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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油瓶闭了闭眼睛,一连串的逼问让他有些恍惚。赵无琊是刻在心底两千多年的名字,伴随着那时的高楼、湖泊、皑皑白雪和蔓园荒草一同铭刻的,现在尘埃拂去,那个名字还是在那里。他确实放不下,也确实后悔了,如果那时陪着他一起死去,也许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仍会相遇,就像现在的他和吴邪。他有人类的喜怒哀乐,身体也不是冰凉的怎么也捂不热,他们可以一起变老……闷油瓶眼神一晃,可惜这个世界上,后悔永远是最没用的。
“喂,我说……”吴邪夹在中间突然觉得好笑,他才用了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就接受了这个什么穿越的说法,世界观被改变至此,都不知道还有什么是他接受不了的了。但是好歹是新时代教育出来的人类,还念过大学的,科学求实的思想不能忘。“难道苍明确告诉过你,这个归赵会把你带回哪个时间去?要是回到去发现该发生的都发生了,那不是太好笑了吗?”
“我不知道,”赵如樾坦言,“我不知道他还想不想见到我,可我总要试一试的,就算回去,再看一看他待过的地方也好。”
谁说长情是美德?吴邪现在只想拿脚踹醒这个人。
“没有理由几千年都熬下来了,却不敢一试,你说呢?”
“你该回去的,陵。你不知道我找到赵无琊的时候他都成什么样子了,所有医官都束手无策,他还躺在那一口气说什么也不咽。他说他等你,你都不知道他撑了多久才断气,他到死……”
“闭嘴!”闷油瓶捏紧了双拳,手上青筋毕现,慢慢地吐出三个字,“我回去。”
“张起灵,你说什么?”吴邪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或者越来越不安的悲观色彩让他产生了幻听,那一刻,他一点没意识到闷油瓶真的说了那句话。只知道闷油瓶握在他肩上的力道紧了又紧,居然让他平静下来。
原本还准备继续游说的赵如樾也戛然而止,目的达到了,却不见得感觉到多少轻松。
如同从黄泉涌上来的水漫过了最后一级台阶,最后一块落脚的地方也被浅浅淹过。穹顶上的七星勺口微斜,隐隐似有金光涌动。微弱的光线却极有穿透力,一丝一丝地垂下来,像破晓刚开始时从云层里射出的霞光。
闷油瓶把吴邪拉过来,双手始终从后面扶在他肩上,慢慢的,竟是要把他往台阶下带。
吴邪也不反抗,背后的手将他往前推一下,他就往前走一步,也不回头看,就像寻常散步一样,或者说,和他想象过的,两个人一块儿在小公园散步,要去过那条狭窄石桥的场景一模一样。后来他想起这画面,总是忍不住笑,——这分明是鬼子押着宁死不屈的壮士上刑场么。
可那个时候,他只说了三句话,“你们都后悔了,你们都后悔了你们早他娘干嘛去了。”一个想称王想得走火入魔,一再让身边的人失望。一个固执得连爱人同生共死的愿望都不肯满足。
没有人回答。
“我算什么呢。”亏我还觉得自己倒霉透顶完全符合主角定理,原来到最后没我什么事啊。
“我要是死了,就争取赶快去投胎做个闷不拉叽的油瓶子,以后没事打打酱油就好。”再也不跟你们扯这些伤胃伤肝的了。
他搂着棺材板的手有点抖,那闷油瓶怕他松了手,不知道从哪摸出条绳子来,仔仔细细地给他捆了几圈。吴邪感觉到他的手从身后环过来,前胸贴着后背。
“我不能让你死在这里。”我不能再让你因为我的没用而死去。
“什么意思……”
闷油瓶只是将头埋在他颈边,深深吸了口气,没再说话。
吴邪眼睛红红地扭头看赵如樾,“你把张起灵还给我吧……”
赵如樾突然想起,那时,他的五弟气息奄奄躺在地上,也是这么求他的,他说,把陵还给我。那个时候他狂妄霸道,以为一切都在自己手上。他笑他卑微,却不知道失去的痛苦,等他知道了,那句话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对象了。
对不起。“小邪,对不起。”
吴邪对这三个字倒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哪里管那个嚣张的人是不是一辈子只道过这一次歉——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又挣了挣被环得死紧的胳膊,让自己面对身后的人。
“你呢,你把他还给我吗?”
“吴邪,我就是张起灵。”他没有办法多说什么,他要做的这件事是自己也没办法预测的。不过可以笃定的是,眼下,吴邪要安全地出去,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
吴邪还想说什么,却惊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头顶落下来的光线越来越强,密密织织地像在落雨,而身上被光线触及的地方居然划开了一道一道的血口子,不仅刺痛还滚烫滚烫的,让他怀疑天上是不是下刀子了。
赵如樾的情况比他好不了多少,只是淡定得多,抱着手臂感觉不到痛似的站在那。这身体不是他的,却急死了旁边的白团。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强烈的光线中那抹白色淡得近乎透明,疯了一样一下一下往赵如樾身上撞。
吴邪感觉到闷油瓶搂着自己,挡掉了一部分光刃,他以为闷油瓶必然也受了伤,条件反射地就想挣开,定睛一看却愣住了,因为,闷油瓶的身上一滴血也不见,完好无损。不,不能说是完好无损,他很快发现,闷油瓶变得很白,透着光一样的白,没有半点血色。光线并没有在他的皮肤上造成伤害,反而像被他的身体所吸收了。这让他无法不怀疑,很快,这具身体会被越来越刺眼的光线吞没、同化。“小哥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吴邪吓得六神无主,只听见赵如樾一声厉喝,“还不让他走!要他死吗?!”
他下意识地抓住闷油瓶,“我不走……小哥我不走……你不要走。”反反复复念着这几句,身上皮开肉绽了也不撒手,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他看得清清楚楚,张起灵的眼睛里写着舍不得,为了这个他甚至很不爷们地哽咽了。“你说过我去哪你都跟着的,你还骗我和你拜堂,现在你要我自己走?”
“吴邪,我不是……”
“你这样和两千年前把赵无琊丢下有什么区别?死了的人就是死了,你以为一个剧情重复着演有什么意义?”
下一秒他被推进了水里,“张起灵你他妈混蛋!!!”,声嘶力竭的吼叫像是能把墓墙震裂。离开圆台的范围依然是一片黢黑,光线从高高的穹顶落下,只在圆台附近散开,他被推进水里,光刃自然无法再伤到他,不过那一身的口子泡进去跟再割一次也没什么区别了。
闷油瓶垂着头,嘴唇动了动,不是他动的手,只是,他也没有阻止就是了。他张开手掌,看见光线穿透他的掌心,就好像没有遇到障碍一样。吴邪在水里沉浮了几下,靠着棺材板勉强稳定下来,看到这一幕几乎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只能大口喘着粗气,用一种恶狠狠的眼神盯着闷油瓶的手掌,非要看出什么破绽不可。
“你也别怪他,”赵如樾叹气,“北斗主死,而你已经转世,不是属于那个时代的人,入了阵只会形神俱毁。”
闷油瓶想阻止他说下去,赵如樾偏不,“你总要让他知道不是你想丢下他的,不论上一次还是这一次……你一句话憋到死你冤不冤?”
“小邪,这么说吧,这个阵原本苍是为我布置的,只要我能在北斗和南斗相对的时候回去,时辰过了,就什么都会停止,水也会下去。否则墓室会不堪重负直到崩塌掩埋,在这世上不留半点痕迹。但我尸身已毁,恰巧他也是个不老不死能代替我归赵的人,所以,从他踏上坛顶入阵开始,他想不想,都只能走定了。……我这样说你明白么?”不光为了赵无琊,就算是为了你吴邪能够活下去,他也是要走的。
吴邪沉默了,他曾经想过将军坟会是一个终点,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终点。
他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哪怕他之前还一直想着,不管闷油瓶那家伙要干什么、去哪里,死乞白赖地跟着总行了吧。他没想到他要去的地方是自己没有办法跟上的,只有他能回得去。“上次你为了让赵无琊脱险,自己冲出去,最后赵无琊还是死了。要是这次,我也还是死了呢?”
闷油瓶远远地看着他,眼神从未有过地悲哀。
谁也不知道结局,他们一路咬牙走过来,回过头去走过的路都成了断裂的深渊。每个人都有苦衷,不是你不重要,是我没得选择。你能不能再相信我一次?
“我不逼你了,我相信你的,一直都相信的。”他说的很小声,闷油瓶却还是听见了似的,轻轻点了点头。“吴邪,我还有东西在你那里。”
吴邪下意识摸摸贴身收着的两截玉镯,笑得很欠抽,“有本事就回来拿!”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这个不吉利,以后我们换一个……”
“好。”闷油瓶低低应了一声。
溺水的人会凭生出许多渺茫的希望然后抓住不放,吴邪觉得自己就是这样,非要他答应了才好,也不管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不是答应了就能做到的。当然他也刻意忽略了,这次闷油瓶连再见都没有说。
越来越多的光芒聚集,像电影特效里通往异世界的光柱,闷油瓶的身影显得有些扭曲,也更加不清晰。其实吴邪不确定他是不是已经不在了,那个模糊的影子只是自己脑海里抑或是视觉上的残像,可是赵如樾还在那里,就坐在闷油瓶消失的光柱旁边,像个入定的和尚。他也说过,不属于那里的身体是回不去的,就是不知道打算坐到什么时候。
“别看了,眼睛睁那么大它也不是显微镜。”还有心情开玩笑……“他回去了,你抓好,别淹死了。”
“你……不躲一下?”事实证明吴邪同志还是善良的,再怎么对这个自己上辈子的大哥咬牙切齿,还是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就这样被光刃切碎,首先视觉上就接受不了,而且,如果司徒的身体变成了生鱼片,白团会很伤心的,虽然它现在也是一动不动听天由命的样子。所以他为了表达诚恳,还万分艰难地把棺材板推了一下,示意还有地儿。
“你不觉得我早就应该下地狱了?”赵如樾笑了笑,脸上纵横交错的伤口也拉大了,横一道竖一道的狰狞可怕。司徒那称得上十分英俊的面相算是毁了。
吴邪关心的当然不是这个,“你下地狱了它怎么办?”他指指白团,这件事里面,谁有它无辜。
赵如樾好像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这不过是个假的,我都不心疼,你怎么还心疼上了?”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巴不得大家都给你陪葬。”
赵如樾摇头,“不是给我陪葬,而是我们都应该给苍陪葬。”他把那假魂拉到眼前,“我们一起死吧?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存在。我每次看见你,就被提醒一次苍是怎么离开我,你眼中的我应该更加可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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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如樾……”像是从冥冥之中穿透而来的声音,不属于这里任何一个人。除了离开司徒的身体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假魂,可那声音又不同于司徒,温温和和的似能抚慰人心。
如果吴邪还只是有些讶异,那么赵如樾简直激动得有些无法名状。
“你会说话?!”
“为什么他不会说话?司徒也是会说话的啊……”吴邪不解,会说话有什么好奇怪。
赵如樾盯着那假魂,眼神炽烈,“不一样的,它附在司徒身上能说话是因为借了人形,向来就算草木花鸟通了灵识也未必能言,况且一个假魂!……若非施术之人刻意,它又怎么会懂得说话?
它从来没有说过话……” 赵如樾喃喃自语,突然激动地揪住假魂,“他还教你说了什么,你快告诉我你还会说什么?!”
那声音更稀薄了,但一字一句还是听得清晰,“赵如樾,我不想让你死……”
之后不管赵如乐再怎么诱哄逼迫,也没有再说出别的什么来。
录音机如果只录了一句话,当然你再怎么捶它也播不出第二句来。吴邪这么想着的时候,心里却蹦出了另外一个假设,他使劲看了看在光芒中几乎隐去的白团,越发觉得这个假设是个很难接受的真相。
“赵如樾。”吴邪闭上眼睛,“你问我苍的下落,我现在告诉你,它的身上,除了有你赵如樾发甲血肉,还有苍的一部分魂魄。”
“这怎么可能!”赵如樾像被烫了一下,惊慌失措的野兽。
“他放心不下你,怎么舍得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他早就知道自己要魂飞魄散的,而假魂也必定会被阴差带走,他既然能随意转移你的魂魄,为什么不能分出个一魂半魄来放在特别为你打造的假魂里,既能与你骨血相融,又替你下了地狱。”吴邪苦笑,“说不定,他也只是想,无论如何能陪你久一点都好吧……‘我历遍苦海他挣出轮回’不就是这个意思么?”就连闷油瓶也想错了,魂飞魄散算个什么苦海?一半消失,一半去上刀山下油锅,他还真敢做……
他没说完,只听赵如樾低吼一声,黑影迅速地脱离了身体,在强光下腾起淡青色的火焰,很是好看,但吴邪知道,这是伴随着又一个灵魂的消亡。牵缠住假魂的那一缕并没有放开,而是化做手掌的形状,将它拉了回去。
然后吴邪就看见一个血淋淋的司徒朝自己扔了过来,双眼紧闭着,睫毛却在轻轻颤动。一星半点的魂魄不足以让它对那个总是欺压自己的赵国王子的鬼魂刻骨铭心,但他依然不敢睁开眼睛再回头看一看,他一向凶声恶气,可刚才将它拉回到身体里的那只手又是那么温柔。这一切都是为了它身上,有那个叫苍的人遗留的少许灵魂……它,很羡慕那个灵魂,纵然是已经残缺不全。
一颗眼泪从司徒紧闭的眼角划过,在沾满血污的脸上冲刷出一道模糊的痕迹,他第一次尝到这种咸涩的味道。曾经他只是一个初得灵识的假魂,不懂爱恨离绪,看着别人哭哭笑笑,只想也试试活着到底是什么感觉。
“别哭,我想对你好的,可每次都让你生气难过……”赵如樾的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你没有放弃我,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知道我一定会找到你的,这世上除了你,没有人爱着赵如樾。”
你们都想着要让对方活下去,却谁也没有想过其实还有另一条路吗,比如,同生共死?这句话已经没有了质问的对象,光线一缕一缕地黯淡,赵如樾的魂魄也已经随着火焰的熄灭而消散。他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前一刻还在身边的人,这一刻却无迹可寻。
吴邪一手扒着棺材板,一手拉着司徒,他在不断地发抖,吴邪几乎没有多想,把闷油瓶将他和棺材板捆在一起的绳索解了,绑在司徒手上,几番折腾下来累得他只想趴在棺材上喘气。
司徒慢慢地也缓了过来,用手掬着水把糊了满脸的血擦掉,伤口像被锋利的刀划的,他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松了口,“真他妈痛。”
吴邪默不作声,他便又去摸摸自己的脸皮,“不是真毁容了吧,有没有天理啊这么糟蹋帅哥……”
会吐槽的司徒医生回来了。
吴邪摇头,“现在看不出来。”想了想又认真说,“你不要碰伤口,会感染。”
“哦。”意识到可能是自己说的那句‘天理’让吴邪伤感了,知趣地扯开话题,“我们怎么办?”
能关心伤口会感染,说明还没有失掉求生意志,司徒暗暗叹了口气,吴邪很坚强,但他实在不知道,离开了张起灵护荫的吴邪,他的坚强能去到何种地步。他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还在,所以他能够平静地说话、连贯地思考,就是不知道还受得了起伏不定的情绪几次撞击——说不定最后是他自己打垮了自己。
“张先生他……”
话还没说出口就让吴邪面无表情地截了,“他会回来的。”
司徒眨眨眼,他觉得自己一定笑得很僵,至少吴邪的表情是这么说的。
“水要退了。”吴邪记得赵如樾说的,等这个阵势发挥完了它的作用,一切都会恢复原状,他看向刚才光芒大盛的圆台,现在只剩轻纱似的一层浮光还在笼罩,雾蒙蒙一片,再往后也看不清了。越是看不清,他就越有是不是闷油瓶其实还在那里的错觉,他感觉自己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乐观主义者,非要所有希望都粉碎了才会认清事实。
“恩,而且退得很快。”司徒示意他看已经重新出现的圆台顶层和几级台阶,而他们也在被不知道往哪里退去的水流越拉越远,“我们会被冲到哪去?”
吴邪被他一提醒,叫了声,“不好……”那么多的水要是一下子退下去,他们根本等不到水退完就会像两团手纸一样被虹吸式马桶给抽下去!“快找地方稳住!”
司徒苦笑,“我倒是想……”他们能抓住的也只有几块棺材板了。
吴邪指了指已经离他们很远的灯柱,“游!”
“不是吧?”不由得司徒抱怨,吴邪已经双手推着木板蹬开了腿,司徒水性不好,又不敢拉他后腿,只好也照葫芦画瓢地往前死蹬。
可想而知,在强大的水流面前,什么都是徒劳无功的,除了在石壁上留下几条小猫挠的爪印,他们其实什么也干不了。吴邪挫败地一拳头砸进水里,司徒也放弃了挣扎,两人很快就被带出了冥殿,然而就在吴邪不甘心地回望那一瞬,竟然看见还未散去的微弱光芒中隐隐浮现出了一个巨大的影子,只看一眼就感受到极致的肃穆威严,“那是什么?!”
来不及让他仔细分辨,就已经身处在炼狱般的墓道里——狭窄弯曲的墓道让完全随着水流无法掌握方向的两人不断磕磕碰碰,且底下似有暗流无数,每次想缓下来都会被更大的力量拽走。不知道第几次被甩到墙上,司徒觉得自己都快脑震荡了。
棺材板被撞得叮咣响,也开始分崩离析,搂都搂不住,所幸吴邪一早把司徒和自己绑在了一根绳上,两人互相拉扯着,也还能勉强维持喘气。直到又被重重掀到墙壁上,最后一小块木板也宣告牺牲,水一下淹过了脖颈,吴邪听见司徒骂出来一个英文单词,想到以前闷油瓶也这么淡定地用洋文飙过粗口,闭着眼睛笑了笑,水就咕噜噜地灌进喉咙。
阴冷的水一点一点吞噬这两个微不足道的人类,从鼻子、耳朵到眼睛,然后朝身体的每一个细小的毛孔蔓延。他觉得自己像一块膨胀的海绵,被充满了水,水下的暗流不断拉扯扭曲,几乎连灵魂都要被挤出身体。他还抓着司徒的手,那只手越来越凉,他知道他也一样。司徒要狼狈得多,他不会游泳,可是在这种环境下,哪怕你是菲尔普斯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原来这就是溺死的感觉……吴邪忍不住想,溺死的人都会胀得很难看,不过他很快想开了,那又怎么样呢,谁会看得到?谁会知道他们死在这里?他家老头和二叔三叔估计还在满世界逮他,还有老妈做的醋鱼,以后也吃不到了,他突然觉得很愧疚。
还有闷油瓶,在王家那口棺材里的时候就说过他好的不灵坏的灵,看吧,刚刚才问他‘要是我还是死了怎么办’……现在可不是就要死了?他怎么样了呢,真的回到两千年前的古赵国了吗,已经在赵无琊身边了吗……那赵无琊还会不会死呢,苍还会不会死呢?不会了吧,这样想想,似乎也觉得好过了一点。又想,自己和司徒这样,大概是被‘修正’掉了?说不定根本就已经从别人的记忆里消失了……那他所谓的人生,还真是够摆一茶几的了。
他浑浑噩噩地回想着过去。
那时候我吐了你一身,你什么也没说木着脸去换衣服,够搞笑的。
你在我手心下轻闭的双眼,又是那么安静。
你带我闯过那么多危险的地方,像个战力永远满槽的超人。
我们说好了,回去以后要好好睡一觉,你可以抱着我睡,不用轮流,也不用随时准备爬起来打架或者逃命。我们可以睡得很沉。
这些都是没有办法实现的约定了,就算你真的遵守约定回来,也拿不到玉镯子了。我要死了。可是,杀千刀的闷油瓶子,老子舍不得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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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传来隆隆的巨响,带着崩山裂石的力量,他已经没办法思考是什么东西或是什么怪兽弄出来这么大动静,意识一点一点抽离,跟着一股巨大的水涡,被卷进深不见底的黑洞。
没有人看见,主墓穹顶下原本应该散去的光芒突然大炽,慢慢地从中间浮现一只巨大的麒麟神兽,如同被恣意地泼墨而成,强健的四足如踏着疾风,狮眼圆瞪,长啸一声腾空而起,直直窜向了北天浩瀚星海,眨眼的工夫就隐没在夜色里,一时北斗竟摇摇欲坠。
光芒这才四散开去,冥殿又恢复到一片死寂,如同千百年来都无人打扰一样。但那本该空无一人的圆台之上,棺椁已毁,地上却面朝下仆着一个人,赤裸上身,从左肩侧到背一片焦黑混着血红,像被剜了皮肉,一动不动,没有半分气息。
麒麟,乃有雌雄,麒乃雄,麟为雌,麋身、牛尾、鱼鳞、狮眼、虎背、头有一角,角端有肉。伊一角之仁兽,禀五行之粹精,必含仁而怀义,不群居而旅行。当年的张子房也这么说过,“你性肖麒麟,心诚则灵,自可求仁得仁。”
那麒麟原是张真人所赠符篆,也是麒麟精魄所化,闷油瓶在旁人看来一身铜皮铁骨,大难不死,多是靠这神兽护持。只是现在麒麟已去,谁也不知道他求了什么,又得了什么。
吴邪没想到自己还能再醒过来,他迷糊地睁开眼睛,只能凭感觉知道仍然泡在水里,但脚下竟能踩到实地,水只到脖子的位置,而司徒显然比他醒得早,一只手扶着他,一只手死命地往他背上拍。他想说话,却一连先咳出了几大口水,怕是肝都要咳出来,忙示意司徒停手,“这是哪里?”
短短一句话竟有回音不断扩散,在耳边嗡嗡作响,看来是一个很小的空间,很逼仄,但也有点空气。
司徒摇摇头,“我们好象被吸进来了,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只知道快要气绝的时候居然能触到地面了,死活没让自己晕过去。
吴邪试了试,地是硬的,并没有松动的迹象,这才放心地前后走两步,“我怎么觉得,这像是那种排水的大水泥管……”
“也许是个天然的涵洞。毕竟在这种地方一般不会有这么大型的人工管道吧?”司徒提出疑问。
“医生你失忆了?我们不就是刚刚从一个‘大型的人工地下建筑’里出来么……也说不定我们还在赵君墓里面呢,有些墓葬为了避开地下水,是会修建水渠的。”
司徒想想也是,他不懂什么建筑,什么排水不排水管道的,只关心他们还得在这阴沟水里泡多久,“不是说水会退吗?这里的水位似乎没有变化?”从他清醒过来,这水就一直维持着齐颈的高度。
“我们运气还不错,这应该只是一段小的分流道,也可能是当年放弃继续挖通的,否则从主要出水口冲进地下河,也就没有醒来的份了。”所以这里是相对于其他水道比较独立的一段,由于地势的原因蓄了一些积水,没有那么快排走,也不会再涨高,对于他们来说,真可以算是进了个避风港。
“那能出去吗?”
“有空气,就算不是出口也应该离地面不远了。”
“怎么走?!”
吴邪和司徒站到一条线上,比了比水位在各自身上的高度,把绳子一人一头捆在手上,“我们反向走,要是越走越浅,就拉一拉绳子。”
“好。”司徒不废话,两人推开水花就各自往前,在越深的水里行走越是困难,巨大的阻力和水的浮力几乎让人寸步难行,吴邪一身力气只觉得都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只能往前蹦几下,再停下来艰难站定,看看是深了还是浅了。最后扑得猛了,水一下盖过鼻子,刚想通知司徒这边比较深,没留意一口水就呛进去,所幸司徒也发现他那边是浅了个几公分,适时拽了绳子。
两人重新碰头,靠着洞壁恢复体力,确定了方向就不能再磨磨蹭蹭地挪了,力气要用在刀刃上,他们拼了命也要孤注这一次,就好像赵如樾说的,既然还有希望,就总要试一试。
“你行么?”吴邪不保证自己现在的精力还能拉扯得住一个大男人。
司徒湿淋淋的脖子一仰,高傲地甩甩头,“别罗嗦。”说完一个猛子扎下去。
吴邪目瞪口呆,司徒爆发了,那奋力的泳姿,赫然是狗刨啊……
静谧的水道里没有人再说话,只有水波一层层不断划开,水花噼里啪啦地飞溅,间或有人大口地换气、粗喘,波光被抛在身后,和黑暗进行一场无声的拉锯。吴邪从来没有一口气在水里游过那么长的时间,也不知道相当于标准游泳池来回多少趟了,心无旁骛地倒也不觉得多难捱,或者是累的感觉已经到了极致反而变得机械。相反他比较钦佩司徒,这个从前根本不会游泳的人竟然真的一点没拉后腿,努力地跟在他旁边施展一点也不规范的泳技,那种专注连游泳运动员都比之不及,他们为了赢一块奖牌,他却是为了赢一个出口。现在吴邪完全了解这个人有多么想活下去——这难得的机会,是几千年的混沌寂寞换来的,他哪里甘心就这么失去?
可是吴邪也在担心,万一司徒的身体根本负荷不了,那么他的前科,就是当年那个从马拉松跑到雅典城的信使。而且他也不敢保证要是自己停下来,心脏会不会也跟着骤停了。
模糊地感觉到空气较之前充裕了一些,他索性放缓了动作,做了几个深呼吸,也拉住了司徒,“放松一下。”
并不是要他完全停下,只是尽可能让压力过大的肌肉和心肺得到适量放松,也把气缓一缓,比如说仰泳就是最好的方式。水位已经降到齐胸的位置,说明他们的方向基本上是对的,不需要太过紧张。司徒的面部却突然有些扭曲,“小邪,我抽筋了。”
吴邪无语,看看,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古人诚不欺我也。
司徒迫不得已只好靠着洞壁停下,一边粗粗喘着气,一边姿势奇怪地倾着半边身子,又要去解绳子,“要不,你先走吧,我……”
吴邪阻住他狼狈的动作,“哪里抽?”
“右腿。”司徒瞪着自己的长腿一脸恨铁不成钢。
吴邪便伸手去帮他揉捏腿上硬成一块的肌肉,“别僵着,来,试着自己动动。脚尖放松,弯一弯膝盖……游泳的时候抽筋很正常,没事的,过会就好了。”
司徒耙了一下头发,模糊地发出一声谢谢。
“谢什么,我们在一根绳上拴着呢。”吴邪抬起手,露出腕上的绳结。
司徒失笑,这个要解开太容易了。现在的吴邪也许确实变了很多,但本质还是那个在医院宁可吃不好睡不好也要把人看住了的实心眼,让人稀罕得要命。想到刚才就在他们眼前消失的闷油瓶,他暗自叹气,吴邪这个家伙,认准的事情几头牛都拉不回,他其实有足够的坚韧和勇敢,和你一起走下去。
他没有感怀多久,吴邪带着他慢慢划水,“再坚持一下,我们快到了。”
司徒也觉得腿上松缓了些,他自己就是医生,明白暂时的肌肉痉挛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为了不继续拖累吴邪,咬着牙自己踩水。
而事实证明,吴邪说的话真的常常应验,哪怕他那句‘快到了’只是为了安慰司徒,可他们仍然在龟速地漂游了十来分钟,又在齐腰的水中趟过了一段后,发现再也没有可供前进的空间——这段水路到头了。
顶端的这一截要比来路开阔一些,有更明显的人工痕迹,吴邪沿着石壁前后上下仔细摸了几遍,发现这里竟然和主墓的墓顶一样,很有可能也开着天窗,至少大约有直径两米的圆形范围是很高的,他跳了几下也触碰不到顶部。可是在这里看不见像主墓那样的夜空和星辰,也就是这条向上的通道也许根本没挖通,如果是这样,他们大概只是拼尽全力换了一个等死的地方。
那一刻吴邪很绝望,在一个人发现自己所做的努力可能全然没有意义的时候,绝望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当他意识到他的无力是因为身边少了那个曾经说着无论如何我会带你出去的人,于是他更加绝望,他是不想让闷油瓶失望,才如此拼命的。
司徒却不一样,他跟着吴邪一起四处查探的时候,在比较高的洞壁上薅下来一把枯草。那就是荒郊野外普通的杂草,都爱一丛一丛地长,草根很硬,抓地性也很好,只能割不能拔。他手上的这一小把,是属于脆弱的草叶,已经枯死了很久。
但它们确实是存活过的,没有水和阳光,植物不可能生长。现在的水位在他们腰部以下,而草长的地方却比较高,是司徒贴在壁上又踮着脚乔装了一回壁虎才摸到的,所以吴邪并没有发现。
司徒很高兴,他把草塞到吴邪手上,嘶哑的声音带着几分雀跃,“这里有草!”
吴邪原本还有些呆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强迫自己压下悲观的情绪,也不敢往太好的方面想,这一把草可能是救命的稻草,也可能是压跨骆驼的那最后一根。他确定了那是货真价实的一把枯草后,就把它们随手扔在水里了。
“司徒,我们在主墓的时候,从下面看到洞口,你觉得大概有多高?”
司徒当时还是假魂,被赵如樾牵着走,倒也没有特别留意这个,想了想,不确定道,“我觉得挺高的,六七十米总有吧。”
“对,差不多是一口井的深度。”吴邪点头,做了一个推断。
司徒好象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并不急着问,静等他说下去。
“在迷宫里我就发现越往里走,地面的高度越在降低,每一个石门后面都比外面矮上几寸,所以主墓应该是处在最低的位置,但是通往摆放棺椁的祭台又有一段向上的台阶,我们被水冲出来之后,一直在朝比较浅,也就是地面比较高的方向游,也游了很久……现在我假设,这里和主墓祭台是差不多的高度,事实上可能还要再深一点,像你说的,六七十到百来米。”吴邪来不及整理思路组织语言,想到哪说到哪,幸好司徒也不笨,没觉得他左牵右扯的有多跳跃。
“你是说,这……”不仅听明白了,还抓住了重点。
吴邪还是先纠正他,“我是在假设。”
“继续。”
“你发现枯草,是在高一点的地方,下面并没有,是吗?这也可以间接说明,水位曾经漫到那里,而且时间不算短,可是现在只淹到我们大腿。草只长在某一个高度以上,水却不见得是在短时间内减少这一大截的,那么没再长草的最大原因,应该是隔绝了阳光。”
“洞口被堵起来了?”
“所以我猜测,”吴邪拍拍他的肩膀,“我们在一口枯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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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很赞许,他先是从高度,再从墓室的格局、水量、长草的位置,一点点剥茧抽丝,找出一个答案,尽管一开始建立在假设之上,但司徒还是对这种独特的思考方式十分推崇。吴邪的天真,并不体现在智商上。
他顺着吴邪的话往下说,“这附近,只有乌杉村曾有人居住。”没有人会异想天开跑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挖井。
“应该说,这是王家老宅靠近厨房的一口废井。”绕了半天,还是王家。
司徒有些惊讶,“你连是哪一口都知道?”
“我和小哥在主墓昏迷之前,他瞒着你带我去了一个墓室,离主墓并不远,那里有一小潭水。小哥告诉我,王云朵说过他们家有一口枯井,很早的时候水就不多,于是又打了口新的就渐渐不用了,云朵不小心掉过一只荷包下去,后来那口井被盖上了。小哥就是在水潭边捡到一个荷包,推测那口井正巧打到了将军坟里,水潭就是这样形成的。”
“如果我们一出主墓就被冲进了那个小潭里,倒也说得过去。”
“那个墓室离主墓不远,我们一路被水流颠簸,那里水势比较缓,我们很有可能碰巧撞进了水潭里。”无奈的是他们都晕过去了,没有人能果断支持这个说法。但好歹也是个机会,老天爷玩了他们那么久都没玩死,也该给个安慰奖了,吴邪自嘲地想。
司徒目光炯炯地盯着上面那个看不见的、还在设想中的洞口,“你说,他们只是用木盖盖住废井?”
“是云朵这么说的,我当时没注意。”唯一一次去厨房就让云朵给吓个半死,哪记得有没有井……
司徒又细细地去摸井壁,村民打井用的是土炸药和最简单的工具,因此并不精细,他想看看从这里爬上去的可能性有多大,“能不能叫人拉我们上去?”
吴邪苦笑,“你忘了?乌杉村要有人,也是死人。”
司徒背上一凉,“这倒是……”虽说鬼村喜煞已经破了,可心理阴影不是那么容易消失的,想想,要是真有人丢根绳子拽你上去,快到了一看发现是王石云朵王老大爷之类的,还不得吓得跌回来?
“那我们还是爬上去?”吴邪内心充满了悲剧感。
司徒点点头,“只能如此了。”
“就我们累成这样,能爬几步?”蜘蛛侠没那么好当的。
司徒有气无力给他蹦出来一句,“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
吴邪没想起来红军,被他这一提想起来闷油瓶了,六七十米对闷油瓶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他噌噌噌也就是两三下的事情,又想起墓道塌陷那一段,闷油瓶用肩膀给他殿着脚,托着他一起慢慢往上爬,他觉得一下子有了勇气。
“我们爬!”
司徒看他挥胳膊就要往上窜,倒不是怕他摔下来,就是这里怪小的怕他摔下来砸了自己,“你你你别这么冲动……”
吴邪闹不清楚了,“不是你让我想二万五么?”
“我看你是二百五,亏你还是学建筑的,啊?这哪有着力点你说啊?”司徒叹气。
“我……”说要上的是你说没有着力点的也是你!吴邪刚想发火,突然发现司徒斜乜的眼里有一股‘求我告诉你啊’的无赖之气,摆手,“你说你说。”
“乡下人挖个井是图长远用的,除非是水枯了浑了,不然谁没事老打井,所以自然要预备下以后有点什么事情好下去,像修井啊,捡东西啊,清垃圾啊,捞死人啊……”
“呃?我去!捞死人……你以为每家都得有人投个井啊你编故事呢?”
“不然你以为你那小哥是怎么把王石的尸体带上来的?”
吴邪这时想想,确实当时闷油瓶没有在井下停留太久,大概就司徒嘴里跑几趟火车的时间。“那不是拽着井绳咻咻地就上来了?”
“天真啊你是真天真,他下去可以咻地一下那是地心引力,上来了还得背一具泡胀了的尸体,你以为他是飞天忍者猫啊!”
“噗……”吴邪想想闷油瓶,想想那个小游戏,那契合度高得让他勾着嘴角傻笑不停,等闷油瓶那厮回来一定要逼他打通关,否则就一直往他头上丢硬币。
“回神了笨蛋。”司徒忍无可忍往他脑门上敲一栗子。
吴邪摸头,“啊那究竟是为什么?”一边还在止不住地笑。
“他们会在井壁上每隔一段打个楔子,方便上下,也可以在挖井的时候确定深度。”
“你说,小哥当时也是靠这个上来的?”那可真是太蠢了,那么典型雷同的案例就发生在不久以前,谁叫他把闷油瓶想得太神?
“相信我,这是乌杉村不是武侠村。”
“可我刚才没有摸到什么楔子。”虽然井壁并不平滑,但也没有特别突出的楔状物。
“那要看我们挖井的时候,当时的水在什么位置?至少在长草的地方往上……”司徒随手扣扣井壁,“来。”
“什么?”
“张家小哥给你的匕首没丢吧?你踩着我肩膀,上去把枯草割一割,应该能找到。”
“……又踩啊,不好吧?”
司徒没听明白,“什么又踩,你还打算踩我几次?”
“没没,哎那你蹲好了……”吴邪讪笑,爬上司徒的肩头去够上面的杂草。他怕司徒撑不久,刷刷刷大刀阔斧地几下,“这没有,换一边!”
司徒认命地驮着他调了个头,“你看好了啊,到处摸仔细点。”
吴邪答应一声,连扯带割又是几下,“有了有了,这里,就你头顶上!挺结实的,蹭我满手锈!”突出井壁大约十来寸的楔子,应该说是大号的钢条,足够一个成年人借力。
“你试试能上去吗?”
“恩,你再站直一点。”
“我已经站直了……”
“那你踮踮脚。”
“靠……”司徒真心累,还是得照做。
吴邪一手捋住一大把草根,一手将匕首插进壁上的缝隙里,猛地一使劲,蹬了上去,在相隔约半米的地方找到了另一截同样规格的钢条,再把上面的枯草清一清,就露出了第三根。他小心地往上爬,靠着钢条的支撑,只要能保持平衡,爬上去应该不成问题。
他高兴地往下探手,“上来,我拉你!”
司徒一言不发地抹把脸,让吴邪拉扯着跨上去,他踩着最下面那条,吴邪便又上去一步,虽然离出口还是道阻且长,依然觉得近了许多。
“尽量别让伤口碰到铁锈。”下面传来司徒医生的温馨提示,“会得破伤风哦……”
两人一边割草,一边龟速攀爬,才上去十几米就感觉枯草越来越杂乱,吴邪拿小匕首要割许久,才能稍稍地往上跨一步,司徒亦步亦趋地跟着,不可避免满头满脸的草茬,他也不容易,还没爬一步呢,倒要过电似的抖好几下。
吴邪的一条腿负着伤,爬久了就感觉出难受来,在水里泡了半天可能发炎了,稍微一抬腿就肉痛,只能爬几步停一停,因此等他们爬完这生死一线的百米,也用去了三个多小时。这时的天也渐亮了,只不过他们看不见,对他们而言这段时间就像是凝固的,只是不停想着,快到了,快到了。
吴邪的手颤抖着触上头顶的井盖,司徒在下面迫切地问,“怎么样?是不是木头的?快看看能不能推开!”
“嘘,等等……”吴邪突然压低了声音,“外面好像有人说话。”
司徒一惊,想到之前他们说的乌杉村没有活人的话,也轻声问,“在说什么?”
“说,‘井里好像有人说话’?”
司徒还想让他再等等,但吴邪已经举着井盖往上一顶,因为他又听见那么一句,‘不会是鬼吧……’‘别一惊一乍的,说不定你听错了。’
他们当然不是鬼,外面的人怕他们是鬼,说明那些人也不是鬼。说不定是山下镇子里的人,看他们没有出去,特意进来找他们呢?那他们就彻底有活路了,所以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司徒轻轻拉了他一下,“你胆也太肥了,如果是坏人怎么办?”
“坏人?你觉得咱俩这个样子像好人啊?”确实,这赫然就是两个亡命之徒,“记住,出去以后我先把人用刀制住再说,你也装得狠一点,别给我掉链子。”
“知道了……”说实话司徒实在无法想象吴邪同志把一个凶徒给制住的样子,换成被字反而合理多了……
吴邪见他同意了,就把匕首叼嘴里,双手更用力往上顶,谁知道刚顶出一点缝隙就给什么人压下去了。与此同时外面的声音更清晰了,“我操!水鬼想出来,快找个石头顶住!”
“我操!!”吴邪气得要吐血,卯足了吃奶的劲,嘴角都要给刀锋割裂了,井盖让他掀翻在地,当一缕稀薄的晨光漏到脸上的时候,他觉得是自己从混沌中开了天地。
他飞快地撑着井口跳出去,抓着匕首埋头就朝离枯井最近的人冲过去,只不过划破对方一点皮肉,毫无疑问武器就让人给卸了。另一个人则把刚从井口冒头的司徒给擒拿了,先下手为强计划彻底流产。
面前有点眼熟的男人也愣愣的看了他半天,“小三爷?”先是自言自语,然后激动得像发了癫,“不是鬼!是小三爷!!”
吴邪反应过来了,靠这不是他家三老狐狸的手下么!
果然,从王家老宅里跑出来那个喊着“小三爷啊!”的壮实汉子,不是潘子是谁?那个骂骂咧咧‘老吴家的子孙学什么日本女鬼!’的精瘦老头,不是三老狐狸是谁……
潘子跑得快,跑近了就急了,“小三爷你怎么哭了?!……”
先前制住司徒的那人看见这情况立马把人放了,又骂另一个人,“我说老棍你都认出人了还下重手!”
被点名的老棍同志很无辜,“我就是卸了他匕首,哪敢动他……”
司徒有些担心地看着吴邪。吴三省眉头都皱成个川了。
这些吴邪都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满脸泪水,慢慢地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163
吴三省被他满身的伤吓得不轻,他们一天前刚进山,好不容易找到这个乌杉村,果然如镇上的人所说,这里早就成了个荒无人烟的空村,挨家挨户找了几遍也没见吴邪那小犊子和张家小哥。
吴三省料定他大侄子失踪是和那所谓的将军坟有关,可在林子里耽搁大半天,进村的时候天晚了,带的五六个手下都累得人仰马翻,一时也找不到那将军坟的具体位置,只好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他们人多,地方最宽敞的王家老宅自然入选了。其实他一走进院子就知道这里出过惨事,一则是房屋上被焚烧过的痕迹,二则,他们这些常年在地下走的老江湖,太熟悉这种味道了。
所以越是危险,他就越发断定,吴邪他们一定到达了乌杉村,而且失踪前,很有可能也在这里待过。他们来这一趟不比吴邪和闷油瓶临时起意,是做了万全准备的,当晚将白糯米黑狗血在房子四角一撒,门口烧一沓纸钱‘借住’,一晚上除了风声凄厉些,倒也相安无事。
第二日一早带着人到附近山林里踩点,林子里却突然起了大雾,又因为闷油瓶和吴邪也遭遇过的磁场混乱,吴老三当家拿手的寻龙点穴竟然也无从下手,一队人在山里兜兜转转又是一天,除了被满眼几乎一模一样的山石树丛绕得晕头转向,无果。只能又回到王家老宅驻扎下来,说是说养足了精神再找,可吴三省已经觉出蹊跷来了,这大棺材一样的山分明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进的警告,连潘子都能感觉到,直愣愣地说了句,“不是阴着就是雾着,怎么我们进来就没见过日头?”
这话手底下的人听了也觉得不吉利,见吴三省没什么表示,也就不能说什么。谁想到,一大早天刚有些擦亮,在门外守夜的两个马仔竟然守到了他们苦找的小三爷,从一口荒井里爬出来……
几个汉子被哭得声嘶力竭的吴邪震得一动也不敢动,吴三省嘴上骂着暗地里也心疼坏了,天知道他这个大侄子是从哪个阎王殿绕回来的,瘦一圈不说,身上又是血又是水又是泥,好在他老吴家的崽子不是孬种,自己闯过来了,回家真是要给祖宗烧高香。
吴邪自己平复下来,冲着吴三省喊了声三叔,就默默地什么也没说。
吴三省不淡定了,“你说你有几条命?到这鬼地方来干什么?啊?那张小哥也真是的,都让你不要和他走太近,没好事!你……恩?这位是……?”
吴三省光顾着去看吴邪,这会才发现还有另一个人一起爬上来,却不是那闷油瓶,“你没和小哥在一起啊?”
潘子注意到三爷一提闷油瓶,吴邪的脸色就差了几分,赶紧给他三爷使眼色别再说了。
这边司徒狼狈地拍拍身上,顶着张划成棋盘的脸自我介绍,“吴老先生,我叫司徒,是吴邪的主治医生,我们在医院见过一面。”
吴三省暗想就你现在这样子,见过十面我也认不出,又想到吴邪曾私下叫他帮忙查过这个人,就多了几分不动声色的戒备,“多亏你照顾了。”
司徒微微一笑,跟着客套,“哪里,没有吴邪我哪还有命出来?”
“司徒医生伤得严重吗?”
“还好还好……”
闷油瓶那事就算暂且翻过了,司徒怕吴邪再受刺激,吴三省也看到潘子的暗示了,就谁都没有再提,看吴邪的脸色,那闷油瓶子不是玩失踪去了就是出事了,能不提就不提,他也不愿意吴邪再闹什么妖蛾子。
找到吴邪,这一行的目的也算达到了,可是两个人都受了伤,吴邪那条在水里泡得化脓发炎的伤腿必须得马上处理,就将他们扶进了王家老宅,带来的物资粮食都够,可以让他们养一养再走。
吴邪是真心不想再回这里,累极了也没力气抗议,吴三省帮着上了药就裹进睡袋里不省人事。司徒也差不多,潘子弄的草药刚在脸上抹了绿油油一片,身上的还没处理就已经睡着了,上药很疼,但精疲力竭又无法得到睡眠才是更大的酷刑。
两人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晚上,醒过来的时候身上的感觉也跟着全部复苏,忍着痛唏唏唆唆吃掉了两袋速食面,饱得想作呕。
吴三省说天黑了,等明天一早就带他们下山,吴邪点头答应,等人各自都去睡了之后却看见司徒在角落和他招手,像是有话要说。
“怎么了?”吴邪走过去坐下。
“我不和你们一起走了,我等会就出去。”
“以后估计再见挺不容易的,也是,谁愿意没事老见医生呢。”
“你……为什么?”
“我想自己走,快一点、慢一点,或者到别的什么地方转转,都行。跟着你们不方便”
吴邪轻轻点头,知道司徒表现得那么洒脱,并不代表他一点难过都没有,特别是在斗里经过赵如樾那一段后。若说没有任何情绪是不可能的,他只是一贯都藏得太好,他也需要独自疗伤和沉淀。
“你要小心,有事给我打电话……”一说完,才想起自己身上哪还有电话呀,便又低头沉默了。
“得了,别这样,我快走了,我们好好聊聊天。”
“我没事……”吴邪苦笑,司徒的表情像是想要开解他。
“那我有事,你快来安慰我。”司徒两手交叉在脑后,仰面躺倒在地。
“啊?”
“喂,说真的。”
“我的身体里,真的有苍的魂魄吗?”
吴邪愣了塄,坦白,“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苍把自己的魂魄也封在人替上了?”
“我猜的。”吴邪回想那假魂离他极近时,对他笑了一下,那笑容太像苍,他才会忍不住想伸手去触碰。
其实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就当是成全他了。
司徒眨眨眼不说话。他一直很畏惧赵如樾,不光是因为赵如樾很凶,更大的原因,是因为,他是赵如樾身上的一小部分幻化出来的,赵如樾是真的,他是假的,他的存在,本来是为了替赵如樾死。所以在赵如樾找到他,不断地控制他、欺压他的时候,他的心里其实有那么一丝,觉得高兴。那个人是他跟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现在赵如樾不会再出现,然后霸道地把他挤出司徒的身体,又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拴着他放风筝泄愤,在他把他拉回到身体里的那时起,他就彻底自由了。
可是,他发现自己惧怕这种自由,茫茫人海,再也没有谁和他有关系。
吴邪第一次看见司徒流露如此复杂的情绪,只好在他攥紧的手上拍了拍,“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苍和赵如樾了,你好好活着,司徒。”
“就好像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陵和赵无琊了……”司徒把话还给他。
“所以,我也会好好活着的。”
“小邪,你真的没事?”
吴邪摇头。
“司徒医生今天不收诊金。”
“你话真多。”
“因为我是真的不希望你以后过得不开心。”
吴邪笑了,司徒医生一直是个好人,“你信不信,既然他最后有胆提我还欠着他东西,那他就一定会回来找我要。”
司徒叹气,“你是想信你自己呢,还是信我?”
“我信他。”
过了一会,司徒想起什么似的,在身上掏掏,摸出个什么东西放在吴邪手上,“这个送给你。”
“这是……”吴邪拿起来一看,竟然是墓室里看见的那只小铜炉,不知道司徒什么时候给顺了出来。拨开炉盖一看,里头那一小截锥型的香竟然还在,也没有被水泡坏掉,还是硬的,像一块黑色的玉。
“那时侯看你挺喜欢的,就拿出来了。”
吴邪没有推让,收起来才说,“银行里的钱我也都挺喜欢的。”
“我靠……”司徒笑骂。
这一番掏心掏肺的谈话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司徒踩着夜色走了,吴邪吃的喝的给他装了一大包东西,目送他远赴征程一样地离开,没有说再见。他明白了,再见这个词有些时候并不能代表什么,是不需要说的。
他送走司徒后也朝外边走去,惊动了三叔安排守夜的手下,“小三爷您上哪去?”
“呃……我方便方便。”吴邪窜了出去,没听见那俩人瞎扯淡。
“这小三爷脸皮那么薄啊,还出去方便方便?”
“人家文化人,哪像我们,找个旮旯角就完事……”
这边吴邪快步出了门口,凭着那口枯井估摸地下斗里的地形,转了几个弯就出了村子,又爬高爬低四处找了半天,最后在村子西北边一处比较高的地势上发现了一个大洞——主墓穹顶上开天窗的那个。抬头看果然是北斗七星,勺口指着北,再往南看,满天星斗,真是辨认不出哪个是南斗了。
他又趴在洞口朝下张望了半天,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想到不久以前他们还被困在下面满屋的水里,闷油瓶,也是在这里消失不见的。现在万籁俱寂,只觉得恍如隔世。他又待了一会,感觉身上都沾满露水了,才在洞口旁放下那只香炉,把那一小截香点上,往回走去。
他没有看见,镂空炉盖上逸出的丝丝缕缕青烟,竟然是袅绕着往洞口下面去了……
164
第二天一早跟着吴三省他们出去,三叔知道司徒自己先走了,也没说什么,让那个力气很大,叫做老棍的手下背着吴邪赶路,他走在一边随口七拉八扯,前段日子又收了件什么土货啦,那个老谁跟人夹喇嘛结果遭了空城计啦,吴邪有一搭没一搭地表示一下,他知道这老狐狸对他们这一趟发生了什么,那将军坟里头有什么好奇得要命,可他实在懒待说,反正照他三叔那不走空的性子,既然看着他从井里出来的,想必以后还会招兵买马再捣黄龙。
潘子在前边开路,他们上来的时候吃了这老林子的亏,一路做了记号,出去也就少走了些冤枉路,加上这些汉子们吃苦耐劳能负重脚程快,刚过下午就远远看见山下镇子了。
镇上的人看见他们都显得很吃惊,这是吴邪的想法,但他们只是对吴邪吃惊,他进去那么久了没动静,都以为他走丢了还是遇上山鬼了,没想到还能活着出来。不过没看见另一个同他一起走的年轻人,大家的目光又带了点同情——这个出来的都半死不活让人背着了,那个没出来的……
一行人找了个饭馆,恰好就是吴邪上山前吃早点的那个包子铺,估计这是小镇上唯一一个馆子,到了晚上还供点米饭炒菜。看见吴邪,大娘围着他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填饱肚子后打听了夜里有趟火车,他们便四下逛逛,又到卫生所去给吴邪搞了点消炎药、买了两斤水果,便往镇子外的站台出发。
吴邪上了火车又开始睡,一路上枕着铁轨叮叮咣咣却还是睡得满足无比,他已经不怎么做噩梦了,他相信一切都会过去。
中途换了几趟车,回到杭州已经是第三天中午。吴邪还没来得及回他的小古董店,就让吴三省拉回家训了一顿。他老爹很生气,一叠报纸全擂他脑门上,一个劲地说,“你个小兔崽子还知道回来啊?啊?啊?……”啊个没完,啊一下打一下。他老娘忧心忡忡做了几个菜,不停地给他搛肉,看他都瘦没谱了。他有两个表兄弟,都生了孩子了,趁着放假带过来玩,几个小不点凑一块人来疯,吵着要抱要糖要关注。吴邪适应不了这突如其来的热闹,坐着多看了会天花板,还是回店里去了。他看得出来他老妈可喜欢他那几个小侄子,巴不得那是他生的,他就有些莫名的烦躁。
他老爹送他下楼,末了拍拍他肩膀,“该收收心了。”
吴邪胡乱点头,逃一样地拉开车门走了。
他回到西湖边上的古玩店,门上的锁都钝了,拧了半天才拧开,吴邪也跟着失笑,出去了几个月而已,回来像过了几十年。
店里还是老样子,电话机、计算器、笔纸、几本闲书、外卖单,都搁在柜台上,盛了不少灰尘,倒是门口种的几盆花草差不多都枯死了。他拿着鸡毛掸子往博古架上一格格扫过去,没多久就腰酸背痛,以前这都是王盟那小子干的活,光看见他偷懒,现在想他每天掸灰尘扫地抹窗的可比他这甩手掌柜受累多了。上两个月工资还没给他结呢,吴邪想着,就包了个红包,写上王盟,压在门口那个花盆底下,王盟以前老爱往那藏钥匙,回来了估计能看到。
第二天,照样开门做生意。联系了几个平常有钱货来往的买卖人,都挺惊奇的,“回来了?还以为你开一大张吃三年去了!”
吴邪也笑,“没有没有,以后还要多关照……”
“一定一定,吴老板生意兴隆啊!”
“托您福,一起兴隆,一起兴隆。”
再往后,就是过春节、元宵、清明、端午,吴邪老老实实奔着三又迈出了一大步——二十八了。店里也没再请伙计,生意不好做,自己忙点省下份工资也就算了。一开始吴老妈挺高兴,看见儿子勤快了积极了,以为这是在攒老婆本呢,后来发现这事根本连影子都没有,她儿子还是个大龄单身汉。吴老妈坐不住了,偷偷上婚介所给儿子约了几个姑娘,谁知道吴邪什么毛病,一个也没去见,把她给气得哟……
后来转念一想,这儿子内向吧,外面的姑娘又不知根不知底的,就又发动三姑六婆,时不时带个姑娘上门来坐坐。得,吴邪上当受骗了两次,吴老妈再让他回家吃晚饭,就借口工作忙,给推了。
其实吧,也不算上当受骗,那几个姑娘相貌也都挺周正的,听说有一个还是中学老师。
可他没有办法想象自己和哪个女人去领证、摆酒、拍婚纱,凑一块刷牙,躺一块睡觉,他更无法想象要是闷油瓶回来了看见……他光想想就浑身发毛,于是把逃避相亲坚决贯彻到底。他其实没想瞒着父母,可是他们不问,只想着一个接一个给自己介绍姑娘,可是这种事情,别人不问,他怎么好意思张口就说呢,是吧?
吴邪没有想到,没过多久他们就真的问了。那天他老爹给他打电话,让他晚上回家,没外人,就一家人吃个饭,他答应下来,过几分钟又接到吴三省的信息,说他爸妈知道张起灵这人了,要他看着办。吴邪觉得自己整个都懵了。
设想是一回事,事到临头又是另一回事,他霎时间涌起了一种孤身奋战的悲壮感。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吴老妈为儿子找对象着急上火,可儿子一点都不急,还总推脱,她作为女人,同时也是母亲的第六感告诉她事情可能不对,健健康康的一大小伙怎么会不想娶媳妇?要不是身体上的毛病,就只能是心理的了,而且儿子这一次回来像变了个人,总感觉心里藏了不少事,可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一点也不和他们说。
她越想越恐慌,又跟吴爸商量了一宿,他爸还算冷静,找来吴三省,把吴邪这两年的事都盘问了一遍,他都去过哪里,做了什么,都认识了哪些人……吴三省从小‘恐兄’,他两个哥哥一个比一个能折腾,吴爸板着脸问他几句,就什么都招了。吴爸震怒了,他没想到吴三省竟然带着他儿子去下斗掏沙!还不止一次!还每次都差点交代在地下!要不是有那个姓张的……现在他们也总算弄明白了。
所以,吴三省被大哥的怒气焚烧得渣渣都不剩,夹着尾巴跑了,吴邪回到家,就只看见他爹妈,还有一个黑面神二叔。
那天家里像是台风过境,能摔的都摔了,乒哩乓啷的像拆房子,东西是吴妈砸的,砸完了凶着脸对他说“走之前收拾干净了!”才砰地关了房门,追电视剧去。昨晚刚刚看到一对小情人饱受磨难终于表明心迹,因为漫长的剧情需要又惨遭家长反对、朋友背叛,都是因为一好人家的姑娘非要嫁给居无定所的穷小子,姑娘的家长镇压得最是凶狠,简直油盐不进毫无人情味,最后逼得穷小子车祸姑娘跳楼。
她看着看着还抹了好一会眼泪,没想到今晚自己倒成了那个棒打鸳鸯的,才知道看戏的人永远是看戏的,要真的遇上了,才能明白那是什么心情。看着儿子不声不响地跪在那让她摔打,难道她就不心疼?当妈的最受不了的就是儿子被欺负、受委屈,她颠来倒去想了半天,终于明白问题在哪了——凭什么让儿子自己回来承担,那个拐了她儿子的混蛋却失踪得干干净净?
165
话说回来吴邪刚一进门,嚼蜡般地吃过晚饭,三堂会审,没出几句话就交代清楚了,那家伙叫张起灵,自己背地里都叫他闷油瓶子,因为那人特别闷,但是救过他好几次,有几次还差点把自己也搭上了。于是在救与被救量变产生质变的过程中,信任、依赖、和依恋,都这么顺势产生了。要真问他对张起灵到底是什么感情,也许他也说不清楚,可他就是知道,自己会一直等着这个人。
等吴妈泄完了气,吴爸和吴二叔都没说一句话,吴爸大口地抽着烟,二叔端着唯一没有被吴妈砸坏的杯子喝茶。
最后还是吴爸先掐了烟,“都说完了?”他们吴家人天生有股子倨傲,大概是祖上闯江湖遗传下来的,不会管别人的闲言碎语,但是绝对的,非常护短。
“恩。”
“你都想好了?”
“想好了。”
“我和你妈就你一个小兔崽子。”
“……”吴邪低下头没吱声,他没法应和,也反驳不了,哪个父母不想含饴弄孙天伦同乐?
吴爸心里却明白,要是没有那个张起灵,自己此时也看不到个齐全儿子,“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就他一个。”
“那他是做什么的,和你那没出息的三叔一样?”
吴邪想想,哪能说就是个‘地下工作者’啊,“呃,暂时……无业。”
吴爸摇头,“你说你,怎么找了这么个人……”
吴邪双眼一亮,听他爸的口气,分明是有松口的迹象,忙表明立场,“我又不靠他养活。”
吴爸又点头,“对!我的儿子,要靠别人我还不如打断你的腿。”不管在物质还是感情上,都不能成为依附。
吴邪更高兴了。没等他高兴多久,他二叔发话了。
“那个人我知道,道上的人几乎都知道他,但没有一个人清楚他的底细,这种人很危险,他随时可以转换身份过不同的生活。”
棉里针、一针见血就是吴二白的代名词。
“因为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恩?”
“他失忆了。”虽然现在已经恢复了,但还是不要说的好……
“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他是张起灵就够了。”吴邪犯起倔来谁也拉不住,这是他们早就知道的。
“胡闹。”吴爸摇头,“他都跟你说了什么你这么死心塌地的?”
吴邪想想,“他不大爱说话……”
“他不回来呢?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为了我可以连命都不要,我用这条命等他又有什么问题?”
“……不行!!!”房门砰地开了,说话的是眼圈还带点红的吴妈,她指着吴邪,“张起灵是吧?你告诉他,一天不好好来跟我交代清楚,我一天不答应!”
“妈?!”吴邪惊喜地大叫,这是说,他来了,她就能答应?
吴妈装做没看见,“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吴邪收拾了满地的碎片,走到门口还头昏脑胀的,这算是,通过了?
“爸、妈,对不起,以后别给我介绍女朋友了,我……也不能给你们抱孙子了。”
吴爸轻咳一声,“我们年纪大了,喜欢安静,你小时侯也闹腾够我们了,现在他们三五不时地带着小孩过来聚一聚,你实在给我们生不出孙子,不生就不生吧。”还能怎么办,真要一家人撕破脸逼得儿子连家都不回吗,孙子还是未知数,别先把儿子弄没了。
“爸、妈,以后我既给你们当儿子又给你们当孙子!”
吴二叔没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
那天夜里,吴家夫妻私房夜话。吴妈满腹心事,“你说,小邪和他在一块,是谁吃亏?”翻了个身又说,“儿子不会被他骗了吧,那个人我们见也没见过,怎么放得下心?”过了会坐起来,“你说男人和男人……多没保障,他怎么就非要……”
吴爸一拉被子,“睡吧,他不是小孩了。”做父母的,为他算计不了一辈子。
眼看着就这么又过了一年,大半年的时间里也发生了不少事。位于邯郸郊区的赵墓被国家考古队抢救性发掘,新闻报道了几次。可因为墓室坍塌,所有文物几乎被毁于一旦,能出土的东西甚少,连墓主的身份也无从辨认,终究雷声大雨点小,引起不了多少关注,最后只在边上草草建了个展厅了事,看一次收个二十块门票,也算是给当地旅游创收了。
吴邪也去过一次,真正出土的有价值文物确实少得可怜,不过是些墓砖、瓦当,少量布币,甚至还有个他十分眼熟的无烟炉,在简介那栏写着‘盗墓者遗留物品’,他当场就擦了擦虚汗。墓主的遗体并没有陈列,只是挂了幅刚出土的照片,拍得模模糊糊。被展馆奉为至宝的有两件东西,一个是小半块厚厚的石板,描着暗淡的金线,镶嵌几粒氧化发黑的珍珠,那是被他们开启过的隔世石,用金线银粉、华彩朱漆勾画着陵墓的主人,在黑暗墓室里幽光浮动璀璨夺目,现在它们都变成了残破的石块,色彩也将日渐消退。
还有一件,是尊等人高的青铜人像,铭牌介绍是武士俑,只有他知道它的名字,他用手指描摹过的眉眼,现在隔着玻璃橱窗,被顶灯照着,莫名就矜贵疏远起来。可是很快吴邪哭笑不得地发现,这尊青铜像也没能避免坍塌的损坏——它应该是侧倒的,右边一侧有许多破裂和刮痕,并且,断掉了一只右臂……所以,它被考古人员命名的全称是,断臂武士俑……
展馆的保安就看着这个奇怪的游客一个人在橱窗前面傻笑了半天,口中还念念有词,说什么以后要带那个闷油瓶来看。
好一段时间没有吴三省的消息,听说那老狐狸又盯上了个肥斗,前阵子满世界招兵买马,现在也不知道在祖国的哪座宝山何处洞府,就是再也不敢捎上他了——他爹妈把他看紧了不少,再不许他往外一跑就没影。
正好,他也觉得自己哪都不想去了。
古董铺子朝南,门外栽柳,不远就是西湖。因此每天熏风过堂,午后光线大好,宜走神、小憩、白日梦。有客人的时候招呼,闲下来就看看书、打打游戏、发发呆,顺便等人。
吴邪在店里养了只鹦鹉,支着架子挂在门口,会说话儿,一有人进来就叫欢迎光临、欢迎光临,忒解闷,比养个门童还热情。
这天他坐在柜台后头算帐,没半会工夫就眼皮打架,眼角还一个劲直跳,这个点一般没什么客人,干脆就摘了眼镜趴下来眯个午觉。不知道是不是阳光太好,气温太舒适,他睡得有点沉,连有人推开半掩的竹帘进了店门,鹦鹉叫了声欢迎光临都没听见。
门口的客人大概是看他睡了,就没往里走,却也没退出去,倒是很奇怪,站在那,不看古玩,看老板。那鹦鹉歪着头瞅了半天,以为是自己的服务不够热情欢迎不够热烈,扯着嗓子又叫了声欢迎光临。
吴邪还是没醒,那人还是没走。
“欢迎光临!”它觉得世上肯定没有再比它尽职的鹦鹉了。
“……”
“欢迎光临!!”
“……”
“欢迎光临!!”
“……”
“……老板有人玩你的鸟!”老子不伺候了……
吴邪被这一句吓得醒过来,一眼就看到门口那个逆着光,高高瘦瘦的身影,揉揉还在犯晕的脑袋,自言自语,“我靠,白日梦都能这么逼真……”
那人眨了眨眼睛,没有点破他,还跟门边上站着,吴邪也就直愣愣地坐着没动,怕一动就醒了,“你回来了,你怎么回来的?”
“白痴……”那人轻声说,吴邪的眼神太过茫然,怕吓着他,“你自己点的引魂香,还来问我。”
柜台边上仿明清款的双耳釉陶炉里也正插着一支檀香,说话间恰好落下一截灰来,袅袅的烟气如同薄纱,在阳光下能看得出缭绕的形状,真实中带着迷幻,雾蒙蒙地隔在两人中间。
“我点的?……”吴邪认定了自己在做梦,说话都透着股梦呓的感觉。
“你点的,是你把我招回来的。”别想抵赖。
怎么净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吴邪摇头。
“你在墓顶的洞口点了引魂香,只可能是你点的。”
吴邪觉得脑子快要爆掉了,闹轰轰的一片,“是那个香炉……你……”
“我没有归赵。”
“少骗人了,我又不傻。”
你还不傻?那人心下暗想,还是慢慢地解释,“我入阵的时候,心里想着宁愿自己是个普通人,死也死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吴邪使劲掐自己的脸,自言自语,“果然白日梦都是不真实的。”等……等等,疼的?!
那人上前一步,“冥冥中我听见身上的麒麟和我说话,它说求仁得仁。我才知道原来张子房给了我一个后悔的机会,或者说一个愿望。麒麟离体,当年的长生之术就解除了。”
“那你……”
“我死了。”
吴邪下意识反驳,“你不会死的!”
“对……”那人柔和的语气像是在给他顺毛,又上前一步,“因为你点的香,把我的魂魄又引了回去。”
吴邪还是呆呆地看着他。
“那时,你就在我的尸体上面,引魂香烧了九九八十一天,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醒过来,我醒过来的时候,多怕几千年又过去了。”
吴邪这个时候,跑题地思索那么一截小小的香是怎么燃得了八十一天,又想如果那时侯,下雨把香给浇熄了该怎么办。他也后怕了,早知道是这么回事要他在那守上一年也不是什么问题。
“要是我根本没有去点香……你怎么知道那香就一定是我点的?”
“引魂香,要心里最挂念的人点才会有用。”你说,除了你这傻子,还会有谁?
“我用了一年时间,长出两条皱纹,就在眼角附近,你要不要自己来看一下?……”那人——张起灵,最后一步走到吴邪的柜台前,双臂支在台上,上身倾过去,感觉到颤抖的十指试探着抓住自己,轻轻地笑了。
“这一次,我只为你而来。”
过去的人生虽然有很多遗憾,但此时此刻,我还能看着你。以后,总有一天,我能够死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陵离开了赵无琊,他已经知道错了。所以,张起灵不会离开吴邪。
166 后来的事
他们说西湖边上的古玩店暂停营业的牌子又挂了很久,渐渐的门口都爬了好些绿藤,衬着竹帘古色古香的,都快变成拍照景点了。吴家时不时地收到从不同地方寄回来的明信片,吴妈总算不在夜里来回念叨了,吴爸的耳朵得以解放。
那只尽职的鹦鹉被吴三爷摘走了,挂在自家阳台上,说是沾点他大侄子和张小哥的运气,潘子教给它说出入平安,哪知道过了没几年三爷就洗手不干了,鹦鹉据说是不用再喊欢迎光临出入平安,少了许多鸟生乐趣,成天郁郁寡欢望着门口。再后来,不知怎的又到了胖子手上。胖子每天提着逛逛公园,上茶楼听听小曲儿,乐得清闲。他才不费神教什么话呢,那句‘笨蛋’和‘死胖子’,是人家自学的。
吴小老板给自己放假,几乎把地图上祖国大地都跑遍了,城楼上吃烤串儿,沙滩上逮螃蟹,用他的话说,就是死亡之旅结束了,怎么也得回报自己一个纯玩团吧。至于闷油瓶,他正式找到了一份长期稳定工作——给吴小老板当保镖,负责解决沿路的扒手盗贼,以保护小老板安全为己任,多次发挥作用,虽时常吃豆腐,偶尔开荤,但念在其又兼靠枕、棉被、挡风板等多职,仍获得吴家上下一致好评。
他们碰见过一次同样在外游荡的司徒,奇怪的是司徒医生身后竟然跟了个戴墨镜的男人,黑超遮去大半张脸,微勾的嘴角似笑非笑,看起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却大狗一样跟着司徒转,真的是走哪跟哪,手被甩了一百次还是笑眯眯地拽他一百零一次。
据司徒说是他手欠救回来的帮派头子什么的,被人暗算,一刀劈在脸上,一刀扎心口,本来以为死定,救过来之后连堂口也不管小弟也不认,就死活赖上他了。墨镜男散发着一股子邪性,或者说雅痞的味道,自来熟地过来打招呼,“幸会啊,小邪。”末了凑近两步,特意避开司徒,附耳低声说,“不……应该是,又见面了。”
吴邪猛地打了个寒战,这他妈的世界,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戴黑眼镜的都不是好人。”
闷油瓶点点头,同意。
———— 全文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