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9月13日

海上华亭 by 蓬莱客(41 – 47)

第41章

获悉了冯家八姐的来意之后,孟兰亭的直觉告诉她,这个邀约来的有些巧。

她下意识的直觉是远离。

但是面对着言笑晏晏的冯家八姐,那一个“不”字,却又实在说不出口。

送走了人,回到办公室,在胡太太最近热情得近乎异常的搭讪声里,孟兰亭收拾了东西,怀揣着微微心事离开学校回了周家,吃饭的时候,把明天自己不在家,要和冯家八姐去看军事竞赛的事说了一遍。

周太太有些好奇,正问着详情,客厅那头,传来一阵礼貌的轻轻叩门声,有人问:“请问周太太在家吗?”

周太太起身出去开门。

门口台阶下站了几人。前头男子西装革履、戴金丝眼镜,仿佛洋行经理的打扮,后头跟了两个随行秘书,手里各自捧着大袋的东西。

“你们是……”

周太太不认得人,疑惑地打量着。

“您是周太太吧?鄙人刘姓,周太太您叫我大刘就行。我是冯八小姐公司的经理,受冯小姐差遣而来。”

对方急忙掏出一张名片,恭敬递过。

冯家八小姐,是名媛里的名媛。她公司的客人,定位也是名媛贵妇,衣服价钱不菲。周太太虽然不买,但也听说过,有点惊讶,急忙让人进来坐。

刘经理笑着摇头:“来得冒昧,不敢多扰。是这样的,我们公司新出了一批款式,冯小姐一向看重贵客的体验,所以差我来给周太太和孟小姐送来几件衣服。”

两个秘书上前,各自将手里那十几只装饰了蝴蝶缎带的漂亮口袋放在了门口。

“哎呀,这——”

周太太一时茫然,回头看着闻声而出的孟兰亭。

“两位试穿后,若有宝贵意见或建议反馈,将是对公司的莫大鞭策。”

刘经理又转向孟兰亭。

“孟小姐,这是去年您初来上海在火车站所失的部分随身之物。冯小姐说,惜能力有限,只在旧书铺里追回了部分书籍,其余财物,大约无法拿回了。我给您带过来了,您看看,是不是您的。”

说着,递过来一只袋子,替她打开。

孟兰亭低头看了一眼,果然是自己当初带过来的书。除了几本弟弟从海外寄回来的原版,其中一本,还曾长期置于父亲的案头,留有父亲的亲手笔记。

没有想到,时隔这么久了,兜兜转转,这些书籍,最后竟然又回到了自己的手里。

孟兰亭极其意外,又感到惊喜无比,急忙道谢。

“不敢当,我不过是跑腿而已。叨扰周太太和孟小姐了,鄙人先行告辞。”

刘经理向两人躬了个身,随即领人而去。

刘经理来去如风,放下东西,人就走了,周太太只好将门口那一大堆连包装也极其精美的衣服口袋搬了进去。

冯令美送孟兰亭的还是各式夏日洋装,送给周太太“试穿”的,却是七八件应季的旗袍。料子无不是上好的丝绸,印花素面各半,至于款式和做工,更是无可挑剔,裁缝没个几十年的手艺浸淫,做不到如此的精细。每件市价,想来至少在几十元外,尤其一件适合出席场面的,绣工更是繁复,没有几百,不可能拿的下。

周太太还是头回遇到这样的事,一时有点发懵,看着衣裳时,邻人王太太等就迫不及待地闻声上门了,围着衣服,摸摸这件,往自己身上比划下那件,议论纷纷,无不羡慕。

终于打发走了人,周太太小心地将一件刚才被王太太抖开的绸面旗袍折叠好,不安地说:“兰亭,这怎么好意思?冯小姐送你衣裳是心意,我怎么能要?何况她家衣裳,又不便宜。明天等她来接你,须得还她。”

孟兰亭应好。晚上回了自己的屋,坐在灯下,用手帕小心地清洁着几本又回到了自己手上的书,无意翻开其中一本时,从书页的夹层里,掉出了一张经年的老照片。

孟兰亭捡起照片,看了一会儿,丢进了脚边的一只废纸篓里。

……

第二天早,冯令美如约而至。

周太太大清早就起了床,将家里里外收拾过,烧好水,备了茶叶,等冯令美一到,请她入内坐。

冯令美也不推辞,笑着进来,坐了下去。

周太太和她寒暄了几句,道过谢,把自己的意思说了。

冯令美笑:“太太这样就太见外了。兰亭就像我的亲妹妹,一直蒙您照顾。不过几件我自家出的衣裳而已,又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太太要是执意和我客气,岂不是拿我当外人?”

“这……”

冯令美起身,上前轻轻握住了周太太的手。

“兰亭叫我八姐,倘若不是怕太太你觉得我胡乱认亲戚,我都巴不得也喊您伯母。侄女送伯母几件衣裳而已。何况,周教授这样的学界泰斗,连南京的人见了,也是要恭恭敬敬,让几分面子的。伯母您肯穿我的衣服,那就是在给我脸,我求都求不来。”说着牵起了一旁孟兰亭的手,转脸笑道:“周伯母,我先带兰亭走了。您放心,结束了,就会送她回来。”

周太太心里其实也是高兴的,又被冯家小姐的这一番话说得再无可推脱的理由,也只好作罢了,笑着送两人出来,叮嘱孟兰亭放心玩。

冯令美带着孟兰亭出了巷,一道坐上汽车后座,对前头的老闫说:“开车吧!”

老闫应了一声,立刻发动汽车。

路上,孟兰亭为她替自己找回了书向她道谢,真心实意。

冯令美笑了,说:“不必客气。实话说,比起我们家小九当初对你的冒犯,这真的不值一提。”

“他呀,从小被我们几个姐姐惯出了一身的臭毛病,脾气又坏,也不懂体贴人。不过有一样,那就是心地还是好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但愿兰亭你能谅解,大人大量,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往后,他会懂事的。”

孟兰亭微微一笑,垂下了眼睛。

……

汽车开出市内,上了郊区,又开了大约半个小时,离市区越来越远,最后经过一段用黄泥和碎石铺就的宽阔大路之后,进入一片位于山坳后的平地,终于到达了今天的目的地,华东某基地。

今天的公开军事竞赛,就在这里举行。

基地的确切面积有多大,孟兰亭自然不知,但今天仅为比赛而开放的场地,就已是大得几乎一眼望不到头。受邀而来的观众,无不是绅士淑女,衣冠楚楚。除了这些来自各界的上流人士,剩下的,就都是满场游走的来自全国和少数持特许而入的来自美国的报纸新闻记者。

冯令美到的有点晚,观众和主席台的位置,差不多已经坐满人,入口处,军乐队奏出金鼓喧阗的礼乐,震耳欲聋。

孟兰亭随冯令美才下车,就有一个等在那里的军官跑步而来,敬礼说:“八小姐,孟小姐,夫人叫我带你们入座。”

冯令美笑着点头,挽了孟兰亭的胳膊,随军官入了场地,登上主席台。

她们的位置,预留在中间几排的正中。不是很显眼,但视线极好,场地一览无遗。近旁,除了冯令仪,冯家其余的几个姐姐全都已经在座。连上次在南京,孟兰亭没见过的冯家二姐也来了。

冯家姐姐们或富或贵,名声极大,今天这样的场合,除了冯令美戴阳帽穿洋装,其余人全是一身旗袍,打扮各显身份,又无不得体。

旁人只能怀着敬畏目光远望这一排出自冯家的夫人们。但众姐姐对着孟兰亭,却全无逼人之势,个个露出亲切笑容,嘘寒问暖。初次见面的二姐一定要她坐在自己身边,从腕上撸下一双水色十足的玉镯,说是来得仓促,昨晚半夜飞机才到,也没准备什么好东西,就当见面礼,也不管孟兰亭的再三辞谢,最后硬是把玉镯套到了她的腕上。

孟兰亭只好红着脸道谢。

二姐拍了拍她的手,和其余几个姐妹相视,露出会心的笑容。

冯家姐姐们对她越是这样好,孟兰亭心里的那种不安之感就越发强烈,甚至生出了一种唯恐日后不得不辜负的惶恐。

尤其来的路上,冯令美那一番听似无意,回味起来,却又仿佛暗有所指的话,更是加重了心里的不安。

孟兰亭不禁更加后悔昨天自己一时疏忽,因了嘴快而导致的失误。

她清楚地感觉到,从她被冯令美带上主席台,坐到这位置里后,无数带着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便从四面朝她扫视而来。

现在夹在冯家姐姐们的中间,身居原本不属于自己的高位,接受着来自四面的各种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的注视,于她而言,犹如坐于针毡。

正忐忑之时,忽然,震天的鼓乐声停止,耳畔的各种喧闹嘈杂声也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热烈无比的掌声,众人一边鼓掌,一边纷纷起立。

孟兰亭抬起眼睛,看见一行人鱼贯上了主席台,记者们在近旁争相拍照,闪光灯不住地啪啪作响。

她自然认得冯家大姐冯令仪和与她同行的丈夫。

大姐穿了套黑色的丝绒旗袍,仪态端庄,面上含笑,向着四面欢迎之人点头,走到主席台的正中,和丈夫并排入座,示意众人归座。

持久热烈的掌声终于慢慢停止,来宾也纷纷归座。担任今日司仪的沪市黄市长,容光焕发地上台亮相,发表了一通充满激情的感谢致辞后,宣布竞赛正式开始。

第42章

经过两天激烈而残酷的淘汰,今天进入最后环节的,只剩下了五支战队,其中四支,就是去年的前四排名,今年按照前两天的战绩排位,代号分别是苍狼、黑虎、灵狐和蓝熊。

黑虎战队是去年的冠军,挟王者之风,今年来势汹汹,舍我其谁。

苍狼战队出自何方则的驻沪一二师,在何方则这名职业军人的统领下,早已威名远扬,无人不知,去年名列第二。

剩下的灵狐和蓝熊,也无不出自军中的老牌劲旅。

但今天,最吸引人眼球,却是那支代号叫做猎鹰的战队。

当五支战队队员各自乘坐敞篷军车,从视线尽头的远方挟着滚滚尘烟朝着场地开来之时,全场沸腾。

别说观众席,就连主席台上,也有不少人拿起望远镜眺望,相互交头接耳。

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其中一辆带有显眼的猎鹰旗帜的军车上。

这支战队之所以引人注意,不仅仅只是因为它名不见经传,前几年根本就不见它的踪影,更是因为它来自于宪兵部队。

宪兵虽然是南京下了大钱装备的直属嫡系部队,但实战能力向来被人诟病,反对派也以军饷紧张为由,时不时质疑一下它存在的必要性。今年,上海宪兵司令部不但破天荒地派队参赛,竟然还在龙争虎斗中力压群雄,脱颖而出,前两天,以总分第三的成绩进入今天的最后决赛,实在叫人大跌眼镜。

来自南京宪兵总部的总司令张将军,两天前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们搞你们的,我自冷眼旁观,今天却一下扬眉吐气,第一次力压军部各方头头,获得了前排靠着冯令仪而坐的殊荣,谈笑风声,嗓门大得几乎整个主席台的人都能听的见了。

“夫人,令弟本是少年英雄,从前都只是被耽误了!早就该让他加入我们宪兵部队的!夫人你看,他一来,如鱼得水,一鸣惊人!”

老张自夸之余,自然也不忘恭维身边的冯令仪。

冯令仪拿起面前的望远镜,看着弟弟带着队员从远处乘坐坦克而来的身姿,唇边不禁也露出一丝笑意。

几个月前,被告知弟弟要带宪兵参加竞赛,她不过也就抱着不是坏事就随他折腾的心态观望罢了。

没有想到,一向不靠谱的弟弟,这回不但认真了,而且,竟还带着手下人一冲到底,获得了如此优异的成绩。

前两天的比赛项目,全是按标准实行的单兵积分赛制。譬如射击,派人员出阵,几环就是几分,不存在相让的可能。为防舞弊,裁判更是易区选派。不知道的外行人,鉴于冯恪之的身份和他一向的名声,或许还会揣测是否有放水之嫌。但坐在这主席台上前两排的人,无不心知肚明。

能闯入第三天的这最后五支战队,靠的,是一分一分实打实积累出来的成绩,绝无对手相让,更无掺假的可能。

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感到倍加骄傲,更有一种类似于“我儿今日方成人”的极大感慨。

她看了眼身边的丈夫,见他也刚放下望远镜看向自己。

两人对视一笑,其中欣慰,不言而喻。

今天就算猎鹰战队分数垫底,最后能获得第五,也已是赛前所不敢料想的巨大惊喜了。

“兰亭,给你望远镜,这样才看得清!”

五姐冯令蕙看着自家弟弟带队而来的英姿,眉开眼笑,赶紧往孟兰亭手里塞了一只望远镜。

在她期待的目光注视之下,孟兰亭只好拿了起来。

刚才还看不大清楚的人,一下就跳到了眼前。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冯恪之。

他身着作战服,神色严肃,双目平视前方,带着十几名宪兵立于车上,在一排军车疾驰扬出的滚滚尘土中越靠靠近。

他身后的队员,都是宪兵团夜校的学生。马六、那个说自己会吃十个包子的朱彪,孟兰亭熟悉的那些脸孔,一一在内,无不军姿昂扬,精神抖擞。

正看着,突然,毫无防备之下,孟兰亭竟感到冯恪之的两道目光射向了自己。

籍着望远镜,仿佛他的眼睛和自己相隔不过咫尺,中间毫无屏障。

这种近距离四目相对的冲击之感,不但陌生,强烈得更是异乎寻常。

孟兰亭被吓了一跳,心口砰的一下,顷刻间生出一种类似于偷窥被抓的窘迫之感,手一滑,竟没抓稳那只本就有点重的高倍望远镜,噌的一下,脱手滑落。

幸好今天穿着裙子,望远镜被裙面兜了一下,赶紧又一把抓住,这才没有掉落在地摔坏了。

但已经引来近旁几个姐姐的注目。

“怎么了兰亭?”

二姐一见面就极是喜欢她,低头关切地问。

孟兰亭脸有点红,心跳也还没恢复过来,手指紧紧地抓住望远镜,赶紧摇头。

冯恪之目力完美。虽然中间还隔着将近百米的距离,但于主席台的排排人头中,一眼就看到了和自家姐姐们排排坐的孟兰亭。

自然,她刚才的那一幕失态,也是尽收眼底。

他的嘴角微微牵了一牵,眼底闪过一道晶亮的光芒。

活这么大,第一次感到了家里有那么多姐姐的好处。

学不来她要嫁的奚松舟的那种儒雅和成熟,但自己有八个姐姐呀。

虽然还是有点别扭于那晚上八姐对自己所下的论断。

但今天,看到这女孩儿的身影竟然真的出现在了眼前,那种不可能被忽略过去的愉快之感,还是从心底里澎湃而出。

冯恪之顿时感到自己浑身热血沸腾。

……

五辆载着参赛战队队员的军车在观众的鼓掌和欢呼声中,沿着赛道齐头并进而来,最后停在了主席台前。

冯恪之从高高的敞篷车里一跃而下,穿着军靴的双脚稳稳落在黄泥地上,身姿敏捷,随即站直身体,以队长的身份,带着随他而下的宪兵队员整齐队列,和其余四支队伍,向着主席台的方向肃然而立。

五支战队的直属最高指挥官来到各自战队的面前,按照头两天的排位,依次向主席台汇报情况,表明决心。

第一个汇报的,是目前暂排首位的苍狼战队司令,一二师师长何方则。

孟兰亭此前并没见过何方则,只知道他是八姐冯令美的丈夫,但去年底,在南京过年时,也没见他现身过。

何方则的目光炯炯,身上带着职业军人所特有的一种气质。听着他用洪亮、咬字清晰的语调向着主席台做着简短的汇报,孟兰亭下意识地看了眼身边的冯令美。

她注意到了,其实不止自己,同排的冯家其余几个姐姐,还有附近的人,不约而同,大家的目光,仿佛都一齐看向了她。

她的面容被头上那顶装饰有美丽羽毛和花朵的覆纱大帽遮挡了些,眼睑微垂,交腿而坐,腰身微微后靠,洋装的裙幅覆在她穿着红色高跟鞋的足面之上,红唇之畔带着微笑,目光落在几十米外前头下方丈夫的身上,姿势优雅,仿佛浑然未觉来自身畔的注目。

何方则很快汇报完毕,敬了个礼,后退一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孟兰亭感到何方则汇报完毕,目光仿佛往这个方向掠了一眼。

冯令美依旧微微扬着下巴,睫毛低垂,帽子上插着的羽毛,连一丝儿的颤抖也无。

孟兰亭怕被她觉察到自己的注意力在她这里,未免失礼,收回视线,不再看她了。

接下来是排名第二的黑虎战队。

这支战队,曾被如今同坐主席台最前排、紧靠冯令仪夫妇身边位置的另一军方实力人物许上将带过,属于他的亲信部队。

司令汇报完毕,许上将含笑鼓掌,目光里满是期许。

随后就是暂列第三,来自上海宪兵司令部的猎鹰战队。

代表作汇报的,自然是司令杨文昌。

今天和他的顶头上司一样,杨文昌异常兴奋,在心里再次默诵一遍不知道已经背过多少次的发言稿,昂首阔步出列,大声表态,最后介绍队员。

当报到猎鹰战队队长冯恪之的名字时,现场发出一阵低低的嗡嗡之声。

众人交头接耳。近旁黑虎战队的几人,视线斜斜瞥了他和他身后的马六等人一眼,目露不屑之色。

冯恪之立姿笔直,双目望着前方,神色漠然。

杨文昌毕,随后另外两支战队也各自汇报了,正式比赛开始,两个项目,特种射击和需要集体合作的模拟奔袭战,全部完毕后,以最后的总分排定名次。

这两个项目,既有难度,又不乏观赏性,最适合公开竞赛。尤其是第一场,与其说是比赛,不如说是表演。

靶位距离设十米,五十米,八十米,共三轮。每一轮派两名队员出战,分别以跪、正卧、侧卧、后仰至地的四种体姿,用手枪射击靶心,要求四次射击在一分钟内完成动作,上场队员不能重复,最后以三轮六次的总靶数记分。

这样的特种速射,虽然极具观赏性,但对于上场人员的枪法和心理素质,无不是极大的考验,尤其最后一轮八十米手枪远射,难度可想而知。

全场寂静下来,人人拭目以待。

向着山脚方向的靶场上立起五个靶子。

五支战队的各自六名队员,也很快就位。

第一轮十米速射,五支战队的上场队员顺利完成,一阵此起彼伏的啪啪枪声过后,成绩不相上下。

从第二轮五十米开始,难度一下增加了。

猎鹰战队出战的是朱彪和另一个名叫曹万能的宪兵。

朱彪在平日的训练中成绩出众,但是这一刻,他仿佛感到了些紧张。司令官预告准备的时候,他站在射击线前,望着远处的靶子,手紧紧地握着枪,指节有点发白。

马六是副队,上去低声说:“打起精神!像平常那样打,晚上就能去大新书院了!”

朱彪小声说:“……我……其实不想去的……”

马六一顿:“那你想着你娘现在就在你后头坐着,你打给你老娘看,不能丢脸!”

“……我娘已经死了……”

马六嘿了一声:“朱彪你他娘的故意和我作对是吧?”

顿了一下,他回头飞快看了眼正低头最后检查枪械情况的冯恪之,凑到朱彪耳边嘀咕:“千万别让冯公子知道了。我跟你说,孟小姐现在就坐在你身后五点钟的方向,目测直线距离不超过一百米,她手里好像还有个高倍望远镜,连你的头发丝,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现在我跟你说话的功夫,她的两只眼睛,就看着你的后脑勺。”

朱彪一愣,想回头,又不敢。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心思。敢想冯公子的女人,你胆子比我大,我马六佩服!赶紧的,别在孟小姐的眼皮子底下熊了!”

朱彪猛地挺起胸膛。

伴着司令官的一声令下,第二轮速射开始。朱彪双目放光,稳住呼吸,举起手臂,顺利完成了四发射击。

另一名队员,也发挥了平日的训练水准。

但这一轮下来,分数差距还是一下就明显了。

宪兵团虽然就此进行过大强度的专项训练,但留给他们的时间毕竟有限,还要分神其余项目,短短三个月的时间,想在这种兼具天分和熟巧的项目里力压群雄,有点不大现实。

而何方则的苍狼战队和去年的冠军黑虎战队,长年累月严格训练,平均水平自然更高一些。

第二轮结束,苍狼依旧第一。宪兵团的猎鹰战队,虽然还是名列第三,但被第二名的黑虎,又拉开了些距离。

最后一轮,八十米速射。

最出众的人,才能出战这最关键,也是难度最大的最后一轮。

猎鹰出战,除了冯恪之,另一人是马六。

马六奋起直追,发挥了超常的水准。

可惜前头苍狼和黑虎的队员,水平非常稳定,也都没有出现什么能影响排名的失误。

四枪完毕。猎鹰虽然稍稍追上来些,但和第二名的黑虎,还是有一定的差距。

只剩最后一轮四枪了。

站在五个射击点上的五人,毫无例外,全是各队队长。

当冯恪之站定,对着远处那面远得仿佛有些飘忽的靶子,他很快就摒除了杂念,全神贯注。

两天前第一次带着队员亮相下场的时候,他收到的,是各种或暗嘲或等着看笑话的目光。

他和身后这群因偶然而遇到一起的队员,用漂亮的成绩,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的耳光。

现在,来自观众席的那些依旧掺杂了怀疑的目光、身边黑虎战队队长那不服的表情,所有这一切,也都和他彻底地脱离了干系。

十七岁那年,他在八姐夫何方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通融下,借用一个放弃报考西点的中国考生的名字考上军校之后,作为为数不多的东方面孔,为了能在那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站稳脚跟,赢得尊重,他玩上了命。

才一个学期,整个军校的教官乃至高年级的学生,无人不知这个来自东方的名字。

在那两年的军校生涯里,他有过荣获笔试和技能考核双双第一,在第二年开学时,被欣赏他的教官点为为新生做训话演讲代表的无上荣耀。

他也曾有过因为聚众斗殴,而被关了整整两周禁闭的暗无天日的回忆。

要理想,就做精英中的精英。

要堕落,就当纨绔里的纨绔。

痛快淋漓,这才是他冯恪之。

但那些日子,无论是荣耀还是耻辱,都已是过去。

现在,等着他的这四枪和接下来的最后一场竞赛,才是他新的战场。

他要为自己的荣誉而战,为宪兵团的荣誉而战,也是为了此刻那个正坐在他身后五点钟方向的女孩儿的荣誉而战。

他看上了她,她就是他冯恪之的人。

他的荣誉,自然也就是她的荣誉了。

发令鸣哨声起,一分钟倒计时开始。

冯恪之的双目,盯着前方八十米外的那个靶子。

啪啪啪啪。

他身边的四人,都已陆续开始射击。

他不动,直到三十秒后,在观众席上再次发出阵阵疑惑的嗡嗡声浪里,主席台上,冯令仪也仿佛有些坐不住了,忍不住微微倾身向前之时,他终于不疾不徐地抬起了持枪的手臂。

全场顷刻安静了下来。

“啪啪啪”,三声枪响。

跪射、卧射、侧卧射,一气呵成,枪枪命中靶心。

最后一枪,只剩十秒了。

他迅速将身体由侧卧的姿势改为后仰,腰背至地,双手握枪在前,双目犹如鹰视,迅速调整好射击角度。

“啪——”

最后一颗子弹被撞针击发,弹壳里的火药瞬间爆裂,爆发出的巨大能量推着子弹挣脱禁锢,滑出枪膛,以肉眼不可分辨的高速,旋转着,朝击发了自己的那只手所预定的路径呼啸而去,射在了靶子正中红心的位置。

“时间到——”

司令官挥了下手中的小红旗。

五名队长,各自慢慢地放下了持枪的手臂,从地上起了身。

全场鸦雀无声,等着最后的结果。

孟兰亭望着前方矗立着的那个背影,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苍狼,九点五环,八点五环,十环,九点八环——”

“黑虎,九环,八点五环,八环,七点五环——”

裁判开始用扩音器高声宣布环数。

“猎鹰,十环,九点八环,十环,十环——”

……

在报出冯恪之的环数之后,全场在片刻的寂静之后,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喝彩之声。

“好!好!”

主席台上,老张兴奋异常,噌地站了起来,哈哈大笑,用力地鼓掌。

周围的人,看着冯令仪夫妇的脸上露出微笑,立刻也跟着起身鼓掌喝彩。

一时间,全场掌声雷动。

经过这一轮的比赛,何方则的苍狼战队,因为稳定的发挥,依然占据头名。

而第二名的黑虎战队,因为最后一轮的意外失利,被奋起直追的猎鹰赶上,十分凑巧,两队总分相同,并列第二。

看台上的冯家姐姐们,无不喜笑颜开。

“我们家小九真不错。是不是啊,兰亭?”

二姐笑眯眯地问她。

孟兰亭望着远处那道身影。

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似的,他忽然转过了脸,也朝她方向望了过来。

孟兰亭急忙垂下眼睛。

她慢慢地吁出一口气,这才惊觉,自己的手心,竟然有些汗湿了。

第43章

速射比赛结束后,下一场开始之前,有个短暂的中场预备时间。

冯家姐姐们还沉浸在刚才弟弟所带来的激动里,坐一起你一句我一句,话题自然离不开弟弟。

三姐回忆往事:“我记得当年咱妈生下小九,家里可热闹了。山上有个松云观,那里头的观主是个高人,平常很少下山的,可巧弟弟满月那天,他下来给人治病,路过咱们那里,爹听说了,请他进来奉茶,他看了眼弟弟,就说咱弟弟天庭饱满,额广人中阔,这是不求福福自来的好相貌,日后必成大器。如今想起来,倒也不全是在胡诌。”

姐姐们纷纷点头。

七姐说:“可不是嘛!你看今天,同场那么多人,哪个不拔尖?就咱们小九,一出场,鹤立鸡群。人再多,我也一眼就看到了他!”

四姐笑眯眯地看了眼乖乖坐着,双手平放膝上,没说一句话的孟兰亭。

“我记得当年,爹和孟家叔父替俩孩子定了亲事后,隔一年吧,咱们弟弟满六岁那年,特意请了个洋人到家,给弟弟拍了张照片寄给孟家叔父。叔父收到后,也替兰亭拍了张照片寄回来。兰亭那会儿才四岁吧?我看过照片,现在还记得住模样,头上别了一对蝴蝶结,小脸蛋粉嘟嘟的,别提多惹人稀罕了。照片现在应该还在爹那里吧?哪天问问爹去。”

“对了兰亭,不知道你们家还有没有留着我们小九小时候的照片?叔父叔母以前有没有让你看过?”

孟兰亭心口又是咚地一跳,垂下眼睛,含含糊糊地说:“从前没听我父母在我面前提过……”

几个姐姐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了。小九不但现在模样好,小时候也很上照的。要是把你们那会儿的照片放一起,那就是金童玉女了。”

“说来说去,全怪他自己不好,以前浑得实在不像样,还这么欺负你!不过你放心,以后有姐姐们给你撑腰,混小子他要是敢再对你有半点的不是,你告诉我们,我们一定替你做主!”

比起其余冯家姐姐,冯令美相对和孟兰亭接触得多些。她人也细心,见孟兰亭虽然脸上虽然一直带着微笑,但始终没怎么抬眼,担心几个姐姐操之过急反倒不好,于是笑着插话:“好了好了,你们自己聊吧,我去洗个手。兰亭,你要不是和我一起去?”

孟兰亭被夹在中间,正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忽然听冯令美叫自己,求之不得,急忙点头,跟着起了身。

冯令美挽住她的胳膊,一边往洗手的地方去,一边低声道:“兰亭,很是抱歉,姐姐们实在太喜欢你了,忍不住话就多了些。要是有冒犯的地方,我代她们向你赔个不是,你别见怪。”

刚才那情景,确实令她颇为尴尬,心底里,也隐隐生出了一种类似于被人赶鸭子上架般的不快。但见冯家八小姐说话如此漂亮,态度又这么好,虽然分明知道她带自己来这里,恐怕也不是真的如她昨天所说的那样出于“没人作陪”,但方才的那缕别扭之感,也是消退了些。

“八姐言重了。姐姐们确实对我极好,我心里有数的。”

孟兰亭自然不欲让冯家八小姐失脸,微笑着说。

冯令美看了她一眼,忽然有点替弟弟担心起来了。

孟家的这个小姑娘,看起来温柔娴静,也不会当众让人落脸,但心里的主意,只怕比谁都大。

自家弟弟从前在十里洋场混出来的那个名声和干过的事,确实出格了。

光靠自己这些姐姐想这样一笔抹过,恐怕有些难。现在自己能做的,也就是尽量敲打弟弟,盼他自己能再争点气,把她给娶回家。

冯令美便笑了,说:“这样就好,我就放心了。我那边房子很空,要不哪天你看方便,我叫人把你东西搬来和我一起住?爹人在南京,但对你很是关心。刚前些时候还特意打电话给我,叮嘱我要照顾好你。”

“谢谢伯父和八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周太太那里也方便的。等我弟弟有了下落,我大约也不会再留上海。搬来搬去,反倒费事。”

孟兰亭婉拒。

冯令美一下想起父亲那天递来的那个消息,心里不禁又有点打鼓。

一直瞒着也不是事,但告诉她实情,又怕她难以接受。

她也沉默了下去。

洗手室的入口就在前头了。

今天现场有许多贵宾,其中不少贵太太和小姐们。所以特意替她们临时建了个洗手间,供方便使用。

“八姐,我帮你拿包,在外头等你。”

冯令美点头,将自己的包递给孟兰亭,朝里走了两步,忽然停住了。

几个打扮光鲜的太太,一边在镜子前理着妆容,一边小声地说话。

“……金太太我跟你说,大家都说是何师长在外头养了人,冯八小姐才和他僵成这样。其实不是的,我认识她公司里的一个人,跟我说是冯八小姐另外有了人,想离婚,被冯老压着,两人这才变成现在这样的。”

一个穿了蓝色旗袍的太太小声说。

众太太发出一阵惊诧声。

金太太呦了一声:“真的啊?还真看不出来呢,冯八小姐竟然是这样的人?曹太太你的消息准吗?”

曹太太说:“冯八小姐天天交际,上海谁不知道她的名头?应酬的不少又都是洋人。你也知道,洋人最乱了,她看中个人,想甩了何师长,有什么奇怪的?”

“真看不出来呀。我刚前夜才在派对里碰到她,说了几句话,还以为她很正经呢。”

又一个太太说。

里头的太太们,虽然声音放得很低了,但一字一句,还是清楚地传了过来。

孟兰亭心里有点不安,悄悄看向冯令美。

她的脸色很是冷漠,转身走了回来,对孟兰亭微微一笑:“走吧,回去了。”

孟兰亭松了口气,忙点头,正要跟着她转身回去,身后的声音,又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

“……听说何师长以前是四川山沟沟的什么小县城里出来的,十几岁就当兵,后来考了武备学校,做排长,战场上救过冯老的命,被冯老赏识,后来才得以高攀,娶了冯家的八小姐。说是娶,和倒插门有什么区别?今天他做报告你看到没?他这样的年纪就做到了师长,全国有几个?要不是靠着裙带关系,怎么可能提拔得这么快?”

另个太太啧啧了一声:“这样看来,何师长也是求仁得仁了。冯家女婿谁不想当?能升官就好,戴个绿帽算什么,忍忍也就习惯了。”

“看不出来呀,何师长仪表堂堂,真不像是这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

“难怪呢,八小姐看不起他……”

太太们的低低笑声,从里头传了出来。

冯令美慢慢地停下脚步,一双漂亮的凤目里,布满阴霾。

“兰亭,你稍等我下。”

孟兰亭吃惊地看着她突然转身,走回到洗手间的门口,站在那里。

四五个太太修饰完仪容,手挽着手,低声说着话,吃吃地笑着,正结伴从里头出来,冷不防看到冯令美就堵在那里,冷冷地盯着自己,吓了一大跳,立刻全都闭了口。

气氛陡然变得尬尴无比。

太太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使着眼色,一时谁也不敢开口,最后全都看着曹太太。

曹太太仗着自家和冯家有点亲戚关系,赶紧上前一步,陪着笑脸说:“阿美,你怎么也在这里?真是巧。你公司最近又出新款吧?婶子过两天去你那里看看……”

“你是我哪门子的婶子,也叫我阿美?”

冯令美打断了她。

“前几天会计跟我说,曹太太你那边赊的账不少了。我小本经营,经不起你们这样。劳烦你哪天有空,先给我去把账给结了!”

曹太太僵住,脸一阵红,一阵白。

另个太太和她交好,见状,赶紧出来圆场。

“八小姐,曹太太也没恶意的。刚才我们只是随口说说罢了,你别往心里去……”

冯令美眼皮都没抬。

“李太太,刚才就是你说我男人靠裙带关系升迁的吧?你可给我闭嘴,待一边凉快去吧!你什么东西,也不照照镜子去,我跟前,有你说话的份吗?你男人是个饭桶,快五十了吧,才勉强混了个准将。你不会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和你家那个饭桶一样吧?”

李太太面红耳赤,又不敢发作,讪讪地闭上了嘴。

剩下几个太太,早就听说过冯家八小姐厉害,这会儿亲眼见了,更是噤若寒蝉。

冯令美哼了一声:“刚才你们说得不是很欢吗?继续啊。我倒想听听,还能说出点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新鲜事儿!”

太太们纷纷陪笑:“八小姐,是我们嘴贱。你大人大量,别和我们计较,下回再不敢了。”

冯令美眯了眯眼。

“给我听着,嘴贱了,背后拿我开心没关系,我不和你们计较。我冯令美的男人却不行!我今天高兴,没扇你们耳光子,是给你们脸。下回要是让我再听到了,就没这么客气了。”

“是,是,八小姐,我们嘴贱,我们不该这么说的,再没有下回了……”

冯令美的两道目光冷冷扫了对面几人一眼,转身而去。

孟兰亭背过身去,屏住呼吸,站在路边等着,听到冯令美回来时高跟鞋发出的走路声,转身迎了几步,正迟疑着,是不是该装作若无其事免得尴尬,冯令美的脸上,却已不见了方才的怒容,上前挽住了孟兰亭的胳膊,微笑道:“回吧。下一场比赛要开始了。”

第44章

两人归座,今天竞赛的压轴项目模拟奔袭野战就开始了。

赛道往返两公里,五支队伍同时出发,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阻挡对手前进,同时自己尽快通过沿途所设的所有关卡,先到者为胜,按名次记分,最后,以总分确定今年这场军事竞赛的最后排名。

这一项不但综合考验各战队的作战素质,也考验团体战术合作的能力,分数占比很重,重要性不言而喻。

出发点前,利用最后的一点时间,五支战队都在做着最后的准备。

冯恪之向马六朱彪等人最后交待完毕,转头看了眼近旁,压低声:“蓝熊积分垫底,不大可能翻盘了。黑虎和他们后头的人有关系,当心拉拢他们垫背。等下开始后,记住,尽量远离蓝熊的人,能甩就甩,不要被他们粘上了浪费时间!”

队员们点头。

伴着发令枪起,五支战队出发,朝着前方而去。

战况一开始就很激烈,各队奋勇直前。但果然如冯恪之所料的那样,刚开始没多久,蓝熊的人明显开始将重心放在了阻拦对手上头,紧紧地咬着冯恪之和何方则的战队不放。

宪兵队员得过吩咐,自然谨记,从出发开始,就没和蓝熊的人争斗,很快将对方撇开。

排名第一的苍狼战队,刚才应该也得到过何方则类似的指点,和冯恪之的人一样,遇到蓝熊的纠缠,能甩就甩,甩不开,也尽快解决脱身。

五百米后,又经过一道关卡时,就连一些观众也看出了其中的猫腻,在蓝熊的人经过时,不断发出嘘声。

冯恪之带着队员又一次甩开蓝熊的纠缠,进入移动射击的关卡。看台上的冯令仪转向一旁,谈笑:“老许,你看蓝熊今天的战术是不是有点跑偏了。我是个外行,也觉得他们消极了些,斗志有些不够。再这样保存实力,比赛就要结束了,想下次证明自己,就只能等明年了。”

许上将放下用来观察黑虎行进情况的望远镜,呵呵笑道:“夫人批评的是,蓝熊今天确实进取不够。等比赛结束,该表扬的表扬,该骂的骂。先看比赛,先看比赛!冯公子枪法如神,这一关,又该大显身手了——”

冯令仪笑而不语,也拿起望远镜。

移动射击一关,要求各战队在车辆行进中以装了空弹包的突击步枪向着设在五百米外的人形目标射击,每队至少要击倒若干才能通过,如果没能完成,就必须留下,直到达标。

朱彪驾车,冯恪之和马六等人架枪于车窗口,朝着远处的目标射击,那辆带有蓝熊旗帜的车突然从后赶上,横在了猎鹰的侧旁,一直跟进,正好挡住了最佳的射击角度。

很明显,对方是要将他们缠死在这一关。

眼看附近的黑虎和苍狼不断得分,就要离开,马六气得破口大骂,对方却置若罔闻,我行我素。

“朱彪,换位置!我来开车,你们射击!”

冯恪之摘下护目镜,冲前头的朱彪喝了一声。

“是,长官!”

朱彪停车下来。

冯恪之连车都没下,一臂撑着座椅,一个腾挪,人就从后落到了驾驶位上。

他放慢了车速,等着对方靠近后,又加快速度,再次放慢,再加快,就这样在场地上带着蓝熊的车绕了几圈,最后一次,突然加速,等着对方也加速飞驰逼近之时,喝了一声:“抓稳!”

三个月的训练里,冯恪之几乎和他们没日没夜地泡在一起,对他的指令,马六等人早已了然于胸,一听到他发令,下意识就去执行。

冯恪之猛地将方向盘打了个将近三百六十度的转弯。汽车的尾一下甩了过来。

轮胎在黄泥地上刮出一道长长的拖痕,在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和飞扬的黄尘里,车身漂移了起来,朝着蓝熊的车甩了过去。

对方司机毫无防备,见状大吃一惊,眼看猎鹰的座驾朝着自己快速飘来,出于本能,慌忙也猛地打了个方向,以躲开碰撞。

快速行进中的车身一下失去平衡。

“砰”的一声,车身侧翻,仰在了赛道之外,四只轮胎在空中飞快地旋转,倒置里的车厢里,传出蓝熊队员的痛苦呻吟之声。

“找死!”

冯恪之打正座驾方向,瞥了眼被困在车里的对手,驾车平稳离去。

马六等人欢呼了一声,立刻贯注精神再次投入射击,很快顺利完成任务,座驾轰鸣着驶出赛区,几人下车,朝着前方追赶而去。

苍狼和黑虎都已先后完成任务,比他们早些抵达了最后一关的越障区。

越障区里又分设了几道关卡。

冯恪之带着队员赶到之时,黑虎战队的队员已经通过了第一关的高空索道,正奔往第二关,几个苍狼战队的队员在后追赶,队长刘平却坐在了地上,一手按住左腿膝盖关节,脸色苍白,神色痛楚。

冯克之从前常去一二师找何方则,和他手下的这个营长很熟,停下问了一句。

“他娘的,他们使阴!刚才几人遮挡住裁判视线,拿石头敲了我的膝盖,我没留神,吃了他们的黑手,走不了路了!”

刘平咬牙切齿。

这就是黑虎狡诈的地方。赛前搜身,不允许携带任何不必要的攻击性武器。即便赛后苍狼投诉,在没有目击证人的情况下,他们也完全可以抵赖。

何方则带了军医,正匆匆往这边赶来。

冯恪之盯了眼前头黑虎战队的人,眼底掠过一缕阴沉的光。

“追上去!”

高空索道这一关,几人驾轻就熟,很快通过,来到越墙区,追上了黑虎战队和失了队长的苍狼战队。

这里,每隔五米,就设有一道高低不同的阻墙,要求全体队员徒手攀爬通过。

因为可供助跑以提升惯性力的距离只有五米,最后一堵高达五米的墙体,必须要由队员协作,才有可能通过。

苍狼队员个个红了眼睛,倘若不是何方则治军一贯纪律严明,又担心这样的场合造成不好的影响,只怕当场就要打回去了。追上黑虎战队的人后,抱着玉碎不为瓦全的心,死命将企图快速通过的黑虎队员拖住了,双方你来我往,一时谁都没法前行,双双被阻在了这里。

冯恪之带着队员,轻松越过前几道障碍墙,抵达最后那道最高的墙体前时,身材最为壮硕的曹万能靠着墙根半蹲,冯恪之助跑,足尖踩上他的后背,纵身一跃,手就抓住了墙头,一个发力,人翻身上了墙头。

其余队员也效仿,在冯恪之的接手下,一一顺利登顶,最后剩下曹万能,自己助跑后,用尽全力跃起,墙头的冯恪之探身往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在其余人的共同助力下,猛地将人提了上来。

全部队员,顺利登顶,纵身跃下之后,朝着前方继续奔去。

前方只剩最后一关。

这也是最难的一关。

关卡不长,距离只有五十米,但在赛道之侧,每隔五米安排一个枪手,总共十人,每人有二十发的橡皮子弹。

枪手戴着头套,看不到通过的对象是什么人,只凭声音来判断方位、发射子弹。

在枪手额定的子弹发射完毕之后,身体任何部位都没有中弹,或者自己提前能够顺利通过的队员,可直接冲向终点,代表己方战队,获得这个项目的名次和相应的积分。

这个关卡,不但考验闯入者的反应和协作,也具有一定的危险性。

冯恪之和队员率先到达。

他们身后,黑虎战队此刻也已摆脱了苍狼,翻越过墙障,正往这里狂奔而来。

冯恪之和队员迅速换上防护服和头盔。

曹万能第一个试水,试着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通过。

才奔出去几步,五六只枪口,全部朝他转来,砰砰几声,身上中了两发,衣服上冒出一缕烟雾。

裁判立刻宣布死亡。

除了硬闯,他们也可以等待,等对手先闯关,消耗掉枪手的子弹后,再行闯关,以降低中弹的风险。

但这样也带来一个隐患:对手可能顺利闯关,比自己先到达终点。

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

马六回头看了眼越追越近的黑虎战队和跟着现身的苍狼以及另外一支灵狐战队的队员,神色有点焦急。

“长官,怎么办?闯还是等?”

冯恪之眯眼,看了眼前方的终点。

“你们掩护我,用最快的速度,以S形步法闯过去!”

“是!”

马六朱彪等人应是,迅速商议好走位,将冯恪之掩在队伍中间,几人踏入关卡,朝着对面狂奔而去。

射手闻声,枪口齐转,子弹咻咻而来,不断有人中弹。

闯到最后还剩十米时,最后的马六,也被一颗从身后扫来的橡皮子弹击中了手臂,宣判死亡。

猎鹰战队,只剩下了冯恪之一人。

倘若他也倒下去了,那么这个项目的得分就为零,之前所有的努力和成绩,都将付诸东流。

他对着近旁那几道黑漆漆的枪口,孤身一人,停在赛道上,身影宛如石化般凝固,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连呼吸声,也变得极其细微,被吹过的风声彻底掩盖。

附近的几个枪手,也暂时停止了射击,竖着耳朵,凝神捕捉任何可能是目标移动的声音。

冯恪之的身后,黑虎战队的队员已经开始闯关,子弹噼噼啪啪。

冯恪之双目紧紧盯着近旁的几个枪手,慢慢抬臂,悄无声息地取下头盔,突然,毫无预兆地,将手里的那只头盔朝着中间那个枪手掷了过去。

“啪啪啪啪!”

近旁的三个枪手,立刻齐齐扣动扳机,头盔中弹,掉落在地。

而与此同时,几乎就在眨眼的功夫,冯恪之一个纵身前扑,在地上打了个滚,在枪手反应过来,迅速调转枪口之前,人已压过了终点线,抵达安全区。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朝着终点而去。

被裁判勒令下场、已经“死”了的马六等人,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几人团抱在了一起,仿佛孩子般跳跃着,欢呼出声。

全场观众也为之沸腾,从位子上起身,不停地为胜利者鼓掌。

身后,黑虎战队那个名叫薛用的队长,纵然奋力追赶,也是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冯恪之将自己抛在身后,第一个抵达终点,以胜利者的姿势,慢慢回头,盯了自己一眼。

他的目光,阴鸷无比。

薛用不禁打了个寒战。

冯恪之不再看他,唇边挂上一丝淡淡的笑意,朝着为自己欢呼的全场挥了挥手。

冯令仪满脸笑容,和丈夫一道,也鼓起了掌。

“小九赢了!小九赢了!”

主席台上,冯家的姐姐们欣喜万分,其中几个姐姐,眼角隐隐还有泪光闪烁,一边笑,一边偷偷用手帕擦拭眼角。

或许是被这样的气氛所感染,孟兰亭也觉得心情很是激动,想起刚才最后一幕的惊心,情不自禁跟着冯家姐姐们站了起来,用力地鼓掌。

冯恪之转过身,冲着主席台的方向站直身体,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冯令仪和丈夫站起来鼓掌,全场,随之再次掀起一阵新的高潮。

第45章

声浪渐渐停息,最后的竞赛结果,很快也出来了。

冯恪之所领的宪兵战队,后来居上,以最高的总分,获得此次华东军事竞赛第一名。

黑虎战队名列第二,何方则的苍狼战队,因为队长受伤被迫退出,屈居第三。

得了第一,这样的赛果,别说别人了,恐怕就连做梦都想着银元和大新书院的马六队员,也是不敢真的奢望过的。

然而,他们却真的做到了。

正当冯家姐姐们喜笑颜开,坐那里等着颁奖之时,主席台的前头却出了点意外。

黑虎战队的丁司令对比赛结果不服,向裁判委员会提出异议,要求从猎鹰战队的总分里扣除分数,理由是他们在移动射击环节犯规操作,导致蓝熊队翻车,几名队员受伤,被迫中途退出了比赛。

如果犯规被认定成立,扣去相应的分数,那么两队成绩相同,将要进行加赛。

南京宪兵总部的司令老张立刻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这算什么犯规?他们技不如人,自己翻车,还怪到我们头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何方则的人被你们使阴伤了膝盖,被迫退出比赛,以至于影响了成绩!这又怎么说?”

丁司令皮笑肉不笑:“张将军,裁判都没有判,你有证据吗?没有证据,可不能冤枉无辜之人!”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各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

坐在一旁的许上将微微咳了一声:“总裁,夫人,您二位都是军事竞赛裁判委员会的成员,总裁是主席,夫人是特别顾问,该怎么处置,以我看,交给总裁和夫人定夺为好。”

冯令仪和丈夫对望了一眼,想了下,说:“既然有争议,那就把相关队员叫来,当面问个清楚。”

很快,各方人聚在了一间临时会议室里。

刚才翻车的几个蓝熊队员头扎绷带,一脸萎靡,队长声称自己只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对对手施加了些干扰,对方却防卫过当,以至于造成这样不公平的后果,众目睽睽,人人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不认定是犯规,有失公允。

冯令仪微微蹙眉,见丈夫也没开声,有些迟疑。

丈夫的顾虑,她自然明白。

派系林立,明争暗斗,这是一直以来的沉疴痼疾,只是如今局势渐危,迫于外压内患,加上丈夫手段厉害,这才维持住了现状。

今天这件事,换作是别的任何人,都可以完全不用理睬这样的无理申诉。

但因为涉事一方是自己的弟弟,才不好以常规处置。

对方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借机提出申诉。

冯令仪有点犹豫,望向进来后便一言不发的弟弟。

冯恪之说:“不服,我给他们机会,再比一次就是了。”

他的语气,很是平淡。

……

孟兰亭和身边的冯家姐姐们等着时,消息很快传了过来,说冯恪之的战队因为中途犯规被扣除了积分,和第二名的黑虎战队得分相同。

双方需要加赛一场。

比赛内容是迫击炮。

据说,这还是黑虎战队司令的提议,理由是这个项目年年备选,年年落空,而迫击炮在实战中的作用极大,将这个项目列为加赛内容,与现今国情相符,具有莫大的实际意义。

鉴于安全考虑,场地被移在了基地的一处山坳里。

全场观众,听着后山传来的阵阵隆隆的发炮之声,议论纷纷,翘首等着最后的结果。

稍微了解些军队建制的人都知道,这场加赛,结果恐怕是黑虎战队会笑到最后。

冯家姐姐自然也清楚宪兵部队的弱点,得知消息,深为弟弟感到不平。

但长姐冯令仪所处位置的为难之处,她们也是心知肚明。

无人发出一句抱怨。但在等待的功夫里,人人脸色都不大好,刚才的那种兴奋和欣喜,已是荡然无存。

只有孟兰亭,在这一刻,她表面上看起来并无任何异常,但其实,比谁都紧张,也比谁都暗暗多了几分期待。

她当时上课的动机,只是一时起念,查漏补缺的简单目的。

但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巧,今天这场加赛的项目,就是自己之前给宪兵团的学生上过课的内容。

看当时宪兵们的反应,之后应该是有勤加练习的。

冯家姐姐们已经陆续起身,回了一间特意为她们而设的贵宾休息室里。

孟兰亭自然也跟着她们。

她悄悄看了眼身边的冯家姐姐们,极力忍住不去告诉她们这件事,唯恐万一给了她们些希望,最后却又落空。

她静静地坐着,在心里默默地等着结果。

大约半个小时后,山后那阵隆隆的炮声,终于消失了。

门口忽然传来几下叩门声。

八姐过去开门,那个刚开始引着她和孟兰亭入内的军官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欣喜之色,说:“诸位姑奶奶们,好消息!九公子领队,赢了这场加赛!”

孟兰亭险些跳了起来,极力压抑着心里涌出的欢喜,面庞都有点红了。

冯恪之的姐姐们,并没留意到她的异常。

五姐笑了起来,拍了拍胸口。

“可把我给担心的……太好了!赶紧都去看!”

姐姐们再次喜笑颜开,叫上孟兰亭,一起回到了主席台的位置上。

很快,正式消息就公布了。冯令仪夫妇和刚才同去观战的许上将等裁判委员会的全体成员,也乘坐汽车回来,在掌声里,再次回到主席台上,各自落座。

冯令仪夫妇不时和身边人谈笑几句,神色愉悦。

黄市长再次登台,正式宣布最后的名次。

宪兵战队,凭着加赛的出色发挥,从参赛的全部队伍中脱颖而出,荣获了今年华东军事竞赛的冠军。

全场掌声雷动。

冯恪之带着全体队员上台接受颁奖,记者在旁不停拍照。

颁奖结束,众人下台,大姐夫笑道:“恪之,今天你们表现确实不错。”

他转向众人:“不瞒诸位,于操炮,宪兵部队也有如此出色的技战表现,我相当满意,堪称全军之楷模。杨司令,你是如何做到的,不妨推广经验,供全军效仿共进。”

众人无不应和奉承。

杨文昌生平头回如此露脸,红光满面:“总裁有所不知,这是因为我司令部长期以来组织夜校,宪兵勤学不殆,同时苦练技能,这才有了今日成绩。都是份内之事,不敢居功。”

周围一时悄声。

“夜校?”

“是,是。夜校聘有专职高级教师,曾专门从数学的角度,为宪兵授迫击炮的操发技要,过后根据教师所授内容,冯参谋带队苦练,这才有了今日之果。”

大姐夫目露带着惊讶的欣赏之色,点头:“不错,不错。看似巧合,又何尝不是必然,更是难得,没想到你们上海宪兵部队竟如此力争上进。设立夜校,是谁的主张?”

杨文昌一顿,不敢邀功,视线瞟向冯恪之。

“报告,是杨司令的主张。”

冯恪之应道。

“好,好!”

大姐夫拍了拍杨文昌的肩膀,转向众人,提高声音。

“诸位,你们都看到,也听到了!夜校之主张,从前也曾举国大力推广,只是各部轻视,日渐废弛,如今即便还有,也形同虚设。沪宪兵司令部的杨司令,不但贯彻执行,也比你们都要先行一步!效果如何,你们自己看到了!我以为,你们应当大力学习,发扬光大,全国军队及各级部门,当效仿执行!”

周围一阵热烈的掌声,众人再次附和称是。

杨文昌又惊又喜,偷偷看了眼冯恪之,等散了,悄悄转了回来,找到冯恪之:“冯公子!”

冯恪之停步,看着杨文昌跑到自己的跟前,将自己拉到一个人少的角落里。

“冯公子,刚才实在是感谢!只是冒名居功,鄙人心里有些不安。冯公子你这是——”

冯恪之挑了挑眉:“杨司令,先前多谢你的诸多容忍,往后,只要我不走,大概还是要你再容忍些的。就当还你个人情吧!”说完撇下杨文昌,掉头而去。

杨文昌只道冯家小九爷是个混世魔王,没想到竟能从他手里得个这样的大人情,又是高兴,又是感激,冲着冯恪之的背影喊:“小九爷您走好,往后什么事,你尽管吩咐。我杨文昌只要能做到,必无所不应!”

冯恪之人已经走远,对面,马六带了几个人快步迎来,朝他点了点头,一行人就簇拥着他,往竞赛场那头的一个无人角落而去。

观众正在慢慢退场,这里已经没有人了。在那堵刚被用作障碍攀越的砖墙之后,黑虎战队的队长薛用,正被十几条枪逼退在了墙边。

这些人,都是何方则的部下,个个冲着薛用怒目而视。

薛用看着冯恪之双手插兜,从人群后现身,闲庭信步般地朝着自己踱来,脸色顿时大变。

“救——”

他刚开口,就被马六用枪托狠狠地砸了下脑袋,额头立刻破了个口子,血噌地流了下来。

薛用扑倒在了地上。

冯恪之走到他的面前,低头俯视着他。

薛用勉强抬头,用颤抖的声音说:“冯恪之!我不信你敢杀我!”

冯恪之唇角扭了一扭:“薛队长,我知道你后头有人,当然不敢杀你。但废你一条腿,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给我砸了他的膝盖!”

他的目光蓦然阴冷。

几个士兵按住拼命挣扎求饶的薛用,马六用枪托对准了薛用的膝盖,狠狠捣了下去。

伴着一声凄厉的惨叫,薛用抱住了自己的那条腿,整个人蜷成一团,因为剧痛,不停地发抖,几乎晕厥过去。

冯恪之眼睛都没眨一下,面无表情,抬脚踩在薛用那只碎了的膝盖上,从上衣内兜里抽出一条折叠成小四方的雪白手帕,展开,俯身下去,慢条斯理地擦干净了鞋面之上因为比赛而沾落的尘土,又换了一脚,随即起身。

“叫军医来,抬他去治!就说他不满赛果,持枪挑衅。”

冯恪之随手将手帕掷在了薛用的身上,转身而去。

……

颁奖结束,主席台前几排就座的人在掌声中离开了。冯家众姐姐知道弟弟这个白天剩下的时间里应该会很忙,姐妹约好晚上一道吃饭,叫孟兰亭也务必来,随后坐上车,先行离去。

孟兰亭是跟着冯令美来的,自然也跟她同回。两人站在出口处,等着老闫把车子开过来时,孟兰亭忽然看见何方则从对面走了过来。

他的目光,就落在自己的近旁。

孟兰亭忍不住,又偷偷地看了一眼边上的冯令美。

她的神色冷淡,仿佛根本就没看到人一样。

虽然之前从不认识何方则,但也可以想象,等下这对夫妇,会是怎样的见面情景。

偏偏自己又没法避开。

孟兰亭尴尬之余,心里不禁又带了点迷惑。

其实就刚才冯令美怒斥那几个太太的一幕来推断,她对自己的丈夫,应该还是很维护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两人的关系会僵成这样。

何方则已经走到了冯令美的面前,叫了声“小八”,随即转向孟兰亭,朝她微笑颔首:“你就是孟小姐吧?我姓何,恪之的八姐夫。”

孟兰亭露出微笑,向他还以见面礼节之后,不动声色,悄悄地后退了些。

“小八,我送你们回去吧。”

何方则望着妻子,柔声说道。

出口处,很多人正从里面出来,不敢靠近,但纷纷投以注目。

冯令美眼睫微微动了一下,慢慢抬起眼,和丈夫对望了片刻,忽然,唇角露出笑意,朝他走近一步,立在了他的胸膛前,抬起手,替他整理了下衣领,动作亲昵,笑道:“我知道你还有事,不用了,你忙吧,老闫车就过来了。”

何方则定在了原地,任凭妻子的那只手搁在了自己的颈侧,整个人一动不动。

他清晰地感到了女人柔软的手背皮肤轻轻擦过自己脖颈的那种感觉。

他隐藏在制服衣领里的喉结,微微动了一动。

“小……八……”

声音更是艰涩,带了点不敢置信般的犹疑。

“车来了!我先走了。”

冯令美替丈夫整理过衣领,朝他嫣然一笑,随即收手,朝着老闫开来的那辆车款款而去。

何方则转头,视线跟着窈窕背影,等反应过来,想上前替她开车门时,老闫已经下车,替她开了。

冯令美弯腰,坐了进去。

孟兰亭也反应了过来,和何方则道了声别,跟着上了车。

“八姑爷,那我先送八小姐和孟小姐走了。”

老闫冲何方则鞠了个躬,忙忙地上了车。

汽车在周围无数道各色目光的注视之下,渐渐远去,消失在了道路上扬起的黄尘里。

第46章

也是巧,傍晚冯令美再次来接孟兰亭时,奚松舟正陪着周教授从外面进来。

看到冯令美也在,孟兰亭又是外出的打扮,奚松舟明显一怔。

冯令美执后辈礼,恭敬地见过周教授后,转向奚松舟,笑吟吟地说:“松舟,真巧啊,这里遇到了你。家里姐姐们平日各自东西,难得今天全都聚在了一起,晚上一起吃个饭。姐姐们去年底见过兰亭的面后,就很是喜欢她,要我把兰亭也带过去。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先和兰亭过去了。”

“下次有空,记得来我那里坐坐,好些时候没见你了。”

奚松舟已经恢复了平常的神色,笑着答应。

孟兰亭和他道了声别,与冯令美一道,被周太太送了出去。

冯家姐妹晚上聚餐的地方,在一家极具私密性的高级会馆里,使用了整整一层楼,出入口有便衣守着,除了服务的人员,见不到半个闲杂人。

进入包厢,其余姐姐都已到了,围桌而坐。

上首空着一个位子。

姐姐们数落八妹总爱迟到,这么多年了,聚会就没见她哪回早到过。

冯令美笑着赔了一圈的罪,那边,孟兰亭已被安排坐在上首位旁的一个空位子上。

孟兰亭极力推脱,怎奈招架不住,最后被冯令美给按了下去,只能入座。

菜还没开始上,冯家姐妹们喝茶闲聊,没说几句,话题自然又转到了白天竞赛的事情上头。

“黄代逋宣布咱们小九的宪兵队获胜的时候,老许的那个脸色,都能开个五味铺了。偏对着记者拍照,还要笑得好看,也是难为他了。”二姐笑道。

“去年他们那个第一,还不知道是怎么到手的呢。就是可惜方则了,遇到手脚这么不干净的,去年第二,今年连人都伤了。”

“方则也是流年不利,哪天我去给他求个符。”一向迷信的四姐接了一句。

“你们都看我干什么?”

冯令美从面前的碟子里拈起一颗蟹黄兰花豆,放进嘴里。

孟兰亭注意到,冯家姐姐们相互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只是大约自己也在座的缘故,并没人继续这个话题。

“味道还挺不错的,回去了叫冯妈也做。不是我说,冯妈的菜啊,最近是越做越咸,再这样,都要给她开个盐铺了。”

冯令美笑道。

“哎,你们怎么不说话了?小九这会儿在哪儿?”

“跟大姐夫他们一道在市政府活动。”二姐说。

“大姐不是说也来吗?怎么还没到?”

冯令美话音刚落,门外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孟兰亭转头。

包厢门被人推开,冯令仪现身在了门口。

她已经换了套花色和样式看起来更家常些的旗袍,也是黑色的,半新不旧,面带笑容,走了进来。

“大姐!”

冯家其余姐妹立刻停了闲话,一道迎她。

孟兰亭也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正要随冯家姐妹上去迎接,冯令仪已含笑入内,叫大家都坐,自己走到那张替她预留出来的位子旁,轻轻握了握还站着的孟兰亭的手,望着她笑道:“坐吧,不要拘束。”

“谢谢夫人。”

孟兰亭低低地道了句谢。

菜很快就上齐了,边上的人悄无声息地退出,带上了门,包厢里的气氛就活跃了起来。

冯家姐妹们问冯令仪的行程等事,聊了片刻,冯令仪转脸,望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微笑的孟兰亭,对着姐妹们说:“晚上该向孟小姐道谢的。小九代表的宪兵部队今天能赢下比赛,是莫大的荣耀,而孟小姐功不可没。”

姐姐们安静了下来,略感惊奇。

弟弟所领的战队赢了比赛,不但是冯家之荣,对于一手建了宪兵部队的大姐夫来说,意义也是不言而喻。

说是莫大荣耀,并非溢美。

只是和孟小姐,怎么又有了关系?

冯令仪说:“你们猜,沪宪兵司令部夜校班的教师是谁?”

冯令美自然知道,看了眼孟兰亭,笑而不语。

其余姐姐们虽然不知道,但也听出了冯令仪话里的意思,目光自然而然也投向了孟兰亭。

“就是孟小姐。”

冯令仪笑说。

“杨文昌跟我说,小九请了兰亭到司令部给宪兵们上夜校,补习数学。可巧,兰亭给他们上过迫击炮的弹道分析课,课讲得极好,今天果然显了效果。”

冯家姐姐们惊奇不已,一番赞叹过后,饶有兴致,纷纷向孟兰亭追问个中详情。

孟兰亭并非无知,更不傻。

倘若说,刚开始的那个晚上,冯恪之莫名闯入周家说给数学系捐款建奖学金,随后又要她去给宪兵上平日八杆子也打不到一处的数学课时,她还不大确定他的意图的话,那么经过这段时日的经历,尤其这两天,她已经心知肚明。

现在的感觉,太熟悉了。

就和去年底她去冯家过年,婚约还没解除前,被冯恪之的姐姐们包围的那种感觉。

冯家姐姐们为什么又这样,很显然,和她们的弟弟脱不了干系。

但孟兰亭想不明白的是,在两人之前分明已经结怨、又解约的情况之下,她的这个“前未婚夫”,为什么突然又对她显露出了这样异乎寻常的兴趣。

他仿佛在追求她——姑且这样看待他最近他那些其实未必能引她心悦的种种异常举动。

但她的理智,却一刻也不停地在提醒她。

像冯恪之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对她有什么所谓“认真”的。

他之前的名声也就算了,那夜之大校庆,他和钟小姐的互动,令她印象深刻。

至今想起,当时一幕,历历在目。

以他的秉性,种种想来不过就是一时兴起,一场新的猎艳记罢了。

只是姐姐们一厢情愿,一心想要撮合自己和她们的弟弟。

今晚,来自冯家姐姐们的这顿饭的邀约,对于孟兰亭来说,不来,未免有不识抬举之嫌。

白天现场观赛和后来因为意外加赛项而生出的那种类似于与有荣焉感的热血沸腾,在理智的提醒下,也慢慢地再次沉淀了下去。

她知道她们都还在等着自己开口,抬起眼,迎上身畔的道道目光,微笑说:“夫人谬赞了。当时冯公子为之大慷慨解囊,我去司令部上夜校,不过是报之以李罢了。后来上了一堂相关内容的课,也是凑巧。要说功劳,当归于冯公子和宪兵们自己的勤苦练习才是。”

冯家姐妹们再次对望了一眼。

和她们的八妹冯令美一样,她们的心里,忽然觉得有点不大笃定了。

……

沪市政的大礼堂外,冯恪之正往外而去,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名字,转头。

何方则大步赶上,停在了他的面前。

“八姐夫,你还有事?我也有事的,要去接八姐回家了,迟了她要骂我。”冯恪之作势看了眼手表。

“恪之我问你,薛用的腿,是不是你敲掉的?”

冯恪之点头。

“是。迫击炮是他们选的,结果也输了,他不服气,拿枪指我的头。我只断了他的一条腿,已经很是客气了。”

他说得极是顺溜,一本正经。

何方则和他对望了片刻,唇角忽然微微勾了一下,抬臂拍了拍他的肩膀。

“今天表现不错。过两天有空,我请你吃饭!”

冯恪之笑说:“算了吧八姐夫,我要吃的地方,你请不起。要是哪天你和八姐一起请,她有钱,替你付账,我倒可以考虑下。”

何方则一顿。

冯恪之再次看表。

“我真的要走了,八姐夫你自便。”

冯恪之抬脚,匆匆朝外而去。

何方则转头,看着他的背影离去,迟疑了下,忽然说:“你真的去接你八姐?”

“是。八姐夫你有空也回家吧,别总住在那里。我不大在家,八姐一个人,也怪孤单的——”

冯恪之头也没回,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门外。

何方则在原地继续站了片刻,转过身,慢慢朝里而去。

……

一顿饭,冯家姐妹说说笑笑,闲谈间,时间不知不觉流逝,已是晚上将近九点了。

冯令美看了眼时间,望向门口,微微蹙眉之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叫了声“九公子”。

她眼睛微微一亮,看了眼孟兰亭。

下一刻,门也没敲,就被人径直推开,冯恪之走了进来。

他已经换去了白天的作战服,晚上也没穿制服,身上一件裁剪合体的黑色皮夹克,发型照旧一丝不苟,人英俊得很,又显出了几分平日难得一见的年轻的随意潇洒。

“姐,我来了。”

他朝包厢里的姐姐们打了个招呼。

姐姐们全都笑了。几人起身,上前将他围在了中间,你一句我一句地问东问西。

冯恪之嘴里唔唔地胡乱应着,眼睛看着孟兰亭。

孟兰亭从他进来后,就刻意避开了视线。

冯令美看了眼她,说:“大姐,也不早了,兰亭回晚了,怕周太太会担心。正好小九来了,让他送兰亭回吧。”

冯令仪含笑,点了点头。

冯令美就对孟兰亭笑道:“兰亭,本来应该八姐自己送你回的,只是今天,姐姐们难得都在,还有些话要说,等说完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让小九代我送你先回,你不会怪八姐吧?”

孟兰亭忙摇头:“无妨。其实也不必麻烦冯公子的,我自己就能回。”

“兰亭,让小九送你回吧,他也无事。”

冯令仪微笑着开口。

孟兰亭只好抬眸,对上了站在那里的冯恪之投来的两道目光。

他说:“孟小姐,我送你,也是方便的。”

“劳烦了。”

孟兰亭垂眸,改而向冯令仪和冯家其余姐妹道别。

冯令美亲自送她出包厢。

冯恪之在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人。

一部直达电梯停下,门童拉开栅门,三人进去,乘到了楼下,冯恪之快步而出,打开了车门,等着孟兰亭坐了进去,关上门。

冯令美站在车旁,趁着弟弟转身的功夫,压低声说:“人我替你请了,轿子我也给你抬好了。你要是再把事情搞砸,我也帮不了你。”

冯恪之没做声,只转头,瞥了眼车里的孟兰亭,绕过车头上来,驾车而去。

孟兰亭并不是头回坐冯恪之的车,和他单独处在这样的一个封闭空间里。

但或许是这两天冯家姐姐们的异常举动让孟兰亭坐实了自己先前的疑虑,这会儿突然和冯恪之再次单独相对,心底,控制不住地生出了一种异样的别扭之感。

她一句话也无。

更是为了避免冯恪之和自己搭讪,车子刚开出去没几百米远,人就靠在车座的靠背上,闭目假寐。

也不知道是他觉察到了自己想和他拉开距离的刻意,还是或许确实是自己想多了——自然,也不排除这种可能,路上,他也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从出发后,他就一直默默开车,开得十分平稳。

车里静悄悄的,耳畔只有汽车引擎工作中发出的低微的噪声。

孟兰亭的心绪,终于渐渐放松了下来。

昨晚收到失而复返的旧书,她思绪万千,迟迟无法入眠,好似辗转到了凌晨一两点才睡。

今早,早早起来预备冯令美接自己。

这个白天的观赛经历,又在不停地刺激着她的精神。

孟兰亭原本只是闭目假寐,但在耳畔那单调的低微引擎声的催眠之下,最后竟然真的睡着了。

她醒来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周围黑乎乎的,鼻息里,仿佛氤氲着一缕淡淡的闻起来有点冲鼻,但又不会惹人生厌的陌生的皮革气息。

有那么短暂的一个瞬间,她意识茫然,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但很快,她就回过了神儿,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在冯恪之的车里。

她一下坐直身体,感到有什么从自己的肩上滑落。

她睁开眼睛。

车停了下来,车里也没开灯,黑乎乎的,冯恪之不在。

她低头,借着仅有的一点微弱的光线,认出自己膝上的那样东西,是冯恪之晚上穿的那件皮衣。

孟兰亭的心跳一下加快了些,急忙左右看了下,车窗外,视线里立刻映入了一道人影。

冯恪之背对着她,正站在车旁的路边,好像在抽着烟。

似乎听到了她醒来的动静,他转头看了一眼,将烟头丢了,踩灭,走了回来,坐回到驾驶位上。

孟兰亭感到有点尴尬,悄悄地把他的衣服从自己膝上挪开些,小声说:“不好意思啊……我刚才睡了多久?”

“不长,也就一个小时。”

冯恪之没回头,一边启动汽车,一边回答。

那应该至少是晚上十点半后了。

孟兰亭愈发窘了:“怎么不叫醒我?”

冯恪之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见你睡得很香,路也不大好,就停了下来。”

孟兰亭定了定心神,把皮衣递回去:“谢谢你了。”

冯恪之接过,随手放在一旁,微微一笑:“走吧。送你回家了。”

孟兰亭有点不敢和他对望,垂眸轻轻嗯了一声。

汽车头灯亮起,再次前行而去。

第47章

快十一点了。

八小姐回来已经有一会儿了。九公子今天得了这么大的荣耀,照冯公馆门房老张的推测,晚上一定和他那些朋友整夜庆功去了,应该不会回了。

老张瞄了眼钟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从睡觉的屋里出去,准备锁大门,无意间抬眼,看见外头停了辆车,边上,一个人影正在门外站着。

老张定睛,认了出来,脱口而出:“八姑爷!”

“八姑爷,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叫一声?”

老张赶紧打开铁门。

何方则走到门口,停下,看了眼门里房子的方向,黑魆魆的。

“八小姐在吗?”

“在,在!说是晚上和众位姑奶奶们吃饭,回来已经有一会儿!八姑爷你快进来,我这就去通报!”

何方则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住了。老张把人让进来,转身一溜烟往里奔去。

很快,客厅里的灯亮了起来,冯妈急匆匆地跑了出来,看见何方则,高兴地喊了声“八姑爷”。

“八姑爷你上去吧,八小姐刚睡下去没一会儿!”

何方则停在客厅里,看了眼二楼的方向,微笑道:“这么晚,吵醒你了。冯妈你先帮我传句话吧,她要是睡了,我下次再来。”

八小姐和姑爷从前好得很,就这两年,也不知道为什么,关系就坏了下去,去年,何方则还从这里搬了出去,此后就不大看得见他了。

以冯妈的观察,八小姐虽然交际很广,又忙于公司的事,白天很少能在家里看到她的人影。但即便姑爷搬走后,也极少有在外头过夜不归的情况,所以冯妈极恨那些在背后编排八小姐不好的人。

而何姑爷这边也是流言不少。说他嫌八小姐生不出孩子,在外头养了人,被八小姐知道了,夫妻这才生分到了这样的地步。

对此,冯妈半信半疑,总觉得何姑爷不是这样的人。

但要不是八小姐的原因,那肯定就是姑爷的不好。

除了这个,冯妈也实在想不出来,还有别的什么理由。

“行,行。姑爷你坐,我这就上去。”

冯妈匆匆上楼。

何方则坐在了沙发上。

片刻后,楼梯口传来一阵拖鞋趿地发出的脚步声。

何方则抬起头。

冯令美现身在了楼梯口。

她和白天的样子迥然不同,仿佛刚从床上下来,散着头发,肩上松松地披了件墨绿色的丝绸睡衣,腰间绾了衣带,双手抱胸,凭栏而立。

何方则脸上露出淡淡笑意,慢慢地站了起来,朝她走了过去。

“什么事?”

冯令美俯视,视线扫了过来,淡淡地问。

何方则停在了楼梯下,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略一迟疑,低声说:“……也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看看……要是你不方便……那就算了……”

冯令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你喝酒了?”

何方则摸了摸脸:“只喝了一点儿……晚上庆功宴,我推不掉……”

冯令美蹙了蹙眉。

“上来吧!”说完转身而去。

何方则仿佛松了口气,急忙几步并作一步地上了楼,追了上去。

……

汽车离周家越来越近。开到那条巷子口,停了下来。

附近已经看不到行人走动的身影了,家家关闭了门户,路灯静静地发着昏黄色的光。

耳畔依稀传来远处巷底的几声狗吠,还有不知哪家还在打麻将。说笑声夹杂着搓洗麻将牌的声,哗啦哗啦,愈显四周的寂静。

冯恪之停车,下来,替她打开了车门,说:“我送你进去。”

孟兰亭没做声,下了车,沿着那条巷子朝周家而去。

“今天我们最后能赢,多亏了你。谢谢你了,孟小姐。”

冯恪之跟了上来,说。

“没什么,只是巧合罢了。还是靠你们自己的勤练。”

“还是要谢谢你的。你上课很辛苦,刚比赛完,夜校这几天可以暂停。明晚有空吗?我请你吃个饭,聊表谢意。”

孟兰亭停下了脚步。

冯恪之看了她一眼,跟着停下:“怎么了?”

巷子口的路灯渐渐照不到这里,周围的光线,变得模糊了起来。

孟兰亭抬眸望着他,踌躇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提出自己今晚在饭桌上考虑的那个决定。

“冯公子,是这样的,学期末了,我学校里的事情越来越多,接下来,恐怕没时间再去夜校担任教职了……”

冯恪之仿佛一怔,随即说:“没事。等期末过去,你不是放暑假吗,咱们再开始好了。”

他的语气很轻松,带着愉悦的感觉。

孟兰亭感到自己想说的话,变得愈发难以启齿了。

但是她知道,她必须要说。

她微微清了清嗓,侧过脸,避开那两道目光的注视,说:“冯公子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以后我大约都没时间再去夜校上课了……”

对面忽然沉默了。

孟兰亭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定并没有错。

非但没错,还是正当而必要的。

她已经可以确定,冯恪之当初请自己去给宪兵上课的目的,就是为了勾她而已。

现在她退出,不想陪他玩儿,何错之有?

但不知为什么,或许是渐渐也喜欢上了那一群和自己原本想象反差巨大的特殊学生,这话是说出了口,心里竟感到有些惆怅。

她压下这种难言的感觉,见冯恪之一言不发,急忙小心解释:“冯公子,实在是抱歉,但真的没时间了。夜校班的学生,麻烦你帮我向他们道个歉。他们如果还想学数学的话,我也可以介绍一个比我更适合的教师……”

她实在无话可说了,停了下来。

“无妨。不去就算了,不会勉强你的。”

过了一会儿,冯恪之点了点头,语气平平。

但是气氛还是变得和刚才不同了。

孟兰亭疑心他其实有点不快了,这让她愈发感到尴尬,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幕。

“谢谢冯公子理解,也谢谢你送我回来。那就这样了,我到了,你也回吧。”

她低声说了一句,转过身,匆匆往里而去。

仓促之间,没有留神脚下,加上光线昏暗,鞋跟踩上了一颗傍晚附近孩童游戏后留下的圆溜溜的卵石,足踝一撇,晃了一下,身体就往一侧歪了过去。

孟兰亭低呼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腰间感到一热。

冯恪之已伸手,从后一把扶住了她。

他的手,就扶在了她的腰肢之上,不轻也不重,但隔着裙子那一层薄薄的衣料,来自那只掌心的热度,却清清楚楚地传导到了孟兰亭的肌肤之上。

就好象被他从后,握住了腰似的。

孟兰亭半边身子一僵,很快回过了神,想要脱离那陌生的带着男子体温的手掌,慌忙站直身体,转过身,退了一步。

她脸庞发热,仓促道谢:“谢谢……”

“你擦了什么?”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问话之声,打断了她的话。

就好象他在自己耳畔耳语似的。

“啊?”

孟兰亭一时不明所以,略带茫然地抬起脸,见他竟跟着靠了上来,微微俯首,脸凑到了自己的额前,轻轻地嗅了一下。

“你擦了什么,这么香?”

他又重复了一遍问话,声音低沉而柔和,又掺杂了几分挑逗似的轻佻之感。唇也似乎轻轻擦过她的发,凑到了她的耳畔,几乎就要碰到她的耳垂了。

孟兰亭甚至清楚地感觉到他说话时,那温热的鼻息,就轻轻地拂过自己的面庞和脖颈肌肤。

少女那薄嫩的,从未遭过如此调戏的肌肤敏感无比,被男子的呼吸和鼻息给弄得寒毛倒竖,瞬间冒出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孟兰亭的心怦怦地跳,慌忙偏头,避开了他靠近的那张脸,又后退了几步。

仓促中不辨方向,竟退到了巷子的墙边。

“冯公子,我该进去了——”

她极力稳住呼吸,掉头就走,才迈开步子,面前影子一动,他竟伸臂按在巷墙之上,一下挡住了她的去路。

孟兰亭顿时慌了。

冯恪之不语,也没动,就这样挡着她的去路,将她挡在巷墙和自己臂膀围出的狭仄空间之中。

她抬起眼眸。

借着进入眼帘的一点微弱光线,她看到冯恪之低头盯着自己,两只眼睛,在夜色里闪烁着暗芒。

“你要干什么?”

她极力镇定,压低声,斥问他。

冯恪之继续看了她片刻,慢吞吞地说:“孟小姐,我真要干什么的话,刚才你睡着的时候,全都已经干完了。”

孟兰亭呼吸一滞,心跳愈发快了,一把推开他,低头就走。

他并未跟上,也未再阻拦。

“明晚六点,我来接你吃饭,以表谢意。我走了。”

身后传来了他的声音。

孟兰亭走了几步,停下,转过头,见他丢下这句话,竟自顾掉头走了,心里顿时恼了,但这里和周家已经很近,怕说话声音太大惊出人,只好返身,追了上去。

“冯恪之,我的意思你没明白吗?我不会和你去吃饭的……”

冯恪之置若罔闻,迈开大步出了巷子,打开车门,自己上了车,发动汽车。

孟兰亭见他就要走了,急了,挡在车前,不让他走。

“冯恪之!你先别走!算我求你了,往后你不要再来了这里了——”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她的语气,已经从一开始的叱令,变成了低三下四般的恳求。

车灯亮起,汽车后退,绕过孟兰亭,撇下她,自顾去了。

孟兰亭看着汽车消失在了夜色里,又气又恨又无奈,站在原地发呆了片刻,看见住在巷口的江太太从窗户里探头出来,只好转身,怏怏地回了周家。

周太太还没睡着,听到她开门进来的动静,从屋里出来,问了几句晚上吃饭的情景。

孟兰亭压下心里的懊恼,如常那样应答了几句,请她回房休息,锁了门,自己也进了房间。

洗漱完毕,她熄灯上床,闭目,脑海里确不断地浮现着刚才的一幕一幕,心里又烦又乱,实在睡不着觉,干脆爬了起来,拧亮台灯,坐到书桌前,想预备下周的课,半晌也写不了几个字。

她的视线落到了摆在桌角的那本书上,停笔凝神了片刻,低下头,在脚边的那只废纸篓里翻了下,捡回了昨晚丢进去的照片。

孟兰亭盯着照片上的人看了片刻,忍不住取了支水笔,往他脑门上画了一只小乌龟,画完,端详了片刻,又觉不够,再添了两撇小胡子,再看,终于连自己也觉得好笑了起来,忍不住趴在桌上,把脸埋在胳膊里,吃吃地低声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兰亭,你还没睡吗?”

是周太太的声音。

孟兰亭吓了一大跳,慌忙坐直身体,手忙脚乱地将照片塞进书里,定了定神,应了一声,才过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