更新 · 2024年9月12日

海上华亭 by 蓬莱客(33 – 40)

第33章

冯恪之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兰亭,你也进来吧。”周教授招呼。

孟兰亭走了进去,没有坐到冯恪之身旁的另张椅子里,而是站到了教授的桌边,一边帮教授整理着桌上堆叠散乱的资料,一边听着两人叙话。

“冯公子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

“平生豪举少年场的年纪啊!冯公子哪里高就?”

“教授您叫我名字吧。在教授您的面前,没有什么冯家公子,只有恪之小子。”

周教授笑了,点了点头:“恪之,你在哪里做事?”

“今年初,刚入的宪兵司令部,位子是参谋。”

他话音落下,周教授一顿,看了他一眼。

周太太泡好茶,正用一个茶托端着走到门口,听到了,一愣,略一迟疑,随即进来,脸上依然带着笑,但眼底,却已是多了几分戒备。

气氛隐隐变得冷场了。

孟兰亭帮着周太太布茶,将茶杯送到了冯恪之面前的一张几上,正好将他挡住了,抬起眼,就看见他的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眉头挑了一挑,一副你看着办的表情。

她怎么可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咬了咬唇,她放下茶,转身说:“伯父伯母,还有件事,我前些天没说明白。曹渡工厂出事的那天晚上,过来的宪兵其实是冯公子带的队,也是他下令放人的。后来转告同学们的那些话,也是他派手下传给我的。”

周教授和周太太对望了一眼,再次惊讶。

冯恪之站了起来,说:“毋论身在何处,恪之时刻不敢忘记做一报国丈夫儿。学生们的举动,也是出于对国家民族之爱,职权之内,恪之不过行了个方便罢了,不值一提。”

周太太看着他的眼神,顿时变得亲切了不少。

周教授也显得很高兴,示意他坐回去:“我中华之明日,靠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少年人。你能有这样的认知,极好。”

“恪之生平也多荒唐事,常被人诟病。日后,但愿能有机会,能多得些像教授与周太太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者的教诲。”

冯恪之神色诚恳,恭敬地说,依然站着,不肯坐。

“客气,客气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看你也是一片赤子心,只要有改过之意,何时也是不晚。日后你要是有空,随时来坐。”周教授笑道。

“别站着,快坐下!”

周太太热情招呼。

冯恪之向周教授和周太太再次道谢,这才坐了回去。

孟兰亭的心里,简直已经被一波又一波的惊诧给弄得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了。

她实在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正对上他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忙挪开视线。

“冯公子,你今晚上怎么会路过这里的?”

周太太带着孟兰亭一起坐到了边上,忍不住好奇之心,问道。

冯恪之顿了一顿,抬眼。

“不瞒教授和周太太,其实我今晚是特意来的。除了想要拜访教授,另外有件事。”

“我想捐助之大数学系。”

话音落下,别说孟兰亭,周教授夫妇也再次惊讶了。

三双眼睛,全看向了他。

“是这样的,这个念头,并不是最近才有,很早之前,我在欧美留学之时,就深感国内与世界科学水平落差之大。我虽不学无术,但也知道数学学科乃一切科学的奠基。我本人资质愚钝,自然不可能身体力行,幸好国内还有像周教授这样的学术泰斗领数学教育。如今的学子,更是明日的希望。我知很多学子经济窘迫,求学不易,为利于他们安心去做学问,想为数学系设立奖学金,资助成绩优异的寒门学子。”

冯恪之侃侃而谈。

孟兰亭惊讶。

冯恪之的目光始终望着对面的周教授,神色极是诚恳。

周太太高兴地说:“太好了呀!我没想到冯公子这么有心!”她转向周教授。

“老周,你的数学系一向最穷。上学期不就有个学生,成绩很好,家里破产交不起学费,又不肯接受咱们资助,去改考师范了吗?当时要是有这笔奖学金,可就是雪中送炭了!”

“请教授给我这样一个能为国家贡献微薄之力的机会!”

冯恪之再次站了起来,向周教授躬身。

看得出来,周教授也很高兴,沉吟了片刻,说:“你有这样的认知,又愿意慷慨解囊,我有什么理由不予接纳?非但如此,反倒是我,要替那些学生们向恪之你表以感谢!”

“太好了!多谢教授给我机会。奖学金的名字,我都已经想好,就叫Descartes笛卡尔奖学金!”

“这位数学家亦是哲学家曾说过,一起问题都可以归结于数学问题。我深深认同。”

“教授,您觉得这个名字如何?”

孟兰亭再次一怔,忍不住又看向冯恪之。

他望着周教授,神色郑重,一脸虚心。

周教授笑着点头:“不错,不错!这个名字好,就依你的这个起名。非常贴切!”

孟兰亭留意到,周伯父看着冯恪之的眼神和刚开始明显不同了,刚开始是惊讶,现在要是自己没看错,已经带了点近乎欣赏的意味。

冯恪之喜笑颜开,问:“教授,不知道我要找谁商谈奖学金设立的流程问题?”

他飞快地瞥了眼一旁的孟兰亭。

周教授却完全没有捕捉到对面这位冯公子的眼神所在,笑道:“明天一早,我会让教务处和你直接联系。”

冯恪之眼底闪过一缕微不可察的失望之色,笑着答应,继续和周教授闲话,两人越谈,越是投机,到了最后,简直有点相见恨晚、忘年之交的味道了。

夜渐渐深了,周太太说去做夜宵。冯恪之看了眼时间,忙站了起来:“不早了,教授明早还有课目,恪之虽恨不得秉烛通宵达旦,但也不好耽误教授和周太太您的休息。这就告辞。”

周太太挽留不住,只好送客。

周教授也起了身,亲自送冯恪之出了书房。冯恪之请他留步,自己朝外走了几步,忽然像是想了起来,转身说:“教授,我忽然记起一事,是个不情之请,不知教授能否应许?”

“你说。”

“最近上头有指令,指示要抓基层人员素质,提倡新风,纠正陋习。司令部就计划办个夜学班,以响应上头的指令。我手下的兄弟,虽然都是粗人,但其中不少却很是好学,闻讯欣然期盼。数学也是夜学的一个课目。近水楼台,我就厚着脸皮开口了,不知道周教授能不能安排个助手出来,担任我们夜学班的数学教师?”

周教授、周太太和孟兰亭,三人相互对望了眼一眼。

宪兵司令部里办夜学学数学,前所未闻。

冯恪之却面不改色。

“我那些兄弟,虽然个个有上进之心,但文化确实薄弱,讲师须得讲得深入浅出。譬如贵系,若是有大受学生欢迎的讲师前来,我想必定事半功倍。”

周太太立刻看向孟兰亭。

周教授也看了眼孟兰亭,说:“你那边的人要求上进,这是好事,我自然大力支持。这样的讲师,也不是没有。譬如兰亭,她的课,就极受学生的欢迎,符合这个条件,只是……”

冯恪之看了眼孟兰亭,说:“我明白您的顾虑!教授您应该也知道,我父亲将孟小姐视若亲女,孟小姐于我,自然也如同家人。您要是相信我冯恪之的为人,就请放一百个心,宪兵司令部并非龙潭虎穴!讲师更是会得到极大尊重!若是有幸,能得孟小姐执教,我冯恪之以我冯家十八代祖宗来发誓,不但负责全程接送,更不会叫孟小姐少掉一根汗毛!”

周教授担心的就是这个,觉着一个年轻小姐去宪兵司令部那种地方上课有些不妥。现在得了冯恪之这样铿锵有力的保证,觉着他人品应当是能信的,加上也知道冯孟两家从前交好,孟兰亭去年底刚来上海时,还是在冯家过的年,思忖了下,也就放心了,看向孟兰亭:“兰亭,你意下如何?”

孟兰亭心里总觉得不对。

并非只有此刻。

反正今天晚上,从冯家这个少爷出现在墙角根的那一刻开始,她的感觉,就没有对过。

边上的三双眼睛都在看着自己,这个冯家公子,刚刚又大方地捐助了数学系,虽然心里并不是很愿意接受,也是说不出口。

迟疑了下,只好点头,勉强说:“要是真的没有别人,那么我去试试吧……”

冯恪之郑重地向她道谢。

“多谢孟小姐!你放心,我那些兄弟,虽然人不聪明,但学习态度是极其端正的。等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不再看孟兰亭了,转而和周教授夫妇再次道别。

周太太带着孟兰亭,将贵客送到了门外。

冯恪之请两人留步。

“周伯母,今晚很是感谢你的招待。孟小姐,夜学有劳你了。要是明晚你有时间,我六点半来接你,咱们开始第一课?”

孟兰亭还能怎么样,只好点头。

冯恪之面露笑容,向两人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周太太目送他的背影,凑了过来,对孟兰亭悄悄地说:“真真是三人成虎。实在没有想到,冯家公子原来是如此出众的一个人物。这么看来,就是风流了些——不过也没什么,年轻人嘛,像他这样的条件,也是在所难免的。你说是不是?”

孟兰亭看了眼前方那道渐渐消失在了夜色的背影,想起那晚他为钟小姐做出的惊人豪举,笑了笑,说:“是。”

第34章

次日傍晚,四点半。

太阳虽然已经西斜,但因为天气晴朗,白天的光线依旧强烈,明晃晃地照在龙华宪兵司令部后的大操场上。射击、翻越障碍、搏击、一次又一次的摔背,吼叫声伴随着后山不时传来的迫击炮的隆隆之声……宪兵们个个光着上身,被日头晒得黝黑的精瘦肌肉之上,布满了这一天训练下来的汗水和黄泥。

伴着一道尖锐的哨声,宪兵们停下训练,一分钟内,操场上的所有人就迅速集合列队完毕,整整齐齐。

这在从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所有的目光,都看着站在对面的冯恪之,预备他下令,开始白天的最后一个常规项目,五公里负重跑。

跑完,这个白天也就熬过去了。

冯恪之停哨:“兄弟们辛苦了!今天提早解散!负重跑取消,全都早点去吃饭冲凉!”

宪兵们面面相觑,一开始以为自己看错了,听错了,相互低声确认,这才信了,顿时兴高采烈。

两个多月以来,风雨无阻,天天如此,这还是头回得以提早休息吃饭。

“谢谢冯长官!”

宪兵们齐声大吼,吼完就要作鸟兽散,却见冯恪之又抬手:“等下,我话还没说完!最近辛苦,我晚上另有安排,让你们轻松一下!”

宪兵们更加高兴,翘首以待。

“你们应该听说过,上海市政府、南京各部门等均设有夜校吧?这是先进性的体现!现在我宣布一个好消息,今天起,我们宪兵团也与时俱进,设有夜校了!晚上七点整,全部给我换上干净衣服,收拾整齐,到礼堂集合,准备上课!书本和纸笔,我会叫人给你们发放,不用你们自己费心!”

宪兵们失望:“冯长官,这就是轻松?学什么?三民主义?”

“数学。”

冯恪之双手背后,淡淡地说。

众人傻眼,冷场了几秒,接着,队伍里炸开了锅。

“冯长官!这个我学不来!”

“冯长官,求您了,您还是让我负重跑吧!”

“对!对!我们可以再加两只沙袋,多跑五公里的!”

冯恪之双手依然负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

宪兵们迫于淫威,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只是表情依然万分不愿。

“冯长官,好好的,做啥子要我们学那个劳什子的数学?月底的竞赛,又用不着这个……”

马六仗着和冯家公子关系铁,小声地质问。

“问得好!那我问你们,你们会数鸡和兔吗?”冯恪之反问。

宪兵们点头:“这个谁不会?”

“那好,我就给你们出个数鸡兔的题,你们当中,谁要是能数出来,就可以不用参加!”

“要是数不出来,老老实实,全给我上课去!”

宪兵们急忙点头:“行,冯长官你出!”

“若干只鸡兔,同在一个笼子里,从上面数,35个头,从下面数,94只脚。问,笼中各有多少只鸡和兔?”

众人赶忙扳着指头数,自己的手不够,再借边上人的。数来数去,数到最后,嘈杂声渐渐地停止了,无人吭声。

冯恪之冷笑:“鸡23只,兔12只!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们也数不出来,竟然还好意思不给我去上课?”

“解散,吃饭!”

他转身离去,身后发出一片绝望的哀嚎声。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数不出鸡和兔与当兵有什么关系。

冯恪之走了几步,又停住,皱着眉,转过了身:“去上课的人,我统统发一块大洋!主动举手回答问题的,两块!被教师表扬的,五块!”

“冯长官……是发现钱吗?”

一个宪兵壮着胆子问。

“下课后,张秘书当场给你们发!”

宪兵们这才停止抱怨,露出勉强接受的表情。

冯恪之抬手,摸了摸腰里的枪套,冷冷地道:“我告诉你们,今晚来给你们上课的,可是之大数学系有名的教师,别人想上都没得上!教你们,根本就是大材小用!我丑话先说在前头,晚上的夜校,谁要是敢无故缺席,敢捣乱,敢睡觉,敢不好好听,敢对教师不敬,敢让我丢脸,我非要他好看不可!”

据说冯家公子去年还在市政府做事时,曾为消遣,在办公室拿枪打人的脑袋玩儿,要不是那人晕得快,估计小命也要玩完。

现在看他抬手摸枪,就算再不愿,谁还敢吭声?

好歹还有现钱发。看在钱的份上,就当去坐个牢好了。

“知道了!长官放心!”

马六赶紧带头,领着众人高声应答。

冯恪之这才大步离去,一回到办公室,立刻冲凉换衣服,匆匆收拾好了,看见那瓶香水,迟疑了下,想起上次特意喷了去见人,结果自己灰溜溜地走了,这回再喷,似乎要触霉头。

冯恪之转过了身。

暮色渐浓,周家客厅墙上的那只时钟,时针恰好指到六点半,不早一分,也不晚一分,孟兰亭还在匆匆收拾着,冯恪之就来了。

天还没黑,他头戴制帽,穿着熨得笔挺的军制服,一尘不染的长筒军靴,还戴了双雪白的手套,眉目含英,身姿利落而挺拔,站在门外的台阶下,极是显眼,引来了不少邻居的注目。

周太太开门迎他,笑着说:“恪之来了?”

她指了指前头巷子边的路灯。

“已经坏了好几个月,打电话多少次了,都没人管,上月张家太太天黑没看好路,还摔了一跤。今天一早竟来了人,不但修好了,一个说是什么股长的人还跑过来向我们住户赔礼。多亏了你。”

“本就是市政懈怠,小事而已。修好了就好。”

孟兰亭在屋里,听到周太太和他说话的声音,不愿引来更多的邻居注目,赶忙拿起教案,跑了出去:“我好了,走吧!”

冯恪之稍稍打量了她一眼,绅士至极地微微往侧旁退了一步,给她让出条道。

孟兰亭和周太太道了声别,快步朝前走去。

“周太太放心,等上完课,我再亲自送她回来。我先走了。”

冯恪之礼貌地道别,随即跟了上去。

他两腿长,没几步就追了上来,在邻居洞洞如火的盯视下,和孟兰亭并肩朝着巷口走去。

“路窄,车子只能停在外面,辛苦孟小姐再走几步。”他双目看着前方,语调平平地解释。

“冯公子您客气了。”

孟兰亭视线也望着前头,笑了一笑。

两人都没再说话,巷子也很快走完。孟兰亭看到他的那辆汽车停在路边。

他快步到了车旁,伸出那只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替她打开后车门。

“小心些,别碰了头。”

孟兰亭听到他在耳畔柔声提醒。

绅士得简直让她浑身汗毛倒立,极其别扭。

“谢谢您了。”

孟兰亭没看他,低低地道了句谢,弯腰,坐进了车里。

冯恪之替她轻轻关合上车门,自己快步到了前头,坐进驾驶位,启动,车子就朝着龙华的方向开去。

中午时分,那个自称兼任龙华司令部夜校主任的张秘书曾给她打过电话,向她介绍了生源的情况。

这个张秘书的声音,孟兰亭一听就听了出来,就是上次接过自己电话的那位。不过这次的态度和上次大相径庭,简直是毕恭毕敬,说话都不敢大气,仿佛唯恐吓到了她。

其实不用对方介绍,孟兰亭也可以想象得到自己即将要面对的那群新学生属于什么样的水平。

完整读过中学的已是凤毛麟角,大部分只是高小、初小程度,甚至还有人只认得自己的名字。

莫名其妙被弄过去给他们上课,倒不是自视大材小用,她从前刚带班级时,学生也是初小班。

她只是觉得,既然来给这群特殊的学生上课了,教他们普通算数的话,仿佛没有多大的意义。

等稍熟悉些情况,或许可以考虑上一些能和他们的职业有关的应用数学,这样不但有用,他们学起来,应该也更感兴趣。

路上,孟兰亭见冯恪之再没和自己说话了,专心致志地开着车,就低下头,继续预备着膝上摊开的因为仓促接下任务,还没备完的教案。

两人一路无话。

七点钟的时候,汽车开到了龙华宪兵司令部的大门口。

汽车停下。孟兰亭刚抬手,想自己打开车门,冯恪之已经迅速下车来到外头,像来时那样,替她开了车门。

“到了,小心脚下。”

他又柔声提醒。

孟兰亭再次感到一阵不适。

天色已经有点黑了,司令部大门外,不知道为什么没亮灯,黑乎乎的。她下了车,抱紧教案,定了定神,抬步正要走向面前这座带了监狱、外人听到名字就不寒而栗的被称为“人间地狱”的阴森所在,突然,只见“唰”的一下,大门两旁,左右竟整齐分列了各十几辆的军用吉普,车灯齐齐开亮,替她照出了一条雪亮的路。

孟兰亭吓了一大跳,脚步僵在原地,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司令部大门正上方的那盏巨大的探照灯,也跟着“啪”地亮了。

在亮得犹如白昼的光线照耀之下,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两个卫兵,迅速推开前方的两扇大铁门。

门里左右,竟整齐地分列着两排宪兵,个个头戴军盔,雄壮威武。一人做了个手势,“啪啪啪啪”,几声尖锐的对空放枪响声后,众人一起抬臂鼓掌,整齐而热烈的掌声就迎面扑来,像是耳边下起了一场爆豆雨。

“欢迎!欢迎!您就是之大的孟小姐吧?鄙人杨文昌,宪兵司令部司令,兼夜校校长,代表龙华宪兵司令部全体官兵,热烈欢迎孟小姐的莅临教学!”

孟兰亭被迎面的灯光给晃得差点睁不开眼,抬手挡了挡,才看清门里朝着自己快步走来一个有点胖的中年男人,满脸带笑,热情无比,到了近前,仿佛想伸手和她相握,忽然看了眼她的身后,手又缩了回去。

孟兰亭被这个猝不及防的架势给弄懵了,晕乎乎地回头,看向身后。

只见冯恪之摘了手套,踱步而上,不紧不慢地说:“这位就是我的顶头上司。大家在欢迎你的到来。进去吧。”

第35章

“孟小姐,鄙人张奎发,有幸荣任司令部夜校办公室主任,中午和您通过话的那个。”

“学生们都已经在等您了,您随我来。”

又一个猴瘦猴瘦的看起来三十左右的人从杨文昌的后面钻了出来,向孟兰亭哈了个腰,伸臂引她跟他前行。

孟兰亭终于惊魂初定,见那个姓杨的司令等人都还脸上带笑地看着自己,稳了稳神,脸上也露出笑容,向杨文昌张奎发以及两旁列队欢迎自己的卫兵们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跟着朝前而去。

“到了,到了!教室就设在走廊尽头的礼堂里。大家伙知道你要来给他们上数学课,无不热切盼望,群情激动。”

孟兰亭被引入一栋办公大楼,看见左边走廊的尽头有两扇门,门口左右,分站了两个神色肃穆的荷枪卫兵,等她到了近前,“啪”地立定,行了个礼,随即齐齐伸手,一左一右,拉开了门。

“孟小姐请进!”

孟兰亭抬眼。

礼堂里的灯光明晃晃的,亮得刺目,三面墙壁之上,分别张挂着红紫绿三色彩纸,墙上贴着一排斗大的“热烈欢迎孟小姐莅临教学”红纸黑字标语,如果不是前方还架设了一面临时黑板和讲台,乍一看,好似以为就要走进一个庆祝什么重大活动的隆重场合。

礼堂里,摆了一排排的整齐桌椅,坐满了人,一眼望去,乌鸦鸦全是人头。伴着张奎发的一声“孟小姐到——”,只见桌子后的宪兵倏然全部起立,朝着门口她所在的方向敬了个礼,齐齐吼了一声“孟小姐好——”,接着,又是一阵掌声,掌声如雷,震耳欲聋。

虽然已经经历了司令部大门之外那一场近乎惊吓的“欢迎仪式”,但孟兰亭没有想到,教室里迎接她的,又是这样一个之前根本就没料想过的场面,下意识地转头,看见冯恪之就站在自己身后的门外,双手插兜地看着自己,唇角微微上弯,神色怡然,显然,他是预先知道的。

孟兰亭收回目光,再次定了定神,在轰轰的掌声中和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走到了那张临时讲台上,放下教案,向对面微笑,躬身还礼,示意众人停下。

张秘书切了下手,仿佛大雨骤停,礼堂里掌声顿收。

“坐下——”

哗啦啦一阵拔动椅子腿的声音过后,教室里就安静了下来,静得连跟针掉地上都能听见了。

张秘书赶紧也蹑手蹑脚地坐进了自己的特殊位子,在讲台边的一个角落里,作用有二。一是可以及时替孟小姐擦黑板,二是面对宪兵,方便记录上课听讲的情况,起到监督威慑的作用。

孟兰亭介绍了自己,在黑板上写下名字,随后转身,笑着说:“开始上课之前,我先出个题目考考大家。”

宪兵们顿时紧张起来,眼神纷纷瞟向还站在门外盯着的冯恪之。

“是个关于吃包子的问题。大家不必紧张。”

宪兵们一听,神色立刻松了下来。

“吃包子好,我最爱吃了,葱肉馅的,一顿可以吃十个——”

一个年轻宪兵脱口而出,教室里立刻起了吃吃的笑声,有人轻声嘀咕:“朱彪,你是猪八戒娶媳妇啊,就差个高老庄让你上门去了!”

那个叫朱彪的宪兵一下涨红了脸,不敢对上孟兰亭投来的视线,垂下脑袋。

“肃静!肃静!”

张秘书紧张万分,急忙拿起手边的黑板擦,砰砰地击着桌面,以维持秩序。

“没关系。我的课堂不是训练场,大家可以随意些。”

孟兰亭制止了张秘书,看向刚才那个说可以吃十个包子的宪兵,笑道:“葱肉包子很好吃,我也喜欢,不过,你要是进了我的这个题目,可没那么多包子能让你吃个够。”

礼堂里又起了一阵笑声。那个叫朱彪的宪兵偷偷看了她一眼,脸膛比刚才还要红上几分。

“我想问大家的是,要是有一百个包子,让一百个人吃,一个大人吃三个,三个小孩吃一个,那么这一百个人里,要叫多少个大人,多少个小孩,可以恰好吃完?”

听到题目好似很简单,又跟吃包子有关,宪兵们有的赶紧抓起面前的纸笔,哗啦哗啦地画着,有的扳着指头算,也有的和边上的人商量。嗡嗡声此起彼伏。过了好一会儿,就在人人皱眉,冥思苦想之际,终于有人迟疑地举手,孟兰亭让他回答,他说大人25个,小孩75个。

孟兰亭笑道:“这就是正确的答案。你能不能上来,给大家讲讲,你是怎么算出来的。”

那人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干笑:“我就瞎算,蒙出来的……”

边上又发出笑声。

那人气恼:“你们还笑我?孟小姐都说我答对了!有本事你们也蒙一个看看!”

笑声更大。

孟兰亭示意他坐下,笑道:“这个题目看似简单,但直接算,还是有点不便的,我们来换个思路,这回,就要请上刚才的朱同学帮我们答题了。”

众人都齐刷刷地看向朱彪。

朱彪听到点了自己的名字,急忙挺起胸膛,啪地起立,站得笔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讲台上的孟小姐。

孟兰亭含笑,让他坐了回去。

“三个小孩不是吃一个吗?我们先把数目扩大三倍,假设让一个小孩吃一个,那么推类,一个大人就要吃掉九个,总共将会吃掉三倍三百个的包子。多吃的两百个包子,是因为大人每人多吃了九减一也就是八个包子。所以……”

她在黑板上写下算式。

“也就是说,大人有三百减去一百再除以九减去一,算出二十五个。小孩则就七十五人。这样理解,大家是不是清楚多了。”

礼堂里的宪兵们有的露出恍然之色,急忙点头,有的还在抓耳挠腮,愁眉苦脸。

孟兰亭笑道:“不管懂没懂,都没关系。这个题目也不止这一个解答的方法,还有别的。我现在之所以和大家一起做,目的是要叫你们心里有个数,这就是接下来我要给你们上的数学课了。要是大家觉得还有点意思,那么,我们今晚就可以正式开始上课了。”

万万没有想到,请过来上课的教师,竟是如此一位年轻的小姐,又美,又风趣,还亲切得很,和门外那个荼毒了他们快三个月的冯家黑脸公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光是坐这里看她,就已经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了。连原先最害怕的上课内容,听起来也很有意思,远没有一开始想象得那么可怕。

更何况,还有钱拿!

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这下,大家终于相信冯长官下午说的那句话了。

确实是为了让他们“轻松”,才给他们安排的这个夜校。

宪兵们争先恐后地点头,希望能引来孟小姐对自己的注目,课堂气氛变得极好,感觉屁股还没怎么坐热,这一节课,竟然就结束了。

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宪兵们再次齐齐起身,鼓掌相送,脸上表情带了点不舍。要不是冯参谋人就在门口盯着,恨不得都围上去再和她搭几句讪才好。

孟兰亭收拾了教案,面带笑容地和台下学生挥了挥手,转身出了礼堂。

冯恪之跟了上去,说:“孟小姐,你的课上得太好了。我送你回去。”

孟兰亭说:“谢谢。劳烦冯公子了。”

冯恪之说:“应该的。”

顿了一顿。

“其实……你也可以叫我名字的,咱们也算熟人了,公子来公子去的,有些不便。”

孟兰亭歉然一笑:“我这样叫习惯了,突然叫我改口,反倒有些别扭。冯公子你别见怪。”

冯恪之又想起昨晚,周家太太将自己错认为奚松舟时,他分明听到她的嘴里冒出了一句“松舟”。

她与奚松舟认识的时间,应该和自己几乎差不了前后几天。奚松舟的名字从她嘴里出来,竟然叫得那么顺溜。

眼前再浮现出刚才上课时,那些宪兵一个个盯着她的那种眼神,冯恪之的心里,更加不舒服了,面上却没有分毫的表露,点了点头:“也好。我刚才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随孟小姐的方便吧。”

孟兰亭微笑:“谢谢冯公子的体谅。”

出去的路上,冯恪之脚步迈得有些大,再没有说别的,将孟兰亭撇在了身后。倒是一直在等着的杨校长跟了出来,热情相送,不断表达对她上课的欣赏和感谢,一直送到司令部的大门口,杨文昌停下了脚步,看了眼冯恪之,心里有点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

今晚,为了迎接这位孟小姐的到来,司令部摆出这样的阵仗,老实说,还是头回。连上回南京总部的上司下来,都没如此礼遇。

风流倜傥的冯家公子,显然是又看上了这个孟小姐,杨文昌心知肚明,为了配合,自然不遗余力。

晚上一切顺利,效果好得出乎意料,杨文昌实在不知哪里不对,为何冯家公子突然变得如此沉默,情绪好似有些不快。

卫兵看到人出来了,忙打开铁门。

杨文昌迟疑了下,试探:“那么,冯公子你送孟小姐回去了?”

冯恪之淡淡地说:“孟小姐稍等,我去把车开出来。”

他话音落下,只见司令部大门之外的路边,忽然亮起两道汽车的车灯,眨了一眨,接着,车里下来一人,朝着大门走了过来。

竟然是奚松舟!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刚才显然一直等在这里。

卫兵立刻横枪,将人挡住:“什么人!司令部重地,闲人禁入!”

奚松舟也未再强行入内,停下脚步,和冯恪之打了声招呼:“恪之!晚上我去周教授那里,他们说兰亭来你这里上课了。我听你八姐说,你最近为了准备月底的军事竞赛,极是忙碌,连晚上都睡司令部里。我没事,就过来代你接她,你不必再送了。”

他说完,望向孟兰亭:“要是你没事了的话,咱们走吧?”

孟兰亭略一迟疑,微微一笑:“好的。谢谢你了。”

她转头,和杨文昌道别,对冯恪之说:“冯公子,你也留步吧,晚上谢谢你来接我。我先走了。”说完朝外而去。

奚松舟和错愕的杨文昌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跟上了孟兰亭的脚步,到了车前,替她打开车门,开车而去。

汽车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杨文昌偷偷看了眼冯恪之,见他还双手插兜地站着,盯着已经看不见什么东西的前方,迟疑了下,小声说:“冯公子……要是没事了,我也好走了……再不回,家里的母老虎怕要发作……”

冯恪之一言不发,转身朝里,大步而去。

第36章

“一个一个来!排队!不许挤!人人有份!”

“张大山,一元——”

“刘栋梁,两元——”

张秘书手里拿了本花名册,一边勾着领了钱的宪兵的名字,一边吆喝,忽然看到冯恪之从外头回来了,眼睛一亮,忙把簿册交给边上的助手,自己一溜烟地朝他跑了过去。

“小九爷,怎么快就回了?没送孟小姐吗?小九爷放心,你瞧,有我在,秩序好着呐——”

他指着那条宪兵们兴高采烈排队领钱的队伍让冯恪之看,沾沾自喜。

今晚上,为了保证上课的效果,他煞费苦心。不但负责布置礼堂,上课时自己在旁随时包擦黑板,为了达到最好的课堂效果,在安排座位时,也是经过一番思量的。

长得浓眉大眼的,貌端体健的,学历高的,都坐到前面。长得有碍观瞻、没读过多少书的,统统坐到后头去,免得影响班容,妨碍孟小姐上课。

现在课堂结束,效果上佳,自己的用心得了回报,自然得意。

冯恪之瞥了眼领钱的队伍,淡淡唔了一声,说了句“有劳,你也去领十块”,转身就往办公室去了。

张秘书感到他心绪似乎不佳,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一下子就有十块钱可领,又喜不自胜,忙朝他背影鞠躬:“多谢小九爷!小九爷您走好!”

冯恪之回到办公室,靴也没脱,腿挂床沿,和衣躺在床上,一臂枕在后脑勺下,闭目,一动不动。

夜渐渐地深了,到了将近十一点,司令部里彻底安静了下去,到处漆黑一片,只有中间塔楼顶端的那盏探照灯放射着强烈的光束,不停来回睃巡。

窗帘没有拉,光束不时掠过,在床对面的墙上,投出一片光影。

又一道光束掠过,短暂的照明之后,房间里再次陷入昏暗。

冯恪之突然睁开眼睛,一把抓起车钥匙,快步走出办公室。

……

孟兰亭坐上奚松舟的车。

路上,奚松舟问了几句她今晚给这些宪兵上课的情况之后,仿佛觉察到了她的心思有些恍惚,便没再继续强行和她搭讪,沉默着,开车一直送她回到了周教授家旁的那条巷子口,将车停了下来。

孟兰亭拿了自己的东西。

“你不必下来了,我自己进去就行。”

奚松舟已经下车,替她打开了车门。

孟兰亭下去,笑着向他道谢。

“路很短,也有路灯。不早了,明早你也有课,早点回去休息吧。晚上麻烦你了。”

孟兰亭道完别,转身要进去。

“兰亭!”

身后忽然传来奚松舟的呼唤声。

孟兰亭停下脚步,转头。

奚松舟走了上来。

“兰亭,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你最近好像在避着我?”

路灯的灯光,照在奚松舟的脸上,他的两道目光,望着自己。

孟兰亭被他说中,略觉尴尬,若无其事地笑道:“你误会了。只是最近我比较忙,所以不大碰的到吧?”

奚松舟沉默了片刻。

“不是就好。但愿我的出现,也不会引来你的不便,乃至反感。”

“不,不,你误会了。我们是朋友,怎么会呢?”

孟兰亭急忙否认。

他望着她,微微一笑。

“这样我就放心了。不早了,你进去吧。要是不介意,下次你去司令部上课,也由我接你回吧。我确实无事,也很愿意。恪之那里,我会和他说一声的。”

对着这样的奚松舟,孟兰亭实在无法拒绝,只好道谢。

他露出笑容:“你进去吧。”

他目送孟兰亭的身影渐渐入巷,凝神,听到了周太太替她开门时的说话声,这才转身会到车里,开车离去。

……

深夜,快十二点了,冯公馆里,冯令美还没有睡。

她擦完保养全身皮肤的乳液,散着发,肩上披了件丝绸睡衣,依然坐在梳妆台前。两只纤指的指间,夹了一根细细的仙女牌香烟。

落地灯的柔和灯光自侧打在她卸去了白日妆容的脸上,肌肤光洁,蛾眉曼睩。

指间的烟,慢慢地弥漫出一缕升腾的烟雾。

就在这片扭曲跳舞似的淡淡烟雾里,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出神了片刻,慢慢转脸,视线落到摆在床头柜边的那架电话上。

突然,楼下庭院的方向,传来一阵铁门开启、汽车驾驶而入的声音。

弟弟在宪兵司令部,离竞赛没多少日子了,前晚刚回过一趟,今晚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要不是他,这么晚了,会是谁回家?

冯令美的心微微一跳,立刻掐了烟,从梳妆台前起身,趿着脚下那双刺绣着精致云彩蝙蝠纹的绸面软底拖鞋,快步走到窗前,稍稍撩开点窗帘,从缝隙里看了下去。

不是别人。

是弟弟回了。

冯令美披好衣服,开门下楼。

冯妈从睡梦里闻声而出,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跟着刚从外面进来的冯恪之,问他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夜宵。

“这么晚才回?有事?”冯令美问弟弟。

弟弟心情看起来不大好的样子,说了句“没事,就回来睡”,人就往楼上去。

“等等——”

冯令美叫住他。“最近手头紧不紧?要不要八姐借你钱?”

父亲痛恨小九的胡天胡帝,这两年,不但严格限制他的花费,还命女儿们也不准背着自己给他钱。

冯家姐姐们自然希望弟弟学好,但又怕父亲收得太紧,弟弟出去了没钱花也不好。冯令美知道,三天两头,总有姐姐悄悄给他塞钱,但他从不要,自己在证券公所里玩。外国公司发行的股票、债券、政府发的金币公债、南洋市场的股票,诸如此类,什么都玩。说白了就是投机。

或许弟弟天生是个冒险家,竟让他混得如鱼得水,这两年,连冯令美也跟着他赚过一大笔钱。

但之华大学认捐图书馆的那笔金额太过庞大了,冯令美怕他一时周转不开,不放心,所以问了一声。

冯恪之回头,一笑。

“没事,等花光了,我再向八姐你借。再不成,不是还有爱咸斯路的房子吗,卖了去,反正也用不着!”

“你敢!”

冯令美一下柳眉倒竖。

“那可是爷爷给你准备结婚用的!”

爱咸斯路的房子是冯恪之的爷爷留给孙子的产业。他出生的时候,老爷子还在世,一高兴,立马就把房子指给了出生才几天的孙子,说让他日后结婚用。

那是座请著名建筑师设计建造的花园洋房,占地两千多平,当时的装饰中西合璧,极尽奢华。

“人都没了,跟谁结去?爷爷大量,不会怪我的。”

冯恪之满不在乎,摊了摊手。

冯令美并没有留神去探究弟弟那句看似随口而出的话下可能流露而出的隐含之意,忍不住又苦口婆心。

“小九,不是八姐说你,那么一大笔钱,本来是做好事,你倒好,全给那个钟小姐贴金了,我都懒的说你了——”

“八姐,我困死了,我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别熬夜太晚,对身体不好!”

弟弟扭头,噔噔噔地上楼去了。

冯令美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样不让人省心的弟弟,日后,也不知道到底要什么样的一个女人才能管得住他,让他收心。

……

老闫住的屋子在后头,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因为睡前多喝了一碗冯妈做的绿豆汤,被夜尿给憋醒,摸黑迷迷糊糊地起床,突然看到床前杵了个黑乎乎的人影,一动不动,吓了一大跳,猛地跳了起来。

“谁!”

“我——”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入耳朵,电灯啪地亮了。

老闫揉了揉眼睛,见是自家小少爷站在床前,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抬手拍着波波乱跳的心脏。

“九公子啊!吓死我了!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休息?怎么来我屋里了?”

“没钱了。想向闫叔你再借点。来,来,咱们下棋——”

冯恪之左右打量,似乎在找他的棋。

“阎叔,你的棋呢?藏哪去了?拿出来!”

自从上次被小少爷逼着下棋输了几个月的薪资,不得不躲回老家才避过之后,一回来,老闫就把自己的棋给扔了。虽然后来有天,小少爷一高兴,又把钱赏回给了自己,但至今想起,还是心有余悸。一听他大半夜不睡觉,竟又跑来自己屋子要找自己下棋,汗毛倒立,哭丧着脸摆手:“九公子,求求你饶了我吧!我没钱!真的没钱!”

冯恪之挑了挑眉:“那我问你,现在你还有没记我的小本本?”

老闫“唉呦”了一声。

“九公子!你就是再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了!你不找我,姑奶奶们也一个比一个厉害,她们那一关,我就过不去啊!何况,老爷今年也没让我再记了。”

老闫说完,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小少爷双手插兜,在自己的床前踱来踱去。

冯恪之终于停下脚步,转头问:“想不想赚外快?”

老闫刚想点头,忽然又觉不对,紧张地说:“九公子,你想让我干什么?我先说好,要是不好的事,你就是打死我,这钱,我也不敢赚的。”

冯恪之哼了一声:“就闫叔你这胆儿,你就是点头了,我敢放心让你去干杀人放火的事?”

老闫陪着笑脸:“不是就好,不是就好。九公子你想让我干什么?”

“替我盯着孟小姐的去向。去了哪里,和谁见面,最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也全都给我记下来,统统报给我。”

“越详细越好!”

老闫一愣:“孟小姐?孟家的那位小姐?”

他问完,见小少爷不发话,只那样看着自己,显然是默认了。不禁迟疑:“这个……这个好像不大妥……”

冯恪之眯了眯眼。

“当初你拿本本一条一条记我,怎么没觉得不妥?亏我信任了你这么多年!你不干也好,咱们继续下棋!这回你要是输了,别想我再把钱还你了!”

“别!我干,我干!”

老闫屈服于淫威,哭丧着脸,只好答应。

冯恪之脸色这才转霁,说:“我之所以叫你看着点,也是出于好意。你想,上海这么乱,孟小姐是从小县城来的,又年轻,不懂世事,万一遇上坏人,我爹日后怎么去向孟老爷交待?”

老闫觉得哪里仿佛不对,但再一想,小少爷的话好像又对。

心理负担一下消除了。

“是,是,九公子你说的对,这样也是为了孟小姐好。放心,我明天起就上工!”

“记住,记得越详细越好!不要让人知道是我让你干的!”

冯恪之再次叮嘱了一声,转身而去。

……

司令部的夜校班暂定是隔日上的。

过了一天,傍晚,也是六点半,冯恪之再次准时来到了周太太的家门口。

和前次一样,孟兰亭上了他的车,往司令部去。

他依然是彬彬有礼,尽显绅士风度,那晚的短暂不快仿佛烟消云散。见她仿佛在看教案,便没有打扰她,一句话也无。

孟兰亭心里其实有点不安,快到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

“冯公子,有个事,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

他转头,朝她一笑,眉目如月,人畜无害。

“是这样的,想叫你请你们的人不必那么客气。不要弄欢迎仪式,麻烦把礼堂里的标语去掉。”

“还有……”

上课时,那位夜校办公室张主任的两只眼睛在旁时刻盯着,抢着替自己擦黑板。现在想起,孟兰亭还是一阵发窘。

“麻烦你也转告张主任,真的不必替我擦黑板了。我自己会擦的。他的好意,我心领了。”

“没问题。”

冯恪之抬了抬眉,转过了脸。

孟兰亭看了眼他的背影,心里又涌出一阵怪异之感。

……

这晚上,第二堂课,上得也很顺利。

那位张主任,也终于不再抢着和她擦黑板了,这让孟兰亭松了口气。

她留了一点作业,和台下的宪兵学生们道了别,在欢送的掌声里出了礼堂。

今晚,奚松舟约好来接她,现在人想必也到了司令部的大门之外。

见冯恪之跟着自己出来,她说:“冯公子,你表叔应该和你说过了吧?晚上他来接我,这会儿人应该到了。你有事的话,尽管回吧,不必特意送我出去。”

冯恪之仿佛没有听到,继续走在她的边上。

孟兰亭也不好推他掉头,只好跟着。两人走到了司令部大门前,一辆汽车横在那里,一个卫兵看见冯恪之来了,急忙跑来,递上钥匙,又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

冯恪之眯了眯眼,目光阴暗,转脸,却对着孟兰亭一笑。

“我答应过周教授夫妇,你来上课,必保证你的安全。别人送,我不放心,万一有个说法,我怎么向他们交待?”

“上去吧,还是我送你回去。”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打开车门。

孟兰亭顿了一顿。

“冯公子,这……”

没等她把话说完,冯恪之已经走了过来,一把拿过她手里的教案和东西,扔进了汽车的后座上。又连推带挤,三两下就把孟兰亭给弄进了汽车前头的副驾驶位上,啪地关了车门,自己也迅速地上了车,坐到她的边上。

“坐稳了,我开车很快,你别乱伸手自己开门,小心掉下去了!”

他视线看着前方,说。

卫兵已经打开铁门,冯恪之一踩油门,汽车冲了出去。

孟兰亭被他强行弄了上来,有点气恼。人还没坐稳,就被带得往后一仰,身体还没归位,刚冲出司令部大门的汽车竟又突然往右打了个急转方向,“嘎吱”一声停下。

她惊叫一声。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在惯性的作用下,不由自主地朝着左边驾驶位的冯恪之扑了过去,脸和胸脯,全都撞到了他的肩膀和胳膊上。

路的右侧,停着奚松舟的汽车,他人下了车,正站在一旁,低头看着手表。

“表叔!孟小姐人是我请来的,再忙,我也有送她回的时间,就不劳您费心了!我走了!”

冯恪之双手紧紧抓着方向盘,脸朝向车窗,冲站在那里的奚松舟喊了一句,转过脸,再次一踩油门,汽车便轰鸣着朝前冲去,转眼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第37章

刚才那猝不及防的一撞,实实在在。孟兰亭几乎整个人都扑到了冯恪之这边。

尴尬是其次,痛倒实打实的。也不知他身上为什么这么硬,孟兰亭撞到了他肩膀的脸和压在胳膊上的胸感到一阵生疼,偏又没法当着他面去揉。

“你在干什么?有你这么开车的吗?你停车!我不想坐你的车!”

她忍痛说完,回头看了眼后头。

远远地,司令部大门口的方向,似乎也亮起了两盏车灯,应该是奚松舟追了上来。

冯恪之恍若未闻,非但没有任何减速停车的迹象,孟兰亭能感觉的到,车速反而更加快了,一下就将后头那两盏车灯的影子远远抛开,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

孟兰亭生气了。

从小到大,她的脾气一向很好。从父母那里潜移默化而来的性格与生活的经历,也让她习惯以宽容和理解的心态去面对一切。

但这下,她真的生气了,心里本就有的因了刚才被他强行弄上车的那股火气,终于得到了一个爆发的口子。

“冯恪之!你耳朵呢?”

“我叫你停车!我要下去——”

车子恰好开到了一个三岔路口,冯恪之突然说了声“坐好,我要拐弯了!”方向随即打了一下,汽车拐上了右边的那条岔路。

孟兰亭被惯性带的又往他那一侧甩了过去。

好在这回有所防备,伸手一下死死抓住车门把手,总算没再扑到他身上。

但孟兰亭更加气了。

“你给我停车!停下来!马上!”

她冲他怒道。

“孟小姐,天黑路窄,视线也不好,你别影响我开车。这里虽然人少,但保不齐也有一两个路人,万一撞到了!”

孟兰亭一顿,看向车外。

“也别胡乱碰门!刚才跟你说过了,掉下去,可不是玩的事!”

他的双目笔直地望着前方,一边继续开车,一边说道。

孟兰亭气得火冒三丈,偏又拿他没办法。

他不停,总不能抢他方向盘,或是自己就这样强行打开车门跳下去。

她只好大口大口地呼吸,不断地劝自己,冷脸望着前方。

冯恪之又开了一段路,知道奚松舟已经被甩开,不可能再追上来了,这才将车慢慢地停在了路上。

孟兰亭立刻伸手,打开车门。

“孟小姐,刚才是我不好,我向你赔礼、道歉。”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听起来充满诚挚。

孟兰亭依然冷着脸,根本就没看他,推开车门下去,自己又打开了后车门,钻进去,捡刚才被他扔在后座上的东西,拿了要出来,发现冯恪之已经下来,人就站在外头,把她下车的口子给堵住了。

“让开!”

她冷冷地说。

冯恪之不动,一手搭着车门,弯腰,望着被堵在里头的她。

“孟小姐,你消消气,刚才确实是我的错。我为我的一时冲动向你诚挚道歉!”

冯恪之的语气愈发诚恳。

“你想,你是我请来的人,我明明答应了周教授和周太太,负责接送,保证你的安全,现在奚松舟这样横插一杠——”

见孟兰亭皱眉,他立刻摆手。

“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他不是好人。相反,他人很好,比我不知道要好了多少!但这是两回事你懂吗?这涉及我对周教授夫妇的承诺。”

“夜校班不是就这么一两次,你也看到了兄弟们的学习热情,还要劳烦你长期执教下去的。上次他来接你,我有说什么吗?我什么都没说!结果,就有了今晚的第二次。我可以料想,如果我不表明我的态度,接下来就会有第三次,第四次。我无法保证每一次都不会出意外。我不是诅咒,而是奚松舟他人再好,我也不能放心,我必须要保证我对周教授夫妇做出过的承诺。”

“这就是我今晚惹你不快的原因。我也知道,我脾气臭,刚才也是火气上来,一时没忍住,表达的方式,确实过了头。但孟小姐,请你谅解,我确实有我自己不得不坚持的理由。”

今晚这样的举动,倘若是别的任何人做出来的,孟兰亭都会觉得不可理喻。

但发生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的身上,好似又根本不算什么。

他刚才下车时,开了车里的照明。

昏黄的灯光,照在他探进来的那张脸上,目光充满了诚挚的歉意。

孟兰亭和他四目相对了片刻。

“你看,这一带是荒郊野外,倘若你真的不肯原谅,还是执意要下车,以此来表达对我的不满和愤怒,那么我尊重你的决定。”

“但是,我会一直在旁跟着你的,直到看到你安全到家。所以,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吗?”

孟兰亭下意识地看了眼四周。

刚才只顾愤怒,并没有留意周围的环境。

在两道雪白的汽车头灯的照射下,入目的四面,果然如他所言,全是一片荒地,路上也看不到路灯。车灯照不到的地方,黑漆漆一片。

孟兰亭收回目光,劝自己不要和面前这个不能以常理推断的人一般见识。

“冯公子,我实话和你说,不管你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就我而言,我极其反感你刚才那样的行事!要是还有下次,不好意思,就算你给数学系捐了钱,我恐怕也要重新考虑执教的问题了!”

“孟小姐放心!我发誓,仅此一次!绝不会再有下次!”

冯恪之一口答应。

孟兰亭盯了他一眼,终于勉强压下怒气,收回目光,看着前方,冷冷地说:“走吧!”

“收到!”

他仿佛松了一口气,声音显得很是快活,迅速直起了身体,忽然顿了一顿,孟兰亭感到他又弯腰凑了过来,在自己耳畔说:“刚才真的是我不好。还疼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入耳竟然还感觉到了几分温柔。

孟兰亭迅速看了他一眼。

他的两道视线,竟落在自己的胸前,顿时又羞又恼,飞快地侧过身,背对着他,怒道:“关你什么事?你给我开车去!我要回了!”

“好!好!马上!马上!你千万别气——”

冯恪之赶紧举起两手,直起身体后退,没留神车门,“砰”的一声,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了车门上方的框上。

“我操——”

他一下捂住后脑勺,痛得冒了一句,忽见孟兰亭转脸看了过来,赶紧憋回去,若无其事地继续后退了几步,“啪”的一声,帮她关了车门,自己快步回到前头的驾驶位上,关了照明,重新发动汽车朝前而去。

明明撞得很疼,却装作没事的样子。

孟兰亭看在眼里,忽然觉得有点想笑,强忍住,自己心里的最后一点火气,终于也消退了下去。

接下来的路上,终于再没有什么叫孟兰亭生气的意外了,冯恪之也老老实实地开着车。但或许是这条偏了主路的岔道拐远了的缘故,路上费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到了十点多,才终于接近住的地方。

“孟小姐,肚子饿了吗?我请你去吃宵夜啊?我知道有个地方的东西很好吃。你替我的手下上课,很是辛苦,又不肯收讲课费,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冯恪之转过脸,用带着点讨好的语气说道。

“谢谢冯公子的好意,我不饿。周伯母应该还在等我,这么晚了,不好意思让她久等。”

他不再说话,转头继续开车,加快了速度,终于到了周家的巷子口,停车,迅速下来,抢着替她打开了车门。

“到了,我送你到门口吧。”

孟兰亭懒得和他多说什么,没理会,下了车,自己朝巷子里头走去。

冯恪之就跟在她的边上。

已经不早了,周围的邻居都已经睡了,静悄悄的,耳畔只有两人走路发出的脚步之声。走完了那条窄巷,到了周家门前。

窗户里透出灯光。

周太太听到敲门声,很快来开门。

“周太太,实在抱歉,因为我开错了路,多费了些时间才到,让你久等了。你放心,下次绝不会再有这样的意外。”

不等周太太开口,冯恪之就从孟兰亭的身后走了上去,诚恳地向周太太道歉。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说呢,晚上怎么回来晚了。”周太太很是热情。“冯公子,进来坐坐吧。”

“不了,兰亭上课辛苦,周太太和周教授也需要早点休息,我就不打扰了。下回方便,我再叨扰。我先走了。”

冯恪之和周太太礼貌地道别,随即转身而去。

孟兰亭站在门口台阶上,有点错愕,转头,盯着他的背影。

她是不是听错了,他刚才竟然用“兰亭”来称呼自己?

叫得还那么顺溜,两人关系很是亲近似的。

“兰亭,进去吧。”

周太太叫了她一声。

“冯公子倒真的挺讲礼数的。我就说嘛,再怎么着,毕竟也是那样的家庭出来的……”

孟兰亭回过神来,在周太太自言自语般的嘀咕声里,进了屋。

冯恪之回到车上,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开灯。

他伸手,从放在操纵杆边上的的一个银质烟盒里摸出一支香烟,用打火机点了,咬在嘴里,头就靠在后座上,微微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在黑暗中,他抬起左手,摸了摸自己那侧仿佛还残留着些软绵绵的肉弹感的右臂,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启车而去。

第38章

冯恪之将车开出了周家巷口,转上大路,正要加速离去,忽然松了油门,停了一停,回头看了一眼,随即打着方向盘,快速倒车。

在他身后路边的暗影里,停了另一辆汽车,驾驶位的车窗落下了一半,里面坐了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嘎吱”一声。

冯恪之猛地踩住刹车,准确无误地将车倒到了那辆车的近旁。

两车并头,中间相距不过几个公分而已。

他转过头,看着那辆车里的司机。

那人也转过了脸。

这一片没有路灯。

借着照亮前方的刺目车灯的那片散光,车里的两个男人四目相对。浓重的夜色里,眼底各自有光在微微闪烁。

起先,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耳畔只有汽车引擎蓄势待发而发出的那种特有的低沉闷吼之声。

片刻之后,冯恪之朝车窗外吐掉了嘴里的香烟,冲对面笑了一笑:“表叔,兰亭已经安全到家,你放心吧!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吧。兰亭是我请去司令部的人,我自己会接送的。往后,不劳表叔你再费心!”

他说完,一踩油门,汽车仿佛一头猛兽,咆哮着狂飙而去。

奚松舟望着冯恪之驾车而去的影子,在夜色中默默地继续坐了片刻,也启动汽车,驾驶而去。

……

那个晚上过后,再没有什么意外发生了,夜校也如常隔日继续。

不知道冯恪之后来是和奚松舟说过什么,还是别的原因,奚松舟也没有再在孟兰亭的面前提过接送她的事了。遇到孟兰亭时,也言笑如常,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倒是孟兰亭,每每想起那夜当时的尴尬情景,暗怪冯恪之孟浪之余,对奚松舟,心里总觉有些过意不去。

过了几天,快上课了,她去往教室,在教学楼的走廊上恰好遇到他。两人边走边说话,谈了几句关于系里部分课目调整的杂事后,趁边上没人,说:“松舟,那天晚上实在抱歉,让你白跑了一趟,一直想找个机会向你道个歉的。”

奚松舟展眉一笑:“无妨,小事而已,你完全不必挂怀。是我没有预先和恪之说好,我的失误。”

孟兰亭感激他的大度,自己也当面道了歉,心里终于觉得舒坦了些,向他含笑点了点头。

“那么我先去教室了,快上课了。”

奚松舟也微笑点头。

孟兰亭继续往教室去,走了几步,忽然听到他又叫了自己一声,停步转头,见他快步走来。

“兰亭,是这样的,今天恰好是我的生日,我想请周教授夫妇还有你,一起出去聚个便餐。知道晚上你有夜校,所以把时间改为明晚。周教授夫妇那里,我今天会邀请他们。你这里,不知道明晚有没有时间?”

孟兰亭一怔,随即笑着点头:“生辰祝好!明晚我没问题的。你的生日,原本应当我们请你的。”

“不必客气。”奚松舟笑了。

“你们能来,我就已经很高兴了。那么,就这么说定了,明晚我去周家接你们。”

上课铃声打响了,学生纷纷从两人身畔跑过。

“好的。明晚见!”

孟兰亭点了点头,转身匆匆快步而去。

这个白天忙完,到了下午五点,可以走了,孟兰亭和胡太太等人道别,像平日那样,从之大的后门出去。

夕阳宛如一面金红色的绸缎,肆意地铺展满脚下的这条林荫道,风叶沙沙,树影如舞。

孟兰亭沐浴在这片宁静而绚烂的夕照里,沿着林荫道往周家而去。几个同路的学生看见她,追了上来,和她说说笑笑,走完林荫道,各自分头上路,孟兰亭预备过马路的时候,无意瞥见身后几十米外的路边,走着个头戴毡帽的人,乍看,仿佛有点像是冯家的那位司机老闫,再转头,想看个清楚,那人已经停在路边,背对着自己,靠在树干之后,仿佛正在欣赏夕阳。

孟兰亭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老闫怎么可能会跑到这里来?

应该是个身形和他有点相似的路人而已。

她也没多想,过马路便回了周家。

周太太已经接到了奚松舟的电话,对于明晚的会餐邀约,自然一口答应。

以前一直帮佣的女工人去年底回了老家后,今年没回来,周教授又吃不惯别人做的菜,周太太今年就自己做饭了。孟兰亭回来,洗手后进了厨房,帮周太太做饭。

吃饭的时候,孟兰亭一边听着广播里放送出来的钟小姐的甜蜜歌声,一边听着周太太和自己商量送什么东西做礼物。

“虽然他说不必,但一年也就这么一个生日,怎么能不表示下。只是知道得太过仓促,也没什么时间可以准备了。要不我和老周就送他一块以前在琉璃厂收的老砚,他应该会喜欢的。兰亭你要是一时想不出合适的,伯母建议你送他一支钢笔。前些时候,看他那支笔漏水了,他也忙,来不及买新的。虽然东西小,但礼轻情意重嘛!”

孟兰亭记下了,向周太太道谢,吃完饭,顺手关了里头钟小姐还在唱的广播,要帮着收拾餐桌。

“嗳,怎么关了广播?”周太太说。

“啊!我这就去开!”

孟兰亭忙要过去。

“算了算了。你快去换衣服吧。”

孟兰亭被周太太给推了出去。

“时间快到了,冯公子等下就来。你赶紧准备下,免得让他等。这里有我就行了。”

孟兰亭回到自己的房间,还在换衣服,就听到外屋传来周太太穿过客厅去开门的声音。

“冯公子,进来坐坐吧,兰亭马上就好——”

孟兰亭赶忙套上鞋,拿了东西,小跑着奔了出去。

“周伯母,我好了!我走了!”

孟兰亭朝站在门口的冯恪之匆匆地点了点头,照例是在邻居的注目之下,快步走了出去。

上车后,孟兰亭说:“冯公子,以后你来接的时候,不必劳烦你特意到门口。六点半,我会准时出去等你的。”

冯恪之头也没回:“没事,还是我到门口接你好。我很方便的。”

最近这几天,隔壁的王太太等人频频地向周太太打听自己和冯恪之的关系。虽然周太太已经帮忙撇清了,但王太太等人似乎还是对冯家公子和自己的确切关系深感兴趣。

想起出去时四邻投来的目光,孟兰亭感到一阵不适,或许,也带了几分厌恶。

她迟疑了下,对着前头那个人小声地说:“是这样的,你总是来门口等着,我怕邻居们产生不必要的误会。这对我,对冯公子你,都不大好。所以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进来……”

冯恪之踩住刹车,扭过脸。

他的神气有点不大好看。

在心里憋了几天的话,终于出了口,孟兰亭索性直说了。

“冯公子,要不是龙华离这里太远,又没有通车,说真的,我也不好意思要你这样接送。我知道你是好意,但这样的误会,对你我确实都不方便,想必你是能够理解的。”

冯恪之盯着她,不置可否。

就在孟兰亭被他看得有点心里发毛时,他忽地一笑,眉间霾色尽消。

“行,孟小姐你说了算,我听你的就是。下回起,我在外头等你。”

他转过脸,继续开车。

孟兰亭微微吐出一口气。

汽车开出住宅区就绕上马路,往龙华方向而去。

华灯初上,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分,街上人来人往,穿着旗袍和高跟鞋的婀娜妇人挽住身边男子的手臂,说说笑笑地走过近旁,黄包车拉着客人,飞快地穿行在路边。

前头不知道被什么堵住了,车速渐渐慢了下来,经过街边一个拐角处时,彻底停住。

冯恪之仿佛也不急,一手握住方向盘,人靠在椅背上等待着。

“先生,买包烟吧!”

一个脖颈上挂着香烟匣的男孩飞快地奔过来招揽生意。

冯恪之随手拿了包哈德门,给钱的时候,孟兰亭让他等下把车靠靠边,稍稍等一下自己,随即下了车。

她走进街边那家兼卖文具的字画铺,看起了钢笔。

掌柜不在,伙计有点势力眼,见孟兰亭衣着普通,看起来像个女学生,随意指了指一排廉价钢笔,自己就忙着给器具掸灰。

“有派克钢笔吗?”孟兰亭问。

伙计回头,看了她一眼。

冯恪之跟了进来,瞥了一眼,傍着孟兰亭靠在柜台边上说:“你要钢笔?我有的是,派克18K金嘴、大红衣,下次带来,随便你挑,反正放着也是没用。”

孟兰亭说:“谢谢冯公子,我自己买。”

伙计一看冯恪之进来,虽然不认得人,但那衣着、气派、说话的口气,根本不是凡人,立刻露出笑脸,赶紧趋上前来,取钥匙打开锁柜,将一只装了贵重金笔的盒子列了出来。

“先生小姐请看。笔尖从8K到最好的18K派克金笔,正宗美国进口,我店里应有尽有,您二位尽管挑!”

“18K的吧,包起来!”

冯恪之看也没看,拂了拂手。

“好嘞,18K,价格42元。我给您包起来。”

伙计高高兴兴,赶紧小心地取笔。

冯恪之掏钱夹,孟兰亭说:“伙计,我不要这个。麻烦你给我一支8K头的。多少钱?”

伙计一愣,看了眼冯恪之。

冯恪之皱了皱眉:“要买就买最好的。你买个8K头的干什么?”

“我以前用过的,8K头的也很不错,书写流利,就这支吧。多少钱?”

“……十五元。”

“我买了。麻烦给我包起来。”

孟兰亭低头,从随身的包里取钱。

冯恪之已将二十元扔到了柜台上。

“行了行了,别数了!随你吧,8K就8K。”

孟兰亭取出十五元递了过去,又将那二十元轻轻推回到了冯恪之的面前。

“冯公子,真的谢谢你的好意。但无功不受禄,钱请你务必收回去。”

伙计看了眼冯恪之,见他仿佛有点不高兴了,但没吭声,只好接过孟兰亭的钱,麻利地将金笔放进笔匣里包了起来。

孟兰亭接过,放进自己的包里,转身出了铺子。

冯恪之黑着脸跟了出来,两人重新上了车。

前头的路阻已经通了,汽车顺利通过这段马路后,就加快了速度。

路上,孟兰亭见他没再说话,自己更不会主动搭讪,靠在后座椅背上,在脑海里过着今晚要上课的内容。

已经上过几次课了,孟兰亭也渐渐地和自己的这群宪兵学生们熟悉了起来,闲聊时得知,这个月底,冯恪之就要带他们去参加华东军事竞赛大会,时间也只剩一周了。据他们的口气,对别的项目训练得颇有信心,唯独迫击炮一项,虽然冯恪之也从何方则那里请来过炮手加以指导,但因为此前,宪兵团的日常和这种拉上战场的迫击炮相距甚远,训练也从没有过这项内容,众人还是不怎么上手。

好在迫击炮并非必要的比赛项目,而是作为备选之用。前两年的比赛,都没有过它的踪影,今年应该也是如此,所以压力也不至于特别大。

说者无心,听者留意,孟兰亭当时回去,查阅了资料,今晚准备要上的课,就是给他们讲解迫击炮的发射毫弧角度和弹道距离的计算方法和一般的规律,希望能加深他们的理解,也为最后的训练提供一点便利。

司令部到了,孟兰亭像往日那样来到礼堂,给等在那里的宪兵们上课。听到漂亮的女老师今晚要讲解的是这几天正加点操练的迫击炮,众人无不专心致志。上完了课,许多人还围在她边上问东问西。

孟兰亭笑道:“用三角法估测出目标距离,根据这张计算所得的弹道毫弧度表来操纵角度,再结合现场风向、风速等因素,加以微调。当然,这些你们的实战师傅肯定有教过的,我不过是加深你们的理解,做的只是书面的事。真正要操纵好,还是要靠你们自己对迫击炮的性能熟悉和多加练习。”

“孟小姐,我听你的,晚上就去把这张表给背下来,明天马上再对照着练!”

那个名叫张大山的宪兵喊道。

“张大山,营长叫你背个条例,半个月了,你都磕磕巴巴背不出来,想一晚上把这张表格背下来,是梦里背吧?”

一个同伴嘲笑。

“娘的!我要是背下来了,你怎么办?”

“你要真背下来,我给你当马骑!”

“好,说定了!孟小姐,请你也给我当个见证!等你回来,他到时候要是耍赖,他就是乌龟王八蛋——”

礼堂里哄堂大笑,就在这时,众人听到身后有人咳了一声,回头,见冯恪之站在门边,神色冷峻,目光冷冷地扫了过来,忙收声,朝他齐齐喊了声“长官”,列队出了礼堂。

孟兰亭收拾好东西出来,上了冯恪之的车,回往周家。

九点半,汽车开到了周教授家外的巷子口,停了下来。

“这么晚了,你不必担心有人看。巷子也不短,我送你到门口就走。”

冯恪之的语气里,带了几分不容反驳的口吻。

孟兰亭沉默着,跟着他进去。

“孟小姐,你大概也听说了吧,下周我就带宪兵团的兄弟去参加军事竞赛了,明天开始,是最后一周的封闭训练,要停几天课了。这些时日辛苦你了,你也可以休息一下。”

两人走进去的时候,他说道。

“刚才张主任已经和我说过了,我知道的。”

“我到了,你回吧,谢谢你了。”

孟兰亭停在了周家门口,上了台阶,摸着包里的钥匙。

“孟小姐,比赛最后一天安排有表演赛的公开项目,场面还算可以。到时候,一些持有邀书的普通人,也是允许入内观看的。”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孟兰亭回过头,对上他投来的两道视线,想了下,笑道:“那就预祝冯公子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到时带着宪兵团的兄弟创出佳绩!”

冯恪之不再说什么了。

孟兰亭朝他点了点头,取出钥匙开门入内,在他面前轻轻地关上门,“咔嗒”一声反锁。

客厅里的电灯亮了。

冯恪之在门外台阶下的暗影里站了片刻,听到门里隐隐传出周太太说话的声音,转过身,从兜里摸出一根香烟,低头点了,咬在齿间,双手插兜,慢慢游荡出了巷子。

第39章

次日傍晚,奚松舟如约而至,接了周教授周太太和孟兰亭出去吃饭。

他新理了发,穿了套深蓝条纹西服,结领带,领带上别着钻扣,儒雅之余,透着成熟男子方有的沉稳和风度,极是吸眼,连周太太看到了,都眼前一亮,忍不住打趣:“松舟,今天这不是过生日,是要相亲去的呀!”

奚松舟笑:“伯母取笑了。今天有空,收拾了下而已。”他看了眼孟兰亭。

孟兰亭也一笑,跟着周太太上了车。

晚上吃饭的地方是家名叫松鹤楼的中式老饭馆,位于梵王宫附近,地段不是最热闹的,排面自也比不上那些门口矗着黑皮阿三的大饭店和西餐厅,但厨子却很有来历,是从前宫里出来的。有几道秘制菜,别的地方,绝对吃不到一样的味道。上海名人圈里的饕餮,无人不好,故包厢极是紧张,普通食客不提前个十天半月,一般没法订到位子。

好在奚松舟有人面,昨天打的电话,今晚饭馆就给了个日常预留出来以备不时之需的包厢。四人到了,被引入雅座,戴瓜皮帽、穿短打、肩上挂了条雪白洋毛巾的旧式打扮的伙计跟入,利索地倒茶点菜上瓜子,等着的功夫,周太太就从包里取出一只赭红皮万字纹的绸面扁匣,推了过去,笑道:“松舟,你过生日,那些好东西,就算我和老周拿得出,想必也难入你的眼。想来想去,还是送你这方老砚了。是几年前,我和老周在北大时从老琉璃厂的熟人那里收的,说是方宋砚。老周这些年一心搞数学,也没心思弄墨了。你是个雅人,正好送你,别嫌弃。”

奚松舟急忙起立,双手接过,向周教授和周太太诚恳致谢,说:“今天原本不过是我想借这个机会请两位先生出来聚个餐罢了,要先生赠我如此贵重宝物,实在受之有愧。我一定会好好保管。”

周教授摆了摆手,笑道:“你虽学的是西方经济,但我知道你于书法也颇有功力。这块宋砚,在我手里不过蒙尘,到你书桌,才算物尽其用,何来之愧?”

奚松舟再次道谢。

孟兰亭也拿出了自己昨晚买的水笔,将盒子递了过去,笑道:“知道得仓促,就买了只水笔,聊表心意。愿年年有今朝,岁岁如当时。”

奚松舟眼底隐隐有光芒闪烁,接了过来,手轻轻握了握笔匣,注视着她,慢慢地点头,说:“谢谢!”

孟兰亭微微一笑,收回目光,端起了面前的茶杯,啜了一口。

菜很快上齐了,无不可口。在座四人,周教授、奚松舟和孟兰亭都不是善谈之人,好在有周太太,大家一边吃菜,一边听她讲东谈西,气氛极是轻松,一顿饭吃得很是愉快。吃完了饭,也才八点多,奚松舟开车送几人回来,到了周家附近,靠近那条爱梦路时,周太太说吃得太饱了,提议停车下去散个步,消消食。

周教授于平日的生活事,全听凭太太的安排。人都出来了,她说要散步,自然不会反对。

奚松舟便将车停在路边,几人下去。

正当初夏,夜风习习,爱梦路上三三两两,都是散步之人,也有坐在树干旁的石头上摇扇乘凉的。

周太太挽住孟兰亭的胳膊,慢慢散步了一段路,看着前头和丈夫边走边聊天的奚松舟,说:“兰亭,松舟是真的难得的好。我要是有个女儿啊,铁定天天请他来家里吃饭。”

孟兰亭不做声。

周太太又说:“兰亭,你别嫌伯母罗嗦。我知道你现在被弟弟的事牵绊着,无心考虑自己,但这和过日子并不矛盾。侄儿没有消息,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也盼着能快点有他的好消息,但急也是没用的。松舟其实也一直在帮你打听。先前他得知有个人和你弟弟有点像,放下事情就找了过去,结果是个误会。当时怕你知道了反而失望,索性就没和你提。”

“条件这么好,人品又没话说,这样的人,真的不多,错过,很是可惜。”

“伯母说句实话吧,骂我老脑筋,我也认。别看现在报纸天天鼓吹女人平等自立。平等自立,固然是好。但有个对你好的贴心男人,万一日后再有风雨,你也不必那么辛苦地什么都要自己一个人撑,岂不是更好?”

“你以为伯母瞧不出来?这几个月在我家,你面上从不叫苦,笑脸对着大家,心里恐怕比谁都煎熬。咱们女人呀,有时候要强,会忍,并不是什么福气。”

从母亲去世之后,除了初来上海在街头偶遇冯恪之,遭他无故欺凌的那回,当时出于极度的羞愤和无助,情绪一时失控,当街几欲落泪之外,这几个月以来,弟弟越是没有消息,她便越不容许自己去想他可能再也回不来的可能性。

但是这一刻,周太太的这一番良言,令孟兰亭的心里忽然极是难受,甚至又生出了一种眼眶发热的感觉。

但她依旧沉默着。

这时,走在前头的奚松舟和周教授停了下来。

奚松舟掉头走了回来,看了一眼孟兰亭,说:“兰亭,能和我去前头走走吗?我有话想和你说。”

周太太一愣,随即露出惊喜之色,急忙松开孟兰亭的胳膊,嘴里说:“行,行,你们慢慢聊。我正好也和老周说说话。他平时嫌我话多,一回来就钻书房,除了吃饭睡觉,连个脸都不在我跟前露……”

周太太一边抱怨,一边去了前头在等着自己的周教授的身边,挽住丈夫的胳膊,两人并肩,慢慢朝前走去。

孟兰亭停下脚步。

奚松舟站在她的面前,起先也没有说话。

夜风吹过,耳边响起一阵树叶摩擦发出的悉悉簌簌的声音。

“兰亭,我喜欢你!”

片刻之后,奚松舟的声音,伴着风过的树叶之声,就这样传入了孟兰亭的耳中。

对此,孟兰亭其实并非毫无心理准备。

从那天偶然于周太太口中得知奚松舟回南京的目的之后,她就隐隐猜到或许是和自己有关,出于不愿辜负他一番感情的顾虑,尽量避开和他的单独相处。

她感觉的到,他喜欢自己。

但就这样,突然听到从他口中说出这句话,孟兰亭还是感到了一丝尴尬。

她迟疑了下,想说什么,一时竟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不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奚松舟很快又道。

“要是允许,能不能听我说下我的心里话?”

他的语气非常诚恳,孟兰亭心中的那缕异样之感渐渐消散,终于抬眼,也看向了他。

“兰亭,我极是喜欢你!”

他再次强调。

“我本以为,我这辈子,大约永远也不会遇到能有让我想和她结婚,与她共度一生的举案齐眉的伴侣。直到认识了你……”

他的目光,在夜色里微微闪亮,说话气息有些不定,猝然停了下来,心情仿佛很是激动。

孟兰亭再次垂下眼眸,咬了咬唇,正要开口。

“请你先不要拒绝我,听我说下去。”

仿佛觉察到了她想要说什么,奚松舟立刻打断。

“不瞒你说,我从前出国留学时,家里替我订了一门亲事,但没等我回来,那位小姐就不幸染病去世了。我在家行三,上头有两位兄长,皆成家立业,有他们扶持家族,我才得以在国外无牵无挂地生活工作了六七年。去年,因为母亲身体有点不好,我回了国。一回来,我母亲就又替我张罗婚事。但我已不是当年的我了,不愿接受包办的婚姻,和家里一直有点摩擦。所以去年接受了之大聘请,来到上海。一是有感之大的学术氛围,二来,也是为了避免和我母亲产生更多的摩擦。”

“本是无心之举,我没有想到,我会因此而遇见你。”

“兰亭,看到你的第一眼,你就令我印象深刻。和你接触越多,我越发觉的,你就是我理想中的那位灵魂的伴侣。倘若我也能得到你的爱,并欣然答应成为我的妻,那么这将是我这人生中的最大的幸事,没有之一。”

“但是之前,我一直不敢追求你,是怕将你无辜卷入我和我母亲之间的摩擦。所以一个多月前,我特意回了趟南京,向我母亲说明我的情况。我告诉她,我无意接受包办的婚姻,倘若她再执意以她的意志去安排我的婚姻,我将此生不娶。”

“我利用了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眷眷之心,终于迫使她退让,极是不孝。并且,在我母亲知道我已有心仪对象,对象就是你之后……”

他看着迅速抬眼望向自己的孟兰亭,顿了一下。

“请你谅解我未经你的同意而擅自在我母亲面前提及你的芳名的冒昧之举。在我看来,我爱上你,这并非是什么秘不能宣的事。我母亲得知是你后,也认可了我的感情。她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我也能顺利得到你的青睐。”

奚松舟转头,望了眼前方挽着胳膊正并肩慢慢前行的周教授夫妇的背影。

“兰亭,我能有幸得到你的首肯,从今往后,让我成为那个能够和你相伴终身的对象吗?就像周教授和太太那样。”

孟兰亭一阵心乱如麻。

虽然对他这样单方面就将自己推到他家人面前的举动感到很是意外,甚至有点小小的不悦。

但在他如此坦然的态度之下,这种不悦也就不值一提,很快烟消云散了。

孟兰亭并非铁石心肠,更非无情无欲。

以奚松舟这样的条件,加上他对自己的用心和感情,说半点也没有被打动,自然是不可能的。

她也有点小小地诧异于他的执行力。

在他温柔而充满期待的目光的注视下,或许是出于感动,或许也是因了方才来自于周太太的那一番话而惹出的情绪的余韵,有那么短暂的一个瞬间,孟兰亭清晰地感到自己前所未有地软弱,几乎就要落泪了。

但是心底,却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小人,在阻止她的落泪。

她很快就忍住了冲动,稍稍转过脸,将眼底的泪意逼了回去,说:“松舟,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真的很感动……”

在她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后,奚松舟仿佛就预感到了什么,眼底的那缕希望的光芒,瞬间熄灭。

孟兰亭看得清清楚楚,迟疑了下,说:“你这么好,我想,任何一个女性,在得到你的表白之后,都不可能毫无反应。但是,我们毕竟认识的时间还不长,何况,我的弟弟现在还没有任何的消息,我也没有准备好去考虑我自己的关于感情和婚姻的事。所以……”

奚松舟眼底那缕刚刚被打灭的希望之火,仿佛得了挽救,一下又亮了起来。

他立刻点头,声音带了点急迫。

“是!我非常明白,也无比理解。我今晚向你表达我的感情和希冀,并不是要你立刻就给我答复。我会等的,等你考虑好,无论多久。”

“我不急。之所以现在就冒着被你断然拒绝的风险向你表明我的心,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像先前那样刻意避开我。请你给我追求你的机会,更多地了解我,日后,在你考虑的时候,能将我视为可供选择的对象之一。”

“兰亭,我会尽我所能,最后去赢得你的心!”

……

这一夜,孟兰亭再次失眠了。

但这一次,睡不着觉,却不止是出于对弟弟的牵挂和对未来的迷茫,也多了几分面对奚松舟对自己的那份感情的迷茫。

就像周太太说的,这么好的男子,错过了,或许这一辈子,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了。

现在答应和他交往,成为男女朋友,就事实而言,对自己寻找弟弟下落的事,其实也没有影响。

但那一个原本轻易的点头,于她却是如此艰难。

现在她是真的没有心绪去考虑感情吧。

她柔肠百结,辗转难眠,次日早,依旧早早去了学校。接下里的几日,也是早出晚归,忙忙碌碌。

这几天,周太太并没多问孟兰亭关于她和奚松舟后来独处之时的谈话内容。奚松舟对着孟兰亭时,也和平常一样,丝毫不曾让她产生半点因为那夜表白而带来的相见尴尬之感。

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来周家来得更勤快了些,常留下吃晚饭,饭后小坐片刻,随后离开。

“又月底了!时间也太快了,一天天地催人老!”

这个晚上,奚松舟离去后,周太太撕下挂在墙上的一张日历纸,嘴里嘟囔了一句。

在无线电里传出的钟小姐的关于相思的吟唱里,孟兰亭正在插着一束奚松舟留下的鲜花。

娇面如花,素手似玉。

闻言,那手却停了一停。

她看了眼日历上的日期,忽然想了起来,明天,应该就是她那群宪兵团的“学生”去参加军事竞赛的日子。

……

同一时刻,冯公馆里的客厅里,冯令美刚从外头回来,坐在沙发上,看着匆匆跑到自己面前的老闫,不悦地蹙了蹙两道柳叶眉。

“老闫,不是我说你,你最近怎么回事?老是找不到人!我公司最近很忙,几次想叫你帮我开个车,你倒好,人都不知道跑哪去了,晚上只能向朋友借了个司机!”

老闫满头大汗,不住地躬身道歉。

“八小姐,老闫忙得很哪!天天早出晚归!昨晚竟然半夜十二点多才回来!我听门房老张说,他是攒了点钱了,看上了谁家的老妈子,想娶回来吧——”

冯妈叉腰站在冯令美的身后,冷眼觑着老闫,一脸的幸灾乐祸。

因为不满,这几天,她做的绿豆汤也没了老闫的份儿。

“哎呀冯妈,你可不能这样血口喷人!千万别听老张瞎说!我都一把年纪了,什么别家老妈子,怎么可能!”

老闫急得面红耳赤,替自己辩解,脑门不住地冒汗。

“那你当着八小姐的面说清楚,天天不见人,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劝你当心着点,别一把年纪闹出笑话。自己没脸就算,连累我们冯公馆就不好了!”

老闫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冯令美心情本就不好,见状,也没了耐心,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往楼上去,说:“算了,老闫你还是回南京吧,这里不用你留了。”

老闫吓了一大跳。

“别!八小姐,你别赶我回南京!我没干别的,我就是被九公子差遣,这才整天在外头跑的!”

“我也不想啊,我没办法!”

冯令美停步,转过头,狐疑地看着一脸沮丧的老闫。

“小九又在干什么?你给我说清楚!要是敢隐瞒,别说回南京,我今晚直接就让你回老家去,以后再也不用回来了!”

冯令美的语气,一下变得严厉了起来。

第40章

冯公馆的大门通出去就是车道,道旁林荫蔽翳,一幢幢洋房犹如棋子般点缀其间。

天已经黑透了。一道人影从冯公馆的后门偷偷溜了出去,拐了个弯,来到前头的车道上,又躲躲闪闪地潜至一个拐角处,等在了一丛灌木之后。

十点钟,两盏车灯的光影出现了夜幕里,一辆汽车,由远及近地朝着冯公馆的方向开来,车速很快。快到拐角处时,那个躲在暗处的黑影从灌木后蹿上车道,拼命地朝着对面的汽车挥舞手臂。

“嘎吱——”

汽车一个急刹车,猛地停了下来。

“你他妈的想找死?”

开车的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怒喝。

“唉唉,九公子!是我啊,老闫!”

那人顾不得被骂,赶紧跑到车旁。

开车的正是冯恪之,认出了来人,不悦地皱了皱眉。

“闫叔?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你这是在干什么,想不开?”

明天就要带队去参加为期三天的军事竞赛了,趁今天封闭训练结束,他回家收拾点衣物,晚上连夜就要回。

当然,除了这个,他也另有一个目的。封闭集中训练前,就已和老闫说好,自己今晚会回来的。

“你来的正好。我问你,我不在的这一周,孟小姐有什么动向?”

“九公子,就是要向你报告这个,家里怕说话不便,这才偷偷跑出来等你的!出了个事……”

老闫一脸愧疚,欲言又止。

“什么事?”

“这个……那个……”老闫吞吞吐吐。

“什么这个那个!到底什么事?”

冯恪之又喝了一声。

“我说,我说!”

“你叫我记孟小姐本本的事,被八小姐知道了——”

老闫知道自家小少爷是个急脾气,赶紧坦白。

冯恪之一愣。

“九公子,你别怪我,我是真的没办法!我也不想说的!我完全是被逼的……”

老闫磕磕巴巴,终于把刚才发生的事给说了出来,觑着他的脸色小声说:“九公子,当初你叫我干,我就不想干的。这下好了,不但八小姐骂了我一顿,不准我再干了,就是孟小姐那里,前几天有一回,我也险些被她看到。幸好我机灵,装作没事才躲了过去……”

老闫想起当时那一幕,还是有点心惊胆战。

“九公子,这真不是人干的事。你现在就是打死我,往后我也不干了!”

冯恪之哼了一声:“这周我不在,有没有事?”

“九公子,我对你是忠心的。刚才对着八小姐,我也没全部交代出去。这是这一周,我搜集到的孟小姐的事。学校我不方便进去,我就用你给的经费,让一个和孟小姐同办公室的胡太太帮我留意。”

老闫从兜里摸出小本本,翻开,就着路灯,吃力地念。

“孟小姐基本每天早上七点到学校,傍晚回去,据胡太太的消息,中间就是上课,没什么特别的事。就只有一件事……”

“上周三的晚上,六点半,奚三公子开车去周家,接了周教授周太太和孟小姐,几人去了松鹤楼吃饭……”

他抬起头。

“九公子,幸好松鹤楼的门房认识我,让我进去了。我就躲在他们包厢外头偷听。好像是三公子过生日,请他们吃饭。周教授他们送了他一块老砚。孟小姐……”

“她送了什么?”

“当时我怕被他们发现,也没敢靠得太近,听得不是很清楚。要是没听错,孟小姐送的,仿佛是支水笔……”

冯恪之目光一动,仿佛想起了什么,脸色蓦然阴沉了下去。

老闫也没留意,又念:“八点三十二分,停车在爱梦路,下车。”

“一开始,周太太和孟小姐一起散步,走了一会儿,我看见三公子掉头回来,不知道说了什么,周太太就离开了,剩下三公子和孟小姐两人……”

冯恪之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本子,翻了翻,抬起脸。

“怎么没了?他们俩干什么了?”

“九公子你别急。当时我就装作散步,跟在他们的后头。好在天黑,路灯也暗,人也不少,叫我听到了一些。好些字我不会写,就没记了。但我都记在脑子里了。我听到三公子说他喜欢孟小姐,又说他回家和叔婆太太说清楚了,想娶孟小姐,叔婆太太也同意了,所以他向孟小姐求爱。”

老闫皱眉,极力回忆。

“我隐隐约约,还听到三公子说什么菊岸气没……好像是这个,应该是求爱的话吧……就是怎么听起来不大吉利……”

冯恪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打断了他。

“孟小姐怎么说的?”

“哦,哦,孟小姐说很感动,就是还没弟弟的消息。应该是等有了消息,就会和三公子结婚吧……”

“对了!这几天,我还看到三公子几乎天天去周家吃晚饭,还带了花过去,应该是送给孟小姐的吧。”

“九公子,你说,孟小姐要是真和三公子结婚了,老爷应该也会替孟小姐高兴吧——”

冯恪之目光阴沉,一把将手里的本子掷到了地上,转过脸,踩下油门,撇下路边还没反应过来的老闫,朝着前头的冯公馆疾驰而去,到了门外,按了下喇叭。

门房急忙跑过来开门。

冯恪之将车开了进去。

冯令美知道他今晚应该会回来的,正坐在客厅里等着,抬头见弟弟进来了,目不斜视,大步往楼上去,仿佛根本就没看到自己似的,喝了一声:“站住!”

冯恪之停步,转头。

冯令美打量了眼弟弟,指了指沙发:“给我过来,坐下!”

冯恪之脸上露出不情愿的神色,勉强走了过来坐下,人往后仰,腿架在对面的茶几上,一脸不耐:“什么事八姐?”

冯令美盯着弟弟,起先没有说话。

冯恪之瞥了她一眼,收回腿要起身。

“我回来收拾点东西,马上就要回的!”

“小九,你跟八姐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孟兰亭?”

短暂几秒的空气凝固过后,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冯恪之腾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八姐?我怎么可能喜欢她?”

“不跟你说了,我上去了!”

冯令美看得清清楚楚,弟弟转过身的时候,耳朵根都有点红了。

倘若刚才还只是怀疑的话,弟弟这样的反应,反倒令冯令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压下心底随之而起的惊诧和惊喜,不急了,看着弟弟恼羞成怒往楼上去的背影,不紧不慢地说:“行啊,不是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实话跟你说吧,就前两天,奚太太刚好打电话给我,向我打听了些孟小姐的事。听她的意思,松舟想娶孟小姐为妻。”

冯恪之的脚步一下顿住。

“奚太太原本气儿子不听话,但听到儿子的心仪对象是孟小姐,又改了主意。也是,孟小姐出身这样清华的门庭,嫁进奚家,非但不算辱没,出去了,反而说得响亮。更不用说孟小姐那样的人才了,谁不抢着要?”

“本来呢,你和孟小姐从小定亲,金童玉女,天生一对,谁知硬是叫你自己给作没了。没了就没了吧,本来我想着,你要是改了主意,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还是会帮我自己弟弟的。既然没那个意思,那就算了。松舟条件好得很,孟小姐嫁了她,也是很好的。”

“不说了,免得你又嫌我罗嗦。我上去了。”

冯令美拿起自己的包,从弟弟身边走过,上了二楼,回了自己的房间。

还没脱下外套,门外就传来几下叩门声。

冯令美打开门,见弟弟双手插兜,靠在门框边上。

她绷着脸:“干什么呢?不是说马上就走吗?还没走?”

“八姐,哪天有空,我请你吃饭去?跑马路边上新开了家法国餐厅,听说还可以。”

“没空!”

冯恪之恍若未闻,自顾踱了进来。

“大金洋行的买办前些天打电话给我,说新到了一批顶好的进口货,很是紧俏,你不是喜欢香水吗?我送你,每样一瓶!”

“我现成的还堆了一抽屉,用不着你好心。”

“八姐,过些天有支新的南洋橡胶股票,挺好的,我帮你买,交给我,你放心。”

冯令美双手抱胸,看着在自己房间里踱来踱去的弟弟,说:“小九,平时我说一句,你立刻掉头走。晚上这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送到跟前让我念叨?”

冯恪之靠了过来。

“八姐,你不是我的亲姐吗?我刚才反省了自己,以前真的没认识到你对我的好。明天起我改。八姐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冯令美极力忍笑,白了一眼弟弟。

“行了行了,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不用你在我跟前卖乖。”

冯恪之仿佛松了口气。

冯令美想了下。

“大后天不是有公开竞赛吗?大姐夫和大姐,不用说,必是莅临现场的。三姐四姐五姐她们,也都说要赶过来看你比赛……”

冯恪之脸色一变:“别!求你们了,不用特意全跑过来看我,真的——”

冯令美哼了一声。

“我是想着,顺便也请孟小姐一起去。既然惹你的嫌,那就算了,我也不去了。”

冯恪之一下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说:“随你们的便。想去,你们统统都去好了。”

他说完,转身出了房间。

冯令美望着弟弟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

……

过了两天,这天下午,快放学了,孟兰亭从教室回到办公室,刚坐了下去,听到办公室的门外传来一阵高跟鞋走路的声音。

“孟小姐!有位冯小姐找你。”

胡太太殷勤地领了个衣饰精美的美人过来,到了门口,朝孟兰亭喊了一声。

孟兰亭抬起头,微微一怔。

冯家八小姐冯令美来了,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微笑,看着自己。

孟兰亭露出笑容,立刻迎去,请她进来坐。

冯令美笑着摇了摇头:“不坐了。今天路过附近,想起你就在这里,顺道来看看你。我见那边有个湖,风景还不错,你要是有空,带我去转转?”

孟兰亭点头,带着冯令美去了之大校园的湖边,两人边散步,边说话。

孟兰亭为她前次送自己衣服的事,再次向她道谢。

冯令美笑道:“小事而已,何须再三道谢,倒显得见外了。云裳配美人,方更悦目。我那里前些天,又出了批新的夏装。倘若不是知道你是个客气人,担心你明明不愿接受,又不好推辞,这才没再送过来了。否则,我倒巴不得有了新款就送你。你穿出去,也是在替我的衣服广而告之。”

孟兰亭被她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垂下了眼睛。

冯令美望着年轻女孩儿泛了一层羞涩淡淡红晕的漂亮面颊,问道:“兰亭,你明天有空吗?”

次日是周六。

孟兰亭也没多想,点头:“有空。”

“有空就好。听说你前些天,被我们家小九请去了司令部上夜校,辛苦你了。这两天,小九带着人正在参加比赛,成绩还行,明天是最后一天,部分项目对公众开放。我收到邀贴,想去看个热闹,又没人陪,一个人去怪无聊的,就想到了你。你要是有空,能不能陪八姐一起去看?”

孟兰亭一愣。

“怎么了,有不方便的地方吗?不方便的话,就和八姐说。”

“……没有。”

孟兰亭迟疑了下,摇头。

“那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早上八点半,八姐去接你。”

“有你陪着,八姐也就有伴了。”

冯令美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