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1年2月3日

渐进终极 by 三品不良(42 – 47.End)

42

“进来。”

极近距离爆出的话语,让吴邪条件反射地抬起头,近在咫尺的是张起灵的脸。他直起身退了几步,有些烦躁地拖了把椅子反着坐下,和白墙几乎浑然一体的房门发出一声蜂鸣,无声地打开了。

门后出现的面孔和里面的一模一样,连那身军绿色的制服也毫无差别。

“他不认识我了。”之前的那个张起灵语带总结地说,顿了顿又问,“你来换班?”

后来的张起灵径直走到吴邪面前,伸手扳起他的下巴,冷淡地看了看眼睛,表情突然柔和了许多,轻声道:“小吴,颜料分析出来了,是明代的,是不是可以交给当地的同志?”

吴邪茫然地“啊”了声,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研究所里,而且在做梦,因为这两个人是绝不会在他面前同时出现的。

不等他回答,捏着他下颌的人就皱眉看向了同事,另一个摊了摊手,向前趴在了椅子背上,两手交叉垫在下巴下,能清楚地看到修长的手指中有两根比其它的长一截。

吴邪一眼就认出那个是他曾经称之为三号张起灵的,张启山的孙子,而近处这个更阴郁些的才是真正的张起灵。

张起灵站得笔挺,也不出声,皱着眉看了好几秒终于松开手叹了口气。

“不烦吗?”三号问,因为下巴压在手腕上,声音变得有些含糊,“教了洗洗了教,最后什么都记不住。”

背对着他的张起灵不可能知道,但从吴邪的角度,他眼中复杂的神情一览无余。他看的很专注,似乎唯恐漏掉一点细节,又像是在期待着什么,使得室内沉默的气氛也变得有些微妙了。

过了好一会,张起灵才沉声道:“你到底看到什么?”

“我以为你没兴趣?”三号语带戏谑地反问。

“确实没兴趣。”回答的语气中几乎不带多少感情,但听得出很真挚,“还好我没害死你。”

吴邪心中一震,三号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他毕竟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一眨眼的功夫就又恢复了镇定,懒洋洋地说:“说得好听,处分还不是我受。”

张起灵的神情也变得有些难以形容,垂着眼睑沉默了好久,才轻笑了声道:“我代你?”

实际上吴邪感觉到的惊讶不仅仅在于那句耳熟的台词。他还以为这两个人平日的相处会更加剑拔弩张,甚至可能表现得不共戴天。

至少他们单独出现的时候,都是绝不会开人玩笑的死硬派。

这段对话究竟发生在什么时候?他们说的难道是废弃区的那次探险?

“免了,宁可关禁闭,也不重走长征路。”三号缓缓眨了眨眼,“你别死得太快,我不喜欢山东。”

张起灵心里一定也有不小的震动,迟疑了几秒转身走过去,抬手轻巧地放在了三号肩上。虽然看来是很随意的动作,速度却非常快,三号表情一凛,身子晃了晃,看来是本能想躲开但最终忍住了。

从吴邪的位置恰好能看清整个情势,张起灵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人,表情冷淡得好似刚才的微笑和犹疑都不曾出现过。

“你担心我?”

他问得很认真,也许一般人都不会意识到吧。他其实不怎么懂得开玩笑,不论他说的话多么荒诞,都至少有六成是发自内心的,绝不能随便当成笑话对待。

三号自然也知道这点,他眼里掠过一丝挣扎,但很快就低头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只有听过两段录音的吴邪才会明白他在挣扎什么——被迫更强烈地意识到了面前的人的身份,越在意,就越难以掩饰。不管他是否移开目光,结果都不会改变。

真是致命的阴差阳错……如果那两支录音笔不是一直在地下落灰,而是到了张起灵手上,是不是后续发展都会和现在不同?至少他就没必要杀三号了。他们会更早知道长生药的秘密,更早开始研究对策,更早前往长白山。

“你知道你错在哪吗?”张起灵漠然道,“学我的时候太刻意。离得太近,视野就会被挡住。”

吴邪心里才一沉,三号已经猛地站了起来,抡起椅子就朝张起灵扫了过去。

张起灵自然不可能被扫中,他闪身抓住椅子腿,胳膊粗的木条咔地一声就断了,崩断的塑料片溅了一地,却没有一块落到吴邪身上。三号小声骂了句娘,随手扔掉了散架的椅子。

“回去吧。”大概早就从对方的动作中理解到了什么,张起灵冷声道,“你的权限被取消了。”

“醒醒天真,该出发了!”

脑袋上被拍了一掌,吴邪浑身一激灵,睁开眼才发现满眼都是灰褐色的石头,犬牙交错的岩壁在晃动的火光下似乎会蠕动,他则被紧紧地裹在睡袋里,活像一只蚕蛹。

张起灵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正靠在石头上静静地看着火堆,神情迷茫而飘忽,和梦里或记忆中的都不同,不再有微妙的傲慢,距离感反而增加了。

吴邪心里像被狠狠戳了一针,震惊地瞪着眼,好一会才明白自己真的不在研究所,而是在长白山的地底,青铜门前大裂谷的一条支脉里。这是张起灵指的路,成功绕开了所有的岗哨,目标已经近在咫尺。

终于到了这里了,他暗自叹了口气,几乎想不起来前几天是怎么过的,似乎上一刻还在飞机上心急如焚,下一刻就到了目的地。

天知道他有多想回到过去,哪怕继续当个傻子,像三号说的那样什么都记不住。

发现吴邪正在看自己,张起灵眯了眯眼睛算是打招呼。看着眼前的人,吴邪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了前一天傍晚看到的风景。黑沉沉的林子和淡淡的雾气,极目所及都是蓝与白的雪山,还有金黄和紫红混合成的绚丽天空。

他突然想到自己纠结于爱还是内疚,其实很无聊,因为没有爱就不会产生内疚,但也正因为这个,他大概并没有张起灵那样鲜明而又强烈的感情吧。

忍着腰酸背痛穿好衣服,吴邪本想捡几句好听的说,没想到一开口却还是那个想了无数遍的问题,“你会不会怪我多事?”

话音才落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正想打圆场,却见张起灵摇了摇头,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那……”犹豫了一下,他挤出个自以为灿烂的笑容说,“你休息一会吧,我去帮忙收拾东西。”

说完吴邪就揉着太阳穴走向了洞穴另一头的胖子。

空气中弥漫着地下特有的阴冷味儿,胖子正在整理行李,把没用的东西扔到角落里,剩下的则分类塞回了背包。

看到自己包里大量的食物和水,吴邪很想提醒他少放点,一个人用不了那么多了,但话在喉咙里打了几个转又咽了下去。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想,何必做得那么绝,让别人日后难过呢?张起灵那种人的杀伤力究竟有多大,明明已经充分地体会过了。

其实有时候人还是该表现得自私点,于人于己都更好过些。

“一会我出去,把那些看门的引到墓室里,你看准时间再动,还有十分钟开门。”胖子的眼睛带着血丝,透着几分豁出去的凶光。

“如果有剩下的怎么办?”

“那你就等呗,”他撇了撇嘴,“只能玩玩鸟,你还以为这是什么风水宝地?”

吴邪笑了,郑重地答道:“好,祝你发财。”

胖子吸了吸鼻子,看着他腰间的匕首,突然深深地低下头去,过了好一阵才站起身说:“就这么定了,你小心点,下手别犹豫。我先走了,拜拜。”

他的发音快而混沌,不仔细分辨连停顿都没有,仿佛是在脑海中背了无数遍的台词。

这就是永别吗?

一个问题突兀地出现在吴邪脑海中,他鼻子一酸,用力抱住胖子拍了拍,好容易才控制住没让自己哭出来。

必定是永别了吧,因为不管结果是什么,他们都不可能再见面了。

目送着老朋友的背影消失在岩石后,吴邪回到张起灵身边,看到他又陷入了昏迷,深吸口气定了定神,背起对方缓缓朝青铜门走去。

这是他的任务。由他亲手带出来的人,现在又要经由他亲手送回去。

他忍不住觉得好笑。也许当年就不该出来,因为他们两个早就不是属于正常世界的人类了。

伴随着鹿角号角高亢的声音,他一步步挪动着双腿。远处传来嘈杂的鸟鸣,有人吆喝着跑远,在晃动的手电光柱中还能看到影影绰绰的阴兵。从门里流出的黑雾就像雪崩一般缓缓坍塌下来,笼罩了门前很大一块空地,并滚动着朝四周蔓延。

走进去的瞬间光芒就被隔断了,视野中一片漆黑,但明明目不见物,他却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青铜门前,看到张起灵正有些失望地回过头看着他:“真的不去吗?”

真的不去吗?

不,我要去,吴邪告诉自己。紧紧抓住背上的人,如同被门里的黑雾吞噬般,他脑子里也渐渐的只剩下了这个念头——我现在进去,然后再也不出来。

他还有呼吸。

还不迟。

43

青铜门已经关闭,阴兵的幻影也消失在了洞窟深处。可能是地热的影响,充满黑雾的门里温度反而比外面高得多。吴邪左手高举混有犀角的火把,周围勉强有些光亮,能看出去一米左右的距离。

看来那些高价买来的雕件并不是假货,汪藏海的记载也不是骗人的,他感觉颇为安慰。

燃烧犀角的火焰自古就有传说能洞悉神鬼精怪,也是海底墓中记载的所谓“真实之火”的真相,但这光线毕竟太微弱,就算弓着身子行走,也只能勉强看到地上堆着很多大小不一的东西。

那都是被组织强行送进来的牺牲者和装备器材,其中还有只两米多高的铁笼,拖拽用的铁链已经断了,两指来粗的钢筋被拉出一个半米多宽的豁口,上面还沾着斑斑的血迹,也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破坏的。

虽然被人为修整过,地面仍然很不平整,无数凸起的巨石把道路隔得弯弯曲曲,非常容易迷路。吴邪背着人,走得很慢,也很小心,但还是免不了会踢到黄黑色的人骨。这些骨头和一碰就断的古尸残骨不同,都还很坚硬,在地面滚动时发出石头样的声音。

要是世上真有幽灵,作为罪魁祸首的人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早该被群起而攻之了吧,他忍不住想。

其实张起灵说的很对,技术总在进步,云彩之后,一定还会有更多活着出去的感染者。想结束组织的罪恶,除非身为万奴王的人能长久地活下去并永不被抓住。可道理是这么说,又有谁愿意孤身一人背负这样的命运呢?

在一块相对宽阔的地方放下了手中的背包,为了不惊醒背上的人,吴邪缓缓地把张起灵放在一块巨石边,又把背包垫在岩石夹角里,等对方稳稳地靠在上面,才松口气退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去那边看看。”虽然张起灵还昏迷着,他还是小声地说了一句,伸手碰了碰对方的脸颊。进门时的冲动此刻已经快消耗殆尽了,他需要更多的勇气来面对前方的未知。

站起身往洞窟深处走了几步,脚下突然传出咔擦一声,似乎压到了什么薄而脆的东西。他一愣,蹲下去才发现是很多堆起来的薄片。

它们摸起来有些韧性,颜色黑中带红,纹路清晰,还带着焦痕,细细一看竟然全都是烧过的犀角片。大概是前人带进来照明用的,因为不易燃烧又堆放不当,只烧了一小部分就熄灭了。

犀牛角在古代就昂贵无比,到了现代更是成了法律禁止买卖的东西,一般人搞不到这么多,而且它们摸上去很干净,放在这的时间不会太长,主人八成就是那个解雨臣的混蛋上司。

吴邪也不客气,拢了一堆淋上油点燃,只见一股清气从火上冉冉升起,四周的景物终于清晰了起来。他这才发现不到三米远处竟然趴着一具男尸,头发花白,居然还穿着很干净的西装,在乱七八糟的骨骸间显得特别扎眼。

难道就是他?已经死了吗?

看了看男尸和犀角堆的距离,吴邪抽出匕齤首凑了过去。尸体经过易容,在颈部有明显的分界线,和已经变色发黑的身体比,上面的肤色正常得叫人想吐。

吴邪对那张埋在臂弯里的脸毫无兴趣,只是忍着恶心在尸体颈侧深深地切了一刀,看到有黑色的粘液伴着腐臭的味道渗了出来,才终于放心地走向了更远的地方。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如果是以前的他,就算明知道对方有威胁也不会做出这样亵渎尸体的事。

环绕着走了一圈才知道,他们所在的空地八成就是古代的祭坛,因为离犀角残灰和男尸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圈呈放射状摆放的人头,摆在一根歪歪扭扭的石柱前,排列得很整齐,粗略一数竟有二十多个。

这些人头的皮肉几乎都已风干脱落,但从地上散落着发辫和黄金珠玉之类的饰品看,明显不是中原人的风格。

吴邪走到骷髅环旁,无意间抬起头,才发现立在眼前的石柱非常眼熟,赫然就是那座埋有磁龟的假灵宫里供奉的黑色石柱,只是比那根还要粗大得多,直径大约有两米,表面漆黑,玉一般反射着火光,但是却坑坑洼洼的布满了奇形怪状的瘤状物,活像一根整体融化后匆匆凝结的黑蜡烛,镶嵌在灰色的岩脉里。

当时华和尚还胡扯说那是东夏人的主神长生天,后来被虫香玉和蚰蜒一闹就忘得干干净净,哪想得到过了好几年了,居然还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他谨慎地摸了摸,石柱表面非常光滑,有种天然产物特有的细腻感。这一定就是东夏人最尊崇的东西,可惜已经不可能凿下来化验成分了。

可这些摆在旁边的是什么人?殉葬品吗?又是谁专程进来把他们放在这的?

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古法”?继承人都要毕恭毕敬地送一个脑袋进来?那现在该怎么“仿效”?砍下自己的脑袋放在它们边上排排坐?

吴邪想了一会摇摇头。东夏人不知道尸蟞体内还有病毒,人头多半是祭祀尸蟞的,也就是说那是个错误的程序,不用理会。再说病毒毕竟是病毒,就算再智能也不可能对死人头有兴趣。

可除此以外,也再看不出还有什么能做的了……

不,其实还有一条,那就是直接自杀。

可真的要就这么死掉么?

连结果都看不到,还要牺牲剩余的共处时间,就这样……到此为止了吗?

吴邪回头看着张起灵,忽然觉得膝盖发软,怎么也迈不开步子,这才明白自己并不是不害怕的。就算问过自己那么多次,事到临头仍旧没法干脆起来。

快点死吧,他想,别浪费时间了,横跨大半个中国,又不是专程来殉情的。自杀有多难,只要找对了地方,一刀就可以解决战斗。

深吸了口气,他凝视着还沾着黑血的刀尖,胃里却猛然涌起一阵强烈的呕吐感,吴邪就像被火烫到一样跑回背包边,用力掏了起来。他还记得胖子给过一瓶医用酒精,可以把刀上的尸血洗干净,但他同时又觉得太荒谬,都打算去死了,还管什么脏不脏呢?

明明就是不敢动手的借口!

“……做什么?”

身边蓦地传出一句沙哑的问话,吴邪被吓了一跳,手上的玻璃瓶差点就掉在了地上。

“啊……没有……”条件反射地放下刀和酒精,他转身见张起灵想坐起来,赶紧上去帮忙,一边干巴巴地问,“你醒了?”

这也许不是什么好事,他想,本来就稀薄的勇气,现在更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张起灵靠在石头上“嗯”了声,也许是因为空气中黑雾的流动,目光有些明灭不定,又问:“你在做什么?”

“我刚才……”犹豫地站起身,吴邪偷偷把东西往背包缝隙里推了推,指着不远处的尸体说,“那好像就是解雨臣说的那个老头子,估计死了好多天了吧,都开始烂了。”

似乎对他说的毫无兴趣,张起灵定定地看了他几秒,捡了几片还在冒烟的犀角,扶着石头站了起来。

吴邪很惊讶,他还以为这个人早就没力气动了,因为即使穿着这么多层衣服,他看起来仍旧瘦得令人心慌。

难道说……这个鬼地方真的有某种神奇的治愈能力?

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妄想,因为张起灵的脸上简直一点血色都没有,连嘴唇都是青白色的,看着他勉强地一步步往前挪,感觉到的不仅没有安慰反而更多的是害怕。

而他去的方向正是那黑色石柱的所在地。

“你还是……别乱来了?想干什么就告诉我?”吴邪伸着手一脸紧张地护在旁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那边就是些奇怪的大石头,可能和东夏人有关,没什么好看的。”

张起灵低着头也不出声,两个人僵持了几秒,吴邪长长地叹了口气,弓身架起对方,吃力地朝石柱走去。

“这肯定是个古祭坛,这堆人头就是祭品。你看那个,跟我们在天宫里见过的石柱一模一样。真见鬼,那么丑的玩意居然还有原型,你信不信……”

张起灵抬头看着上面黑沉沉的雾气,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听见他的解说词没,忽然“嘘”了声揽过吴邪的肩,借力把带来的犀角甩了上去。只见它们划了条倾斜的抛物线,仿佛一群冲向水面的水鸟,在混沌的黑幕中立刻撕出了一条长长的缺口。

“我齤操,这是什么东西!”吴邪惊叫了起来。原来从黑雾的裂口里竟然现出了许多狭长的怪脸,随着涌动的浓雾时隐时现,似乎正要伺机扑下来。但抛掷的力量太小了,随着犀角落地,转眼一切就又陷入了雾气中。

“你等等!”选了块平坦的地方让张起灵坐好后,吴邪又跑回犀角堆旁边,抓起更多燃烧的甲片朝怪脸出现过的方向扔去,虽然大部分都掉了下来,但还是有几块卡在了高处。随着周围的雾气渐渐消散,被遮蔽的真相也终于显露了出来。

“老天,那些阴兵……”

那竟然是许许多多的阴兵——更确切地说不是阴兵,而是他们生前的尸体。他们披甲戴胄地被悬挂在内倾的石壁上空,俯视着下方的祭坛,背后则是许多纵横交错的锁链,两边都看不到尽头,就像挂在展示墙上的一套套破衣服。

“娘的……这些粽子……和陨玉那的差不多啊……”

想起之前曾多次见到这种马脸的阴兵,吴邪这才恍然大悟。要不是被太多事分了心神,他早就该想到了,当年在西沙海底见到的畸形殉葬骷髅,一定就是汪藏海从这里偷走的阴兵尸体。而西王母城下面的干尸群,虽然也都是类似的样子,却明显没有这么高大,也许正是因为年代久远,“制造工艺”被改进了,才使得被寄生的人越来越高大魁梧。

但不管是什么年代,这种尸体的颅腔里无一例外都塞满了蟞王的卵。无论他们生前有多么畸形的体魄和力量,也不可能在整个大脑都变成蜂窝状后还能活动自如。他们一定是在大脑被吞吃完之前就走进了门里,然后被人麻醉或杀死后挂到岩壁上的。

所谓阴兵借道的现象,大概就是当时集体屠杀的“录像”吧。

但这有什么用义?他们为什么要齐刷刷地死在门里?为万奴王殉葬吗?

“你说汪藏海当时到底是怎么出去的?都说能出去的只有万奴王,难不成他也成了万奴王?那就是说他进来前还吃过尸蟞丸了?”

张起灵看着头顶狰狞的干尸,道:“是虫卵。”

吴邪“啊”地叫了一声。这是最合理的解释:汪藏海并不知道完善的尸蟞丸制造术,所以在海底墓里设下的陷阱才会害死那么多科考队员。而他和张起灵本来就与其他人不同,是在古楼暗室里被感染的,所以才尸化得慢些?

但如果汪藏海已经成为了万奴王,为什么还要制造其它的感染者?他本人的死因又是什么?

“真够恶心的。那他干嘛还把尸体藏在海底墓里?你不是说他是为了逼人继续研究长生术么?难道你们……我们吃的尸蟞丸……也都是用那玩意做的?”

张起灵缓缓地摇了摇头,似乎在看清后就对眼前的一切失去了兴趣,低头沉默了几分钟,突然问:“怎么还没动手?”

没头没脑的问题,吴邪茫然了,一眼看到对方手中银光闪动,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捡了他藏的匕齤首。心头一沉,这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又不敢相信是真的。

难道张起灵是嫌他动手太慢了吗?

确实拖下去只会越来越糟,可是……

“我……我想把它……”

“洗干净点”四个字是没法说出口了,他垂下头,突然发现在面对这样的问题后,就更难将刀尖对准自己了。真是很没道理的结论,因为如果那是早就决定好的事,绝不应该被这么简单的理由动摇。

“很难吧。”张起灵的话打断了吴邪的思路,语气平淡得没法分辨是疑问还是陈述。然后他笑了笑,调转匕尖在刀刃上弹了一下,当的一声,余韵悠长,清越的声音几乎要把他的话音完全盖过了,“你以为你决心很大……怎么样?不怕死的人,不见得有勇气自杀,更不用说……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牺牲有没有意义。说不定你都冷了,我还要挣扎很久……你不觉得这很不公平吗?”

吴邪就像被电打了一样呆在了原地。

44

他从没想过张起灵会这样对自己说话,也从没考虑过对方说的问题。他满心满意都想着那万一的希望,却从没想过失败的后果,仿佛一切都会随着自己的死亡结束了。可那当然不会结束,张起灵还活着,成为万奴王自然美好,没有成功的话怎么办呢?难道让他一个人熬到死?

或者让他也去自杀?

喉咙里像被塞进了一团棉花,吴邪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人多么虚弱啊,他想,可为什么我好像比他还要虚弱得多了?

这仿佛是个绷紧的绳结,要解开并不太难,但必须有一个人先松手。只要他们都还抱有一丝幻想,希望对方能活下去,就只能沉浸在痛苦和不甘中,左右为难。

大概是确定他不敢反驳了,张起灵继续说道:“这里的环境会导致免疫机能异常……对感染过的人无效。你在里面很安全,他们就算知道位置,也不可能追来……但为了找你,他们一定会继续培养我这样的人,几年之内就会出现……我进来,一方面是不想落在组织手里,一方面也想……确定你能脱离危险。但你如果坚持要……那么做……我也……不会反对。”

似乎是终于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他小声舒了口气,缓缓靠在了身后的石壁上。

吴邪突然懂了,张起灵根本就没打算配合那个愚蠢的计划,他就是来指路的,而他现在已经耗尽了积攒下来的最后一点力气,他能做的事也到此为止,再也不可能有了。

强大的能量都有消失的时刻,既然不能保护到最后一秒,那么将一切都展示出来任人选择,就是张起灵所想到的最合适的做法。仅靠幻想,谁也不可能推断出所有的不定因素,生命只会有一次,那不是靠后悔就能拿得回去的东西。

为什么一定要在最后,把所有的利弊都说清楚呢?

吴邪没有开口,他只是蹲下来,尽可能全面地抱住身边的人,揉搓着那些因为忍耐而僵硬的手指,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了注射器。

死亡还是昏迷,所差的剂量只有一点点而已。

张起灵没有挣扎,靠在他怀里,渐渐变得沉重了。

这真是个很奇怪的局面,明明是不同的人,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命运,但不管怎样挣扎,还是要面对和十二年前一样的选择。

吴邪深吸了一口气,将森冷的匕尖抵上了自己的咽喉,那些被他一度抛弃的记忆终于混杂着汹涌而上,再也忽视不掉。

“还认识我么?”

张起灵坐在他面前,双手撑在桌上,倾身向前柔声道:“你的名字叫吴邪,是一个很优秀的考古工作者,而我是你的朋友兼同事,我叫张起灵。从现在开始你要把自己交托给我,也可以依赖我,不要担心,我会告诉你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以及你失忆的原因。”

“那是一次很不幸的事故。我用自己的性命保证了你的安全,我以为我必死了,但我们却都活了下来,这不是很幸运吗?但这不止是幸运,你要知道我不是普通人,没有什么能打败我,前提是你必须完全信任我,并把你知道的所有秘密都说出来,否则下一次,我们可能就都回不来了。”

将火堆拨弄得更亮一些,吴邪问:“喂,你觉得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这本来是个默契的秘密,双方都会自动回避相关话题。但他实在太想知道了,也许是摇曳的光线带来了足够的温暖,才让他终于鼓起了勇气。

“比如我以前上课的时候,觉得叫醒我的老师最面目可憎,后来开店了,最恨的就是收房租的,再后来倒斗,最烦的就是条子。”

张起灵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问道:“那你怎么看我?”

“你么?”吴邪笑了笑,心说就知道你会问,正等着这句呢,“你是大冬天早上把我从床上叫起来收房租的死条子。”

张起灵沉默了几秒,忽然笑了起来。

他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吴邪想,他应该多笑,免得白瞎了那么漂亮的眼睛。至于真正的感受,那么微不足道的疼痛,又算得了什么?爱与欲望,渴求与占有,那些本来就都是疼痛。

人活在世上,都逃不过疼痛,因为这是生命之所以存续的基础之一。他们能感受到对方,本身就是生存的证明。

45

张起灵知道自己给吴邪带来的刺激不小,他有点后悔当时自己太冲动,一时没忍住就直直崩出了那句“至少还有人愿意哄你”,就好像把一个皮球要硬拍到水底一样,在上面重重的一击,换来的只是皮球弹得更高,顺便还溅了人满脸满身的水花一般狼狈。

这两周他日以继夜的忙,眼睛里早就布满了血丝。然而不管怎么忙,他偶尔暼到的监控显示器的画面里,吴邪的眼神十有八九都是丢了魂般直瞪瞪的,而且他经常是在行动的过程中眼神瞬间失焦。这会儿,监控显示器里的吴邪木着脸推开了云彩的门,正和对方打着招呼。

“老板儿,你可来咯,我就在想你怎么这么久都不过来看我!天天在床上都要闷死咯!”看到终于来人不再是白大褂而是熟人,云彩脸上立刻绽开甜甜的笑,欢快的招呼着吴邪。

“啊,是啊。”吴邪从僵硬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身体怎么样?”

“不怎么晕了。可是前几天天天都要打这个啥子针。手胀得要死。”云彩皱眉。

“那是生理盐水,因为你做了……检查,打这个好得快啊。”吴邪在她床边的椅子坐下,看了看她脸上,把“手术”两个字硬生生的吞回喉咙。他实在无法接受这两个字从自己的嘴里吐出来,尤其是在丝毫不知情的当事人的面前。于他而言,这跟从心上活生生的剜下一块肉没什么区别。

听了吴邪的话,云彩吐了吐舌头,随即也发现对方的异常,“吴老板儿,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吃坏肚子了?”

“啊?没有。没事。”

“你一定也是跟我一样闷着咯。这地方是蛮闷气滴,人人都穿白衣服,没有人跟我说话,就连个窗子也没有,想晒太阳都不行……”云彩白皙的双手交叉起来,搂着膝盖,低着头喃喃的嘟囔着。

“也不是这样,你治好了……应该很快也能回家去。”吴邪艰难的蠕动着嘴唇,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觉得说什么都惨白无力,口是心非。

面前这女孩儿仍然一无所知,他们对她显然什么都没有透露,只说她身体健康有问题,需要治疗。如果她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做过,就已经怀孕了,面前的这个人就是那个始作俑者,她又作何反应?更可怕的是,她面前的这个存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根本就不是个人,是个怪物!她身体里孕育的也是个怪物!它有一天会从她的身体里开始病变,撕咬她的精神和肉体,将如今神采飞扬俏丽青春的她变成解剖台上一具残破不全的尸体!

强烈的内疚窜上吴邪的心头,伴着一股恶心的感觉如同一只手攫住了他的胃袋,他开始觉得晕眩,眼睑制造的黑幕里仍然有金星不断闪现,云彩那张由满面春风、明眸皓齿的脸庞在这黑幕里闪现,瞬间又在面前萎缩、干瘪,暗沉的皮肉失水后刻着一道道深深的纹路,紧绷在颧骨上,已经浑浊的眼球无神的望向自己,充满了不甘与愤恨。

“啊!”吴邪猛地睁开眼,甩甩头,使劲按自己的太阳穴,强迫自己的把影像排出脑外,天灵盖附近一阵尖锐的刺痛,好像一把锥子插进来。他一抬头就几乎要撞到近在咫尺的云彩的鼻子,她正关切的看着自己。

“老板儿?”云彩看着吴邪的脸色此刻已经多了几分灰败,太阳穴上冷汗涔涔,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的没事?”

“没事!空气不太好……我只是……有点头疼……”吴邪按着太阳穴费力的深呼吸,语无伦次,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呃……云彩,你能不能……给我讲个……笑话,或是……什么故事?可能……我会好点儿。”

“好啊!”云彩一笑,爽快地答应了,“不过故事我不会讲,我给你唱个山歌儿吧!”

她张开嘴露出珍珠般的牙齿,清脆高亢的声音流淌而出——

“天蓝蓝,花艳艳,水清清啊,哟喂~~~”

“情深深,意浓浓,兴冲冲啊,哟喂~~~”

“山水间,你和我,纵情唱啊,哟喂~~~”

“心儿想,鸟儿飞,飞向天啊,哟喂~~~”

山泉一般的歌声如同一只温柔的手抚摸过吴邪周身紧张的神经,他闭上眼睛,紧皱的眉心渐渐舒展开了。那旋律如此悦耳,仿佛真的让他回到了巴乃那满眼绿色的山里。

那时候他还是“闷油瓶”,他赤裸着上身,穿着让人哭笑不得的小鸡内裤坐在竹排上,身子后面的远景是那幽绿幽绿的湖水,听到自己叫,他正转过头来——

温柔的手在瞬间突然变成了一只冷冰冰硬邦邦的铁拳,重重的砸在他的心上——

不!不是他!是他!难怪这旋律如此熟悉!这是那天他去看望她的时候,她给他唱起的那首山歌!

吴邪顿时觉得心里被重重的一击,胸闷的几乎喘不过气,好像一个眼看就要溺毙的人刚抓住一块浮木吸入了那最后一口救命的空气,气还没倒过来就马上被一个大浪打入深深的海底。

胃里一股狂潮涌上来,直冲他的喉咙,他再也坐不稳,踉跄着一把拉开门冲了出去,甚至没法应答身后云彩一叠声急切的询问。

46

张起灵将目光从镜头前移开,指甲已经在手心里深深地刻了一圈印痕。

他其实并不想吴邪如此。他希望他保持原样,他在自己的权责范围内尽最大力量保护着那个人,但他无法控制周遭的变故,他无法控制组织的运作,他更无法控制他的想法,相反,时间倒是越来越紧迫。

所以,两权相害取其轻。他只能在暂时离开他的有限时间里集中精力和资源去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强迫自己日以继夜的忙,少看监控显示器。不过今天偶尔看的这么一眼,算是把之前欠的份全都补回来了。

直到身后的护士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护士端上一个铁托盘,里面盛着一次性静脉注射器、碘酒、医用棉签和胶带,500ml的生理盐水。这是云彩今天的量,护士给他过目后就要端去房间。

“她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了。不用这么多了。”他说,“去隔壁房间,左上角第一个柜子,用200ml装的。其实昨天就该换这个剂量了。”

其实他平时和工作人员说话的时候,声音不大,语调平缓,低沉而磁性十足。年轻的小护士们私下里都觉得如果不看他那阴沉的表情,只是闭着眼睛听他讲话,绝对是个享受。这次也不例外,小护士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张起灵想想自己接下来要干的事情,忽然打了个哆嗦。他很有一种冲动,想抛下一切,立刻回到那个没个性的样板房一样的空间里,紧紧搂住他,紧到像要把他融入到自己身体里一样,狠狠地刺进他的身体,只有这时候他才能最真切的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他要听他的闷哼,任他在身下不安的翻滚,抓住他滚烫的腰间,双双不管不顾的,在撕咬中迎接末日来临般的高潮。

他闭上眼,再次捏紧拳头,咬着牙关压抑下身的那股涌动。他这时候在干嘛呢?刚刚那明显是神经和情绪的紧张导致的呕吐,他现在正躺在床上发呆?还是干脆休息了?

没有时间了。张起灵深吸一口气,在脑子里对自己嘟囔了一句,转身也走出监控室,直奔那条走廊。

进了档案室,他迅速的找到上次中断的资料柜,按照这些天的推测和思索的方法,继续快速的翻找。

房屋里布满灰尘,随着他的翻动在头灯的光柱下飞舞,他被呛得低下头,嗓子一甜,咳嗽了两声。就在抬起头那一瞬,他忽然瞥到在铁皮柜列最底层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抽屉,和铁皮柜的底座一个颜色,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来。他盯着那抽屉,有种直觉,感觉那里面尘封的应该是组织的某个深层的秘密。

抽屉自然是锁的,这也自然难不倒他。几分钟后,抽屉被拉开,发出了已经开始生锈的轮轴互相摩擦的刺耳声音。

柜子里除了一个马粪色硬纸文件夹以外什么都没有,不知道谁把茶不小心泼在了上面,封面已经皱巴得不行,只残存了“95001—X”几个勉强能看清楚的字符。

居然是那个家伙的资料,不过是个愚蠢懦弱的家伙罢了,若不是这样的身份,哪里值得藏得那么神秘!张起灵忍不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兴趣立即大减。虽然如此,他还是翻开了那本厚厚的资料,快速浏览起来。

粗粗看了一下,里面大多数都是针对“那个家伙”的身体报告之类的内容,但他很快就发现不对劲——这本报告大概从1995年12月延续到1996年4月,再怎么尸检和研究,对一具伤痕累累的尸体的研究有必要持续四个多月吗?

又往后随便翻了几页,他突然留意到了一串数据,心率“70次/分”,血压“120/70”。报告右上角的检验对象仍然是“95001—X”。

张起灵一愣。奇怪,这完全是个正常成人男子的水平。他不是早被吴邪背出来的时候就死了吗?

脑中突然灵光一现,难道他当时没死?后来站在标本柜里是因为其他原因?组织因为某种原因认为他没有价值干掉了他?

他琢磨不明白,只好急切而烦躁地再往后翻,从一般的常规检查到各类精密的专项检查,各种报告不一而足,日期越来越靠后,各类数据却愈加趋于正常,没有一个显示检验对象有死亡倾向。

忽然,他的动作停下了,眼睛倏地睁大了,视线好像被浇筑在那一页上,没法移开。

许久,本子从他手里滑落到地上。

“原来你一直在这等着我呢?”张起灵站立不稳,晃了晃一头撞上面前的铁皮柜,随即顺着柜子滑坐在地上,“算你厉害……”

他坐在地上,耳边轰隆作响,大口喘着气,周身爬上了一种又湿又凉的感觉,他感到什么东西在顺着眼角往下滴,凉凉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内陷,嘴角却抽搐着不由自主的咧开——

自己曾最令人看不起的,偏偏就是自己的下场?以为为了他牺牲自己的一切便足够,然而自己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所以这一切不是牺牲,是为了还债?

“你当年选择蹚浑水的时候可想过今天什么样子?”他忍不住咆哮。

“不……是你?还是我?”咆哮完后,他又静下来,哽咽了。

他突然很想看看隔壁那张“自己”的脸,于是挣扎着坐起身,踉跄着推门出去……

47

吴邪靠着马桶在卫生间的地上已经不知道呆坐了多久。吐过后,他感到短暂的轻松,但也发觉自己同时脱力了,腹腔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荡荡的感觉,好像他刚才吐的不是胃容物,而是吐出了坏死在腹腔里多年早已腐朽了的内脏一般。

他脑子昏沉沉的,云彩的歌声就如同一剂以毒攻毒的猛药,虽然药性猛烈,把人折腾得半死不活,但也让人彻底清醒了。原来自己跟这个世界唯一联系的是他,他是他存在的唯一印记。他离开后自己已经失去了和外界的一切交流,本以为如同救命稻草般的云彩,实际上却杀了个回马枪。

“真是瞎了眼了……”吴邪半闭着眼,突然就笑起来。

之前就这么奔出去了,不知道会不会吓到那个天真的姑娘,想起云彩之前刚醒过来在自己面前吓得痛哭的样子,吴邪觉得还是再去跟她说一声自己没事的好。他想了想,还是勉强站起来,脱下身上弄脏的衣服,进了淋浴间重新冲了个澡,随便换上一件干净衣服,就奔云彩的房间去了。

进了房间,云彩已经躺在床上进了梦乡,身边的各类监测仪器节奏平稳的显示和鸣叫着。吴邪不想马上离开,他坐在刚刚的椅子上,仔细端详着少女的脸庞。那张面容姣好的脸此刻看起来有些苍白,双目紧闭,眼睫毛在眼底投下了淡淡的阴影。

吴邪看着云彩的脸,思绪又回到了当年的巴乃。他好像一个旁观者一般,看着云彩蹦跳着给三个人带着路,胖子在小姑娘面前装纯情,居然忍着一路一个黄段子都没讲,而他就走在他身边,自己边走边四处看,时不时肩膀会撞上旁边的那个同样高度的相同部位。偶尔他会看他一眼,什么都不说。

难以置信,后来历经艰险,他拼了命救出来的他,居然不是他。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吴邪的思绪乱成一团,回忆中的那些影响交错着出现在脑子里,完全没听到身边的仪器发出此起彼伏的蜂鸣。直到表情冷漠的人群涌进来,开始撤除各种管线的时候他才醒悟过来,扑到病床前,少女的手指早就冷透了。

她走得很平静。吴邪告诉自己,又强调了一遍。非常平静,可能是因为张起灵的诺言吧,否则是不可能这样悄无声息的。

奔腾了近一个月的思维的乱流终于停止了。吴邪忽然觉得云彩的本质不仅仅是一剂猛药,更像是一把快刀,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刀“咔嚓”齐生生切断,连截肢也没这么干脆,连疼痛都没来得及感觉到。

他无意识完全任自己的身体支配,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全然不知道接下来自己也将开始窥视到张起灵的本质。

番外《白驹》

2015年12月21日 晴

今天老王说的那个人终于来了,真的要借那本根本不存在的《海藏秘话》。我好奇地打量了他很久,二十多岁的样子,从办公桌最下层把那宝贝书拿了出来——与其说是书,还不如说是笔记,因为我曾经偷偷撬锁打开过,里面写着我连做梦也梦不到的离奇故事。

“您会还吗?”我问。这也是老王交待的,他说把书给他的那人说过,要是有人借这本书,就一定要这么问。

“还。”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凉,但并不冰冷。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口,只好点了点头。他肯定不知道,我其实偷窥过他的故事,如果笔记里写的是真的,那咱们镇对他来说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不过未来会如何发展,恐怕是不会有人告诉我了。

他见我不说话,转身就想走。

“送这本书来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上个月我接到讣告。”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收到那个,老王临走前没告诉我,也许实际上他们还有另一个方案,如果是他收到了,会有别的应对方式。但是谁能想得到呢?还那么年轻的人,说死就死了。

我看到他逆着光的背影震动了一下,似乎想回过身来,但最终还是走了出去。

“不还了。”

他说。

很难相信,在几十公里外的大山里会藏着那么诡异的东西,我不太相信,但也不是不相信,反正这辈子是没机会去考证了。

我跟你说,昨天在街心公园,你走了以后我看到一个大帅哥。

是啦,他一直在看天,我一直在看他。后来他走的时候就掉了个信封,里面超短的,只有三个字,“对不起”,好漂亮的字,我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分手啦——这都不懂,肯定是啊。

可惜我没找到地址,也不知道他女朋友是不是长得跟字一样漂亮。

今天生意太好,到现在才清闲。刚才有个客人很奇怪,点了不少菜,却坐在角落里一个劲的看一个本子,到最后也没吃一口。收钱的时候我偷偷看了眼,开头写着“这些年的事我都写下来了,等你出来慢慢看。”

不知道有多么动人的故事,才会看得这样入神,这年头这么有心的人真的不多了。

……后来我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其实那不重要,不过你出来的时候肯定什么都忘了,所以我也学着为你记录一些故事,当然,这都是我主观的看法,你什么都不肯说,错了也是你自找的。

上次去的时候是深秋,我不知道你会在具体什么时候出来,也不可能一直守在那,那太冷了,我呆不住。所以我把东西存在二道白河镇上的图书馆里,希望你能看到门上的提示,也希望你失忆的时候别连汉字怎么读都忘掉了。

看完后最好还回去,搞不好你回头还得用上,然后到杭州来找我,老地方,不记得了在笔记里找。这次不许还手,我要好好揍你一顿,让你知道老九门也不都是混蛋。

吴邪 2015.1.3

张起灵独自走在街头。时近凌晨,路上没有行人,只有昏黄的路灯还亮着。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记忆是那样混乱,根本理不出一个头绪。

其实他并非完全不记得。他知道每次从铜门里出来都很难受,全身像锈死的机器一样,要半个月才能恢复,然后独自一个人爬出甬道,站在皑皑的白雪中,如果有风,卷起雪花,就像无数匹白马在山间奔腾。

那座山千年不变,就像他不断重复的记忆,仿佛也会永恒地轮回下去。

但这次他看到了两封信,贴在两扇巨门的中间,小得就像趴在大楼上的蚂蚁,如果不是他偶然回头,一定没法发现。

信上的字很秀丽,相当漂亮的瘦金体,一封很工整,指示他到二道白河的图书馆去借一本书,附着详细的地图和走法,一封却只有三个字,似乎是从本子里撕下来的,断口有些毛。

从笔迹到语气都很熟悉,但想不起来更多了,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是圆是扁。

既然知道青铜门的周期,也知道他在里面,那应该是曾经很亲近的人,至少他现在就没法想象,自己要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把那些背负了不知多少年的命运告诉他人。

墨脱偶遇的老喇嘛说,人要是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上天总会给他一些补偿,比如他能见证比普通人多得多的岁月,但是记不住又有什么意义?

意义……也许本来就不是他该思考的问题。

如同往没有底的桶里装水,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空的。

依约到了图书馆,他拿到了那本“书”,同时也知道了留书人的死讯。不可能不震动的,他以为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去的地方,哪怕不能叙旧,至少能从别人眼里看到自己。他本来还想看看那个人到底有多大力气,要怎么揍自己,以及“老九门里唯一一个不那么混蛋的家伙”到底长什么样的。

本子非常厚,字也小,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一看就知道不是一下子能看完的,但他有的是时间,确实可以“慢慢看”。

他看得很高兴,但是也很空虚。高兴是因为记录真的非常详细,简直就像身临其境一样精彩。他从不知道自己会给人什么印象,原来是这样与众不同的。“闷油瓶”,多么有趣的称呼。

而空虚,是因为他知道写下那些字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么多的经历,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

如果他是另一个人,可能会有更多的感慨,比如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又比如时光匆匆奔流,如春水东去永不回头,但他只是沉默着,如同没有生命的物品,接受和反抗都是同样的姿态。

如果我消失了你会发现,而你消失了,虽然会有很多人发现,却除了我,这真是不公平。张起灵想。

第十年才刚到他就来了,1月3号的时候还活着,在离我不到500米的地方留下了那封信。我为什么没有醒来呢?就算当时没有察觉,在那之后……只要再早几个月……

他没有去杭州。

既然人已经不在了,再去也是浪费时间。

武器随时可以买,钱随时可以赚,他想不出任何去的理由。

如果他和世界的联系只有那个人的话,那么他现在就彻底和世界无关了。甚至没有离开长白山的必要,除了那个家族传承的任务,他的生命再没有别的意义。

意义,这是个很可笑的词。

千百年的计划和追求,沉积下来的却全是渣滓,这到底有没有意义?

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发现自己上了去杭州的客车。只是有些好奇吧,那个人到底过得怎么样,又为什么还那么年轻就走向了终结。

为什么想活的人总是活不下去,而漫无目的的人却能长命百岁,他大概是第一次想起了这个问题。

按照笔记里的指示,他找到了西湖边的古董店。很小的一个门面,贴着斑驳而陈旧的对联,门前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干枯的树枝投下的影子,在窗棂上缓缓晃动。

“喂,你走吧。”一个十七八岁的伙计坐在柜台后,头也不抬地说,“今天不开张,要过年了。”

他没有回答,突然想起笔记里对自己的形容,“闷声不吭的拖油瓶,怎么看也不像个善类”,忍不住笑了笑,又叹了口气,抬头去看博古架上的陈设。全都是赝品,只除了中堂如神像般供着的一把长刀。

张起灵径直走过去,伸手就抓住了它。小伙计大叫一声扑了过来,“这可不能动啊,这是非卖品!喂,你撒手,你知道这值多少钱么?你知道这是谁家的铺子吗?快撒手——我靠!”

因为他抓住的是刀柄,那边抱住刀鞘拖拽的结果,自然是锵然一声龙吟,乌黑的刀锋出了鞘。那小子急忙退到内堂的门边,摸出手机按了几个数字就开始嚷嚷:“快点,叫人过来!有人抢劫!……什么西贝,是那把刀!别告诉老板,赶紧叫人来!”

“怎么看也不像个善类”。看到对方这么惊慌,张起灵反复品味着那句话,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陌生的激流,直到感到眼角有凉意滑过,他才明白那竟然是悲伤。

为什么是“对不起”啊?他想,那个人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三个字,怎么他最后想说的居然是“对不起”呢?

他后悔了,一旦开始后悔,就几乎要被那针对自己的愤怒吞没。

街上传来急刹车的声音,纷杂的脚步和叱喝声迅速靠近,他根本没有听见,只是摩挲着熟悉的刀身,那上面的每一条伤痕,他都烂熟于心。

“小哥?”

一个惊讶的声音越过了喧闹的杂音,张起灵回过头去,看到有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正奋力分开人群朝他走过来。

“娘的,这叫我怎么叫得出口……”那人嘟囔着,一把抱住他,急促的呼吸全都喷在了他颈边,“欢迎……回来……狗日的,正好赶上过年……”

他手中的刀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反手用力抱住了对方,

“吴邪……”

“解雨臣你他妈的太不厚道了!居然敢坑我!老子明明写的是‘对不起今年太忙了不在国内,在杭州等我’,你小子居然能撕得只剩三个字!你也太狠了!还有那讣告,你绝对是故意的!”

“操,他不信!他说是我干的!”

“……好吧,还真要多谢你……赶紧过来,胖子都到了。”

于是吴邪就真的用指尖去描张起灵的眉弓,等那只眼睛本能地闭上,踮起脚用嘴唇碰了碰,浓密的睫毛扫过下唇,一阵近似疼痛的骚动直接传进了心底。

算起来分别还不到一个月,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些天都没有怎么思念过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竟然会让人如此餍足。以致于只要能让这样的时光长一些,哪怕仅仅是一秒,他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甚至连对方的牺牲都可以默许。

张起灵任他扳着自己的头胡闹,而后在轻吻转移到颈部后仰起头,长而缓慢地呼出口气。他感到吴邪的下体抵在腿根,已经很硬了,而对方却好像丝毫都没有察觉,仍然痴迷般地汲取着他的体温。比起身体上的刺激,这更让他兴奋得浑身发疼,几乎就要被汹涌而上的欲望吞没了,但他还是忍耐着,只用手揉搓着吴邪背后和腰侧的肌肉。

这个人太紧张了,他想,紧张得令人心生怜惜。

是的,对张起灵来说,这是很陌生的感情,并不是出于对弱小的同情,而是对平安和幸福的祈求。这种祈求让他感到不安,因为那都是即使粉身碎骨也无法换取的东西。

没有任何人能改变既定的现实。

他臂上使力,推着吴邪进到卧室里,直接就压着他趴在了床上。两人像急于蜕皮的蛇一样彼此纠缠着,直到彼此间再没有一点阻隔。

他在吴邪肩上拍了拍,示意他不要乱动,从耳垂到前胸一路吻下去,然后含着乳头轻轻地研磨,直到身下传来一下震动,迅速抓住了对方不安分的双手,放在自己颈边,

“别想了。”

他低声说,也不管那个眯着眼的人到底听清了没有,扶着对方颤动的阴茎撸动了几次,低头把前端吞了下去。

吴邪发出一声闷哼,本能地想蜷起腿往后缩,膝盖却被抓住了,只得无力的甩了甩头,手指插进张起灵的头发里,想推开他。

“走开……”

回答他的却是迅速攀升的快感,逼得没说完的话全化成了呻吟。

他努力抬起头,只看到对方发梢下的眉峰,形状漂亮得令他忍不住一阵颤抖。

涣散的精神随着热度汇聚,他能感到张起灵的舌尖灵活地滑动着,毫不留情地攻击着最敏感的地带,粗暴而有效地摧毁着他的心智。他起先还能配合着节奏,很快就只剩下了弓着背大口喘气,但仍感到有一双看不到的手正扼住了自己的喉咙。

“放……开我……”

自觉要到临界点了,吴邪用力推了张起灵一把,就抽搐着射了出来,白色的液体全溅在转成深黑的纹身上,显得特别刺目。他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但下身居然就又有了感觉。

张起灵沉声笑了笑,忽然俯身在他耳边吹了口气,说,

“你知不知道,现在至少有50个人在看着我们?”

慢了半拍吴邪才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本能地翻身想爬起来,腰却被抓住了,跟着就察觉有手指刺进了后面。

“怕什么,”暗哑的声音在耳边说,“让他们看个够。”

就像是被蛊惑了,吴邪突然也忍不住笑出来,终于松开了拽着床单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