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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邪消沉地叹了口气。他当然不可能蠢到为了吃的就自曝身份,可是居然饿到这样几乎要失去理智的程度,却是眼下最笑不出来的话题。其实比起食物,更糟糕的是没有水,说不定还没等逃出去就会变成干尸了。
在下面当白老鼠被人饲养,和在通风管里活活渴死,哪个更难接受呢?
他突然发现,生命诚可贵这首诗完全是在扯淡,其实爱情是高于自由的,而生命又经常会高于爱情,最容易被人们抛弃的反倒是自由。
因为绝对的自由本来就不存在,在限制上面加上更多的限制,人很容易就会习惯了。
那为什么还要躲在这里?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他仍然为了避开人群爬进了岔道。
这两条走廊的宽度差不多,而且是很罕见的T字形。他想了想,借助风向和走廊中灯光的间隔,终于确定了位置。很意外的,这里离标本室并不远,也就是说,张起灵所说的“最粗的通风口”,就在几道墙之隔的地方。
他说不定会从那里进来?
吴邪兴奋地想着,感觉好像胃里也舒服多了。
从上空看,标本室的格局显得很陌生,满眼都是落满厚重灰尘的柜子顶,幸好角落里能看到蓝色的幕布,说明他没有认错地方。吴邪快速地穿过它,爬到了张起灵所谓的饲养池上方。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觉得连管壁都变得黏糊了起来,仿佛那些异样的恶臭都凝结在了上面。起初还能屏住呼吸,后来也放弃了,忍着冷把上衣脱下来包住鼻子,才勉强透过气来。
说这里是“池”确实很贴切,那个形状有些不规则的房间中心是个一米来深的旱池,不知道原本是做什么用的。值得注意的是,比起上次里面的病人少了许多,他下意识数了一遍,居然只剩下6个了,而且畸形的程度也都是比较轻微的。
特别严重的大概已经死了吧,他想。解雨臣说的尸体搞不好也是其中的一个,否则马上就会被发现是冒牌货。
更重要的是,那种药剂到底是怎么生产的?如果他们是他的复制体,身体里应该也流着一样的血,怎么会那么巧偏偏缺少抑制成分呢?
难道真像张起灵说的那样,他们是失败的产品?或者反过来想,他是被骗了,会不会那些来历不明的药齤品根本就是从它们体内抽取的?
这样想要自然得多,而且如果病变真是从全身每个细胞开始的,就算生长再快,他们也很难长到这么大。
难道一切都是为了隐瞒药的存在?有这个必要吗?
他乱七八糟地想着,在饲养池上方等了大约半小时,没见到有人靠近,也没发现管道里的灰尘有被人碰过的痕迹。无奈之下他只好继续往前爬,转过一道弯后,恶臭味终于渐渐淡了下去,但麻烦的是连光线也消失了,更前方是纯然的漆黑。
因为这边确实是废弃区域,没有照明设施么?
这么一来他都不知道该不该高兴了,虽然不用再担心撞到人,可废弃多年的地方,也不可能会有吃的喝的在里面。
而且为了省电,他一直都靠着走廊里透过来的微光行动。没有补给,又不知道还要在这倒霉的钢制管道里呆多久,这支手电就是唯一能依靠的道具了,绝不能在这么无聊的地方浪费掉。
拧开手电确定管道中没什么异状后,他干脆摸着黑爬了起来。膝盖早就疼得麻木了,胳膊也越来越酸痛,为了估计距离,他每爬一次就数一个数,硬撑到100后,终于脱力地趴在了地上。
“真见鬼,斗里还可能有小动物,这里连虫子都没得吃。”
他嘟囔着翻了个身,突然感到指尖戳进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里。在黑暗中突然摸到不该有的东西是非常恐怖的,他像被火烫了一般缩回手,打开手电照过去,竟然看到了一大团脏兮兮的头发。
而更恶心的是,发团还不止一个,两边所有的出风口上都凸起着类似的东西,一团团整整齐齐地向两头延伸,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自打见过禁婆和会吸血的头发,他就对类似的东西没有丝毫好感了,直看得头皮发麻,犹豫了好一阵才鼓起勇气凑近去,发现沿着出风口的缝隙,还有不少呈放射状贴在地上的发丝,看上去就像是从下面伸上来的植物根系。
他立刻就想起了四姑娘山那条被水泥封死的隧道,那些被压在水泥里的骷髅上,也黏满了这种细丝。他起初还以为是死后才黏上的,后来才知道它们竟然会活生生钻进人体,甚至连颅腔里也没放过。这些好像蚂蝗一样的头发,很可能是一种嗜血的寄生虫,要不是他的血比较特殊,可能早就和那些人一样了。
即使他的经历大多数都是编造的,那些遇到血就会打卷的头发也不可能是机器,它们确实存在,而且确实很怕他血里的某些成分。想到这里他安心了一些,用手捏了一下发团,发现它们已经变得很脆,显然已经枯死了。
难道这里被废弃也是因为头发?
他们不光做了人头罐,还养了头发怪物?
吴邪犹豫起来。依照现在的情况,这些头发想从通风口爬上来,那就说明这里曾经有血,或者下面有它们害怕的东西。
头发,想,这两个词连在一起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苦笑。
不知道下面是什么样子,说不定已经被头发塞满了。他一边想着,一边检查着两侧的管壁,很快就找到了几点淡褐色的斑点,是陈旧的血迹,表面已经干涸开裂,只剩下少许碎片了。
血迹上面还粘着一些头发,细而长,呈飞溅状,能想象出当时逃命的紧迫和危险,他顺着找了一段,突然看到一个清晰的手印。
那是只右手,食指和中指长得不自然,他忍不住抬起右手盖上去,每个指节都比正常人要长一些,显然是张起灵留下的。
那只手的位置比较高,虚按在管壁上,吴邪模拟了一下当时的动作,应该是撑着重心在往下看的姿势,而眼前恰好是一团头发。
他在看通风口?是观察头发有没有追上来么?他又是怎么受伤的?更重要的是,他怎么会爬到这里来?又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来的呢?
吴邪忍着恶心扯掉了那团头发,抠掉洞口附近附着的发丝,才打开手电凑过去。缝隙里黑洞洞的,能看出是条走廊,隐约塞着许多东西,但没法分辨具体的形状。
他仍旧不敢离那些头发太近,继续逆着血迹往前爬,没多久就发现了一扇小门。那应该是个检修口,上面血迹斑斑,有滴溅状的,也有很多指纹和掌印,而前方再没有痕迹了,可以肯定张起灵就是从这里爬上来的。
于是整个过程就很清楚了。他匆匆爬上来关了门,然后跑了一段,停下,扶着墙看了看走廊里的情况,然后继续往前跑。如果顺着血迹找下去,运气好的话应该还能找到他出去时的门,不过他肯定是往研究所内部跑的,现在找这个没多大意义。
在脑海里想象着那个情景,吴邪心跳得越来越快,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抓住把手提了一下。
有些松动,但似乎被什么扯住了,费了很大劲才抬起来一点,下面一直发出噼噼啪啪的断裂声,到了十来公分的时候,就再也拽不动了。
用手电照了照缝隙,是头发,不知道为什么它们在门上生了根,把门拽住了,只能看到纠缠成一团团的黑色发丝。他心里涌出强烈的想放火的冲动,可惜解雨臣没给他提供打火机。
犹豫了几秒后,他把手伸了进去。
整只手插到软绵绵的头发里,那感觉比抓起一个发团诡异多了,他咬着牙把这些东西分成一束束扯断,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门终于被抬了起来。他探头往里看了一眼,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
“我齤操,这也太恶心了。”
只见洞口边缘全是密密层层的黑毛,中间倒是有个空洞,能看到下面沿着墙有一溜铁梯子,比想象中整个走廊都塞着头发好,但是用膝盖想也知道,天花板反面肯定跟铺了地毯似的。
它们和人的头发比似乎要细一些,也没什么光泽,就像黑色的棉絮。而钢板做的小门背面则更加诡异,因为大多数头发都被扯掉了,露出一层极小的黑色颗粒,仿佛是残留的发根。
他心里不舒服,连背上也痒了起来,下意识抓了几下,忽然注意到黑点的分布并不均匀,干脆把剩下的也扯掉,拉远了距离,隐约就能看出有液体被涂抹过的痕迹。
看完是有人把血抹在了上面,头发追着血迹跑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可是它们为什么没钻到管道里来?只是在通风口上聚集,好像这边有什么忌讳的东西,难道是麒麟血?
原来那并不是按照笔记虚构出来的,是什么原理呢?因为他也被感染过?
吴邪想不明白,不过这样一来,那些洒在路上的血点就不可能是他本人的了。
虽然是多年前的事,他还是松了口气,转身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房里堆着小山一样的密封塑料桶,没有文字标签,摇起来似乎是很粘稠的液体。
估计不可能是食物了,他有几分失望,但转念一想就算是吃的恐怕也不敢真吞下去,还不如找个厕所试试还通不通自来水。毕竟没饭吃人可能撑十天半个月,没有水几天就完蛋了。
天花板上的头发没想象中那么多,全围在检修口周围,像个黑色的太阳挂在头顶,而梯子附近的墙上还有星星点点的斑块,估计也都是血。
这些血点断断续续指向门外,他顺着走到走廊里,发现越往前越多,到最后几乎连成了一片,通到一扇双开的木门里。
门锁着,但门板已经被打破了,有个成年人弓腰才能出入的洞。洞口的木茬子上也黏着一簇簇的头发,他站在两米来远的地方,心里一阵阵往外冒寒气,说不清原因的就是不敢钻进去。
按说和他倒过的斗比,这种才几年没人用的废屋连提鞋都不配,可那些好像诡异植物一般的头发,却说明里面曾经血流成河。
他朝附近看了看,突然发现墙角竟然有只人头罐。
确切地说,他并不确定那是不是人头罐,因为它被黑毛整个包裹了起来,就像个大毛球,而那个形状和大小,让他第一反应就联想到了那种养尸蟞用的陶罐。
吴邪走到人头罐前,用脚尖踢了一下,本意是把它和地面的联系拉断,没想到用力过度,那毛球竟然无声无息地滚出去很远,感觉上简直就像团废纸似的。
他心头一沉,大概猜到了是什么,追过去踩了一脚,黑毛团咔擦一声就瘪了。再用双脚踩着扯了几下,里面就露出了红色的碎片来。
原来是个小塑料桶,他啧了声,下意识退了几步。这种桶非常常见,但长满了黑毛却很奇怪,而且里里外外都异常浓密,恐怕根本就是用来装血的吧。
满满一桶血……
联想到检修门上涂的血迹,这多半也是张起灵干的了。他是为了引开这些黑毛,故意把血泼到地上,离开时走到这里终于用完,才把桶扔掉,再逃进了通风管。
可他本人不是有麒麟血么?为什么要这么麻烦?还有其他人同行吗?
不过不管怎样,他行为的目的性就更明显了,他知道这里有嗜血的黑毛,故意准备了诱饵进来,是为了什么?
另外,那些毛又是哪里来的,为什么这个千里之外的研究所里,居然会藏着那么多呢?
犹豫了好一会,他还是决心进去看看,于是在门旁的墙上用指甲刻了个箭头,又画上了张起灵常用的那个记号,希望会有人明白他的去向。
里面是会议室,落满浮尘的椅子都还很柔软,因为椅背和常人坐着差不多高,而显得有些阴森。吴邪走了进去,看到地上也有一块块的黑毛,中间还散落着很多外语的文件,内容都一样,有的上面还有注解,似乎是会议途中匆匆撤离的。
正前方是个很大的投影屏,上面倒是很干净,可惜也不可能打开检查之前放映的内容了。一旁的操作台上放着一只和电脑主机箱差不多大的方形东西,走近了才发现是个青铜器,花纹很华丽,形状很像个方彝,但是顶面比较平,整体基本上呈长方形,表面满是云雷饕餮纹,四棱饰有扉棱,一看就知道是西周时期的风格。
他注意到周围的灯和摄像头都对着它,显然它就是这个会议的焦点,却不知道是从哪个墓里出土的。
彝是盛酒的礼器,虽然这东西的形状有些不太对,但里面应该会有铭文,一看就知道来龙去脉了。那可是他的本行,一想到就急忙走了过去,伸手去抓上面的兽形纽。结果伸到半空中,他心里猛然一紧,手突然顿住了。
因为那东西的上半部和下半部并不是严丝合缝地合在一起,而是错开了一条窄窄的细缝,能看到接口处凸起的槽。这绝不可能是滑开的,因为这么大的顶盖,仅仅是提起来都要很大的力气。
难道这并不仅仅是会议,更是个当众开盖的直播?
他把手电拧到最亮,对着青铜彝用力吹了几口气,随着灰尘变薄,下面的颜色也显露得更清晰了,他发现从上到下,有几条三指来宽的深色痕迹,就像黏在外表的泥巴。但他知道这不是泥巴,而是腐朽的丝织品。它是被五花大绑着放进泥里的。
看着那些条纹,他忽然觉得很不安。这看起来就像是封印恶鬼的罐子,他们才打开一条缝,就毁掉了半个研究所。
难不成它就是“头发”的来源?
他费了很大劲才搬开了青铜器的盖,一眼就看到了底,下面静静地躺着一个烟头。
“咦?”
吴邪惊讶地叫出声来。没有铭文也就算了,这是什么情况?把盖子翻过来,仍然是光溜溜的,什么记号都没有。
把烟头捞了出来,居然还是支中华,剩下三分之一左右。脑子里瞬间出现了周天子穿着冕服戴着冠,还叼根中华的画面,他咧开嘴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缺德,估计那些逃命的老外是没这闲情逸致了,八成又是张起灵。他也打开过这东西?
冷得搓了搓双手,吴邪心情好了一些,跺着脚又去了房间另一头,结果乐极总是要生悲的,竟然看到有个人蜷缩在靠墙的椅子上,头不自然地低在胸前,似乎颈骨已经折断了,干瘦的右手抓在前排的椅背上。体表并没有看到头发,但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成了黑色,皮下一条条血管凸出得很厉害,估计里面都塞满了头发。
原来这就是没逃掉的后果。他并不是没做好遇到死人的心理准备,不过这个样子的也实在不想靠近,好在张起灵肯定来过,也就无所谓再搜一遍了。
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退回操作台附近,他从抽屉里又找到了几份文件,依旧看不懂内容,但后面的日期倒很清楚,写着97.4.21,也就是说这片区域是7年前废弃的。不知道张起灵又是哪年来的,但肯定是那之后了。
沿着地上的黑毛块,他在房间的侧面又找到了一扇门,打开后居然是条通向地底的台阶。
已经是地底了,居然还有分层?
他很茫然,之前从没发现这里有多层结构,也从没想过在地下的地下还会有东西。如果下层并没有完全废弃的话,搞不好就又会撞到监视器了。
可黑毛的斑点却延伸了下去,他叹了口气,在墙上又划了一个记号。
看过设计图就知道,苏联毛子在设计的时候空间分割相当随性,很多房间干脆就呈棋盘状分布。因为采光的原因,地面上的建筑是不能这么设计的,但地底就可以怎么方便怎么来了。
下面应该是会议室的附加房间,也许能查到那个青铜容器的来历——抱着这样的希望往前走,吴邪却觉得情况越来越不对劲了,这条阶梯长得不正常,算起来至少有七八米了,远远超过了一层的高度,而且每隔一段就有扇门,虽然都被破坏了,却能看出没有一扇是敷衍了事的。
这倒更像是个秘密基地啊,他感叹着,转念一想这本来就是个科研基地,不禁苦笑起来。从伸缩门上拆了一根钢条做武器,漫不经心地绕到门后,却发现两侧的白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竟然是裸露的天然岩石。
他的心跳猛然加速了,快步朝前跑了几步,立刻就传来了清晰的回声。回声的间隔很长,显然这个空间也很巨大,手电光芒全落在虚空里,除了身后的门洞,根本就看不到任何能反光的东西。
这居然是一条通到地下空洞里的管道。
他忍不住骂了声娘。就算他胆子再大,也不可能在没有强力照明的情况下往里走了,万一偏离了这条管道,连自己死在哪里都不知道。
无奈地退回到管道里,吴邪决定还是先回房间里再说。可能是因为倒斗的经历消除了他对古墓和地下狭小空间的恐惧,也可能是知道张起灵来过又出去了,莫名的有种亲切感,他并不觉得害怕,反而对追踪那人留下的痕迹很有兴趣。
他更细致地观察着地上的黑斑,可以确定都是抛洒出去的,一圈圈呈弧形,走在想象中的张起灵的路线上,他下意识地模仿着洒水的动作,突然看到不远处的墙上有个很大的黑色箭头,直上直下地指着地面。
箭头很大,接近一米长,因为被挡在一扇坏掉的门后,之前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到。但地上只有几块烂木板,他心想难道是说地底有什么,同时用脚扒拉了几下木板,眼前亮光一闪,居然滚出一支小巧的录音笔。
有门!吴邪急忙把它捡了起来,打开电池后盖,才发现可以用干电池,可是早就流水了,幸好还不算太严重,没有流到内部去,里面也没有锈迹,说不定装上新电池还能打开。
可这里就算能找到电池,恐怕也……他心里一动,看了眼手电已经变得昏黄的光,抠开尾部的盖一倒,果然掉出来六节干电池。
开玩笑……解雨臣这家伙也太小气了,至少搞个能持久的啊,他有些郁闷地想着,同时又很庆幸。这几节接近油尽灯枯的电池已经提供不了多久的照明了,但听听录音应该没问题的。他摸着黑挑了两节塞进录音笔里,然后把剩下的连同手电一起小心地装进了口袋。
向从没拜过的祖师爷祈祷了一阵,他才根据记忆中的位置按了下电源,一点细小的绿光亮了起来,吴邪发出一声欢呼,迫不及待地按下了放音键,一阵沙沙的空白音后,开始出现了很规律的脚步声。
声音很脆,还带着一点回音,听起来是踩在木地板上的。他想起之前那个会议室就是木地板,不禁屏住了呼吸,甚至连心跳都想停止,免得错过细微的声音。
这感觉很诡异,他听着好几年前的录音,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仿佛那个过去的影像就在他身边行走,只要抬起手就能摸到。
而这是他牺牲了所剩无几的光明换来的。
几秒后,脚步声停止了,呼吸声渐渐变得清晰,然后是一声苦笑。
他全身一震,本能地抓紧了手上的钢条。虽然那声音极短,他还是瞬间就辨认出来了,是张起灵。
“我知道你叫我来不会有好事,”说话的音量大得惊人,而且很明显带着很复杂的情绪。吴邪愣了愣,才发现这居然好像是给某人的留言——至少它本来是应该要交到那个“你”手上的,“不过你也没骗我,效果不错。”
录音有个不自然的接头,似乎间隔了一段时间,张起灵继续说了起来,但这次几乎不带什么感情了。
“这片区域是张起灵计划的一部分,56年的资料都在这。没用了,全是垃圾。”接下来是一阵纸张和重物落地的噪音,似乎他把什么东西推倒了。
吴邪皱起眉,觉得很不对劲。56年上思考古时,张启山派去的考古队和当地居民起了严重的冲突,双方都损失惨重,后来等发现古楼密码掌握在张家人手中后,就开始了长达20年的寻找,这就是所谓的张起灵计划。
可虽然它一定会产生海量的资料,又为什么要藏在千万里之外的地底呢?
而且按说在76年张起灵出现后,这个计划就算结束了,可这块区域并没有废弃近三十年,直到7年前还在开会,因为另一个项目取代了它么?是研究那些头发?还是地下的空洞?
另一方面,叫他来的是谁?他又为什么要把这个录音笔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却又画上那么大的箭头?
是不是曾有人和他约好一起做什么事,后来那边出了意外,再也没法进来收取了?
该不会……是那个会议室里的死人吧。吴邪脚底冒出一缕寒意,有些后悔刚才没细仔细检查一番,现在就算再去,恐怕也没有足够的电力了。
“我到会议室了,盒子是空的,有个死人。”再次开口,张起灵的语气比较轻松,吴邪却反而越来越觉得异常,因为不仅是语气,连内容都透着几分欢快,而这点在现在的他身上却完全无法想象。
是后来发生过什么变故么?
不过排除感情上的问题,从话里还能猜出不少信息的。可以肯定,他在来之前就知道那个青铜容器的存在,而且会议室本就是他的目的之一,这也就从另一个方面肯定了之前的猜想——哪怕那不是这片区域被废弃的直接原因,也一定是很重要的原因。
那么那个容器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怀疑张家地下也有头发,你觉得呢?比如血管里的头发动起来,像不像起尸?”
吴邪立刻想起在古楼地下见到的那些棺材,不断发出爬骚的声音却没有东西出来,难道其实里面也都是被“头发”寄生的尸体?而且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它们并没有像会议室干尸里的头发那样干死,而是活着封在了血管里,才使得尸体像复活似的动了起来?
不……不对,凭什么判断那个干尸已经“死”了?说不定它们只是在休眠?
这么一想,吴邪不禁打了个寒颤。
“养尸地是这种地方,大佛爷死不瞑目吧——”录音还在继续,语气中的感慨和恶意清晰可辨,“我可不想在这耗一辈子,再多钱都没用。上个月老头没了,到死还以为我是被毒贩子爆了头……有什么意思。我不像你们那么多理想,什么长生不老啊,研究出来又怎么了?落不到我们头上还不是屁。”
重重隐藏的现实被撕开了一个角,这是赤裸裸暴露出来的真实想法么?
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吴邪茫然地抬头靠在墙上。这恐怕不是张起灵,更确切地说,不是现在的这一个张起灵,因为他对长生从来都没有表现出兴趣。
——是真的吗?还是私心里这么希望,就强迫自己相信呢?
不管怎么说,他一定另外还有一个身份,但就像录音中这个人自称的,本人已经是烈士了,被宣告死亡,又因为保密协定不能透露相关信息而无从解释,离开组织后根本没有能回去的地方。
他说不定也是类似的处境吧。
因为公职而牺牲“生命”,虽然他们都没有失去生命,可从社会的角度来说,说是烈士似乎也并不算很离谱。
“等那小子想起来就晚了,我们迟早会被赶进门里去,要么死,要么被解剖。第一个是你,第二个就是我……”
吴邪心头一震,而录音也突然中断了。
原来“你”才是张起灵!老天,说话的竟然是那个死在古楼里的……也是在长白山接替“死掉”的第二个张起灵的第三人!
他为什么会在这……不,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会听二号张起灵的指示,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他一开始不是说了什么“知道没好事”和“效果不错”么,前者还可以当抱怨听过就算,效果不错是指什么?血对头发的吸引力吗?
既然知道这个,二号那家伙恐怕也来过很多次了,可听录音里的内容,怎么却更像是给不能身临其境的上司看的?
三号没发现这个矛盾么?
“这是什么!”
突然响起的声音惊醒了吴邪,但光从声音完全无法想象他看到了什么。能听到他呼吸得很急促,大概是太激动,匆忙地翻动着纸张,还夹杂着撕裂声,以及厚纸板和塑料文件夹的振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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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这是什么……我靠……这些东西……”
噪音夹杂着诸如此类的毫无意义的语言,足足持续了近十分钟,吴邪熬不住了。这明显是太激动忘记了按暂停,就一路录了下去,电力太宝贵,不能浪费在这种地方。再等两分钟就快进吧,这么想着,录音笔里突然传出了笑声。
一开始还是很克制的轻笑,但很快声音就越来越大,渐渐变得歇斯底里。那并不是很热切的欢笑,也并不像刚才那样带着深深的嘲讽,但能听出他笑得非常用力,仿佛是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彻骨而又少得可怜的一点伤痛。
“……这算什么……”足足笑了六分多钟,他才断断续续地说,“这他妈是什么鬼玩意儿!他们居然……居然……哈哈……喂,你知不知道……”
声音突兀地中断了,吴邪大声骂了出来,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电池,看到绿灯还亮着才确定不是没电了,而是它确实就没录进去。
“我靠,这他妈是被谁洗过么?”
听了这么久偏偏少了重点,他恨不得把笔砸墙上去,不死心地听了一阵,里面渐渐就又传出了急促的呼吸。
“都烧了……”喃喃自语般地说完,那第三个张起灵又苦笑了几声。吴邪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这终究也算认识几年的熟人,另一方面他的遭遇也确实令人唏嘘。他死得太突然了,而后迅速发生的一切让人连思考的空隙都没有,直到现在回想起来都像做梦一般。
其实比起常令人感到难以捉摸的二号,他的想法要直接得多。
“我把它们都烧了。”似乎是恢复了冷静,他言辞中难掩得意,又吐字清晰且缓慢地重复了一遍,“我把你找的东西销毁了,不用感激我,也不用再去找,你知道我不会留余地的。等你从张家的棺材楼里爬出来,我再去接你。”
过了几秒,他又意犹未尽地补充了一句,
“我只告诉你快点逃,就不说明为什么。”
“去你妈的。”
没想到听完还是白听,吴邪恼火地骂了一句,抠出电池又装回了手电里。还“就不说明”呢,操,几岁的人了居然玩这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幼儿园里跑出来的。
不过他瞒的到底是什么,组织还有隐藏起来的阴谋吗?
他心中升起几分不祥的预感,急忙把东西都收好,开始摸着墙往回走。既然这个三号都说了是烧掉的,就算打扫得再干净,也难免会有烟灰或者焦糊的痕迹留下,只要能找到地方,从周围的环境多少还能猜个大概吧。
因为是刚刚才经过的路,走起来不算太麻烦,他默数着步子和门的数目,大概到了一半左右的地方才停下喘了几口气。异样的饥饿已经变成了钝痛,并不像刚开始那么难捱,可是口渴的感觉却越来越明显了,他舔了舔嘴唇,忽然感到有风吹在脖子上。
风很小,但也很凉,而且带着淡淡的腐烂般的腥味,很像墓道里的阴风。那是种说不清从何而来的,在密封的墓室里盘旋的冷风,他早就见怪不怪了,可这里只有水泥和钢铁,并没有尸骨或木头等容易变质的东西,怎么也是这种味道?
他舔了舔指尖,试出风是从后面来的,也就是来自管道外的巨大空洞。
该不会有古墓吧。他努力回想着青海一带的丧葬习俗,但因为从没关注过,除了特别著名的九层妖楼之外,也想不起别的了。
不过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风力正在增强,没多久就开始发出尖锐的啸叫声,回音在长长的通道里经久不息,混合在一起犹如鬼哭狼嚎。
空气流过狭窄的地方,会发出怪叫毫不奇怪,可这么大的风,难道能通到外面?
他本能地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向风吹来的方向。在嘈杂的啸叫声中,似乎还夹杂着什么奇怪的声音,非常微弱,但又无法忽视掉。他把手放在耳边仔细分辨,低沉而悠长,简直就像是某种乐器吹奏出来的……
“我靠!”吴邪猛然想起来了,“这是青铜门里的声音!”
想起的瞬间就不由打了个寒颤。那正是他曾在云顶天宫下听到的鹿角号角声,也是门自动打开后才会有的声音。
开什么玩笑!原来青铜门不止一个?那个大洞里的就是另一扇青铜门,现在还正在开门?
可是谁他妈能在海拔这么高的地方建这么大的工程!单单是运原材料一项,古人就不可能做到了。
或者只是录音?
可为什么会突然放录音?难道这里并没有被废弃,他还是被人监控着,有人想观察他的反应?
这么一想,在绝望之余更多的竟然还有安慰。发现这点后,他才明白自己的意识深处居然已经开始依赖这个组织了,因为不管怎样受伤害,他们至少会保护他的生命。
但这种侥幸心理太危险了。
下斗的那几年,他唯一学会的事就是时刻保持警惕,往最坏的地方设想,哪知道经历得更多,反倒还退步成了米虫子。
吴邪紧了紧背上的肌肉,也顾不上节省电量了,打开手电扫向周围,才发现不知何时通道里竟起了雾,已经把他团团围住了。这些牛奶样的白雾只淹到大腿,水一般铺满了地面,一动就会带起无数的漩涡,看起来比普通的雾气沉重得多。
他这才懂了为什么会建那么多道门,八成就是为了挡住雾气,或者雾中的东西。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一想到有东西,真就觉得好像被无数双眼睛窥探似的,浑身都被视线扎得难受。吴邪一下慌了神,边往高处跑边安慰自己,真有东西躲在雾里个子肯定不高,顶多就是群在地上爬的禁婆,没水也不算什么威胁。
这么乱七八糟地瞎想着,转眼也到了通道的尽头。电筒的光更加昏暗了,好像随时会灭掉。他本想回会议室,却看到侧面还有一扇门,因为表面贴的材料和墙壁一样,之前来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它。
与其回去,不如再赌一把——这句话说来很长,其实不过是一闪念,他就拉开门侧身钻了进去。
门的隔音效果非常好,一合上身后高亢的号角声就几乎听不见了。他站在另一条狭窄的走廊里游目四顾,两侧的小门很多,但都是锁上的,上面钉着俄文的牌子,估计是那些老外的办公室。
想到这他忽然想起93年苏联就已经解体了,难道他们又把当年的那群人找了回来?还是那些人本来就不代表苏联政府,所以相关的合作从来就没有中断过,哪怕是中苏关系极端恶化的年代?
那么,也就是说……张启山里通外国?
这个推论让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走廊的尽头又是一扇虚掩的双开门,里面是个很大的餐厅,桌椅都很整齐,地上倒着一把扫帚,似乎出事时正有人在打扫。对面则是个全透明的厨房,能看到整齐的工作台和灰蒙蒙的餐具。
吴邪心中一阵狂喜,拖了把椅子就砸开玻璃跳了进去,果然很快就在角落的灶台下找到了两只煤气罐。他几乎是扑到煤气灶上的,拧开关的时候激动得手都在发抖,幸好不负他所望的是,随着清脆的响声,一簇火苗跳了出来。
他发出几声毫无意义的大叫,欢呼着又转了一圈,居然又找到几罐密封的食用油,也搞不清具体是哪种,倒在锅里黑乎乎的,奔到外面找了块桌布泡进去,然后把椅子腿折下来缠了几只火把。
这下子照明的问题就解决了。
在此刻的他眼里,厨房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他笑得嘴都合不拢,真恨不得身边有个人能抱着庆贺一下。只可惜水龙头是干的,连半滴水都流不出来,把耳朵贴上去也听不见声音,估计这些古老的管道已经被彻底抛弃了。
对这个他倒不是很在乎,因为没搜过的地方还很多,说不定哪里就能找到水,就算牛奶什么的严重过期不能喝了,他也不信组织上会不给那些老毛子们备酒,要知道俄国人爱酒如命是全球闻名的,那东西总不会也一起坏掉。
搜索完厨房的所有角落后,他抽了根肉钩当武器,又举着火把回到了餐厅里。
仔细看来,这些桌椅并不完全整齐,有几个歪得很厉害,还有个椅子干脆倒在了路当中,显得很突兀。他好奇地走过去,一拉起椅子,就看到下面压着一本厚厚的相册,而在它旁边还扔着几根排骨,看上去就好像有人曾在这里一边看相册一边啃排骨似的。
老毛子恐怕不会干这种事,莫非是后来进来的人?
他心跳加速了。
会是三号张起灵吗?这又会不会是他想销毁的东西之一呢?
吴邪捡起了相册,很重,以至于他第一把都没能拿起来。因为被压得太久,里面的塑料膜都黏在了一起,一翻动就发出很响的嘶嘶声。
需要说明的是,这就是本很常见的相册,每页6张横放的格子,翻开的第一面只有一列3张,看上去都乱糟糟的,毫无构图可言,硬要说的话,就是很多人在路上走的背影。
正常照片不管是拍人还是拍物,都会把主体尽量完整地摆在中间,所以看的人一眼就能知道它是要记录什么,可这些照片里的人没一个完整的,斜斜地从下往上照,不是削掉了脑袋就是切掉了腿,曝光也因为过长而显得有些虚。
这些人都穿着军装,还有披着白大褂的,路边是半人高的黄杨绿篱,看起来好像是偷拍的某个军事医疗部门内的图像。
八成就是和这个组织有关的部门了,可为什么拍得这么拙劣呢?难道是收缴的特务偷拍的罪证?
吴邪扬起嘴角笑了笑,突然发现在很远的地方,有个人赫然就是张起灵。虽然只有个背影,却已经不是像或者有可能的程度了,他可以百分之百确定那就是他,虽然暂时还没法断定是哪一个。
那个张起灵一直是背对镜头的,而且离得相当远,考虑到可能是长焦,这人在偷拍的时候还真不是一般的谨慎。不过在发现这点后,也就能确定偷拍者的目标确实是他了,因为虽然一样不完整,至少他始终在镜头里。
从周围的人的衣着看,这绝不可能是70年代,不过因为最初的考古队员都变得不老了,从78年到95年的跨度够大,也并不能完全排除一号的可能性。
到了第二页内容就比较多变了,有的仍然是没意义的背影,有的是看书或看报的远景,但最后一张却非常近,大概只有五六米远,他正坐在长椅上,侧着头听人说话。
吴邪对着光盯着那脸看了好一阵,也拿不定究竟是哪个,干脆就翻开了下一页。
这一翻不打紧,竟然迎面看到张起灵已经扭过了头来,冷冷地盯着镜头看,他心里没准备,被吓了一大跳。
“靠。”他本能地骂出声来,才发现这几张像连环画一样,显然是连拍的。张起灵站起了身,皱着眉头一脸漠然地朝镜头走了过来,然后抬起手,没有下文了,大概是把相机抢走了吧。
他愣了好一阵,又翻到前面看那几张大特写,很奇怪的,他看起来并不怎么愤怒,也不惊讶,顶多只有几分厌烦,也就是说他是知道有人在偷拍自己的?
确切地说这不是偷拍,而是公明正大的监视?
但只凭几个定格的神情,他就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张起灵了,这是第二个——他们实际上性格几乎是相反的,一个真诚而正直,一个则难以捉摸——哪怕是组织内部的人,也要受到这样的对待么?
他有些烦躁,往后翻了翻才发现,后面居然全都是张起灵的照片,从吃饭喝水到写字睡觉,整个就一跟踪实录,纵观下来,大概也就是少了洗澡和蹲坑的内容了。
吴邪啧了声,心里颇有几分尴尬,不自在地用手挡住了照片的内容。虽然这些都不是他拍的,也有种偷窥的感觉。也许应该交给张起灵,由他自己处理,他一定知道它们的来历,以及是不是和什么秘密有关。
可如果他没有来怎么办?
哪怕再想回避,这个问题还是横在了他面前。吴邪下意识地摩挲着照片,忽然感到下面有个微微的凸起,顺着找过去,原来是夹在两张照片中间的一张纸条。
纸条很薄,被折成麻将大,边缘已经变得又黄又脆了。他小心地展开,上面写着几行工整的行楷。
一定要赢!
把他的位置抢回来!
叫那假货来学我!
我才是正宗的张家人!
字迹略显生硬,却一句一个叹号,几乎把纸都戳穿了,显然写的时候带着很大的情绪。
看着那陌生的字迹和有些熟悉的笔画,吴邪只觉得心中一凛,就像在昏昏欲睡的时候被狠狠戳了一针。他突然从恍惚中醒了过来,脑子清晰无比,那些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恩怨也终于变得清晰可辨了。
“学”和“抢”,两个动词鲜明地描绘出了事态。
什么两个假张起灵,这组织从一开始就不需要!他们要的是一个能骗过他的“张起灵”,和一个在意外时也能让计划进行下去的,和“张起灵”几乎完全一样的备份。所以二号张起灵的任务,只是从笔记中体会真正的张起灵的特征,也所以他可以表现出更多本人的性格和情绪,甚至和那个他应该模仿的人大相径庭。
维持他特权的因素,只是他被选为“张起灵”罢了。
而三号才是压力最大的那个,他根本就不是模仿真正张起灵的“赝品”,而是“赝品”的赝品。他模仿的是二号,他是二号的备份,这是个层层递进的关系。
怪不得他愤懑不平,如果他真的流着张家的血,那么在他看来二号才是莫名其妙横插进来的外人。
问题是巴乃的张家不是已经灭绝了么?难道他们又找到了一个,可惜和张起灵不同,他对自己家族的事一无所知?
而且在某项能力上还输给了二号?
虽然现在想起来,在云顶天宫前后,张起灵的态度确实有微妙的差异,但从没有人怀疑过他,这说明他的伪装非常成功。那么他是怎样压抑自己的情绪,才会变成那个样子的?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观察着对方,才能做到惟妙惟肖的程度?
在其位,谋其政么?
吴邪心情复杂地坐在了椅子上。
不管怎么说,这本相册出现在这很奇怪,因为它显然属于三号。试想,如果要100%地模仿一个人的言行举止,除了跟踪和拍摄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不管拍摄的人是不是他,至少那张纸条能说明它的归属。
恐怕和之前猜的相反,它不仅不是三号找到的证据,还是他带来的。根据录音里的内容,他进来应该是计划开始前,不会离得很远,当时他一定早就学习完毕,犯不着再拿着这东西“复习”了。
既然地上有骨头,椅子也被动过,至少他是在这停留过一段时间的。他很可能刚看过某些文件,需要对比和回忆,或者还没有发现,正在从相册里找线索,而他在走的时候扔下了相册,一定是因为他已经有了结论和信心。
另一方面,他必定在进来之前就知道相册里有什么的,但又不知道具体是哪张,才会一股脑都带过来。
——必须更仔细地检查每张照片,吴邪想,要搞清楚他最后看的是哪几张才行。
33
这些照片非常乱,似乎是不加选择地把能分辨出人的全塞了进去,但看起来又没有间隔太长时间,给人一种“拍摄者摄影技术一定很差”和“好像在应付突击检查”的感觉。
吴邪第一步并没有去看照片,而是歪头对着光检查塑料膜表面的反光。他认为如果三号是啃着排骨看的,手上就可能有油,那就会留下指纹或油膜,果然才翻了几页就发现有模糊的痕迹了。
那是张很普通的远景,天气不好,灰蒙蒙的,张起灵穿着个白衬衫,站在一排宣传橱窗前,抱着臂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边上能看到青灰色的斑驳树皮,应该是法国梧桐,至少有两人合抱粗。
不像是青海,应该和最前面那几张在一处。这种曾经风靡一时的行道树现在大部分都淘汰了,能长到这么粗的,多半是历史比较长的政府机构或学校里。
可这张实在没什么出奇之处,会不会只是无意中弄脏了?
他想着,把照片抽了出来,翻到背面,发现还用黑墨水写了几个数字:98.7.2。是时间?他一低头,发现对面的那张照片背面,居然也有一个日期:98.11.16。
难道所有的照片都标了日期?为什么这么麻烦,相机不是都能自动设置么?他好奇地翻到最前面抽出第一张,上面写着95.11.5。吴邪愣住了,又抽出最后一张,赫然是03.2.7。
怎么可能!按照数字所写,这些照片居然横跨了九年时间?
拿照片的手不自禁地抖了起来,他拿起头尾两张对比,发现从相纸到尺寸都有微小的不同,明显不是一批洗出来的,而且第一张已经有些偏色了。
老天,这哪里是什么突击检查,这是九年来零零散散拍下的,可张起灵他看起来……为什么一点变化都没有?他那时候已经接受过感染,成了长生体了吗?那他现在……用药的时间岂不是已经快12年了!
他居然还自称是77年的……那肯定也是个谎言了。
吴邪叹了口气,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但又抓不准,只好再去研究相册。
继续往后翻,有一页脏得更厉害,似乎曾有人用油手来回抚摸过照片。他心想这个可得看仔细点了,正想找个东西固定住火把,一歪头却看到不远处有张餐桌上的灰有些斑驳。
好奇地走过去,那上面工工整整画着个巨大的甲字,里面纵横交错的,居然就是研究所的平面图。
是三号画的?吴邪的心脏砰砰地跳了起来。他意识到事情不太对了,因为三号留的线索实在太多,他绝不该是这么粗心的人,而且他在录音笔里也说过自己做事很绝,不可能留余地,怎么可能像是唯恐人发现不了似的,还画了这么大一张图呢?
他是画给谁看的?二号?还是另外的人?
他就不怕二号根据他的踪迹找到被他烧掉的东西?还是说他故意的,让人过去才发现一切都化成了灰烬,无可挽回,会更加郁闷?
“有没有这么无聊……”吴邪嘟囔着看图,和之前看过的地图差不多,能看到餐厅位置在右上部,画了一个小小的叉,还有一条曲折的线条延伸出去,直到接近焚化炉的位置才停下,又画了个圆圈。
是让人到那里去么?
会不会是个陷阱呢?
不,应该肯定绝对一定百分之百是个陷阱吧,从头发的斑点到录音笔和地下管道,所有线索都是连续的。
更确切地说恐怕也不是陷阱,而是对二号的挑衅,但如果是二号在这,此刻会不会去呢?
他不会去,他说不定一开始就不会管那些斑点,因为跟着别人的脚步就会打乱自己的节奏,例如现在吴邪就想不起来,路上除了那些显而易见的东西外,还有什么细节。他根本就没注意过,心思全被那些骇人的景象占满了。
既然如此,三号又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安排这些东西?到他说的地方去会有答案么?
吴邪拿起相册,又去看里面的照片。
假设这些日期是真的,二号的年龄必然有问题,三号也知道这点。可他自己呢?他是不是也被感染成了长生体,也在用那种药?
如果没有,他当时才多大?十四岁?十五岁?
难道是这个原因,那些照片偷拍的角度才会都有些偏低么?也是这个原因,他当时的字才会显得有些稚嫩?
吴邪本来还有几分漫不经心,想到这突然想起了录音笔里的一句话,笑容立刻凝固在了脸上。三号明明白白说过,长生不管成不成功都落不到自己头上的!他没有被感染!
那么还有什么能让他这么兴奋,坚持不肯说出来,又故意留下这么多指示呢……也许他并不在乎二号是否发现他藏起来的秘密,那必定是个极坏的消息,长痛短痛都是痛。
一定和长生有关!
解雨臣也说了,派他来的人是因为药效越来越差才要求监督提取过程的,可这个组织其实没道理卖假药,是不是那东西用久了本来就会产生耐受性,就像毒品一样?
总有一天会失效的……
三号发现的就是这件事么?
所以他才要二号快点逃,因为离幸福越近,突然降临的痛苦就越鲜明。
幸灾乐祸,坐看悲剧发生而乐在其中——这是毫不遮掩的恶意。
那天在古楼里动手的时候也是……是么?吴邪还记得那直白而迫不及待的厌烦,就像终于能甩掉一个过重的包袱。一般人都不会对包袱怀有恶意的,因为根本不值得。
他说“还好我没害死你”的时候……不是很真诚吗?他的伤不是很真实吗?石中人不是不受控制吗?他真是为了古楼里的秘密不惜舍命保护别人,连半途死掉也不在乎?
这个人的所作所为,似乎从不遵循某个规则,随心所欲,无法理解。
他到底怎么想的?为什么在本以为是陷阱的时候,还愿意听二号的话到这来?他真的有那么旺盛的求知欲吗?他怎么会不知道同伴的性格,还故意留下那么多恶作剧般的线索……他会那么容易被煽动,真是因为太单纯吗?
他不是说了,自己没有什么理想,只是一心想脱身吗?
脑子里塞满了疑问,吴邪无意识地浏览着照片,手指突然在其中一张上停下了。有那么几秒他的大脑里完全是空白的,一种规则的钝痛不断地袭来,他花了好一阵才明白,那是因为心脏跳动得太剧烈造成的眩晕。
他看到张起灵满是不耐烦的眼神,右手五指张开抓向镜头,在晃动的视野中仿佛随时会从相册里伸出来,那两根奇长的手指清晰可见。
怎么可能……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被培养成“张起灵”的?
吴邪深吸口气,抽出了照片,背上写的是96年1月6日。当时张起灵才死了几个月,他是怎样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就让指骨生长成这个样子的?
难道在更早的时候他们就在制造假的张起灵?这有什么意义?当时就觉得“吴邪”已经疯得无药可救,提前准备后招么?
不……他摇了摇头。就算是为了让他恢复记忆,也应该是屡次实验失败后了,绝不该在1995年底就开始的,这中间漏了一截,是什么,二号张起灵话中的漏洞,必须尽快找出来。
回头看了看来时的门,一动不动的阴影,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突然觉得很冷,身体是一方面,更多的却是心寒。他被骗得太多了,从头到尾,就算是现在也没有听过几句真话。为什么?没人会给上钩的鱼喂饵,他现在难道还不算上钩么?还有什么不能直接说的?就算让他立刻去死,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可如果还有阴谋又为什么要发现呢?假若未来注定是一条死路,他宁可死在等待和寻找里。
吴邪把脸贴在相册上深呼吸了一会,等心情平静下来,就回到厨房带上了所有的火把,然后沿着三号指示的路线跑出了餐厅。不出意外的话,只要五分钟就能知道他留了什么了。
他默默数着秒,还没到一百,就不得不停在了一道烧毁的铁门前。不是因为这道门过不去,而是因为旁边的岔道里正不断发出沙沙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干草上爬动。
34
“是谁?”他克制地喊了声,因为太寂静,回声传了好久才停。
“小哥吗?”他又提高音量喊了声,还是没有回答,沙沙的响声也没有变化。
所谓的干草当然是头发。他转到岔道口,对眼前的景象并不感到惊奇。最外层大概是烧过,地上有一米多长的一截铺满了焦灰,但里面就墙壁似的全是黑毛了,从地板一直塞到天花板上,也不知道里面躲着什么东西。
八成是有尸体吧,否则不会生长得这么茂密,而且可能还有不少头发还活着,因为仔细听来,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很可能是它们感应到了火把的温度。
吴邪想着往前走了几步,到了弧形的发墙前。
放火的应该是三号,但看来效果不好,这些毛并不像真头发那样好燃烧,灰里掺杂着很多没燃尽的渣滓。
他仗着自己有麒麟血,倒不觉得很紧张,朝着头发最浓密的位置用肉钩刺了几下,扯开表面棉絮般的毛层,下面果然就露出了军绿色的布料。把破口撕大了一些,露出来的是个女人,她跪在地上,一只脚还穿着高跟鞋,似乎想爬到里面去。从她肢体的空隙能看到下面还压着有人,密密层层的,互相拥抱拉扯着,有不少还穿着白大褂,都背对着这边,一副拼命往前钻的姿势。
吴邪明白了,禁不住叹了口气。最前方一定也是一道门,但是被关上了,所以这些没来得及逃出去的人就被活活困死在了里面。
这是四姑娘山惨案的重现。
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如果是地表……他又叹了口气,现在没时间管这些了,必须先去找三号留的东西。要是不小心中了陷阱,也就当是给人趟了地雷吧。
他回到铁门前,从原本就有的破洞钻了进去。
门里也响着悉悉索索的声音,和刚才有死尸的地方一样,不过要轻得多,循着看过去全是黑毛,平展展地铺在地上,要不是颜色不对,简直像精心保养的草坪。
看来发声的就是这些毛似的虫子了,他松了口气,同时又觉得很奇怪,因为明明连钢板都烧变形了,里侧居然并没有什么过火的痕迹。
“啊!”
脚底突然窜起一阵尖锐的刺痛,抬起脚才发现是扎进了一只图钉。他忍着疼拔出来,才发现比一般图钉要大得多,尖刺长而坚硬,藏在黑毛里根本发现不了,一看就是故意设的陷阱。
用肉钩扒开路中间的头发,下面又露出了不少钉子,密密麻麻地分布在门洞周围。
吴邪骂了声娘,只好先弓着腰清理道路。大概是被血腥味刺激的,周围的声音更大了。掀开表面干枯的头发,就能看到贴着地面有很多黑毛正在扭动,蛇一样互相牵扯着爬行,别提多恶心了。
不过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们其实是在逃走,以沾血的图钉为中心放射状逃向墙角。确定自己的血对黑毛确实有威慑力后,吴邪咧开嘴笑了笑,从脚底抹了把血,蹭在了另一只鞋底上。
“不用跪了,给老子滚蛋吧。”
真是个让人郁闷但又开心的现状——人体蚊香——这大概是他现在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长处了。有特权的感觉果然叫人开心,哪怕只是驱赶一堆毛,也比当年在斗里屁滚尿流要爽快多了。
那些钉子一定是三号放的。虽然不可能造成多大的伤害,在这里却是个极阴险的陷阱。因为普通人只要出了血肯定会被头发吸干,不管是身手多么超群的人也不会例外。
“真他娘的卑鄙,还好来的是我……”吴邪抹了把脸,推开了道路尽头的门,没想到才打开一条缝,就从下方渗出了白色的雾气,一缕缕像小瀑布般落到脚边,很快就汇聚成了圆形的一团。
难道又绕回地下管道里了?还是那条管道拐了弯,一直通到这里来了?把门缝用力推得宽了一些,眼前突然白光一闪,竟然猛然间变得灯火通明。
骤然接触到强光,吴邪的眼睛一阵刺痛,心里更是剧震,像被火烫了一般缩回墙后,腿一软就跪了下去。虽然只是惊鸿一瞥,房间里的景象还是烙刻在了他的脑海里,这又是一间会议室,布局和之前那间差不多,不同的是所有的灯都亮着,无数支灯管把整个房间照得亮如白昼。
躲在墙的阴影里,他犹豫着睁开眼睛,面前是因为雾气而变得格外清晰的明暗交界线,从门里漏出来的白光像墙一样将走廊切成了两半。
他不自禁地颤抖了起来。那些白光中影影绰绰、或站或坐的……全都是人!是许许多多的人!
怎么可能呢,这不是在废弃区里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他们在做什么?等他自投罗网?还是新一轮的逃跑游戏?
原来那张图并不是三号留下的,而是组织的玩笑!
自始至终他们就是在耍他!原来他从来就没有逃出过笼子!
解雨臣知道么!张起灵知道么!
说不清过了多久,脑中喧哗的愤怒和绝望终于消失了,他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长出了一口气后,吴邪用力靠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又要被抓回去了。
——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他闭上眼睛舒了口气,干脆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站着的,座位上的,正拿着材料作报告的,所有人都回头看着他,但脸上浮现的却并不是嘲笑或期待,而是深深的惊讶和恐惧。
活像白日见了鬼……吴邪想着,忍不住看了自己一眼,虽说是脏了点,也不至于那么惊人吧。
还是说他们本以为他会死掉?
迎着人群走了几步,他突然发现不对了,因为这些人的目光并没有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而是死死地盯着他身后,也就是门的位置。
回过头去,赫然看到门被关上了,一小片黑色的东西聚集在门缝周围,乍一看像是块影子,细看才发现它正在渐渐扩大。
“虫!”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房里顿时乱成了一团,尖叫声和桌椅挪动的噪音此起彼伏。吴邪退了几步扭头,才发现那些人都已经逃到了房间的角落里,但因为再没有别的门可以出去,只是挤成一团怪叫,尤其是其中几个年轻的女孩子,已经吓得坐在地上抱头痛哭了。
果然是种虫,他想。不过怎么这么多年了还对付不了,而且那道门外面全是毛,为什么不封死呢?
眼下也没时间多想了,他正打算把鞋脱了再来一次“勇壮士滴血退群虫”,没想到才弯下腰眼前就是一黑,吓得他差点摔个狗吃屎,好在火把还攥在手里,很快就又适应了黑暗的环境。
“谁关灯了?找死啊——”
恼火地骂了声,他才注意到那些嘈杂的哭叫声竟然都不见了,火光下只能看到淡淡的白雾翻滚,静得只剩下了心跳和骨骼摩擦的吱吱声。
门又恢复成了打开的样子,而身后除了一张最大的方桌孤零零地立着外,桌椅全都被堆到了墙角,缺胳膊断腿的,哪里还是刚才那个干干净净的会议室。
见鬼!
吴邪叹了口气,那多半就是出事的时候的“录像”了,搞不好其中有些就在外头那层层叠叠的尸堆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显示出来,但在古墓里也不算多离奇的现象,远的不说,单是青铜门开门时的阴兵借道幻象,八成就是类似的东西。
他也懒得追究细节,径直到了桌子前,上面是一只绿色的塑料档案盒,和一支和之前完全一样录音笔,恭恭敬敬地摆在中间。
暂时没空管录音,他把东西插进口袋里,又把手伸向了档案盒。
“别动!”
后面突然传出一声暴喝,但已经太迟了,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也不知道触动了什么机关,火苗“呼”地就从桌子下窜了起来,一瞬间就爆炸般地蔓延到了整个房间。
吴邪只觉得眼前火光一闪,本能地抱紧档案盒往后躲,一下撞在了什么东西上,还没反应过来,胳膊一紧就被拖着往门外跑去。
“你……是你!”跌跌撞撞地跟到了门外,他才看清对方是谁,张着嘴脑子就卡了壳,梗了好几秒才叫道,“我靠!你一直跟着我!”
张起灵的脸色非常难看,大口喘着气,也没答话,忽然抢过他手里的档案盒,抬手就扔回了房里。吴邪一愣,眼看着那东西掉进火里,立刻就飘来一股刺鼻的烧塑料的味道。
“你干什么!”
他大惊失色,还想去抢回来,被张起灵一把推开拉上了门,而几乎就在同时,从门里传出了几声沉闷的爆炸声,跟着就是东西倾倒的声音,有重物轰地砸在了门上,带起一连串的回响。
炸弹?老天,那里面是炸弹?
“他想炸死……”
吴邪说了半句就噎住了,愣愣地靠在墙上。他想不通这个发展,本以为就算三号心里有再多恨,也不至于做出太离谱的事,毕竟他在录音里说过“永远不告诉你”和“等你出来就找我”。如果二号早早被炸死,这些话就很多余了。
张起灵没搭腔,呼吸急促地抱住了他,安慰般地抚摸着他的背。吴邪缓缓吐出口气,放松肩膀靠了过去。他明白不仅是自己需要安慰,实际上人在安抚他人的时候,多半也在安抚自己,这就是相互陪伴和支持的意义。
张起灵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小声说:“胆子不小。”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吴邪明白他说得对,却摇了摇头。他也说不清自己要否定的是什么,只是张开手回抱着对方,好像不这么做,连他也会像那些幻影一样消失不见了。
这是久别的重逢,但他脑子里乱的就像锅刚煮开的粥。虽然一直不敢深入地思考,路上还是断断续续想过好多次该问什么——哪怕就在几分钟前,他都还在想自己是不是又被骗了,回头要好好质问他。可真的遇上了才知道,和活生生的人相比,那些疑问是多么微不足道。
又沉默了一会,张起灵松开手,然后拍了拍他的胳膊,拉着他转身往走廊另一端走去。
要去哪?
吴邪没有问。跟在那人身后,感受着从手腕传递来的温度和震动,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就这么走了几分钟,他忽然感到手上有些黏糊糊的,低头一看才发现正有血丝从张起灵的掌心渗出来。
“你有伤?”他心里一惊,“那些头发没找你麻烦吧?”
“张家最初研究的并不是长生,而是对付粽子的方法,也就是麒麟血。”张起灵缩回手,停在了有尸体的岔道前,回过头说,“后来他们才发现,有那种血的人的寿命,会变得非常长,甚至长生不老。”
“你是说这是长生的副作用?”吴邪想了想又说,“长生是有麒麟血的结果?那麒麟竭呢?”
“当然无关。”他沉默了一会,“你吃的是中药片,真正的方法在古楼里。”
原来连麒麟竭都是假的。吴邪抹了把脸,难掩失望地说:“所以我本来就有宝血?”
张起灵“嗯”了声,径直进了岔道,抓住那具最外层的女尸就拖了出来。
“从这走?”吴邪一下子兴奋起来,又问,“那咱们不是能到上面去了?可外面堵死了吧?能行么?”
“门开了。”
张起灵没多做解释,指了指远处的走廊,示意他帮忙搬尸,他应了声,抬起女尸就往外跑。
因为彻底脱水,这些尸体都很轻,就是不停地掉渣滓,一不小心还会缺胳膊断腿的。吴邪边搬边念罪过,心想着这真是摸过的最新鲜的尸体了,可惜保存的不好,连起尸的希望都没有。
想到这他心里一激灵。那如果是保存得好的古尸呢?遇到活人容易尸变,见了血还会狂性大发,尤其是特殊原因形成的血尸,更是粽王之王,生人勿近。
嗜血、怕麒麟血,这似乎是这些死物共有的两个特点,但是为什么?
而习性相似的还有尸蟞和这种头发样的虫子。如果说粽子怕麒麟血是因为它们是亡骸,那它们又是怎么回事?因为吃尸体?还是反过来,是因为粽子里的就是这些怪异生物?
“果然粽子会动是因为被寄生了吧?虫子之类的?”
张起灵正站在尸堆上面,闻言点了点头,又用力甩下几具干尸。吴邪急忙闪到一边,还是免不了被灰尘呛得咳嗽了几声,心里不禁有些感慨。在他的印象里,张起灵一直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下斗从不拿明器,也不无故毁坏尸体,和他们这些盗墓贼泾渭分明,和胖子那种人形推土机更是云泥之别,如今面对自己人的遗体,居然丝毫情面都不留。
当然他也明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对死人来说是被脚踢还是用手抬压根没区别,所以也拼了老命地挖着那些纠结在一起的残肢,很快两人就在尸堆里掏出了一条路。
走廊并不长。真的挖开了才知道,那些尸体大半都是趴在台阶上的,所以看起来才堆得那么高,其实并没有想象中多。尽头是一道厚重的合金门,虽然上面黏满了黑毛,在火光下依旧银光湛然,居然也有几分威严的感觉。
在门锁上拧了几下,张起灵退后几步让出了位置,吴邪看了他一眼,就迫不及待地拉开了大门。外面是一间不大的平房,和他来时看到的几乎一样,不同的是门窗都破得很严重,是新月,微弱的白光从破洞里漏进来,能看到深蓝色的天空和远处风车高大的剪影。
“老天……”吴邪冲到窗前,一抬头就舍不得移开视线了。他从不知道天上居然有这么多星星,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星座,简直近得好像随时会掉下来。
“出来了!我们居然出来了!天,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张起灵眯着眼笑了笑,把火把扔回楼梯上,然后小心地关了门,带着他绕到屋后,那里正停着一辆巨大的集装箱车,从敞开的后门能看到里面装的全是电缆和高大的机器零件。
看到他们过来,从司机台里飞出一点红星,跟着伸出一只手摆了摆,指了指后面的车厢。
“你准备的?”
“解雨臣。”有些感慨地说完,张起灵纵身跳上车厢,俯身把吴邪也拽了上去,“你救他那次,真是赚大了。”
“他有这么大权力?怎么可能?”注射药物后的记忆只剩下一点点片段,吴邪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那他没事吧?会不会要坐牢什么的?”
“他没有,所以没事。”张起灵弓腰坐在一卷电缆上,看他还是糊里糊涂的,解释说,“他的地位低,不会有多大责任,真要倒霉的那个活不久了,放心吧。”
隐约猜到了里面的关节,吴邪靠着几只木箱也坐了下来,想了想才问:“那就是说,他是奉命来杀我的?”
见张起灵默认了,他又问:“因为那个报告?这就是他想到的办法?让我再假死一次?”
并不难推理。如果那种规则是真的,长生药又扩散了出去,世界立刻会乱成一锅八宝粥。
“亏他想得出……他怎么知道有这么个假说的?真有人研究过?”
张起灵往后靠了靠没说话。车体发出一阵低沉的震动,缓缓地开动起来,吴邪顺手关上了车厢门,车里立刻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最后一眼,万籁俱静,既没有人窜出来阻止他们,也没有动物的叫声。
这样就可以逃出去么?路上不会遇到检查和追捕么?就算逃得了一时,又能不能躲一辈子?一辈子又会有多长呢?
吴邪暗自叹了口气说:“我想起来了,底下连只虫子都遇不上,是不是都被‘头发’吃掉了?古楼里也是……你当时到底看到了什么?满满一棺材头发?”
“长生的结果。”
重音在“结果”上,而语气中并不包涵否定的意思。
“长生”的人理应是没有终结的,但不论什么东西都不会永远不变,最后的结果必然还是死亡。因为这只是长生而已,无限的不会衰老的寿命并不代表天下无敌,张家最终还是灭绝了。
“难道是尸化的人?”
黑暗中传来一声很轻的带着嘲讽的冷笑,吴邪也不禁叹了口气。
那甚至不能叫安葬,而是活埋了。可如果不是这样,棺材里就不会发出声音。最初他们一定也不知道青铜门的作用,和考古队那些人一样,在意识到尸化现象之前,都还以为自己已经成功长生了。
沉默了几分钟后,他忍不住从门缝里看了看外面,还是一成不变的旷野,感觉比刚才亮了些,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天快亮了。
“我们真能逃掉吗?”
张起灵没回答,只是缓慢地呼出口气,听起来很疲惫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但肯定不轻松。
要让他好好休息,吴邪想,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一个可能长生了的人,和一个不知道算什么的……
“啊!对了!小花他把药给我了!”在身上摸了好一会,才想起东西在哪,吴邪急忙把玻璃瓶塞到张起灵手上,“很少,但是救个急应该没问题。”
张起灵的手掌动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连同微温的玻璃瓶一起揉搓着。他下意识闭了闭眼,又说:“回头要是能联系上他,问到原理,我就能长期给你……”
“不用了。”张起灵打断了他的话,松开手冷淡地说,“出了青海我就回去。”
“为什么?”吴邪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响,猛然站了起来,本想揪住对方质问,却忘了是在颠簸的车上,结果整个人都扑到了电缆堆上。张起灵听得清楚,伸手拦了他一把,反而被他抱住了胳膊,
“别发疯了,凭你易容的能力还会逃不掉?没关系,那我们到无人区去,西藏、新疆,国外也行!”
“跟你没关系。”
和预料中的回答一字不差,吴邪更愤怒了,要不是做不到,他都恨不得把面前这人揍个半身不遂。
“为什么没有!你救了我,我也可以救你!这多好的机会——再说你要我一个人躲到什么时候?杀人放火的还有个期限,我连个头都没有!”
死一般的沉默,车厢中的黑暗好像都结成了硬块,层层叠叠地压在人背上。
如果是以前,吴邪一定不会再开口,因为他明白张起灵的底线在哪里,这个人决定的事从来都没有商量的余地,也不会交待任何理由,他只是在心里决定了,然后等心情好的时候也许会说出那个决定,也许永远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但现在不同,他同样没打算和他商量任何事,想赢这种行动派的人,唯一的方法就是行动。
“你回去我也回去,腿长在我身上,跟你也没关系。”
张起灵抽了几下手臂,劲不大,所以也没能挣脱开,吴邪心知他在想对付自己的办法,暗自笑了笑,又道:“其实也犯不着那么麻烦,我只要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转几圈,自然会有人把我送回来,是不是?”
他被甩掉过无数次,只有这一次几乎立于不败之地。
又僵持了一阵,那边终于叹了口气,“有意思么。”
“有,”吴邪答得飞快,“我跟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
手搭在肩上就停住了,大概张起灵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不是能解释的问题,他还有无数的秘密没有说出来。但吴邪不想再追究了,就算有人现在捧着所有的谜底送上门来,他也决定不再多看一眼。
“再说你回去干嘛?还不如回老家看看。你不是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吗?你本名叫什么?是哪里人?说不定你还有家人活着,就算不让他们知道,也可以去确认一下他们过得好不好。你要是怕剂量不够,我可以试着多……”
话还没说完,他就感到上身一紧,被迎面抱住了,本能地闭上眼睛,有还带着体温的衣服盖在背上。吴邪不禁缩了缩肩膀,心里却是一片荒凉,而且是没有原因的,或者该说是让人死不瞑目的情况。
明明一切都表明出来了会皆大欢喜,结果却还不如呆在里面当小白鼠。
他的大脑运转得非常迅速,却完全是在空转,他甚至闹不清自己这么执着地要留下的究竟是什么,而幸好对方也没有问这个问题。
张起灵还是没回应。他呼吸浅,一不出声整个人就像不存在了。吴邪默算着心跳,数了几次都乱了,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才听到他轻轻地吸了口气,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人总是会变的。”
回答的语气平静得简直像嘲讽,吴邪心底的愤怒反而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厚的不安。这个人真的很可怕,他想,不管多么深沉的感情都像假的一样,只要有一丝的松动就能毫不迟疑地跑掉。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又是怎么想的?
他一定不是真的回组织,而且如果让他走了,一定就是永别。
这个念头让吴邪挣开对方的手臂跳了起来,
“去你妈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找你——你不是一直想杀我吗?你明明知道我一个人活不下去!”
钢铁碰撞的噪音一刻不停,几次剧烈的颠簸后,大概是上了大路,车子平稳了下来,吴邪随着加速的惯性晃了晃,顺势就退开了几步。
“这不是威胁你。”
他小声补充,觉得自己的语气尤其虚弱和无力。
人生除死无大事,在国家机器面前,两个人也并不能提高多少生存几率,他只是想尽量不那么孤独而已。
“解雨臣说,你当时一直要他逃命。”张起灵小声说。
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吴邪自己都快忘光了,愣了愣才道:“是的,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觉得所里有很可怕的东西……说不清……他告诉你的?”
张起灵“嗯”了声,似乎有很重的心事,发音不干不脆的,“他说你很难受。”
“我齤操!”嘴里虽然在骂,心里紧绷的弦却一下子松了开来,“你是在担心这个?那算个屁,老子现在不好好的么?”
说完他突然又想起那句“人总是会变的”,不禁也有些迟疑。如果隔段时间都要来那么一次,还会越来越严重的话,最终是习惯了还是忍无可忍,真的很难说。
“我觉得我不会……不过无所谓,反正都是我自找的。以后我要真的反悔了,被绑在实验台上也是活该。”
横着心等反应,没想到“咕”地一阵响,先闹起来的居然是自己的肚皮,吴邪一下子泄了气,抹了把脸说:“算了,你有吃的么?”
那边张起灵迟了几秒才说:“有,我找找。”
听到他走到远处悉悉索索地找起来,吴邪也凭着上车时的印象伸手摸了摸周围,全都是冰冷的金属部件,散发着浓重的机油味,只好选了个平整点的地方坐下。他有些感激这个没有一丝光的地方,否则他真的没勇气说那些话,因为他不敢想象对方的表情。
那种无论如何也软化不了的,铁一般的坚定,如果亲眼看到,他不保证自己不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那个人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想法,才没有拿出照明呢?
正想着,手里突然被塞了几包东西,吴邪接过来才发现是饼干和水,迫不及待地撕开啃了一口,突然觉得不太对劲,“你看得见我?你有夜视仪?”
张起灵叹了口气没理他,退开几步,似乎是又坐回了电缆上。吴邪心知要做长期抗战的准备了,也不管味道如何,囫囵吞枣地把能吃的全吃了下去。补给是最重要的,不然要是万一他要走,这边却饿得连拉一把都没力气就亏大发了。
大概是觉得他冷静了些,张起灵又说:“有一个解雨臣,就会有第二个。”
吴邪没出声,他突然发现比起自己说破嘴皮子都没作用,逼对方讲话其实是个更好的办法。
“而且没有你,剩下的样本就更珍贵了,你不是想让张起灵安息吗?”
“关你什么事!”吴邪几乎是尖叫出来的,“滚蛋!你他娘的也太卑鄙了!这时候把他抬出来!他安不安息跟你有个屁的关系!你别告诉我你回去就是为了烧掉他!你自己也是‘剩下的东西’,你会不知道?!”
简直就好像在说“如果你不放我回去,他会怎样都是你的责任”似的。吴邪呼吸太急,一口气走岔了,只觉得肺里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猛烈地咳嗽起来。
何苦呢,他弓着腰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竭力控制着颤抖的四肢。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确实是“没意思”了。他还能说什么,你要走我就死给你看?张起灵不是会受这种威胁的人,他说不定会回答“那你就去死吧”,或者更大的可能性是什么都不说。
其实易地而处,他也会做一样的选择,因为他们都不是那种人,说什么寻死觅活的话根本毫无意义。
“为什么不一起行动?我愿意去任何地方……”
“你愿意吗?”
这次回答得太快,吴邪反而愣了好一阵,“什么意思?你要我去哪——你要去哪我拒绝过?我……”
35
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了,是青铜门,他唯一拒绝过的地方就是青铜门。他想起张起灵当时用冷淡的语气问“真的不去吗”,他果然是想进去的……
“别开玩笑了,就因为我没跟你进那个破门?你记到现在?那我们现在去,照你说的,一出青海就出发!”
头顶突然被碰了碰,但等他反应过来,抬起手却抓了个空。
“我能感觉到你,”张起灵小声说完,似乎想起了什么,音量提高了一点,但语速却渐渐慢了下去,“不管在哪个角落,不管有多远,不管是什么时间,我都能感觉得到。”
仿佛脑子里有什么炸开了,碎片又化成了水,一丝一缕地渗进了心里。这近乎情人间的甜言蜜语,最俗套的告白和安抚,却因为他熟悉他的性格而显得有几分诡异。吴邪感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紧张得几乎要窒息了,下意识扭过头,冷声道:“别说梦话了,你当我什么人。”
“我第一次看到你只觉得奇怪,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两个人,字里的欲望都快溢出来了,还装得跟阶级兄弟似的。”
又来了。吴邪闭上眼,靠在钢板上实在不想开口,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提醒他,“你说过了。”
张起灵没理他,顿了顿又说:“后来我发现你真的很蠢,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忘了,我还得一点点教你。”
他的语气有几分恍惚,吴邪呆了一下,才明白他居然是真的在回忆往事,心里更是没底。要说他对那些不好奇是假的,但张起灵从来不是个会说废话的人,现在突然提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前言不搭后语的,其中暗藏的意思就十分可怕了。
他根本懒得再掩饰自己瞒着某件事的情况,绕着把周围能说的都说了,中间的核心却永远不提。为什么要这样?因为他觉得是分道扬镳的时候了,哪怕彼此说了那么多,他的决定仍旧是连一丝的动摇都没有。
他突然觉得很累,比做任何事都累,好像瞬间老了三十年,但他还是不想放弃,他想如果顺着话头说下去,也许这个人总会有点舍不得的吧?
“连吃喝拉撒也要教么?”
“这倒没有,”张起灵淡淡地说,“我不过是一遍遍告诉你,我是张起灵,是你过命的朋友,说到最后连我自己都信了。”
吴邪像被兜头打了一闷棍,又像咬了满嘴的香蕉皮,苦涩的味道立刻就翻了起来,但现实还不允许他多做考虑,只得强迫自己把涌上的情绪都压了下去,尽力吐字清晰地说,“那你就更该听我的了。你说我们是朋友,那你想帮我,我也想帮你,这种想法是一样的。你自己也知道回去没好果子吃,到底有什么理由非回去不可?如果换了你是我,会让你这么莫名其妙地走吗?”
“我有理由。”
“那你告诉我!你说出来,我绝对驳得你哑口无言!”
说完吴邪才想到,就算不是无话可说,那家伙大部分时间也跟个哑巴差不多,说赢了他也是毫无成就感可言。
“有些事就像疤,不要撕开的好。”
吴邪吓了一跳,倒不是因为这句话有多惊人,而是他第一次听到张起灵讲话居然打了个比方。虽然有点俗套吧,但这个讲话都箭一样直来直去的家伙,居然也会绕弯子了。
“你少跟我扯淡,要是疤感染了,不划开还会烂掉的。”
张起灵叹了口气,从电缆上跳了下来,在他肩上拍了拍。这是对话终止的信号,吴邪顿时慌了,他还不想结束,不管说什么都比没有强,沉默的张起灵才是无懈可击的。
“等等!那个……你那个接班人……就是被你杀掉的那个,有给你的留言。”
“他?”回答似乎很惊讶,等了好久居然都没下文。
“他到底是什么人?他说他才是张家的后人。”
黑暗中传来一声叹息,张起灵说:“他是张启山的外孙。”
张启山……这个答案有些意外,但又在情理之中,他完全忘了张启山其实也是张家的支脉,被他残杀的也全都是他自己的血亲。
“不会吧?那他是官二代了,怎么会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官二代也是有区别的。”张起灵顿了顿,问,“他说了什么?”
这句话说得余味无穷,难道又是家族内部的派系斗争?一个外孙,如果没有特殊的背景,确实很容易被排挤,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不用说都能想象得到。比起这个,张起灵的反应还更令人介意些,
“他说当时是你叫他去的,是怎么回事?”
“我当时在调查一些事,他帮我吸引注意力。”
怪不得……这就解释了三号为什么要做那么多无聊事,敢情他的目的就是拖时间。不过这说明他在组织中还是有一定地位的,至少别人对他有几分忌惮,否则半路上就会被截下来了吧。
大致把在青铜门管道和餐厅中的见闻讲了一遍,吴邪又问:“那些东西你肯定也看到了,不然也找不着我——你到底在查什么?他为什么不告诉你,猜得到吗?”
对面突然没声了,似乎连呼吸也停止似的,吴邪心吊了起来,他知道终于触及到了禁区,屏息等了几分钟,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摸过去,结果手腕还在半空中就被精准地捏住了。
从皮肤上传来的是两个人的脉搏,都很快。吴邪僵立着,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自己要被吻了,或者那其实是自己的渴望,但他没有对方那么好的耳力,除了这只勒在腕关节上的手,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用另一只手去探索,指尖穿过头发,从耳轮到耳垂,然后应该是脸颊,但张起灵扭头避开了。
吴邪呼吸一窒,脑子里压抑至此的愤怒猛然炸开了,挥开手一拳就揍了过去,只听对方一声闷哼,也不知道是打在哪里,手背火辣辣地疼。
居然真的能打中,他有些吃惊,但这种情绪在怒火面前就连一毫秒都撑不到,他揪住衣服又是一拳。这次打在胸口,耳边传来空腔特有的回音,整条胳膊都被震得生疼。但他仍旧无法遏制自己的破坏欲,只觉得心里像浇了辣椒水,灼痛如影随形,他用力推着对方往前走了几步,直到顶上了器材堆。
“为什么!你会跟他一样的!会跟他一样啊!都到了这里,你还有什么放不下!”
嘶哑变形的音调,每个字都仿佛是从肺泡深处挤出来的,但回应他的仍旧是沉默,火上浇油般的沉默。吴邪抡起拳头还想打,突然意识到这个场景非常熟悉,完全的黑暗,和完全一面倒的殴打,简直就像在青铜门里,他亲手杀掉张起灵的时候。
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后,张起灵推开了他,弓着腰咳嗽了几声。听到嗓音里夹杂着几分痛苦,吴邪沸腾的感情冷却了下来,但同时冷却的,还有他对自己的信心和希望。
大概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了吧,他想,就算赌上性命,压上自己所有的筹码,也留不住了。
“至少告诉我……”去哪?为什么要去?还见不见得到?他想着忽然笑了起来,“算了,你不用说了,反正你齤他妈什么也不会说的。”
他曾经以为除了死亡外,再没有什么绝望会这样蛮不讲理了,突如其来,又不可战胜,哪怕竭尽全力都无法留下半点痕迹。
“你还不如让我炸死算了,至少还是死在张起灵手里。”
他叹息着低下头,感到有手臂小心翼翼地抱在自己肩上,张起灵也低下头,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只要你活着,我都会知道,不管在哪。”
暧昧的语气,倒像是在说最缠绵的情话。吴邪感到对方的胡茬微微刮着耳尖,脸上一热,却又觉得不对劲,正想细问,身边忽然传出一阵越来越响的嗡嗡声,像蓦然冲过来的蜂群。他只觉腰上一紧,被拉着往一旁退了好几步,这才反应过来是金属摩擦的声音,跟着就是轰然一声巨响,不知是什么砸了下来,脚底的钢板一跳,连几十吨重的车身都晃了几晃。
吴邪直震得耳朵发麻,好一会都听不见声音,暗叫一声糟糕,估计是刚才打架的时候撞松了东西,那些重得吓死人的风车组件翻了,急忙伸手去摸张起灵。因为用力过猛,他的手指不听使唤地颤抖着,很快就被人握住了。
他松了口气,眼前突然一亮,整个车厢变得灯火通明。
“我齤操你们大闹天宫呢,二位师兄——再玩咱可散伙了,大爷我回流沙河养猪去!”
一把洪亮而熟悉的嗓子嚎了起来,吴邪条件反射地眯起眼睛,循声找了好一会才发现车厢尽头有个小窗,一个圆圆肥肥的脑袋正从里面伸了出来。
“胖子!”吴邪惊得叫了起来,也不管车里的障碍物,跌跌撞撞地就跑了过去,“老天,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
看那角度,恰好是司机台的位置,敢情这一路开车的居然是他。只见他还是那么胖,就是肤色黑了许多,满脸的胡茬子,看来最近过得也很辛苦。
“一年多不见,二师兄越发白净了啊。”胖子挥手打了个哈哈,回头看看路又探过头说,“你们俩也太能干了,车都差点给日翻了。怎么样,这么大火不如上前面来替一替,胖爷可两天没睡呢。”
吴邪愣了愣,不知道该接哪个话头,心里想着糟了遇上这疲劳驾驶的搞不好三条人命要报销掉,脸上却又红白交加的,也不知道刚才说的那些话被听去了多少。
他知道什么了?不然怎么这么说?还是他啥也没听见只是想错了?
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张起灵突然转身去开了后门,一纵身就翻上了车顶。
“喂!”吴邪大怒,听着头顶一溜咚咚咚的脚步声,这才发现他是找借口跑了。没几秒胖子就站了起来,换到副驾驶位上,扭过身来喊了声,“天真,你就在里面睡一觉吧,还远着呢,换车的时候我叫你。”
吴邪盯着那两个人的背影,尤其是头也不回的张起灵,僵持了好一阵才郁闷地走到车尾,把车箱门又关上了。
但是他哪可能睡得着,找了个平整的地方坐下,找胖子要了根烟,狠狠抽了几口才算冷静了些,
“你怎么在这?小……解雨臣安排的?”
“别提了,”一说到这个,胖子的语气居然萎了,但很快又响亮地骂了声娘,“你小子去找我,知道带了几个尾巴么?简直——要不是胖爷过惯了大风大浪,现在已经死菜了!”
吴邪缩了缩脖子,“不可能啊,我至少还是躲了大半年的,他们要是早知道我……”
“拉倒吧!你以为北京为啥叫北京!”胖子哼了声,“幸好我发现得早,就是这几个月过得惨了点。妈的,有句话怎么说的,斗倒得多了总会遇上雷子,谁想到末了会为了这种事被通缉。”
“你被通缉了?”吴邪一凛,“解雨臣呢?他怎么样?”
“他?他死不了,就是得脱层皮。”胖子笑了笑,拍拍旁边的人说,“怎么样,小哥,几年不见也不打个招呼,舍身取义,咱是真佩服你啊。”
张起灵一动不动,像没听到似的,胖子也不在乎,拿起水杯灌了几口浓茶,又转过身子和吴邪聊,“我说天真啊,你真不休息一会?你醒了替小哥,他也好给咱们易容啊。”
“易容个屁。”吴邪脱口骂道,“他刚才说的你没听见?他说了,一出青海就要扔下咱自个儿跑路。”
张起灵当然不会理会他泄愤的话,胖子似乎也并不是不知道,嘿嘿地笑了几声说:“哎这就不齤厚道了,他也不怕我半路上把你蒸了吃了?虽然不能长生不老吧,至少也有一身白白嫩嫩的膘啊。”
听到长生不老四个字,吴邪不禁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不是那回事。要是平常他一定会贫回去,但现在却没了那个心情,“胖子你别胡扯了,我说真的。”
胖子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沉声道:“我也说真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这烫手山芋我也惹不起。我现在就是一司机,懂么?”
吴邪心里像被扎了一针,但马上就偏过头去看张起灵,他并不在乎胖子是真心要撇清关系,还是说给另一个人听的——估计二者都有点吧——哪边多他都无所谓,他就想知道有什么办法能把张起灵困住。
但他还是失望了,那人好似泥塑木雕一般,死死地盯着前方的道路,连晃都不晃一下。
“没事,到哪算哪,我是成年人了。”他叹了口气,离开窗口坐到了车箱角落里。刚才倒下来的是一片白色的风车叶子,形状有点怪,比常见的小得多,不过横在车里也算是庞然大物了,把侧面的钢板砸了条两米多长的凹槽,好似斜斜一道伤口,没有穿,却也不可能恢复如初了。
这算什么局面。他想不通,蜷缩着靠在钢板上,噪音隆隆,不知不觉居然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还在去云顶天宫的路上,阿宁的队伍在前面走,时隐时现,如幽灵一般。夕阳火一般烧过天空,张起灵歪着头看天,很认真的样子,阳光把他的发梢眼角都染成了金色,目光肃穆而带着几许悲戚,
“张家到此为止了。”
“别这么说。等咱们治好了,你去找个漂亮姑娘结婚,生一堆大胖小子不就得了。”
张起灵的视线转了过来,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滑向了群山。哪里不太对,他想。
“那些棺材你也看到了,他们为了盗墓,居然……”
“可张启山做的事连他们都不如!”吴邪恼怒地打断了他的话。
据他们的考证,张家最初是无意中被感染了尸化病毒的,但因为同时也发现了麒麟血的神奇效用,为了盗墓方便,他们就开始人为在家族中挑选继承人。这是一些注定会早死,几年内就会尸化的牺牲者。所以为了保证家族的繁荣,这种人同一时期内只有一名,被称为起灵。
如果不是在古楼里看到了相关的记载,这点连“张起灵”自己都不知道。也就是说严格算来,在他无奈接受了病毒感染之前,他都不能被称为张起灵,那只是一个小小的误会。
张家命运的转折点是在乾隆年间。当时他们这一族已经是传说中的遁世高人了,所以当乾隆派兵挖掘秦岭中的青铜遗迹时,实际上主导工程进展的就是张家。
那只白石龙纹匣中藏的,就是关于麒麟血和青铜门的秘密。他们掉包了里面的东西,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但乾隆虽然被成功地糊弄了过去,却也因此注意到了这个神秘的家族。
这自然是张家畏惧的情况,他们屡次搬迁可能也与此有关,其间的明争暗斗难以考证,只知道最终张家古楼的图纸被藏在了天安门顶上,而张家也并没有被灭族,应该算得上是大获全胜了。
前后的过程想必惊心动魄,不亚于任何一个谍报故事,可连皇族都不怕的他们,还是落到了家族分裂和自相残杀的地步,不得不说是个莫大的讽刺。
“你这人应该唯物些。虽然我们是做这行的,也不代表要相信什么命运报应之类的东西,那真的是糟粕。”
张起灵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吆喝,“喂——你们两个快过来,地宫的入口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