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临近春节,全国各地的人群迎来一次短暂的大规模迁徙,平常人流适中的小城市一下子变得特别繁忙,私家车挤爆并不算很宽敞的马路,隔着条街都能听见中心城区此起彼伏的鸣笛声,这让清静惯了的小城常驻民很是不适应。
“而且我们医院最近人爆满,怎么大家回来过个年还整水土不服吗?”林芳抱怨着,结果说完发现桌面对儿子根本没有在听自己说话,老心不在焉地去瞟手机,只好敲了敲桌子提醒,“嘿,嘿,吃饭呢,别看手机。”
她平常就挺忙的,所以和白宇不是很有时间待在一起,这天好不容凑一桌吃个午饭,本来想随手沟通沟通感情也好,没想到儿子长大了,有秘密了,不爱妈妈了,已经可以跟手机过日子了。
“白宇!”林芳提高声音喊了一声。
“啊,”白宇这才神游回来,抬眼时满脸的茫然,“咋了?”
林芳说,“吃饭还玩手机,当心消化不良!”
“哪能啊,”白宇低头扒了口白饭,从碗里抬眼看自己亲爱的妈妈,“您刚才跟我说啥来着?”
林芳叹了口气,“我说最近我们医院——”
话没说完,白宇放桌上的手机“嗡”地震了一声。他没顾上别的,第一时间放下筷子解锁查看消息,像朵迎风招展的花,不过很快又蔫儿了。
他在等朱一龙回消息,可是手机已经震了一次,两次,三次,都还是同一个人。是丁维。
最近丁维他们家亲戚轮番做东,他和朱一龙每天都有莫名其妙有饭局。丁维算是很爱热闹的人,但多吃几次也烦,吃饭间隙开小差跟白宇抱怨,说一大桌子亲戚,熟的不熟的凑一块尬聊的感觉简直太酸爽了。
白宇回他,那你就专心吃饭呗。
回完后想了想,又点开朱一龙的对话框,敲下一行字,听说你和维维最近深陷串门苦恼。
他知道这个话题挑得相当生硬,但真是没办法了,对话框置顶在那里,他就总想发点什么。这时候他已经不会去考虑话痨不话痨的问题,他只是急需得一点反馈,文字上的,情感上的。
兴致缺缺地回复完丁维的瞎贫,白宇扣了手机。可几乎就在他去拿筷子的同时,手机又震动了。
这次真的是朱一龙,回了个叹气的表情包。
白宇边回复边随之眉飞色舞。
林芳看着不对,这孩子,情绪怎么还一阵一阵的呢?她问,“白宇同学,你谈恋爱谈傻了?”
“啊?”白宇嘴角挂着傻笑抬起头,一秒钟过后脑袋才连上他妈的频率,“谁,谁说我谈恋爱了?!”
林芳气定神闲道,“小样儿,跟我你还瞒?咋地,这回这个见不了人啊?”
白宇和妈妈的关系相当平等透明,几乎是有什么说什么。高中时候他就跟林芳出柜了,当然,并不是主动的,而是因为他那会儿谈了个男朋友,胆大包天到在家附近接吻,结果被林芳看见了。
林芳没采取暴力拆穿的方法,而是挑了时间跟白宇好好聊了一下,从恋爱相关委婉地聊到性取向。当时白宇觉得自己完了,甚至做好长期敌对的准备,结果林芳特别平静地跟他说,没什么,喜欢男的女的都可以,爱跟性别无关,你不要因为这个有心理负担。当然也告诉他不要影响学习。
然后话题就开始往不可说的方向发展,什么“我以前大半夜接过这样那样的急诊”啦,“不要为了追求刺激进行奇怪的性行为”啦,“就算没有怀孕的顾虑也一定要带套”啦。
那时候白宇还纯情得不行,谈恋爱就停留在拉拉小手亲亲小嘴的阶段,根本没有往那么深入的地方想,听完之后就跟屁股着火了一样蹿起来,红着脸说妈你这跟我说啥呢,我还未成年好不好。
林芳就笑,我知道你自己有数,但还是得提前跟你科普些基本常识嘛。
后来也是林芳跟他说,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如何跌跌撞撞都是正常的,结束一段关系不可怕,但你得知道自己在决定结束的那一刻是问心无愧的。
当初她跟白宇爸爸离婚的时候,也是平和、冷静,而且问心无愧。
这一点上白宇挺像她的,敢爱,敢放,够潇洒。
“什么见得了人见不了人啊,”白宇装傻,“根本没这个人。”
林芳想了想,忽然严肃起来,“白宇我跟你讲啊,喜欢谁是你的自由,但别给我去招惹有妇之夫。”顿了一下,又补充,“有夫之夫也不行!”
白宇一口汤呛在嗓子里,“妈你说啥呢!!你就这样想你儿子啊!!”
“……”林芳盯着他看了半晌,觉得他也不像在心虚或者撒谎,有些不理解了,“没见不得人你干嘛瞒我?之前那俩不都特别嘚瑟地给我看照片吗?”
白宇:“我啥时候嘚瑟了?”
林芳:“还不嘚瑟啊,照片恨不得怼我脸上就想让我夸句帅!不是我说你啊,你也二十岁的人了,不要还那么肤浅,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白宇:“…”可是长得好看能让人身心愉悦。
林芳:“不过你眼光确实还行,之前那个长得真不错,要是我再年轻二十多我也喜欢。”
“可别提了。”白宇戳了两下碗里的米饭,忍不住嘀咕:“而且那是你还没看过我龙…叔。”
后面半句说得特小声,林芳没听清,“什么?”
白宇就摇头,“没什么!”
“得了,我懒得管你,”林芳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筷,“爱谈不谈吧,我收拾收拾得上班去了,记得洗碗啊。”
“诶妈,”白宇犹豫了一下,喊住林芳,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有一天我喜欢上一个年龄阅历都跟我不在一个层面的人,反正…就好像,就好像考试时候遇到一道很难的题目吧,我该不该坚持去解?”
“那可不一样,”林芳回头看了他一会儿,才说,“考试你是为了分数,一道题解不出来就算了,但你得保证其他题的正确率,谈恋爱哪有那样的功利心,又哪有其他的题呢?”
白宇咬了咬唇,“那…”
林芳笑了笑问,“犹豫的点是什么呢?”
白宇犹豫了,“我,我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以前他没有过这种感觉,就是无论和对方怎样气氛暧昧,都还是觉得心里很不踏实。以前就有人说过他是心思非常细的人,感受力也强,大概也因为这样吧,他总能模模糊糊体会出点别的什么,但又说不清楚。
自从经历了上次丁维家看电影时那未完成的一吻之后,白宇就总是忍不住去想,结果是没有任何结论。它和之前酒吧“篮球之夜”的那个吻一样动机不明,而且没有下文。
那天白宇其实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平复心情,因为他兴奋,兴奋完了失落,失落完又差一点被丁维发现,所以得到多重刺激,心跳一直回归不了正常频率。可当他下意识地去黏着朱一龙,以期获得心理感受上的满足和镇静时,却又并没有得到相似的回应。
白宇以为他们是隐秘的合谋者,某些特定时刻可以互通情绪,比如在他们共同持有的那个秘密即将被戳破的时候,他们该一起紧张,一起兴奋,一起难以平复。
可是朱一龙没有。他仍那么波澜不惊,他的心没有涟漪。当白宇趁人不注意怀抱自己的小心思去撞撞他的膝盖,碰碰他的手臂时,他都只是笑笑,像是在包容一个拼命使坏的小孩儿,可以说是宠,但也没其他任何特别的情绪。
就像他也都任丁维随便闹一样,那就是一个年长者的姿态。
微信上的聊天也是,基本上都是白宇先主动,然后朱一龙回复,有时回得快,有时隔很长时间,不刻意冷淡,但也绝不会非常亲昵,聊到确实没话可说的时候他不会另找话题,而是自然而然地不再回复,等到白宇再起话头,再又开始一个相同的循环。
怎么说呢,其实白宇理解,毕竟不是谁都爱跟个蜘蛛似的挂在网上,而且人家也不是假期里成天游手好闲的大学生,没心思琢磨那么多,但同时他会又多想,比如说,回复消息是不是纯粹出于礼貌?毕竟于白宇自己而言,除非发消息的人十分超出他能接受的底线,否则他做不出那种不回人消息的事情,那样总归还是失礼的。
白宇突然觉得非常气馁,这个男人实在太会掌控,太不可捉摸。有些时候人是越糊涂越勇敢,了解得多了,反而容易退缩。他以前自信爆棚,都是在凭靠经验顺应本能,而现在开始有迷失感了。
“小宇,”林芳说,“你一向都是很有主意的,这种事情你更应该问自己。”
白宇张了张口,但没说出什么来。他当然知道的,但是在内心有所迷失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寻求帮助——或者说安慰。
“而且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不喜欢我儿子?!”转眼林芳又非常激愤地说。
白宇忍不住笑了,“妈,你这可是盲目自信啊。”
“哪有,我儿子很棒的,”林芳用拍拍他弓起的背,“挺胸!抬头!看前方!自信一点!”
“妈——”白宇拖长了语调撒娇。
“好了好了,不闹了,”林芳正经起来,摸摸儿子的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无论如何小宇你记住…”
白宇心里一动,脱口而出,“爱是唯一的答案。”
“爱是唯一的答案。”
白宇和高中那个男朋友分手的时候,林芳第一次跟他说那句话。那时是高考结束,两人考上了相距很远的两所大学,白宇心里知道,这样程度的异地恋很可能难以维系,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分手,但是内心又非常不舍,毕竟那个男生是他的初恋。
他去问林芳,林芳就跟他说了这句话,后来白宇想了一夜,觉得自己还是喜欢他,决定还是继续下去。结果大一刚过去没一半,两人就显见地开始疏远,因为距离太远、缺乏共同话题、学业完全不同步,等种种原因。白宇觉得自己和对方的感情都淡了,又想起林芳的那句话,心想不爱了就是不爱了,这一次的答案就是当断则断,便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去和他当面谈分手。
是很和平的一次结束,谈完之后两人都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那男生跟他坦白说,其实自己也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但是想想这是初恋,很珍贵,不想草率地分开,总希望能再努力一点,说不定还有回旋的余地,结果着实为此痛苦了一阵。
当时白宇大笑,以很朋友地方式拥抱了他,说,那就这样再见吧。
拥抱完后白宇潇洒地转身,在阳光下挥一挥手,完成他人生中一次具有重要意义的分别。
晚上白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大饼。一般这种时候他会选择打游戏,尤其是GTA那种,
抢人车在马路上狂飙一通,看见电线杆子和树直接哐啷碾过去,飙完人就神清气爽了。但最近他自甘堕落自甘多愁善感,好好的热血青年不做,要抱着被子为爱唱情歌。
他唱,我没有为你伤春悲秋不配有憾事,你没有共我踏过万里不够剧情延续故事,头发未染霜,着凉亦错在我幼稚,应快活像个天使。
男人心,不,三十几岁老男人的心啊!海底针!
抱着某种委屈,某种哀怨,白宇日常往朋友圈转载公众号iGeek——也就是他最常浏览的自媒体的一篇文章时,特有雅兴地加上了自己长篇大论的读后感,主要是针对文章里提到的“某情感博主造谣‘苹果威胁微信5月前更新深色模式,否则将其下架’”事件进行愤怒小鸟式批判。
谁知竟然收获非常意想不到的神奇效果——
朱一龙点了个赞。
白宇一下子跟快渴死的鱼回归大海怀抱似的,活了。他半秒没耽搁,猛地从床上弹过起来,打开置顶对话框,“叔叔还没睡呀?”
这次朱一龙回得很快,“快了”。
他聊天不像白宇,爱用“啊”,“呀”之类的语气助词,用词也很简洁,而且非常有结束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面无表情的样子。
正当白宇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把话题进行下去的时候,对方忽然甩过来一个B站视频链接。
白宇:?这什么?
朱一龙:你先看
白宇便点开了。
是一个游戏UP主玩超级马里奥制造的实况,他被一张图整得非常惨,满屏都是“WTF”,白宇一路看一路笑,笑得丧心病狂以至于看完之后给朱一龙打了满屏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过去,成功刷屏。
白宇:没想到你也看游戏实况!
朱一龙:有时候看看
朱一龙:心情好一点就快睡觉去吧
白宇看着连续弹出来的两个绿色气泡一愣:我没有心情不好啊…
朱一龙:丁维说你心情不好
白宇有点心虚:没有啦!
丁维这个人的神经粗细程度简直像是弹性的,有时候像个傻子一样宇宙有多大心就有多大,有时候又细腻得像个青春期小姑娘,今天他们俩就在微信上聊了几句,吃过晚饭线上打了几把游戏而已,他竟然就发现白宇状态不佳。
朱一龙也没再纠缠,回复道:好吧,但是小朋友还是不要熬夜到太晚,会长不高
白宇:借您吉言,希望我确实还有得长…
想想又觉得不对,赶紧补充了一句:但我不是小朋友了!
还加个猫咪超凶的表情包。
朱一龙礼尚往来,也回了张表情包,是rua猫咪头。
白宇再次惊奇了:叔叔你竟然也开始发表情包了!
可以想见朱一龙的无奈表情:不要说得好像我是上个世纪的人
然后又说:而且他很像你
白宇没反应过来:谁像我?
朱一龙:猫
白宇“卧槽”了一声,红着脸卷住被子满床打滚。
老男人还是很会的,虽然看不透,但是一个字也把他撩得不要不要的。
他大脑又开始发昏,胆子也大起来,回消息说,叔叔,我睡不着。
朱一龙问:那你想怎么样呢?
难得一个“呢”字做结尾,生生让这句原本看不出情绪的纯文字变得不那么生硬了。
白宇直接挂了个语音过去。其实他本来是想直接开视频的,但他又不敢。
等待的过程很漫长,朱一龙估计也是犹豫了一会儿,才把语音接起来,开口时说话的声音很小,低低沉沉地敲击着白宇的耳膜。“怎么了?”他问。
白宇紧紧攥着手机,感觉手心里全是汗。
“叔叔陪我聊聊天儿吧。”
朱一龙问,“你想聊什么?”
是啊,我想聊什么?白宇也问自己。听见朱一龙声音的那一刻,他忽然就不知道了。表白吗?问你喜不喜欢我吗?可以吗?能得到答案吗?问过之后他们之间是变好还是变坏?无数个问题无序地在大脑里面排开,白宇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沉默了。
他呼吸着,听见手机那头传来同样的声音,那个男人在很耐心地等他。
“叔叔…”他这么喊了一声,没有意义,也没有下文。
朱一龙说,“嗯。”
白宇顿了顿,忽然冲动地说,“感觉我们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了。”
朱一龙笑了一下,“也就五天。”
白宇翻了个身,平躺着盯住天花板,一只手捂在自己心口,听着那剧烈的心跳声怔怔地说,“可是我感觉像五年。”
朱一龙没有说话。
白宇小声地说,“我有点想你。”
朱一龙沉默片刻,说,“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早点睡,嗯?”
白宇没再说什么,黑暗里深吸一口气,“知道了,你也快睡吧,叔叔晚安。”
朱一龙说,“晚安。”
爱是唯一的答案。白宇想,可是,这个答案会有失灵的那一天吗?
08
白宇不知道自己三更半夜躺在床上都干了些什么,反正光朱叔叔发来那游戏实况视频他就看了五遍,等到终于迷迷糊糊有睡意的时候天都已经快亮了。本来他就有熬夜的习惯,现在又正在假期里,所以他没什么负担,心想反正也是闲得慌,好好睡上一个白天不是问题,结果天不遂人愿,这边他刚会周公没几个小时,就被一阵接着一阵的手机铃声给吵醒了。
一看,是丁维。
“操,”白宇压着没睡醒的不爽,把手机开免提扔枕头上,含含糊糊地说,“你最好是有正事儿跟你爸爸讲。”
丁维闻言一愣,“我操,你还在睡?”
白宇不耐烦,“赶快说事儿!”
丁维的语气忽然有点急,“你是不是把孙晨飞那孙子拉黑了啊?”
“是。”白宇在床上卷着被子翻了个身。没办法,分手之后孙晨飞一直对他纠缠不清,经常半夜三更还打骚扰电话,本来他不愿干这种事儿,好像显得自己还特别在意对方似的,但后来实在不堪其扰,还是把孙晨飞所有的联系方式包括社交账号之类的都拉黑了。他没好气地咕哝,“干嘛?”
丁维说,“他他妈给大早上就给我打电话,说已经到我们这儿了,要找你谈谈!”
“…”白宇这下有点清醒了,“不是,这大春运的,他怎么来的啊??”
“你睡懵了吧,”丁维说,“他家过我们这儿就半小时的高铁!”
“我天,真没见过这么轴的人,”白宇已经被搅和得没有半分睡意,揉着眼睛说,“都这么久了还有啥好谈的,你让他回去呗。”
“我操,我哪儿劝得动他啊!”丁维也有点崩溃,毕竟从大清早就被电话轰炸外加可怜攻势的人是他,要不是实在顶不住,他也不会给白宇打这个电话,“人可说了啊,你不见他他就一直等着,冻死也不回去了。”
“那让他死那儿好了!”白宇气得口不择言,没等丁维再讲什么就把电话挂了。
可就那么闭了十几秒眼睛,忽然又猛地一下子睁开,他认命般地爬起来找到扔在被子里的手机,把丁维电话给拨回去,“他在哪儿?”
“我就知道你得回,”丁维叹了口气,说,“他说就在高铁站那边,要我跟你一块儿吗?”
“别了。”白宇心里满满的烦躁,边穿衣服边说,“苦情戏有啥可看,就这样,跪安吧。”
朱一龙有点困。前一晚跟白宇聊完之后,他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些失眠,半夜把各网站科技板块浏览了个遍,还往习惯性地往工作群里丢了将近十篇自己觉得挺不错的稿子,以供众人睡醒后拜读,当时就有个同样把夜熬成一锅汤的员工回复了:“不愧是朱总,24小时心系工作,牛逼!”
…谬赞了,其实并没有,纯属睡不着闲的。
所以早上被朱颖掀被子弄起床的时候朱一龙整个人都是懵的。他这人看着一丝不苟,严谨精致,其实活了三十几年,都活成金光闪闪的社会金领了,也还是爱赖床。以他的生物钟,三点多睡的,怎么也要昏迷到中午饭过后了,中途谁要喊他一声,他都能用大眼睛发射冰冻光线把人给活活冻死。
可是今天真的有事,不是他自己找的事,是家里人硬帮他找过来的事,他实在很难给好脸。
“姐,太夸张了,”朱一龙被朱颖拽着挑衣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抗拒的气息,“我就是去车站接个人而已。”
他这样子要是被自己公司员工看见,估计能把人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可朱颖作为大姐不怕他,还瞪了他一眼,唠叨着说,“你这人,就是这么不上心,第一次见面,不得给人留个好印象啊!我跟你说啊,接着人以后带人吃个饭什么的,别就那么给送回去了。”
朱一龙打了个呵欠,敷衍道,“再说吧。”
反正就还是那档子事儿。前几天他们一家人吃饭,结果到了地方以后发现,还有另一对老夫妻也在,说是他爸的老战友和老伴儿,当时朱一龙就觉得不对,为什么突然带家人和老战友吃饭,为什么没提前讲,为什么他爸就放着一大桌子人不介绍,专推销他,什么有房有车,年薪多少,自己开公司,跟商品简介似的,有条有理有重点。
直到老战友说起自己有个女儿,刚回国,名校毕业,人美心善能力强,就是婚姻大事让二老操碎了心,过两天就要回来了云云,朱一龙总算明白——哦,原来跟这儿等着呢,现在相亲还带爸妈打头阵的。
他爸演技不行,一听到说“过两天回来”那忽然想起什么的样子,简直不要太浮夸,还没有小白同学当初在丁维面前装不认识自己装得好。
“哎哟,刚回国肯定对家这边情况都不了解了吧,正好啊,一龙,你有车,你到时候去车站接下人家。”
意思就是,虽然这满大桌人人有车,但此时此刻都没有了;虽然这是人从小长到大的地方,但此时此刻都陌生了。
朱一龙冷淡地说,“其实现在高铁站那边叫车挺方便的。”
朱夫人赶紧给他使眼色,说,“别人的车哪有自己的车舒服!人家小叶长途跋涉,又坐飞机又转火车的,一路下来多辛苦啊,咱有条件当然要照顾照顾!”
朱颖也说,“是啊,而且现在春运,那边能不能叫到车还真不好说,让人家女孩子大冷天的提着行李箱等也不好。”
朱一龙没接话。
正当气氛尴尬之时,老战友“呵呵”笑了一声,说,“年轻人都忙,还是不麻烦一龙了。”
“嗨,多大点事儿,”朱老爷子威严地看了朱一龙一眼,意思是你敢不去试试,然后和颜悦色地说,“我们一龙就是话少点,但实际上还是很热心的——是吧,一龙?”
朱一龙:……
还真不是,其实他挺不爱管闲事的。
他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这要只是在自己家人面前,说不定还能不配合到底,但现在有外人在,真是不好拂了爸妈的面子,便只好点点头,答应了。
收拾完出门的时候朱颖还特别嘱咐,“中午你别回来了,家里没你的饭。”
朱一龙语调平平地说,“哦。”
去高铁站的路上他买了杯美式放车上,提神的效果是达到了,但坏心情没缓解,坐在车里还是抿紧薄唇一副“别惹我”的表情。
接人也不是什么难办的差事,很顺利地就接到了,朱一龙隐约记得她叫叶岑,挺利落挺有气场一姑娘,长途跋涉过后妆容还非常妥帖,丝毫不嫌旅人的疲态,上车之后很客气,一个劲儿跟他说谢谢,麻烦了。
不知怎么,她这模样竟然让朱一龙想到白宇,放假坐他车回来那天小孩儿也这样,“谢谢”、“不好意思”说个不停。他笑了一下,升起车窗,说,“太客气了。”
过后俩人之间的氛围一步步滑向尴尬的深渊。其实叶岑完全知道自己爸妈让这个叫朱一龙的男人来车站接自己的目的,她相信对方也同样清楚,虽然不是说见一次就非要相谈甚欢,但她确实没想到这人能寡言成这样,除了一开始必要的交谈,比如打电话告诉她自己的方位、帮她拎行李,以及询问目的地之类的,两人几乎零交流。
太窒息了,叶岑瞄了一眼男人好看的侧脸,心想,不过看在他长得好看的份上,可以原谅。
“呃,”她还是决定说些什么,直率地开口问道,“你昨晚是不是没有休息好呀。”
朱一龙专注着前方路况“嗯”了声,简洁地说,“睡得晚。”
叶岑挽了挽耳边的碎发,表达了一下关心,“怎么不早点睡呢,熬夜对身体不好。”
朱一龙故意顿了一下,才说,“陪小朋友谈心。”
“啊…”叶岑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这是离异的?还带着孩子的那种?爸妈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啊!她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去,“谈、谈心的话白天也是可以的嘛。”
“嗯,”朱一龙笑了,就怕对方不误解似的,“我争取教育一下吧。”
这人说话真是,每句结尾都是个巨大的句号,叶岑放弃闲聊了。
高铁站附近车多,进城的方向有些堵,SUV被困在车流中一动不动,朱一龙一只手抓着方向盘,一只手搁在车窗上,手指无意识地无意识地弹动。都这种状况了他还是没打算讲话,一心只想着快点通过拥堵路段,把人好好送回家,然后自己改道去吃饭。说实话,他有些饿了。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四处飘,忽然在某一个地方定住了。
对面那条反方向道路的路口,他竟然看见白宇。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再三确认过之后才确信自己还不至于青天白日地生这种幻觉。
与往日相比,小孩儿今天穿得着实单薄了些,一件夹克式的薄棉袄,黑色休闲长裤,也没裹围巾,站在路边高高瘦瘦的一只,乍眼一看脖子以下都是腿,怪不得他扫一眼就看见。正值人行道绿灯亮着,一个同样年轻的男生站在斑马线中间,面对白宇很激动地说着什么,白宇朝他招手好几次,好像意思是让他先过马路,但那男生不听。
朱一龙忍不住皱起眉头,那男生是谁?非要这样在马路上争执吗?
忽然身后尖锐的汽车鸣笛声打断他的思绪。车流动了,而他还没有往前开,后面的司机用这样的方式提醒他。
朱一龙只好重新发动汽车,结果才走了没多少路就又堵住,停住车他第一时间往刚才那路口看,但这回目光才刚一定住,他的心脏就几乎停跳。
那边大路口的机动车道已经开始通行,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反正他在络绎不绝的车辆间隙看见白宇冲到人行道中间猛地把那男生往后用力一拽,然后两个人瞬间摔下去,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
操,朱一龙难得地在心里爆了句粗,真是不要命了!
“你会开车吗?”他转头看了眼叶岑。
叶岑不知他忽然怎么了,有点被他这样子吓到,支吾着说,“会…会是会…”
“那麻烦你,待会看帮我找找这附近哪里车位帮我把车停一下,”朱一龙很着急,这会儿人已经打开了车门,临下车前快速地交待说,“我有个朋友在前面出事了,我得去看看。”
说完把车门重重一关,越过中间几辆车,一路跑上了人行天桥。
“我操。”白宇刚才在路中间拽人时因为冲撞力太大,整个人毫无缓冲地摔在水泥面上,好半天缓不过来。
周围几辆车的司机吓破胆,鸣了笛过后紧急刹车,惊魂未定地摇下车窗破口大骂,“操,傻逼,是不是嫌命长了!”
白宇推开倒在自己身上的孙晨飞,咬咬牙站起来往前走,走了两步看孙晨飞还站那儿没回过神来,气得吼他,“站那儿干嘛呢,你他妈还等车撞是吧?!”
孙晨飞非常狼狈,看上去跟掉了魂儿似的,脸上隐约看得出泪痕,被白宇吼完之后清醒了点,小跑着上前来,想伸手扶白宇,但手指刚碰着白宇的衣服就被毫不留情地甩开了。
“孙晨飞我告诉你,你这招对我不管用!”白宇揉着自己的手肘随便往旁边花圃上一坐,不过刚才屁股好像也摔着了,他“嘶”地一声,又站起来,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分个手而已,非得要死要活吗?你他妈丢不丢人啊!”
朱一龙跑过来正好时听见这句话。
“小白!”他喊了白宇一声,从身后握住他的手腕往自己身边拉了一点,“你没事吧?”
“叔叔?”白宇惊讶地睁圆眼睛,“你怎么在这儿?”
朱一龙面色不佳地瞥了孙晨飞一眼,“正巧路过。你怎么样,有没有摔伤?”
白宇摇摇头说,“手上擦伤点,没事。”
朱一龙谨慎,把他前后上下都检查了一遍,发现他裤子还有上衣都擦破了,要不是这会儿冬天穿得厚,他肯定得伤好几处。这么一想,他的眼神顿时更冷,拉着白宇站到自己身后,不太客气地盯着对孙晨飞说,“你知道你刚才的行为有多危险吗?”
孙晨飞跟只斗败的公鸡似的,垂着头嚅嗫着说,“对…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吗?”朱一龙说,“你告诉我,如果他今天因为你出了意外,你的对不起有用吗?”
孙晨飞被他咄咄逼人的气势逼得手足无措,“我没想让他受伤,我只是太激动了…”他试图伸手去拉白宇的衣服,“小白,我…我真没注意…我没想到…”
“没想到那就多想想。”朱一龙一把捏住他的手腕,截住了他伸向白宇的手。他显然是真的生气了,说话语调虽然不高,乍一听没什么起伏,但实际上每一个字都非常有力量,“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麻烦做事情之前稍微考虑一下后果,不要做幼稚的事情,还连累到别人。”
他手上用了点力,孙晨飞脸色都发白。
“叔叔。”白宇忽然轻轻拉了一下朱一龙的衣服。虽然朱一龙很难得才表现出一次在意,而他正因为这份在意甜到要飞起来,但眼下他实在不想再和孙晨飞纠缠了,所以哪怕朱一龙生气的样子真的很帅,他也还是要尽快把话讲清楚。
“我来跟他说吧。”他在朱一龙转头看向自己的时候笑了一下。
朱一龙的脸部轮廓瞬间柔和了些。他承认刚才是有想帮小孩儿出头的念头,但现在看见白宇坚定的眼神就意识到不行,这种事情其实第三人是不好介入的。他点了点头,“那我在旁边等你。”
“晨飞,说实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这么执着。”
白宇看着这个在他面前伤心过、狼狈过、歇斯底里过的前任,提醒自己把那些不愉快的经历都忘了,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话。
“你一直说我提分手提得太突然,没有给你充足的理由,所以你觉得我只是一时赌气,但是你扪心自问,那之前我们闹过多少次别扭,吵过多少次架,谁的感情经得起这样的消耗?我说没感觉了,不是骗你,也不是气你,这就是我能说的最真诚的话,没感觉就是没感觉,不是因为你哪一次做错了什么,说实话那次我要和朋友去旅游,然后你跟我吵架,这事儿就是个导火索而已,你一直跟我道歉,但不是道不道歉的问题你明白吧,哪怕没有这事儿,那也肯定会有其他事儿,我们俩的感情状态,你看不明白吗?”
“而且我这次就坦白跟你说,分手之后你做的那些事情,更让我们没有任何可能。你在学校跟踪我,大半夜打电话一会儿哭一会儿骂,你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我难堪,虽然每一件事情你事后都道歉,你说你太伤心了你喝醉了酒,你不是有意的,但是这就是我要容忍你情绪反复的理由吗?”
“当然我不能说我自己就完全没有任何过错,可能我也对你不耐烦了,可能我也没能平心静气地说话拒绝沟通了,可能我提分手的时候也确实没有照顾你的情绪了,我和你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这是最后一次了行吗?不要再试图伤害自己,或者威胁我。你也不希望以后回忆起和我的这一段,想到的全是争执,全是不体面吧?”
孙晨飞红着眼眶,捏紧拳头质问他,“所以我就让你这么不留恋,我们才分手三四个月而已,你就移情别恋了?”
“什么…”白宇有点错愕,“你哪看出我移情别恋了?”
孙晨飞哽了一下,有些尴尬地垂下眼睛咬了下嘴唇,才说,“你的,微博小号…”
白宇:“……”
白宇:“你他妈竟然还摸到了我的微博小号?!”
虽然其实也没什么,也就偶尔在那个号里发点不知道往哪里丢的心情而已,算是个留给自己的发泄地。
孙晨飞自知理亏,强作有理地反问道,“那你敢说你没有移情别恋吗?”
白宇有些无奈,是有点好笑的那种无奈,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往朱一龙那边飘了飘,说,“OK我承认,我是有喜欢的人了,但那是我们分手之后的事情,我不认为我做错了什么。你也可以有,不必绑在我这里,这又有什么好不平衡的呢?”
“唉算我求你,差不多得了吧,”见孙晨飞还是捏着拳头,一副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的样子,白宇叹了口气,拉过他的手,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扳开,等他拳头彻底松开了就放下,说,“无论如何我很感谢你这么喜欢我,现在谈完了,你的情绪也发泄够了,我们就好好说一次再见,行吗?”
朱一龙靠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抽烟,白宇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进他耳朵里,东一句西一句的,听不全,但都能脑补。他想起之前丁维说的,白宇这个人有时候心肠很硬,他这次见识到了,但同时又觉得不全对。在他看来这小孩儿还是柔大过刚,至少还会在和前男友闹挺僵的情况下还帮那人把拳头松开,只是大概因为太有主见,所以难免会有些人觉得他做选择的时候过于果断。
但其实感情的事也能这么干净利落,挺好的。
这么看来当初小孩儿主动过来撩自己,又在关键时刻逃跑的原因也不是因为害怕吧?说不定就是因为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慢慢冷静下来了。
小朋友好像也没那么小朋友。朱一龙吐了口烟,看见小孩儿瘦瘦高高的身影在雾里面,竹一般挺拔,生机盎然。他垂下眼睫,轻轻地笑了。
09
触景生情,朱一龙也回想起自己当初和前女友分手的场景。
没这么折腾,平淡得不行,就只是那天许婉欣事先发了个条消息问他晚上有没有空,说有事情和他说,然后到了晚上,他们坐在他家的餐桌上,全程冷静地聊完了这件事情。许婉欣很直接,把钥匙放在桌上还给他,说,一龙,我们分手吧。
朱一龙慢条斯理地把刚喝进口中的汤咽下去,才说,好。
许婉欣说,我以为你至少会挽留我一下。
朱一龙抬眼看她,说,我知道你已经想好了。
许婉欣淡淡一笑,也是,你从来不讲多余的话。
他们像往常那样吃完了那顿晚饭,除了谈过几句分手相关,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临走前许婉欣跟他说,我放在你这里的东西等我有空再来拿吧,朱一龙说好,但直到现在,两年了,那些都东西还在他家里,几件衣服,一套化妆品,一瓶香水,几支口红,还有毛巾,牙刷等等,他给她收拾好了,后来都已经懒得去扔。
两年,听上去很长,但其实远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短。他们二十四岁在一起,三十岁分开,六年的时间里共同经历了痛苦的创业期,疲惫的上升期,是爱人也是伙伴,没想到事业刚有起色未来无限光明的时候却分开了。
曾经有段时间双方父母不停地催婚,但他们却好像彼此都没有这个意愿,从未坐下来认真商量,后来果然分开了,分开的理由也很难确切说明,只是相处到后来他们都有一个感觉,那就是走不下去了。朱一龙表面冷静,但其实并非心无波澜,毕竟许婉欣已经方方面面地渗透进他的生活,分手就像要戒掉一个坚持多年的习惯那样无所适从,可那种感觉又不是难过,就是偶尔回想起来会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
他是很念旧的人,一个杯子从大学开始用,直到前年不小心摔碎了才换,换的还是同样的款式。他也不喜欢变化带来的失控感,新换的杯子尚且得用一阵才开始舒心,人和物他都得磨合,一旦磨合好了,就不想变。
但是,朱一龙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白宇,小孩儿真的是切切实实的,计划之外的人。
那天晚上他开车回家,在一个大路口因过长的红灯停下车来的时候,抽空刷了刷朋友圈,正巧就看见许婉欣发的婚纱照。照片里她笑得小女生般甜蜜。
那一刻他忽然有点恍惚。谈不上其他更强烈的情绪,就只是在一个没有预料的时刻回想起那段漫长的、没有结果的恋爱时,有点恍惚。
绿灯亮起后,他把方向盘一转,把车驶向了不知道名的地方。他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在夜晚的城市里转,忽然看见一家酒吧的招牌在夜色下亮着幽蓝的光。他没有多想,停下车,决定进去喝一杯。
但他着实没有想到那是个Gay吧,他从来没有在这种地方消遣过,有些不适应,刚打算离开,却被一阵很干净的歌声吸引。循声而望,他看见小孩儿抱着把吉他坐在高脚凳上一边低头拨弦一边唱:
他不再和谁谈论相逢的孤岛/因为心里早已荒无人烟
他的心里再装不下一个家/做一个只对自己说谎的哑巴
他说你任何为人称道的美丽/不及他第一次遇见你
时光苟延残喘无可奈何
如果所有土地连在一起/走上一生只为拥抱你
喝醉了他的梦/晚安
听着听着,他就不自觉地陷进歌声营造的那个情境里去,鬼使神差地又在吧台坐下了。
后来朱一龙会想,也许那个晚上,就是小孩儿的歌声给予了自己微妙的情感共鸣,尽管他好年轻,但是也不可思议地,好熨帖。人与人之间的联结有时候就是这么毫无道理的事情。
那头白宇刚松了口气,他终于成功把孙晨飞送走了。说实话他都没想到这次竟然还挺顺利,虽然也很蠢地在大马路上吵了一架还险些出车祸,但是孙晨飞最后耷拉着脑袋跟他说对不起,祝你幸福的时候他还是瞬间在心里原谅了对方。
果然心平气和的沟通还是很重要的,以前几次他都带着各种不满的情绪,争执起来不欢而散下次就还要重蹈覆辙,但今天他在看见朱一龙出现的那一刻就神奇地迅速镇静了,有点儿类似小男生那种“不能在喜欢的人面前丢脸”的心态,事实证明他确实也能做得很好,更充分说明负面情绪对解决问题毫无帮助。
“叔叔!”走过去发现朱一龙正在放空,白宇喊了他一声。
朱一龙回过神来看他,笑了笑问,“聊完了?”
“嗯,”白宇说,“我让他回去了。”
朱一龙点点头,“那在这儿等等吧,我朋友开我车过来。”
他刚才已经跟叶岑通过电话了,她全程都很懵,听朱一龙的话找了个停车位把车停下来,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只好给他打了个电话询问情况,他挺抱歉的,简单解释了一下状况,说已经差不多解决了,叶岑才放松下来,说没事就好,又问他在哪里,她开车过来接。
白宇站在一旁无聊地把身上口袋都摸了个遍,意识到自己出来得太急,把烟和打火机都落在家里,便笑着向身边的男人讨,“叔叔,有烟吗?”
朱一龙掏出烟盒给他,他看了眼,取出一支随口问道,“换口味了啊?”
竟然是自己常抽的那种薄荷爆珠,味道挺淡的其实,上次朱一龙抽他的烟还没捏爆珠,他以为叔叔辈的都不大喜欢这种。
“不常抽,”朱一龙帮他把火机打着,用手挡着风把火递过去,淡淡道,“偶尔试试。”
两人站得近,白宇垂眼就火的同时,额前刘海几乎擦过朱一龙的鼻尖。烟头很快“呲呲”跳起火光,一阵略带甜味的烟草味弥漫开来。
“试完感觉怎么样?”白宇问。
“太淡了,”果然,朱一龙说,“抽起来费烟。”
白宇笑了起来,“烟鬼。”
没多久叶岑就把车开过来了。白宇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直到认出朱一龙的车牌号才确信,先前朱一龙口中的朋友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个漂亮女人。白宇看见她从驾驶座上下来,成熟干练的气质,一百分,精致而不浮夸的淡妆,一百分,五官养眼没得挑剔,还是一百分,再低头一看自己…
算了不想看,刚狼狈地摔过一次,负分!!!
“不好意思啊,前面还堵着,掉头花了点时间。”他听见对方抱歉地说。
朱一龙冲她笑了一下,“是我麻烦你了才对,耽误你这么久,中午一起吃个饭吧。”
白宇立刻瞳孔地震:叔叔竟然还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两人准备上车,叶岑自觉坐进副驾驶,朱一龙刚拉开车门,抬眼看见小孩儿还站在路边一动不动,便喊他,“小白?”
白宇瞧他们讲话那客气劲儿,直觉他们多半就是相亲对象的关系,便有些赌气意味地盯住对方,毫不遮掩自己的小情绪,“我自己回去就行。”
朱一龙说,“这里不好打车。”
白宇说,“没关——”
“你还没吃饭吧,”没等他把话讲完,朱一龙便打断,“一起去吃饭。”
白宇故意犹豫着,“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朱一龙忽然用带点命令的口吻,上车。”
白宇:“……哦。”
其实他心里是不想这么快屈服的,但身体先不听使唤,还是慢慢吞吞打开了车后座的门。叶岑主动转头跟他say hi,他还是很有礼貌,闷声喊了句“姐姐好”,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无限沉默了。
朱一龙正系安全带,听见他那与被迫营业无异的语气轻声笑了一下,惹得叶岑很惊奇地扭头看他,心想,天呐原来这个男人也不是只会社会性假笑。
“想吃什么?”朱一龙问。
“你定就行。”叶岑说。
朱一龙又从后视镜里看了白宇一眼,“小白呢?”
白宇拒绝和他对视,看着手机头也没抬,“随便。”
丁维刚才微信发消息问他和孙晨飞的事情解决得怎么样了,得知人已经走了之后又问他在干嘛。
白宇回:正和你小舅以及你未来小舅妈准备去吃饭。
丁维:???
过了会儿估计回过味来,又弹过来一句:哦,你在高铁站那边碰到我小舅接人了吧。
没等白宇回什么,又是马不停蹄地一句:这也太巧了!
然后:害,我小舅早上出门的时候脸比你烧糊的锅底还黑。
再然后:太惨了,被逼相亲太惨了。
再再然后:怎么样啊,那人漂亮不?
再再再然后:配得上我小舅不?
再再再再然后:卧槽我也好想来凑个热闹!
再再再再再然后:【请求互动.jpg】
手机就这样一通狂震之后,白宇终于插进去一句话:你他妈干脆一个人把天聊完得了!
丁维:【老实巴交.jpg】
白宇往前排瞄了一眼,忿忿地打下一行字:特漂亮,天仙儿似的漂亮,配你小舅简直不要太委屈!
丁维兴奋了:快快快,给爸爸来张图!
白宇:滚,等你小舅把人娶回去你就见到了!
说完把手机往旁边一扔,撑着头看向窗外。他在连续后退的街景中试图放空思绪,却还是用眼角余光不停地观察斜前方的男人。和任何时候都一样,他漂亮,沉默,淡然,偶尔和身边的女人搭上一两句话,但温和的态度中显然隔着层疏离,没什么意外,所有爱上他的人一定都会因此烦恼。
车开进市区之后朱一龙忽然在路边停下了车:“不好意思,等我一下。”
白宇看见他跑进了旁边的药店,没多久提着个小塑料袋出来,上车之后递给自己,“你手上的伤口,处理一下。”
叶岑惊讶地回头看他:“你受伤了呀?”
白宇把塑料袋接下来,对她说,“没事,稍微擦破点皮而已。”然后才看向朱一龙,“谢谢叔叔。”
但他没有拆,把袋子放在旁边座位就不管了。
朱一龙一路把车开进中心城区商圈的地下停车场,带叶岑和白宇到顶层的西餐厅里吃饭。服务员引他们到窗边的卡座,还没坐下朱一龙就拉了下白宇,“先处理伤口。”他锁车之前把刚才买的药品给带出来了。
叶岑闻言,也善解人意地表示,“是啊,先去洗洗也好。”
“嗯,”朱一龙抱歉地对她笑笑,“不好意思了,你先点单。”
白宇一直没说话,任他扣着自己的手腕一路把自己拉到餐厅单独的盥洗室里。
“先洗洗,伤口的地方别碰。”朱一龙给他开了水龙头,然后把生理盐水和棉签拿出来,等到白宇洗完,就朝他伸出一只手,“手。”
白宇听话地把受伤的掌心摊开,放进他的手里。
朱一龙握住看了看,然后皱起眉头,“你不是说不严重吗?”
明明擦伤了很大一片,不是几颗小碎石子蹭了蹭那么简单,乍眼一看血肉模糊的。
白宇被他凌厉的眼神吓得不自觉缩了缩手,“这、这本来就还好啊…”
“别动。”朱一龙用了点力气拉回小孩儿的手,棉签沾着生理盐水给他清洗,听见他没忍住“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便立刻放柔动作,弯下腰,轻轻地往伤口吹气。
白宇站在那里,垂眼看见男人头顶温柔的发旋,即使之前再怎么别扭,这一刻也心软得一塌糊涂。
“痛吧?”朱一龙问。
“还行。”白宇咬唇说。
朱一龙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直起身,换上两支棉签,“以后别做这么危险的事。”
白宇心里一动,脱口而出,“你会很担心我吗?”
“当然会,”朱一龙顿了顿,又补充,“毕竟我们不是陌生人。”
白宇沉默了一下,看见他细心地用医用小剪刀剪着纱布,忽然喊他,“叔叔。”
“嗯?”朱一龙轻声应。
白宇心一横,问他,“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解释的吗?”
朱一龙淡然地反问,“解释什么?”
“你答应过我,不会相亲的。”
“我也不想。”
“但你还是来了。”
朱一龙没说话,把剪好的纱布轻轻盖在白宇的伤口上。
“好吧,”白宇有些黯然,“就算你真的身不由己,但你总可以跟我说点什么吧。”
他在期待什么呢。他其实不会真的因为这个事情多生气,就像丁维告诉他的,“我小舅早上出门的时候脸比你烧糊的锅底还黑”,他知道朱一龙也不愿意,也没有办法,但他还是期待对方能主动跟自己解释一句,一句就好,这样至少表明这个男人有在意他的想法,而不是总那么不咸不淡的,好像怎样都没有所谓。
“你想听我说什么?”朱一龙忽然望住他,不带什么情绪地说,“我来接人,是因为我爸妈,我请她吃饭,是因为今天确实麻烦到她了,我对她没有意思,以后也不会主动联系。”
白宇沉默了。他明明听到了他想听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从朱一龙的口吻中非常清晰地意识到,以他们目前的关系而言,他越界了。
朱一龙又说,“你还想听什么,我都可以说。”
白宇摇摇头,清醒之后奇怪地安定下来,有些事情就是很难一蹴而就的。
“算了,当我没问。”他说。
朱一龙用医用胶带把他手掌上的纱布完全粘好,说,“另一只手看看。”
白宇赶紧说,“不用了!另一只手贴个创可贴就行。”
“看看。”朱一龙沉着声音,用一种不容违逆的语气。
白宇只好伸手给他看了一下。
小孩儿这次没逞强,确实不那么严重。朱一龙放心了,把一包创可贴递给他,“那你自己贴。”
白宇接过来,一边低头撕包装一边小声嘀咕,“有一天你会喜欢我的。”
《恋爱的犀牛》里说,“以前,我也不相信一个人的愿望可以大到改变天空的颜色,物体的形状,使梦想具有如此真实可能的外壳,但是现在我知道那是因为愿望还不够强大。”所以,就让这个愿望变得强大吧,轻易放弃的人拥有不了奇迹。
10
叶岑感谢这位叫白宇的男生拯救了她和朱一龙之间死水一般无法盘活的要命氛围。
之前一起坐在车里的时候,白宇全程没怎么讲话,她还以为他也是那种酷酷的男孩子,心想果然人以群分,冰山男周围都是冰山男,很是为接下来那顿想想就冰封千里的午饭担心了一把。
结果情况完全出乎意料,三人正式坐上餐桌之后,白宇慢慢地开始活跃起来,叶岑才发现他特别擅长聊天,不仅会逗人开心,嘴还挺甜,一口一个“姐姐”把她喊得飘飘然,心里头那点女人特有的柔软母性全给激发出来了——这也太太太太可爱了吧!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前仰后合的时候会习惯性地伸手捂一下脸,像小猫洗脸似的。
“…反正那次真的特别诡异,”白宇正讲自己学校里的怪谈,已经手舞足蹈,连音效带比划地讲了二十分钟,“我们学校人文楼本来就建得四四方方的,一直有人说它俯视看就像一口棺材,而且还真的,大夏天走进去你就感觉一阵阴风,‘呼——’地那么吹过来…”
叶岑显然进到他的情境里去了,问道,“真的呀?”
白宇满脸诚恳,“真的真的,我们也一直纳闷儿!”
朱一龙难得开口插了一句,“是因为大门开在背阴面吧。”
白宇和叶岑立刻齐刷刷回头盯他,像是在责怪他破坏气氛,他只好闭上嘴巴,继续沉默地听,沉默地看。
真是会讨人喜欢的小鬼,朱一龙想,自从处理完伤口回来,叶岑的注意力就没有一刻放在自己这个正牌相亲对象身上过——不过这确实让他在这种场合下自在很多,他该感谢小孩儿。
“然后就听说有天晚上我们学校俩男生从图书馆回寝室,路上经过人文楼,看见间教室里面亮着那种幽蓝幽蓝的光,就一小团,”白宇接着说,“姐姐你知道鬼火吧?”
叶岑紧张地点点头。
“就那种感觉的!”
“啊…然后呢?”
“然后他俩就好奇想过去看看,结果上去找到那个教室之后…”白宇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下,惹得朱一龙发笑,又不自觉侧耳听着他继续说,“里头啥也没有,没有人,更没有什么光!”
叶岑很配合地睁大眼睛,“那…那是看错了吧…”
白宇摇摇头,“可关键是!”他稍微提了下声音,过后又神秘兮兮地凑近一点,放低声音说,“他俩走出人文楼之后,看见那同一间教室,明明又还是亮着光的!”
叶岑一声惊呼,“不会吧!”
两人面对面坐着,这会儿为了配合低声讲话营造氛围的白宇,额头都快抵一块儿去。朱一龙“咳”地清了下嗓,伸手挡在他们中间,掌心朝白宇的方向,把人稍微往后推回去一点,沉声说,“小白,你先让人好好吃饭。”
“啊,”叶岑赶紧坐直,摆摆手表示,“没关系没关系…”然后又笑,“小白实在太有趣了,听他说话总是听着听着就被带跑。”
白宇被夸得不好意思,也垂眼笑起来,“是我话太多了…”
忽然朱一龙递了张餐巾纸到他面前,他扭头用询问的眼神看过去,朱一龙便指指自己的嘴角,提示他同样的位置有酱汁。
白宇下意识伸出舌尖舔了一下,朱一龙又蓦地把视线挪开,提醒道,“再擦擦。”
白宇观察到他绷紧的下颌线,有些不明所以地接过餐巾纸,心想,我刚才是不是话多到惹人烦了啊?都怪丁维,近墨者黑,近猪者猪!
吃完饭下停车场的过程中,叶岑拉着白宇走在后面,偷偷问他,“小白,你叔叔他孩子今年多少岁了啊?”
白宇一脸懵逼:“啊?”
叶岑说,“他不是离婚自己带着个孩子吗,我就好奇问问。”
白宇更懵了,抬眼看了看走在前头的男人,“离婚?”
“难道我理解错了?”叶岑看他这反应,也有点不确定自己的猜测了,“可是他跟我说他昨天晚上陪他家小朋友谈心到很晚的啊。”
白宇:“???”
一秒钟过后反应过来:“!!!”
什么谈心,哪有谈心,明明只说了没几句好不好!!!
不过…
他感觉自己脸红了,做贼似的压低声音问,“叔叔真的有说是‘他家’小朋友吗?”
叶岑不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扭捏是怎么回事,自然也不明白他这句问话的重点,自顾自思忖着,“难道不是他家孩子?我确实想多了?”
白宇则完全跃入另一个层面在纠结:到底有没有加那个定语啊?虽然没有确定的答案,但怎么光想象一下就那么开心呢!
朱一龙已经站到车子旁边,转身看见远远被自己甩在身后的两个人并肩走得很慢,喊了声,“小白,过来。”
声音在停车场里还荡出点回音。
小孩儿乖乖巧巧,一路小跑到他跟前,“叔叔怎么了?”
朱一龙摇头,说“没事”,然后给他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先上车吧。”
“不了不了,”白宇赶紧把刚打开一点儿的车门又给按回去,弯腰从他手臂下面钻过,“我还是坐后头吧。”自觉钻进了车后排。
朱一龙不由失笑。
不过马上白宇又降下车窗,头探出来,看见叶岑还在几米开外,而且好像还接起了一个电话,立马朝朱一龙勾勾手指。
朱一龙压低身子,一瞬间挡住他眼前大半的光,紧接着一阵沉稳的木香将他包裹,连带那低沉醇厚的单音节一起,莫名让他一阵心跳,“嗯?”
白宇小声说,“你怎么骗人说你有孩子了啊?”还要拿我当挡箭牌…
朱一龙当即了然,挑眉笑道,“我是实话实话,她自己要误解的。”
“什么实话实说,肯定是你故意的,”白宇嘀咕,“总之我发现你还真…”
朱一龙垂眼看他:“什么?”
“挺坏的。”白宇飞快说完这三个字,然后缩回去,升起了车窗。
朱一龙却又隔着玻璃敲了他一下,他没办法,只好又把车窗降了点儿,只露出双眼睛看着他,问,“干嘛?”
朱一龙把手机屏幕怼他跟前,然后笑了一下,“你也挺可以的。”
上面俨然就是自己之前气冲冲在微信上发给丁维的那句“特漂亮,天仙儿似的漂亮,配你小舅简直不要太委屈”,下面紧跟着丁维仿佛自带感叹号的发言:“我儿子很少这样夸人,什么样的天仙,小舅我也想看!”
白宇:……
丁维你是狗吗丁维?!!!
他刚想说话,却不小心瞟到对话框最上面朱一龙自己的一条回复,内容不重要,关键是头像。虽然朱一龙很快把手机收了回去,他没有看得太清楚,但,这个头像主色是蓝色,显然和躺在他列表里那个微信号的头像不一样。
白宇的表情僵了一下,才勉强笑着回道,“我也是…实话实说。”
这时叶岑走过来了,抱歉说自己刚才接了个电话,朱一龙摇头说没事,扭头看了看不知为什么明显开始走神的小孩儿一眼,然后客气地冲她笑笑,“上车吧,先送你回家。”
后来的一整路白宇都在想头像的事情,聊天时显得非常心不在焉,偶尔还会慢半拍。人的情绪有时候就有那种奇怪的脆弱,更大的波动都经受住了,却容易被微小的细节打败。
其实,朱一龙有两个微信号挺寻常的,但是…但是他用来加自己的那个,是工作号吧?所以才那么冷冰冰,朋友圈刷下去满屏的链接,没有日常生活的半点痕迹。而他曾经因为那句“对方已经通过您的好友验证”开心了整晚,谁曾想,他开心的事情,就只是自己成为游离在对方生活边缘的,无关痛痒的角色而已。
“小白,”叶岑看出白宇的不对劲,有些担心地问,“你怎么没精神的样子,不舒服吗?”
“没有啦,”白宇适时地打了个呵欠,“就是突然有点困了,等会儿回去睡一觉就好。”
朱一龙闻言立刻抬眼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
叶岑笑着说,“我说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喜欢熬夜。”
白宇下意识地往前座看,但很不巧地,错过了朱一龙刚才的那道视线。他嘟囔着,“我也不想的…”
但自从遇见某人,就好像每晚吃下一瓶强效失眠药。
把叶岑安全送回家之后,车里就剩朱一龙和白宇两个人,白宇没再努力找话题,靠着座椅后背百无聊赖地刷手机,还时不时要揉揉眼睛打个呵欠,好像变成只困倦的,不爱搭理人的猫。
说实话他也是真的有点困,毕竟睡眠不足是铁板定钉的事实,而且中午又经历孙晨飞那么一通闹,和一顿独挑活跃气氛大梁的午饭,身体里囤下来的那点电量早就耗光,没一会儿就在汽车平稳的行驶过程中脖子一歪,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车已经开到他家楼下了,他身上盖了件外套,应该是朱一龙的,上面裹着层熟悉的香水味。
白宇恍恍惚惚地坐起来,一看驾驶座,朱一龙人不在,但汽车还是发动的,因为空调还吹着。他抱起那件外套往车窗外看了一圈,很快就找到朱一龙,他就穿着件毛衣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打电话,手里夹着支香烟,抬手时唇边散开一片朦胧的雾。
真是,这个男人好像只要随随便便往那儿一站,周边所有的一切就都变成陪衬,就连那片被他呼出口,能在他唇边缠绵逗留的白雾也惹人羡慕。
白宇打开车门跳下去,朱一龙撩起眼皮,远远地朝他笑了一下。
“嗯,没别的问题,跳帧的那几个问题尽快处理一下,今晚发吧。”朱一龙好像在聊工作的事情,白宇没打搅他,但把手上拿着的外套撑开了,眼神示意他快点穿上。
朱一龙于是把烟叼在嘴里,用肩膀夹住手机,两只手依次伸进袖子里,等到白宇自觉帮他把衣襟拉平了,就顺手在小孩儿柔软的头发上揉了一把。
“谢谢。”他笑着,无声做了口型。
白宇摇摇头,垂头舔湿了干燥的唇。
过了会儿,朱一龙挂断电话,问他,“睡醒了?”
白宇有些懊恼地说,“我睡了很久吧,你怎么不叫醒我?”
朱一龙说,“我不赶时间。”
白宇说,“反正我都到家了,上去睡也一样的。”
朱一龙笑笑,没说话。
其实一开始是想把人叫醒的,他都已经开了后座的车门,探身进去打算出声了,但忽然小孩儿睡梦中不太安稳地皱起眉头,咕哝了一句“叔叔”。再一看那仍未消去的黑眼圈,朱一龙一下子就心软,心底叹了口气,揽住他的肩膀让他平躺下来,脱下自己的外套盖了上去。
白宇也闷闷的不说话,两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蔫头耷脑地站在他旁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个人静止成一张平面的画。
“咳,你是不是…”朱一龙难得地主动开口,白宇抬眼望过去,见他眨着那双漂亮的眼睛,长睫毛扑闪两下,脸上隐约可见那种强行找话题的尴尬,“不吃南瓜?”
白宇呆呆地“啊”了一声。
朱一龙解释道,“今天中午的奶油南瓜汤,你好像一口都没喝。”
“噢,”白宇又把视线垂回地上,“是不大爱吃。”
“点单的时候怎么不说?”
“就,无所谓嘛,一个套餐换来换去怪麻烦的。”
“嗯,”朱一龙顿了一下,说,“那我记住了。”
“什么?”白宇有些诧异地看回去。
朱一龙笑了一下,“以后不给你吃南瓜。”
白宇又开始发愣,“哦…”
朱一龙忽然有点不知道怎么办了,小孩儿在自己面前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没精打采过。他也习惯了游离在任何闲谈之外,很少体验这种想努力把天聊下去但无处使劲儿的感觉。
“叔叔。”白宇愣完,这么喊了他一声。
朱一龙立刻应了,“嗯?”
白宇欲言又止,“你…”
朱一龙耐心地看向他,声音也柔和得不可思议,“怎么了?”
白宇却在犹豫许久之后,最终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先上去了,你早点回家吧。”
他不敢问。现在任何有可能让对方觉得自己胡思乱想、小题大做、超过界限的问题,他都不敢问了。
两人道了别,白宇转身往楼道里走,走得很慢,但又不像之前那样几步一回头,直到朱一龙在身后喊了他一声,“小白。”
白宇转身。
朱一龙叮嘱他,“别总是熬夜了。”
白宇点头,“好。”
朱一龙说,“要好好睡觉。”
白宇又点头,“好。”
朱一龙:“……”
白宇问,“还有事吗?”
朱一龙张口,喉咙滚了滚,才说,“没了。”
“好,”白宇冲他一笑,抬起胳膊晃晃手掌,“叔叔再见。”
朱一龙看见他手心里的纱布,赶紧又补充了一句,“还有,要记得给伤口换药!”
白宇还像之前那么乖巧地点头,“好。”
“家里有双氧水、碘伏和纱布吗?”
“叔叔,我妈妈是护士…”
“那你不要忘了。”
“不会,”白宇嘲笑他,“叔叔,你今天好啰嗦呀。”
朱一龙抿了抿唇,“那我走了。”
他这次倒很干脆,没再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叮嘱。白宇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本来这次是想很有骨气地让他看着自己走的,没想到最后还是这样目送了他。
11
丁维是晚上十点多敲开白宇家门的。林芳之前在医院熬了两个大夜,下班回来吃过晚饭就回房睡觉了,白宇刚洗完澡,头发都还在滴水,打开门看见丁维淋成只落汤鸡站在门口,顿时惊了,“你这是咋了?”
丁维狼狈地拍拍半湿衣服,“嗨,半路走着走着忽然下雨,快快快,先让我进去擦擦。”
白宇侧身让他进门,“怎么?你爸妈又吵架了啊?”
“是呗,”丁维换了棉拖径直往白宇房间跑,“不然我还能大晚上跑出来躲清静。”
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丁维的家庭关系平日里看着挺和谐,但爸妈是典型的慢性子搭急性子,在家里总因为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他妈妈性格强势些,脾气也急,爸爸就属于不发火万事大吉一发火就惊人的类型,所以吵起来没完没了,丁维听着烦,所以回回都要出门躲。
“卧槽别往我床上坐啊,”白宇跟着进门,看见他大喇喇地试图往自己床边上坐,赶紧撵小鸡仔似的把人撵开,“先把您那脏衣服换下来成不!”
反正看对方这架势晚上多半是要留宿了,白宇从衣柜里扔了身自己的干净家居服给他。
“…哪里脏啊,刚换的,”丁维咕哝着,“烦人。”
“再逼逼抽你啊,”白宇打量着他,说,“你干脆去冲个澡得了,正好头也洗洗,看你跟只落水狗似的。”
“滚啊,”丁维笑骂,“你他妈才是狗。”
毛巾翻箱倒柜找出条新的,白宇兜头给他扔脸上。好在冬天穿得多,里头贴身的衣物没湿,不然还真不知道上哪里给他找条换洗内裤。丁维去浴室用热水简单暖了暖身子,出来时白宇正好吹完头发,顺手就把吹风机给他扔过去,“赶紧。”
“那个…”白宇心里犹豫忐忑,面上却装作只是随口闲聊的样子,“你小舅呢?”
丁维把吹风机开小一档,扭头问他,“什么?”
白宇说,“你爸妈吵架你跑出来了,那你小舅呢?他不是住你家吗。”
丁维愣了一下,“应该在房间吧。”他当时没心思注意那么多,只好靠猜测,“平常家里没事的时候他都是待自己房间比较多。”
白宇盘腿坐在床上,咬着下嘴唇想了想,问,“那他是不是…跟家里关系挺一般的啊?”
丁维说,“只能说确实不咸不淡吧。”
白宇接道,“是么。”其实是想往下听的意思。
丁维刚好是个只要有话题就一定能顺着聊下去的人,连头发都没顾上吹,不辜负期待地补充说,“说起来我真挺佩服我小舅的。我外公你知道么,特别严肃特别强势一人,容不得别人忤逆他,那俩眼睛朝我一瞪我当场都能跪下,但我小舅就特别敢,高考填志愿的时候没听他的,自己闷声报了喜欢的学校喜欢的专业,后来通知书一下来,我外公直接傻眼!”
白宇“扑哧”一声笑出来,“还挺叛逆啊。”
“No No No,”丁维竖起食指晃了晃,“这不是叛逆,这是有想法,有反抗意识,精神高度独立啊!你看我外公三个孩子,我妈,我二舅,哪个不是按他的想法过了大半辈子,吃穿是不愁了,可不也憋屈吗?你看我妈…唉我妈,一和我爸吵起架来,就念念叨叨,说什么当年就不应该嫁给你之类的,他俩这段婚姻也是大人极力促成的,现在不顺心了,不就可劲儿地怨了么?”
白宇沉默了一下,从床头摸到烟盒给他扔过去,说,“阿姨也就是情绪上来了说说而已,你别太放心上…”
“打住啊你,别跟我肉麻,”丁维比了个暂停的手势,把烟点起来,说,“我其实挺想得通的,也不想掺和他俩的事儿…所以你知道吧,我从小就把我小舅当榜样,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好的坏的自己扛,我妈说他考上大学之后就没朝家里拿半分钱了,学费都是自己挣的。”
白宇睁大了眼睛,“那确实好厉害啊!”
“是吧,”丁维笑笑,“而且后来他大学毕业,我外公又寻思给他安排工作,好像想让他从政吧,反正路都给他铺好了,但他又不肯听,非要自己去创业,这事儿当时闹得特别僵,那时候我还小呢,都记得我外公气得抓起茶几上的烟灰缸丢他,玻璃碴子碎了一地,吓得我…”
“我天,”白宇从小是在一个特别宽松特别平等的环境下长大的,没经历过这种家庭语境下的激烈分歧,有点没办法想象这样的事情,“那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就那样了呗,我小舅反正没屈服,但毕竟还是一家人,一年两年的情绪也就过去了,”丁维掸了掸烟灰,说,“不过他自从上了大学就很少回家了倒是真的,估计挺受不了家里环境的吧。”
白宇抱着怀里的枕头,兀自陷入一阵沉思。
过一会儿丁维把烟掐了,也往床上一扑,抱起被子的一角,仰头看着若有所思的白宇,笑着说,“挺有意思的啊。”
白宇垂头看他,“?”
丁维说,“我发现你和我小舅挺投缘的,他那么无欲无求,清汤寡水的人,竟然还会好奇你的事情。”
白宇心里一动,假装若无其事地问,“好奇我什么?”
丁维说,“之前孙晨飞那事儿,他就问我情况了。”
白宇瞪了他一眼,“你别到处给我胡说八道啊。”
“嗨,我能说啥,”丁维还以为他是怕被长辈知道他的性取向,安抚说,“放心啊,我小舅对gay一点看法都没,他就是问问孙晨飞这人怎么回事儿而已,估计也是觉得奇葩。”
白宇点了点头,又心里一动,带点试探性质地问,“那…那你觉得你小舅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白宇没答,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丁维懂了,但也没多想,摆摆手说,“那应该不能,他之前那女朋友可谈了得有六七年呢,我看他也不像。”
白宇一愣,难怪之前聊都不愿意聊,六七年这么久,应该非常刻骨铭心了吧…
丁维自顾自地又把话题绕回来,“我也没跟我小舅说什么,就讲点事实情况呗,本来就是孙晨飞那孙子不厚道,你紧张什么。”
白宇心不在焉地摇摇头说,“算了,都过去了,也别说人家了。”
丁维“嗤”了一声,“再不过去我真得去揍他了。”
白宇犹豫片刻,说道,“其实我挺理解他的…”看见丁维跟见鬼一样瞪着他,他笑着揣了丁维一脚,说,“以前没跟你说过,其实我是他谈的第一个男朋友,因为是他追的我,一开始我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就感觉挺那啥的。”
丁维不懂,“挺哪啥?”
白宇无奈地笑了一下,“不管怎么说人家因为我弯的…”
“那怎么了!”丁维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忿忿不平道,“又不是你主动找上他的,而且他他妈也没说过啊,要是不乐意走这条路,那就别来追,咋地,难道就因为这个你就得对他一辈子负责啊?!”
白宇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你那么激动干嘛?”
“爸爸这是帮你说话呢!”丁维拍了拍床垫,“你可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啊,别回头又给他缠上了。”
“放心,不会了,”白宇说,“我就是偶尔回想一下,觉得也能理解他的心态而已。”
毕竟是第一个喜欢的同性,心理上有点过度依恋,也正常吧。也有可能,对方觉得自己在这段感情里牺牲了一部分所谓的“正常”,从而不自觉地索取更多,虽然种种行为是过激了些,但…
“理解个屁!”丁维一句话就把白宇的思虑给拉回来,“我跟你说啊,这不是取向问题,这就是他这个人的问题!换成个女的,他受不了人跟他分手,照样得发疯。”
忽然白宇放在手边的手机震了一下。他打开微信,看见是朱一龙给自己发来消息,下意识地转了下手机屏幕,以确保丁维完全看不见。
“丁维在你那里吗?”朱一龙问。
最近白宇都没怎么主动给他发消息,对话框里冷冷清清的,上一段还是前几天朱一龙问他“手上的伤好点了吗?”白宇回,“差不多快好了”,然后朱一龙打了个“嗯”字过来,白宇就没再说话了。
放到更早一些的时候,这段对话绝对不仅仅只是这样子,光是朱一龙主动发消息这件事情就足够让白宇在床上来回翻滚一百次,并且迅速排列好一百个待聊话题。事实上他当时也确实开心了,不过等到开心完了,看见那个“嗯”字,还是在删删改改一万次之后,选择了什么也不发。
不知道心态是从哪一刻开始转变的,总之现在白宇害怕死了自己会烦到对方。
“在。”白宇瞄了正躺着玩手机的丁维一眼,又补充一句,“他今晚在我家住了,叔叔不用担心。”
朱一龙又回复了那个致命的字:嗯。
白宇于是退出微信,也了躺下来。
丁维转过头来问他,“打王者不?”
“打呗,”白宇把朱一龙从脑子里清空出去,笑着说,“来来,爸爸带你飞!”
丁维:“呵呵。”
他兴冲冲地打开游戏上线,结果邀请白宇半天没得到回应。
“干嘛呢你!”他凑过去要看白宇抱着手机在干嘛。
白宇眼疾手快地反手把手机往床上一扣,“你先玩儿!我等会儿来!”
刚才他刚进游戏大厅手机顶栏就弹出一条微信通知,抱着某种奇怪的直觉退出去一看,竟然,果然,是朱一龙,而是是没头没尾的一句,“丁维晚上睡相不太好”。
那这总不能怪我烦你了吧,是你要跟我聊的。
白宇一边笑一边打字:“说不太好还是有点客气,他的睡相可以说是非常差了。”
可怜丁维并不知道小舅和室友正组队吐槽自己,只是直觉白宇又在和那位神神秘秘的酒吧狗逼男勾勾搭搭,所以对着白宇的后脑勺猛翻了个白眼:“大晚上聊骚最致命,你他妈行不行啊。”
白宇没搭理他。
朱一龙:跟他睡觉最好盖两床被子
白宇:是哦,他可能抢了
正寻思翻翻相册再发个表情包过去,忽然丁维扯着他耳朵吼了一声,“白宇!你爸爸跟你讲话呢!”
白宇心一慌,手一抖,屏幕上连按几次,发了个语音通话过去。他吓得赶紧挂了,转回去瞪着丁维,“你有病啊!”
丁维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明显地重色轻友!!!”
白宇无语,拿枕头捂着他把人给按回去,“再烦我我把你扔出去啊!”
然后背过身,赶紧跟朱一龙解释:刚才丁维吓我来着,按错了!
丁维咕咕哝哝自己开了游戏,“狗儿子造反了还……”
朱一龙:哦
好冷漠的“哦”,白宇撇撇嘴,没回。
过一会儿朱一龙又叮嘱:你俩别闹太晚,早点睡
白宇立刻:【猫咪点头.gif】
朱一龙:两床被子,别着凉
白宇:好的知道啦!
朱一龙又发了那张rua猫咪头的表情包。
白宇抱着手机笑了会儿,很有分寸地结束了对话:叔叔晚安~
话虽如此,但当天晚上两位闲得发慌的男大学生还是凑一块打游戏到很晚,第二天中午丁维被电话吵醒,刚含含糊糊咕哝一声,就被对面朱一龙冷冰冰的声音冻得从里到外都清醒成狗,“还没起床?我半个小时之后到白宇家接你。”
白宇生平最恨睡觉被吵醒,不满地转了个身,朝丁维抱怨道,“大清早的,谁啊——”
手机那头的男人听见了这句拖长声音的抱怨,顿了顿,凉凉地笑着说,“这还大清早?已经快十二点了。”
丁维莫名感觉身上一寒,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我我我我马上起——不过小舅你干嘛来接我?”
朱一龙说,“外公家吃饭。”
丁维赶紧说,“那我自己去就行。”
朱一龙说,“半个小时楼下等你,就这样。”
然后挂了。
丁维没睡醒,有点懵,又有点慌,哐哐下床找衣服,结果发现自己昨晚被雨淋过然后被白宇嫌弃地放在客厅的外套…被白宇妈妈扔进洗衣机里洗过了,此刻正在阳台上迎风招展。
“我操,”丁维拉着睡得没人形的白宇坐起来,吼,“快他妈给我找件衣服啊!!我的棉袄被你妈给洗了!!!”
白宇眼睛都没睁一下,随手指了指衣橱,“自己拿。”然后又昏迷过去。
没多久朱一龙看见一只穿成白宇的丁维从楼道里跑了出来,他一开始还以为是白宇,发现自己看错之后微妙地眯了眯眼。
“小舅,”丁维钻进车里,“没等太久吧?”
“没,”朱一龙看了他一眼,问,“怎么穿人家的衣服?”
“诶你看出来了呀?”他还觉得黑色的棉袄都长差不多,也不知道小舅是怎么第一时间认出来的,“我衣服被他妈妈给洗了,就借他的穿一下。”
“嗯,”朱一龙又问,“昨天很晚才睡吧?”
丁维打了个呵欠,“还行,也就两三点吧…”
“大晚上不睡觉干嘛呢?”
“我俩还能干嘛,打游戏呗。”
朱一龙闻言不自觉舔了舔后槽牙,这小孩儿,还真是一点都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他人呢?”朱一龙冷不丁地问。
丁维不明所以,“谁?”
朱一龙说,“白宇。”
丁维懵懵地说,“还,还在睡觉。”
为什么会好端端地问到白宇啊?人家也不和我们一块儿吃饭,而且大家都这么熟了,他也不可能十八里相送把我送下楼啊!
朱一龙问完自己也觉得有点多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有一瞬间竟然会理所当然地以为白宇会跟着丁维跑出来。本来他是不用绕道来接丁维的,可他还是来了,来了之后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奇怪。
最近小孩儿都在忙什么呢?当时只是这个念头闪了一下,他就过来了。结果小孩儿还在楼上睡觉。他不禁为自己感到好笑。
朱一龙发动汽车,抬眼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自己困成一团的外甥,幽幽道,“丁维,你也是时候谈个恋爱了。”
省得大晚上不睡觉揪着朋友打游戏,典型的精神空虚。
12
丁维:我操,我昨天跟你说什么来着,我小舅牛逼!刚才和我外公吵了一架,跑了!
收到这条微信的时候,白宇刚洗好碗从厨房出来,林芳在沙发上招呼他过去吃水果,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往客厅去的脚步一顿,问,“咋回事儿啊?”
丁维很快回:还是相亲的事儿呗
准确地说,是和叶岑相亲的事儿。其实叶岑没有恶意,只是在家里人问起的时候顺口问了一嘴,朱一龙到底是结没结过婚,有没有自己带个孩子,她想保留点自己的知情权,却没想到她爸妈都对这件事情特别在意,专门打了个电话去朱家问,言语间颇有点兴师问罪那意思:这么重要的信息,你怎么好在介绍的时候给我隐瞒了呢?
朱夫人和和气气解释了一通,说都是误会呀,年轻人开开玩笑嘛,但给朱老爷子知道了,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他好面子,又一辈子都在指挥人,说一不二惯了,偏碰上一个事事都很有主意的小儿子,当下气得吹胡子瞪眼。他了解朱一龙,这是故意让人家姑娘误会呢,虽然是稍微解释一下就能推翻的事情,但戳穿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也就摆出来了。
他立马就给朱一龙打了通电话过去,发脾气把人骂得飞起,但怎么说也还隔了根电话线,再加上朱一龙一贯寡言少语的作风,也就没掀起什么浪头来。
结果到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当着全家人的面,老两口又旧事重提了,那套路都不新鲜,无非是从晓之以理到动之以情再到大家长式施压,整桌人吓得噤声,朱一龙也就那么闷声听着,老爷子恨透了他这性子,气头上一拍桌子说,“你别成天跟我这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有什么想法你大大方方说出来,我还真就不明白了,让你相个对象怎么就跟要捅你一刀似的呢?!”
朱一龙看着自己的父亲,不紧不慢地说,“没什么想法。”
老爷子冷笑一声,“你这是对我没想法,还是对结婚没想法?”
朱一龙说,“都没什么想法。”
“没想法,我看你想法最多!”老爷子横眉竖目怒道,“你看你大姐,你二哥,哪个不是早早就结婚生孩子了?就你能,就你特立独行,从小到大每一件事情都跟我对着干!我还能害你是吧?”
朱一龙没说话。
老爷子瞪着他问:“朱一龙,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朱一龙淡淡地回:“在听。”
瞧瞧这刀枪不入油盐不进的样子!老爷子气得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这两年,就这两年,你必须把个人问题给我解决了!不然你不要给我回家!”
忽然朱一龙一口喝光杯里剩下的半杯白酒,站起来拎起起外套就要走,“爸,还有点事要处理。”然后对整桌子大的小的,老的少的温声道,“大家慢吃,我先走了。”
“朱一龙!”老爷子高声喊住他,吼道,“你不要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
朱一龙转身,疏离地笑笑,“爸,您知道我的脾气,我不会妥协的。退一万步说,就算将来我不结婚,没有孩子,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可以把自己的人生过好,您没办法代替我做任何决定,谁都不行。”
说完不再管身后喧嚣,离开了。
所以其实也没有丁维说得那么夸张,算不上吵了一架,但跑是提前跑了的。一直以来朱一龙都有点像这个家里的异类,不接受安排,不接受摆布,性格也是最闷的,这些年生活圈子愈渐远了,和大家的关就更谈不上亲密,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凉薄,但该定型的早已经定型,怕是改变不了了。
丁维说:真的,全家人我就服我小舅。
白宇却忍不住开始琢磨,叔叔和长辈关于婚姻的矛盾都这么不可调和了,自己还要在这时候横插一杠子,去追求他,这会变成他额外的苦恼吧?
“小宇,”林芳见他发呆,叉了块苹果到他嘴边,问,“想什么呢?”
白宇张嘴咬住,先是下意识摇了摇头,然后又有点犹豫地看着妈妈,说,“在想一个…对错问题。”
林芳揉了揉他的头发,见他没有多说的意思,也就没有追问下去。
“想对错可以,”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了,提醒说,“但别太钻牛角尖。”
白宇点点头,又心不在焉看了会儿电视,手机上忽然进来一个电话。他看了眼来电显示,心跳立刻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是朱一龙。自从他存下这个电话,通话记录里就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号码,没想到第一次通话竟然是对方拨过来的。
犹豫了一下,白宇站起来,走到阳台之后深吸一口气,才划开通话键:“喂,叔叔?”
“嗯,”朱一龙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没有往常那样沉稳,“你在家吗?”
“在。”白宇小声说。
“…吃饭了么?”
都这个点了…
白宇老实回答,“吃过了。”
沉默了一会儿,朱一龙说,“我在你家楼下。”
白宇一惊,赶紧扑到护栏边去看,果然看见有个男人站在路灯旁边,一只手举着电话,一只手夹着香烟,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我马上下来!”白宇说完急忙往外跑,走进客厅看见林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啥,妈,我出去一下。”
林芳笑笑,“去吧,晚上给你留门。”
白宇说好,随手拿起件外套,一边往外跑一边穿,他家不是电梯楼,他跟阵风似的掠过楼梯转角,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接二连三地亮起来,颇有节奏地,一路亮到了楼底。
“叔叔!”他跑到朱一龙面前,停下时还微微喘着气,口中断断续续呼出白雾,一双眼睛在路灯下显得尤其亮,“你怎么来了?”
朱一龙把烟掐了,不答反问,“跑这么急做什么?”
白宇弯起一双眼睛,“嘿嘿”一笑,“怕你等久了。”
他是真的开心,在寒冷的冬夜里也神采飞扬。
朱一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抬手帮他把没来及拉好的拉链给拉上了,才转身说道,“走吧。”
白宇什么也没问,乖乖地跟在他身边,一步一步踩着他的影子,双手插在口袋里,像只圆滚滚的小企鹅。
朱一龙瞥他一眼,“你也不问我去哪儿?”
“啊…”白宇立刻神情夸张地配合他,“那叔叔,我们现在去哪里?”
朱一龙忍不住笑了,“把你卖掉。”
白宇凑到他跟前,笑嘻嘻地说,“那看来我这样的男大学生行情确实不错哦?”
“是啊男大学生,”朱一龙无奈地弹了下他的额头,“你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他先前在饭桌上就已经喝了点酒,便没有开车,出小区就叫了辆的士,直奔一中附近。白宇看见他上了车之后就撑着头揉太阳穴,又闻见他身上的酒气,小心地问他道,“叔叔你…头晕吗?”
朱一龙动作顿了顿,忽然睁开眼,侧过头,含笑的眸子望住他,轻声说,“是啊。”
酒精是个好东西,白宇愣住,想,让今天的叔叔变得好不一样,忽然之间生动了很多,眼睛也变得那么多情——根本就是在勾引我啊,真的好难招架!!
“那我…咳,”白宇欲盖弥彰地掩饰着自己的紧张,挪近了一点,拍拍自己的肩膀说,“那我肩膀借你靠一下。”
然后朱一龙支着头就那么笑了。
车窗外的光影依次吻过他的轮廓,白宇看得呆住,又忍不住有些懊恼,嘀咕道,“有什么好笑的。”
朱一龙说,“你真的挺可爱的。”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这样直白地夸自己,白宇疑心自己听错,猛地看回去,却很快又在对方那双极漂亮的眼睛的注视下,一点一点红了脸。
半小时之后的士在一个仍亮灯的巷口停下,朱一龙带着白宇往深处走,停在一家不太起眼的小火锅店面前。和外头商圈里那些连锁火锅店完全不是一个感觉,这里方形桌,长板凳,桌椅都很旧,杯子用一次性的,白炽灯光外结一层油渍,晕出的光都黯淡,服务员们大多是中年人,嗓门大,端着热辣的红油锅底一路喊,有种特别的烟火气。
“来过这里吗?”朱一龙问。
白宇摇了摇头,虽然他也在这个城市长大,但他高中不是在一中读的,这片儿来得少,还真不知道这里有家火锅店。
“这家店可能都快和你一样大了,”朱一龙笑了笑,说,“去外地上大学之前我最爱来这里吃火锅。”
白宇问,“一个人吗?”
朱一龙说,“一个人也来过。”
一个人吃火锅…白宇在心里默默惊叹,说实话他还真没试过,只能说这个男人大概已经把一个人的日子过到极致了吧,所以不会觉得身边缺个人,也正常。
两人在稍微角落的地方坐下来,朱一龙问他吃不吃辣,白宇犹豫了一下说还行,朱一龙就点了个中辣的鸳鸯锅,然后把菜单递过去,示意他想吃什么自己点,白宇赶紧摆手,其实他根本不饿,也无心吃东西,说都听你的,朱一龙就笑了笑,低头在菜单上勾了会儿,末了还没忘找服务员拿上几支啤酒。
白宇一直在看他,看他很细心地把两人的餐具拆开,用热水烫好,餐巾纸擦拭干净,然后把其中一份推回到自己面前。
虽然朱一龙常常给人冷淡的印象,但白宇还是觉得他实际上是个非常温柔的人,他很体贴,很耐心,甚至于垂下眼睫擦拭餐具的动作都那么轻,好像连灰尘都不愿意打扰。
“叔叔,”白宇忽然狡黠地笑起来,眼神一边往旁边一桌瞟,一边说,“你有没有发现,那边的姐姐一直在偷偷看你?”
“是吗,”朱一龙抬了抬眼看他,淡声道,“那你有没有发现,后面也有小姑娘在看你?”
“哪有,”白宇闻言转头看了一圈,粗神经地说,“我没有看见。”
“我看见了。”朱一龙朝他斜后方挑了挑眉,然后压低声音,“而且还过来了。”
他这话音刚落没一会儿,就有个看起来还是高中生的女孩子攥着手机从后头走过来,晃着马尾辫,非常直白坦率地问白宇要手机号。
白宇“啊”地呆住,下意识地往朱一龙那边看,他不想随便给陌生人号码,但又心软,不好意思直接开口拒绝人家,于是试图找对面的男人救场,可朱一龙好像完全没帮忙的意思,手指在桌面上不轻不重地敲击着,完全做隔岸观火状。
他只好硬着头皮说,“号码就…就不必了吧…”
女孩儿个性本来就爽朗,看见他说得犹犹豫豫,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便坚持道,“没关系的呀,我也没别的意思,就认识一下嘛。”
白宇有点没辙,又往朱一龙那儿看。
于是朱一龙终于倾身,笑了笑说,“他有对象的。”
“啊?”女孩儿看向他。
朱一龙又重复一遍,“他有对象。”
女孩儿这才放弃了,“那好吧。”
汤底和刚才点的菜都已经上齐了,朱一龙夹了片毛肚进红汤里面烫,烫好之后放进白宇碗里,“尝尝,他们家的毛肚是特色。”
白宇刚一低头把毛肚吃进去,就又听见朱一龙说,“这都不会拒绝?你太心软了。”
“咳。”白宇呛了一下,眼眶红红地抬起头来找水,热茶他没喝,咕咚咕咚连灌了两杯冰啤酒下去,才觉得那股劲儿压下去一点,说,“女孩子诶,也要稍微照顾一下人家的面子吧。”
朱一龙说,“刚才我那么说了,她也没怎么样。”
“那…”白宇睁圆了眼睛看着他,说,“那我又不知道哪个脆弱哪个不脆弱是不。”
朱一龙笑了,“那看来你以前还经常遇见脆弱的。”
“没有啦,”白宇嘴唇上浮一层红油,伸出舌尖舔了舔,才说,“哪有那么多人问我要手机号的。”
朱一龙盯住他的嘴唇看了会儿,过后又移开目光,没说话了。
红汤在热锅里翻滚不息,色泽瞧着极诱人,白宇在腾腾的热气里发了会儿愣,回过神时碗里已经快装满了,看来是朱一龙每回烫东西都顺手拨一点给他,他低头偷笑了一下,嘴上却说,“叔叔你自己吃就好,不用管我。”
“嗯?”朱一龙慢板拍地眨了眨眼睛,“哦,忘记你已经吃过了。”
白宇看着他仰头喝了杯啤酒,有些迟疑地喊他,“叔叔…”
“嗯?”朱一龙看他表情犹疑,于是又补充,“有什么话就说吧。”
白宇想了半天,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讲。他发现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总会丧失一些原本应该还挺擅长的技能。他摇了摇头,拿起啤酒给自己和对方倒满,说,“我陪你喝酒吧。”
说完端起杯子,欢快地,“干杯!”
朱一龙看着他笑了会儿,然后也端起杯子,“干杯。”
“不要不开心,”喝完一杯之后白宇说,“俗话说得好,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两顿!”他伸出两只手指,比了个“二”。
朱一龙又看着他笑。
今晚他好像总是这样。白宇有点不好意思地放下手,在漂亮叔叔的强干扰下感觉自己已经开始不明不白地上头了。
两人真就这样一杯一杯喝起来,本来说好是作陪,可是喝到后面白宇也分不清到底是自己想喝还是别的什么了。他其实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后来都掺进酒里咽下去。
朱一龙也有点迷糊了,他在心里觉得自己在盲目乱转的时候突发奇想去找白宇是很明智的决定,他好像真的能拯救自己的坏心情。隔着火锅扑腾而起的热气,他看见小孩儿的眼睛,亮晶晶的,可其他部分又好像看不太请了,好似两人中间隔了块毛玻璃。
“小白,”他晕晕乎乎地说话,声音不大,“过来。”
白宇凑近了一点,问,“什么?”
朱一龙冲他笑了笑,“到我身边来。”
白宇听话地挪了个位置,同他坐同一张长板凳。
朱一龙问他,“你喝醉了吗?”
店里还是很吵,四周都是客人们嗡嗡的聊天声,白宇觉得他的声音忽远忽近,茫然地问,“什么?”
朱一龙于是靠过去,几乎是贴住他的耳朵沉声问,“你喝醉了吗?”
那种大脑略不清醒的恍惚感甚至没让白宇察觉到对方说话时究竟贴得有多近。他只下意识摇了摇头,说,“没有。”
“可是…”朱一龙那双漂亮的眼睛情意乱飞,睫毛颤动两下,忽然身子软绵绵地一倒,靠住白宇的肩膀,“我好像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