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2月10日

深宫缭乱 by 尤四姐(09 – 16)

第9章 惊蛰(5)

一大清早,雾蒙蒙的,回廊底下石榴树的一根枝桠,从美人靠的间隙里伸进来,枝叶上攒了一夜的露水,嘤鸣经过的时候裙角不留神剐了一下,裙门上星星点点溅了好些水星。

祁人家的姑娘重规矩,鲜少有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除非是病得下不来床了,否则父母跟前晨昏定省,一天都不能少。还有嫡母跟前伺候,梳妆什么的自有丫头料理,你也得站在边上适时搭把手。像铜脸盆里拧手巾,福晋擦完了牙端茶递水什么的,是在娘家就得学会的本事。照福晋说起来,宁在娘家挨板子,不上婆家受数落。数落起来没好话,不光你自己没脸,连你爹妈都要跟着遭殃。

嘤鸣在这点上做得很好,她性子沉稳,不像三丫头猴儿顶灯似的,因此福晋格外看重她。福晋细论起来也不好相与,厚载的媳妇儿刚进门那会子,因为敬烟的时候拿烟袋锅子冲人,福晋就罚她擦铜活儿。全家上下所有的铜器,从香炉到烛签再到碗碟,命人全搬到她面前,就那么擦,一件也不许落下。

厚载媳妇眼泪巴巴的,说:“我在我娘家,多早晚干过这个!我妈连指甲都不让我自己绞……”

可又有什么办法,婆婆就是婆婆,不是娘家妈。上婆婆家非得受调理,不过要是你做事圆满些,手脚勤快些,婆婆也不为难你。毕竟人家娶的是儿媳妇,不是使唤丫头。

福晋抿完了头,天上的雾也散了大半。她朝外看了一眼,“天儿不错。我昨天让赵先生查了黄历,下月十六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

嘤鸣正和嫂子一块儿安排早起的吃食,嫂子冲她眨了眨眼,“我还没见过新姑爷呢。”

嘤鸣只是笑,“寻常人,一个鼻子两个眼睛。”

嫂子并不赞同,“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可长得在不在地方,那就是大学问了。”

嘤鸣被她闹得没辙,说回头人来了,请他给嫂子敬茶。

正要伺候福晋挪过去,外面传话的小童跑进院子,站在台阶下拉开嗓门喊了声“回事”。上房的丫头打帘出去,问什么事儿,小童冲前院指了指,“宫里来人了。”

这下把福晋都唬住了,她愕着眼挨个儿看嘤鸣和厚载媳妇,“怎么的……这会儿来什么人?”

横竖不管宫里有什么说头,先出去迎人要紧。

福晋忙赶到前头厅上,本以为是有旨意,再细一看,不像那么回事儿。这趟来的只有两个太监,一个有顶子,另一个虾腰随侍,见了她上前打千儿,“奴才是慈宁宫执事的董福祥,给福晋道吉祥啦。”

福晋赶紧说不敢当,“谙达这回是带着恩旨?”

董太监说不是,“是老佛爷打发奴才,过府上瞧瞧二姑娘。上回老佛爷传二姑娘进慈宁宫叙话,后来就常夸二姑娘伶俐,懂事儿。太后说,‘您要是喜欢那孩子,接进宫里来就得了’。老佛爷是愿意的,可又犯嘀咕,说‘纳公爷家好容易把孩子养到这么大,就凭我喜欢,把人接进来,受这老些规矩,怕人家爹妈心里头不受用’。”一头说一头又笑,“可到底是抛不下,这不,今儿命奴才过来给纳公爷和福晋带个好儿。再瞧瞧二姑娘,这程子忙什么呢,身子骨好不好呀?”

这些话听完,大致也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是什么样的命运了。嘤鸣一口气泄到脚后跟,没想到紧赶慢赶,还是逃不过这一劫。太皇太后处事老辣得很,不逼着你进宫,却让你掂分量。眼下可不是她愿不愿意的事儿了,是鄂奇里氏敢不敢违抗老佛爷的意思。她心里虽然凉透了,也不能就此上脸子,只好赔笑蹲个安,说:“多谢老佛爷垂询。开了春,不敢到处乱跑,闲暇时候练练字儿,看看书。这程子身上挺好的,老佛爷惦记奴才,是奴才的造化,回头一定进宫去,给老佛爷磕头,陪老佛爷解闷儿。”

董太监的笑容更大了,“姑娘真个儿体人意,福晋教导有方,才叫太皇太后这么喜欢。依着奴才看,姑娘预备预备,进宫陪老佛爷住上一程子。老佛爷有了年纪,又格外偏疼女孩儿。先头安亲王和裕亲王家的格格倒常进宫,只可惜两位格格先后出阁,老佛爷也不好拆散人家小夫妻,因此宫里相较之前冷清多了。二姑娘是老佛爷称意的姑娘,这要是进去,宫里就热闹起来了。您瞧瞧,伴在太皇太后身边,将来还愁没体面吗。这是多少人家盼都盼不来的好事儿,换了奴才,脱了鞋也得顺杆儿往上爬。”

福晋明白过来,点头说是,“您说的在理。孩子能伺候老佛爷,是咱们家祖坟上长蒿子了。这么着谙达,您一大早辛苦,八成没用吃的,我这就叫人预备,您先进了吃的,咱们再商议后头的事儿。”

董福祥抬了抬手,“福晋别客气,我用过了来的。咱们都是为老佛爷分忧,不谈什么辛苦不辛苦。”

福晋哦了声,厚载的少奶奶早就捧了银子过来,恭恭敬敬双手呈上,笑道:“谙达传话费心了,请谙达拿着喝茶吧。”

有银子出马,自然什么都好说。不过面上还是得推辞一下,董福祥摆手:“福晋拿我当什么人了,两句话的事儿,还这么的……叫人笑话。”

福晋说该当的,“谙达别嫌少,拿了赏人也成啊。”

董福祥极为难地收下了,口气也变得软乎了些,“那您瞧,什么时候准备妥当?奴才好回了话儿,接姑娘进宫玩儿去。”

“明儿吧。”福晋琢磨了下,“我瞧明儿是好日子,到时候还得劳烦谙达,再跑一趟。”

“得嘞。”董福祥应得响亮,就势打个千儿道,“那就明儿,这么说定了。奴才告退,您留步。”

大家看着董太监迈着方步出了大门,在旁边听了半天的侧福晋怅然摇头:“留不住了……留不住了……”

更可气的是就这么接进宫,算怎么回事儿?选秀还有个说头,年满二十五非得出宫不可,这可连选秀都算不上,更不是册封,黑不提白不提的,太欺负人了。

“眼下还在孝慧皇后丧期,这么做,也忒急了点儿。”福晋盘弄着手串喃喃,“看这架势,是要暂且留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等将来再另行封赏。横竖这回是没辙了,里头发了话,也只有听天由命。”说罢在嘤鸣手上拍了拍,“你合该是进宫的命,谁让你生在咱们家呢。退一万步,这算好的了,一等忠勇公伊斯哈是包衣出身,他家的姑娘撂了牌子,也得留在宫里伺候那些个妃嫔。什么答应、贵人,家里四五品的衔儿,在她跟前也是主子,你想想那该多委屈。可有什么法儿,祖宗规矩就是这样,你上太皇太后宫里待着,比在妃嫔宫里强,至少还有些奔头儿。”

嘤鸣呆呆站着,什么话都没说。到了这步田地,确实再没辙可想了,她冲福晋蹲了个安,“我先回房,收拾收拾。”

福晋说去吧,看她的眼神充满怜悯。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带些细软和换洗衣裳就成了。前几天她曾庆幸逃过了选秀,不必跳进那口大染缸里,可是才几天呢,宫里就破格把她要进去了。她对家里的牵挂倒还好,她母亲和福晋相处得不错,因她进了宫,福晋应当会更抬举侧福晋一些。唯一让她挂念的是和海家的婚事,这样中途撒手,实在太对不起海银台了。倒也不是说有多深的感情,只是辜负了这场良缘,自己成了不靠谱的人,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侧福晋来的时候,她特意交代了,让和三爷说声对不住,“把礼都退回去,不能耽误人家。还有那个橄榄核儿,也替我交还给他,既然不嫁给人家,不能平白拿人东西。”

侧福晋脑子里仍旧一团乱,她甚至还抱有幻想,“万一就是进宫呆两天,回头还让出来呢……”

嘤鸣不忍伤她的心,笑道:“出来了再重找一个。太皇太后跟前镀了金,咱们能配更有出息的姑爷。”

侧福晋无奈笑了,她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嘤鸣从来不是个让人操心的孩子,她心大。心大有心大的好处,遇上窄路了,愿意偏着身子过去,不至于直眉瞪眼的,撞得鼻青脸肿。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父母和子女亦是如此。第二天董太监登门接人,纳公爷又塞了好大一个利市,再三殷殷嘱托:“孩子没在主子跟前伺候过,进了宫只怕要抓瞎,一切都托付谙达。千万替我看顾着点儿,要紧时候提点提点,就是救纳辛全家了。”

董福祥说放心,“奴才和公爷也算老相识,您就是不嘱咐我,我也不能站干岸不是?您放心,姑娘上宫里错不了的,奴才还指着姑娘升发了,将来拉奴才一把呢,没有不尽心的。”

纳公爷连连点头,“一定的、一定的……”

董福祥回身打起了轿帘,“二姑娘,请吧。”

嘤鸣还是笑嘻嘻的,一点没有一去不复返的哀伤。难过的心事做在脸上,对眼下的困境没有帮助。哭哭啼啼除了惹父母担心,激发不出别人的同情来。

最后向父母行礼道别,她转身坐进轿子。轿帘放下来的一瞬,人像泡进了卤水里,往后可就剩她自己了。

趁着没动身,再看一眼吧!她伸手挑起窗上垂帘,帘子掀起的一瞬,发现不远处的大榕树底下站了个人,手里握着一把伞,若有所失地望向她。

嘤鸣一霎儿想哭,可是不能够,往后她怕是没有资格掉眼泪了。既然不能哭,只有报以微笑。她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难看,然后匆促地,把轿帘放了下来。

第10章 春分

大日头照着,这样的春日里,行走在深宫,倒感觉不出权势和富贵的逼人。宏阔的建筑,红的宫墙,明黄的琉璃瓦,空中伴有梨花的清香。太阳的金芒落在殿顶上,眯着眼看,千点万点跳跃的光点,像孩子玩儿的打水漂。有风来啦,微暖中还带着一点凉,吹动嘤鸣领上那圈细细的狐毛镶滚,蹭着下颌肉皮儿,痒梭梭的。

董福祥在前边引路,从英华殿东边的夹道过去,途径寿安宫。这么着近,也少有碰上宫里主儿的机会,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照面和应酬。

“这英华殿呐,是举办佛事的地方,那些太妃和主儿们遇着斋戒和浴佛,也上这儿来。不过一年到头来得很少,因为各宫都供着小佛堂,犯不着舍近求远。”董福祥抬抬手,指向前面一大片,“这地界儿,是先帝爷的太妃们住的地儿。先帝爷一驾崩,她们就从各宫挪出来,除了皇上老爷子颁旨上尊号的,其余都在原先的位分前头加个‘太’字儿。自此就再不穿花红柳绿的衣裳啦,上太妃院儿里吃斋念佛,过清净的日子。咱们从这条夹道过去,也算是条近道儿,不过宫里地方大,且得走一程子。像咱们这号人,单靠两条腿,坐肩舆的、坐二人抬的,都是里头主子们……嘤姑娘,还走得动吧?”

嘤鸣说是,“走得动。倒是劳烦谙达,为我白跑这好几回。”

董福祥嗐了声,“奴才是干碎催的,别的不会,就会跑腿。紫禁城那么大的地方,咱们一天能打好几个来回,脚底下跑出茧子来,比鞋底子还管用呢。”说着又笑,“不过姑娘和奴才可不一样,姑娘暂且将就一阵儿,将来出入自然有人伺候。到时候奴才要是有那造化,给姑娘扶个轿子,随舆行走,那奴才可得了人形儿喽。”

太监都是这样,见缝插针地巴结,指着日后能挪窝儿,得高就,什么时候也不忘给自己讨个好儿。嘤鸣知道自己这回进来,绝不单是陪着老佛爷解闷儿这么简单,她也不会像别的女孩儿那样,心里有了底,就以大半个主子自居。董福祥的这些话,她只说谙达抬举了,“我进了宫,也是伺候老佛爷,论理儿咱们是一样的。您在我跟前称奴才,我万万当不起,快别这么的,以免叫人听了笑话。”

原本董福祥是有意抬高她,她出身鄂奇里氏,又是果勇公义女,太皇太后传进宫里来,他日不是皇后也是个贵妃,自己在她跟前称奴,应当应分的。可她倒不仗着自己的身份拿大,他连着瞧了两日,是个谦逊和煦的脾气,半点也不骄矜。这样的人不多见,倒像是天生应该长在这宫里的,这回是远游归来,接着过她乐天知命的日子。

他点了点头,“是我糊涂了,我们这号人是天生的奴才秧子,说顺了嘴,一下儿绕不过弯来,姑娘别见笑。”言罢朝前面的随墙门抬了抬下巴,“过了门就是慈宁宫夹道,咱们脚下快着点儿,别叫老佛爷等急了。”

嘤鸣只得跟着加快步子,幸好祁人不裹小脚,一双天足,赶起路来迈得开。

徽音左门是慈宁宫随墙门,可通慈宁宫东跨院,董福祥带着她从这里进去,几番辗转到了慈宁宫前台阶下。

檐下正有人经过,瞧一眼,哟了声,“我怎么没见您从前头大宫门上进来?”

董福祥说:“抄了近道儿,省脚程不是。”

宫人蹙眉摇头,“谙达,这是老佛爷请进宫的客,您倒好,带着人家走边门!”一面说,一面转头微笑,蹲了个安道,“我是太皇太后跟前掌事的宫女,上回您来,也是我引您进门的,您还记得吗?”

嘤鸣说记得,“不过十来天前的工夫,那时候就觉着姑姑面善,没曾想这么快又见面了。”

女孩儿在一起说话,彼此显得更加亲切。大宫女说:“您就叫我鹊印吧,在您跟前可不敢以姑姑自居。老佛爷知道今儿您要来,一早上让我出来瞧了好几回,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单听这些光鲜的话,真把她当上宾似的。嘤鸣还是笑着,就当都是真话吧,跟着鹊印进了殿门,进了太皇太后所在的偏殿。

太皇太后和一般的老太太不大一样,她不爱点熏香,把屋子里弄得烟熏火燎的。天儿暖和了就让人上外头折花枝,插在梅瓶里头以清水供养。等花开了,截取一段香,点缀点缀屋子和日子,颇有野鹤精神云格调。

还有室内的光线,长期寡居的人大多礼佛,一重重的黄幔子低垂,弄得佛堂一样。太皇太后不是,她让人把帘子规整收拢起来,窗帘也卷得高高的,自己坐在一片光下,举着西洋眼镜,仔仔细细挑花样。

边上侍立的见有人进来,脆声唤老佛爷,“您瞧,嘤鸣姑娘来了。”

太皇太后抬起眼,嘤鸣已经在脚踏前的毯子上跪下了,恭恭敬敬磕头,“奴才嘤鸣,给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笑了,说免礼,亲自站起身来搀了一把。就着光看,年轻的姑娘,光致致的脸盘儿,这种轻俏和灵动,是任何诗词和书画都难以描述的。

“真好。”太皇太后说,拉着她在南炕上坐了下来,“ 你上回进宫来,我一见了就喜欢。那时候碍于人多,咱们也没能好好说上两句话,今儿一瞧,可是愈发称意了。昨儿董福祥进来回话,说姑娘愿意进宫来,陪着一块儿解解闷。我那时候就想呢,叫一个年轻孩子陪我老太太,没的把人闷坏了。”有意又问了一遍,“你是真的愿意进来呢,还是董福祥这奴才为了哄我高兴,把你诓进来的?”

太皇太后不是那种闲着无聊,陪你逗咳嗽的人。她的每一句话都有深意,都要你谨慎细听,三思应对。当时董福祥上门来的那番话,绝没有言明是太皇太后的主意,他一口一个“依奴才之见”,字里行间全是他个人对老佛爷喜恶的揣摩。且不管进宫究竟是太皇太后本来的意思,还是董福祥妄测上意,既然能让老佛爷高兴,当然就是正确的。

嘤鸣低眉顺眼道:“回老佛爷话,昨儿董谙达替老佛爷上家来瞧奴才,奴才全家对老佛爷感念不尽。奴才是个女孩儿,不能像爷们儿一样报效朝廷,只能尽奴才的一点儿心,进宫来伺候老佛爷。奴才微贱之人,脑子也不机灵,若蒙老佛爷不嫌弃,留下奴才,那老佛爷的大恩,奴才就是粉身碎骨也报答不尽了。”

把话说漂亮吧,越漂亮越好。上赶着当奴才伺候人,还要叩谢恩典,其实说出来真违心。可有什么办法,活着就得认命。这一进来,再也蹦不出去了,这围城里高低贵贱分得明明白白,她如今只有抱紧太皇太后的大腿,往后才能活得舒心。

可太皇太后是什么人呢,你说阿谀的话,她哪能听不出来。但她不动气,神色如常道:“这世上除了那些心气儿高的,一心想当娘娘的,谁也不乐意进宫来。你是爽利孩子,学不了人家那套,往后在我跟前也不必难为自己。你故去的祖母,当初常进宫陪我抹牌,她可是我的好搭子,每回她来,我都能赢太后好些金银角子。后来她不在了,我也不怎么设牌局了,她们有意输给我,时候久了实在没意思。现在你来了,我心里着实高兴,你不必拿我当太皇太后,就当和祖母一样的,陪着我说说笑笑,这样岂不贴心?”

太皇太后是客气话,你当然不能当真。嘤鸣听了忙起身,也不知说什么好。这会儿再去剖白一番,那是断断多余的,还不如装老实,装木讷,就这么红着脸蹲安,说:“遵老佛爷的令儿。”

“来来,别站着,到我身边来。”太皇太后笑着又把她拉过来,“薛公爷福晋头前和我说起过,说你上年许了定禄家的三爷,有没有这回事儿?”

嘤鸣说有的,“过了小定,原打算今年完婚的。可我们侧福晋琢磨了好一阵子,说三爷常因公在外,恐怕往后照应不了家里,合计再三,前两天到底把婚给退了。”

她是握着拳头说完的,心里要滴血似的。可不这么说,又怕连累海家,倒不如撇得一干二净,往后她这头有什么事儿,不至于牵连他们。

太皇太后哦了声,似乎很替她可惜,转而又说好,“做母亲的,没有不心疼孩子的。倘或实在不合适,硬促成了也未见得好。你母亲是个有决断的人,多少婚姻都是因为家里长辈含糊,害了孩子一辈子。你也不必着急,既到了我身边,少不得我做主,将来替你觅一门好亲。”

所谓的好亲,指的就是皇帝吧!若说好,天底下确实没有比和帝王家结亲更好的了,可她自觉没有那么大的脑袋,也绝不妄想戴那么大的帽子。

边上伺候的宫女捧着美人拳①来,嘤鸣见了便笑着接过,跪在脚踏上替太皇太后捶腿。一面道:“老佛爷是喜欢奴才,才留奴才在宫里的。奴才还想多伺候老佛爷几年,婚事于我并不要紧。我就这么陪着老佛爷吧,夏天给老佛爷打扇子,冬天给老佛爷暖脚。只要老佛爷不嫌我笨,我就一直在这慈宁宫当差,也好跟着老佛爷,学一学外头学不到的东西。”

她一字一句用得谨慎,在太皇太后听来,自然也是十分入耳。上了年纪的人,多少不及年轻那会儿泾渭分明,有时也爱糊涂受用,听小孩儿说些甜言蜜语,心里头自己高兴。

垂眼瞧瞧,她很有眼色,不像那些大家子里来的,养得呆呆的,只等别人来伺候她。她抡起美人拳来,纤细洁白的腕子徐徐摆动,一下一下匀着力敲打,手艺不比专事捶腿的宫女差。只是怪可惜的,让她进宫是出于政治上的权衡,如果摒弃了那些,没准儿是个不错的继后人选。

太皇太后伸手,在她发上轻捋了一下,“真是个好孩子,你有这份心,我就高兴了。”转头吩咐跟前精奇嬷嬷,说,“米送,万岁爷有程子没留下用膳了吧?回头你过养心殿瞧瞧,传我的话,就说政务再要紧,也要仔细圣躬。今儿让小厨房里预备酒菜,请万岁爷过慈宁宫用膳,还有太后和贵太妃,也请了一块儿来吧。升平署新调理的角儿唱得好,点两个人清唱《霓裳中序》,我爱听那个调儿。”太皇太后想着,高兴地抚掌,“这么着就齐全了,大家伙儿聚在一起吃个家宴,也好热闹热闹。”

作者有话要说:①美人拳:一种为老人捶腰或腿的长柄小槌。两只为一对,前端用皮革包成,可以代替拳头。

第11章 春分(2)

米嬷嬷应了个是,她是宫中老人儿,当初太皇太后进宫为妃时就拨过去伺候的。后来万岁爷的生母孝慈皇后过世,万岁爷那么点儿小人儿,是她陪着太皇太后捧大的,因此她在皇帝跟前很有体面。皇帝那性子,太过深稳,养心殿又有养心殿的章程,若不是她亲自跑一趟,别人只怕连养心门都进不去。

米嬷嬷领了差事从慈宁宫出来,慈宁宫和养心殿相距不远,过了永康左门就能看见南墙。她顺着隆宗门内一小片开阔地过去,没走多远就看见御前当上差的小富,抱着一大摞折子正要进门。她嗳了声,“小富,万岁爷可在养心殿?”

小富定眼一瞧,笑着说在呢,“才从军机处回来,又传了吏部单独问话。怎么的,嬷嬷带了老佛爷的口信儿?”说着回头往门内瞧了眼,“这会子怕是不得闲,嬷嬷上围房里坐坐,我伺候您喝老奶奶茶。”

米嬷嬷笑骂:“猴儿息子,喝茶就喝茶,还喝老奶奶茶……”一面说一面迈进门槛。

养心殿檐下挂着金丝嵌红线的竹帘,从东到西齐整卷起半人高,正好挡住南窗,看不见里头动静。皇帝问吏治,想是要等上一阵子,便依小富说的,上西边卷棚抱厦里候着。

小富送完奏折,没多会儿就端着茶水过来了,笑嘻嘻地敬上,说:“今儿难得好天气,嬷嬷出来松松筋骨?”

米嬷嬷接过茶喝了一口,没搭理他。不时回头瞧明间方向,喃喃说:“万岁爷这程子怕是忙坏了……”

小富说可不,“上年连着下雨,南省的水利,北地驻军的粮草,一大摊子事儿,老爷子忙得整宿不合眼。前头孝慧皇后大行,殡宫筹备完了还得奉移山陵,内务府刚呈了地宫图样来,万岁爷瞧过了,说不好,墓道和宝顶都要重新做样子……终归一场夫妻,主子爷还是怜恤孝慧皇后的。”

这也是得脸且亲近的奴才,才敢说这些话。帝后因皇后娘家揽权一直不睦,皇帝不给好脸子,皇后也是执拗的脾气,两个人打擂台,自大婚之后就各过各的,直到皇后过世。皇帝对先皇后,说感情自是全然没有,可就像小富说的,夫妻五年,不至于身后事也不闻不问。生在帝王家就是这样,枕边人未必是可心的人,但相聚也是缘分,到临了,风风光光送走,也算尽了心意。

米嬷嬷瞥了小富一眼,“你就嚼舌头吧,留神万岁爷端了你的吃饭家伙。”

“难不成嬷嬷还上主子跟前告我一状去?”小富嘿嘿笑,又靦着脸打听,“嬷嬷,听说纳公爷家的姑娘进宫来啦?这么看来,等孝慧皇后丧期一过,咱们又要迎新的主子娘娘了?”

米嬷嬷放下茶盏皱眉头,“你腚上皮痒痒,别只管和我啰嗦。再这么没规没矩的,我不告御状,告诉大总管,到时候看不给你皮笊篱吃!”

这里才说完,看见奉召的官员从明间里出来。米嬷嬷站起身问:“里头是谁伺候?”

小富说是掌事的,又龇牙一笑,“您别让大总管收拾我,我这就给您通传去。”说罢纵起来,压着帽子一路小跑进了殿里。

米嬷嬷静静等待,看着一个小太监走走停停,按序从东梢间开始,一截一截把金丝竹帘升高了两尺。太阳光打在细墁的地砖上,将近巳末了,风也和软,吹在身上暖暖的,恍惚进了初夏一般。

很快小富便出来传话了,说万岁爷叫进。说完了低着头,垂着袖子,老老实实在门前站班。

米嬷嬷进了明间,往东一看,养心殿掌事的德禄就立在东次间的门槛前。德禄是近身伺候的人,那么皇帝必然也在东次间。她肃容进去,向上蹲了个福:“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东次间里点着一炉沉水,幽静的香气徐徐飘散,调和了春日的流动气韵,盘踞着一种缠绵低洄的味道。浩大的静谧里,只余皇帝翻动纸张的声响,清嘉地、爽脆地,从耳边一闪而过。

“伊立吧。”皇帝有一副漂亮的嗓音,敲金戛玉,时刻显得深邃清晰,“皇祖母让嬷嬷来,是有事吩咐么?”

米嬷嬷说并没有吩咐,“老佛爷是心疼皇上,说皇上这程子过于辛劳了,要仔细圣躬才好。又问皇上这几日睡得怎么样,进得香不香,心里头越想越惦念,特打发奴才来瞧瞧皇上。”

皇帝轻牵了下唇角,他不常笑,这些年养成了习惯,臣子们即便窥探天颜,也分辨不出他的喜怒。唯有太皇太后时时的关切,才让他脸上略有些表情,山河做的眉眼染上了一层淡霭,温煦说:“替朕谢皇祖母垂询。朕这段时候委实忙了,上皇祖母跟前请安也是点个卯就走,实在愧对皇祖母。”

米嬷嬷呵腰笑道:“老佛爷知道皇上忙,哪儿能和皇上计较这些呢。只担心皇上身子,说祖孙两个许久没有拉家常啦,今儿请皇上过慈宁宫用膳,还叫了两个角儿唱曲子,宫里头热闹热闹。”

既然是太皇太后有请,皇帝自然不好推辞。他说是,“请嬷嬷回皇祖母,朕料理完了手上的事就过去。”

“正是呢。”米嬷嬷道,“皇上未必等晚膳时候去,响晴的天儿,出来松泛松泛,走动走动也好。”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点了点头,米嬷嬷纳个福,却行退了出来。

回去的路上还在琢磨,连小富都知道的事儿,皇上八成也得着消息了。纳辛的闺女进了宫,连问都懒得问一声,脸上表现出来的那种淡漠和不上心,完全就是当初册封先皇后时的样子。

唉,米嬷嬷不由叹息,皇上也难,帝王家的婚姻多是出于政治目的。别说皇上,就连现在的太皇太后,当初也是因联姻来到这里的。既走在这条路上,就得一步一步稳稳当当走下去。先帝爷驾崩那会儿局势多紧张,孤儿寡母,手里没有一兵一卒。到后来皇帝大婚亲政,慢慢把天干十二卫收入囊中,即便贵为九五之尊,自小也懂得隐忍和放弃。

太皇太后用过了点心,趁着天好,慢腾腾在殿前的空地上遛弯儿。见米嬷嬷回来了,扭头问:“皇帝怎么说?”

米嬷嬷把皇帝的话转达了一遍,“万岁爷眼下有政务要处置,等回头得了闲,就过来陪老佛爷解闷儿。”

太皇太后笑呵呵瞧了嘤鸣一眼,“其实我这儿不愁没人说话,你不是进来了么。我呀,就是惦记他了,他整日介忙得一团风似的,我瞧着心里也疼。”

嘤鸣是明白人,知道太皇太后所谓的惦记孙子是假,想辙让他们碰个面才是真。她很了解宫中这些当权者的心理,既要暂且安抚薛尚章,又十分不情愿再让薛派的人登上后位。她呢,顶在了枪头子上,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只能含糊笑着,说:“万岁爷是万民之主,肩上挑着重任,万岁爷辛劳了,外头老百姓才得安居乐业。不过老佛爷担心得是,圣躬康健更关系江山社稷,老佛爷时时关怀,万岁爷知道您的一片慈爱之心,必定更加仔细身子,不叫老佛爷担心。”

太皇太后听完哟了声,打趣对米嬷嬷道:“这孩子,还未见主子,倒替主子说起话来。”一头又拍拍她的手,“我实不瞒你,让皇帝来用膳,也是为了向他引荐你。皇帝跟前伺候的人虽多,却没有知冷暖的,我这头呢,有积年的老人儿作伴,一应都很妥帖。天下做祖母的心都一样,自己得了好的人或东西,都愿意留给自己的孙儿。我是这么思量的,皇后才没的,御前怕短了人支应。你是稳当孩子,心又细,倘或愿意,替我上御前坐坐镇,也免得底下那些人打马虎眼儿,不好好当差。”

这一说,说出了嘤鸣一脑门子冷汗,她结巴了半天,“我……我……”

太皇太后失笑,“怎么的呢,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嘤鸣心道要是能,她恨不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才好。御前那碗饭,岂是任谁都能吃的。太皇太后如此积极地撮合,实可不必,深知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她绝不敢存半点攀龙附凤之心。其实就连见一面,她都有种要作呕的感觉,如果真上御前,怕是早晚要像深知一样抑郁而终的。

她只有尽量婉拒,“奴才憨蠢,御前当上差的都是百里挑一,我才入宫,不懂尺寸长短,愿意在老佛爷跟前多习学习学,等将来长了本事,再去御前更为妥当。”

太皇太后似乎有些失望,但不强逼她,说也罢,“那就再等一程子,等你自己想去了,再去不迟。”

老太太是个极有闲情的人,遛弯加上侍弄她养的花鸟鱼虫,半天时间就过去了。期间一直在往宫门上瞧,问米嬷嬷:“不是说得了闲就来的吗,等这好半晌,怎么还不来?”

米嬷嬷接了她手上水端子,好声道:“得了闲早早的来,不得闲就等用膳的时候来。万岁爷公务巨万,老佛爷体谅些个,再等会子吧。”

结果有了年纪的人,等着等着就没心肠了,说要上里头打个盹儿,等万岁爷来了再叫醒她。

嘤鸣忙扶太皇太后进殿里,伺候她躺下,仔细盖上锦被。其实宫里的差事,每一样都有专人承办,她把那些活儿揽了,倒让鹊印她们站着干看。

她从偏殿出来,见了米嬷嬷,老大的不好意思,赧然说:“我今儿进宫来,不瞒嬷嬷,这会子还糊涂着,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您瞧,我不懂规矩,怕要招大家笑话。打明儿开始嬷嬷吩咐我吧,让我做洒扫或是种花儿,都成。”

米嬷嬷很和善模样,和鹊印、蛾子她们相视而笑,“姑娘不是选秀进来的,自然也不是奴才。那些洒扫种花的事儿,有底下人干,您只要陪着老佛爷说说话、逛逛园子就成了,哪儿能使唤您做活儿呢。”

新到一个地方,怕的就是没着没落,人家什么都不要你干,你又不能像在家一样,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你的任务是陪人取乐,太皇太后不高兴的时候你要让她高兴,太皇太后笑的时候你得陪着她笑。这些事看起来不费力,其实是最难为人的,像她这样喜静的脾气,要做好实在太难了。

她简直有些绝望,惨然看着前殿的宝座发呆。恰在这时听见两声击节,殿里人立时肃容鱼贯而出,嘤鸣有些慌神,不知出了什么事。米嬷嬷安抚她,说不碍的,“万岁爷来了。咱们是太皇太后宫里的人,一般见了万岁爷只需蹲安。姑娘是头一遭儿面圣,回头我引您过去,您磕头请个安……别怕,咱们万岁爷是最和气的。”

第12章 春分(3)

米嬷嬷口中的和气,显然并不针对所有人。皇帝是天字第一号的人物,如此身份,往那儿一站,你就知道自己该下跪,该磕头。

上回甬路上的匆匆一瞥,只看见个大概模样,半个月过去了,几乎已经想不起“龙颜”。只记得皇帝个头很高,身形也挺拔,据阿玛说皇帝尚武,如果出身在宗室之家,足可成为最有真材实料的巴图鲁。

嘤鸣对他的长相一点都不好奇,她低着头,跟米嬷嬷上前。米嬷嬷向皇帝引荐,说“这位就是直义公纳辛家的小姐”,嘤鸣在槛外的廊庑下敛袍跪拜,绷紧了脊背和十指,规规矩矩俯首:“奴才鄂奇里氏,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的袍裾就在眼前,因离得非常近,能清楚看见袍角上涌动的海水暗纹。他站在这里,不立刻叫起,也不挪步,就这样站着,里头足有一弹指的①功夫,像在费心琢磨着什么。

嘤鸣额上起了一层薄汗,无法揣测皇帝的心思,只知道他并不待见她阿玛。不让起身,她只好继续跪着,皇帝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愈发放低身子,隐隐有芒刺在背之感。

幸好这可怕的审视没有持续更长时间,皇帝淡淡说了句“伊立”,擦身往殿内去了。嘤鸣站起身,憋了半天的气到这时才得以吐出来,心口还在砰砰急跳。安已经请过了,礼数也已经周全,她既然不是正经选秀进宫的,应当可以不必戳在跟前了吧!

她这么想着,稍稍往后搓了两步,正想回太皇太后给她指派的住处,忽然听见米嬷嬷唤了她一声。她心头一蹦,惶然看过去,米嬷嬷笑着冲她招了招手,转头又向殿内的皇帝回话:“老佛爷先头一直盼着万岁爷,后来乏了,说进去眯瞪会子,吩咐奴才等万岁爷来了就叫怹起身。”

皇帝的声音不急不缓地飘出来,一字一句是不容辩驳的威仪,“皇祖母安寝,谁也不许打搅。朕难得闲暇,在这里看会儿书,等皇祖母醒了再说话。”

米嬷嬷道是,这时小宫女端茶进来,接了米嬷嬷一个眼色,很快将朱红的漆盘交到嘤鸣手上。嘤鸣怔了下,殿门上侍立的御前太监冲她比了比手,瞧这意思,是让她进去伺候茶水。

她很有些为难,平心论是不愿意在皇帝跟前露脸的。高高在上的天下之主阴晴不定,谁知道哪里做的不好,就要挨一顿呲打,甚至丢了脑袋。可既然进宫来,就得做好受刁难的准备,一切都得忍着,不为自己,就当为家里太平吧。

匀了口气,她小心翼翼托住漆盘,心想也没什么不易的,就当那是福晋。平时她在家也为嫡母端茶递水,齐家是有根底的人家,入关前的老规矩十分繁复,她踏实学了不少,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一步一步走上栽绒毯,这毯子有缓冲的好处,不至于颠簸,也不会把茶水泼洒出来。皇帝坐在南炕上,脚下是花梨的脚踏,肘下枕着紫檀雕花的炕几。给皇帝进茶断不能登高往脚踏上踩,便将托盘放在月牙桌上,手里捧着茶托,弓着身子,把茶盏敬献在离他指尖两寸远的地方。

手不颤,身不摇,没有听见因初次见驾过于紧张,致使杯碟相击咔咔作响的动静。皇帝蹙眉看了她一眼,他记得这个人,皇后举行丧仪的第二天,她出现在东一长街上。皇帝无论去哪里,首先有人净道,一长二短的击掌声,是为了提醒来不及避让的太监和宫女子们面墙回避。但就是这个人,她似乎并未听见这种暗语,亦或是听见了也不明白。宽敞的甬道上只有她一个人突兀地站在路中央,走了好几步,还伤春悲秋式地拧过头,朝南望了一眼。

皇帝自然没有心思停下问她的罪,他甚至没有留意她的长相,便匆匆进了广生左门。路上随意问了句那是什么人,德禄后来回禀,说是纳辛家的闺女,皇后生前与她亲近,闺中时就是密友。他听后未曾放在心上,纳辛和薛尚章蛇鼠一窝不是一天两天了,两家的女儿走得近,也没什么稀奇。

到今天才算看清这张脸,没有颠倒容华之姿,以皇帝的眼光来说,只能算尚佳。穿着绀红的坎肩,皮肤很白净,也衬得一双眼眸出奇黑亮。只是一直垂着眼,但可以想象,如果抬眼一瞥,也许会有秋波欲横的况味。

可惜了,生在纳辛家。

皇帝调开视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你叫什么名字?”

皇帝声音低沉而和缓,北京人口音重,常有连读的习惯,松散起来几个字省略成一两个也是常有。但皇帝不一样,他受过良好的咬字训练,没有那种拖泥带水的慵懒,一是一二是二,清晰决断,且有筋骨。

嘤鸣蹲了个安,“回万岁爷,奴才小字嘤鸣。”

皇帝沉默下来,半晌才几不可闻地轻轻一哂,“嘤鸣求友,人如其名。”

说起这个,确实很巧合。当初侧福晋生下她,因为是个姑娘,取名字并没有男孩儿上宗谱那么积极。彼时厚载七八岁光景,坐在南窗底下背书,背到《小雅》中的伐木一篇,摇头晃脑呢喃:“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她阿玛恰巧打窗外过,就给她取了名字,叫嘤鸣。嘤鸣求友,意气相投,她和深知就是这样。现在回过头来想,她的人生轨迹就打这儿起,将来走向哪里,谁知道呢。

只是这话从皇帝口中说出来,别有一翻深意。她捏着心道是,“奴才没有旁的,就是讲义气,且有对主子的一腔赤城。”

皇帝听了不置可否,心道真会说话,这时候还不忘刻意讨好主子。但那句“讲义气”,里头很有学问,她这是在表明立场,表明自己和薛深知同仇敌忾。薛深知死在了深宫,她对这宫里的一切,想必也是深恶痛绝。

不耐烦,却不得不进宫来,真是可悲。皇帝翻开书页,漫不经心道:“皇后梓宫四月初二移奉山陵,到时候的永安大典准你前往,也算尽了你和皇后的情义。”

他忽然这么说,嘤鸣讶然抬起了眼。她没想到竟会得恩旨,永安大典是丧葬中最隆重的礼仪,届时皇帝率领后妃和群臣入陵寝行迁奠礼,这样的场合,以她的身份是没有资格参加的。

她开始细斟酌皇帝开恩背后的筹谋,处处设套,是为了把齐家彻底归入薛派。论理儿她不该去,去了以什么身份,很难说。可不去,那又是最后送别深知的机会,从此天涯路远,今生的缘分就到头了。

再退一步思量,入了宫就是砧板上的肉,剁块儿还是切片,全由别人。自己琢磨得多也好,少也罢,不因你机灵就能换命。人家心里打定了主意,你再费劲儿,也改变不了人家想摁死你的心。

这么一想,也就从容了,嘤鸣压膝蹲安,“万岁爷您心田真好。奴才和大行皇后确有私交,原不敢奢望能送殡的,如今万岁爷恩准,奴才叩谢天恩。”

皇帝不多言,只说了句“免”,便不再搭理她了。窗外春光正好,下半晌斜斜从西边照过来,他微挪了挪,把书偏过一些,就着余晖翻看书页。

米嬷嬷对目下的情况尚算称意,本来担心皇帝没心思兜搭的,谁知还不错,至少说上了两句话。终归是太皇太后高明,特特儿腾出了空让他们独处,若她在,大家都谨守规矩,皇帝也没闲心瞧姑娘一眼。其实拿人家女孩儿作筏子,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前朝暗涌滔天,那是男人间的博弈,不该殃及后宫。孝慧皇后和皇帝之间是八字不合,两个人连说一句话都嫌多,更别谈睡在一张床上了。这纳辛家的闺女,细论起来比薛尚章家的更好一些,纳辛不敢公然叫板,如果把他拉拢过来,三位辅政大臣中就只剩薛尚章了,皇帝动手的时候不至于落个杀功臣的名头。至于纳辛,留待以后慢慢处置也未为不可。

米嬷嬷笑眯眯的,又招嘤鸣过去,“皇上看书有时辰定规,你点上一枝香,香燃完了,提醒主子歇一歇,养养精神。”

嘤鸣心说怎么又是我呢,可又不好推辞,便从木盒里抽出一支白梅香来,吹火折子点燃了,小心翼翼插进错金螭兽香炉里。

米嬷嬷吩咐完了即退出去,这时候的暖阁里一室静谧,回头只看见门上站班的太监。嘤鸣没法子,把香炉搬到炕几上,再掖手退回原来侍立的位置。

融融斜阳,透过暖阁的大玻璃静静铺陈进来,皇帝就坐在一片光辉下,低着头,垂着眼,专心致志看他的书。嘤鸣到这时才拿正眼瞧他,他穿鲛青的素服,因皇后丧期未满,规整挽出一道雪白的箭袖。他的手指细洁修长,支起靛蓝的书皮,就这么看过去,很有几分清颜玉骨之相。

窗外鸟鸣啾啾,嘤鸣很快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树顶的鹂鸟身上去了。皇帝看书,她看鸟,这种毫无交流的状态,分明是决意互不相干。

隔窗留意着里头一举一动的米嬷嬷觉得有点发愁,皇帝身边的三庆也枯着眉头笑,“这姑娘,怎么不和主子爷多说两句话呢。别人拣高枝儿想尽法子巴结,她倒好,宁愿当戳脚子站着,真是难受。”

谁说不是呢,不过这么着自有她的用意,她不想当后妃,所以也不琢磨怎么讨皇帝的欢心。

米嬷嬷没辙了,捱到皇帝看不见的犄角旮旯,冲她直挥手。她终于看见了,还是一脸不明所以。米嬷嬷只好冲香炉里的线香指点,她才发现那支白梅香只剩寸来长了,便向上回禀,“万岁爷,您歇一歇吧,香都烧完了,没的看坏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①一弹指:十秒。

第13章 春分(4)

皇帝是个自律的人,定下的规矩雷打不动。小时候那阵儿在布库场上练拳脚,不留神弄伤过眼睛,因此看书也好,批折子也好,都有一定时辰。

嘤鸣向上回禀,他听见了,把书扣下,闭上眼睛,背靠锁子锦靠垫养神。春光柔软,为他的五官蒙上了一层温暖的光,很奇怪,他连闭着眼睛的样子都不可一世,微微扬着下颌,那种倨傲的神情,是所有王公亲贵们不能有,也不敢有的。

和这样的人共处一室,对于嘤鸣来说是个苦差事。她打心眼儿里讨厌他,人就是这样,一旦你不待见谁,就连他喘气都觉得碍眼。如今茶上过了,香也烧完了,似乎再没有理由继续留下了。

她悄悄往外退,不顾米嬷嬷的眼色指点,一口气退出了暖阁。米嬷嬷显得无可奈何,“姑娘怎么不多陪陪万岁爷呢,防着他有示下,你好尽快承办。”

嘤鸣很尴尬,“嬷嬷,御前伺候自有御前的人。我头一天进宫来,宫里的规矩还不明白,又粗手笨脚的,万一在圣驾跟前失了仪,怕是连家里的脸都要被我丢尽了。”

米嬷嬷直叹气,“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当差的,多历练两回,自然就明白了。万岁爷不是苛刻的主子,知道你刚进宫来,绝不会有意为难你。太皇太后头前不是也同你交过底吗,愿意你上御前去。这会儿万岁爷来了,多好的机会,您就不想出人头地,将来好光耀门楣?”

这点当真是从未想过,不过不好直接说出来,便只有赧然报以微笑。

她阿玛为官这么些年,她从懂事时起就观察他的处世态度,最后总结出一条道理来——当官犹如和面,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光耀门楣固然好,过程中若需要担风险,那这份好不要也罢。她以前并不太赞同阿玛的主张,现在自己到了这个处境,竟发现别有一番道理。升发的好处让别人去得吧,她守住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觉得不错了。

她的这张脸,细看还是一团孩子气,米嬷嬷瞧了半天,发现生不了气,反而被她带笑了。

“别光直乐啊,”米嬷嬷说,“要不还进去吧。”

嘤鸣不大愿意,“您让我和万岁爷多说话,可他不理我,我也没辙。”

米嬷嬷往里头觑一眼,皇帝还养神呢,瞧这模样对她没什么意思。这就难了,长此以往别又像和先皇后似的,先是互不理睬,时候越长彼此越凉,到最后相看两相厌,连瞅见人影儿都脑瓜子疼。

米嬷嬷打算再劝她努力一把,“你得引着皇上说话,皇上性子淡,就得底下人活泛。将来你要是真进乾清宫伺候,主子不理我,我也不理他,那可不成。”

嘤鸣的对策很简单,“那我还是陪着老佛爷吧。回头我拜师父学抹牌去,等学会了,让老佛爷多多赢钱,您看这样好不好?”

好什么呀,当然不好,连次间里的太皇太后都听不下去了,走出来有意问:“皇帝来了没有?”

大伙儿忙去相迎,米嬷嬷说:“早来了,只是不叫扰了老佛爷清梦,自个儿在暖阁里看书呢。”

暖阁虽是独立的一间屋子,但和正殿及次间连通,这头高声说话,他那头立刻就听见了。米嬷嬷才回禀完,皇帝便从暖阁里出来,呵腰行了一礼道:“孙儿来早了,恰遇上皇祖母歇觉的时候。是孙儿不让嬷嬷通传的,想着等晚膳预备妥了,再请皇祖母起来用膳。”

太皇太后笑道:“难为你,一个人坐在那小暖阁里读书。既然来得早,先传酒膳吧,这会子竟有些饿了。”

嘤鸣溜号的计划看来彻底落空了,太皇太后既然起了身,她也不好自己躲清闲。

仍旧往暖阁里去,暖阁里光线好,太皇太后也没忘嘱咐把小戏儿传来,“等太后和贵太妃来了,咱们再挪窝儿。”

酒膳是两餐之间的小餐点,算是加餐,并不正式。人在哪儿,哪儿就上个小圆桌,膳房送些瓜果点心,再加上一小盏药纯酒,以垫胃为主。皇帝是极孝顺的,当初先帝驾崩,太后又遇事就慌神,皇帝全靠老祖母周全才走到今天。如同寻常人家的子孙一样,皇帝搀扶太皇太后在南炕上坐下,自己立在一旁,侍膳太监躬身将托盘一一呈敬上来,他就亲自接手,一件件摆在太皇太后面前。

万乘之尊,侍奉祖母膝下尤其尽心,那谨慎的动作和神情,简直要让人误以为天家也有亲情。当然亲情应当是有的,但只限于没有利害冲突的血亲罢了。嘤鸣站在万寿无疆落地罩旁,看着各式蜜饯、饽饽、燕窝盏摆满那面小圆桌,太皇太后让皇帝坐,又转头来瞧她,招了招手道:“嘤鸣,你也坐下吧。”

皇帝的目光泠泠,朝她望过来,嘤鸣心头打了个突,欠身道:“谢老佛爷,奴才不敢在老佛爷和皇上跟前塌腰子坐着。奴才就站在这儿,伺候老佛爷和皇上用膳。”

一个将来要做继后的人,让她巴巴儿站着伺候,实不合理。媳妇过了门子调理立规矩,那是民间才有的事儿,宫里皇后嫔妃,哪怕再不受宠,体面都要成全,这不光是为她们个人,也是为着整个皇家。

太皇太后只一笑,“你是我请进宫的客,不是秀秀里选上来侍奉主子的丫头,没有叫客站着的道理。”

嘤鸣很犹豫,太皇太后的话不能违抗,可和皇帝同桌,她没这个胆儿也不情愿,最后还是皇帝发了话:“既然太皇太后让你坐,那你就坐下吧。”

还能怎么的呢,赶紧谢恩吧。她蹲安道是,鹊印搬了杌子来,她小心翼翼在一旁坐了下来。

太皇太后爱吃酒打酥酪,把新鲜的杏仁杵成汁子,加上羊奶和米酒调匀,上锅隔水蒸煮,蒸出来的酥酪凝脂似的,再洒上桂花和干果,那是她们老家独有的吃法。

“尝尝吧,”太皇太后笑着对嘤鸣说,“咱们察哈尔部逢着喜宴才能吃上这个酥酪,也是我好这口,寿膳房里常年都预备着。鄂奇里氏是乌梁海老姓儿,吃口和我们不一样,你试试,看看能不能吃得惯。”

嘤鸣捧着碗谢恩,“虽是打乌梁海来的,可从龙入关多年,家里的吃口也和外头一样了。”说着拿银匙舀了一勺,一手掩唇,品了品笑道,“这味儿妙得很,加了酒却一点不冲,爽口得很。往后我在老佛爷这儿可长见识了,怪道我额涅说我口福好,上哪儿都落不下吃的。”

她是讨太皇太后的好,说得老太太高兴了,皇帝却未必待见。太皇太后说:“你是没尝过御膳房的东西,那儿的挂炉局做出来的八宝鸭子才叫好,不信你问问皇帝。”

让她问皇帝,她自然不敢去问,皇帝却不好不接太皇太后的话,便应了个是,“皇祖母喜欢,这会儿就命人送过来。”

太皇太后摇头,“我吃得多了,倒也不稀奇,就是说给嘤鸣听听罢了。现烤的鸭子要现吃才好,回头等嘤鸣过去了,赏她一只尝尝也就是了。”

皇帝道是,轻飘飘看了对面的人一眼,仿佛在看一只行走的食盒。

话题何以围绕吃展开了呢,嘤鸣也不太明白,大概是因为气氛过于沉闷,太皇太后想尽法子周全,无奈皇帝和她都三心二意,到最后便只好听戏了。

国丧期间不奏乐,小生情真意切地清唱着:“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而如今,飘零久,醉卧酒垆何意。”嘤鸣其实不爱听戏,因为听不懂,也不明白,这咿咿呀呀的一个字能撇出去十万八千里,究竟有什么意思。可太皇太后爱听,她就得装得也很欣赏,端端正正坐着,一本正经斟酌唱腔。太皇太后叫好的时候笑着表示赞同,顺势再往外一瞥——太阳怎么还没下山,这一天过起来真是漫长。

她的装模作样,皇帝看在眼里,对她的印象实在谈不上好。虽然这南曲确实熬人,但既然是太皇太后的心意,就该感恩戴德。他挑剔她,因为她领情领得不够彻底,装样也装得不够投入。还有不知她老往他这里看什么,之前分明一脸敷衍,现在又是唱的哪出?

这时前殿通传,说太后和贵太妃到了,嘤鸣忙起身相迎。太后不善言辞,见嘤鸣给她行礼,含笑抬手说“伊立”。贵太妃显得更热络些,虚扶了一把道:“昨儿老佛爷还念着你,后来听说你愿意进宫伺候,可真慰了老佛爷的心了。只是你这一来,家里定然舍不得吧?”

嘤鸣笑着说不能够,“能伺候老佛爷是奴才一门几辈子修来的造化,临走家里再三叮嘱,叫千万仔细再仔细。奴才是粗蠢之人,做事也不够熨帖,幸蒙老佛爷不弃,让我留下来学本事,长见识。”

她说话不卑不亢,也很有章法,敏贵太妃其实对她入宫颇有微词,原还想多呲打两句,奈何太后已经坐下了。贵太妃没法儿,只得中途截断了话头子,随太后一道入座。

这下人多了,终于不必像刚才那样拘谨困顿了。嘤鸣早前在父母手底下,连去海家做客都有嫡母护佑着,她可算是躲在羽翼之下,没有自己经历过风浪。现在呢,一夕间仿佛一切遮挡都撤走了,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旷野里。所面对的人和事,几乎没有一样是真正向着她的,难免感到孤立和落寞。

好在有太后和贵太妃陪太皇太后说话,她们聊戏聊角儿,暂时能忘了她。对面的皇帝似乎也有点走神,拧着眉,不知在思量什么。

太皇太后觉得难有这样的机会,皇帝得闲陪着一道用膳,于是酒膳连着晚膳,一块儿上了。她们闲聊,小戏儿吟唱,这一唱就唱到了亥时牌。

夜深了,皇帝该起身告退了,太皇太后似乎还沉浸在敏贵太妃听来的宫外趣闻里,吩咐皇帝仔细圣躬,又对嘤鸣道:“我懒动,你替我送送你们主子。夜里有些凉,别忘了添衣再走。”

嘤鸣道是,硬着头皮接过米嬷嬷捧来的缎地团龙斗篷,暗道老太太为了撮合,真是煞费苦心。可她从未伺候过男人穿戴,这斗篷交到她手里,实在太难为她了。她左右瞧瞧,盼着有御前的人来搭把手,可惜没有。檐下灯笼洒落一地水色,所有人都垂手而立,如泥塑木雕一般。她又向上觑了觑,希望皇帝嫌她蠢,能接过斗篷自己披上。

谁知这一瞥,和皇帝的视线撞了个正着。这位天下之主睥睨着她,浓睫下一线天光里,透出了无限的不屑和冷嘲。

第14章 清明

真是个不怎么讲理的人,他讨厌和薛家沾边的人进宫,嘤鸣也同样不愿意和害死她好友的人共处一个屋檐下。借她以慰深知的父母,本就是他们祖孙权衡利弊后的决定,她是被动填了窟窿,是整个事件中最无辜的人。他对一个无辜的人冷眼相向,是什么道理?

嘤鸣觉得很憋屈,今天的一切于她来说都坏透了。这慈宁宫所有人一再重申她不是来当使唤丫头的,结果她却要站在皇帝面前,顶着他刀锋一样犀利的目光,壮起牛胆来伺候他茶水,为他添衣。

凭什么呢,她心里极不情愿,却又因人在矮檐下,不得不做小伏低。提溜起斗篷的领褖一抖,月灰的缎面水一样倾泻而下,团龙龇牙咧嘴,瞪着两只铜铃似的眼睛瞧着她——人不和善,连穿的纹样都那么讨厌!只是这份不待见不能做在脸上,她按捺着,转到他身后,踮脚把斗篷披在了他肩上。

这样就齐全了,似乎也不怎么难,接下来只要把领上系紧就行。可刚要转过去,那轻飘飘的系带不知什么时候绕到她胳膊上去了,皇帝穿的是缎子,缎子可太滑了,和什么都不对付,结果她一走动,带住了披领,斗篷顺势就滑下来了。

所有人都为她捏了一把汗,御用的东西落地吃灰,那是怎样的大罪,几乎不敢想象。轻者罚入辛者库,重者脑袋搬家,大概就这样了吧……好在她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不过斗篷虽没沾着土星子,却因动静太大,惹得皇帝回身打量她了。

那道蔑视的眼波,果然比先前更明显了,皇帝问:“你在干什么?”

嘤鸣只好呵腰请罪,“奴才手脚笨拙,险些把万岁爷的斗篷摔在地上,请万岁爷治奴才的罪。”

太皇太后接进宫的人,自然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就治罪。皇帝懂得克制,但多看她一眼都觉得难受,转头调开了视线,凉声道:“不忙,先攒着,以后再一并清算。朕无非是想提醒你一句,如今既然进了宫,就该断了一切念想,踏踏实实伺候主子。明儿让尚仪局的人教教你规矩,再这么毛手毛脚,丢的是整个鄂奇里氏的脸。”

皇帝说完,没有等她再次近身,负手走出了慈宁宫。嘤鸣呆呆捧着斗篷站在滴水下,那些话不轻不重落下来,让她觉得难堪至极,也屈辱至极。

心里滚油煎过一般,帝王家杀人不见血,她到现在才算见识着。深知当初该有多不易,和这样一个刻薄且傲慢的人结成夫妻,恐怕多活一天都是受罪。先前嘤鸣为她的死痛哭,现在竟觉得这才是她唯一解脱的方法。深知的脾气就像她的名字,过于通透和深刻,至坚易折。不像她似的,吃得了挂落儿,也装得了孙子。

鹊印见她脸上白一阵青一阵,忙上前来安慰:“主子说两句是常事,宫里所有人都打这儿过的。万岁爷这回已是格外开恩了,要是换了旁人,这会子早叉下去了。”

她站在凉风里,面色不豫,可一回过神来,又是一脸笑模样,说:“不怪主子要恼,确实是我太笨了。万岁爷说让我上尚仪局学规矩呢,尚仪局在哪儿?我明儿就过去。”

暖阁里隔窗看了半晌的人,重又退回了座上。太皇太后说:“都瞧见了?瞧瞧这姑娘怎么样?”

敏贵太妃囫囵一笑,“头回伺候就闹得这样儿,万岁爷怕是不能待见。”

太皇太后又瞧太后,“你说呢?”

太后是圆圆的一张脸,鼻子两边往下有两道弓形纹,笑起来很有灶王奶奶的风范。太后平时没有太大的主张,属于比较老实的那类人,太皇太后问话,她别无异议,只有一句:“老佛爷瞧人准。”

太皇太后笑了笑,“瞧人不准,也走不到今儿。头回见她,我就拿她和孝慧皇后比,孝慧皇后脾气耿直,这个恰相反,你瞧她没钢火似的,可心里有成算。皇帝今儿打进来起就摆脸子,我瞧得真真儿的,换了别的姑娘,早慌得不知怎么好了。她呢,不往心里去,受了挤兑还是一脸笑,这宫里有几个人能做到?不钻牛角尖,这点就比孝慧皇后强,身子骨结实,活得也定比孝慧皇后长。皇帝年轻,朝中局势不论如何瞬息万变,要紧一宗儿,后宫得稳。皇后……终究是一国之母,不管她出自哪家,兹要是不犯大错,等闲不能轻易动了根基。”

皇太后轻叹了口气,“孝慧皇后心思忒重了……这么瞧着,还是这个好。”

这个好?看来继后的人选真要定下了。敏贵太妃有意提了一嘴,“她不是有喘症吗,选秀早早儿就撂了牌子。”

说起这个是令人有些不快,虽然朝廷严令不得逃避选秀,仍有极少数王公大臣钻空子耍花枪,纳辛就是其中之一。他倒未必是不愿意女儿进宫来,只是碍于薛尚章的女儿已是皇后,自己的闺女在位分上并没有太大的盼头,因此情愿找个京里的府门结亲,让孩子过寻常的,有点滋味儿的日子。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薛家的女儿没了,如今再把孩子送进来,料着也不那么为难。

“这毛病靠调理,调理得好,未必不能除病根儿。”太皇太后松泛一笑,“今儿瞧着,不是挺好的身子骨么。”

敏贵太妃明白了,太皇太后是有心回护。让纳辛的闺女当上继后可说有弊也有利,先用纳辛牵制住薛尚章,让他们窝里斗,将来再逐个儿收拾,皇帝处置起来更容易。

贵太妃笑了,“我那儿有几支活参,还是当年先帝爷赏的,一直养着没舍得动。回头我叫人送来,给孩子好好补补身子吧。”

太皇太后说不必了,“你自己且留着吧,毕竟是先帝的赏赉,留着是个念想。”

这时嘤鸣从外面进来,冲太皇太后蹲了个福,赧然道:“老佛爷,皇上罚奴才去尚仪局学规矩了,奴才先头伺候得不好。”

太皇太后笑着点头,“我都瞧见了,是该去学一学才好。也怪我,今儿你头一天进宫,太急进了些。明儿让尚仪局派两个精奇过来,花个一日半日的,学起来快得很。”

太后在一旁,一直是带笑看着,想来这姑娘性子也很称她的意儿。敏贵太妃存了点挑剔的心,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说有多好实没看出来,她们只瞧她心大命大,依着她看,恐怕是个惯常会扮猪吃老虎的主儿。

从慈宁宫辞出来,贵太妃和太后未传肩舆,两个人慢腾腾走回了寿安宫。

今晚上月色凄迷,这模糊的深蓝色的夜,把整个紫禁城晕染得沧桑又寒凉。贵太妃搀着太后走在夹道里,前头两盏羊角灯照出了不大点儿的亮,贵太妃的嗓音也是模糊的,她说:“您瞧,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咱们进宫都二十年了。今儿看着老佛爷为迎接嘤鸣忙碌,我就想起咱们那会儿来。头一回进宫,什么都不明白,傻不愣登横冲直撞,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太后也怅然,“可不嘛,深宫二十年,媳妇熬成婆了。如今什么都不盼,只盼着皇帝的婚姻能顺遂。孝慧皇后……唉,皇帝的日子还长着呢,头一个就……”

贵太妃习惯了太后说话的方式,她一向谨慎,说了半句,另半句要你自己意会。她是想说皇帝还年轻,嫡皇后五年就没了,不管是什么缘故,总逃不脱天子命硬的说法。所以第二个尤其要仔细,太皇太后所谓的“身子骨结实”,也不是随口一谈,眼下再挑继皇后,可得挑个受得了冷落,经得起白眼的。

“老佛爷心里明镜似的,不论什么决定,都有深意在里头。可我想着,皇上和孝慧皇后日子没过到一处去,要是继皇后再这么的……可不伤情么。”贵太妃说,细细观察太后脸上神色,“就没想过,等皇后丧期过了,大选里头再挑一挑?没准儿遇上个合适的呢。”

太后闻言一笑,“老佛爷深谋远虑,这些何尝想不着?秀女是要选的,继后的人选也在怹老人家心里。说句实在话,要论出身,纳辛家的闺女确实是独一份儿。他们家高祖老太太是成宗皇帝的六公主,纳辛又是危难时候勤王的功臣,如今还位列三大辅臣呢,不选他们家,可选谁?”

敏贵太妃也无话可说,细细论起来,勤王的头号功臣多增家也是阳盛阴衰,小辈里头的两个女娃病猫儿似的,断不能进宫。薛尚章家出过一个皇后,因孝慧皇后是病死的,继后绝不会再在他们族中挑选。剩下的只有纳辛家了,孩子个个牛犊子似的,怎么着也该轮着了。

没了奔头,贵太妃有些恹恹的,“上回我和您说过的,我那侄女儿……”

“嗳嗳,我记在心上呢。”太后说,“等孝慧皇后入了陵寝,后宫里头总还要添些人口。这会子在丧期,提了不大合适。得空吧,瞧准了老佛爷哪天高兴,咱们私底下引荐,也好叫老佛爷心里头有底。”

敏贵太妃笑了笑,这种敷衍的话,听了也不是一回两回。纳辛家的姑娘眼看要出阁,才慌里慌张讨要进宫来,至于别人,早搁到后脑勺去了。

皇帝发话叫学规矩,自然不好驳了皇帝的面子。太皇太后一大早起来,就让人从尚仪局调了两个精奇嬷嬷,在西配殿里教嘤鸣学宫中礼仪。

觉应当怎么睡,饭应当怎么吃,走路迈多大的步子,请安蹲多低的身子,这些都是学问,每一样都得再三练习。

嘤鸣什么都能做得很好,其实在家的时候规矩就挺严的,福晋指派了看妈,小到表情,大到行止,都要按着看妈的要求一丝不苟地执行。看妈手里握着戒尺,你咧嘴大笑,就是一记手板子。你走路一蹦三跳,那更了不得,尺子可上小腿肚,啪地一下,准打得你眼冒金星。

当然进了宫,宫里的要求更严苛些,也或者是精奇嬷嬷为了在太皇太后跟前显能耐,说她走道儿走得不稳妥,有高低肩,让她顶着水碗,来来回回走上一百遍。

天气很好,太皇太后用了早膳无事可做,过来瞧她怎么习学。配殿里地方不大,走上二十来步就得调头,太皇太后发了话:“外头太阳正暖和,上那棵玉兰树底下练去吧。”于是嘤鸣昂首挺胸,顶着三只水碗迈出了门槛。

太监们在配殿的台阶前放了一把玫瑰椅,请太皇太后坐着看她练习。嘤鸣是她新得的小玩意儿,光是那一本正经的表情,都能逗她高兴。

“嗳,就这么走,一步一步的……”太皇太后指点她,“两个肩头子打开喽,别想着‘我顶碗呢’,忌讳得不敢迈步子。想想别的,高兴的事儿。”

嘤鸣笑起来,一边走一边说:“我今儿可漂亮啦,穿着一身新衣裳,袍子是酪黄的,上头罩芽绿的大褂。我穿着新衣裳出门上香,正赶上庙会,别人都瞧我,说这姑娘怎么这么俊呢,上辈子指定是积了德了,这辈子才长得这么精神呐……”

太皇太后被她引得大笑,说对,“就该这样,神气活现的,天底下就数自己最好看。”

她说话是轻声细语的,加上那种腼腆的神情,连走带说,倒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皇帝听完了政,来给太皇太后请安,正好撞见这一幕。对于不能入眼的人,可没像太皇太后似的品咂出什么妙处来,他负着手,寒着脸,每一丝表情都写着三个字——不害臊。

第15章 清明(2)

“哟,皇帝来了。”太皇太后看见朝服端严的皇帝,每回都显得既惊且喜。就像平常人家的老太太一样,孙子是捧在心尖上的。皇帝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母亲,后来皇父又宾天,他是太皇太后一手带大的,情分自不同寻常。

跟前伺候的人井然肃立,打千儿的,蹲安的,都向皇帝行礼。嘤鸣的水碗当然没法儿再顶下去了,免得皇帝又呲打,说不是来瞧耍猴的。大伙儿都怕御前失仪,没人来助她一臂之力,她只好自己想辙,把两肩的水碗端下来,然后再借道万福的当口,把头顶上那只也摘了。

皇帝的眼梢划过去,眼波冷冽,没什么好气儿。他拱手向太皇太后长揖,“皇祖母昨儿夜里睡得好不好?今早进得香不香?”

太皇太后说都好,“劳你记挂着。近来北边战事吃紧,你朝政冗杂,我在这宫里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你用不着天天过来问安。想起来了,差个人瞧瞧我,或是我打发人过去回你,都使得。”

皇帝却未顺太皇太后的话头给自己找安逸,他放缓了语调说:“皇祖母体恤孙儿,孙儿都知道。可不论朝政多或是少,打小养成的规矩不能变。孙儿效法皇考,每日询问皇祖母安康,是孙儿的孝道。皇祖母若是连这个都替孙儿省了,孙儿何谈奉养皇祖母,又如何作天下人之表率。”

太皇太后听了笑得无奈,“我这是心疼你,倒叫你砖头瓦块来了一车。早前我是没人陪着,太后和贵太妃她们也不能时时在我这里。如今我有了嘤鸣,有她陪我说话解闷儿,也算成全了你的孝道。”

有了嘤鸣,成全的却是皇帝的孝道,太皇太后句句要把他们两人牵扯到一块儿。嘤鸣垂眼盯着脚尖,只当听不明白,皇帝显然也并未有任何触动,垂手道是,“皇祖母心境开朗,孙儿在前头办事也办得踏实。”

皇帝如今能够独当一面了,太皇太后已不再过问前朝的事,留在慈宁宫里专心作养身子。头前那位孝慧皇后,和她并不亲近,当初宣召册立皇后,只在大婚前匆匆见过,因此也不怎么上心。这回呢,因头一个皇后说没就没了,故而在嘤鸣身上费了些工夫。太皇太后扭头对皇帝说:“你瞧你昨儿命她学规矩,她练了一早晨,连吃的都没顾得上传,真个儿皇帝一摆脸子,底下人饿断肠子。我如今瞧着,进退行止都很好,精奇嬷嬷让她顶碗,连一点水星子都没洒出来,还要什么?她才进宫,娇养的姑娘离开爹妈举目无亲,正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你该宽待些儿,话语也温存些儿,方显出你的体天格物来。”

皇帝听完,看了嘤鸣一眼。要宽待些,说话还得温存些?他不好驳太皇太后的意思,只是眉心习惯性地一蹙,仿佛头顶上的阳光刺伤了他的眼睛,“孙儿是怕她在皇祖母面前失仪,惹皇祖母不高兴,多学些规矩对她有益,毕竟宫里不像外头。不过既然皇祖母瞧着好,那就把精奇都撤了吧,让她仔细当差就是了。”

太皇太后摇头,“她是客,不是来当差的。”

立国起百余年里,从没出过做皇后前,先进宫伺候人的先例。皇后是皇家的脸面,谁会自打脸面,叫人笑话呢。

嘤鸣懂得其中的道理,她蹲了个福道:“老佛爷,奴才愿意当差学本事。奴才全家都在旗,听主子们差遣是奴才的本分。万岁爷要奴才学规矩,是提拔奴才,让奴才有长进。老佛爷疼奴才,是奴才的体面和荣耀,奴才却不能仗着老佛爷仁慈,真拿自己当客了。”

她自觉这话说得圆融,谁知太皇太后脸上的笑意竟渐渐消失了。她也不瞧嘤鸣,手指在玫瑰椅把手上笃笃敲击着,指甲盖和脆冷的漆面相击,每一声都叫人捏心。

嘤鸣背上冷汗直流,料着这回急于把自己择干净,免不得触怒太皇太后了。她也不敢看皇帝,看了无非给自己更多重压,且让皇帝更想弄死她。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极其难熬的一片沉寂。半晌终于听见太皇太后叹了口气,悠着声儿更正她:“不是,你入宫不为伺候任何人。在我跟前,是成全了咱们的情义,论年纪,我足可以当你祖母。在皇帝跟前……”太皇太后吮唇想了想,“也别拿自己当奴才。你心里该敬着皇帝,爱戴皇帝,皇帝说的话固然要听,却也绝不拿自己当奴才秧子,记好么?”

嘤鸣这时才回过气儿来,忙跪下磕了个头,“嗻。老佛爷的教诲,奴才谨记在心。”

太皇太后又恢复了笑模样,“怎么又跪下了?”让蛾子把人搀起来,“你又没犯错,不兴动不动就下跪。”

嘤鸣一脸愧怍,“奴才叫老佛爷不高兴了。”

也算不得不高兴,只是另一种做规矩的方式。太皇太后招猫儿似的,把她招到跟前,抚了抚她的手道:“你还年轻,有些事儿想得不透彻,既在我身边,我少不得要教导你。”再瞧瞧那怯怯的模样,失笑道,“好孩子别怕……哎呀,瞧这手长得多秀气,今儿起该把指甲养起来了。我有两副年轻时常戴的金累丝甲套,回头赏你吧。”

该养指甲了……嘤鸣听得脑子嗡嗡作响,也不知说什么好,只管蹲身谢恩。

太皇太后称意了,转头对皇帝道:“你在我这儿有时候了,去太后那儿请安吧,她盼着你呢。”又吩咐嘤鸣,“你陪着一块儿去。宫里地方大,也该到处走走才好。你跟前没带贴身的丫头吧?”

嘤鸣说是,“不得恩旨,奴才不敢擅自带人进来。”

太皇太后道:“近身的人总该有的,瞧瞧你惯常用谁,让府里把人送进宫吧。我这头再给你拨两个,宫里有规矩,独个儿不能进出宫门,身边有个伴,办事也方便。”

嘤鸣正愁这里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太皇太后放了恩典,可算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了。她高兴起来,一叠叩谢,连要陪皇帝上寿安宫去,都觉得不那么为难了。

皇帝进退有度,俯身向太皇太后长揖,“皇祖母安坐,孙儿告退。”却行两步,往宫门上去了。

慈宁门大开着,有风缓缓掠过鬓边,嘤鸣将散落的发丝绕到耳后,隐约听见皇帝荷包上的金穗子被风吹动,发出悉索的清响。

跟着上太后那里,她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但因此可以不再顶碗,相较之下还是划算的。春风吹在身上有融融暖意,日子过得真快,眼瞧着清明了。若还在宫外,她可以上景山祭拜,深知的梓宫暂安在观德殿里,还未入葬。可惜眼下自己也身不由己,不光自由被限制,迫于皇权重压,还得耐下性子面对那个逼死深知的人,单是想想,便让人感到无望。

这算什么世道呢,她们这些人连草芥子都不如啊。伴君如伴虎,刚才从太皇太后那儿就咂摸到滋味儿了。不管人前多和善,转眼就能冷脸,这便是煌煌天家。自己呢,浑水摸鱼,也不知能蒙混到几时。

皇帝登上肩舆,她站在宫门前木然看着。九龙髹金的宝座在日光下折射出辉煌的色彩,皇帝端坐其上,石青的朝褂两肩挑着团龙,他目光平稳望向前方,朝冠上鲜红的帽缨衬着那张脸,既冷酷又遥远。

肩舆升起来了,她微微俯下身,让肩舆先动起来,自己则挫后一些,随舆行走。太监的击掌声在夹道里回荡,啪地一声,激起墙顶上停留的鸽子。鸽子拍打翅膀的动静很大,扑棱棱直上青云,皇帝的姿势到这时才有了变化,随着鸽子飞行的轨迹扬眼,那张脸便不显得郁气沉沉了,从侧面看上去下颌玲珑,甚至带着点风流公子的清贵蕴藉。

真奇怪,皇帝也有分心的时候?在嘤鸣的眼里他不像活人,他就像一棵树,外界感情的觉知化作一圈圈年轮向内生长,直达核心,没人看见。

果然很快他便收回视线,抬起一肘搭在扶手上。马蹄袖盖不住低垂的指尖,只见寸寸骨节分明,常年的养尊处优,养得肉皮儿白净,青紫色的血管在光照下清晰可见。

“你的规矩,学得并不好。”他忽然开口,冷冷的声线直达人痛处。

嘤鸣怔了下,知道他在说自己,便抬眼向上觑了觑。结果那道视线正落在她脸上,皇帝探究地打量她,“朕实在很好奇,你不错眼珠儿的瞧,究竟是在瞧什么?”

她心头顿时一震,在瞧什么……想了想,好像也没在看什么。初到一个地方,对所有的人和事都感到新奇,似乎是很说得通的。只是皇帝俯视着她,那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和气势,让她觉得很不自在。所幸她有急智,忙抖机灵说:“风大,奴才在想,万岁爷没披氅衣,万一受了风寒怎么办。”

皇帝不说话了,长而直的剑眉几不可见地一扬,隔了很久才道:“乾清宫内外,自太监宫女到侍卫,俱不得随意窥探天颜,这个规矩,朕望你牢记。”

嘤鸣道是,并未觉得有什么扫脸。她只是不明白,他若没看她,又是怎么发现她在看他的。至于他所谓的“不错眼珠儿”,此话亦不知从何说起,她不过拿余光扫了一眼,怎么就够上这么个词儿了。

她张了张嘴,觉得被误会始终不大好,本想解释一番,再一细想不能够,这是什么人呢,容得她辩白。

皇帝洞悉人心,“你想说什么?”

嘤鸣琢磨了下子,摇头,“奴才没什么想说的,万岁爷教训得是。”

皇帝一哂,自然不会去和她争辩昨儿酒膳时候的事,更不会去问她不时朝他望一眼究竟是什么意思。肩舆落地,落在寿安门前,皇太后已经站在台阶下迎他了,皇帝没再理会她,起身迈进了寿安宫。

第16章 清明(3)

皇太后对于嘤鸣与皇帝同来,实在感到非常惊讶。在她看来皇帝是不待见嘤鸣的,昨儿临走前那顿宣排,差点把姑娘吓坏了吧!

纵然嘤鸣后来是笑着进来的,且在她们面前未表现出任何的委屈之情来,太后瞧在眼里,还是很疼惜她。看见她呀,就想起自己刚入宫那会儿,半大的丫头,人生地不熟,虽有太皇太后顾念,但太皇太后作不得儿子的主,在婚姻方面自己并不圆满,谁也不能比她更知道倍受冷落的酸楚。

皇帝向她问安,她嗳了声,“老佛爷上了岁数,图清净了,免了我们的晨昏定省,于我们自然是好的,但却要劳你两宫走动。我看还是这样吧,明儿我仍旧上慈宁宫去,这么着你来了顺带也见了我,就不必再往寿安宫来了。”

皇帝最知道太后的善性,温煦道:“先头在皇祖母那里,怹也是这么对儿子说的,要免了儿子的晨昏定省。儿子觉得大可不必,前朝御门听政,儿子坐在那里听臣工们的奏对,时候太长,也不得舒展筋骨。散了朝往后宫来,皇祖母宫里走一走,母后宫里走一走,也是松散的方儿。”

“那也成,不为难最好。”太后笑道,转而又问嘤鸣,“昨儿头一天住在宫里,可还住得习惯?”

嘤鸣蹲安行了礼,说习惯,“老佛爷怜恤奴才,把西三所的头所指给奴才了,说离慈宁宫最近,过了徽音左门就到。”

“噢,是这么回事儿。头前西三所是太妃们的住处,后来把人都挪到寿康宫去了,头所改成暖阁,二所、三所就作存放书籍字画之用。想是老佛爷知道你爱念书,特特儿把你安排到那里去的。我原想着问你夜里住得好不好,倘或有不惯,上我这儿住来,我让丫头收拾出一间屋子,也不废什么事。”太后软语温存着,复一笑道,“既然老佛爷都安排妥当了,那自然是在怹老人家跟前最为妥帖。往后像今儿似的,就跟着皇帝常过来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大概因为她是初进宫的缘故,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对她表现出了极大的善意。嘤鸣虽不忘宫里水深,看不清人心,但也庆幸目下境遇比进宫前预想的更顺遂。太后素来有老好人的名声,嘤鸣面对她时反倒比面对太皇太后更轻松,想是全赖太后生来面善吧。她甜甜一笑道是,“您不嫌我闹腾,我自个儿也会常来的。”

这句“自个儿”,又让皇帝产生了轻微的不适感。她话里话外都在急于撇清,一个女人最招人恨的就是自以为是,她当自己是什么?香饽饽?

皇帝不豫,闲闲调开了视线。

太后的观察力一向不怎么敏锐,她没有察觉出气氛的微妙变化,她只是高兴着,因为皇帝和未来的皇后都来看她了,她觉得这样很圆满。毕竟刚走的孝慧皇后心气儿很高,从未踏足过她的寿安宫。

“进明间里头坐吧,外头风大,嘤鸣身子弱,受不得风的。”太后比了比手,“内务府才送了今年的明前龙井来,我瞧这回茶炒得极好,正愁没人陪我品茶呢。”

嘤鸣惯有眼力劲儿,上前搀了太后。云般轻柔的力量托扶住太后的臂弯,太后笑了笑,从为人处世上来看,这个确实比孝慧皇后练达不老少。

太后也有感慨际遇的时候,她嫁进帝王家,从皇后到太后,一路走得顺风顺水。只有一宗缺憾,没见过先帝爷几回,更谈不上生孩子。可她这个人运气很好,能捡漏。那会儿皇帝的生母孝慈皇后崩殂,皇帝才两三岁光景,她就把皇帝带在身边,和太皇太后一起,将他送上帝位,抚养他长大成人。她的一腔母爱没有别人瓜分,全都给了皇帝。对她来说皇帝就是她的亲儿子,幼时抚育,待儿子长成了,便成了她赖以仰息的天。皇帝呢,对她极孝顺,不因与她隔着一层肚皮就有所疏远。如今且不论这位继后人选将来是什么造化,眼下和顺恭敬就很好,至少她看着欢喜。

“来、来……”太后招呼他们坐,递个眼色,底下侍茶的把预备好的茶盘呈敬了上来。

皇帝在太后下手落座,嘤鸣一旁侍立,太后咦了声,“别站着,坐下吧。”

嘤鸣却笑着摇头,“谢太后恩典,奴才在家时学过茶道,今儿正好伺候您和万岁爷。”

太后的茶具是顶好的嵌玉包锡,这种紫砂壶俗称“三颗玉”,壶钮、壶把和壶嘴以玉镶制,搁在南炕前的茶案上。暖阳照下来,镶玉处晶莹剔透,壶身包裹的锡被打磨得锃亮,发出一种乌沉的、朴拙的质感。

太后起先还和皇帝说家常,皇帝每常也把听来的民间俗事讲给她听。但今儿有些不一样,打从嘤鸣洗茶开始,各自都沉默下来,就看着那双素手不紧不慢地施为。

袖子微微卷起来,露出一截雪白的肉皮儿,阳光下清透得同那“三颗玉”一样。冲泡、封壶、分杯,每一次转腕都有细腻婉约的况味在里头,手上碧绿的镯子也柔旖地漾动,光线透体,泼墨一般,在她小臂上洒下一汪翠色。

多好看呀,太后实心地赞叹,茶不茶的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人。她扭头瞧皇帝,皇帝垂着眼,面上没有挑剔,也没有不以为然,甚至表情严肃,目光专注。

他能这么看一个人,是好开端。太后掖着袖子,团团的脸上浮起笑意。茶泡好了,嘤鸣小心翼翼呈上来,她接过啜了一口,见皇帝也接了茶盏,太后意有所指地品咂,“依我看,今年的龙井要比往年的好,皇帝你说呢?”

皇帝自然不会说不好,顺承道:“额涅喜欢,于闽浙总督是大功一件。过程子茉莉香片也该进京了,调和这龙井,香气必然更深远。”

皇帝从来舍不得夸人,太后是知道的,便热络叫嘤鸣坐下,“你也品一品,要是喜欢,我打发人送两罐去你下处。”

嘤鸣一早晨没来得及吃东西,如今是腹中空空。她自小有醉茶①的毛病,即便小小一杯也要起症候,心发慌腿发软,再严重些会直接倒不上来气儿。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儿了,这两年一直将养着,料着眼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吧!

太后的恩赏,断不能不识抬举。她蹲福谢了恩,坐在杌子上抬袖饮茶。一个深谙茶道却不懂茶之奥妙的人,明明牛嚼牡丹似的,还要装得很受用模样,真切地夸这龙井何其清、何其香,然后小口小口地,把杯盏中的茶都饮尽了。

宫女又添了一杯,她瞧着澄澈的茶水,嗓子眼儿里苦成一片。外头宫门上忽然有小太监跑过,叫御前总管逮住了,压声斥骂:“狗东西,作死不挑好时候!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这么窜天猴儿似的!”

太后一向宽和,问跟前宫女怎么了。宫女上外头查明了原委,进来回禀说:“外边门上对子叫风刮下来了,小虾拾着了拿回来,只因没眼色,被德总管拿住了,过会子再处置。”

太后哦了声,说何必,“大好的天儿,为这么点小事置气不值当。”

皇帝因跟前人惊扰了太后十分不悦,又不好当场问罪,脸色便不大好看。嘤鸣是个懂得周全的人,冲太后一笑道:“说起对子,奴才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个笑话来,我说给您解解闷儿,好么?”

她还未说,太后已经准备开笑了,点头不迭,“你说,也好取万岁爷一乐。”

于是嘤鸣正了正身子娓娓道:“大年下,有一家子张罗贴年画。老爷子想讨个吉利,就吩咐儿子,说‘你瞧着正偏,我要是贴得靠左了,你就说升官。要是贴得靠右了,你就说发财’。最后贴好了,站在上头问儿子怎么样……您猜他儿子怎么说的?”

太后瞧瞧皇帝,摇了摇头,“猜不着。”

“儿子说正当间儿,既不升官,也不发财。”她说完,自己乐起来,一双笑眼眯成了一道缝。

太后愣了一下,也跟着大笑,“这儿子是个糊涂虫么,这倒好,把吉利全撵走了。”

她们就这么笑着,越想越高兴,忍不住放声儿。皇帝默默坐在一旁,略牵了下唇角,算是应了景儿。他鄙夷地打量边上的人,一口浊气憋在胸口不得纾解。笑话是挺有意思,但也不至于乐成这样,齐嘤鸣御前失仪,那些规矩怕是这辈子都学不会了。

从寿安宫出来,皇帝在前头走着,嘤鸣跟在后头。德禄上前来伺候坐舆,皇帝摆了摆手,那九龙舆便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随着,连同御前随驾的人,在夹道里逶迤出好长的队伍。

皇帝本来是不愿说教的,他的威仪在那里,略有令他不适的,拉出去处置了一了百了。可纳辛的这个闺女不一样,太皇太后接进来的人,又要靠她暂时稳住薛尚章,所以动不得。如果可以不见倒犹可,偏偏她还得继续戳在眼窝子里,要是由得她去,难受的是他自己。

“你……”皇帝寒声道,后头的话还未出口,就听见她接口应了个是。底下应该怎么办呢,他疾言厉色,她似乎也不当一回事。也许天威凛凛对她来说可憎可恶,因为她最好的朋友死在了深宫,所以她对他这个皇帝十分排斥。

恰好,他也一样。

皇帝的唇角微沉了下,“你先前同太后说的那个笑话犯忌讳,你知不知道?”

她声音闷闷的,说知道,“升官发财全凭万岁爷,既不升官也不发财,有藐视圣躬之嫌。”

皇帝冷哼了一声,“看来你不笨,是故意的。宫里规矩重,你在朕面前大笑有失体统。孝慧皇后尸骨未寒,你就这么着急露脸,所谓的嘤鸣求友,在你身上真是个笑谈。”

这话算说得很重了,剖开肉,剔开筋,直达骨髓,足以令她难堪至死。皇帝嘴角挂着一丝冷嘲,等着看她狼狈的应对,结果等了好半天,没等来她的回答。

他愈发不悦了,回头瞥了一眼,本以为她就在身后不远,可人并未如预期的出现在他的视野。皇帝不得不转过身来,发现她落下了一大截,脸色煞白,扶墙站着苟延残喘。总算还有惧怕之意,皇帝的怒气稍熄了些,正再要给训示,她居然靠墙蹲下了……

又在耍什么花腔?皇帝拧起眉头,不情不愿地问:“你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①醉茶:醉茶多在空腹时,饮浓茶会引发血液循环加速、呼吸急促、浑身无力等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