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白宇不敢动。
朱一龙的头发蹭上他脖子的一瞬间,那种微醺的飘忽感和沸腾感都达到恰到好处范围内的极致。好像有一个玻璃罩把他们两个和周遭的所有一切隔开,声音远了,画面慢了,谁也不如身边这个男人真实,谁也不如身边这个男人梦幻。
“叔…”他感觉自己咽了口唾沫,声音像浮在云层上,“叔叔…”
朱一龙靠了一小会儿之后坐起来,手撑住头,揉着太阳穴说,“不好意思,之前在家就喝了点酒。”他侧过脸,懒倦地撩起眼皮看着白宇,“我酒量不太好。”
这个男人醉酒的神态总不经意间流露一种难以形容的风情,电得人大脑都要短路,反应神经接二连三阵亡。白宇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封闭的环境下缺氧,还是就有这么没出息,双颊不正常地发烫,故作镇定说,“没关系——诶!”
他忽然睁大了眼睛,被贴在右脸颊上的冰啤酒激得惊呼一声,无辜地看向身旁的人。
朱一龙笑着,放下手里的杯子,“脸这么红。”说完站起来,轻轻拍了下白宇的头,“走,出去吹吹风。”
他拿了单去前台结账,白宇急忙抱着两人的外套跟上去。
小巷子里刮着寒凉的晚风,他脖子一缩,像瞬间踏入另外一个世界。那间翻滚着红油,扑腾着热气的火锅店远了,杯璧上挂着水珠的冰啤酒也远了,只有冬天,无穷无尽地扑回来。
朱一龙接过白宇手里的外套穿好,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先递一支过去给他点上了,然后才自己垂眼吸了一口,问,“真没喝醉?”
白宇同他并肩而行,吐出口烟后转头看他,“那你呢?真喝醉了?”
“真醉了。”朱一龙笑了一下,说,“一点点。”
他走路的步子确实有点儿飘了,不像往常,一步一步迈得坚定而沉稳。
白宇垂下头来小声嘀咕,“本来我没醉的…”现在因为你都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没说话的时候他无聊地观察起两人迈步的顺序,左,右,左,右,发现不一致的时候就赶紧换脚,直到能很长的一段路都保持住相当的一致了,然后就因为这么点事情收获一大箩筐幼稚但微小的快乐。
朱一龙一开始不知道他在干嘛,后来发现几次他莫名其妙原地跳一下的小动作,再一看脚下,“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你怎么那么容易开心。”他问。
白宇闻言抬头,小狐狸似的眯起眼睛,又不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那你怎么那么容易不开心?”
朱一龙一愣。
白宇接着说,“生活里本来就有很多值得开心的事啊。”
朱一龙挑眉看他,“比如呢?”
白宇说,“比如…今天的火锅真的很好吃。”他忽然凑近了些,笑眯眯地问,“你以后还会带我来吃吗?”
朱一龙张了张嘴,一句“你自己也可以带朋友过来”到嘴边,又咽回去,最终抿起唇,发出一个简简单单的音节,“嗯。”
白宇于是特别满足,转了个身一边倒退着走,一边同他闲聊,“你是在一中读的高中吗?”
“是——诶!”朱一龙忽然伸手拉了下白宇,小孩儿顺着那个力就扑过来,撞在他身上,嘴唇轻轻擦过他的侧脸,留下转瞬即逝的柔软触感。他僵了一下,随即皱眉轻呵道,“好好走路。”
白宇转头一看,发现路中间有几块小石砖翘了起来,一小片都不太平整。
“好嘛。”他乖乖地换了个方向,顿了顿又说,“叔叔你怎么跟块铁板儿似的…硬。”
最后那个字落下前有微妙的停顿,朱一龙本来没多想,这么一听就忍不住笑了。这小孩儿,脑内世界很丰富啊。
“健身练出来的。”他颇正经地答。
白宇忽然想到什么,笑道,“对哦,你上次可说能单手把我拎起来。”
朱一龙停下脚步。他确实是醉了,此刻看着被路灯勾勒出一层毛茸茸的轮廓的小孩儿,心里很一种冲动。他放任自己往白宇的方向迈了一步,低声问,“怎么?要试试?”
“?!”
白宇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的腰被揽住了。男人身上混合着火锅、酒精、烟草的味道,一时凝结成一张细密的网,兜头把他罩住了。环在腰间的手臂确实有力,收紧之后,一下子把他抱得离地。
明明只一瞬,只一点点距离,可他的心脏好像被高高抛起,又急速落回去,脚尖重新触到地面时,他听见自己前所未有的剧烈心跳声。
“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轻。”朱一龙很快放了手,并且中肯地评价。
白宇“咳”了一声,眼神飘向别处,“怎么说我也是个一米八几的…”
“男大学生。”朱一龙接道。他笑了一下,捏捏小孩儿的肱二头肌,“但还是瘦。”
白宇:Hello哪个shou?
“走吧,带你去我母校逛逛。”朱一龙往前走了几步,发现白宇还站在那里没跟上来,便转头喊他,“小白?”
白宇深呼吸,疯狂深呼吸,呼吸完了才敢往朱一龙那边跑。这一晚上发生的各种事情都有点超出年轻男大学生的承受范围,他经得住美色诱惑,但经不住这样的美色诱惑,他怕再来点什么他要把持不住,直接为爱献身了。
出息一点白宇,出息一点!你是个坐怀不乱的大人了!!
大晚上的学校当然早就关门,朱一龙带白宇饶了一大段路,终于走到一堵不算高围墙下面,挑眉问他,“能翻得过去吗?”
…这是看不起谁?!白宇直接用行动代替回答,轻轻巧巧地蹬上去,坐在墙头往下看,挑衅道,“叔叔你行不行啊?”
朱一龙笑着摇摇头,同样轻松翻上来,两人一同跳进松软的泥土里,完美落地,姿势满分。
还挺熟练的啊,白宇在心里“啧”了一声,以前肯定没少逃课。
正值假期,学校里空空荡荡,平常有学生常住的宿舍区也一盏灯没亮,只有零星月色与两人相伴。白宇被晃晃荡荡的树影搞得心里头有点发毛,紧挨着朱一龙走,安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的环境里,模模糊糊响起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怕黑?”朱一龙问。
“没有没有,”白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自觉就放低了声音,“就是…这也太安静了吧…”
话虽如此,但脚边忽然窜过一只小野猫的时候,他还是“嗷”地一声,迅速躲到了朱一龙身后。
猫:喵呜——
朱一龙忍着笑,“猫你也怕?”
白宇放开揪住他衣服的手,讪讪地摸了摸鼻尖,“…它忽然冲过来,没看清。”
朱一龙说,“别怕。”
白宇深感丢人地“嗯”了一声,又往前走,结果走着走着,忽然感觉一直伴随的脚步声不见了。一条栽满常青树的小道上,就只听见树叶哗啦啦被风吹动的声音。
“叔叔?”他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没人答。
“你别吓我啊…”
白宇四处看了看,忽然猛地一转身,看见几米之外“噌”地亮起一束火苗。
“!!!!”
“……叔叔!!!”看清点着打火机站在后头的人之后,白宇骤然怒了,“你幼不幼稚啊!!!!”
朱一龙“盒盒盒盒”地一通笑,边笑边收了打火机走上前来,“人都落下那么久了,你才发现。”
白宇恼怒地瞪着他,心里面无限重复起从前丁维说过的那句:“我小舅这个人啊,轻易不好惹的。”
轻易不好惹的——
不好惹的——
惹的——
“看,”朱一龙忽然往斜前方抬了抬下巴,“那是我以前上课的地方。”
白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栋已经很老的教学楼了,只有三层,一半在阴影里,一半被月光照亮了,隐约可见已经开始脱落的墙皮。
“听说今年下半年要拆。”朱一龙说。他拍了拍白宇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往前走,走出林荫道站定在教学楼脚下时,又说,“当年就在这里,我爸和我大吵了一架。”
话题跳得有点儿快。白宇眨了眨眼睛,慢半拍地问,“为…为什么吵架啊?”
“很无聊的事。”朱一龙轻轻笑了一下,说,“他想让我选理科,但我选了文科,他揪着我去找老师改志愿,我不肯,就吵起来了。”
其实他也是站到这里才想起来的,但那确实是他能回想起来的少年时代里为数不多的特别难堪的时刻。当时左右两栋教学楼的走廊上都趴满了人,全都把这一场父子间的争吵当做课间的乐趣消遣。
其实朱一龙也好面子,这一点像极了他的父亲,但他依然宁愿在众目睽睽之下和父亲争得面红耳赤,也丝毫不肯作出让步,似乎那时候潜意识里就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一步退,步步退,就像他眼睁睁看着大姐,选不了自己喜欢的玩具,选不了自己喜欢的学校,选不了自己喜欢的职业,选不了自己喜欢的人,永远也不快乐。
他随意地在一段台阶上坐下来,抬头对白宇,“坐会儿。”
然后点了支烟。
白宇在朱一龙身边坐下,看着他在烟雾中垂落的睫毛,思忖着说,“其实…叔叔你特别厉害了。”
朱一龙转过眼珠,斜眼看了看他。
白宇朝他笑了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能坚持下去,特别厉害了。”
朱一龙也笑,抬手揉了下白宇的头发,没说话。
两人一起沉默了一支烟的时间,白宇忽然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又喊了他一声,“叔叔。”先前同啤酒一起咽下去的那些话又漫上喉口,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个好时机,但他觉得起码是个能问出口的时机。等到朱一龙把脸转过来,白宇直直地看住他的眼睛,说,“我问你几个问题好吗?”
朱一龙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垂眼掸了掸烟灰,说,“嗯。”
“不可以骗我。”
“好。”
白宇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以前…从来没有喜欢过…男生是吗?”
朱一龙愣住,他没想到小孩儿最关心的竟然是这个。他说,“是。”
白宇又问,“那什么会来Gay吧?”
“那天…”朱一龙犹豫了下,说,“心情不好,进去之前没注意。”
“好,”白宇咬了咬嘴唇,说,“那…篮球之夜那天,为什么亲我?”
朱一龙眨眼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挪开视线,“说实话的话,是…气氛使然。”
气氛使然,意思就是并不一定掺杂感情因素,当下气氛被烘托到那里了,于是身体就给了诚实的回应。人总是有用身体代替大脑思考的时候,何况那时候他们之间也没丁维这层关系,是可以放任这种诚实的。
白宇没太失望,反而笑了一下说,“我能理解。”
“那现在呢?”他又问,“如果我再让你亲我一下,你愿意吗?”
朱一龙看着他,手在白宇看不见的握成拳。他的视线把小孩儿的整张脸都描摹了一遍,然后久久地停在那双看起来柔软而饱满的嘴唇上。他当然会有点犹豫,他心里知道,如果这个吻发生了,那将意味着什么。
但很多事情他没办法不去想。如果小孩儿不旗帜鲜明地抛出这个问题,或许他还不会现在就如此谨慎地去思考。可一旦思考了他就知道,他三十多岁了,不再好接受一切仓促的开始,也没有时间再铺陈一次漫长的结束。
忽然白宇转开了头,再看回去时眼里盈满小孩儿恶作剧般的笑意,“我开玩笑的啦。”
朱一龙一愣,“小白…”
“很晚了,”白宇蹦跶着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静止而倍感僵硬的手脚,笑着说,“我该回家了。”
算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算了。这个男人对自己或许有那么一点微妙的、暧昧的情愫,但还不足以转化成一份坚定的感情。这条路并不好走,对于朱一龙来说或许更难,白宇知道,所以这一刻,他决定了不拖他下水。
既然一切都开始于一次“心情不好”的误打误撞,那就让他继续在更平坦的那条道上走。
还来得及。
就让一切终止在这个微醺的夜晚,不必开始,也就没有结束。
14
“我,白宇,是猪,是野猪、豪猪、花猪、光猪、蠢猪、笨猪、乌克兰小乳猪、猪八戒……”
手机屏幕上的白宇跟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似的,眼珠子时不时转两下,说话伴随有明显的卡顿,显然是一边偷瞄查好的台词,一边干巴巴地对着镜头念。
“我是圈养杂食的懒惰生物体,是星光灿烂下一只绝望而孤独的动物……”
丁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已经看着这段视频倒在沙发上死去活来地笑了十几分钟了。朱一龙从阳台抽烟回来路过客厅,耳朵很敏锐地捕捉到熟悉的声音,停下来问,“笑什么呢?”
丁维捂着笑痛的肚子把手机递给朱一龙。
只见白宇面无表情地在手机里念:“是永远飞不上蓝天的蠢…猪…”然后是掷地有声的一句“操!”再然后视频就结束了。
朱一龙:“……”
丁维眉飞色舞地说,“前几天他跟我打了个赌,说两天就能把我之前玩的那个游戏给全通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朱一龙没心思给他捧哏,漠然道,“输了。”
“…是惨败!”丁维强行给对话提气,一边说一边探身过去想把手机拿回来,“开玩笑,那游戏真有那么好过的话,我至于卡这么久吗,这就是瞎嘚瑟的代价!”
没想到朱一龙却把身子偏过去一点,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丁维一愣:鹅?
朱一龙把视频又看了一遍,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他看上去气色不太好。”
“诶?”丁维把头凑上去。之前他只顾着笑了,没怎么把注意力放在白宇脸上,这会儿经小舅提醒再看一遍,果然越看越觉得有点憔悴。
“是不是生病了。”朱一龙用陈述的口吻说出这个问句,听不出什么波澜来。
丁维诚实地摇头,“不知道…”
朱一龙被他的粗神经震撼,面无表情地用手指在屏幕左下方点了点,丁维定眼一看——那里露出的白色一角好像是枕头?
丁维一惊,“卧槽不会住院了吧…”他赶紧把手机拿回来,“我问问。”
然后低头在对话框里打:儿砸,你怎么住院也不跟爸爸说一声?
朱一龙看着他,感觉自己有被这种效率极低的沟通方式气到。有什么事情不能打个电话吗?非要磨磨蹭蹭地打字,再等对方磨磨蹭蹭地回,年轻人真是不懂节约时间。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过了一会儿,白宇回复:【爸爸容忍你的小调皮.jpg】
然后又说:也没住院,就是来吊个水,你咋知道?
丁维得意洋洋地回复:那还不是得亏我小舅的火眼金睛呗!
白宇:?
丁维:他刚才看你那段深情自白说你气色不好
白宇想想自己那傻样儿,瞬间两眼一抹黑:操,你咋什么都给你小舅看啊!
丁维:哈哈哈哈这不欢乐共赏吗
白宇:【糖葫芦串式微笑.gif】
朱一龙看丁维跟那儿啪嗒啪嗒打半天字也没打出个所以然来,忍无可忍地出声问道,“他怎么样?”
丁维答,“哦,应该没事,他说只是在医院吊个水。”
朱一龙追问,“为什么吊水?”
丁维一懵:我没问啊!他赶紧回头在微信上打:你啥病啊?咋大过年的还吊上水了
白宇习惯性地半开玩笑那么回复:害,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差点儿给老子整虚脱了
丁维懒得当传话筒了,直接把手机给朱一龙看。这时候正巧白宇又弹过来一句:你爹好惨啊,孤家寡人躺在医院里,病床前也没个人来孝顺孝顺
然后是一张表情包:【爸爸不要你了.gif】
朱一龙目光一沉,抿了抿唇,看向丁维问,“你不去看看他?”
丁维也看见白宇的回复,想了想点头说,“也成,反正没啥事儿。”就当给傻儿子送温暖了,大冬天一个人吊水,是怪可怜的。
朱一龙“嗯”了声,“哪家医院,我送你去。”
丁维不想麻烦他,赶紧摆手,“不用不用,也不远。”
“没事,”朱一龙已经拿上了外套,“出去活动活动也好。”
丁维跟在他后头,不无感慨地想,小舅大冬天的也愿意出去走走,如此勤劳,如此勇敢,果然是干大事儿的人啊!
一路上朱一龙开车都开得有点急,碰上路口堵车还会按喇叭。这是很罕见的事情,丁维一度觉得就算这世上即使所有人都有开车气,他小舅也不会有,他从来就没见过遇上人强行超车还心平气和把一句“傻逼”憋在心里的人,除了他小舅,可今天他小舅也急了…
可见路况有多糟糕!!!
“别急啊小舅,”丁维劝道,“过年都这样的。”
朱一龙一手抓着方向盘,一手搭在车窗上瞥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嗯。”
就像林芳前一阵儿说的,医院里人很多,正值流感盛行的季节,门诊大厅里塞满了病人和陪同家属,挂号的,取药的,排队的,跟炸开的油锅似的噼里啪啦,让人头脑发晕。两人穿过熙攘的人群,找到简单安置了两三张小病床的那个输液室,看见白宇半躺不躺地靠在床头高高的枕头上,左手背连着根输液管,耳朵里塞着耳机不知道在看什么,笑得肩膀直抖。
“狗儿砸!”丁维喊了一声。
这是间专门给难受到没办法好好坐着输液的人准备的小房间,一般就算有病人主动要求,但只要他状况还行,就不会给安排进来,现在里面只有白宇一个人。之前他缩着睡了一觉,醒来有点精神了,看见丁维催他“愿赌服输”的微信,就趁着输液室没人给他录了那段视频过去。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他没打算说,没想到丁维自己发现了,还说要来医院看他。
他循声往门口看,“我操,你还真来——”
话没说完,他就看见朱一龙紧跟着也走进来,瞬间惊诧地睁大眼睛,舌头也随即打结,停顿片刻才说,“叔叔,你怎么也来了?”
丁维从旁边拉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说,“我小舅开车送我过来的。”
白宇摘下耳机,一下子变得有点拘谨,笑了一下说,“干嘛搞这么大阵仗。”
朱一龙靠在一边看他。自从那天晚上之后,他们就完全没有任何联系了,今天这样一看,小孩儿好像迅速地就削瘦了不少,不仅满面倦容,脸色看着甚至比视频里面还要苍白,只有那双眼睛还算灵动,望向自己的时候小猫似的睁圆了,竟很有些不知所措的意思。
“不是你说自己孤家寡人好惨啊,”丁维说,“爸爸当然要来关爱你一下。”
白宇心思有点飘,略有些敷衍地说,“你真好啊维维,你真是爸爸的好儿子。”
丁维“嘁”了一声,又看向他的输液架,“还有几瓶药水啊?”
“两瓶吧…”
“阿姨呢?”
“值班呗,还能守着我啊。”
白宇有点受不了朱一龙一直看着自己的眼神,被子里那只没扎针的手默默揪了下自己的衣服,下定决心了就迎着他的目光朝他笑笑说,“叔叔别一直站着啊,坐呗。”
朱一龙说好,也在旁边拉了张凳子坐下。
可他仍像往常般寡言,在两个聊起来就没完没了的年轻人面前显得尤其突出。他不加入聊天,但也不做别的事情,一直沉默地看着白宇。他很敏锐地察觉出白宇有哪里不一样了,他想观察得更多些,看透小孩儿的想法,可小孩儿似乎总躲着他的目光。
不像从前,会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用那种带点狡黠的目光看着他笑。
“啧,你那位陆学长简直了,”丁维转过手机屏幕给白宇看了一下,“一看见我说你生病了,隔十秒就给我发来亲切慰问。”
白宇颇无奈,“你能不能别什么破事儿都发朋友圈啊。”
“怎么是破事儿,”丁维一边回陆斯昱的微信一边说,“这叫随手记录生活。”
丁维是个特别热爱发朋友圈的人,频率最高的时候一天能有十来条,就是传说中那种饿了冷了无聊了,倒霉了开心了不爽了都要发一发的那种,白宇有时候甚至怀疑他的朋友们是不是都已经烦得把他拉黑了。
“人学长挺好的啊,”收了手机,丁维说,“长得帅,性格又好,老老实实的,这两年暗恋你简直都暗恋出内伤了,干嘛拒人于千里之外啊。”
白宇无语,“你那么喜欢你上呗。”
“滚啊,”丁维双眼一瞪,“我是直男好不好!”
“是,”白宇翻个白眼,“你好特么直。”
丁维撇撇嘴,“人陆学长怎么说也算咱新闻学院盘靓条顺根正苗红一株草——”
说着说着他感觉小舅朝他射过来一道迷之视线,又不自觉缩缩脖子,声音也变得有点没底气,“到底哪里不好啊…”
“就没感觉行不行,”白宇真服了,这人怎么在自己小舅面前也能聊八卦聊得这么起劲,有点不耐烦地说,“等哪天你跟追你那英语系的妹子来电了,我可能就也跟他来电了!”
“……”好朋友之间,哪壶不开提哪壶简直最在行了。丁维想到那位成天小鸟似的围着自己叽叽喳喳的二次元小萌妹就有点头疼,“丁维你吃饭了吗”“丁维你去哪里呀”“丁维我们一起去自习吧”“丁维丁维丁维”…啊简直绕梁三十日还余音不绝。
他梗着脖子瞪了白宇一会儿,嘀咕说,“反正人陆学长我就看着比你那酒吧狗逼男靠谱——”
“咳!!”白宇快速看了眼朱一龙,打断他说,“别提了啊,有完没完。”
“没完!”不知道为什么,丁维心里的酒吧狗逼男就已经定性成一头披着人皮的狼,专门骗白宇这种单纯小绵羊,“我跟你讲,等他以后露出真面目,你后悔就真的晚了!”
朱一龙又投射给他一束迷之目光。
丁维转过头:?
朱一龙:微笑.jpg
“……”白宇沉默了一下,说,“放心吧。”
丁维怀疑地,“放心?”
白宇垂下眼,再抬起头时笑了,说,“反正不会有你想的那种以后了。”
朱一龙闻言不禁怔住。
虽然他并不接受丁维口中“酒吧狗逼男”这个难听又莫名其妙的称呼,但他一直知道,他们口中聊的那个人,就是自己。以前白宇一直避免在这个问题上和丁维纠缠过多,打哈哈和敷衍的成分偏多,今天却反常地给了一个非常精确的回答。
“不会有你想的那种以后了。”
他沉沉的目光看向小孩儿,薄唇渐渐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过了会儿,多动症丁维有点坐不住了,说要出去抽根烟,白宇不想和朱一龙独处,试图喊住他,但无果。丁维离开之后,朱一龙把凳子拉近了点儿,终于开口说了今天见到白宇以来的第二句话:“还难受吗?”
白宇摇摇头,没说话。
朱一龙看着他眼睛下面的黑眼圈,轻声地问,“又没有好好睡觉是不是?”
白宇扣着被角,闷声道,“好好睡了。”
“那又是怎么把自己折腾进医院了?”
白宇心里一颤。他明明已经做出了决定,却好像还是不够坚定,很容易被一瞬间的温柔给打败。他告诉自己千万不要显得太萎靡,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直看回去,笑道,“我真没事儿,吊完这几瓶药水就能好得差不多了。”
朱一龙无奈地摇头笑笑,觉得小孩儿这避重就轻的模样实在可怜可恶又可爱。他抬手,想揉揉小孩儿的头发,但被对方一偏头给躲过去。
“我可两三天没洗头了啊。”白宇说。
朱一龙收回僵在空中的手,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叹气道,“为什么不开心?可以说说吗。”
“啊,”白宇懵懵地眨了眨眼,像是真的没理解他的问题似的,“我没有不开心啊。”
朱一龙没说话,还那么看着他。
“别这么看我,”白宇颇有压力,下意识伸手摸了下鼻尖,说,“丁维跟我打赌的那个游戏,太难了。”
朱一龙应道,“嗯。”
白宇说,“这世上竟然有我两天通不了的横版过关游戏!!”
他好委屈,没日没夜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和游戏里各关卡的BOSS鏖战了两天,明明都已经打到废寝忘食的地步了,却还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中途有几次他好饿,去找妈妈上班前给他留下的饭菜,但是懒得加热,冷菜冷饭地就吃了,他吃得很不用心,一边吃还一边想,这个赌千万不能输啊——不都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的吗?
结果童话里都是骗人的。世界上真有两天不眠不休也通关不了的游戏,也有你不用心对待就会惩罚你的饭菜,还有情场失意、赌场更失意的倒霉蛋。
朱一龙说,“通关不了就别玩了,不用为难自己。”
“是啊,”白宇笑笑,“所以我放弃了嘛,不然哪来那个蠢蠢的视频。”
“不会。”朱一龙说。
“嗯?”白宇看向他。
“…那个视频,”朱一龙解释道,“不蠢。”
说完他的喉结滚了滚,想补充句什么,但还是没有。他不再像酒精上头的那天,可以脱口而出“可爱”这样的字眼了。顿了一下,他的目光移到小孩儿的左手上,问,“冷吗?”
冬天里输液是非常不好受的,整条手臂都会因为药水注入血管的缘故变得冰凉。白宇的手其实已经冻得有一点僵了,在朱一龙的视线下手指不自在地一缩,摇头说,“不冷。”
没想到朱一龙忽然探身过来,白宇惊得向后躲。男人身上依旧还是那阵令人心安的木质香水味,但这种时刻却变成缚人的藤蔓,颤得他心里头发紧。
还好只是短暂的几秒,等白宇回过神来,发现对方只不过是在枕头边把热水袋拿了出来。
那是林芳之前给他的,后来水凉了,他也就没有麻烦正上班忙得团团转的妈妈再去装一次。
“还乱动。”朱一龙沉声说。
他放下热水袋,有些强硬地按住白宇的手,白宇垂头一看,发现输液管里正有鲜红的血逆流而上。
朱一龙出门去喊护士,很快就有人跑过来,进门时冲白宇一通抱怨,“诶你这孩子,多动症是不。”
朱一龙不悦地拧起眉头,正要开口说话,却被小孩儿乖巧的一声“妈”给钉住在原地。
“我也不是故意的嘛。”白宇小声说。
林芳给他重新扎了一针,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头,“别再脱针了啊,手要肿的。”又摸摸他的脸,问,“还难受吗?”
白宇习惯性地朝妈妈撒娇,“头有点晕。”
怎么跟在自己面前逞强的样子完全不一样。朱一龙不禁失笑。
“头晕就好好躺着。”林芳给他掖好被子,这才转身把注意力放在朱一龙身上。
白宇赶紧介绍,“妈,这是丁维小舅,跟丁维一块儿来的。”
朱一龙有点尴尬。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林芳,只好按平常的社交方式,冲她客气地点点头,说了声,“你好。”
“麻烦你们跑一趟了。”林芳笑了笑,又回头责怪地看了眼莫名乖顺的白宇,说,“这孩子就是不会照顾自己,大早上自己打个车到医院来,结果直接给晕门口了,把我给吓的。”
朱一龙听见这话,颇严肃地朝小孩儿递了个眼神。
白宇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虚,往被子里缩了缩,反驳说,“我当时觉得自己还好啊,没想到刚下车的时候那么晕…”
“你呀,”林芳瞪他,“什么都好,就是不会照顾自己的身体!没事就给我来个小病小痛的。”
白宇嘟囔,“这就是个意外…”
全都是意外,一连串的意外。意外地遇见这个男人,意外地得知他是丁维的小舅,意外地很喜欢他,又意外地决定放弃。
这时候丁维咋咋呼呼地跑回来。他去抽了根烟,看了个热闹,又上了个厕所,回来看见林芳,特别亲热地跟她打招呼。
房间里一团和气,朱一龙一身棱角分明的黑站在一边,怎么看都有点儿格格不入。他沉默地拿起先前搁在小桌上的热水袋准备往外走,白宇看见了,喊住他说,“叔叔!不用麻烦了,我不冷。”
“没事,不麻烦。”朱一龙淡淡地说,顺手把风风火火跑一趟还没来得及站稳脚的丁维给揪走了。
林芳看了眼白宇,给他换了瓶药水,等他们都走远到看不见的地方了,忽然用挺随意的语气问道,“你上次说的那道很难解的题,是丁维小舅吧。”
白宇跟被雷劈中似的,瞬间傻了。
林芳笑了笑,“看来我猜对了。”
白宇一脸叹服地看着自己妈妈,小声问,“有那么明显吗?”
林芳说,“你俩之间一看就不对劲。”
“……”白宇不服气地嘀咕,“哪有。”
林芳揉了一下他的脑袋,俯下身柔声说,“他心思太深了,你会很辛苦。”
很奇怪,语调平平的一句话,但瞬间就让白宇有点鼻酸的感觉。明明这几天他也没觉得自己有多难过。他摇着头眨了眨眼睛,把骤然泛上的泪意给压回去,带上点鼻音软绵绵地说道,“我知道。”
林芳无言,叹了口气。
但很快白宇又说,“我不喜欢他了。”
也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他…经常生病吗?”走在去装热水的路上时,朱一龙问。
丁维一如既往地慢半拍,“谁?”
朱一龙:“……”
还能是谁?他转头看了自己那反射弧过于长的外甥一眼。
“哦,白宇啊,”丁维说,“他就是肠胃不太好吧,在学校的时候也经常胃痛什么的…说起来我还有一次大半夜背他去校医院守了他半宿呢。”
朱一龙脚步明显地一顿,问,“为什么?”
他说话总这么简洁,没头没尾不给重点,好像默认全世界都能跟上他的频率。丁维反正理解偏了,问号脸说,“不知道啊,天生的体质?”
朱一龙瞪了他一眼,“我是说为什么大半夜去医院。”
“哦,”丁维想了想,“也是急性肠胃炎吧…大半夜疼得整张脸都发白,怪吓人的。”
朱一龙闻言不自觉地绷紧了下颌线,小孩儿果然是不会照顾自己。
“唉,”丁维想到什么,忽然叹口气,“他吧,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爱折腾自己,要么不吃东西,要么胡吃海塞,这么一想肠胃不好一点不奇怪哈。”
当了两年多室友,丁维自认为还算是了解白宇。白宇不是个会把心事放到台面上表现出来的人,他喜欢自己消化情绪,不示弱,也不爱麻烦人,唯一可见的迹象就是对自己的折腾,但你要问他怎么了,他肯定笑着跟你说没事,不让你有机会当人生导师,挺傻的。
这也就是丁维始终对那个未曾谋面的酒吧里的男人不抱好感的原因。自从白宇认识他,心情就老是一阵晴一阵雨,那人真要对白宇好,真要对白宇有感情,肯定不会让他这样的。患得患失根本不是好的感情的征兆。
朱一龙说,“你跟他关系那么好,也不看着他一点吗。”
“我看着啊,”丁维无奈地答,“不过他犟起来谁的话都不听…小舅你不知道,他这人,有时候真的很容易拿他没辙啦。”
朱一龙没说话,然后丁维也没再开口,两人莫名地陷入一阵沉默。
“小舅。”接热水的时候,丁维站在朱一龙身后,手插口袋里踯躅许久,终于喊了一声。
朱一龙转过头看他,“嗯?”
丁维犹豫地问,“你…你是不是也觉得,白宇他挺招人喜欢的?”
朱一龙顿了一下,片刻后慢悠悠地把装满热水的热水袋盖子拧紧,淡淡答道,“他很好。”
说完便想往外走,丁维赶紧跟上,两步迈过去,用身体拦了他一下。
他就那么看着朱一龙,但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讲什么。
朱一龙抬眼问,“你想说什么?”
丁维咬了咬牙,迎上他的目光,“他可能,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朱一龙风轻云淡地看着他,与丁维那种浑身紧绷显然正鼓着好大勇气的状态形成鲜明对比。恍若静止的几秒过后,他忽然轻声笑了一下。
朱一龙拍拍丁维的肩膀,收手前稍微用了点力。
“走吧。”他平静地说。
15
除夕这天下了场雪。
朱一龙也是和家人吃完团年饭从饭店出来之后才发现的。
依旧是一次不太愉快的聚会,他感觉自己回家前积攒了好长时间的耐心已经快要消耗殆尽。他不明白,为什么上一次他明明已经说得那么清楚明白了,他爸妈还不死心,竟然在除夕夜这么重要的日子,拉上叶岑家一起,硬说两家人一起吃饭热闹,饭桌上给卯足了劲凑对儿,实在很荒唐。
他不想在这样的日子里还弄得大家不好收场,吃饭时算是给足面子,但心里那别扭劲儿是过不去的,所以也没办法,只能放任自己这一年里的最后一顿饭就这么没滋没味地结束了。
吃完饭没意外是要送人回家,朱一龙憋着口气,出来看见飘雪时心里才骤然一松。
他想起白宇了。最近常翻白宇的朋友圈,看见他发的那些搞怪的照片,总忍不住要笑。白宇好像很喜欢雪,关于雪的朋友圈每一年都不会缺席,去年是在学校的操场上,他和包括丁维在内的几个同学一起堆了个巨丑的雪人,他用迷之仰拍角度和雪人合照,露了半张冻得通红的脸,笑得傻兮兮的,但是很鲜活很生动的模样。
“你喜欢雪啊?”叶岑看见身边男人莫名柔和下来的眼神,好奇问道。
朱一龙回过神,脸上的表情收敛些,说,“还好。”
被这句话冻到的叶岑沉默了一下,然后主动提到他们俩之间这场相亲,“我会跟我爸妈讲清楚的,你放心。”
朱一龙转头看她。
“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他们会来这一出,”叶岑耸了耸肩,爽快地说,“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大家无意,说清楚就好了,也不用因此和家里闹不愉快嘛。”
“嗯。”朱一龙点头,冲她挺真诚地笑了笑。
他知道叶岑是好意劝,但他和他爸妈的关系不是一两句“闹不愉快”就能概括的,因此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便礼貌地表达了一下善意。
“可惜啊,”叶岑也笑了,“其实我觉得你还挺好的。”
朱一龙抿了下唇,说,“你也很好,以后肯定能碰到合适的。”
“难啊,”叶岑摇摇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这年头,碰上个彼此看对眼的人,几率跟中彩票差不多了吧。”
朱一龙不太擅长这一类的话题展开,眼睛眨了两下,干巴巴地接道,“总会有的。”
叶岑乐了,决定不再为难他。
刚准备开车时丁维一路火花带闪电地杀过来,一下拉开后座的车门,“小舅我坐你车啊,懒得和他们挤。”
他爸妈要先把两个老的送回家里去,他怕和严肃过头的外公待一块儿,赶紧跑了。
一路上都是丁维和叶岑在聊天,朱一龙尽职尽责当司机,半句话也没插。正是团聚的日子,除夕夜街上人不多,热闹都被关在各家灯火里,天上还飘着米粒大的雪,反而有些寂寥的味道。
车路过中心广场,忽然看着窗外的叶岑说了声,“诶?那是小白吧?”
朱一龙放慢车速一看,好像还真是。广场不大,此刻倒也聚集了些不爱守着春晚的年轻人在中间的空地上放孔明灯一类的,可小孩儿是一个人,远离人群,坐在张灯结彩的花圃边,手里夹着支烟,不知在发什么呆。
“我去看看。”
朱一龙转着方向盘把车停在路边上,正打算下车时,丁维忽然喊住他,“小舅!”
朱一龙转头看他。
“我去吧,”丁维说,“你先把岑姐送回家。”
说这话时他始终看着朱一龙,语气也十分坚决。
两人在光线不太敞亮的车厢里默然对视片刻后,朱一龙收回去拉车门的手,说,“好。”然后又补充,“有事打我电话。”
丁维没说什么,下了车朝白宇跑过去。
朱一龙一直看着他,直到他跑到白宇面前停下了,才淡然收回视线,再次踩下油门。
白宇一贯很讨厌和爸爸那边的亲戚相处——对,就是讨厌,就算是血肉至亲,他依然可以很坦然地把这话讲出口。
虽然当年爸妈离婚的时候他还小,但已经是懂事的年纪,他很清楚地知道,他们离婚就是因为他爸爸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什么感情淡了、性格不合、聚少离多,都只是可耻的借口而已。
林芳多善良,在那女人挺着大肚子上门来哭闹的时候,还安抚她,让她先不要激动,不要伤了肚里的孩子。可小小的白宇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他记得爸爸祈求原谅,说自己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的嘴脸,也记得姑姑和大伯以“家和万事兴”这样荒诞的理由来劝妈妈忍气吞声的表情。
所幸林芳虽然善良,但并不软弱,还是坚定地选择了离婚。白宇永远记得那个夏天的夜晚,妈妈牵着他离开那个破碎的三口之家,他回头,看见一团光离自己越来越远,而林芳跟他说,小宇,别害怕,爸爸妈妈虽然分开了,但这不影响我们各自爱你。而夏风如此滚烫,黏腻的,吹不散妈妈眼角凝结的泪光。
“白啊…”
白宇正想着,忽然感觉面前一片阴影笼罩下来,紧接着他听见丁维的声音:“你这是咋了?”
他抬头看了一下,然后笑着摇摇头,“没事儿,吹吹风。”
丁维撇撇嘴,“大过年的吹啥风。”他在白宇身边坐下来,问,“去你爸爸家吃年夜饭了?”
关于白宇的家庭状况,他是知道一些的。他知道白宇的年夜饭都是一年在妈妈这边吃,一年在爸爸那边吃,而每次从爸爸家出来,白宇的心情都好不到哪去。
白宇说,“知道你还问。”
丁维从他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给自己把烟点起来,说,“那也不至于大晚上坐这儿思考人生吧。”
白宇笑了笑,没说话。
家里的琐事,没什么可说的。无非是他爸爸现在那老婆——也就是当年挺着大肚子找上门来的女人——爸爸生病了,要做手术,想找林芳托医院里的关系,给介绍个好点的医生早点安排,但碍于面子,又不好意思直接去找林芳,所以想让白宇去讲讲。
白宇不愿意。他本来就不待见这一家人,更何况托关系也是人情消耗,根本不是他们口中“打个招呼”就可以了的事儿,为这么一家子人,他妈妈不值当。
“医院不会见死不救的,”当时白宇这么说,“没这个必要。”
他爸爸说,“再怎么说有熟人也总比没有熟人好吧,你就跟你妈妈说说,也不费什么事儿。”
“怎么不费事儿?”白宇不客气地回道,“我妈她就是个小护士,你当她是院长啊?”
后来几句话说不到一块儿,他爸就翻脸了,说他没良心,忘记自己姓什么了,这么点忙都指望不上,以后还能指望他做什么。
“指望什么?”白宇用自己都非常陌生的口吻冷笑一声,“你现在有妻有子,还指望我什么?要帮忙了想起我这个儿子来,你是不是也太会当爸爸了?”
真是非常可笑的事情。就因为当年离婚的事情闹得僵,这么多年这个男人就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抚养费都没给过分毫,自己长这么大全靠妈妈一个人拉扯,现在竟然谈什么指望。要不是林芳常劝着说——
“再怎么说也是你爸爸,”丁维猜测白宇是和爸爸那边闹了什么不愉快,但他又不说,只能和稀泥式地叹口气劝道,“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讲啊,别这样。”
对,就是这一句。
林芳常说的,也就是“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爸”这一句。要不是这样,白宇根本都不想和那一家人同坐一张桌。他有时候很想得通,但有时候也就有这么小心眼。
白宇本来心里就噌噌冒着火,听到这话瞬间就有点控制不住情绪,开口冲道,“‘爸爸’又怎样,不就是个称呼,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丁维被他这话噎了一下,好一阵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跟我说你他妈让我怎么知道?!”
“…别说了,”白宇吐出口气,心累地掐了手里的烟,说,“我现在不想说这些。”
丁维看他半天,突然特平静地喊了声他的全名,“…白宇。”
紧接着他笑了一声,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笑什么,只那么直直地看着白宇,一字一句地问,“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你说什么乱七——”白宇颇烦躁地瞥他一眼,却在看见丁维脸上的表情时骤然愣住了。后面那半截话就跟被什么拦腰砍断似的,硬生生给咽回去。
丁维也停住了,深吸两口烟之后,吸得几乎呛到,才苦涩地开口道,“我才发现,你跟我小舅还真挺像的。”
虽然一个放,一个收,但心底深处都有凉薄的一面。亲情、友情、爱情,都是可以说不在乎就不在乎的是吗?反正他做不到。
白宇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起朱一龙,皱着眉头看他,没说话。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丁维感觉自己忍不住了,轻声问,“你酒吧里认识那个人,是我小舅,对吧?”
白宇闻言,表情即刻变了,但第一个念头还是否认,“你想多——”
“你别骗我了,”丁维打断他,“你的表情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虽然他可能是后知后觉了点,但他不傻,一旦觉察出有一点不对劲,就可以顺着之前的种种抽丝剥茧。为什么白宇第一次看见小舅就表现得那么奇怪、为什么一说起酒吧里那个男人就粗暴地结束话题、为什么小舅会对白宇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在意,还有他们偶尔的一些眼神交流,根本不是巧合和投缘可以解释的。
白宇忽然说不出话来。
丁维看着他,继续说,“为什么不告诉我?看我在你俩之间像个小丑似的跳来跳去,好玩?”
“…不是。”白宇沉默了好久,轻声吐露这两个字。
丁维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白宇艰涩地道,“就是…不知道怎么和你讲。”
“然后呢?”丁维逼视着他,“就这么一直瞒着我,忽然有一天手牵手到我面前给我一个惊喜?!”
白宇仓惶地摇摇头,“不…”
“白宇,我跟没跟你说过,我小舅原来谈过女朋友?”丁维生硬地问。
白宇心里瞬间跟被针扎了似的。他没想到丁维会这样质问他。
他用力咬了咬牙,说,“对不起,我一开始真不知道他不是。”
“我不是要你说对不起!”丁维说,“你有没有想过,我小舅他只是——”
“行了!!”忽然白宇提高声音打断他。他看着丁维,眼眶瞬间红了,哽咽着说,“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问题,以后我会离他远远的,可以了吗?”
丁维愣了会儿,转而有些无奈地放低声音,“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不说了。”白宇吸了吸鼻子,他不想有一天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坐在冬夜的冷风里讨论这样的事情,他已经足够狼狈了。他把哭腔压下去,强迫自己回归冷静,“丁维,我理解你,我知道他也没那个意思,我以后真的不会再追着他不放了,你别再说了。”
雪忽然下得很大,鹅毛似的,一片一片被卷到他们面前。
白宇的肩上、头发上、睫毛上,全都落满细碎的冰晶。他觉得好凉。
他从没想到他和丁维之间会这么突然地、以这样的姿态把这个话题摊开,这明明,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了啊。
是预示着全部都要翻篇了吧。
忽然耳边有一声接一声的脚步声响起。那么沉稳,那么不慌不忙。
白宇抬眼,看见朱一龙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缓步走来,雪花在他身边打着旋落下,可也沾不湿他一片衣角。
“小舅…”丁维愣愣地喊了一声。
朱一龙说,“雪下大了,我来接你们回家。”
丁维往身边看,心情复杂地笑笑,“你是来接他的吧。”
白宇却忽然站起来,什么话也不说,转身疾步往广场中间走。
朱一龙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而丁维就坐在刚才的地方,垂着头,一动不动。
白宇转头,看见朱一龙竟还撑着伞跟在自己后面,索性转过身,喊住了他。
“朱一龙。”
朱一龙脚步一顿。这是白宇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不远处有几盏孔明灯被放起来了,满载年轻的心愿,和对来年的期许,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挂在树上的灯串也在一闪一闪。
他们都被各色的光照亮了,瞳孔里的彼此柔和得不可思议。
“不管什么原因,你别往前走了,”白宇说,“就到那里。”
朱一龙站住,沉默地注视着他。
深吸一口气,白宇又说,“我回家了,你和丁维也早点回去吧。”
朱一龙说,“我送你。”
“不用,”白宇摇了摇头,退了一步看着他,“以后也不用。”
说完就转身,不再回头了。
朱一龙忽然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人从身后拉住。他回过头,看见丁维。
“小舅。”
丁维站在伞下,脸上的光都被挡住,表情并不分明。
“回家吧。”
16
白宇是一路走回家里去的。
整个过程里他都没有感觉到冷,或者远,他只是机械地那么走着,任雪落了满头,口中不停呼出白茫茫的雾。他什么也没有想,愤怒和难过都纠缠在一起,然后化开了,只剩一点点的痕迹,他也无意揪住不放。
回到家的时候,林芳正在看春晚。客厅没开顶灯,只有边角的地方亮着暖色的光,茶几上摆着零食和水果,那是他们跨年的消遣。
“妈,我回来了。”白宇一边换鞋一边说。
林芳磕着瓜子往门口看,“怎么这么晚——诶,外头下雪了吗?你怎么也不撑把伞?”
她吃过年夜饭很早就从爸妈家回来了,一直坐在沙发上等白宇。前两年除夕夜医院急诊科总有紧急情况,不是酒驾车祸的,就是喝得太多紧急送去医院去吊水的,今年倒意外地,很平静。算起来他们娘俩也有好些年没能一块儿窝在沙发里好好看次电视了。
“没想到会下雪,没带伞。”白宇说。
他把外套脱下来抖了几下,再去到阳台上挂起来,林芳催他赶紧再穿一件,他就又去房间里换了身厚实的家居服,出来时从头到脚松松软软,再搭上塌下来的刘海,整个人跟只毛茸茸的小熊似的。
电视上正播小品,台下观众的笑声一阵接一阵,白宇沉默地在林芳身边坐下,两条腿屈起来搁在沙发上,双臂环抱住,缩成团。
“怎么了?”林芳轻声问,“晚饭吃得不开心?”
白宇摇摇头。这时候他才觉得刚才外面是真的冷,冷得他的手脚都有些发僵,回到暖融融的家里还有些轻微的不适应,冻极过后开始缓慢发热。
“我不喜欢他。”他小声地说。
林芳知道他说的是谁,有些无奈地笑了,“你可以不喜欢他,也没人非要你喜欢他。”
“那为什么要和他们一家吃年夜饭?”白宇明显在赌气。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林芳十分平和地说,“但我觉得就是个基本的礼貌。”
白宇转了转眼珠子,没说话。
他有点明白林芳的意思。虚伪有时候是可以做遮羞布的,非要不管不顾把它揭下来的话,大家都会挺难看,显然林芳觉得没这个必要。也不能说这绝对对或者绝对错,每个人有自己的处世哲学。
沉默了好长时间,白宇说,“那个阿姨爸爸生病了。”
林芳:“嗯。”
“我爸想让我找你帮个忙,在你们医院介绍个好点儿的医生,也早点安排手术。”
“嗯。”
“我拒绝了他。”
“嗯,你做得对。”
白宇咬着唇转头看她。
林芳笑了笑,说,“手术排期这个事儿我确实帮不了,医生收治病人都会有自己的考量。”
白宇听完,莫名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他点点头,转头去看电视,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他看了十几二十分钟,连人家歌手在唱什么都没有听清楚。
忽然有那么一瞬间,白宇感觉自己的视野变得模糊了。他抬手抹了抹酸胀了很久的眼眶,蹭到一手背温热的液体。他有些怔愣,没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哭——是眼泪快要掉出来的那种哭。他赶紧把残余的眼泪擦干净,没事儿人似的紧盯着电视屏幕,很努力地把酸涩的感觉给压回去。
可很快他就发觉自己还是很伤心,甚至比决定不再喜欢朱一龙的那一刻还要伤心。
他想,丁维这孙子怎么可以怪我呢?他怎么会怪我呢?他是真的怪我有所保留,还是只纯粹因为他小舅,找个借口发难而已?
明明一直以来他们都是那么要好的朋友啊。
白宇抱着膝盖一下子把自己缩得更小,甚至感觉有点无助。
“妈…”忍了很久,他还是哽咽着开口了,“我和丁维吵架了。”
林芳投以温柔的注视。
吸了吸鼻子,他没头没尾地又说,“我有把他当好朋友,我不是故意要瞒他…”
说完便不再开口了。
林芳没问太多。作为母亲,她总能很敏锐地察觉出儿子究竟是单纯想倾诉,还是在寻求答案。揉了揉白宇没精打采的头发,她说,“吵架是很正常的事情,没有朋友会永远不吵架。”
白宇忽然换了个姿势,像寻求温暖的孩子那样靠住妈妈的肩膀,而林芳揽住了他,轻轻拍他的肩膀。
“妈…”
“嗯?”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零点倒计时的时候,白宇的微信里一下子涌进很多条或群发或单独编辑的祝福消息。他一条一条地翻下去,没有丁维也没有朱一龙。他用欢天喜地的口吻全部回完了,然后再倒回微信顶栏,取消了朱一龙的置顶,再删去他的备注。
刚加上微信的那一天,白宇躺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想着要给一个非常特别的备注,结果犹豫半天,没想出什么狂拽酷炫或者甜甜蜜蜜的东西,最后就用了那个红色苹果的emoji表情。
——“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s”。
现在这个备注被删去了,对话框顶栏就变成朱一龙自己的微信名,他一退出,那个框瞬间掉到很下很下的地方,混在几十上百个框里,平平无奇,再也没法一眼看见了。
越长大就感觉年味越淡,除了大街上排长龙的车流,一点过年的感觉也没有。白宇情绪低落地串了几天门,再窝家里打打游戏,年初一年初二然后初三初四初五初六就那么过去,一直到年初七,才总算发生一件让他稍感振奋的事情。
是之前他往那个自己一直很喜欢的科技自媒体平台投的简历得到了回应,因为是实习的岗位,又考虑到在校大学生还处在寒假当中,那边的HR和主管给他开了一轮视频面试。
面试的过程挺顺利,因为白宇确实关注了他们很多年,而且对科技数码这个领域也有颇多了解,所以面试结束的时候他心里就有数,结果应该会不错。
果然,第二天早上十点多的样子他就接到HR的回电,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入职。
白宇他们学校是过了正月十五才开学,之前他和丁维说好了,到时候再一起坐他小舅的车回去。后来闹了别扭,他就打算自己买车票回,当然火车票是不可能抢到了,他打算煎熬一点,坐大巴。
正月十六的客车票没有这么快开售,但近几天的肯定行。他现在最缺的就是忙碌,赶紧登小程序看了看,发现年初九一大清早的票还能买到,就一边火速下单,一边跟HR定了初十早上的时间。
HR听了还有点惊讶,问,“你们那么早就开学了吗?”
白宇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不好意思地说,“反正在家待着也是闲,不如早点过去。”
反正学校是从年初七之后就开放了宿舍的。
挂电话后他纠结了很久,还是决定给丁维发一条微信,用了比较客气的口吻,说,我临时有点事情,年初九就要回学校去,到时候就不麻烦你和你小舅了。
打下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的心甚至抖了一下。
丁维过了好一阵子才回复,也挺客气,说,好,一路顺风。
白宇没再回,但瞪着绿色气泡里那几个字,感觉又好气又好笑。
他俩什么时候这样说过话了?这简直跟有病似的。
年初九,白宇收拾好了一切,包括行李,包括心情,登上了开往学校那座城市的大巴。其实正常情况他是不会选择这种交通方式的,实在太折磨人了,座椅靠着难受,空气里弥漫的那股汽油味也难受,他长手长脚地缩着,睡一会儿醒一会儿,下车时整个肩膀连同脖子都像不是自己的,酸痛得不行。
他拖着沉得要死的行李箱,辗转坐地铁回到学校,结果校园里环游车还没开始运行,他一个人走了好长的一段路才终于走到寝室,楼里没几个人,轮子滚在地上都有小幅的回音。他简单收拾了会儿,感觉自己快要累炸了,饭也顾不上吃,脱了外套爬上床躺下,被子一卷就睡着了。
倒是很久没有睡过这么沉的一觉。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全暗,白宇有点发懵,恍惚间似乎听见有人在敲门,赶紧被子一掀坐起来,沙哑着声音说,“谁啊?进来。”
过了会儿门缝里钻进个人头,白宇在昏暗的光线里努力辨认半天也没看清究竟是谁。倒是来人先说话了,听上去挺惊讶的样子,“小白,你回学校了?”
是陆斯昱的声音。
“学长啊…”白宇下床,走到门边开了宿舍里的灯,顶着头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打了个呵欠问,“有什么事吗?”
陆斯昱人如其名,长了挺斯文俊秀的脸,再加上鼻梁上常年架着副金丝眼镜,整个人就散发浓浓的书卷气。而且他性格也好,说话永远轻声细语,但不会给人优柔寡断的感觉,只会让人觉得他温柔,发自内心的温柔。
讲实话他这张脸还是十分够看的,但怎么说呢…白宇可能还是喜欢能时不时给他来点刺激的那种人,就像朱一龙,大部分时候瞧着都稳重冷静,但偶尔也会逗他调戏他——
好了快打住!
朱一龙哪位啊,压根儿就没认识过!
“没事,”陆斯昱笑着扶了扶眼镜,说,“就是看见你寝室门没有关,看看情况。”
“啊,”白宇傻乎乎薅了下头发,“之前太困了,都没注意。”
陆斯昱笑了笑,问他,“那你还没吃饭吧?”
白宇还有点没缓过神儿来,又打了个呵欠,说,“没呢。”
“那正好,”陆斯昱试探地问,“一起吃?”
白宇想了想,点头,“行啊,走,后街吃,我请你。”
他们宿舍楼后面就是学校三号门,后头连着一整条传说中的“堕落街”,大多是中小商铺,小吃、烧烤、奶茶、饭店、火锅店应有尽有,再往后一片还有KTV、网吧和小宾馆一类的,基本就是他们学校学生平时休闲娱乐主要的去处了。
两人挑了个吃石锅鱼的小店坐下来,店里头人不多,稀稀拉拉几桌,大多是大四的或者研究生,低几级的基本不会这么早返校。
点好菜,陆斯昱问,“怎么这么早就回学校了?”
说起这个白宇还感觉有点抱歉。之前陆斯昱问他去不去他实习的地方实习,白宇给拒绝了,说是大三下学期还是想先好好上课,结果现在他又自己找了个地儿,感觉之前都跟故意敷衍似的。
“嘿嘿,我找了个实习…”白宇笑得贼憨贼乖巧,解释说,“是一家我很喜欢的公司,他们家很少招实习,我看见就投简历了,没想到…”
陆斯昱倒不怎么介意的样子,点了点头,说,“那挺好的啊,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白宇说,“之前真的不好意思,浪费你那么好的机会了。”
陆斯昱的实习公司非常不错,是国内几家比较大的影视制作公司之一,近几年推出过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现象级的网络综艺,能去那里实习对他们这些相关专业的大学生来说真的是很好的机会,只不过白宇确实对节目制作这一块儿没什么兴趣,他想从事的职业方向非常明确,就是新媒体,所以不想在无意投入热情的地方浪费时间。
“别这么说,”陆斯昱看着他,温声说道,“这本来是你自己的事情,选择权当然在你。”
说完他又问白宇公司在哪里,白宇说了个创意园的地址,他挺惊喜地说,“好像离我上班的地方就一个站。”
白宇笑了一下,“那还挺巧的,不过那边离学校是不是特远啊?”
陆斯昱说,“挺远,而且地铁不直达,中间要转乘公交。”
虽然明天就要去报道但至今还没查过具体路线的白宇一下子傻了,“啊…那我往返岂不是要疯了。”
“是很麻烦,”陆斯昱说,“如果是准备长期实习的话,住学校肯定不行。”
白宇为难地说,“可是我下学期还是有课的呀…”
虽然课也不太多了。他们这个专业不像其他,基本上大三下学期课就已经排得非常松散,到了大四更是,课表上零零星星排个两三节,外出实习而且路程太远的基本都懒得回学校。陆斯昱就是,他大四,上个学期就搬出学校宿舍了,下个学期本来就是实习和毕业论文期,更没什么必要回来,这两天住学校还是为了再收拾点东西。
“没事,”陆斯昱说,“以后再说也可以。”顿了一下,他又补充,“不过如果你要找房子的话,我可以帮你问问,最近刚好看见我那个房东又挂了个单间出来租。”
这时候服务员把一大锅鱼端上桌,白宇馋虫被勾起来,一下子只顾拿筷子,张罗道,“再看情况吧,先吃饭,我一天都没吃东西,快晕了。”
结果第二天,白宇早上上班在路途中耗时两个多小时,还没爬到创意园就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赶路的耐心。他思忖着着有空再找学长问问房子的事儿,进公司前特意在路边一辆车的玻璃窗整理了下自己的仪容,确保自己朝气蓬勃大学生的人设不倒。
他实习的这家公司叫“无极限”,底下有好几个聚焦不同科技细分领域的公众号,他比较常看的“iGeek”就隶属于此,同时公司还签有一个微博大V,并拥有自办的视频、短视频栏目,可以说是一个比较完整的自媒体矩阵,听说现在还准备推出自己的APP。
毕竟是比较年轻的行业,公司里年轻人偏多,甚至连主编也才二十六七的年纪,整体的氛围非常不错。白宇的职位是“iGeek”的实习编辑,跟着开了几天选题会,感受了一把新媒体行业传说中可以把人薅秃的工作节奏,心里却充盈着每时每刻都能为工作献身的满足感。
感情是什么?感情能当饭吃吗?感情有我的理想崇高有理想伟大吗?
不,他现在只想工作,工作使他快乐。
正月十五元宵节,公司里各部门为没人疼没人爱没地方过节的都市单身狗搞了个充满人性关怀的聚餐,白宇也被拉上了。饭桌上,跟他坐邻座的同事忽然看着手机哀声叹气,很有些明日太阳不再的悲壮感。
白宇问他怎么了,他看着微信里的公司大群连续弹出的消息,苦哈哈地说,“明天我们的大魔头要回来了。”
那个群白宇没在,他是实习生,只被拉进了自己这个工作组的小群里。
“大魔头?”白宇问。
同事说,“老板,我们亲爱的老板!反正明天你就知道了…记得开会的时候不要看他的那双可怕的卡姿兰大眼睛。”
白宇:哇哦。
正月十六,下午,天气晴,气温8℃,微风。
白宇正在工位上狂改今日公众号即将推送的次条稿件,忽然感觉身边一阵虽然并不明显但是非常微妙的骚乱。
同事用笔戳了戳他的胳膊,说,“据线报,老板的车已经在公司大门口停下了。”
白宇手头有事,没空搭理他,敷衍地说,“哦哦。”
十分钟后,同事又凑过来,用笔戳了戳他,这次声音非常小,“老板来了。”
白宇抬头…
一秒后他手里正转着玩儿的那支笔“啪”一声掉在地上。
他感觉自己跟做梦似的,眼睁睁看着阴魂不散的某人,正面无表情,衣角带风地从面前的通道走过来。
白宇坐在最外面一排的工位,不可避免和朱一龙来了个视线相对。
主编跑上去和朱一龙说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见朱一龙笑了笑,说,“等会儿。”
然后他走到白宇面前,弯下腰,把白宇刚才掉在地上的那支笔捡起来,递过去,等他伸手来接。
而白宇看着他那双“可怕的卡姿兰大眼睛”朝自己眨了两下,心里就只剩一个念头:我他妈上辈子一定和他有仇吧?
17
朱一龙一直维持那个递笔的姿势没动,睫毛温柔地垂落下去,目光落在震惊到表情管理完全失控的白宇身上。
好久不见,小孩儿今天穿了件白色连帽卫衣,非常宽松的款式,袖子也长,手掌有一半缩在袖口里,以他站着的角度俯视下去,真真跟看没长大小朋友似的。让人好想揉一把。
“谢谢。”白宇好不容易从巨大的冲击中回神,硬着头皮把笔接下,说话声音卡在喉咙里,小到几乎听不见。
朱一龙笑笑,没接什么话,只转身对主编道,“开会吧。”然后继续往里头走。
旁边工位吴谦感觉大魔头的气息终于远离,缓过口气儿来,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拍拍白宇的肩膀,说,“Lucky boy,大魔头今天心情看上去还不错。”
白宇挤出一个此生最难看的笑容回应了他,“哈哈哈是啊。”
“瞧给你吓得,”吴谦拿着本子站起来,提醒他,“走吧,开会去,今天人多,椅子给拖上啊。”
白宇咕咚咕咚给自己灌了杯凉水,站起来的时候感觉自己跟上刑场似的,椅子拖在身后那就是沉重的铰链,走得是一步一悲壮,想跑的心情跟第一次在学校大门口看见朱一龙时相比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定是这个世界出什么BUG了,他茫然而抓狂地想。
进会议室,白宇挑了最角落的地方坐下,本子摆在膝盖上摊开,是倒的。吴谦和同组的几个人都坐在旁边,没人要争当先锋去大魔头跟前刷存在感,因为很可能会在大冬天直接被冻到去世。
“哎呀,其实也没那么吓人,”吴谦以为是自己之前夸张的言辞吓到新来的实习生了,撞撞白宇的肩膀小声说,“这会我们就是来旁听旁听,主要还是几个主管汇报近期工作,一般情况只要没犯错,不会被朱总cue到的。”
白宇神游天外当机中:“……”
吴谦又说,“而且你是新来的,也还没承担什么重要工作,别怕啊。”
白宇电源重启中:“……”
吴谦慈爱地看着他:果然是还没有经受社会捶打的大学生,才见大魔王一次,被吓成这样。崽,可怜哦。
这时候他们组里唯一一个女生何小曼凑上来,也加入话题,说,“小白你不要理他,他是因为自己太蠢,被朱总骂太多,骂出心理阴影来了。”
吴谦不服气了,说,“别说得好像你没挨过骂似的。”
何小曼笑眯眯地回,“不好意思啊,还真没有。”
吴谦:“……”
其实吧他这人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过于粗心,好多次做首页编辑都不留神搞出了些排版上的小错误,偏偏朱总又最注重细节,所以不爱他爱谁,爱得那是面无表情瞪到怀孕,爱得月月扣他稿费,爱得他痛彻心扉快哭出一条雅鲁藏布江。
聊了没一会儿,朱一龙也进来了,整间会议室瞬间安静。他没再穿刚才进公司时的那件呢子大衣,而是换上件轻便的藏青色条纹西装,没打领带,衬衫衣领微敞,在会议桌前坐下时还顺手解开了西装衣扣。
白宇只偷偷瞄了一眼,然后就开始没出息地发晕:我操,好帅!
身边何小曼和他发出同款嘀咕,“今天朱总好像格外好看啊。”
吴谦:“有吗?”反正他瞅着还是那个大魔头。
忽然大魔头悠悠地把视线转到他们这个角落——隔着那么长一张桌子,依然精准打击。何小曼和吴谦立即吓得垂头噤声。白宇却和他视线相撞,并且自作多情地感觉对方朝自己笑了一下。
白宇:………
长得好看真的有罪啊!!
会议内容就如吴谦所说,是汇报工作,包括前一阵子朱一龙不在公司时各项目的数据反馈,以及开年了,阶段性的运营计划。不过有内容部门全体员工参与的这个会,还是侧重数据和总结,其他的事情留后单独和几个主管讨论就行。
就,确实是一次和他这个实习生没太大关系的会,白宇听着桌上几个人平平板板的声音,很快就开始走神。
他开始小心翼翼地观察朱一龙。他发现工作中的朱一龙很不一样,比生活中的任何时候都更要更严肃、更专注,无论是谁在说话,朱一龙都会非常认真地侧耳倾听,眉头时松时紧,搭在桌上的手指会习惯性地轻轻叩击桌面,说话时声音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起伏,但在员工面前会带有一种微妙的上位者的压迫感,尤其沉默很长时间忽然把人打断问问题的时候…
白宇找不到形容词,反正就让人很挪不开视线就对了。
唯一有点郁闷的就是朱一龙好像能感知到他的视线似的,也总有意无意地往他坐的这个角落瞟。吴谦和何小曼他们都吓死了,疯狂在大脑里反思自己最近工作有没有出什么纰漏,吴谦更是,一边提心吊胆觉得自己应该大有改进,一边又恨不得当场就跪下去,抱着朱一龙的腿大哭:朱总,我究竟哪里做错了,你告诉我吧!让我死个痛快啊!!
“最近‘iGeek’次条的阅读量好像都还不错。”朱一龙看着大屏幕上数据总结的PPT页面,忽然转头问主编秦旭东道,“谁写的?”
秦旭东说,“哦,最近几天都是新来的实习生写的。”他往白宇那里看了一眼,喊道,“白宇。”
白宇听见自己的名字,一个激灵站起来,“啊,是!”
朱一龙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笑了,“坐吧,又不是老师点名。”
白宇很窘地摸了下鼻子,坐下来。
“稿子写得不错。”朱一龙说。
“…谢谢…”白宇很艰难才说出那个称呼,“朱总。”
朱总不知怎么,又笑了声,转回去继续看PPT,“旭东继续说吧。”
而全会议室恍惚中:朱总笑了朱总笑了朱总笑了…而且是两次!!
散会之后白宇还处在一种非常浆糊的状态中,他强迫自己先把手头上的工作先做完,但又留了个神关注会议室那边的动静,两个小时之后,朱一龙和几个主管的会也开完了,他听见会议室门打开和椅子拖动的声音,立刻打开微信。
过了一个年,朱一龙的对话框已经沉到非常底部,他扒拉了半天,终于看见“朱一龙”三个字,果断点进去打下了一行字:叔叔,我有话要问你。
很快朱一龙就回:来我办公室。
白宇纠结了会儿,回他:不了,我在楼梯间等你。
发完这句他就往楼道去,事先勘查了一下,确保没有人之后,就在台阶上坐下,点起了一根烟。五分钟后朱一龙也走进来,他带上了楼梯间的门,里面的光线一瞬间变得很暗,白宇抬头看他,忽然感觉这里并不是一个见面的好地方。
过于昏暗,稍显逼仄,明明也是随时可能会有人来的地方,但依然有种奇怪的隐秘性,很容易让人在另一个人的气息里溺亡。
白宇收回了视线。
“怎么了?”朱一龙轻声问。
白宇没有立刻回话。之前他没给自己思考的时间,现在需要斟词酌句才能确保自己不会词不达意。
可沉默了一阵之后,朱一龙却先开口了,他说,“我不知道。”
白宇愣了会儿,听见自己无意义地反问,“你知道我要问什么吗?”
朱一龙答,“知道。”他在白宇面前蹲下,等到与坐在台阶上的白宇视线齐平了,才继续说,“我只知道你们这个组要招实习生,但是简历筛选和最后的决定权都在旭东,他不用和我报备。”
白宇没说话,他却又说,“他招你,是因为他觉得你可以。”
…就是这样,白宇忽然感觉可笑,又十分地无力,他永远都能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
他是丁维的舅舅,是长辈,是这家公司的老板,是朱总,他方方面面地压制自己,俯瞰自己,姿态永远那么从容,而狼狈的、没办法好好收拾心情的都是自己,也只有自己。
和丁维吵架也是因为他。他怎么能这么讨厌。
一直以来白宇都觉得自己够平静,够坦荡,够豁达,但这时刻却不知怎么,真的有点委屈有点怨了。那不是简单的难过。他分不清自己是在怨什么,怨朱一龙,恨他的洞悉一切和若无其事;怨自己,自诩果敢,却还要被他吸引被他牵动情绪;还有,为什么自己喜欢的所有都要被同一个人掌控,就连工作也是。
他偏头躲掉朱一龙的目光,又不知自己还要说些什么,喉头滚了滚,最终只堪堪挤出一个“嗯”字。
朱一龙看着他说,“不过我很开心能在这里见到你。”
可白宇忽然一句也不想听。他慌忙站起来,“我没什么事了,先回去工作了。”
然后越过朱一龙直接往楼道外面走。
没想到朱一龙从身后拉住他,问,“那下班了我请你吃饭好吗?”
白宇没回头,闷声说,“我今天有事。”
“小白…”
“朱总,”白宇直接打断他的话,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强调道,“我真的还有工作。”
朱一龙一时怔忪,松了手上的力道,白宇头也不回地跑了。
其实白宇也没骗人,他下班以后是真的有事。他约了陆斯昱。因为每天上下班确实太耗时间了,他问了陆斯昱租房子的事儿,陆斯昱说他房东那个单间还没有租出去,但是建议他先自己去看看房再做决定,如果不满意的话,可以再找其他的,不用太着急。今天就是约了一起去看房的时间。
白宇写完稿,没有参与推送的相关工作,跟秦旭东请了几个小时假就先下班了。
“学长!”他走到楼下,发现陆斯昱竟然已经站在一边等,小跑上去问,“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公交车站见吗?”
陆斯昱把手上的饮料递给他,笑了笑说,“今天下班早,就先过来等你了。”
竟然还是热饮。白宇把它捧住暖了暖手,说,“那走吧,晚上看完房请你吃饭!”
陆斯昱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摇头,“不行,不能再蹭你的饭了。”
白宇撞撞他的肩膀,大笑着调侃,“你别想太多啊,又不是吃豪华大餐,路边随便吃吃得了呗。”
公交车站还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两人一边说笑一边走着,走了大概一半路程的时候,忽然有辆轿车在他们身边停下。白宇一开始没认出来,直到车窗摇下,露出朱一龙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他才在心里“啧”了一声,哟,老板您还有好几辆车呢。
“小白,去哪里?”朱一龙问。
白宇如实说,“去看房。”
“你要在这边租房子?”
“嗯。”
“你们…”朱一龙的目光在白宇和陆斯昱身上转了一个来回,略有些迟疑地问,“一起租?”
白宇懒得解释那么多,点头说,“是啊。”
朱一龙可疑地沉默了一两秒,又说,“在哪里?我送你们过去吧。”
“不麻烦了,”白宇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很近的,我们坐公交去就好。”
说完他跟朱一龙挥挥手,转身拉了陆斯昱一下,和他继续往前走。
陆斯昱问,“这是?”
白宇笑得有点无奈,“丁维他小舅,现在也是我老板。”
陆斯昱一下子没转过这个弯来,“啊?”
白宇摊手,“就有这么巧呗。”
陆斯昱笑出声来,“这巧合怎么让你很痛苦的样子?”
白宇摆摆手,“唉,一言难尽。”
没一会儿朱一龙又开车跟上来,白宇这回停都没停,朱一龙就慢慢悠悠地开着,跟紧在他身边,隔一小段时间又说,“这会儿公交难等,还是我送你们吧。”
白宇转头问,“你下班了?”
朱一龙抿了抿唇,“嗯。”
白宇“嗤”地笑了一声,“那朱总您还挺闲的。”
就这样一路没妥协,朱一龙开一会儿停一会儿,到底也没能让白宇上车,但成功把人护送到了公交车站。结果上天也不给朱一龙面子,他说这个点儿公交车难等,人就偏要在白宇刚站定就开来一辆。他冲朱一龙耀武扬威地一笑,假装乖巧地跟他拜了个拜,拉着陆斯昱一下子就钻进车厢里,人群瞬间淹没他们。
片刻后公交车“轰”地一声开走,喷了朱一龙,的车,一身尾气。
朱一龙舔舔后槽牙,顺着车开走的地方一直看,看了很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18
陆斯昱带白宇去看的租房离创意园也就二十分钟左右的路程,是在一个不算太新的小区里,楼梯房,在六层,爬起来略要命,但也不是不能接受。房东刘大哥自己住在四楼,一层四户其中两户都是他的,中间打通了,连成一个平面面积特别大的房,白宇在陆斯昱和房东说话的时候好奇伸头往里瞄了一眼,一片金光灿烂,墙纸都是金的,确实…嗯豪气。
刘大哥面相和善,身形微胖,在家穿着套非常随意的居家棉袄,是那种出门溜一圈绝对看不出家里有几套——不,当他开门时掏出一大串钥匙晃着哗啦哗啦响的时候,白宇默默在心里纠正了这个量词,可能是按栋算也说不定——的那种人。
“小伙子,我这个房真的是相当划算的啦,而且你看的这间还是主卧隔出来的哦,非常宽敞啦。”刘大哥一边絮叨着一边带他们进门,“我这边的租客基本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我肯定不会坑你们的啦。”
白宇笑眯眯地没接话,倒是陆斯昱朝他点点头,温声说,“刘哥,麻烦你了。”
“嗨,不麻烦不麻烦,”刘大哥开了一扇防盗门,走进去穿过客厅又开另一道,“租房子嘛。”
这才是要出租的单间了。现在很多小区不做小户型,而年轻人又不大乐意和别人合租,所以旧一点的小区里有些买了大户型的房东都会在自己的房里做隔断和适当改装,把房间连同公共区域分区隔,每个房间装上单独的防盗门,这样一套房就隔成两个三个甚至四个单间,对于刚毕业或者没毕业的大学生来说,这种隔断的单间挺实惠的,比正儿八经的单身公寓要便宜很多。
“小伙子你看,”刘大哥打开了洗手间的门,“这是主卧,洗手间都是自带的,不像旁边两个房间,是后来我自己加建的。”
白宇点点头,在房间里各个角落转。
但其实他就是装装样子,实际上也没什么验房的经验,只是凭直觉看觉得还不错,里头的家具都很新,墙面估计也翻新过,空间对于一个人来说完全足够,有床有大衣橱还有书桌,反正他对住也没什么太高要求,差不多就可以了。
“你感觉怎么样?”陆斯昱问。
白宇说,“还行。”
陆斯昱说,“这附近还有别的小区,你也可以多看几间再做决定。”
白宇向来果断,只考虑了很短的时间,就决定不再折腾,“算了,我懒得跑,嘿嘿。”
陆斯昱笑着扶了下眼镜,“那也好,这样我就住你楼上了。”
他和房东熟悉一些,跟白宇说我来跟他谈,然后花了半个小时,把房间里所有家具电器都检查了一遍,结果发现空调是坏的,能启动,但不怎么顶用,他直接和房东沟通了这个问题,说空调的维修费用必须由他那边承担,态度虽然温和,但不是什么商量的口吻,白宇站在一边听,心里琢磨着学长这细致程度也是没谁了,反正他刚才是真的没想过要检查这些。他心里总有种很自然的,下意识的,对全世界的相信。
而且陆斯昱性格里原来不是只有温柔而已。
谈到最后房东答应修空调,押金也愿意从三个月房租降到两个月,但是租金上没再做让步。白宇接受了,两边协定第二天过来交押金和签租房合同,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
“学长你好厉害,”看完房两人一起出小区的时候,白宇感慨,“要是我一个人的话,肯定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陆斯昱笑了笑,说,“有时候不能表现得太好说话,不然别人总想着欺负你。”
路边一束车灯打过来,在夜色中照亮他的大半边身子。白宇转头看他,见他的镜片上反射出暖融融的光,那个斯文柔和的轮廓溶解了。
“对吗?”陆斯昱忽然对上白宇的眼睛。
白宇怔了会儿,说,“也许吧…”
后来两人一起吃个了晚饭,白宇没让陆斯昱再送,自己走到公交车站坐车去了。也不知道碰上什么奇怪的高峰,总之公交在路上堵了很长的时候,等到他转一趟地铁再走回学校走回寝室的时候,宿舍已经熄灯了。
白宇跟楼下宿管大爷说了一箩筐好话,才没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晚归名单上。回到寝室打开门,里头一片漆黑。除了周末寝室都是过了十一点就断电,室友们都已经各自爬上了床。
丁维也回来了,就躺在白宇对床,听见开门声也没什么动静,只看见床铺上一小团亮着,大概还在玩手机。
睡门边的室友探头出来跟白宇打了个招呼,让他记得把门反锁了,白宇说好,轻手轻脚地进门,站定到自己的桌子面前时心情一下子就跌到谷底。丁维动都没动一下,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回来了似的。
手机没电了直接关机,插头现在也不充不了,白宇只好打着小手电摸黑找移动电源,窸窸窣窣翻了半天终于翻出来,可数据线一插——
“操…”白宇有点烦躁,极小声地爆了句粗口。移动电源竟然也没电了。
当代大学生晚上睡觉没手机简直就跟掉了魂儿似的,能无所事事到发慌的地步。白宇站着发了会儿傻,想问先前那个跟自己打过招呼的室友有没有移动电源,但他才刚一转身,就听见丁维那个方向传来敲击声。
他转了转视线看过去,发现丁维从床上伸出只手,手上拿了个移动电源,在敲床边的栏杆。
白宇犹豫了下,走上去伸手接了,小声说,“谢谢。”
丁维收回手,在床上翻了个身,床板发出轻微的响声,他却没说话。
白宇黯然,想说点什么,但又被寝室里极安静的氛围给封住口似的,张了张嘴,又紧闭上。
手机充上电,很快就重新开机,屏幕上亮起微弱的光。白宇把手机放在桌上,想去阳台洗漱池把脸,习惯性地拎拎自己的热水瓶,发现里头竟然还真是满的。
…是丁维吧。只有他俩之间有这个一方不在就顺手帮另一方打壶热水的习惯。
白宇心情复杂了洗了脸,漱完口,挂好毛巾,刚走回寝室里忽然丁维那边又传来“砰砰”的声音。
“丁维你干嘛啊,”另一个室友出声抱怨,“大晚上一惊一乍。”
丁维却已经下床,从身后拍了下白宇的肩膀,然后唰地从椅子上拎了件外套,自顾自往门外走。
白宇默默地跟上去。
两人走到宿舍楼道里,高高的窗户上吹进来一阵令人瑟缩的风。丁维从外头口袋里掏出盒烟,点起来又扔给白宇,一屁股在台阶上坐下,同时抬眼招呼道,“坐啊。”
白宇叼着烟没点,又默默地坐下了。
结果两人傻坐了半天丁维也没有说话的意思,白宇忍不住了,说,“你讲话啊。”
丁维看了他一眼,终于问,“你别扭闹完了吧?”
白宇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明明你先发神经的吧!”
“……”丁维哽了一下,说,“那也是你先做得不地道啊!”
两人就那么无语且斗志昂扬地对视了会儿,忽然又一起爆发出神经质的笑声。
白宇说,“好吧,我道歉,不该一直瞒你。”
丁维撇了撇嘴,一脸不买账的样子,“我他妈跟个傻子一样。”
白宇笑着说,“你本来就是我的傻儿子。”
丁维抬脚踹了他一下,“滚啊,怎么跟爸爸讲话呢。”可稍微沉默了一下,他又说,“…挑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提那个,是我的问题,但我那天真不是怪你掰…掰弯我小舅的意思。”
白宇这才把烟给点着了,烟雾中淡淡笑了一下,说,“算了,我和他的事情都过去了,而且我也没那本事。”
丁维看着他,半晌摇摇头,不知是在否定什么,还是在无奈什么。
他想起除夕夜那天,他在小广场上拉住朱一龙,两人一直沉默着往回走。上车之后朱一龙也没立即开车,坐在驾驶座开窗点了根烟,薄荷味的烟雾,丁维闻着还挺新鲜。车窗外有雪花飘进来,慢慢悠悠落在朱一龙的头发上,睫毛上,有那么一瞬间丁维觉得小舅好像是很孤独的,他总那么沉默,只让风和雪花扑向他。
“小舅,”想了很久,丁维还是鼓起勇气问他,“你喜欢他吗?”
朱一龙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淡淡地望向他,过了一阵子才说话,是个缺少询问对象的问句,“我不可以喜欢他,还是我不会喜欢他?”
丁维一时语塞。
他也不知道。其实刚把朱一龙和白宇之间的牵扯想明白的时候,他脑子里涌入过形形色色的想法,首先是惊讶,然后才是对白宇隐瞒的愤怒,是茫然,是担忧。他没有办法想象——或者说他能想像到的实在有限,所以总是不安定,即使身为局外人,也仍旧那么不安定。
丁维感觉自己也很混乱,问道,“你不是认真的,对吗?”
朱一龙勾了勾嘴角,但眼睛里没什么笑意,他用有点强硬的口吻说,“丁维,你不要问这种自己心里已经有预设答案的问题。”
而直到最后他们也没给彼此之前的问题一个答案,一场对话无意义地戛然而止。
叹了口气,丁维跟白宇说,“我小舅是个很冷情的人,以前欣姐…就是他那个前女友,她就说过,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过一阵子就要怀疑一遍他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他转头看着白宇,说,“你这种恋爱脑更肯定会疯的啦。”
白宇听着就忍不住笑了,“别瞎jb说啊,谁恋爱脑了。”
丁维却还是很严肃,“而且我家情况你知道的吧。”
白宇:“嗯…”
丁维:“你细胳膊细腿儿的扛不住我外公一顿毒打。”
白宇:“……”
白宇推了他一下,觉得他实在想得比自己本人还多得多得多,一下子乐得很,“神经病,我又没有和他在一起。”
丁维惆怅地吸了口烟,“但我总有种不详的预感。”
“哦对了,”白宇忽然清了个嗓,摸摸鼻尖说,“我还得跟你说一个事儿。”
丁维:“?”
白宇:“我现在在一家公司实习…”
丁维:“听说了啊。”
白宇:“你小舅的公司。”
丁维表情一顿,心里的省略号有赤道那么长。
白宇赶紧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啊,真不是,进了公司以后才发现的!”
半晌,丁维幽幽地盯着他,没头没尾地说,“说实话,如果有生之年能看见我小舅喜欢上一个人并且喜欢得死去活来,那我这辈子也值了。”
白宇:“?”
丁维痛心疾首地说,“虐不虐啊,虐不虐啊白宇,我好虐啊,你俩怎么那么他妈的有缘份呢?!”
白宇一摆手,“滚蛋,别再提了啊,要不是那公司我真挺喜欢的,我早就转头跑了。”
丁维想了一下,问,“啥公司啊?”
白宇动作一顿,震惊地问,“你不知道你小舅啥公司?!”
丁维说,“他从来不提啊,我干嘛追着问。”
白宇顿时无语,“…你们家确实也挺牛逼。”
丁维一摊手,“还成吧,just比一般家庭冷漠那么一点点。”
白宇伸手薅他头发,“狗儿子。”
丁维瞬间气得跳脚,“操,敢动你爸爸头发,反了是吧!”
两人在楼梯间哐哐当当闹了一阵,直到开始双双打喷嚏,才裹紧身上的棉衣缩着脖子跑回了寝室。白宇拿起桌上正充电的手机一看,两条微信,陆斯昱的,朱一龙的,一条问他到学校没,另一条就……
反正白宇先回了陆斯昱,说早就到了,之前手机没电没看见信息,不好意思。
然后才打开朱一龙的对话框,看着对话气泡里那条“小白,房子看得怎么样”的信息发呆。
丁维看见他的屏幕发着冷莹莹的白光,把他的脸衬得跟鬼一样阴森,凑上来问,“你杵这儿干嘛呢?”
白宇这回很大方地把朱一龙的信息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声说,“老板深夜骚扰小员工呢。”
丁维一看,重点错误地大惊失色道,“卧槽这哪个微信啊,我咋没见过?!”
这时候邻床的室友不耐烦地翻了个身,他俩赶紧闭嘴,各自脱了衣服爬上床。
过一会儿丁维给白宇发来张图片,是他微信里朱一龙朋友圈的截图,上头几乎可以说是空白,寥寥几张风景照,发送时间隔老远,最近的一条是一年半之前。
丁维:【微笑.jpg】我时常怀疑我加的是个僵尸号,想知道您那微信是什么风景
白宇:也没什么,我这边加的就是个工作号吧,朋友圈全是链接
丁维:全是是多少?
白宇:反正刷下去全都是
丁维:……
丁维:……
丁维:我发现了,你待遇确实比我好
丁维:众所周知我小舅一天不工作浑身难受
丁维:众所周知我小舅不常用这个微信,有时候我给他发消息,他能隔一两天天才回
丁维:并且冷酷附言:“不好意思,没看见”
丁维:就问谁会一天两不看微信?
丁维:我他妈!
丁维:白啊,我好痛!
丁维:【青蛙流泪.jpg】
丁维:【拜拜.jpg】
丁维:【神秘的微笑.jpg】
白宇在他一连串的消息轰炸中逐渐发懵。
竟然是这样的吗?
这时再回头去看朱一龙发来的微信就有种微妙的感觉,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回了:挺好的
对面竟然秒回:这么晚还没睡?
白宇撇撇嘴想,那您这么晚给我发啥信息呢。
再往上一看,朱一龙那条信息发了也有好长时间了,应该是之前他手机关机那会儿就发了。
白宇回:就睡了,叔叔晚安!
光速封死朱一龙的后话。
远在十几公里以外看着手机屏幕上一句“晚安”的朱一龙捏着鼻梁叹了口气。不懂可持续发展对话,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