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他是被横着甩出去的,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内脏都震得移位了,但他没时间检查自己,因为听起来那边已经打成了一团。
“小张!”
他抽了腰里的匕首,想冲回去帮忙,却不得不停下,因为这声音太混乱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捅到的会是谁。他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在打斗停止后,面对活下来的那一个。
张起灵没开口,只能听见李四地的嘶吼,虽然已经完全不像人类了,却还是能辨别出是他的声音,夹杂在击打声里,歇斯底里,就像野兽一样。吴邪心惊胆战,抱着侥幸的心里打开手电,得到的只有失望。
当然没用,在这完全的黑暗中,除了等他什么也不能做。
他紧紧握着匕首,突然被一股腥热的液体喷到脸上,不用摸也知道是血。他心里一紧,这么大的冲力应该是大血管破了,不管是谁在这都没救了。
但是没有时间多感慨,他的机会是声音停止的瞬间,没人回答就必须立刻扑上去。在西沙的时候,他们吃尽了这些怪物的苦头,对它们不死不休的攻击性再熟悉不过。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最坏也不过是被怪物干掉。
至少就不用“几千几百年都死不了”了,也不算多糟糕,他想,但要是下次那蠢货还想救人,一定要阻止。
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很难判断究竟等了多久,一声钝重的撞击后,李四地蓦然发出一声尖厉的哀嚎,吴邪吓得全身一哆嗦,才发现叫声正在迅速地衰弱下去。他松了口气,又喊了一次,这次有了回答。
“我没事……”张起灵喘得很厉害,声音都变调了,“他的腰椎断了,大概是爬不起来了。”
吴邪走了几步就感觉脚底不对,伸手一摸全都是血,再往前就碰到了李四地的爪子,提起来扯了下,确定没力道在里面了才放心,“妈的,都是你要救他,回头要是我不行了,你也别管闲事。我跟你不一样,家里有的是人传香火。”
张起灵沉默了一阵,苦笑道:“你就别提这个了。”
吴邪没理他,努力收拾着地上的东西。因为刚才的战场直接就在他们的行李上,现在已经乱成了一团,随手都能摸到黏糊糊的血迹。最糟糕的是,水壶打翻了一只,而他们至今都没有发现水源。
把东西都挪到远离尸体的地方,吴邪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吃人的问题,只要能过自己这关,不说出去,谁也不会知道。可话又说回来了,在这完全没希望的地方,如果只是换几天苟延残喘,又何必把自己弄得连畜生都不如呢?
他叹了口气,“算了,只有我们俩更方便。一会分头找找那道门,什么长生不长生的,我不想管了。”
他们进门后没想到会看不见东西,傻乎乎地走了太久,然后又找了一整天的路,现在根本不知道离门有多远。早知道会这样,就算靠在门上变干尸也不进来了。
张起灵吸了口气说:“对不起。”
“你干嘛说对不起!”吴邪怒道,“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要怪就怪张启山那老不死的,关你屁事!”
“我知道他在找我,才出来的。”强作冷淡的声音显得有些飘忽,张起灵说,“我也有我的目的,不然你们也……”
“你不用说了,那跟我……”
一阵剧痛伴随着恶寒迅速地窜上了脊背,吴邪怪叫了一声,维持着挠痒的姿势僵住了。
“怎么回事?”
张起灵马上靠了过来,他听得清楚,急忙退了几步说:“别过来,我好像也开始了。”
“哪里?”
吴邪心里一惊,这个反应也太快了,一般人会这么问吗?
“什么叫哪里?”
张起灵叹了口气没说话,然后也朝远处退了几步,吴邪正想叫住他,突然听到他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喘息,跟着那声音的位置就低了下去。
他在心里骂了声娘,直接跑了过去,伸手一摸就感到对方猛地缩了一下。虽然隔着层衣服什么都没摸到,但吴邪立刻明白了,张起灵背上的皮肤,也起了和他后颈一样的变化——摸上去像贴了一层坚硬的砂纸,但顺着纹路找下去,就会发现有些地方还是柔软的,一碰就疼得要命。就好像表皮硬化后开裂了,露出了下面的肉似的。
估计也就是这样了吧,他想着,也不敢再碰张起灵。这种痛苦不触动是完全感觉不到的,可痛起来却非常激烈,好像被活活剥皮的感觉,内脏和肌肉好像要从每一条缝隙里掉出来。他终于明白李四地为什么会突然发疯了,恐怕根本就是在他们捆绳子的时候,把他活活疼崩溃的。
好不容易脖子上的疼痛才缓下来,他却感到心里空荡荡的,一阵阵发疼,忍不住问:“怎么不告诉我?”
张起灵又苦笑了一声,大概是扯到痛处,缓缓呼吸了几次才小声说:“我以为是伤口疼,刚发现的。”
“你受伤了也没告诉我。”
这次没话说了,吴邪在他身边蹲下,闻着空气中一阵阵的血腥味,叹了口气说:“你在这等着,我去找门。三天后就会开,说不定出去后没这么迅速,而且他们在里面也可能会有发现。”
没等张起灵出声,他转身就跑,好像在背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追着自己。其实最坏也不过是回来的时候看不到那人而已。他知道以张起灵的性格,八成是不会在原地等他的,可他也不可能把个大活人捆在身上行动。如果能找到出路,就回来找他,如果一直找不到……该怎么办呢?
他不打算想那么多。
“等等——”张起灵大声喊,大概是呛住了,咳嗽了几下才继续说,“我找到了,你沿着绳子走,墙上有记号。”
吴邪愣在原地,突然就觉得很愤怒。这算什么,一声不吭地就把事全都做完了,到底还剩下什么可做的?
“那休息一下吧,吃点东西。”
他找出最好的食物和水,一起煮热了,中途还不小心烧了手背。趁着张起灵喝汤的时候,他偷偷摸了摸自己的肩胛骨,虽然还不怎么疼,但皮肤已经变得很硬了。看来这是个加速度,一旦开始变化就只会越来越快,根本不可能等到三天后了。
那到底谁比较快,答案不言而喻。
我打不过他,吴邪想,我也不想打他,就这样算了吧。可张起灵一定会很难过的,那么善良的一个人,怎么会甘心变成怪物把朋友杀掉呢?
也许我应该独自逃走,但这样,难过的就是我了。
或许张起灵把那句当成戏言,但吴邪明白他一定不会不在乎的,因为他确实是张家的最后一个人,如果他死了,这一条血脉将彻底断绝。
虽然这样能断了张启山的念头,可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活下去吗?
接下来的时间可以算是度秒如年,都说不出话来。吴邪能感到背上的异变,像有很多小虫在爬似的,轻微的刺痒,却不敢去抓。他知道这种沉默叫什么,是绝望,就像一滴墨滴到水里,灰色会渐渐漾满整个水体,没有哪个角落能逃掉。
他想起刚进考古队的时候,大多数都是老九门里的同辈,彼此知根知底,还要装出一副陌生人的样子之乎者也,真是好笑。一切都是为了骗他,结果他早就知道是个骗局了吗?
正说着,张起灵忽然靠过来了,“你也是在背上?”
“大概?”
话音才落,他就感觉对方掀起了自己的衣服,很小心地顺着脊柱碰了碰。接触到的瞬间,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不是疼的,而是因为他发现贴上来的手指粗糙冰冷,就像树枝一样。
不对,他想,怎么可能呢,如果他变成这个样子,后来怎么会……
会怎样?
想到这里,思维就像断了线一样,突然就没了下文,他疑惑地想着,似乎忘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可惜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以为他被刺激到了,张起灵缩回手去,小声说:“还好我们看不见。”
吴邪愣了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道这些鳞片是什么颜色的,等蔓延到脸上,恐怕确实就不成人形了吧。
还是说他已经……
他不敢去确认,只是缩起身子,听着不远处沉重的喘息声发呆。
“……疼……”
起初吴邪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传来第二声,他才像被火烫到一样坐直了身子,然后连自己也一下子疼得说不出话来。
他伸手摸向张起灵的脸颊,触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但那个温度却让他瞬间想起了李四地。
居然有这么快吗?
难道他们在讨论该不该救他的时候,他其实还几乎是健康的?就像当时的张起灵一样?
“老天……”吴邪捂着脸呻吟出声来,他们到底做了什么要落到这个下场。盗墓吗?因为祖上不积德吗?他真的很希望自己有个可以祈祷的神灵,可惜连心理安慰都没有。
“杀……我……”
和之前的胡话不同,这两个字的发音很清晰,甚至还有回音。吴邪挺着腰不动,感到有人在扯自己的裤脚。
“没……时间了……快杀了……我……”张起灵大声说,“快……不……然你……”
我死就死了吧,别管这些了!反正大家都活不成!他想这样吼出来,可话到嘴边,他突然想起了张起灵不久前才说过的话。
“我就怕自己和那些怪物一样,几千几百年都死不了。”
那如果我死了,他就要独自变成怪物被关在门里了,吴邪想,那就会变成他最不希望的结局,而我怕的并不是这个。
所以我必须一刀结果他,直接命中要害,再把血放干,连一丁点尸变的可能性都不能留。
这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
张起灵显然非常的痛苦,呼吸中逐渐就夹杂了呻吟,抓在他脚踝上的力量也越来越大,骨骼发出被挤压的声音,好像随时会碎裂。吴邪没有挣扎,他感觉忍耐下去就能减轻对方的痛苦,虽然这是不可能的。
而他心里一直在不断地想象,该怎么下手,该从哪里下手,怎么才能保证这个人能迅速死掉。
可他从没学过要怎么杀死一个人。
“求你……帮我……帮……帮我……”
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喷出来的,张起灵朝他爬了过来,他感到腰间的匕首被抽出来了,刀刃振动,发出一声悠长的颤音。
有如猝然被捅了一刀,吴邪爆出一声毫无意义的哀嚎,他劈手抢过匕首,狠狠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刺去。
但他刺了个空。
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的手掌已经被匕首根部划破了,只是茫然地向前抓去,摸到的竟然全是温热的液体,柔软而滑腻的东西散了一地。他努力地抓起一块,却怎么也辨认不出那是什么。
“吴邪!”
他听到有人在喊自己,不断地说着话,语速很快。可除了名字以外,一句也听不懂。
有人抓起他的手,十指紧扣,紧紧地抱着他,逼得他不得不扔掉了手中的东西,但就在脱手的瞬间,他突然明白了。
那是人的内脏。
虽然他这辈子都没有碰过,但他就是知道。
15
“……负得起这个责任吗?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别说你一个,就算是十个,送进去一句话就够!下次不用再找我了,脱光了等死吧!”
有光透过眼睑,吴邪觉得脑子里像灌进了石灰浆子,睁不开眼睛,只听到有个很熟悉的声音在咆哮。
他娘的,这小子骂起人来居然能这么溜,他想,真是看错人了。什么生活九级残障,装得跟真的一样,等醒过来一定要好好抱怨,绝不能让他用黑瞎子式的玩笑蒙混过去。
然而等他真正睁开眼睛,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
雪白的光线从灯管流泻下来,他躺在之前的沙发上,房门关着,听不到丝毫人声,墙上的电子钟显示着17:28。
下午了?
吴邪觉得眼睛很疼,一闭上酸涩感就更强烈了,身体非常沉重,好像是捡来的东西一样不听使唤。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想起早上醒来的时候也是一个人,被叫到这里,打了解子扬一拳头……他愣了愣,记忆突然像回流的潮水一样涌了过来,把杂念全部席卷一空。
吴邪抬手挡住眼睛,泪水却止不住地沿着太阳穴流了下去。
“当我数到5,你就会醒来,并且把所有的噩梦都忘掉。”
这句应该是解子扬说的吧,结果一点用都没有,他苦笑着,泪水的咸味从嘴角渗进去,胃里泛起一阵呕吐感,他弓着腰坐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当然没用了,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噩梦,是现实。就算最后被人干扰了,他也知道那一刀究竟刺到了什么上面。
那些破碎的标本。
他真想把自己也乱刀捅死。
第二天早上,吴邪是被吵醒的,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正躺在别人怀里,彼此都一丝不挂的,贴得严丝合缝,肌肤的触感舒服到好像彼此已经融为一体。
不过他惊讶的并不是这个,因为他其实没醉到连自己干过些什么都忘掉的地步,前晚上胡天胡地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意识。他没想到的是,这个人从背后紧紧地搂着他,就好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一样,睡得活像头死猪。
记得以前倒斗的时候,这家伙明明就是最警醒的那个。
他动了下腿,被猛然窜起的酸痛激得哼出了声,挣出来后首先就把那个撕心裂肺地吼着国际新闻的电视关了。哪怕做梦他也没想过,自己会伴着这种噪音高潮。
他抓了抓头,还有点浑浑噩噩的,想不出第一步该干什么,突然听到背后沙沙地响起来,似乎因为噪音源没了,那家伙反而醒了,赶紧软着腿率先抢占了浴室。
简直就是脑子被驴踩了,都什么时候了居然有空做这种事。他瞅了瞅镜子里红着眼睛的自己,久违的那张挫脸,面具早不知道扔哪去了。低声骂了句操蛋,喉咙疼得好像要烧起来。
最糟糕的是,吴邪依稀记得是自己先扑上去的,还啃了人一脸口水。所以是哪里不对呢?太久没解决生理问题吗?话说回来那小子好像挺熟练的?好像不是第一次了?说起来他好像是个特工之类的,说不定平常也没什么机会碰女人?
也不知道瞎想了多久,等他忍着撞墙的冲动洗完出去,房里已经没人了。
长出口气的同时他又有点失望,同时,他也不明白自己在盼望什么,事到如今,想要的无非就是解脱,只要有人替他决定了接下去的路,刀山火海也无所谓。
这么想着泄了气,他又一头栽回床上。房间里还遗留着暧昧的气息,强迫他回忆起那些急于忘掉的片段,一切都缠绵得让他如坐针毡。
他焦躁地滚了几下,房门滴地响了一声,被人打开了,他抬起头,看到张起灵提着袋早餐进来,冷声说:“晚上的飞机,首都机场。”
“啊?”吴邪愣了愣,“去哪?”
对方的眼睛眨了一下,瞬间就多了几分凶狠,也没答话,把东西放在电视柜上就过来了,径直俯身来吻他,他条件反射地侧头躲过,正想爬起来,结果被按住了肩膀。
“等等,你说长白山?”
张起灵含糊地嗯了声,跨到吴邪身上,一抬手把上衣脱了,就伸手来摸他的头发。吴邪看了眼他胸前指爪怒张的麒麟,忍不住笑了起来,
“娘的,越狱是抄你……”
后半句被堵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不成调的呻吟,他深吸口气,勾住对方的背把身体贴了过去。
指腹顺着紧致的肌肉一路摸索,能感到下方精密而坚韧的起伏,那些静止的黑色纹路好像突然都成了真正的火焰,从体内喷薄而出。
“你自找的。”
张起灵在他耳边轻声说,随着炽热的鼻息一起钻进了耳孔深处,暧昧得让他背后的寒毛瞬间都竖了起来。吴邪闭了闭眼,心里忽然窜起一股邪火,一口咬住了伸到嘴里的手指。这一口带着情绪,血腥味瞬间就从舌尖迸了开来。
张起灵的手颤了一下,却没缩回去,反倒是吴邪先松了劲,
“你TM才……自找……”
这回答完全出于本能。因为他才发现自己找了太多麻烦,根本就不知道对方是说的哪一出,但他绝对不会承认。
张起灵笑了下,也没否认,抱着他腰上一使劲就一起翻了过去。突然脱了束缚,吴邪下意识地弓腰想起身,忽然感到后腰上一阵痒,对方的手指蛇一样顺着股沟就探了下去。
“我草!”后方被侵入的异样感让他明白了张起灵的意图,一掌撑在对方胸前想起身。张起灵猝不及防,被压得吐了口气,抬腿就把他从上到下紧紧地绞住了。
“想都别……”
简直就像被钢管捆住了,吴邪挣扎着吼出三个字,右肩一阵剧痛,大概是昨晚就被扭伤的,疼得他一下趴了下去,整个身体都缩了起来。于是禁锢的力量终于松了,张起灵安抚般地摸了摸他的背,在拉伤的地方揉了好一会,支起身子让他再次躺回床上。
吴邪长出口气,闭着眼睛任人抚摸,呼吸逐渐舒缓下来。张起灵眯起眼看了一会,转而揉搓他的下体,尽力让动作轻柔而有耐心。
快感又渐渐蒸腾起来,吴邪手上的动作渐渐停了,他竭力绷起背,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化成一只茧,而意识亟待破体而出,却又无奈地找不到出口。
去他妈的!
“你不会快点!”
等了太久,吴邪终于忍不住骂了声娘,推了把张起灵的肩膀打算自己解决,没想到手腕却被抓住了。挥开钳制他又去扯张起灵的裤子,那里已经完全充血了,他发出声一串无意义的嘟囔,抚弄了几下前端顺势向下滑去。
张起灵满足地长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去吻他,吴邪听到他嘴角漏出两个残缺的音节,听起来居然很像是在骂“**”。他不禁愣了愣,张起灵的动作却猛地加快了,灼热的呼吸喷在他脖子旁,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沉重,仿佛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努力扭过头,吴邪满眼看到的,是晃动的发梢和低垂的睫毛。他突然觉得很高兴,那种神魂完全被填塞般的兴奋来得如此突然和迅速,让他在刹那间就决定了放弃思考,任自己像被海浪卷走的流沙般,翻滚着向黑暗深处沉落而去。
没有让梦境继续下去是正确的,可他却不可能不想起来,就像再坚韧的钢板,一旦有了缺口都会被轻易撕裂。
那是一种极端空虚的恐怖。刀刺在最重要的朋友体内,听着他痛苦的呻吟和垂死的挣扎,却不能停下来。仿佛能看到血沥沥地流淌,和气体一起从被斩断的管道中喷溅而出,他感到自己的身体烫得就像燃烧了起来,而脑浆大概早就被蒸干了,否则为什么不感到伤心呢?
在刺出第一刀的时候,死亡就不可避免了,但极力盼望的结束却迟迟不肯到来,因为无能连让他速死都做不到,只能重复着那个机械的动作,祈祷某一次能撞上要害。
这真是太荒唐了,明明是那么脆弱的,随便就会消失的生命,却又坚韧得叫人无处下手,似乎用尽一切手段,也只能在上面留下浅浅的划痕。
这不是解脱,而是漫长的折磨。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捅了多少刀,直到整个世界终于安静,再也不会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吴邪一拳头砸在沙发上,强行中断了自己的回忆,然后有些茫然地展开右掌,举到眼前细看。在小指根部和手掌侧面,确实有一对细长的疤痕,恰好是被双刃匕首划伤的地方。
原来是这样造成的。
一个人的生命能有多少重量?本来就孑然一身的人,死了连哀悼他的人都没有,唯一的那一个,居然还把一切都忘掉了。
他仰起头看着对面墙上的电子钟,脑子里空空的,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只是盯着上面的数字一次次跳动,终于一个有意义的疑问出现了。
为什么标本室里的标本,看起来不怎么异常呢?
他的皮肤不是应该都硬化成鳞片了吗?就算颜色没变,也不可能像正常人这样平滑了。
实际上就算在被催眠的时候,他也意识到过这个疑点,但应该是被人阻止了。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后颈,触感很柔软,不像是有什么问题的样子。难道是有人找到了恢复正常的办法?
不是进天宫的那群人,因为他们全都被困死了。那是研究所的人做的吗?
不会。在他听来的故事中,从没有一次提过他身上有异变,他们只是拿一个不会老的疯子毫无办法而已。
吴邪走到玻璃柜前,侧过身看自己的脖子,颜色很协调,不像是做过皮肤移植或新长出来的。
该不会是一出青铜门就能恢复正常吧?
这是很自然的推想,但对他来说却是最为可怕的猜测。
“老天……”
吴邪看到玻璃中的脸孔扭曲了。
这样的话,他等于是白白杀死了张起灵。如果当时没有动手,说不定现在那个人还活着。他自以为是正确的选择,其实是毫无意义的残杀!
勉强维持的理智到此为止,他大叫着一头撞向了柜门,近一厘米厚的玻璃瞬间四分五裂。这是没有经过特殊处理的普通玻璃,无数刀一样的尖锋卡在凹槽里,似乎在诱惑着他。
他愣了愣,伸手握住其中一片拔下来,大概是触动了防盗装置,凄厉的警报声立刻响彻了整个研究所。
这就是张起灵抬头时,呈现在监视器里的景象。他并不担心吴邪会自杀,因为那不是几秒钟就能完成的事,阻止太简单,让他恐慌的是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
催眠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那些记忆虽然成功提取了,却没能被消除掉。
因为前一天晚上试图伤害珍贵样本的行为,他一大早就开始接受调查。动手时就预料到了结果,他很淡然,反正组织现在还不可能把他扔掉,那些仅限于皮毛的惩罚对他来说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但就连他也没想到的是,只是离开了几个小时而已,居然会捅出这么大的漏子。
当惊慌的催眠师冲到面前的时候,他真恨不得一把捏断对方的颈椎。
其实吴邪是否崩溃都影响不了他的地位,只要上面的人不肯放弃,他就是必须的一颗棋子。他只是出于私心的,希望那个人能保持现在的样子。
从一墙之隔的会议室冲出来,他第一个踹开了房门,本以为会看到血流如注的场面,但吴邪只是背对着门蹲在地上,在散落的碎玻璃和器材里拨弄着什么。
走近了,他才发现那是一套摔散了的人体解剖模型,早就没人记得在那放了多少年了,却很可能会刺激到那一触即溃的精神。
玻璃渣在脚底发出被挤压的咯吱声,他转到吴邪对面弯下腰,想看清他的表情。
不是这次鲁莽的催眠,谁也不清楚在青铜门里具体发生过多么惨烈的争斗。虽然早就从两人的伤势中推测出了凶手的身份,却没法确定起因。
他对过去的了解,仅限于“张起灵”还有余暇写笔记的年代,而因为他的死亡,云顶天宫之行成了最没希望查明的盲点。
这就是价值观的差异了。换了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掉同伴,但他也还不至于理解不了普通人的感情。
“吴邪?”
他不报多少希望地小声喊道。
因为太专注于回忆中,吴邪并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他甚至没听到警报声,但这句呼唤还是很直接地传达给了他。他抬头看了一眼,原本空洞的眼神突然闪出惊喜的光芒,一下子挺直了腰,伸出双手,似乎想把对方抱在怀里。
“你在这……”他语音嘶哑地说,“你还活着!”
张起灵愣住了,反而朝后退了一步。吴邪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还想靠近他,但才站起来,就被蜂拥而上的工作人员抱住了。
他本能地挣扎了几下,看到对方带着怒意的眼神,才明白自己的话有多大的歧义,急忙叫道:“不对,你搞错了!我没有疯——我知道你不是,你不是张起灵!”
简直像个诅咒。
那个被他杀死的人害怕的,是自己变成怪物害死同伴,而这个人的希望,是要他永远不要变回以前那个无知无觉的疯子。
这很难,实际上他现在都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他只是突然想起在张起灵腹部有很多细小的伤疤,纵横交织——他身上的伤太多了,以致于他几乎要忘记它们的存在。
张起灵的后背顶着墙,沉默地看着他被人拉出去,自始至终再没有说一个字。
16
虽然吴邪还无从得知,但张起灵很清楚,整个研究所的形状接近中字形,他们所在的房间正在最中心的位置。这本来就是环绕核心设下的牢笼,所有的设施甚至包括人的心灵,都呈现明显的放射状。
假设这是一座陵寝——实际上它的平面图也确实很像墓葬——那么吴邪就等于是墓的主人,说是一句话决定他人生死也不为过。当然,这不是因为他的地位超然,而是相对最终目的来说,普通人的利益实在太过渺小了。
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是尘土。在理解了这一点后,他就迅速利用了自己的优势。只要他是“吴邪”身边唯一的人,就不会被那么轻易地替换掉,而现在,他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在对方清晰地说出“我知道你不是张起灵”以后,他茫然了。
他究竟是想成为张起灵,还是想摆脱张起灵?不管哪一边都需要行动,可他现在却只是在徘徊不前,自称张起灵,却不甘心当替代品,被人说不是,竟然又同样不甘心。
仿佛察觉到了他心中的迷惑,夜色正包围着他。在这地底,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光明,却也难得有真正的黑暗,每个角落都灯火通明,除非刻意切断电源。
吴邪僵硬地躺在床上,心急如焚。他知道张起灵正盯着自己,眼睛反射着微光,就像黑曜石一样漂亮。他很喜欢张起灵的眼睛,不光是因为漂亮,更是因为在被他看着的时候,会有种强烈的“他就在这里”的感觉,而当视线移开,他就仿佛突然消失了。
这很奇异,而且让人不由自主地眷恋,希望那个时间能长一些。
“你……”想好的台词被太难听的发音打断了,吴邪清了清嗓子又说,“你打算在那坐一整晚上?”
张起灵不动也不出声,活像个鬼影。名义上是为了阻止他自残而待命,但他已经保证过很多次绝不会那么做了,他会这么沉默是另有原因,吴邪也隐约能猜到。
“过来……好吗?”本想用命令的语气,噎了一下却变成了请求,吴邪叹了口气,有些自暴自弃地翻了个身,说,“我不想一个人呆着。”
那边的人终于动了,他听着布料摩擦的声音渐渐靠近,然后身下的床垫沉了下去。
“这是我的床。”
张起灵说。
“什么?”
“你的房间在隔壁。”
很难得的补充说明,吴邪张着嘴呆了好久,才明白他是指那间布置成七十年代的老土房间。这意思是说,“吴邪”以前一直住在里面,而这围绕在外面的好像从来没人住过的样板房,其实是他的地盘?
他一直住在这?一墙之隔的地方?
吴邪忽然觉得轻松了很多,好像有很多积压的东西被释放了。他缓缓地吐了口气,全身的肌肉似乎都松弛了下来。
“我就爱睡这。”他缩起身子竖着耳朵等,直到被身后的人揽进怀里。
吴邪把左手叠覆在对方的手背上,食指的指腹下就是那条最粗的疤痕,微微隆起的组织柔软而光滑,顺着走势还能数出针脚的数目。
在那样的严寒下,伤得如此严重还能存活,真的是个奇迹,而奇迹是不应该发生两次的。
他在心中警告自己,不能对此抱有希望,但是他还是不能抑止地想确认一下张起灵身上的伤。
如果他真的是……
无法再想下去,因为不管本人对此是否知情,那都是个不能言明的秘密。
他佯装睡得不舒服,推着张起灵翻过身,然后有些不自然地把手绕了过去。已经愈合了的伤口很难靠触觉发现,他数着秒至少熬了半小时,才开始小心地移动着手指,向着记忆中最清晰的那一刀缓缓挪去。
他并不知道张起灵此时正睁着眼睛若有所思。更确切地说,他不知道张起灵根本不可能在腹部的弱点暴露于人的情况下睡着,哪怕这个人是他绝对信任的,但他就是本能地能从呼吸心跳肌肉骨骼的每一分细节里发现问题。
这是可能要到死的时刻才会沉睡的戒心吧。
巴乃分别后的某一天,他突然开始失眠,一整天一整天地发呆,好像伪装出来的身份和性格突然都与他无关了。如果没有那么异常的表现,也许组织也不会发现得那么快——当然,比起为什么会被发现,更该问的反而是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被发现,果然“吴邪被杀”和“古楼被毁”这两点,给了他们巨大的打击,差一点就连外围机能都丧失了。
后来吴邪来到他身边,他们开始逃亡,他却觉得无比的轻松愉悦,也是直到那时候,他才明白自己已经太久没有好好休息了。怀中并非空无一物的感觉是那么充实,和这点相比,之前所追求的自由简直虚幻到可笑的地步。
也许那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个解脱,因为他们都不用再逃得筋疲力尽。
怕惊动了在胸腹间流连的那只手,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虽然知道多半和青铜门里的往事有关,他还是想弄明白吴邪想做什么,可等来等去,却好像被小猫舔一样,只是痒得难受。
他吐了口气,闪电般地按住了打算缩回去的手臂,“找着了么?”
贴在身后的身体明显震动了一下,却没有回答,他有些疑惑地伸手把灯开了,翻身凝视着对面的眼睛,里面是他看不懂的复杂感情。
“伤心就别惹我。”他说,“我可不是张……”
但是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吴邪猛地推了他一把,抱住他的后脑吻了上来。他被压在下面,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发现对方的心跳得极快,手上的力气也很大,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好像想把皮肤刺穿似的执着。
“属狗的……”张起灵嘟囔着抚过吴邪的脊背,抬手掀掉了他的上衣,“我教你怎么性骚扰吧。”
吴邪沉声笑了,低头咬住了张起灵一侧的乳头。他感到有手指插进了自己的头发里,鼓励似的轻轻揉搓着,眼泪立刻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该怎么隐藏那份感情,吴邪不知道,他觉得自己都快要被汹涌的奔流冲走了,只有紧紧抓住对方,才能勉强保持一点镇定,让自己不要当场跪下痛哭流涕。
可惜他没有信仰,一时竟想不出能感激的对象。
实际上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根本没有证据支撑的猜想激动至此,就算伤口吻合又怎么样呢,在一个遍体鳞伤的人身上找一道看起来很像的伤口,并不算多么难的事。
可在他看来,他确实是被拯救了,哪怕99.9%的可能性都是假的,他还是愿意抱着那0.1%的希望,强迫自己相信那就是100%。
大概是以为他的失控是因为悲痛,张起灵抚摸着他背部的肌肉,动作很轻柔,比起**倒更像是宠溺的感觉。吴邪躲了几次都没甩开,抬头看过去,就发现那双眼睛微微眯着,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反射着上面的灯光,就像星星落进去了一样。
装什么装,明明都硬了……吴邪想着,心里冒出股邪火,突然就很想看到对方被情欲控制的模样——理智被吞没,自制力丧失,彻底从禁锢中挣脱出来的,沉浸在感官刺激中的猛兽。
其实他并不是没有见过,但那是被深深隐藏的,仿佛雾气中的剪影一般,能感觉到存在,却看不清楚细节的本性。
“有些事你不如问我。”指尖捻着怀中人的发梢,张起灵很罕见地主动说,“我知道的比你想得多。”
吴邪不知道他凭什么这么断言,但也没打算跟他客气,勉强整理了一下思绪说:“我听到你威胁解子扬?”
张起灵微微勾起嘴角说:“他当然怕,被装在笼子里放进青铜门,谁都会怕吧。”
吴邪想起在标本室附近看到的那些人,倒抽一口冷气,“老天,我看到他们养了很多畸形的人,难道是……”
“不,”张起灵的目光冷了下来,“出来的都死了,不成人形。”
看到他不想多说的样子,吴邪又问:“那你早知道张……嗯……是我杀的?”
张起灵沉默了一阵,冷笑说:“你就是放不下这个,谁动的手很重要?”
吴邪低头凝视着他腹部的伤痕,微微凹陷而发白的痕迹,就像一条条错综复杂的小道。他忍不住伸手摸了上去,但这次还没碰到就被截住了。
他明白对方察觉到什么了,不快的气氛顺着手指传达过来,但还是开口问道:“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
“早忘了。”张起灵皱眉,大概觉得态度太差,停了停解释说,“我不喜欢有人碰我肚子。”
“可是伤口很大啊,当时很疼吧?”
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张起灵看了看自己的腹部,又看了看一直延伸到左肩的伤疤,苦笑道:“你觉得呢?”
“我……”吴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虽然竭力暗示,他却根本不敢提及那个话题,因为如果张起灵是知情的,这必然另有隐情,阴谋或陷阱他不想理会,而如果张起灵不知情,被监视者发现后,就很可能导致不好的后果。
实际上这很不现实,如果他真的是张起灵,为什么现在看起来还这么年轻?假设他也成功长生了,又为什么组织上没有研究他,反而将他训练成下属呢?
但另一方面,张起灵死的时候,他至少已经十五岁了,那异乎寻常的右手和缩骨的技能,真的是不到十年就可以练出来的吗?还是说他们从更早的时候起,就在打造一个假的张起灵?
可能吗?
“那问点别的吧,”吴邪生硬地岔开了话题,“比如你是哪年生的?”
大概是困了,张起灵打了个哈欠,有些含糊地说:“77年。”
“喔,那和我同年啊,你……”说到一半吴邪突然愣住了,他想起自己可不是77年,算起来比那至少要大上20岁,居然已经是个老头子了。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张起灵笑了笑,“你当然也是,这没什么问题。”
——你就是吴邪,这没什么问题。
大概是他的口头禅吧。吴邪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在巴乃分手的时候就听过类似的话,看得出是真心实意的回答,很令人感动,但现在他的感想却不可能那么单纯了。
因为他想要找回不属于1977年的吴邪的东西,哪怕那种努力可能毫无价值。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这个任务的?”
张起灵沉默了一阵,忽然起身倾了过来,居高临下地问:“你怀疑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不过……”被这样的目光盯着,居然都想不出合理的谎言,吴邪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松了肩上的力,说,“你难道不觉得……你肚子上的伤……”
“很像张起灵?”
代替他说完的是轻松而毫无温度的声音。吴邪心里一惊,视线又回到了他腹部最明显的那一条疤痕上,贴着肋骨下缘倾斜着,足有三寸来长。原来他早就发现了?他想,也对,这么明显的相似点,这么谨慎的人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呢。
好像想平复心情似的,张起灵深呼吸了一下,飞快地穿上了衣服,又把他的扔给他,冷声说:“走。”
预感到要去的地方是哪,吴邪脊背一阵发冷,但还是依言穿戴整齐后跟了上去。
找他要了铁门钥匙后,张起灵就那样大摇大摆地带着他进了走廊。两人一路无话,只是沉默地走着,脚步声在死寂的空气中回荡,清晰得可怕。一想到不知道有多少人正监视着他们,吴邪的心就跳得飞快,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害怕,或者后悔,无数次地想掉头逃走,但还是忍住了。
一直到了标本室,张起灵低头看了他一阵,伸手在他额头上按了按,才率先进去开了灯,朗声说:“这件事我早就发现了,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的。”
说着,他走到最里层的柜子前,拉掉了幕布。因为是第二次看到了,吴邪并没有感受到和上次同等的冲击,但还是无法长时间地凝视,只得让视线不断地游离。
“我经常受伤,不可能每次都检查纱布下的情况。那应该是某次做出来骗你的,不过至今都没有用上的机会,剧本也没有交到我手上。”
对比标本上的缝线和他腹部的疤痕,吴邪发现二者确实能完美地吻合,如果他没有问出来,而是直接到这里取证,一定会对那个猜想深信不疑。
“但是,”张起灵一掌拍在玻璃上,低声说,“我告诉你这为什么是不可能的。”
“这一刀,”他指了指自己的右上腹,那条最明显的痕迹,又指了指标本的相应位置,“下面是肝脏。你说过青铜门要三天才会开,光这一下,他就不可能活到那时候。”
吴邪呼吸一窒,喉咙里像堵了什么东西似的,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背靠上了墙壁。
“但那不是最致命的,”张起灵毫不客气地靠过来,把吴邪逼到了墙角。他的右手划了个弧线,停在了自己的胸骨正下方,“这一刀是主动脉,看伤口的形状,整个刀身都刺进去了,你有没有感觉到脊椎?”
如果不是被对方的腿顶住了膝盖,吴邪都怀疑自己会不会滑下去。
“他死得很痛快,你不用内疚。”张起灵果断地说,“如果我是他,也许会高兴得哭出来。”
吴邪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每个字都货真价实,但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快地说出来呢?扭头看着不远处的标本箱,然后视线就径直沉向了地面,他感到自己就像被一个巨大的漩涡捕捉了,所有的细节和片段从身侧飞速掠过,旋转翻滚着被压向海底。
“对不起。”
并不悲伤,但是极度地沮丧。不仅仅是因为发现他不可能是“那个张起灵”的事实,更因为他察觉了自己妄图用幻想自我安慰,减轻负罪感的用心。
张起灵把手放在他肩上按了按,然后凑过来吻他。吴邪想躲开,但已经没有空间后退了,也就闭上了眼睛。他感到灵巧的舌头探了进来,卷住他的就往回勾,发现他不肯合作后,转而撩拨牙龈和上腭,**的感觉立刻蹿升而起。
唇舌摩擦的触感太清晰,好像每一个乳突都契合在了一起,吴邪被推得微仰起头,腰上发软,本能地想抓住什么,指尖突然一凉,碰到了某个坚硬而冰冷的东西,氤氲的欲望就像被冻结了一样瞬间就消退了个干净。
他用力推开张起灵,摇摇头,但呼吸还没平复,只是大口顺着气。张起灵也喘得很厉害,看了几秒发黄的玻璃容器,才说:“回去吧。”
吴邪抬起手表示等等,然后拉着他出了标本室的门。难得来一趟,有些事还是要问清楚他才能安心。
“这间房……”他把手放在那间关着畸形人的房门把手上,“我之前……打开过,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实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正常的人?”
张起灵皱着眉,神情有些奇异,似乎有什么话难以启齿,吴邪心头一沉,手上使劲就把锁拧开了。
“等等!”
因为分神慢了一步,张起灵没能阻止住,几乎就在门打开的同时,从那扑面而来的腥臭味中传出一声嘶哑的嚎叫。吴邪吓了一跳,才看到是有个全身长满瘤子的人爬了过来,披散的乱发都被脓液和血水黏在身上,夹杂在溃烂的瘤子里,真就像活鬼一样。
大概是被声音刺激了,那人一把抓住了栅栏,似乎想借力爬起来。吴邪扶着栏杆,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猛然眼前一暗,竟然是被人从后面蒙住了眼睛。
“你干什么!”
他抬手去扯,就被一股大力拽着往后倒去,吴邪本能地抓住了栅栏,竭力往前一挣,张起灵手指下就是眼球,不敢用力,终于还是松了手。
因为余力的作用,他一头撞在了栏杆上,好在有自己的手当肉垫才没撞出包来。吴邪骂了声娘,定睛朝下看,接着就像被雷劈了一样僵住了。
那个人,竟然长着张和他一样的脸。
17
“这……”
才吐出一个字,张起灵就又捂住了他的眼睛,同时掰着他的手指硬生生把他从栅栏上扯了下来。一声响亮的关门声过后,嚎叫声消失了。吴邪这才知道,眼前看起来很普通的门和墙壁,全都是做过隔音处理的。
他全身脱力地靠在墙上,只感到心脏不断地撞击着胸腔,生疼。张着嘴大口喘气,空气却像进不了肺叶一样,眼前一阵发黑。
确切地说,那张布满了脓疮的脸并不完全像他,因为那人太瘦了,除了增生的肿瘤和浮肿的伤口外,全身几乎就是一张皮包着骨头。要不是凑得够近,他恐怕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认出来。
“怎么回事……”他喘了几口气说,“这就是……录像带里的那个人吗?”
当年陈文锦给他寄的录像带里,就有这么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在地上爬。幸好有了心理准备,事先也知道里面是怎么一副令人发指的样子,不然他都怀疑自己会不会当场疯掉。
张起灵看着他好一会,摇头说:“这不是人。”
“为什么?”吴邪有些莫名其妙,“你是说他们正在尸化?那也不能……”
“这是为活体实验培养的动物,根本没有理智。”
吴邪心知这说法有问题,但在这个研究所里,连他自己都没有人权,又能说什么呢。叹了口气又问道:“那他为什么和我长得那么像?”
“你知道什么叫克隆吧。”
“废话,”吴邪有些恼火,那种连电影里都算是过气的名词,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别告诉我这是克隆人。”
“是的。”
回答的语气特别淡定,说完还低头拨了拨前额的头发,又补充了一句,“全都是。”
一时无语,吴邪叹了口气,突然想到个疑点,“不对,不可能,刚才那个至少也有20岁了,这个研究是95年开始的,就算是克隆人也是人,怎么可能长这么大?难道计划是从20年前开始的?”
张起灵抬起头,眼里居然有几分惊讶,但并不是被提醒的那种惊讶,而是没想好怎么回答的茫然。他调整了一下站姿说:“你冷静点听着。”
吴邪从没见过他这样严肃的神情,知道这是要来真格的了,也深呼吸了几次才点点头。
“这么说吧,在人体内所有的细胞中,都有一个长生不死的开关,而在你体内,所有的细胞都处于一种激活的状态,这很可能就是你长生不老的原因。很诡异,因为除了极少数特殊细胞外,只有恶性肿瘤才有这种特性,可你却非常健康。”
“是因为进过青铜门吗?”
张起灵摊了摊手,继续说:“他们的工作,就是找出使你变成这样的原因,因为你是唯一成功的样本,组织决定用克隆人代替你进行实验。但谁也说不清原因,它们的成长速度都快得不正常,而且极易患上癌症死亡,这里面已经是几千分之一的幸运儿了。”
吴邪终于明白了房里那些病变器官和胎儿的来源,嗓子眼里直发干。是噩运才对吧,他想着,果然从对方的笑容里也显出了讽刺的意思。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至少他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的。
“简单点说,在人体内所有的细胞中,都有一个不老的开关,它在正常情况下是封闭的,你身上的却处于活性状态,这应该就是你不老的原因。但打开这个开关,细胞里的抑癌基因也会同时失去功能,因为实际上这种永生的细胞跟肿瘤细胞的特性类似,只有你体内产生的某些细胞因子有抑制作用。他们将之命名成为MIR因子,并提取出来应用在癌症的治疗上,结果在普通人体内却无法发挥效用。”
“是因为进过青铜门吗?”
张起灵摊了摊手,继续说:“这个研究所的工作,就是找出使你变成这样的原因,因为你是唯一成功的样本,组织决定用克隆人代替你进行实验。但谁也说不清原因,它们的成长速度都快得不正常,体内MIR因子的浓度也会不断增长,极易因恶性肿瘤而死亡,这里面已经是几千分之一的幸运儿了。”
“我再看看。”
这次张起灵没有阻止他。
那个试图爬上铁门的人已经跌了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摔伤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吴邪紧紧抓住栏杆,手指因太过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他们……都和我长得一样?”
他看不清那些人的脸。他们似乎对外界的刺激很迟钝,而且就算抬起头,也很难从披散的头发和溃烂的伤口里辨认出长相。谁能相信呢,排除掉诡异的诞生原因,这竟然只是些不到十岁的孩子。
张起灵没回答,也不知道是因为问得太废话,还是觉得这话题太没意义,沉默地靠在墙上,一手扶着额头,从手指的缝隙里能看到紧皱的眉心,看来心情也很不好。吴邪心里明白,他们两个也不过是砧板上的肉,实在做不了什么。这些人根本毫无希望,只有死才是最好的结局,所以虽然很想帮助他们,也只能叹口气退了回来。
被腥臭味呛得咳嗽了几声,他扶着墙看了张起灵好一会,才问:“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反正已经被吓了个痛快,谁还在乎多吓几次,还不如一次说完拉倒。
张起灵低下头去,猛地一拳砸在墙上,只听一声清脆的类似骨裂的声音,吴邪感到手底下一震,心里同时也是一紧。
“有什么……”又过了好一阵,张起灵才苦笑着说,“我们培育过你的后代,但没有一个胚胎能正常出生,甚至还会反噬,使孕妇死亡,我想这大概就是万奴王无法世袭的原因。”
很难形容那种诡异的感觉,吴邪觉得这就像在听一个离奇的故事。他能很冷静地思考那些线索,比如汪藏海留在蛇眉铜鱼上的话,而不感到害怕,就像故事的主角是和他无关的陌生人。
“你是说我这样的……”他选择了一下措辞,“算是万奴王?”
据汪藏海所说,历代的万奴王都是在前一代的万奴王死后,从青铜门里爬出来的,而且它们都是怪物。那道门只有在万奴王死亡的情况才能打开,如果有人在错误的时间擅自打开青铜门,就会被“烧尽一切”,导致极大的灾难。
这么说似乎也没错,至少他们在门里的形态,就很难说算不算人类,如果出去的时候是像李四地那样,被当成怪物也就不足为奇了。
没有等到回答,吴邪又说:“可现在那个门还在不停地打开关上,什么叫错误的时间?按照那个逻辑,只要我还活着,任何人进去都是死路一条,那我们上次幸好没进去,不然现在已经挂了。”
说到这他呆了一下,因为他突然发现逻辑上有问题。汪藏海说的是,擅自打开门的人会被“烧尽”,却没有说万奴王本人会不会被“烧尽”,以及万奴王本人能不能主动带人进去,很难说他们会遇上什么情况。
“不行,这都建立在我就是万奴王的前提下说的,可我又没有十二只手,怎么可能是呢。” 张起灵仍然没吭声,他想了想忽然明白了,没有任何一个说法确认过“万奴王必须有十二只手”,就算九龙抬尸棺里的男尸真的是万奴王,也只能说“那一个万奴王恰好有十二只手”而已。
“这太离奇了。虽然汪藏海说了万奴王是从门里爬出来的,你们也不能就认为从门里出来的都是万奴王吧?而且汪藏海他自己不也跑出来了吗?而且你说我是不老的,如果这就是万奴王的真相,他们又为什么要更替呢?”
“那不重要。”张起灵说。
“怎么不重要,这样事情就简单了,只要把我杀掉,就可以派研究员进去。”吴邪叹了口气,也不禁苦笑起来。因为这是个不可调和的矛盾,如果他死了那个门还是有问题,就没有研究样本了。而哪怕他们有再多的长生样本,不全部杀光,也没法验证理论的正确性,他们当然不敢乱来。
“好吧,那你觉得什么比较重要?”
张起灵才舒展开一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你绝后了。”
“我靠。”吴邪条件反射地骂了出来,直觉得耳朵发烫,“你也想得太歪了,都扯哪去了,谁还有心情管那个。”
但是张起灵没有笑。看到他很认真的样子,吴邪也不禁有些忐忑。
仔细想想,这句话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可笑,至少他还知道有个词叫生殖隔离。在自然界中,不同物种间是无法繁衍后代的,不是根本没法受精,就是在胚胎时期就夭折了,只有极偶然的情况才会有类似骡子或狮虎兽之类的产物,但也都没有生殖能力。
这么算起来,至少在生物学的角度,他根本就不是人类了吧。
真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结论。
“其实挺公平的。你想啊,如果又长生又多产,这地球迟早要给挤爆了。再说,活下来还不是像那些人一样生不如死的,一点人权都没有。反正吴家还有别的人……”为了掩饰心中的不安,吴邪说得很快,发现对方还是无动于衷,不禁有些焦躁,“你是怎么想的,快拉倒吧,我想都没想过这问题。”
过了好一阵张起灵才微微点头,随口说了句“是么”,似乎也没把他的话听在耳朵里。
因为分散了注意力,吴邪反而觉得心情轻松了一点,这才有余力去回想刚才的对话。
“没有一个胚胎能正常出生,甚至还会反噬,使孕妇死亡”,简单的一句话,都不知道埋葬了多少生命。居然不光胎儿会死,还会引起病变,难道是在子宫里直接变成恶性肿瘤?
他想象着那个场景,即恶心又恐怖,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该不会这个身体里的所有细胞,对于正常人来说就像毒药一样致命?
“糟了,你会不会有事?”
那双幽深的眼睛忽然睁大了,张起灵惊讶地看着他,好一会才从鼻子里哼了声,似笑非笑地问:“你负责?”
明白自己说了蠢话,吴邪松了口气,同时也有些尴尬。就好像在公共场合讨论隐私话题,即使别人听不见也会浑身不自在。
僵持了一阵,他搓了搓手首先往来时的路走去,“没什么事快走吧,这边都没暖气,冻死我了。”
走了好久才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声。他没有多想,也就没有回头,所以并没发现张起灵若有所思的神情,一闪而过的,甚至有几分暴戾的味道。
接下来的几天可以算得上是养尊处优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没有任何检查打扰,吴邪觉得自己就是一头等着养肥杀头的猪,无端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当然,在他看来,现在在放映室里看电影的张起灵,无疑就是另一头猪。他几乎整天都陪着他,两个人挤在一套房里,朝夕相处,相距永远不超过50米,倒让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地方真糟糕,连监狱都有放风的时候,怎么都没个运动场地呢。他心里发着牢骚,放下了手里的书,偷偷地走到放映室门口。因为被宽大的沙发挡住,只能看到张起灵的头顶,一小块黑色的发梢,一动不动的。
房间里很暗,混沌不清,只有投影幕上是亮的,显示着湛蓝的天空和浓白的云团,以及一望无际的草原。
似乎是风光片,不知道是不是心境使然,配乐悠扬婉转,但又带着几分哀伤。
吴邪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几步。他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好好看过天了,他又想起以前还在外面的时候,这小子是特别喜欢对着天空发呆的,现在,却只能看着这么一小块被储存在数据流里的风景,又能想些什么呢?
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动作,避免发出声音,赤着脚往里走了进去。虽然以张起灵的警觉度,要偷偷靠近的机会几乎是零,他还是想尽可能地看到些没有经过太多伪装的表情。
他还以为很快那个人就会出声,或者站起来,没想到居然一直没有反应,终于绕到了沙发的侧面,他才发现张起灵是睡着了。从他的方向能看得很清楚,甚至还能看到那微微翘起的睫毛。
不断变幻的微光洒在张起灵身上,他仰着头半躺在靠背上,下颌到喉结再到锁骨,漂亮的曲线完全暴露了出来,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显得非常诱人。
但即使如此,他的眉头还是皱着的,显然他在睡着之前——很可能还包括现在——都在考虑着某些连他都不感到轻松的问题。
吴邪几乎是贪婪地看着这一幕。他的视线顺着迎光的轮廓滑动,沿着每一条微微凸起的肌肉或血管一寸寸挪移,恨不得把能看到的每一个细节都铭记在脑子里。唯一令他失望的是,手边没有一台相机或摄影机,能把这难得一见的,完全不设防的光景拍摄下来。
音乐声渐渐远去消失了,但吴邪没有注意到,他根本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直到室内的光线忽然暗下去,一切重又归于黑暗。
碟片到了尽头。
吴邪吓了一跳,本能地朝前走了几步,结果狠狠地踢上了木质的沙发脚,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他弯下腰,结果还没摸到脚尖,已经被人抓住手臂拖得失去了平衡,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跟着腰上就被人搂住了。
“看什么呢。”他缩了缩腰,去抓扣在侧腹的手,没想到竟摸到一个坚硬而有些冰冷的东西,正想确认是什么,掌中的手腕一翻,远处传来声轻响,显然是被扔出去了。
18
听起来那东西非常轻,似乎是个纸盒之类的,吴邪没往心里去,往后靠了靠,用脊背顶住了那只正沿着背心往上爬的手。张起灵的手指挪动了一下停住了,倾身靠在他肩上,嘴唇扫过了耳垂,就那么压在肩窝里,却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扭头用眼角的余光看去,只能看到漆黑的头发,吴邪本能地感到很不寻常,伸手插到发从里摸了摸,问:“怎么了?”
耳边传来“嘘”的一声,充满了刚睡醒的暗哑和慵懒,他心上一阵颤栗,就感到背后的手抽了出去。
张起灵探身拿起遥控器,按了几下,投影幕上的预览界面一闪,跳出了一片普通而又极不普通的草原。
说普通,是因为它比起风光片实在差得太远了,发黄的短草和斑驳的大地,丝毫没有出奇的地方。说极不普通,是因为在目力所及的地方,排满了巨大的白色风车,迅速地旋转着,仿佛能听到那沉重的呼啸声。
音箱里传出轰轰的噪音,还有遥远的有节奏的敲击声,显然是因为吹在麦克风上的风太大了。
“是上面?”吴邪难掩语气中的激动,要不是被人紧紧抱住,他一定已经跳到幕布前面去了,“老天,你怎么做到的……这是上面!我来的时候看过这些风车!”
他几乎都要忘记了,外面是什么样子,仿佛已经暌违几个世纪的风景,轻易地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处境。他从不知道自己这么热爱天空,也从不知道自己有多渴望自由,直到那失去已久的东西再一次出现在面前。
“我要的。”张起灵说。本该是炫耀的台词,在他说来却显得理所当然。
吴邪点了点头。他并不知道这句话背后具体经过了哪些操作,也没有兴趣知道,他只是迫不及待地盯着那些晃动的草叶和风车,唯恐漏过哪怕最微小的变化。
天那么蓝,云彩厚得好像要压下来,这一方小小的屏幕,仿佛是个时空的出口,只要能跳进去就能超脱于世界之外。
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张起灵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都在仰望天空。鹰总是比鸡更眷恋蓝天的,因为尝试过翱翔的滋味。他看起来淡漠,实际上却背负着比常人要多得多的秘密,恐怕再也不会有人比他更明白自由的珍贵了。
吴邪闭上眼睛,幻想他们就在外面,草梗扎着身体,微微的刺痒,阳光温暖地照在身上,凉风吹拂,只有接触在一起的皮肤是滚烫的,风车巨大的阴影一遍遍掠过,明暗有节奏地交替着,就像日夜轮回。
“我爱你。”
张起灵说。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简直就像空气中看不见的涟漪。
吴邪脑子里轰的一响,片刻的空白后,胸口突然疼得好像被紧紧地攫住了。他偏过头去吻张起灵,劈头盖脸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落在什么位置,直到被揪着头发压倒。
“想不想……”张起灵凑过来,鼻尖在他耳垂上蹭了蹭,才几不可闻地吐出了最后的两个字,“出去?”
吴邪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对。他当然想出去,但说不清原因的,他就是觉得这么说会有不好的后果,不仅仅是会被监视的人听到而已。
但说不想,也太违心了。
他想了想,缓缓地说:“我想跟你在一起。”
说完他觉得意思不够明确,又补充了一句。
“不管发生什么。”
张起灵停顿了一会,撑起上半身拨了拨他的头发,他知道皮带散开了,凉而干燥的手伸了进去,接触到的瞬间不禁冰得缩了一下。
“我一直想杀你。”
“我知道,”最敏感的地方被摩擦着,甚至能感觉到掌心粗糙的茧皮,吴邪仰起头深吸口气,挪了挪腿,顺着背心的凹陷,把凉飕飕的手也塞进了对方的裤腰,“变成禁婆……也跟着你。”
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他知道张起灵一直在策划着什么,因为他发现他眼里偶然会闪过一种近似挣扎的感情,虽然那非常罕见且短暂,最近却越来越频繁。也许是某个期限近了吧。
不管是多么擅长伪装的人,也不可能在朝夕相对下不露出蛛丝马迹。就像任何人都不可能完全伪装成另一个人,就像那个与他一同隶属组织的“张起灵”,也没法复制出他的气质。
就像不管他多么渴望,也仍旧不是真正的张起灵。
这一切都不重要。
最关键的是,必须把这点说清楚:
不管是否对我不利,怎么利用我也无所谓,我会支持你。
——如果有一个人已经为你死过一次,不管他怎样否定也好,那个事实不会改变。
他不知道张起灵是不是明白,但他希望在他终于决定做什么的时候,不要因为犹豫而失败。哪怕是被杀,也是越快越好的。
手的力道明显加重了,虽然对方什么也没说,也能感觉到情绪的高亢。吴邪起先还忍着不想出声,但很快就放弃了,因为不这么做简直就要窒息而死。很难相信那么简单的动作就能带来如此迅速的反应,他拉住张起灵的腰,让两人的下`体贴在一起,才蹭了几下就被推着转过身去,趴在沙发背上。
“慢点……”
他心里没底,刚说完背后的热度却消失了,回头看到正在往手上倒润滑剂,弓着背**了一会,就感到凉滑的手指插了进去。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整个人被推了起来,胸口贴在沙发背上,因为找不到支点,感觉好像随时会翻下去。
“别这么……”
张起灵拉开他已经无力再动作的右手,握住他的**撸动起来,骤然扩散的快感逼得吴邪叫出声来,下意识想撑起身体,却被一把按住了腰,而几乎就在同时,粗得多的东西就代替手指刺入了**。
他退无可退,直觉得腰都要拗断了,只得尽力放松肌肉让他进到深处,痛得骂了几声娘,头皮突然一紧,被扯得反张成了个弓形。
根本不可能反抗那两股相反的力量,他这下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了,连发出的声音都类似呜咽,没法吞下的口水都沿着嘴角滴在沙发背上。
“我养你。”
伴着急促的喘息,没头没脑的话传到耳朵里,吴邪在意识的角落里想了好一阵,才明白他什么意思,挣了一下才说出声“滚”,就又被更大的力量绷住了。
这姿势非常的被动,他反手去掰按在后腰上的手,但使不上力,感觉上这次插得比以往都要深,几乎是从头到尾地撞击上来,又慢又重,战栗感一波`波从体内传出,叫的声音也一声叠一声地高了上去。
等到抽搐着射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都要被体内的快感绞杀了,但另一方显然还不想结束,继续挑拨着那根欲`望的弦。他很快又硬了,就像从烧尽的黑灰里又窜出火来。
也记不清究竟射了多少次,以及换了多少姿势,张起灵终于放了手。一失去支撑吴邪就像烂泥一样瘫在了地毯上,半闭着眼剧烈地喘气,感到有液体缓缓地从体内溢出,以及张起灵的胳膊正无力地搭在腰上。
他动了动嘴唇,缓缓闭上了眼睛。本意至少是说个“爽”字的,却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说出声来。
19
再次清醒过来已经是在床上了,旁边的床单是乱的,已经冷透了。吴邪有些在意,但翻了个身后还是决定继续躺下去。以前张起灵做起来都是非常温和的,虽然知道多半是没尽兴,他也没想到下手会这么重,倒像是真要把人杀掉一样。
对现在的他来说,死亡大概确实是最大的善意了,不过他还不想那么早出局。 抬手揉着额头,他忽然意识到房里的气氛很不寻常。张起灵不在是确定的,房间里静得可称死寂,但他就是强烈地感到还有其他人在。
“是谁?” 隔壁传出嗒的一声,应声而出的是个穿着工作服的清洁工,抱着小山一样的靠垫和布套,只能隐约看到背影,是个比较瘦的男人。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放映室里的,尴尬地沉默了一秒,正想移开视线,没想到那人突然抬头向他看了过来。
吴邪心头一凛,不由地坐了起来。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太熟悉了,虽然脸孔很陌生,想不起来是谁,却绝对见过不止一次。
清洁工立刻就转身出了门,他匆忙套上裤子和外套就追了上去,幸好他走得很慢,还能看到那摇摇晃晃的背影,吴邪毫不犹豫地就跟着他进了门。
“真没想到。胖子说你在这,我本来还不信。”
房间里很暗,还没等他看清楚周围的环境,就被一句话劈得愣在了原地。这声音他哪可能认不出。
“小花!”他死死地盯着对方的脸,一点破绽都没有,但他知道这一定是易容成的,“老天,你怎么会在这!”
对方把待清洗的东西都扔在了墙角,拍拍手笑道:“重新自我介绍。我是解雨臣,解家现任当家,解语花乃是家父的艺名。”
太过生疏的语气让吴邪迟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但接下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眨了眨眼睛。
解雨臣也不在乎,耸了耸肩,语气轻松了一些,“多谢这个计划,家父才能归葬祖坟,否则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趟这趟浑水的。”
“你是说,云顶天宫的死循环里的……有你的父亲?”吴邪惊讶地张大嘴,但仔细一想又顺理成章。当年考古队的幸存者,除了三个进了青铜门,其它的恐怕大部分都被困死在死循环里了,如果解语花没能逃出来,自然也在那里面。
“你该不会……是顺子?”
看到解雨臣点了点头,吴邪有些脱力地靠在门上。死循环金库里的尸体一共有六具,要不是本人承认了,他也不敢确定那个最戏剧化的猜想就是答案。他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这些人早就渗透到了他所有的记忆中。
“你们居然一直没找到死循环?”
解雨臣摇头,抬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说正题吧。你现在想起了很多东西,如果提供出来,有人就能帮你出去。”
吴邪想说“别开玩笑了”,但他马上就明白对方是认真的。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他的所见所闻,除了最后被打断的部分外,应该已经原原本本被记录下来了,还能有什么价值?
除非……就像他曾经猜测过的那样,在这个研究所里也有不止一个势力,而且解雨臣所代表这一边,处于明显的劣势。
他们拿不到资料,也无法参与研究,才会直接来问他本人。
“别傻了,你们连录像都看不到,怎么帮我出去?”
解雨臣挑眉道:“这你就不用管了。”
吴邪观察着他的表情,很轻松,突然想起张起灵说过,研究所的所有角落都有监视器,他既然敢跑来说这些话,不是主势力默许的,就是他们确实有办法在一定限度内瞒天过海。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达成目的就跑了?”
解雨臣敛了笑容,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拜张起灵所赐,一个月内不会对你进行催眠和测谎,如果你不走,就只能被杀掉了。”
简单的一句话,信息量却大得惊人。吴邪后背有些发寒,但更多的居然是高兴,因为如果不是有人说出来,他绝不会知道张起灵在背后做过些什么。
简单说来,假如将主导势力称为A,解雨臣的势力为B,那么B势力这次冒险现身,就是在赌那一个月的期限。恐怕正是张起灵的要求,给了他们出现在他面前的勇气。
就像死在巴乃的那个张起灵一定要他死一样,他们在一个月后也必须带他走或者杀掉他。他们不能让他接受催眠,因为他就如同一台忠实的摄像机,会把整个交易过程连同B势力的存在通知给A,根本不可能保守秘密。
“如果我不合作,只要把你出卖掉,就不用担心被杀了吧?”
“你不会的,”解雨臣笑道,“你知道这机会有多难得,而且你几乎没损失。”
“那你们直接绑架我就行了,反正都是洗脑,何必来问我呢?”
“你……”解雨臣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那太危险了,如果出了问题……”
“没法弥补对吗?因为没有张起灵?”
闻言,解雨臣的表情和缓了下来,“你知道就好,没有他的密码,连半点希望都没有,我们当然不希望你变成疯子。”
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吴邪抬头长吁了一口气。他其实并不知道这些,但上次解子扬会去找张起灵帮忙,总不可能是没有目的的。所谓的密码,估计应该和心理暗示有关,就像一个开关,能灌输假的记忆,甚至抹掉不好的经历,比如云顶天宫的那次事故。
不过回忆起来,并没有类似密码的东西存在,唯一的印象只有他在喊“吴邪”这个名字而已,难道是因为太混乱而没有记住吗?
吴邪不太确定地想着,说:“那你们可以策反他。”
解雨臣蓦然笑出声来,肆无忌惮的,似乎根本不怕会被走廊上的人听见。直笑得眼角都红了才摆摆手,勉强平复下来,
“你怎么……哈……怎么不说是同流合污?”
吴邪一愣神,就听到解雨臣很快地继续说道,
“别以为他和你一样在笼子里。他的权限大到你想象不到的地步,你都不知道我们花了多大功夫才把他调开。对他来说,要帮你出去一点都不难,他只是不愿意罢了。”
顿了顿,解雨臣的神情变得更加复杂,用脚尖踹了踹地上的布块,说,
“当然了,你可能根本不在乎?”
吴邪一瞬间就像被电打了一下,怒道:“少废话了!这两个势力有什么区别?一个老鼠研究所一个蟑螂研究所,我为什么要在乎!”
解雨臣没接口,等他冷静了一些才说:“你说的没错,交易要双方都有本钱才行,我没有。但我的交易对象不是你,是胖子让我来的。我知道你现在谁都不肯信,我也没法解释,你回去好好考虑,生死我都只能等了。”
他的语气非常真诚,但真诚已经无法打动吴邪。
从解雨臣字里行间的暗示可以知道,现在监视他们的不是A而是B的人,而且在B面前也不能什么话都说。所以他并不代表B,他只是借用B的力量进来,然后帮他们拿到想要的东西而已。
因此,他对吴邪的建议一句话概括就是,交出秘密,向B换取自由。
吴邪当然不会答应。A不会给他自由,B就会么?何况他并没有完全想起青铜门里的一切,B势力许诺的也不过是空中楼阁。
而如果解雨臣说的是真的,张起灵真是A势力的高层,就更不能答应了——至少他们暂时还不会解剖他。
“胖子还好吧?”
“他很聪明。”
吴邪看着对方的眼睛,不知道这句话是否可信。但如果想骗人,只要说没事就行了,不用这么模棱两可。解雨臣不说谎,他只是有技巧地隐藏起部分真相,用另一部分来误导人。
“我不太明白,”看到对方露出洗耳恭听的神情后,吴邪说,“解语花在考古队里的话,为什么你一开始没出现呢?等你出场,剧本都已经演完了。”
解雨臣脸上闪过一丝意外,但很快就笑了笑,说:“因为他们本以为有张起灵就够了,后来他出了事才给我机会混进来,可惜我拿到了密码,却被他困在地道里,还是没成功。”
不提起来,他都忘了对方见过密码的事,看来他听命于B势力也不是一朝一夕了。想来那次兵分两路的行动,八成是由B势力促成的,算上两个张起灵,这其实就是个典型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
吴邪回了一个苦笑说:“那个密码不全,你拿了也没用。不过不进去更好,不然你现在可能已经被装在笼子里塞进青铜门了。”
“没办法,解家目标太大。”解雨臣摊手道,“我做了准备,进去就没打算出来。”
又是一个打算死在古楼里的人。
这是第几个了?他不禁开始怀疑,那些无一生还的队伍,是不是真的都出不来?还是因为活着出来会生不如死,干脆就不想出来呢?
正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有个很沉重的金属车正从门口经过,速度非常快,轮子轰轰直响。抬头发现解雨臣也很惊讶的样子,吴邪呆了呆,立刻向他打了个眼色,从门里钻了出去。
走廊里全是人,大部分是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也有全副武装的警卫。他吓得僵立在门前,差点要举起手来,但很快就发现他们对他的出现毫不惊讶,甚至都没人多看他一眼,而是簇拥着一个担架车匆匆往前跑去。
路中间是一条两边都看不到尽头的血迹。
“老天……”吴邪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大声喊道:“怎么回事?!这是谁?”
没有人回答他,背后的门吱地一声开了,解雨臣抱着杂物出来,也不禁在血迹前停了停,然后朝着洗衣房的方向快步离去。
20
吴邪顾不上管他,那辆推车才是重点。他顺着血迹追了好久,红色的痕迹渐渐变成了斑点,而斑点的间隔也越来越稀。就算他没什么医学常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他最终不得不在一道铁门前停下了,因为那上面没有锁眼,只有一个卡槽和光学传感器。他起先还在想是该把手指凑上去还是把眼睛凑上去,然后才想起来不管是扫哪里都不可能有他的资料。
“娘的。”
他恼火地踹了一脚铁门,只发出极沉闷的响声,坚固得就像保险柜。
蹲下去沾了一点闻闻,味道确实是血迹,不存在误会的可能性。这很不正常,因为研究所里基本上是不会有流血事件的,即使那些必死无疑的实验对象,也应该是慢慢病死,即使病发造成血管爆裂,也应该是在实验区内部,不可能这样惊慌地经过走廊。
只能是工作人员出事了。
能是什么事呢?竟然出动了这么多人,难道是张起灵?
不会吧……
不知从何涌起的疲惫,吴邪背靠着铁门缓缓坐下,听不到门后的喧哗,可能已经去得远了。
胖子……他那么聪明,总不至于查到不该知道的事吧。但他怎么会去找解雨臣?他应该知道这些人都在局里,所差的只不过是位置深浅罢了。
他无意识地看着前方,没多远,因为走廊有一个三十度左右的拐弯,使他只能看到苍白的墙壁,但他能听见,有个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正在走过来,越来越近了,然后从墙后转出一个军绿色的身影。
好歹没选错,虽然知道在这里等总会等来什么,却也没想到会是最想见到的。
吴邪松了口气,扶着门站起了身。
张起灵本来还在看一叠文件,听到动静抬起头,似乎很意外的,目光移向他身后的铁门,然后才又回到他身上。
“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被杀了。”说着他推开吴邪,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插进了卡槽,然后弯腰用右眼凑近了传感器。蜂鸣之后,液晶显示器上掠过张起灵三个字,铁门无声地退后了一节。
吴邪沉默地看着这些,心里只觉得不对劲,但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是什么,张起灵就抽出卡消失在了门后。他用力推了推回到原地的门,依然纹丝不动。
下意识地用指甲刮了刮卡槽,他突然明白了异常的来源。
张起灵。
这份难以言喻的不协调感,在听到解雨臣随口说出那三个字后就出现了,但直到此刻才达到了最高点。
怎么回事了?他真的是张起灵?连组织内的辨识码也是这个名字?
他的本名呢?原本的身份呢?已经被销毁了吗?
为什么要消除得如此彻底?
那另一个张起灵又叫什么?组织里还有没有其他的张起灵?他们要怎么区分?全都是张起灵吗?
还是说,同一时间内,只有一个人有资格用这个名字,其他人都有另外的代号?
想象那种彻底抹杀过去的感觉,吴邪只觉得特别恶心。
没有人会不执著于“自我”,这是一切存在的基准,他真的不介意吗?
另一方面,被杀的又是什么人?是被解雨臣替换掉的那个清洁工吗?B势力照理说不会这么乱来,而且他们两个谈话的时候那人还没死。难道只是偶然撞上的?如果真的发生杀人案,排查起来解雨臣就很麻烦了,再高超的易容术恐怕也覆盖不到虹膜。
吴邪叹了口气。虽然他并不信任解雨臣,也不希望看到他被揪出来干掉,更何况他也很可能真的存着一些善意。可惜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都不是他能够左右的。
等了半个多小时,再也没发现有人过来,也没有人从门里出来,他无奈地往回走去。地板上满是暗红色的脚印,看起来非常脏,奇怪的是至今都没有人来打扫,似乎整个研究所都笼罩在一种紧张的气氛中,风雨欲来。
不知不觉回到了自己的门前,吴邪看到有几个人正在搬隔壁房里的东西。那里原本是个仓库,堆满了老式的旧家具,似乎原本就是从他的房间里清出来的,现在要运走。他站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很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然摆着一张床,还有几个没拆封的柜子,席梦思靠在门上,最里面是几只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的,足有半人多高的大纸箱。
这是给谁住的?张起灵么?
想到这,他感到非常茫然,下意识去看天花板,可从没有哪一次能找到摄像头的位置。
是做得太过火了,组织上不让他们在一起吗?
因为张起灵偷偷给他看过监视器里的地面?
他想不通,而刚才和张起灵擦肩而过的时候,对方也没有表露出足够的感情,让他至少能推测一下凶吉。
但是,他无法想象一个人的生活。虽然最初明明独自熬了一个多月,可一想到要再回到那个时候,就从心底里感到寒冷。不仅没有可信任的人,甚至连交流的对象都没有,被所有人当异类对待,光是想想都无法忍受。
不管张起灵是出于哪种考虑,实际上他愿意配合任何治疗,只要能让表面的和平继续下去,哪怕可能会变回那个无可救药的疯子,他也无所谓。
可唯一能指望的催眠术被禁止了。
会不会就是这个要求激怒了组织呢?他们不愿意多等一个月?
或者和刚才的杀人案有关?
吴邪在自己的房间里徘徊,困兽一样暴躁。大门敞开着,能看到外面忙碌的人群,拖拽重物的噪音一直没有间断过。
不知道为什么,张起灵没回来。
那个被杀的人死定了,他为什么还不出来?是在解剖尸体?或者已经展开搜捕了?
没有消息是好消息吗?
还是单单只瞒着他一个人,从今以后就看不到解雨臣了?
他很后悔当时没有说些更有意义的话,毕竟相识一场,比起互相试探,连叙旧都要有价值得多。
一个多小时以后,人群渐渐散去了。吴邪走到隔壁,那里已经变成了一间相当温馨的卧室,浅绿色的基调,虽然装修风格依然缺乏亲和力,却很显然的并不适合张起灵。
它比较像是……女孩子的房间。
衣柜里的长裙和外套印证了他的猜测,但他感到更加莫名其妙了。
什么意思?自己的隔壁,要搬来一个女孩子?
她是什么身份?
为什么要住在这?
21
吴邪把能打开的柜子都打开看了看,里面是崭新的日用品,完全看不出关于新邻居的私人信息,看来连她的过去,也在被抹杀的范围内。床头柜上,一束含苞的红玫瑰正散发着幽香,毫无瑕疵的花瓣,连绒毛都完整而清晰,说明它们还非常新鲜。
这可能是他在下地后看到的最接近大自然的东西了,吴邪忍不住伸手碰了碰,然后弯下腰深吸了一口气。应该是代表爱情的花朵,到底是谁把它送到这鬼地方来的?
他很想把玫瑰束整个偷回去,犹豫再三还是抽了一朵。几分钟后,走廊里再次传来了脚步声,转过身就看到另一个担架车被缓缓地推了进来。
吴邪心头一震,不是因为看清了那人的脸,而是因为对方全身都裹在白布里,连脸都没有露出来,乍一看完全就像一具尸体。不过他马上就发现白布下在微微起伏,而且身材非常瘦小,应该就是这个房间的主人了。
“这是谁?”看到进来的那些人打算把她搬到床上,他让开了几步问道。但照惯例其他人是不会跟他讲话的,所以等安置妥当后,他就径直上去掀那块布。
“不行——”正在一旁整理被褥的护士尖叫起来,一把拉住他,然后就像被火烫到一样松了手,似乎很害怕地缩起脖子退了几步。
“为什么?”吴邪疑惑地问。
他以前也见过这个护士几次,抽血之类的肢体接触并不少,她一直表现得很自然。他甚至一度以为她是除了张起灵外唯一不忌讳他的人,可现在她看他的眼神,简直就像见了鬼一样。
不得不承认,这让他很不好受。
“她……她病了,见不得光。”
护士低着头小声说完,就转身逃了出去。吴邪还不死心,想再找个人问问,但才开口说了半句,就被人客气地推出了房间。
“靠。”
房门在面前锁上了,他骂了声娘,好奇得要死也没办法,转了几圈就又顺着之前有血迹的路线往大铁门走去。
现在地面已经被清理干净了,没多远就看到张起灵正带着一群人急匆匆地过来,除了他,所有人的神情都很兴奋。
看到吴邪,张起灵的脚步顿了顿,视线在很低的位置绕了好几圈,才低声迅速地说了句“回房”,同时快步朝前走去。后面的人则低着头擦着他过去,没有一个敢与他的视线相接触。
他心里更不是滋味了,远远地跟在队伍后面,看到他们进了那个女病人的房门。要不是想到张起灵多半在里面主持什么会议,他至少也要把这门踹掉几块粉下来。
回到自己的房里,他郁闷地坐在沙发上,习惯性地挠头,才发现手里还攥着那支玫瑰花。有片叶子已经被揉烂了,可怜兮兮地挂在枝上,像块破布。
他忽然明白刚才张起灵的视线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是在看这朵花。
想象着对方的心情,吴邪不禁笑出声来。他该不会以为他是特意拿着这支花去找他的吧?
晚上轮到西餐,他对着那朵玫瑰幻想自己坐在餐馆里,窗外车水马龙,灯火璀璨,居然也吃得有滋有味。
哪怕事到如今,他也很难相信自己的经历都是伪造的,因为那样时代感就没意义了,他们大可以让他仍然活在70年代,说不定想起来的反而会更多。为什么要让他赶上其他人的时间,却又不让他融入人群之中呢?因为“布景”太麻烦么?
那说不定他曾经生活过的“杭州”还是存在的,只不过不在真正的杭州。
想去找么?他问自己,但答案是否定的。
9点半左右,张起灵回来了。他看上去颇为疲倦,一进门就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好一会才舒了口气。
“说吧。”
不用问也知道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吴邪侧腰顶着沙发背。他没坐下,因为那样会显得更软弱。
“你认识她。”
“他?谁?被杀的还是隔壁的?”
“云彩。”
甜美的笑容和歌声一起浮上了脑海,吴邪愣住了,“你是说……搬来的是云彩?为什么?她也是你们的人?”
回想她对张起灵的那种有些生涩的好感,以及对他们单纯而热情的态度,如果全是装的,未免也太可怕了。
“她和这个计划有什么关系?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的?她被毁容了吗?”
张起灵抬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说:“她是当地的瑶民,但到过古楼附近,有可能也受到了某种影响。”
“什么意思!”吴邪粗着嗓子道,“就因为这个把她抓来?这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么多人都进过地道,小花和胖子他们不是可能性更大?”
“胖子投靠了解家,不是有家族保,他们第一批就得进去。”
“进去?进哪里?”看到张起灵指了指地,吴邪觉得自己都要崩溃了,“老天……不会吧!他们全都被送进青铜门了?那至少有三十个人啊——三十多条人命!就这样没了?”
张起灵缓缓摇头,吴邪看着他,突然明白过来,不禁张大了嘴,“她?她是活着出来的?”
不料张起灵又摇了摇头,说:“当时是在焚尸炉前,谁也没想到她还活着。”
“是这样……”干巴巴地说了三个字,吴邪也不知道怎么接口了。经过很简单,那些曾经参与古楼探查的人,都被分批装在笼子里送进了青铜门。这种残酷的实验一定也持续了很久,而且出来的人也都成了怪物,从没有活的,所以那些工作人员毫无防备。
怪不得他们那么兴奋,原来是找到了第二个实验样本。那她现在被盖起来,是因为不成人形么?
“那我就不是唯一的了?”很卑鄙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怜悯少女的命运,他一扭头又看到了桌上的玫瑰,心里一阵钝痛。
“不,她只是活着,和你还有很大差距。”张起灵的语气很冷漠,似乎谈论的只是一样物品,“如果她被证明是成功的……”
等了好一会都没有下文,吴邪追问道:“会怎样?我会变得不那么重要吗?”
沉默了几秒钟,张起灵举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不好吗?”
谁都知道,这不是能用一个“好”字就能概括的情况。吴邪截住收回去的手指,用力握了握,感到回握的力量很大,脑中却不由浮现出了解雨臣的话。
要出去一点都不难?他真的有那么大的权力吗?
“云彩的治疗是你在管?”
张起灵“嗯”了声,不想进一步解释的样子。不过就算他愿意解释,恐怕也听不明白吧,吴邪苦笑了一下,正想换个话题,却听到对方继续说了下去。
“她现在情况很糟,可能活不了几天,别想太多。”
“我想什么了?”感到自己的想法被扭曲了,吴邪不快地说,“我是担心她。她完全是无辜的,现在却不人不鬼地躺在床上,不可怜吗?”
张起灵笑起来,本来就很亮的眼睛显得更亮了,站起来在他肩上推了一把,说:“你这话真有意思,谁不无辜?”
明白自己说了蠢话,吴邪叹了口气。确实,要比无辜,还有谁能赢得过真正的张起灵?谈这个真是没多大意义。
张起灵解围般地拍了拍他的背,“去看看她。”
话音才落人已经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等。吴邪急忙跟上,小声问:“她情况怎么样?为什么搬到这里来?那不是普通房间么?”
但用不着回答,门一开他就知道自己是想得太多了。之前看起来还有七分像旅馆的套间,现在已经塞满了叫不出名字的仪器,无数的数字和指示灯闪烁着,床被半透明的浅绿色帐幕围了起来,只能勉强看出里面人形的影子。
“醒来就好。”
张起灵掩上门,走到帐幕边作势要掀开,吴邪吓得一把扯住了他,
“别开玩笑,这是无菌的吧?你会害死她的!”
“只是避免恐慌,也防止她看到自己。”说着,张起灵熟练地拉起了帐幕的一角,冷淡的叙述语气在此时显得特别刺耳。
盯着半掩盖在白色布料中,活像干尸一样的右手,吴邪直感到喉咙发紧:“够了,我看到了。”
为什么今天工作人员的目光会那么诡异,是因为同伴被杀掉,又见过云彩的惨状吗?
他们害怕他?因为他也是这样的东西?
手的形状基本上还是人类,没有像李四地那样长出匕首样的爪子,但应该长指甲的位置却是血糊糊的一片。可她既然能杀人,就不该是这个样子。
因为怕她再闯祸,所以把指甲拔了?
很难说这猜测有多令人心痛,他只感到极度的无力,不自禁地碰了碰云彩的指尖。随着轻微的破裂声,许多黑灰色的碎块落了下来。
他几乎是本能地握住了干枯的手指,想要阻止这种可怕的崩碎,但却让更多的碎片散落下来。他想起在黑暗中摸到的李四地的手,冰冷得像爬虫一样,以及他自己感受到的剧烈的疼痛,像被火烫到一样松了手。
好在他立刻就发现,粉碎的并不是云彩本身,而是那些皱缩的皮肤,而下面露出的也不是想象中的血肉,而是粉红色的肌肤。
只是用眼睛看,也能从那柔和的光泽里,体会到婴儿般的柔软和光滑。
“奇怪……她好像在……脱壳?”
吴邪不太满意自己的形容,想了好一阵才想出个更好的。
“她看起来像条蛇。”他看向张起灵,干涩地问,“难道我刚出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已经变成了怪物,还能……再变成人?”
“她也是唯一的幸存者。”
乍一听是答非所问,但吴邪明白他已经知道了他的想法。如果这种变化只是个过程,那他杀死张起灵的行为,就和“成全”没有任何关系了。他等于是剥夺了别人生存的可能性,不管那个概率有多小,也不完全是零。
但就算说出来,也只会被嘲笑说这样活着太糟糕还不如死了更好吧。
所以吴邪没有反驳,也没有弯下腰去确认云彩的脸,而是默默地为她盖好被子,再把帐幕拉回原处。
“很多事我能为你做。”等他做完一切,张起灵淡淡地说,“这件不行,你得自己想通。”
没错,就算他说“我理解你,你做得很对”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并不是那个被杀掉的张起灵。而吴邪也明白,即使是张起灵本人,也不会为这个责怪他,甚至他能见到的每个人都不会说他有错。
但那又怎么样呢?他只是很悲伤,并不是愧疚。
愧疚可以开解,而悲伤无药可救。
吴邪“嗯”了声,平复了一下心情又问道:“为什么说她情况很糟糕?”
“和你比。”张起灵拖了把椅子坐下,又用脚勾了一把踢到他腿边,“几乎没一项指标合格,如果是普通人早死了,但你基本上是正常的。”
吴邪皱起眉,总觉得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哪根神经,可仔细思索起来,又摸不准是什么,“那也不能说她活不长。我当年的记录肯定还在,你们对比一下,说不定有用。”
张起灵勾起嘴角,把手搭在他肩上捏了捏,“放心吧,他们比你更希望她活着。”
“那你呢?”
鬼使神差的,吴邪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脱口问出这种问题,而让他不安的是,这次并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
对张起灵来说,这已经算是很露骨的否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