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1年1月8日

烟花刹那 by 狐离(卷一66 – 71.卷二72 – 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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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邪只觉得自己被扔进滚筒式洗衣机里用最大的马力搅了几轮,下意识反抱住背后的人,像是本能地想汲取一点安全感,却把两只手都暴露给了硬邦邦的台阶。那人察觉到他的动作,不容反驳地掰开他的手,拉回他胸前用力压住。吴邪慌张地回过头去,太过靠近的距离,嘴唇一下擦过有着相同触感却显得湿凉两瓣,触电似的把脸转回去,毫无悬念地磕到了下巴,差点没被迫咬舌自尽。

最后他们停在了一滩水洼里,粘粘滑滑的也不知道里面混杂了什么东西,想必是长年累月渗透进来的地下水,后来也许因为地底支流改道或断流的原因又慢慢枯竭了,剩余的水分孳养了满阶的青苔,所以他们才会在石阶开启时闻到微腥的水汽。

吴邪的意识空白了很长一段时间,好不容易从眼冒金星的状态里慢慢平复过来,下巴疼得厉害,肯定是在滚下来的时候撞青了,听见潘子他们还在他看不见的高处急着叫他,只好一手抵住下巴龇牙咧嘴回了句,“没事,我到底了,你们慢点!”刚想做个深呼吸,鼻子受不住刺激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吴邪进而联想到许多古墓开棺时满满一大缸的黑褐色棺液,里面的“先人”悠然地泡着澡载浮载沉,浑身汗毛倏地就竖起来了。他手忙脚乱地想站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还挂着个人,而且那个人的头软软地搭在他的肩上没了动静。

吴邪的眼睛登时睁得快要赶上某种猫科动物,更加浓烈的腥气飘进鼻子里,混杂着血腥的气味绝对不是一滩死水所能散发出来的。

“小哥……张起灵,你跟我说句话……”吴邪僵在那一动都不敢乱动,觉得自己牙齿都在打颤。

颈边的轻微呼吸几乎要屏气凝神才能感觉得到,声音也是。“我……只是头晕。”说完闷油瓶一下推开了他,背过身去躬着腰干呕起来。

吴邪哭笑不得,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个闷油瓶子竟渐渐地多了几分“人气”,那张铜像一样的万年扑克脸开始会笑,会生气会紧张,还会不好意思……就像行尸走肉的躯体,突然间魂魄开始一丝一丝地回来了,这是……比任何明器更重要一百倍的东西——他终于可以不再像个只晓得挥刀的假人。

吴邪感觉到身上有些麻麻痒痒的疼时,二话不说拉过闷油瓶就往自己背上带,“你想怎么吐都行,吐我身上也行,伤口别泡在这水里。”

闷油瓶只说了一句,“往前走,有向上的台阶。”然后把下巴往他有点凹下去的肩窝里挪了挪,睡着了。

等胖子和潘子一前一后都扶着墙蹭下来,吴邪把闷油瓶的原话一说,几人立刻就趟着滑滑凉凉的脏水继续往前摸去,再怎么累也没有人会有在这种地方休息的心思,秦汉以前都还是人殉很流行的时期,像这种专门设在墓穴里的隐秘空间,搞不好就是个千人坑,筑墓工匠被杀人灭口之后的堆填区,谁有那么高的心理学造诣去探究他们踩在脚下松松垮垮坑坑洼洼的那一层是什么物质……

刚刚开启的密封空间不可避免地让人气闷,几个大男人肺活量不会太低,只好走几步又停一下,小心翼翼地喘几口气,免得窒息,本来五分钟就能走过的路程不得不延长了几倍去完成。

越往前水就开始深了起来,渐渐没到了膝盖,打前锋的胖子本来身材就臃肿,在水里阻力大,万分的不灵便,冷不丁地一头栽了下去,爬起来之后那个兴高采烈的表情几乎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摔断了哪根筋。他随手把脸上的脏水一蹭,“靠!老子摸到楼梯了!!!”

吴邪和潘子错愕地对视了几秒,摔个跤都能刚好摔在出口上,看来真的有必要好好研究一下王胖子令人费解的狗屎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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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吴邪已经大概了解,他们正处在一条V字型地道的底部空间,和几百个被毁尸灭迹的先人一起泡在同一滩水里……他当然不是有自虐倾向故意去想这些问题,只不过顺着胖子发现的那段台阶爬上去以后发现发现出口是封死的,干燥的地方横着五六具干尸,也不知道会不会突然蹦起来,他不想点别的转移一下注意力怎么行?

胖子和潘子两人在出口前面忙活,商量着怎么用有限的炸药一举轰开通道——这一点充分体现了作为一个拥有现代化设备的现代人是多幸运,至少他们不必跟那些工匠一样被堵死在这里。

潘子一直坚持带着的探铲在这种时候也开始充分的展现它的价值,他沉着气握稳了铲身用力往上一捅,稀稀拉拉落了两人满脸土,谁也没去计较这个。

潘子把拉下来的土抠出来仔细看了看,表情还算满意,“大概一米多的夯土层,顶上封了层白泥,再上面铲子被挡回来了,估计是石头,也没什么大问题。”

吴邪点点头,只要不是遇上什么钢板或者铁水浇灌,对他们来说就都能对付,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们的炸药不太够,不能像往常一样随便点一堆就能把个斗轰塌,于是潘子踟躇了,胖子干脆就茫然了,不能指望这家伙对科学有多少认识……

吴邪看他们东摸摸西刨刨,始终没能定下把那一小陀炸药放在哪,只好招招手把胖子叫过来照应着闷油瓶,三两步跨过几条干尸到出口附近,利索地解下腰带,拉直了把它当作皮尺往墙上比划,最后用手指虚画了一个圆对潘子说,“大概在这个位置,刚才我们下来那个口你也看到了,出口不会大到哪去,实在不行应该也能保证炸开一半。”

潘子点点头,“小三爷让开点。”他用探管顶住那小捆炸药贴在斜向上的墙面上,吴邪退到胖子旁边,闷油瓶依然靠着墙在昏睡,他正考虑着要不要把他再往后挪一点,那边潘子已经无比手快地点了引线,然后就是那一套万能的鱼跃前滚翻,骨碌一下就到了他们跟前。

几乎是同一秒,被堵死的洞□裂开来,石块跟开花一样一蓬蓬往四面落。

胖子赶紧蹲下一把抱住了头,吴邪赶紧也蹲下一把抱住了闷油瓶的头……

等动静渐渐小下来,潘子回过头去,挥了挥眼前的尘土,嗖地站起来,“成了!小三爷!!成了!……”

吴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转过头去就看见胖子那张好像斋戒了两个月终于看见肉了热泪盈眶的脸,他发自内心地拍拍那浑圆的肩膀,哆嗦地笑着就是说不出话来。

胖子“哈哈哈哈”嚎了半天,爆出一句“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不对,等等……”潘子冷静下来看了看手表的夜光显示,“现在是早上八点多,如果我们打穿了出口……”

吴邪心里立刻咯噔一下,“……怎么会没有光线透进来?……”这是不是说明他们想错了,这条通道并不是通往无琊墓外面的……他们没有逃出去,还浪费了剩下的唯一一点炸药?

刚才的狂喜在一瞬间被一片更大的绝望轻易覆盖,吴邪下意识抓住闷油瓶一只手,要是出不去……没有水和食物,人类能够撑几天。可是,如果连血也在不断流失呢?……

他的心里像是有一片荒草在疯长,乱成一团遮住了视觉听觉,嗡嗡嗡嗡地到处窜。

胖子抹了抹脸,“咱先别乱,谁也没说上面不是出口呀,是吧……?说不定有什么东西挡光了呢?不上去看看怎么知道?……横竖,咱咱接着走,跟这蹲着出口也不会自个儿来找咱……是吧?”他把脸转向潘子,又转向吴邪,再转向睡着的闷油瓶,甚至还转向横在地上那几条干尸……

接着他有点僵硬地,同手同脚地带头往炸开的洞口走去。很快又缩回来,眨了眨眼,“你们猜胖爷看见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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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见胖子神色并没有几分紧张,吴邪和潘子显然没功夫跟着他瞎琢磨,直截了当就把问题扔回给他。

胖子对着潘子眨眨眼睛,一副这没有你吴邪什么事的样子,“你还记不记得咱挖坑进来的时候你挖到一半说铲子下得不怎么利索了,三老头就叫你拐了个大角继续挖?”

潘子仔细回想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要是当时你没拐角直接上炸药的话,估计咱就直接来这儿捞不着全程参观了。”胖子轻轻吹了个口哨,“没想到啊,一路错着错着都能错到正道上来,你说咱不是神盗是什么?”

“如果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下去,什么神盗都变成鬼盗了。”吴邪听懂了他的意思,心里松了一点,脸上还是看不出什么,有点吃力地架起闷油瓶就顺着那个洞钻了出去。

胖子反而一头雾水,转过去问潘子,“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喜怒不形于色了?”跟个王牌特工似的……

“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时候吧……”潘子若有所思的收起探铲,跟着吴邪的后脚也钻了过去。

“我说咱的对话能不能别那么像拍电影?”胖子苦笑着抓抓头,“一个两个什么时候都参破了天机似的?”

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当然,地上的几具干尸没有办法回答他,只是一如既往地睁着空空的眼窝张着干枯的嘴,维持着最后一瞬不知道是企求还是咆哮的表情,目送胖子也哧溜一下窜出去,再一次陷入沉寂的长眠中。

谁对谁都是过客,不管活人、死人,亲人、朋友,抑或是爱人,欠下的就是欠下的,错过的就是错过的,谁都别妄图还清,别妄想总有一天朝花夕拾。

胖子永远也想不出那么矫情的话来,于他而言,只是在这一次险象环生的逃脱后,他和这几个并肩作战的要好伙伴分道扬镳后,就没有再重聚过。十几年间只听见道上不知道几分真假的传闻,跟着吴三爷的那位潘爷在一次下地的时候不小心着了道没再出来,吴三爷下去捞了半天连尸骨都没捞到,后来就传出了金盆洗手的消息。

他跑到杭州吴三爷的盘子想给老朋友上柱香,却一个熟人都没见着,这才又听说那位跟着三爷下过海斗上过天宫的吴小三爷和那位神秘程度无人能及的张起灵,早也已经杳无音信很久很久了。

他开始觉得空虚,开始觉得拼死拼活换回一沓钞票捏在耳朵旁边扇风的感觉还不如直接叼根烟在风和日丽的小公园逛逛,逛累了找个板凳歇歇……在这种情绪的控制下,他又接了两三趟活,然后倒斗界又一只老鸟退隐江湖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亦都是传闻,也许人们都爱看个结局,于是出来了那么个心思还算通透的人,给当年那几个传奇的人物传奇的故事编了个极淡的像是未完待续的结局。扯远了,不提。

现在视线继续回到我们故事的开始,无琊墓外那片没经过开发的荒区,天灰蒙蒙的像要下雨,枯枝败叶被踩断的声音由远及近不规则地传来,几条人影鬼魅一样地在树影中间穿行。看起来比较胖的影子不知道绊到了什么,趔趄了一下,没等别人扶又自己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奶奶个熊,胖爷再不觅食就要归位了,怎么还没走到公路?!”

“死胖子!这里就你膘多,再吵个没完小爷把你片皮了犒赏三军。”吴邪板着张‘你欠我一百万没还’的臭脸正儿八经地威胁。

潘子无力地捂着胸口还要尽职地打圆场,“快了……前面转过去肯定就是公路,找辆车应该不难。”

正说着,胖子模模糊糊感觉到扎在背上那把被破布包着的剑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他一下想到他们遇上三头山鸡之前这剑就闹腾过,一个激灵,头皮都要炸了,他手脚僵硬地叫住潘子,“老……老潘……,你说古人有时候会不会有兴趣把雷达做成剑的形状?……”

潘子没听懂他的意思,与此同时随着吴邪一声“有路!”,他们拐了个弯就站在了一条尘土飞扬的双车道小公路边上,正是他们来的那条,远远地还正有一辆车开过来。潘子二话不说望路中间一站伸手一拦。那小黄面包“扑……哧!”地停了下来,一听就知道底盘不稳。

慢慢摇开的乌漆麻黑的车窗后面是个叼着半截土烟的中年男人,他愣了愣,露出一口黄牙,“唷……又是您几位爷……”

吴邪顿时就想两眼一翻,底盘不稳的黑破面的,猥琐的中年司机,果然就是多讹了他们两块钱的那位……

他们别无选择地再次上了“贼船”,报出了镇上那个小旅馆的大概位置之后,司机就没再问他们什么,几个人也没再说话,吴邪潘子和坐在副驾上的胖子透过后视镜大眼瞪小眼,一路保持着沉默。

吴邪知道这两个做惯了贼的一旦不说话就是警觉性上来了,俩人搞不好都能眉目传情……不对,传音入密了……

他们会警觉也是有道理的,好几天以前他们他们就是租他的车来的这里,现在才出来,几个人不是挂彩的就是内伤的,甚至还有没有一起回来的。那么这几天他们究竟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干了什么,这个司机竟然问都不带问一句的,嘴巴闭得跟训练过似的,好像他们不是贼他才是……

吴邪累极了,无暇去想那么多,反正有什么事胖子潘子能扛着,他们都扛不了的也别指望自己能怎么地了,总之他吴大少爷就是个能闲着就绝对不给自己找事的主。他放松下心神,头往后仰着,和闷油瓶一样的姿势靠在椅背上,终于有空松开牙关舔一舔干裂的嘴唇。才一舔就愣住了……好苦,怎么会那么苦,自己吃了什么东西?……

他眼睛一睁坐起来,他没有吃什么,他只是……在滚下那段台阶的时候不小心碰到过闷油瓶的唇。他抿住下唇又尝到了那丝苦味,手轻轻压在闷油瓶右腹上方,“小哥……”

闷油瓶眼皮眨了一下,睁开来。他其实一直没有睡着,只是不断在清醒和不清醒的边界上徘徊,出了一身的冷汗。

吴邪手上的力气加大了一点,低声问“小哥,这里会痛吗?”

闷油瓶点点头。

吴邪又加力压了一下,“很痛?”

闷油瓶依然只是点头。

吴邪猛地大声冲那司机喝道,“开快点!去医院!开到最快……听到没有?!”

司机被吓得差点连方向盘都没握稳翻下驾驶座去,“再……再快您又要吐了……”

“你管小爷吐不吐!踩油门!这车跑散了回去我送你辆新的!!”吴邪一圈砸在车窗上,听得胖子忍不住“嘶”地抽气。

车迹稀少的郊区公路上,一辆小破面的定了定,突然如同被F1方程式附了体,没命地狂奔起来,所过之处飙起一阵沙尘,久久落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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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发生的事对吴邪来说就像一个意识流的荒诞梦境,只不过他隔着裤子把大腿都掐青了也没能证实这一点。

他只记得闷油瓶刚被推进医院就没了气息,自己像只疯狗一样扑上去又捶又打,词不达意地喊了些什么,认命地握紧了拳,就等着医生给他下死亡通知。后来护士居然指着心电图惊叫“有反应了!快……继续,别停!”

妈的……吴邪只好又一拳捶在闷油瓶心脏上方,原本就是粗略包扎的纱布绷开来溅了那白衣天使满身的血,“妈的,别告诉我你们医院连心脏起搏仪都没有!”

“不是不是……”小护士忙不迭用酒精擦着手,再抓起一团消毒棉捂住闷油瓶的伤口,“我是叫你继续和他说话!”说着她扒开闷油瓶一只眼皮,“你看你看,他瞳孔也有反应!”

“我刚才说了什么?……”吴邪眨了眨眼睛,他想起来了,——挨千刀的闷油瓶子都到这了你敢死一个我看看?你要死怎么不早点死你撑那么久你不累啊?我一路背你出来多辛苦你知不知道,浪费劳动力你等着被天打雷劈吧你!!

事实上,闷油瓶会有反应真的只是觉得他太吵了……在场所有人同意。

一旁的医生也扔了手里的笔,两步跨过来指挥着那几个护士,急道,“赶紧推急救室去,一定要救活他!”

吴邪心下顿时充满对伟大医德的歌颂,谁说现在医界黑暗来着?我们的白衣天使是多么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神圣高尚!……当然他没听见医生接下来对护士小声嘀咕的话,“这人死成这样都能救过来绝对是医学奇迹,咱医院能不能一夜成名工资能不能翻倍就指望他了……”

接下来吴邪也简单处理了身上的外伤,回到小旅馆拿了点生活必需品,给手机充电开机——他认为三老狐狸如果已经出来了,就肯定会给他留言或者发短讯,可惜,手机里什么纪录都没有。他回到医院,闷油瓶已经进了手术室,他在手术室外冷清的长凳上枯坐了五个多小时,在这五个小时里,潘子顾念着他家三爷的安危,执意挂着一身的石膏绷带赶回杭州。胖子怕那包明器带在身上烫手,一力承担起将他们全部折现的任务,当天就动身,挥一挥衣袖,带走了所有明器……

吴邪在第六个小时等到了闷油瓶的病床慢慢从手术室推出来,身上脸上没有盖白布,也没有医生满脸沉痛地过来对他说节哀顺便。他趴在病床边上,看着药水通过细细的管子注入到闷油瓶还很苍白的手臂里,突然觉得这个世界美好得不像话。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在刺鼻却让人安心的消毒水味里慢慢睡着。

这一觉睡得很沉,沉到手机响了两次都吵不醒,后来两通电话都识趣地没有再响,默契地几乎在同一时间变成了两条短讯,“小哥没事吧?”发件人分别是胖子和潘子,胖子接下来的话是“东西我都出手了,明天把票子给你汇过去。”……潘子的是“三爷没回杭州。”

当晚,灰了一整日的天果然不负众望地下起了倾盆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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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天还是黑的,但闷油瓶一睁开眼睛,就确定自己再一次躺在了医院里,为什么是“再一次”,而“上一次”又是哪一次,他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从骨子里万分地讨厌消毒水的气味,可以选的话,他大概还宁愿去闻尸臭。他脑袋空空地躺在病床上,试图回想一些什么的时候,有人从门外进来了。

这个人,很眼熟,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但他却无法确定他们是不是认识。那人走到床边,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很好看,“我回来了。”

闷油瓶想坐起来,却发现四肢竟然无法动弹,他戒备地看向那人,“你是谁?”

“原来你已经忘了啊……那,我走了。”那人又轻轻笑了笑,这次闷油瓶看清了,那个人笑得那么好看,眼睛里却满满的都是凄凉悲伤,把他震得说不出话来。

别走,你让我想想,我一定记得你是谁的,我答应过的是不是……不然,你怎么会那么难过?

他失语地在仿佛被清空的记忆里翻找那张熟悉的脸,没有发觉,病房里早就已经空荡荡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冷汗大颗大颗地冒出来,他忽然抓紧了身侧的被角,依然无法将自己撑起来,力竭地倒回枕头上,闭上眼,“你是吴邪……吴邪……”

“怎么了小哥?”耳边却清晰地传来上一刻还在说着要离开的声音,他猛地睁开双眼,天已经微微亮了,窗外还有滴答不停的雨声,吴邪一手撑着头趴在床边,显然也是刚醒。

他摇摇头,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所有的东西他都还记得,一件都没有忘。

吴邪的声音听起来很放心,“你手脚都打了石膏,昨天刚动了手术也还没拆线呢,你千万别乱动,有事就按床头那铃,我出去买点吃的。”

“恩。”

吴邪拎起靠在窗边的长柄伞,推开门噔噔噔地跑下楼去。这间乡镇级的医院并不大,病房和病人自然也都不多,安静到冷清的那种。闷油瓶睁着眼睛发了很久的呆,连雨是什么时候停的都不知道,直到一丝香甜的味窜进鼻子,有点老化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吴邪提着两瓶热豆浆走进来,裤管上湿湿的,不知道沾了晨露还是雨水。他冲闷油瓶笑得有点傻兮兮的,“我回来了……”

闷油瓶听着这话,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叫了他的名字,“吴邪。”

“怎么了?”吴邪关好门。

闷油瓶于是再一次失语,他怎么说得出“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没忘记你”这句话,然后他看到了吴邪乱糟糟的头发和湿了大半的裤腿,“……跑那么急干什么?”

“哦。”吴邪把袋子往他面前一凑,“豆浆冷了就没那么好喝,来,小心点我给你多垫个枕头,你别使劲,刚开过刀的……”

闷油瓶什么也没说,倒真的放心地把背往吴邪手臂上一压,心安理得享受送到嘴边的热豆浆。

窗外那棵高大的榕树静静地掉着叶子。

在这之上,是天空那副万年不曾变过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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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胖子果然是一讲诚信讲义气的首都好市民,第二天午时刚到就一通电话硬生生打断了吴邪跟周公的亲切友好会谈,比杀头还准时。

他跟吴邪说了两件事,一是赃款给他汇到帐了,三份,他自己的,王盟的,小哥的,至于为什么会把闷油瓶的票子汇给他,人胖子说了,反正那小哥躺医院里死活都是花你的,钱放你那你不吃亏。看看,这胖子是多好的胖子啊……

这些钱加一块绝对够他再换辆BMW满大街显摆。第二是他胖爷回去没两天又手欠地去接了趟镖,说是前秦的哪个王还是大官什么的,不日将再战江湖去了,吴邪也没留心听,如果可以,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跟什么坟啊墓的沾边。那家伙哪天不摸着棺材心里就不能舒坦,吴邪琢磨着大胖爷爷不拿劳模奖有点可惜,干这行的殉职了也没人给你发抚恤金,跟□一样。

吴邪撂了电话就趴在窗边一动不动,想着自己户头上多出来的那几个零,咧开嘴本来想笑来着,笑着笑着就好像看到了满地的血,“小哥啊……”他知道闷油瓶睡着了,也没有回头,就这么自言自语,“有什么意思呢?”你说我们这样,就换回这叠票子,有什么意思?

响应他的话似的,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吴邪转过头去就看见病床上那人睁着眼皱着眉,把床单抓得死紧。“小哥,镇痛片吃多了不好……”

闷油瓶不说话,反正最后都是吴邪叹气,一杯温水两粒药丸送到嘴边,倒像是他最委屈。

一夜暴富又怎样,还不是一样要给人端水喂药……吴邪知道闷油瓶最受得了的就是疼,偏偏那张家小哥成天不露声色的,稍微皱个眉就能皱得他心绪不宁食不下咽。一物克一物这话果然是对的。

一连几天的阴雨,打消人所有外出闲逛的欲望。闷油瓶大半时间都在睡,要把那几天没睡的都补回来似的,醒了也是一动不动像能把天花板盯穿——人医生说了,再多动几下把骨头内脏都彻底移位了他就直接找殡仪馆的人替他接上打包装进小木盒。

那嘴上没毛的医生恐吓起人来一套一套,现如今吴大少爷连给张家小哥翻个身都心惊胆战。倒是闷油瓶还是一脸波澜不惊的,就算医生不交代,他也绝对是能躺着发呆就不多动一根手指,这么合作的病人哪里找?

于是乎,没有办法一个人锄大D的吴邪再怎么闲得发霉,也只能像个地缚灵在病房里闹腾。不用怀疑,搁吴邪身上整理衣物也绝对算得上闹腾……

闹腾够了,第二天搬回一台笔记本,往床边一放,也不知道一整天对着屏幕在干吗,闷油瓶也只是能从他眨也不眨的眼睛看出,他看得很用心。“吴邪,下雨了。”

那人大梦初醒一样,嘭地一声跳起来,手忙脚乱跑出去,“我去收衣服!……”而在这之前,惊天动地的雷雨声已经在窗外响了很久。

昏暗的病房里,只有显示屏散发着一小方幽幽的光亮,闷油瓶侧过头去,打开的窗口显示着黑色的加粗字体,急寻战国玉环残品。旁边附着图,正是吴邪从公子无琊棺椁里捡出来的那半段。

下面还叠着另一个窗口,只能从边缘看出是一张地图,指向某个不知名的山村野地。

他定定地注视几秒,又把目光转向半开的房门,直到吴邪抱着湿答答的衣服跑回来,才又闭上眼睛。吴邪过来调低了屏幕的亮度,“你再睡会,到点了我叫护士来换药。”说完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下雨天果然最能萌发睡意。

半个小时后,推着药品车进来的护士轻手轻脚给床上的病人换好了药,又出去拿了张毛毯,啼笑皆非地盖在不知道多少次直接扒在床沿上倒头就睡的“专人护工”身上。自己都没照顾得好呢,倒是对他那冷冰冰的小哥上心得没话说。

厚厚的云遮住太阳,倾盆的雨铺天盖地,覆盖了这个小小的乡镇整整两天。昏天暗地。

———— 第一卷 完 ————

卷二 战国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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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杀尽月有霜。云隐苍茫,夜色不祥。

视线一时从印象中逼仄昏暗的小病房转到一个更加阴晦却明显通透了的空间,吴邪也没有多不适应,他踩着满地的枯叶,甚至还发出了“原来这里也是秋天啊……”这种不是重点的感慨。

远处木枝错落间现出半阙高高的屋檐,翘起的檐角上勾着一轮过于惨白的月。吴邪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缩了缩脖子还是朝着那巨兽一样的庞大建筑走去。

庭院深寒,有树影投在殿前的水洼上,匆匆忙忙地被匝地的骤雨惹乱,瑰丽的宫殿在夜半的雨中平添了几分死气,朱门紧闭,只留两盏宫灯摇摇晃晃,将熄未熄。

门里是灯火通明的另一番景象,前前后后竟点着上百支高烛,有人乱作一团,有人闭了嘴沉默。宫室靠墙的那头,几重帘帐早被次第拉开,正中安放一张堂皇富丽檀木雕花大床,只是那原该洁净的枕席和被褥上竟然都血迹斑斑,四周围狼籍地堆满药瓶汤罐,滑凉的团云紫纹床幔垂下一边,遮住了床上的人影,但只听那气息,已是个濒死的人无疑了。

不多时,那殿门无声地一开一阖,只是转眼的功夫就见一年轻人挑帘进来,来人散着发,长身而立,一抬头竟然是容貌清绝无人可与之比肩。身上白袍玉带,即使昭示不了官职也一样能让人相信这人的权位非同一般——他腰间半掌大的一块墨玉铭牌,上刻一个遒劲的“苍”字,无人不知是大公子如樾的手笔。

没有人说话,是实在拿不准,公子如樾帐下那个深藏不露据说能驱鬼辟邪的觋师,在这个时候,来到公子无琊的宫里所谓何事。赵如樾看他这个弟弟不顺眼是全赵国都知道的事没错,那么现在这是,光明正大地让这个觋来……打算咒死他?

吴邪不懂得那么多,在他看来,也许应该说,在每一个常人看来,最无法理解的问题其实是,外面雨势未减,为何这白衣觋师施施然走进来,衣袂发梢却没有一点沾湿,而他的手中也不曾有任何伞具蓑衣……

屋里的众人也并没有迟疑多久,纷纷屈膝行礼, “见过苍大夫。”

吴邪听见也瞠目结舌,这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居然已经混到文种、范蠡那类的士大夫级别了……自己二十岁还在干吗来着?逃课、睡觉、通宵网游、挂科、补考……

没等他神游地球一周回来,那位苍大人点点头,见几名医官扎堆站在一边,温声问道,“都站着做什么,还不替公子诊治?”……是……来探病的?众人面面相觑。

当然,是因为床上的人已然无治,医官才垂了手站在一旁的,他明白过来,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翕了翕长长的睫羽,“刚好,小臣这里有一味药,不知可否一试?”

“这……”床头端着药的侍女一时也失了伶俐,下意识地想护着她家公子,可面对的是位大人,拦着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知忧。”床上那体无完肤的公子却忽然发话了,“出去吧……有劳苍大人。”

“不敢。”觋师微微一笑,上前一步伸手搭上赵无琊脉搏。

那侍女便也对苍善意一笑,出去的时候顺便懂事地把那几位满头都是汗的医官也请了出去。满是药味的宫室一时安静了不少。

赵无琊闭了眼,对声音的感知愈发敏锐,“下雨了?”

“是。”苍跟着扭头,望向帘外,一缕发落在眼前,异样的风姿绰约,他微笑着补充,“下得很大。”

难道,小哥说的是真的……这个苍,已经无法称作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他是……纯粹到能够看穿天机,能够和神明对话的觋。是一念之间可以平世也可以乱世的“相星”!这是吴邪直接接触到那双清明双目时心里唯一的念头,那双眼干净得像新磨的镜子,轻而易举地照进心里去,真实得不像梦境。

“下雨了,陵还没回来。他会不会……在等我送伞给他?”赵无琊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眼里也没有丝毫的神采,“请苍大人告知,我大哥,找到他没有?”

“没有。找到了,我亲自带他来见你。”

找不到呢?我还要这般不生不死地,等他多久?这一句,赵无琊终是没敢问出口,只是猝不及防喷出一口鲜血,刚才丫鬟知忧费劲心思给他灌下那半碗老参汤就算这么白费了。

苍伸出白玉似的一根手指,径直压上他染血唇瓣,“公子似乎忘了,小臣此来是为送药。陵护卫生死尚成谜,公子又是想去、想留呢?”

赵无琊看一眼他空空的双手,“我要活,你便凭空变出灵药来么?”

“是不是灵药,只有公子知道。”说着,苍低下头去附上赵无琊左耳,声音细如蚊蚋却也分明可听,“你与他是同命之人,你撑到三更,他便撑不过五更,你可想好了,这最后一口气,咽还是不咽……”

是日黄昏,守在无琊寝宫门外的丫鬟知忧分明听见她家公子温润如玉的一句,“多谢苍大人灵药。”那声音语调,竟与平日里别无二致。

随后那苍大人便施施然走了出来,与他来的时候一样,欺风拂月的姿态,只是那雪白的袖口上,带走了公子无琊的一抹血迹。越过知忧之后那张脸就慢慢敛了笑意,他骗他的,既非兄弟至亲,也非前世注定,牵绊断了就是断了,就是夫妻也有劳燕分飞的时候,何来同命之说。赵无琊心思再宛转玲珑,此刻心字成灰,也只需一句假话罢了。他不想让他死,他怕赵如樾终有一天后悔。

那个表情知忧看不见,吴邪却看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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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九曲的青玉回廊凌空架在一片湖光之上,天色过早地暗下去,只剩雨打秋叶的回声被湖心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去,空空茫茫的静。残荷听雨,人倚朱栏。

一身黛青衣裙头挽双鬟的侍女轻声穿行,而秋色如织,雨若珠帘,此景,可入画。黛青的身影转了几转,已到湖心,那人锦衣华服,袖手凭栏,侍女走近的时候也没有回头,只听见他在低声念着一段诗。诗的意思她懂,孤苦伶仃,举目无亲。她不懂的只是,她睥睨天下,予夺生杀的公子,为什么突然发出这样的喟叹。她不懂,天阴雨湿,他不去青纱帐、温柔乡,却偏偏在这湖心小亭站了一整天。

“有什么事?”清冷的声音夹着雨飘过来,侍女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寒战,“公子无琊请您过府一叙。”

赵如樾一扬嘴角,笑出了几分讥诮的味道,“我那命硬的五弟,他还没死啊?”那声丧钟,他可是在这里等了一天了。

侍女低头算是默认,“车舆就在门外,不知公子……去不去?”越说到后面越是小声,那去不去三字干脆连自己都听不清了。

“不去。”没有找到那个人,甚至派去了数百亲信,只差没掘地三尺,却依然连那陵护卫的一片尸块都找不回,过去和他说什么?说那个人已经死得连渣都不剩了?他赵如樾最讨厌就是无功而返。

“再说了,我与他,无话可叙。”叙什么,都已经被十年前那场与此刻一模一样的冷雨叙尽了,那场雨送走了一位国母,迎来了他恨之入骨的女人入主后宫。如今,这场雨送走一个有名无实的储君,雨停了,自然迎来他赵如樾君临天下!有什么不对的,一报偿一报,上天公平得让他无话可说。他也没有必要再去看那委曲求全的眼神,没有必要再怀疑自己是不是恨错了人,很快就尘埃落定了,不是吗?

指甲堪堪刻进了木雕的扶栏,赵国下一任的君王,就维持着这么一个麻木不仁的表情坚持着。他要这天下,尽管他不知道自己要这天下有什么用,但他知道这是自己心里仅存的那一根弦,不能断,不敢断。就如同陵的生死之于赵无琊,他知道只要自己轻轻一句“他死了”,赵无琊对人世的那最后一根弦也会立时绷断,谁都留不住。他恨着的人,会从这个世上彻底地消失。

他很想知道,赵无琊是不是还可以长笑当哭,去奠他一生挚爱。却害怕知道,没有了仇恨,自己还剩下什么……是以,他期待着他的崩溃,却不敢亲眼见证。

挥退了侍女,赵如樾莫名地心下焦躁,一腔的郁怼无从发泄,经由右掌重重地击打在扶栏上,激起的水花溅了匆匆赶来的侍从一身,那侍从也只是定了定,不敢怠慢,朝着赵如樾跪下,将手里捧着的一样物事高举过头顶,垂着头不敢上视,“公子息怒……公子恕罪。”

赵如樾定睛看去,只见狭细古朴的一支长剑,血红的剑穗残破不堪,不知饮了多少血。他认得这剑,天下动荡了数百年,那数不清的吴钩越剑四散零落,而这一支正是当年越王勾践寻奇人所铸的八剑之一①,有幸被赵无琊所得,送给陵的佩剑。剑名,却邪。关于这支剑留下来的只有一句话,有妖魅者见之则伏。

宝剑赠英雄,如今残剑饮恨,英雄当是,已逝。

《拾遗记·卷十·诸名山》:“昆吾山,其下多赤金,色如火。昔黄帝伐蚩尤,陈兵于此地,掘深百丈,犹未及泉,惟见火光如星。地中多丹,炼石为铜,铜色青而利,泉色赤,山草木皆剑利,土亦钢而精。至越王句践,使工人白马白牛祠昆吾之神,采金铸之,以成八剑之精。一名“掩日”,以之指日则光昼暗。金,阴也,阴盛则阳灭。二名“断水”,以之划水,开即不合。三名“转魄”,以之指月,蟾兔为之倒转。四名“悬翦”,飞鸟游过,触其刃如斩截焉。五名“惊鲵”,以之泛海,鲸鲵为之深入。六名“灭魂”,挟之夜行,不逢魑魅。七名“却邪”,有妖魅者见之则伏。八名“真刚”,以切玉断金,如削土木矣。以应八方之气铸也。”

74

“这就是你们翻遍整座山的成果?”双眼微眯,吐出来的却是一贯戏谑的语气。面冷心冷,倒也真是当之无愧。

“属下该死……”

“是该死,不过也别脏了我的地方。你拿这东西去见赵无琊,当他面前自刎好了。”

那侍从知道哀求无用,灰败着脸捧了剑就要离开。忽见身边白影一闪,亭里多了个白荷般立着的男子,散着发,面无波澜,“这剑,臣去送吧。你且退下去。”这最后一句,是对那侍从说的。

侍从见赵如樾并未反对,重重磕了个头,一径跑出了湖心亭。

“为什么是你?”赵如樾目光一沉,死死盯住那个人,狠厉的眼神像是要在他身上刺穿几个洞。

“我答应他,会亲自带陵去见他。”那人不卑不亢,平静地回望。

“你去见过他?”怒极反笑,戾气再也藏不住,也无须再藏。

“是。”

赵如樾蓦地一把揪住男子平整的衣领,右手更是毫不留情地掐住那条白皙修长的颈项,“你去看他做什么,啊?!”

“他为君,我……为臣,君体抱恙,臣子很应该去探视……不是吗?”丝毫不惧那双随时可以掐死自己的手,气息却因为逐渐收紧的力气而变得不稳。

赵如樾愈发恼怒,“你这个见了天子也可以掉头就走的人,说这番话不觉得可笑吗?!”

“臣的眼,只看……臣认为值得的……”

“……他是值得,值得你看他,值得父王宠他臣下敬他,值得陵拿生命去护他,值得全邯郸城为了他一夜缟素!他是大好人!你不忍心他死,就尽管去救他!救活了再辅佐他成为一代明君名留青史,也好过对着我这昏君暴君!!”赵如樾狠狠一摔手,将那人推开。他必须推开,他刚才……差点杀了他。

那人趔趄了一下撞上亭边一根圆柱,赵如樾确信自己听到什么东西“喀”的响了一声,那长被黑发半遮的脸看不清表情。他心下一滞,那人已经自己撑着栏杆站起来,依然站回了他一伸手就能攫夺到的地方,“你失态了。”

赵如樾下意识往后退一部,“你告诉我,是不是得不到这王位,我就合该什么都失去?”声音里浓浓的倦意已是取代了怒气,失去慈爱的母后,失去曾经敬重的父王,失去那么多原该兄友弟恭的兄弟,最后,再失去你……是累了,怎么能够不累?

他没等那人回答,继续说,“你知道他们怎么看我,心狠手辣、泯灭人性,为这样的人谋天下,玷了你一身清白是不是?”可是,你知道我有多想毁了赵国,顺道毁了我自己。

就这样静静地对峙着,谁都没有说破,只任凭自己去想起那许多年以前,赵后大薨,遗体入葬。带着觋神面具的觋师把失魂落魄的大公子从雨里拉回来,递给他一块帕子,是雨是泪,都擦得干干净净。

再后来,他听他说,周游列国是为寻一位明君,助他平了这乱世,入朝为相,一展抱负。他那一刻便决定,算尽了机关,拼却了性命,他要得到那个王位,至少,把那个人留在身边,只是有一个人能听自己说说话,都好。

一年又一年,却丝毫不知道那觋师早为了他放下毕生夙愿,知他要称霸,就使出浑身解数去助他,从不问缘由,也不管此举,是不是逆天。他却慢慢地从争夺中得到了予夺生杀的强者的快感,满手血污深陷其中。赵人只道他玩弄权术狼子野心,赵王只道他借此报复自己对母亲的冷落,那个人,只道他在寻找更坚硬的盔甲保护自己,而他,只道得了天下自然也就得了那个人伴他共坐天下。最后,终于连他自己都分辨不出真实的内心。

到头来,都是在以做着以为能让彼此更靠近的事情的名义,互相禁锢,互相伤害,较量着谁比谁残忍,谁比谁麻木,渐行渐远,却恍若未觉。

不愿意放手也只是因为,谁都没有比谁不在乎。

半晌,那人轻道,“我救不了他,带这支剑去断了他那丝尘念,送他上路罢了,毕竟兄弟一场,你也别再难为他,他……撑得辛苦。”顿了顿,又道,“我不曾后悔。”在我眼里,始终是十年前双目清明,身无瑕垢的你。

赵如樾怔忡之际抬起头,看那抹雪白的影子慢慢走远,在一瞬间被如墨的夜色吞没。他还是没说,不曾后悔的是答应助他得到天下,还是,不曾后悔留在他身边。

别放弃我,求你……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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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仔细擦去剑鞘上的血污尘泥,自素服上扯下一块布帛扎在那剑穗之上,一路上缓步行来,血红苍白,就这样摇摇晃晃入了赵无琊的眼。赵无琊半靠在枕上,正握笔在一张卷帛上写着什么,颈项、手腕,所有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上,密密麻麻尽是来不及愈合的狰狞伤口,怎么都遮掩不住。这人,像是生生受了一场凌迟,却还能够这样安然坐着,提笔而书。

苍突然想笑,赵如樾,你真该来看看,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那白荷一样的身影停在床前,没有说话,手上托着什么东西,似乎很重,重得把眉心都微微地压皱。赵无琊看清了那一抹绞缠的血红苍白,那是却邪,三尺长的青锋剑,挽一道剑花,流光若水,声如龙吟,此刻,都化进了那一片纯白丝绸。持剑的人,不在了。

赵国军中有一个传统,战死的将士遗骨无法运回故里或尸骨无存的,便由活着的人挑选一件死者的遗物,系上白绳送回家中。是以家中有男丁参军的百姓,都害怕哪天家里突然来一个不认识的人,沉默着递上一个系了白绳的物件,告诉你,他已经走了。

赵无琊手中狼毫骤落,下一秒,血染了榻上长长的一篇“招魂”,魂兮……归来。

他顾不上去擦那满襟的血,伸手把长剑揽入怀中,揽得死紧,任谁也分不开他们,“你……回来了,我一直在等你。”

苍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说话。只看着那形容枯槁的人解下自己的锦裘,温柔地裹了那剑,层层叠叠封掩了那支名叫却邪的剑,那个叫陵的男人,还有他终此一生也得不到圆满的爱恋和遗憾。他把它紧紧地摁在左边的心房上,到死也没有放开。

床沿滑落下另外一张卷帛,被小心翼翼叠着,展开来,只得寥寥数字。苍一眼看尽,不动声色地将卷帛叠回去,连同那卷“招魂”,锁进了桌上一只小小的铜盒。

一旁的丫鬟知忧终于如梦初醒般哭倒在榻前,扯他垂落的衣角,“公子,你还只有十九岁啊……”她不知道还能怎样留他,只知道公子是个好人,好人不应该去得那么的早,那么的……惨淡。

感觉到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知忧抬起头,那苍大人不知几时戴上了一张五色斑斓的傩神面具,凶恶狰狞的面目后面透出那把熟悉的清浅声音,“去禀告王,该举丧了,别留他。”说完一手隔空覆上赵无琊眉心,“公子,跟臣走吧。”如玉白皙的手里分明空空荡荡,但又似乎真的牵引着什么,一步一步,踏出了那奢华庞大的宫殿。

闷油瓶醒来的时候吴邪不在病房里,早餐时间过了也没回来,地上掉了一床毯子,看得出他昨晚是在自己床边睡的。他并不饿,此刻却不知道为什么,很希望那杯热豆浆的香味能够出现。 接着门开了,是个小护士端了碗豆浆走进来,“张先生,你的朋友托我给你打了份豆浆。”

闷油瓶皱了皱眉,护士以为他是对一成不变的豆浆产生了不满,便莞尔一笑,“等过几天拆了线就可以不用只吃流食了,说真的,张先生你的恢复能力真惊人。”

他没有接话,淡淡地问了句,“吴邪在哪?”

小护士这才想起正事,“哦,他大概是疲劳过度,早上看见他打了豆浆摇摇晃晃像梦游似的走了几步就晕过去了,医生给他查了查,发现还有点低血糖,就把他架到大厅输液去了。他也才刚醒,就托我给你送豆浆上来……”

“为什么他会疲劳过度?”如果每天这样上上网,打打瞌睡到处晃晃都会疲劳过度的话,过劳死大概会成为人类最正常的死亡方式。

“你朋友似乎吸食过一些致幻性药物,那种东西伤神伤身,还是少碰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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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邪昏昏沉沉靠在椅背上,头还是很痛。他知道自己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有人死了有人活着,有人强颜欢笑有人泣不成声,而所有的情节都在醒过来之后被直射进窗的日光稀释,他尝试着去回想,却毫无预兆地晕了过去。

他感觉大脑里好像有一个屏障,厚厚的毛玻璃一样,会自动阻挡他去寻找某段记忆,让他无法看清,更无从触摸,让他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毫无办法。——是的,他觉得自己被生生抽走了一段很重要的记忆,那并不只是一场来路不明的荒诞梦境。那些刻骨的爱和绝望都是真的,只不过,不再属于他。

他想他已经有些能体会到闷油瓶知道自己失去了记忆时的心情,挣扎着醒过来,面对的却是全然陌生的人和事,一个等着自己的人,都没有。那种惶惑不安的感觉只能自己咬着牙吞下,不足为外人道。

所以,似乎也开始能够感受到,那个人身上麻醉的药效退去睁开眼睛时,眼底最深处透出的那一丝……脆弱。所以,自己才会留下来吧,看着他安稳地睡着安稳地醒过来,好像自己都会安心一些。举目无亲,被世界遗弃,这种东西怎么会是说不在乎就真能不在乎的?

“已经忘记了的……再重要又有什么用?”

你就一点也没有想过,去把他们找回来吗?可是我想,张起灵,我是真的想……

他慢慢举起手,抱住了疼痛欲裂的头,下一秒就被一支圆珠笔敲上了后脑勺,同时一只小小旧旧的怀表被细绳栓着垂到眼前。

“白痴,你是有强迫症么?放松,要是不想精神分裂的话,还是你希望我直接催眠你?”是那让闷油瓶活着从手术室里出来的年轻医生,把件白大褂穿得像风衣,两片眼镜亮亮的蛊惑人心。

“那司徒医生还真是全才。”吴邪顺道接着怀表看了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多。

“好说,很多人都这么夸我。”把圆珠笔随意地塞回衣袋,“吃安神片还是催眠?”

“都不要,”吴邪指指快要输完的药瓶,“麻烦神医大人屈尊帮我拔个针,我要上楼。”

几乎没有什么痛感地,针头在一瞬间被抽离手背的血管,接着一支棉签用力按上去,才感觉到钝钝地疼。“你脸白得跟尸体一样,搓一搓再进去,省得吓人。”司徒医生如是说。

吴邪失笑,那闷油瓶见过的尸体比活人还多,谁吓得着他?“他别再吓我就不错了……对了,我为什么会晕?”奇了怪了,他吴小爷二十来岁的热血青年,最近怎么总能说倒就倒的?

“血糖低啊,还有以后睡觉姿势正常点,以为自己还是学生呢,随便往桌上一趴就能睡?”司徒摆摆手示意自己有事先走了。吴邪见他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隐约听见他在说,“对我是,哦你们家狗啊?它就是肠胃有点不好……”吴邪觉得自己血糖又低了。

中途蹩进了卫生间,对着镜子照了照,那司徒医生说得倒是没错,眼白里都是血丝,红通通的像只兔子,那张脸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乍一看真能把自己吓一跳。

他鼓起脸憋了一口气,又扒拉了两下睡乱的头发,半死的兔子开始往窝里爬,打开门猛地看见床上躺着的豹子睁着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腿一下就软了,“小……小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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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地,闷油瓶居然轻轻笑了笑。这个世界是怎么了……还是说,自己进错了房间?吴邪的血糖再度飙低。

他无比镇定地走到床边,“小哥,我没事,真的。不是癌症不是SARS不是艾滋……就随便晕了一下,不折寿的。你别这么笑了,笑得我糁得慌……”

“我知道。”闷油瓶点点头,“没事。”

吴邪反而语塞了,站在闷油瓶面前一时手足无措起来,索性蹭到窗边,摸出根烟点了,有一口没一口地抽。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斗里养成的坏毛病,想事情的时候要抽烟,无聊没事做的时候也抽,烟瘾好像越来越大了,窗台上的烟灰缸半天倒一次还越堆越满。

闷油瓶正好看见,脑海里不知道闪过了什么,一下子就低沉了神色,“吴邪,烟。”

“啊?”吴邪听见,看看夹在两指间的香烟,想说难道他想要,听那语气却也不像。

“什么时候买的?”不知道为什么,吴邪觉得此时的闷油瓶身上竟然出现了跟在斗里一样的慑人的气势和锋芒,让他不自觉也跟着紧张起来。

“啊……我下斗前特意带了一条拆了放在行李里……”斗里没有小卖部,这种东西当然要自给自足。他隐隐感觉到闷油瓶的意思,却又想不透。

“丢掉,想抽的话去买包新的。”这句话一出,也再由不得吴邪不去想了。闷油瓶这个人从来不做多此一举的事,这烟有问题,他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

吴邪怔怔地把吸了几口的烟掐掉,“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刚才,有护士告诉我,你吸食过迷幻药。”闷油瓶看看被掐掉的烟,又看一眼吴邪,露出一个不知道算不算放下心来的表情。他早就有过类似的猜想,怀疑过他们带下斗里的压缩食品、水,或者蜡烛,也暗中检查过,惟独漏了香烟。

“迷幻药?”吴邪一愣,想起自己在斗里一直无法摆脱的头晕目眩的感觉,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幻听幻视。原来那不是墓气太浓烈,也不是休息不够,而是自己被下了药。

没有必要追问那个人是谁,能够帮自己把烟买回来,一包一包拆开放进铁制烟盒的,除了王盟还能有谁?可是他有什么必要这样做,是为了让自己产生幻觉?产生什么幻觉?为什么必须让自己产生幻觉?那些幻觉能导致什么?……他千方百计跟着他们下去,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还有那带他们下到斗里又莫名其妙失踪,至今都不见人影的三叔,他们找的,是同一样东西么?那么……三叔的失踪,会不会和王盟有关?还有,那些纠缠着自己的荒诞梦境,那些对某个人不知如何产生的错乱情愫,难道,都只是因为……这他妈的可笑幻觉?

……所有的一切,他都没有办法求证了。王盟死了,这是他在最后意识到的,是他亲手把他留在那个冰冷黑暗的墓室里。

也许,无琊墓里发生的那一系列事情,远远不是王盟说的那么简单。迷宫,铜镜,阴兵,奇术……这些关键词像洒了满地的积木,无法重新拼砌。他们见到了冰山的一角,却无法看见层层海雾掩埋下的庞大真相。

所有自己以为的真实,只不过是把自己引向一个更虚无的假象。而他是棋子,根本没有挣脱的立场?他讨厌当棋子,他不是圣人,含笑饮鸩毒这种事情,他干不来。

“那个梦结束了。”他把剩下的香烟全数倒进了垃圾桶。再也不会进入到那个绝望的梦境里,被迫看着一个让自己几欲疯狂的悲剧——它早该结束了。吴邪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却突然难过起来,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连根拔起。

闷油瓶移开视线,吴邪啊,有些东西,永远无法归咎于“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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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秒,轻快的和弦铃声打破了沉寂,吴邪的手机响了。他背过身去接。

“喂……胖子?”

“对,我还在医院。”

“什么?!物件太大怕麻烦没带走……你就不怕给我和小哥找麻烦?”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无奈地小声质问。

“……算了,你藏哪了?”吴邪败下阵来。

接着,听他还在叽叽歪歪地念经索性就撂了电话,只模糊听见“它还带震动呢”……想这胖子越来越能掰了,明器还带震动,丫以为那是□?

吴邪也没敢含糊,三两下反锁了门拉了窗帘,就去翻腾那堆还来不及整理的衣物,一边回头对闷油瓶说,“胖子说给你留了件比小黑刀还好的龙脊背……”

说着他的手在一件肥大的外套下面碰到了明显的硬物,心下莫名就是一颤,层层剥开包裹着的衣物,只见一支锈迹斑斑的长剑静静握在手里,流线纹饰,雕工精湛,窄细,却很沉。

吴邪在那一秒仿佛听见一声悠长的龙吟,刺破遥远的时空,余音绕梁,像在讲述一个尘封了千年的故事。

记得吗?他是怎样找到你,他是怎样爱上你,他是怎样拥抱你,他是怎样保护你,记得吗记得吗记得吗?……你到死都在等他,现在他来了。

吴邪就这么发了好久的呆,突然把那剑紧紧抱住。“却邪……”嘴里不住地只是低喊,好像除了这两个字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他蜷缩在墙角,全身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坚硬的剑柄割破了下巴,他却什么也感觉不到,除了心很痛,像在被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反复地捅。他于是抱得更紧,只想把那却邪一点一点全都嵌进身体里,好像那样就不会再分开。

压抑的呼吸变成了哭声,撕心裂肺地在小小的病房里回荡。不是幻觉,这些东西,不可能是幻觉。

“吴邪,别这样。”他听不清是谁在叫他,也不知道是谁的手臂抱住他,用力地把剑拉离他,他弓着身子拒绝任何人的靠近,却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一点点溅到他身上、手上,一点点平息着他的焦躁不安。“吴邪,放手……”

他就真的在一瞬间卸掉了全部力气,放开了,呆呆坐着,任古剑跌落在一边,却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直到门锁被砸开的巨大响声让他回过神来,映入眼中的是闷油瓶平静凝视的双眼,被血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病号服,甚至不用掀起来看都知道底下的伤被扯开到了什么程度。

司徒他们闻声而来,把反锁的房门砸开之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吴邪撑着闷油瓶的身体不敢动,几个护士惊得忘了动。

“我靠!”司徒医生忍无可忍响亮地爆了句粗,“再怎么想死也别砸我的招牌吧,砸我招牌等于砸我饭碗这是一尸两命知不知道?!”一边吼旁边的护士,“还看!回神啊把他弄去手术室……一个两个都嫌我太闲了……”

79

几个人虽然慌乱但也还算训练有素地把闷油瓶抬出去,转眼病房就变得空空荡荡,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除了地上那一滩带着拖曳痕迹的鲜血,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吴邪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沿着那血迹往病床走。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七步。整整七步,那个中了枪断了骨头伤了内脏缝了针打了石膏的笨蛋,是怎么做到的?……

吴邪抱着卷成一团的被子在那张床上躺下来,闭着眼,像掏空了所有的精力。被单上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和淡淡的血腥味窜进鼻腔,刺激着大脑里某条连结着泪腺的纤细神经,他把头埋进去,皮肤触及的地方,一丝一毫那个人的体温也没有留下。为什么,你连一张床都睡不暖?笨蛋,非要把自己变成空气,一点存在的痕迹也不给这个世界留下才好吗?

他坐起来想点根烟,习惯性的把手探进口袋却摸不到那个方形的盒子,这才想起剩下的香烟已经全都扔掉了,他撑着头发了会呆,干脆一翻身又睡了下去,搂紧了那床没有温度的被子,用这么个徒劳到透着顽固的姿势屈身躺在那里。也许想了很多东西,也许什么都没想,他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一闭上眼睛就是一条长长的隧道,一个模糊的人影走在前面,踩着满地的血,自始至终,没有回头,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不停地走。那种……凛然的姿态像极了赴死,让他无端地心生恐惧。

吴邪突然想到了荆棘鸟,红黑的羽翅,一生桀骜。从他离开巢穴的那一天起,就不停歇地飞翔,寻找着世上最长的荆剌,当他找到时,就会用自己的胸膛朝着那最长最尖的刺撞去,在最刻骨的痛中,唱一次歌,迎向他最终的皈依。这是一曲无比动人的歌,曲终而命竭。然而,整个世界都在静静地谛听,上帝也在苍穹中微笑。因为最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最深痛的巨创来换取……

张起灵你呢?你要这样一个人走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才愿意停下来。你别那么残忍,吴邪宁愿被你远远抛在身后,也不想成为你那根最长最尖的荆棘。

“我等着你,你别不回来……”被隙间传出一阵低低的呜咽,然后渐渐安静下来。被梦境折腾了一整夜又被自己折腾了一上午的人终于还是撑不住睡着了,呼吸在胸腹上一起一伏,绵长却不安稳。

他梦见了那个阒黑墓室,梦见那些憧憧的鬼影,他又梦见自己浑身湿透狂奔在仿佛没有止境的狭长甬道里,不停地喊一个人的名字,却只来得及看见那个人倒下去时扬起的尘埃。他梦见自己不停对张起灵说“我们两个,一起走下去”,梦见张起灵紧闭着眼近乎破碎的呓语,“吴邪……我疼……”,没有力气的手却一直捏着他的衣袖,仿佛真的把他当成了最后依赖。然后他低头,自己手里竟有一根尖利的荆棘,直直地没入那个紧贴着自己的血迹斑斑的胸膛……为什么,明明那么疼,为什么还要撞上来……

吴邪醒来的时候恍恍惚惚,一抬手摸到自己满脸都是泪。病房里依然是空旷,他抱着被子坐了许久,直到发现落在白色背面上的暖光早不是中午的艳阳,而是黄昏的残照。错愕中想起那个不祥的梦,慢慢地惊出了一头冷汗。

下一秒,倏然被推开的门“吱呀”一声,几乎绷断了吴邪的神经,他瞳孔猛地缩了一下,几乎要惊叫,被门口司徒医生一个噤声的动作拦住了,司徒身后跟着两个护工,一前一后推进来一架活动病床。吴邪忙从床上下来,帮着把闷油瓶抬上去。盖上被子的时候碰了下他的手,很凉。

“麻药的药效还有二十多分钟,所以,我算是快了。”司徒抱着手术纪录走过来。

“恩。”吴邪点头。

“没什么大问题,就是线都……恩,扯开了,得拆开重新缝。骨头没有再断,他的自我复原能力一流,就是如果再敢乱动的话,我就……”

“就请殡仪馆的人来把他装进小木盒……对吧,”吴邪勉强笑笑,接下司徒的话,没有看他,随意地摆摆手,“谢谢您,如果再有下次,就准备两个小木盒。”

司徒愣了愣,镜片后面那一双桃花眼似乎带了写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掰开吴邪一直紧紧握着的拳头,果然隐隐看见有血色从指缝间渗出。他卷起一块纱布沾了药,放到吴邪手里依旧让他握着,“真被吓成这样了?”

吴邪低下头去,正对闷油瓶静无波澜的睡脸,眼睑下淡淡的一抹青灰,“你看,打了麻醉他才能睡得比较稳……”你说我,怎么能够不怕。

80

“知道怕了,就好好看牢了。”司徒随手解开一颗纽扣松了松肩膀,在无影灯下面一站就几个小时,他想不承认自己吃不消了都不行。

吴邪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怕到……想逃了怎么办?他在心里苦笑,自己是个大麻烦,长了满身的刺,他偏偏卯足了力气要撞上来,撞一次没撞死还要撞第二次第三次。他不知道,要是哪次那只荆棘鸟真的撞死了,自己的心里会不会跟着长出成千上万的倒刺,透体而出。

谁知那神通广大的司徒医生竟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对着闷油瓶的方向努努下巴,“像他那样又闷又无趣的性格,大概也只有把人吓跑的份,要是你也逃掉了,谁来管他……”

吴邪呆住了,还有谁愿意留在他身边?从认识他的那天起,看着他一个人发呆,一个人打瞌睡,一个人涉险,一个人……扛了好多的东西。即使他身边空空的有很多位置,却从来没有人走过去,长久地停留。现在自己留下了,是因为他受了伤需要照顾,那些伤几乎都是为他吴邪挡的,他无法坐视不管,放在任何还有点良心的人身上都无法坐视不管。但是他没有想过……以后呢?

他该从那个位置上离开,还是跟着那个寡言少语的人一起去赴一段漫长的未知的前路?他不舍得他一个人,从看见他一个人走进青铜巨门,一个人沉默地坐在烛光后面,一个人躺在血泊里。他从来都不舍得,却不知道应该怎么陪伴他。如果自己的存在只会让他流更多的血……

半晌,干涩地开口,“你别看他现在躺在这,他厉害着呢……”那么强势的一个人,现在半死不活的睡着,不能动不能走,连自己喝一口水都办不到。

“我当然知道他厉害啊,”司徒把笔插回口袋里双手抱肩,“不厉害的还把自己折腾不到这个样子。”说完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我下班了,有事你找护士或者值班医师。”

司徒出去的时候帮他带上了门,吴邪还是轻松不起来,目光瞟到地上那支被遗忘了多时的剑,这才想起不对劲了。别说那剑不是一般的管制刀具,还差点伤到了病人,作为医生的司徒却视而不见,把一支来路不明的文物和能伤人的凶器留在了这里?

他走近那剑,眉心跳了跳,摸出手机就拨了胖子的电话。

“这么邪的货你也敢往外带,当时就没有东西吹你的灯么?”吴邪压低声音,语气里透着股想磨牙的劲。

胖子那边估计黄昏觉刚醒呢,声音很含糊,“是有……吹了,不过是别的东西……胖爷是觉得这剑能配上小哥这么个人物,才想说送他玩的。”

吴邪无奈,把刚才发生的事三言两语说了个大概,只不过有意无意略去了闷油瓶冒死救他的那一段。

“不可能!”那边胖子清醒了点,“胖爷背了它半天也没见它钩胖爷的魂……那你是怎么醒过来的?”

“是……”吴邪顿了顿,“是小哥叫醒我。”他往床上看一眼,闷油瓶还是沉沉睡着,就顺便骂了一句司徒,下那么大剂量的麻醉你麻大象呢?

胖子没听出他那几分心不在焉,“那小哥碰了吗?”

“碰了……”吴邪想起闷油瓶要把剑从他怀里扯出来的凶狠样,身上就抖了抖。

“那他有没有事?”胖子继续追问。

“他……”何止是有事,“……还好。”

胖子不乐意了,“小吴同志你别尽打马虎眼,什么叫还好……你别叫胖爷猜对了,你净等着小哥归位你好神不知鬼不觉吞了他的遗产是吧?”

“胖子。”吴邪神色一定,是真生气了,“你要是再不告诉我那剑是怎么来的……”他的尾音有些抖,事实上他的手更抖,两只合一块才勉强能把手机握住。

这次胖子听出来了,“我说我说,小吴你别急,你边上有水不喝一口顺顺气……你先告诉我那小哥到底怎么了?把你急这样……”

我……有这么明显?吴邪捧着手机愣住了,他照着胖子说的喝了口水,重新把手机举到耳边,“他没事,就是差点……现在你说吧。”

胖子该严肃的时候也不浑,“好,那剑是……”

这一讲就是十多分钟,吴邪把那些明显添油加醋的屏蔽掉,也得出了一段惊人的遭遇:古怪墓室、空的棺材,上好衣料包裹的古剑,变绿的烛火,楠木小棺材里面的三头凶禽……

这是吴邪他们没有去过的地方,看来也是步步惊险。唯一让吴邪感到离奇的是胖子说那支剑会震动,他原想把这句话划归瞎掰,胖子又信誓旦旦用一身神膘发誓那是真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没有再吸入迷幻药,脑子却还是一片混沌。

81

手机的来电震动让吴邪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他拿起来一看,是个从没见过的陌生号码,疑惑地按下接听键,“喂,你好?”

“我知道了,我会转告他。”那一瞬间吴邪捏紧了拳,那头电话已经挂了还回不过神来,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自己在古墓里那句……“王盟,上去以后我和你一起回老家看看伯母吧……放心,我肯定能把你好好带出去……”

那时他们还在叼着烟席地而坐,像最常见的好兄弟一样关心着对方的伤势,就算面对危险和灾难,也有功夫互相挤兑,谈笑,说着出去以后的事。唯独没有想到,那个阴冷的墓是他们生命交集的最后一站,猜疑、愤怒和遗憾累积到最后换来一声短促的枪响,一个离开,一个留下。然后尘归尘土归土。

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的自己竟是自大得毫无道理……而“那个时候”,也仅仅是几天以前。自不量力的许诺,却没有人狠得下心去嘲笑。那时侯他说“你已经不是从前的王盟”,可是说着这句话的他,真的还是从前那个吴邪吗?为什么不遵守承诺,为什么不拉住他,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要逼死他?

吴邪似乎已经能够听到王盟母亲苍老的声音在追问自己,逼着他承认自己的自私。王盟出卖了他,是舍不得自己没尽过孝的母亲,他放下了王盟,也是因为舍不得放下另一个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自私,不管是用着什么名义。

但是王盟,已经注定是他一辈子也摆脱不了的歉疚。

吴邪抬起头,对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的闷油瓶平静的视线,“你醒了……”想笑,扯了扯嘴角终于还是放弃。

闷油瓶看向吴邪手里犹自传出微弱忙音的手机,吴邪不确定他有没有听到什么,干脆全都告诉他,“王盟老家的人,一直联系不到他就打到我这来了……他们说,他妈妈就是最后这一两个月了,想让王盟回去看看她……”而他暂且答应下来,是因为他不认为这是个告知王盟死讯的时机。

闷油瓶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地默不作声,“亲人”这个词在他的世界淡薄到可以忽略不计,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索性就当作没有。所以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血脉牵扯的感觉,就像吴三省之于吴邪,虽然有不可避免的磨擦和约束感,但好歹是个归属。不像自己。

半天他才开口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去?”

吴邪愕然地看着他。

“乌杉村。”吴邪的笔记本上那张叠在其他网页下面仅露出不到三分之一的地图,错综崎岖的路线,吴邪应该费了不少心思才查到。他只看了一眼,但斗神张起灵不只视力惊人,而且过目不忘。有些事吴邪忘不掉,他又怎么会忘掉。都是在心照不宣地避免着那个名字罢了。

乌杉村,任何地图上都不会有幸出现的小村庄,小到吴邪只能用手写板在一片山林间打一个点,再写下那三个字用箭头标过去。是王盟外出求学、打工以前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

吴邪再天真也不会笨到以为闷油瓶真的上通天文下晓地理还未卜先知,他当下明白原来闷油瓶早就知道他在查寻王盟老家的路线,只是这几天两个人绝口不提的让他觉得气氛怪异,不动声色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看看闷油瓶,他的眼里透着很深的倦意,眼下的青晕更加明显。

吴邪突然想叹气,走到床边安分地坐下来。

“怎么也要等你身体好了。”这个回答说不上是解释还是安抚,只是挨上去轻轻捂住闷油瓶吊着点滴的左手,“小哥,要你安安稳稳地睡一次怎么就那么难?”

“吴邪,歉疚吗?”

“啊?”

覆盖在闷油瓶左手上的手不自觉抓握,闷油瓶觉出几分刺痛,也没有躲,只是抬头注视,好像非要那个答案不可。虽然更想问的其实是——后悔吗?

吴邪却关了嘴巴不说话,气氛一时又陷入尴尬。

“不要一个人去。”半晌闷油瓶又说了这一句,目光坦然得让吴邪移不开视线。一个人扛不起,就两个人扛。这句话,还真是放到哪里都适用。

82

窗外的风景不错,被几场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石壁爬了些不甘枯败的绿,安静地落了几支小孩子喜欢玩的竹蜻蜓。满院的花都落了可是菊花在开。小医院也没为秋天那个最盛大的节日下多大本钱,只是零散地移了几盆常见的□,老谋子电影里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大场面是看不到了,倒是眼下黄黄绿绿的也很是赏心悦目。

即使一百个见过这种菊花的人中未必会有一个知道它其实有个很文艺的名字叫西湖柳月,也无妨大家都爱在这个季节对着一盆平时看来总有点俗气的花伤春悲秋一把。——谁管它是叫西湖柳月还是鸭蛋黄?

平淡安定的生活总是很容易叫人习惯,至少吴邪是这么想的。这个小小的镇子不热闹也不繁华,就这样在连成一片鳞次栉比的青瓦檐下安安静静地与世隔绝,反复的雨水和日光遵从它们最原始的职责,一次又一次冲刷、晾干,让一些东西通透,也让一些东西隐去。

有时候吴邪会在半夜迷迷糊糊醒过来那一刻分辨不清自己究竟在哪,茫然四顾,直到看见不远处那张沉默的侧脸,才想起他们和那场九死一生的冒险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他查到了王盟老家的地址,另一方面在那半截玉镯的寻找上却毫无线索。他通过在一些相关年代的收藏家论坛发帖询问,几乎请动了所有在玉器收藏品方面有人脉的同行和朋友帮忙留意,找到了一些在国家博物馆供职的老同学……甚至不怕死地给自己那凶巴巴但对稀奇玩意了解颇多的二叔发了匿名电邮。

然而一个月的时间,别说是明确答复,就连模糊的线索也是少之又少。这本来很正常,吴邪自己也明白,两千年的时间,有太多的原因和变故能让一个国家甚至一段历史覆灭,更别提只是小小的一样物件,恐怕早就随着朝代更迭世事轮转,化作一掊历史的尘埃,随便掸一掸就会四散,更遑论拾起。

再退一万步来讲,就算那半截玉镯有幸传世,它会在哪一片山林里哪一堆废墟里哪一座坟墓里哪一条河底?它有多大的几率被人发现、保存起来?——它只是一件不完整的旧物,很少收藏家会对残缺严重的藏品重视。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想再试试看,上天是否偶尔垂怜,让它避过历史轮轴的碾压。又或者他希望亲眼见证,如果两段玉镯在最小的概率上重逢了,那么那对失散了两千多年的恋人,是不是也能辗转找寻到彼此身影……

他学着临死的公子无琊将玉握在手里,被斩端的边缘割在掌心有轻微的痛感,是怎样的一种坚持呢?颠倒了几世的红尘,沉寂了几千年黯淡的时光,还是不能忘记那双曾经执着地伸向自己的手。那是自己短短一生中,唯一抓住过的温暖啊……

茫茫人海,彼此相认,那一年我们以为终会再见,却没有想到这一梦就是千年……让我找到你吧,我的,陵。

吴邪在黑暗中蒙住双眼,绵长的呼吸,喃喃的低语细不可闻,“我想找到你……”那一刻,他终于把吴邪和赵无琊彻底混淆。

此后,一夜无眠,一夜无梦。

在清晨那缕柔软的光斜斜钻进昏暗的病房时,他爬起来拉开了窗帘,满室的梦魇渐次销蚀,只在地面上留下错落斑驳的残影。

他走到病床前望向那张被晨光蒙了层暖意的脸,弯下腰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小哥,早。”

下一秒猝不及防地被属于那个人微凉的手指抚上眼底那圈淡淡的青灰,他下意识闭上眼睛,听见耳边轻轻浅浅地回了声“早。”

声音不大,却盖过了所有听觉,在耳廓里一层又一层轰隆回响。他觉得自己憋了一肚子的委屈,他不知道这种情绪发自何处,就像一只迷路太久的猫终于找回了家,咕噜着喉咙想像个孩子那样哭叫。他想告诉他自己找了多久,有多累有多疼有多委屈,可是他觉得都不重要了。

闷油瓶的手久久没有放下来,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做完手术之后身体里靠近心脏的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抽了出去,不痛,却空空的不习惯。而现在,他感觉那个地方有种正在被重新填补的错觉。这种感觉几乎让他想微笑,想把那张委屈的红了眼角的脸拉下来,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这样他不会再害怕,自己也不用再心疼。

这时只听轻轻的一声“咔嗒”,病房的门被拧开了,玉树临风的司徒医生靠在门边笑得颠倒众生,“嗨!我来查房……”

吴邪在那一瞬间确信自己看见了一条毛茸茸蓬松松的狐狸尾巴,在司徒那个欠扁的笑容后面得瑟地摇摇摆摆……

83

司徒很郁闷。

这天秋高气爽,多日的阴雨难得一扫而晴,空气清新天空万里无云,可司徒神医还是在止不住地郁闷。他神情严肃一本正经地站在医院住院部某个病房里,对着两个男人。一个靠坐在病床上姿态懒散对他好不容易露出来的正经神态视而不见,另一个坐在床边倒是目光炯炯眼带求知欲和一派天真无邪望着他。

司徒于是率先破了功,稍微鼓着脸伸出一根手指去戳病床上那人的腿,“我就奇了怪了……别人半年都不定养得好的身子这家伙半个多月就养好了……这不是妖怪吧?”

“不是妖怪。”吴邪跟着重复了一句。——“妖怪都怕他。”

“哦……妖怪头子……”司徒用笔抵住下巴若有所思,难道真的只有妖怪才能解释得了那这种非人的康复能力到底从何而来啊!?

“恢复得快难道不好吗?”吴邪不懂就问。

本来还以为这人伤成这样自己可以多开点拿回扣的药多揩点油……这句话怎么好说?反正这家伙不管多贵的药都舍得买……他又偷偷瞄了眼吴邪,这句话……更不能说吧?

“没事,子不语怪力乱神,何况我还是医生……”司徒那金边眼镜闪了闪,收起了严肃重新变得笑眯眯的,却如同隔了层隐约的水汽,格外不真实。

“你究竟想说什么?”闷油瓶的话从来听不出情绪,又或者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确实是没什么情绪的,他甚至没有偏移一下视线,一双眼静如深渊却让人不知道他在看着哪。

吴邪不是木头脑袋,他嗅得到“没情绪”里面的那一丝不悦,却很难说得清来龙去脉。他飞快地抬头望了望司徒,不出意外还是那副好整以暇的德性,好像天塌了他司徒一根手指就能顶回去。

“你看,天要黑了。”司徒挑眉看看窗外,好像他原本想说的就是这个。

“开什么玩笑……”他们连午饭都还没吃。吴邪翻了翻白眼回头看去,“啊”的一声差点扭了脖子。窗外近处仍有微微天光,远远的却是更大一片暮色一样的云潮渐次涌来,黑云压城。

吴邪不相信地眨眨眼,“怎么会……刚才明明……”明明晴空万里难得的好天气,他甚至还打趣闷油瓶说小哥你今儿拆石膏看老天爷多给你面子,马上我就带你出去重见天日。现在看来,这个小镇至少又得有两天没有天日可见。刚才的笑言一下变得讽刺起来,他低下头,看见闷油瓶也正望着窗外,半垂的眼睑困倦无比。

司徒走过去索性把窗帘拉了个严实,转过脸冲吴邪笑笑,“这个世界最有趣的地方在于,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吴邪突然觉得那笑容里有太多解不开的东西,像极了在地底埋藏了几千年的雕刻被扫去尘泥那一刹,石刻唇角上扬的弧度,惊艳也让人无从探究。

我们没有办法准确预知什么时候会下雨,什么时候会放晴,气象员也没有办法,所以我们不可避免地,总有被淋湿的时候。我们同样没有办法预知在什么时候我们遇见什么,遗失什么,所以我们不可避免地,会患得患失、心有芥蒂。却不知道我们开心、难过、喜悦、痛苦,都是再真实不过的人生。

割舍不掉的,那么就任它挂念,任它上瘾。生命何其短,没有多少时间供我们苦苦逼问值不值得。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这样的天气好像很不祥啊……”轻轻喟叹一声,司徒带上门走出去。

不祥吗?吴邪失笑,哪里不祥了?他看着闷油瓶揭开绷带和石膏下面几乎没留下什么疤痕的四肢,老子现在觉得,三生有幸。

雨一时半会下不来,空气却明显沉闷了,坐着都感觉缺氧,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把昏昏沉沉的吴邪震得一个激灵,看着闷油瓶一脸的清醒淡定,他尴尬地抓了抓头,“该不是司徒那家伙又把病例什么的忘在这了……?”

拉开门的手很快僵住了,闷油瓶无法透过吴邪的背看见门外站的是谁,却清楚地听见他惊讶地低吼了一声,“三叔?!”

那一刻吴邪脑海里不应景地飘出来的是,司徒那小子,哪次进来是敲过门的……

84

吴三省绕过石化的吴邪走进病房,看见躺在床上的闷油瓶和床边来不及收走的绷带石膏,似乎也愣了一愣,“小哥没事吧?”

闷油瓶点点头,眼睛从上到下把他扫了一遍,身体硬朗,精神也好,不像受过伤的样子。吴三省也不知该说什么,老着张脸心里直发怵。闷油瓶也没话和他说,指指回过神来的吴邪,“他有事要问你。”

吴邪也刚好走到跟前,“我……”心里一堆的问题,真要问了也不知该从哪里问起,只是看着眼前这个穿着老式唐褂的中年男人,觉得距离感越来越强。不是长时间的分开造成的隔阂,是经过了那么多事情再看见这个人,黑白参半的头发、老奸巨猾的狐狸脸,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他这一路气愤过心烦过担忧过,为了找他甚至差点把几个人的性命赔在斗里。现在他好端端地又出现了,一时之间吴邪只能够丧失全部的表情功能。

吴三省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语气一百二十的恳切,“大侄子,我知道你想求个明白,但这事,叔自己都还没闹明白……”

“你不明白?你一下去就把我们丢那,你不明白什么?”吴邪没好气冲了他一句。

“那你们知道我去哪了吗?”吴三省也没恼,继续幽幽地说道。

“废话。”吴邪白眼都翻上了。要是知道你还能逍遥法外这么久?

“这就对了……”老狐狸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吴邪听他语气觉出不对劲了,“什么意思?”不知道自己去哪了?别告诉他在斗里都能让外星人绑架。

“你听我说,那天你赖在壁画墓室里不肯出来,潘子和胖子上前面探路去了,我没什么事就站着跟王盟说话,没说几句不知怎么就睡着了……”他眯着眼睛回想,“你知道我醒来的时候在哪吗?……”

王盟……吴邪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还是他。

吴三省压低了声音,“我在杭州。”

“什么?!”吴邪忍不住叫一声,闷油瓶听了也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没错……我在杭州火车站被站警要醒,说不准在站上过夜。”

“怎么回去的?穿越?”

吴三省苦笑,“我当时一翻兜里,居然还有张当天的火车票。”

“啊?”

“我当时也以为我失忆了,要不就是梦游,想着事情不对,不能把你放那不管,想回去收拾点东西赶紧去找你们,谁知道一回去发现地界上多了好些雷子,好几个盘口都被端了,说净等着我呢。我只好连夜避回长沙老家,等风头过去摸回杭州,才知道潘子找我都找疯了,他告诉我你们在这的。”

所有的事情都太过凑巧,偏又让人无从去怀疑,吴邪不知道这次他家三叔的故事他能信几分,反正吴三省骗人从来不打嗝,也就是搁到从前他会较真,现在压根懒得求证。蒙就蒙吧,这老狐狸还能好端端活着他也就不指望别的了。

这么想着吴邪拍出根烟递过去。

吴三省却摆摆手讪笑一下,“戒了……”

吴邪便也不再让他,自己把烟点了有一口没一口地抽。过了一会吴三省看看表,“你和小哥都还没吃午饭吧?走,叔请客。”

吴邪瞟他一眼,没说话,伸手指指闷油瓶床尾上挂的写着“流食”的牌子。

吴三省哦了一声,“那你先陪我出去吃点,一大早马不停蹄地赶来,怪饿的。”他转头又看看闷油瓶,“电视上说老人家饮食不规律容易犯病……”

吴邪没辙了,披上件外套,“走走走,大老远跑过来蹭你侄子的饭!”看见闷油瓶望过来,笑道,“小哥你等等,待我把这老不要脸的打发喽!”

吴三省砰地敲上他脑门,“没大没小。”

两人拉开门正要出去,才听见闷油瓶淡淡的声音,“吴邪,要下雨了。”

“我知道啊。”吴邪条件反射地应了句,过了一会儿从门外把头伸回来,“没事,我很快回来的,不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