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澹台莲州不能不发现自己的小表妹俪姬对神出鬼没的女剑修着了迷,以往过来找自己都是嘘寒问暖,博取好感,现在都是礼节性地先问两句,然后就开始旁敲侧击地问:“表哥,你再给我讲讲女剑修的事情好不好?”
还会神神秘秘、压低声音地问:“她现在在这儿吗?”
澹台莲州都会如实告诉她,有时是在,有时是不在。
俪姬总会神往地说:“表哥,你真厉害,仙人都要派人来保护你。”
这件事已经被她写在了每个月一封的信里,自以为隐秘地送给父王。
她越是接近,越是感觉到太子表哥的神秘莫测。他们庆国还是以结交为策才好呢。
澹台莲州则会笑笑,说:“没什么厉害的,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俪姬却觉得,在这个世上,有可被利用的价值都算是很好了,她就在努力地作一个有用的公主,若是没有用,她哪能锦衣玉食地长大。
这几天,俪姬魂不守舍地思念着惊鸿一瞥的仙女,甚至有些茶不思饭不想,那支被女剑修捡到还给她的耳坠时时被她拿在手上把玩,一有空就看着耳坠发呆傻笑。
见此情景,澹台莲州好笑地与胥菀风说:“我的公主表妹怕是迷上你了。”
胥菀风不为所动,行走凡间的这几年,她见多了像俪姬这样的男男女女。幽国国君觊觎她的经历仍记忆犹新,她心有余悸,不想与凡人过多接触。
不过,把钟灵毓秀的俪姬与老丑猥琐的幽国国君相提并论,倒是委屈了俪姬。
不管如何,俪姬还是可爱多了。
澹台莲州看笑话地说:“哈哈,别板着脸嘛。”
胥菀风白他一眼,甚是冷淡地说:“没兴趣。你们凡人就是麻烦。”
澹台莲州反诘:“你们昆仑人还一个个都冷若冰霜呢。”
澹台莲州在一旁看着,觉得很是有趣,调剂了他枯燥无聊的工作。
修城、炼器、种田、买卖、治国……这些都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都是既沉重又无聊的工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作为监国太子,连一刻的休息都难以得到。
而且他所做的事情,一两天是看不到任何效果的,他就像是一只蚂蚁,在一点一点地搬着一座大山,埋头地做啊做,直到攒了一个月、一年、几年,再回头看,才会发现一切都是有意义、有价值的。
在漫长的枯燥和忍耐之后,到了城墙修好、秋天丰收、税收清点的时候,让昭国更上一层楼的成就感就会一口气地爆发出来,这让他拥有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愿意为了那么几天的巨大满足而勤勤恳恳地工作。
这一切的一切,都远比在昆仑的时候要让他快乐得多。
再难能比凡人修剑还要难吗?
他曾经尝试以凡人之身修了二十年的剑,仍然不能突破。
他甚至感谢那些痛苦煎熬的日子,若不是有那些日子,他大抵不会觉得现在做的事情并不算累。
有些事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有些事能做到就赶紧去做。
凡人无法成为仙的话,那就作个凡人,做些能做到的事。
看,他们不是也做到很伟大的事吗?
在看到自己身边的人各司其职,从他分配的工作中获得满足也让他很满足,他在一旁瞧着,他的小表妹就工作得很开心。
澹台莲州心中好不得意,他就说吧,这几个表妹都是闲的,给她们找了事情做,办得很好呢。
这天。
上完了上午的织布课,俪姬与阿婉、阿霜一道用午膳。
作为公主,她们肯定不能与庶民出身的学生们一起吃饭,虽然俪姬听说太子表哥赶路的时候甚至会与士兵们同吃同吃,但是,但是,她却不能适应,再说了,让她适应现在的饭菜已经很不容易了,吃得再差一等,她可受不了。
俪姬心里想着女剑修,犹豫着等下要不要借口去太子表哥那里,看看能不能撞运气再遇见女剑修。
唉,她都没敢问表哥那个女剑修叫什么名字。
要是可以的话,她想亲自问那个仙女姐姐。
阿婉是三姐妹中最稳重的,看她又在胡思乱想了,劝道:“公主,你又在想什么?你最近见了太子都语无伦次的。唉。”
阿婉恨铁不成钢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俪姬梦游似的,这才回过神来:“啊?哦……我今天是要去见太子表哥。”
阿婉叮嘱她:“你可得记着点父王交代的事情。”
俪姬走神地回答:“我记得的,我记得的。”她稍微提起精神,为自己狡辩:“你看,我们最近课上得这么顺利,这批学生很快就能学成了,表哥一定对我们更满意了。我也向他展示了,我多适合作一个王后。不是吗?”
阿婉觉得不太对,可是也反驳不了,事情乍一看是很顺利的,她们也把一些探听到的消息传去了庆国。
就是因为太顺利,所以才莫名地让她感到不安。
昭太子像一国之君,又不像。有时让她感到敬畏,有时让她感到亲切,反而不像在她的父王庆国国君面前那样,能够摸索出一套相处应对的方法。
而在澹台莲州面前,她想端庄,却总是不知为何端不起来,不知不觉就变成现在这样了,至今也不晓得该怎么讨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忽然,外面传来一声惊叫。
俪姬三人赶紧过去看。
她们的学生也在上课的地方吃饭,伙食由太子府提供,自己带个碗就行了。只见她们围成一团,见俪姬她们过来了,才让出了一条路,原来是一个学生晕倒了过去。
由俪姬做主,紧急把大夫喊了过来,大夫看了束手无策。
眼睁睁看着一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说不定要死在自己的面前,俪姬说不出地心慌,她说:“去找太子!赶紧!让人去问太子!太子的医术高超,可能能够救她。”
阿婉拉住她:“俪姬,你在说什么梦话,不过是个庶民而已,怎么可以去劳烦太子特地赶回来。”
在场的其他庶民女子们更是面面相觑。
是,她们是知道太子很温柔很亲切,但是让太子赶回来救一个无足轻重的庶民,这是她们无法想象的。
太子让她们跟公主学织布、认字,还给她们免费的吃住,已经很慈悲了。
俪姬却说:“太子会回来的。”
她掀睫抬眸,眼底像是有烈烈的火星。
阿婉从小陪伴在她身边长大,多少也知道这个小公主性子其实很是倔强,再者说,她也拦不住。
俪姬让府上的士兵去通知太子,士兵也没有否定她,很顺从地骑马赶出门去了,这增添了俪姬的底气,她回头跟阿婉说:“你看吧,他们一定也觉得太子会回来的。”
阿婉说:“那是因为你的公主,他们要听命于公主。”
俪姬嘴硬地说:“平时我去找太子的时候,要是不许见他们就会拦住我啊。”
眼见着女孩已经气若游丝,俪姬心如刀绞、焦躁不已,她抱怨:“太子表哥怎么还没回来?”
阿婉说:“怎么可能那么快?”
俪姬正想瞪她一眼,跟她吵吵架,让她不要老是跟自己抬杠了,但是一转头,看见澹台莲州裹着一身风尘冲了进来。
澹台莲州连衣服都来不及换,脚上还沾着泥呢,在地上留下了一串泥脚印,严肃地问:“人在哪儿呢?”
看到还倒在地上的女子,先是探了探对方的鼻息和脉搏,然后亲自把人抱了起来,抱到了侧厅的休息室。
俪姬跟了过去,问:“表哥,小草还好吗?”
在她看来,澹台莲州一下子变得不像是太子了,完全地成了一个精明干练的大夫,澹台莲州叹气说:“不知道。救救看吧。”
他琢磨了一会儿,开了一个方子,让士兵去药房取药煎药。
俪姬听见其中一道药材:“人参?表哥,你要把人参作药给小草吃啊?”
澹台莲州说:“嗯。既然我见到了就要救的。”
俪姬欲言又止,没有把自己的心里话问出来,她想:人参这样珍贵的药材非常昂贵,而小草只是个庶民,可以卖好多个她了。
阿婉在屋外听见了,也不禁掩了掩嘴唇,说了句:“荒唐,竟然拿人参救一个庶民。”
正在从她身边的经过的小将军小飞忍不住回嘴:“怎么就荒唐了,太子就是这样慈爱众生,他对我们士兵向来如此,有什么稀奇!”
阿婉被怼了一句,不敢再说话。
与小草交好的其他学生自荐留下来守夜照顾,但是三日之后,她看上去还是病体沉疴,眼见着是救不回来了。
澹台莲州在给她把了脉以后,沉默了许久,抬起头,看向空荡的横梁,说:“胥仙子,可否请你现身,救她一救。”
胥仙子?
俪姬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先是迷惑,一怔,接着,她觉得脑子里仿佛拨云见月般,一下子就想到了——啊,是仙女姐姐!
她眨了下眼睛。
青衫女子像一阵风般倏忽而现,飘然而至,玉立婷婷。
俪姬听见其中一道药材:“人参?表哥,你要把人参作药给小草吃啊?”
澹台莲州说:“嗯。既然我见到了就要救的。”
俪姬欲言又止,没有把自己的心里话问出来,她想,人参这样珍贵的药材非常昂贵,而小草只是个庶民,像她这样出身卑微的女孩子卖身的话,可以卖好多个她了。
阿婉在屋外听见了,也不禁掩了掩嘴唇,说了句:“荒唐,竟然拿人参救一个庶民。”
正在从她身边的经过的小将军阿飞忍不住回嘴:“怎么就荒唐了,太子就是这样慈爱众生,他对我们士兵向来如此,有什么稀奇!”
阿婉被怼了一句,不敢再说话。
与小草交好的其他学生自荐留下来守夜照顾,但是三日之后,她看上去还是病体沉疴,眼见着是要救不回来了。
澹台莲州在给她把了脉以后,沉默了许久,抬起头,看向空荡的横梁,说:“胥仙子,可否请您现身,救她一救。”
胥仙子?
俪姬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先是迷惑,一怔,接着,她觉得脑子里仿佛拨云见月般,一下子就想到了——啊,是仙女姐姐!
她眨了下眼睛。
青衫女子像一阵风般倏忽而现,飘然而至,玉立婷婷。
第114章
俪姬眼睛都看直了。
她舍不得眨眼睛,生怕跟上次一样,要是在她眨眼睛的时候,仙女姐姐就消失不见了怎么办?
她盯着胥菀风走到了床边,扫了这个少女一眼,道:“她已经油尽灯枯,寿数将至,就算是我也回天无力,我只会剑,并不会朽木回春的治疗法术。”
澹台莲州道:“你稍稍把灵力输入她的身体中运转一个周天试试。”
胥菀风冷若冰霜,那张如冰雕玉琢般的脸庞看不出任何情绪,她漠然地望着澹台莲州,过了一会儿,才握住了少女纤细的手腕。
屋子关闭门窗,床头的光线黑暗,俪姬看见小草的身上似乎亮起了一点莹莹的微光,她的气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润了起来。等到胥菀风松开手以后,不过几息的时间,小草轻轻嘤咛一声,睁开眼睛,眼见着是转醒了过来。
俪姬亲眼见到这样的神迹,灵魂巨震,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捂住自己的嘴巴,才让自己没有惊呼出声,她深吸一口气,都忘了呼出来。
真的是仙女姐姐!
澹台莲州也高兴了起来,道:“胥仙子,我欠你一个人情。”
胥菀风冷淡地说:“没欠。我又不是凡人,哪儿来的人情。这点灵力不足道也。”
俪姬看看小草,又看看胥菀风,再看看胥菀风,再看看小草,崇拜敬佩得无以复加。
她顾不得矜持或是娇媚,提起裙摆,三两步上前,扑到胥菀风的面前,深深地向她行了个礼:“多谢胥仙子出手相救。”
胥菀风瞟了她一眼,很是生疏地回:“不用谢。”
胥菀风又转头面对澹台莲州,意味深长地说:“我至多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澹台莲州脸色沉沉,喟然道:“嗯。谢谢。”
胥菀风拂袖消失。
澹台莲州问了小草几句话,她意识还算清醒了,想要给太子磕头道谢,被拦了下来,又说想要回家去。
澹台莲州坐在床边,为她整理了下鬓边的头发,手掌贴在少女枯黄透着死气的脸庞,像是温柔地托着一朵将要枯萎从枝头跌落的花。
他看上去是那样地俊美,这种美却让人生不起一丝世俗爱慕的欲望,反而心头酸涩。
像是位慈爱的父亲,又像是悲悯的神明。
他平静地道歉:“对不起,没能早点遇见你。
“没能早点发现你病得这么重。”
小草却很高兴,耳朵都红了,她摇摇头,又茫然,完全不明白太子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她也不善言辞,憋了半天,才用土话说:“应该是,我要谢谢太子。”
她没念过书,嘴也笨,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
她见过的世面那么小,太子对她来说曾经是神话里才会出现的人物,而她则像是牛马一样浑浑噩噩、辛辛苦苦地活着。而太子来到了这里,要教她们织布、认字,尽管只是一小段时间,但她已经觉得自己活到现在值得了。
她很高兴自己那天大着胆子去报了名。
就算村子里的其他人都跟她说:你又穷又丑,这样的好事怎么可能轮到你头上。
澹台莲州鼓励她说:“要活下去。”
小草点点头,勉强地打起一个笑。
小草的父亲从村子里赶来照顾她,但是七天后,她还是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断了气。
俪姬无法相信:“怎么会呢?我昨天来看她,她还跟我有说有笑,我们说了好一会儿话呢。”
她比澹台莲州的反应要强烈得多。
当小草真的被换上寿衣,被父母雇了一辆车接走时,她还在站在门口眺望,总觉得能看到小草起死回生,从木车上重新坐起来,跟她说话。
澹台莲州道:“回去吧。”
俪姬还怔怔的:“可是,可是,太子表哥你还把珍贵的人参给她吃了,还请仙女姐姐给她治病,她怎么还是死了呢?要是这样她还是死了,你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她只不过多活了十天。”
不光是俪姬,陪侍一旁的阿婉、阿霜都是这样想的。
澹台莲州却毫不犹豫,笃定地回答:“有意义!
“十天也好,一天也好,一个时辰也好,只要有一线生机就有意义,我怎么能不去救?”
这次他会救,下次他还会。
晚间。
阿婉感叹道:“太子真是个怪人,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贵族男人。”
阿霜也说:“岂止是贵族男子。”
此时此刻,她们的想法不谋而合,大体相似,她们想:作为媵妾来到昭国的她们不过是棋子而已,来之前,王后让她们一定要照顾俪姬,父王也叮嘱她们完成任务,必要时候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但是,这个念头现在却动摇了。
实在是忍不住去想,要是她从小生在昭国,生作太子的亲妹妹,太子会这样无情地让她们去死吗?
要是她遇上小草这样的情况,昭太子与她们的父亲庆王之间,哪一个会救她?
而俪姬还在因为亲眼见到小草去世而难过,夜里忍着小声哭泣。
侍女都睡着了,她却哭得愈发清醒了。
俪姬哭得久了,总觉得胸口闷,头晕,她给自己披了一件衣裳,蹑手蹑脚地出门去,想要透口气。
她坐在廊下,仰头望着皎洁的明月,不知为何,泪意又涌了上来。
一只手拿着一块手帕从旁边递到她的面前,胥菀风道:“别哭了。”
俪姬像是魂魄被抽空,她傻傻地拿过手帕,拧紧,问:“仙女姐姐,你救不了凡人吗?”
胥菀风缄默,她被问住了。
她从有记忆起就在练剑、练剑、练剑,仔细一想,她更擅长杀,而不擅长救。
昆仑以前甚至完全不沾凡间俗世,还是从这一代仙君开始,才破天荒地让弟子下凡去斩妖除魔,救下一个活生生的凡人。
“假如是有妖魔要杀你,我还可以救你,但是生病了的话,我却没什么法子。”
胥菀风实话实说:“太子救的比我要多。”
俪姬不哭了,只是还在轻轻啜泣,肩膀抖动。
胥菀风不甚温柔地劝她:“小公主,回去睡吧,晚上风大,别冻着了,你们凡人得了风寒是会死掉的。”
俪姬乖顺听话地起身,才走了半步,她回过神,一双明眸泪汪汪的,问:“今天你不在太子表哥身边护卫吗?”
胥菀风不回答。
俪姬像是鼓起毕生勇气,又问:“……我能问问你的名字吗?我本名姓贺,单字一个菁,俪姬是我的封号,小名是皎皎。”
胥菀风还从未向澹台莲州以外的凡人吐露过自己的名字,理智上,她不应当回答,但不知为何,被俪姬这双诚挚清澈的眼睛望着,她竟然回答了:“我姓胥,名菀风,还未出师,没取道号。”
与此同时。
澹台莲州正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抱着小白发呆。
每次遇见像这样会触动他心弦的事情,他都会强行抱着小白在深夜默默地难过,可能难过一会儿,可能难过几天,也可能更久。
小白暖呼呼的,抱在怀里,就好像能将心都温暖起来。
平日里小白都不喜欢被他这样黏糊糊地抱着,只有在时候会走过来,主动用脑袋拱一拱他,像是让他别再伤心,快点睡觉了。
澹台莲州也不指望这家伙会回应,自言自语地说:
“这时候我就觉得我还在十八岁,我怎么屡教不改呢?
“小白,我做得还不够好。
“我知道,我知道我没办法救每一个人,但我就是会忍不住难过啊……”
小白动了动耳朵,澹台莲州总觉得它的眼神像是在诉说着不理解,像是在说:你应当冷酷一些。
澹台莲州:“兴许以后我会变成那样吧。
“就像岑云谏那样,不是吗?”
说到这里,澹台莲州停顿了一下,就像是心头被针扎了一下,他无法接受,很快反驳了这句话:“不,我还是不想学他。
“我就是因为不喜欢他那个样子,不喜欢修真者那样视人命如草芥,我才离开了昆仑。
“我要是也变成那样,我还是我吗?
“那我就不再是澹台莲州了。”
白狼闭上眼睛,低下头,不再作任何回应。
一个出身低微的少女死去,并没有在这个世上引起任何的波澜,但是在郄城,这件事被传了开来,又传到更远,他自己惭愧,没有当成是功绩,放在心上。
不日,传至幽国。
到了荆玉山的桌上,说实话,他觉得昭太子这是心软到愚蠢的地步。
真是不分缓急轻重啊。
都是将死,与其在乎一个庶民少女之死,不如在乎幽国国君之死才是!
看看,隔壁庆国国君已经厉兵秣马,虎视眈眈,就等着幽王一死,好扑过来撕下一块肉,餍足一番。
而昭太子却在沉迷修建郄城的堰渠,在为一个少女而落泪。
他既觉得着急、生气,又觉得好笑,也想,不愧是昭太子会做出来的事情。
也说明,这些年,昭太子仍然是他认识的昭太子,并未改变。
幸好还有他。
要是没有他在这里,昭国不知要损失几成国运。
第115章
四年多前,荆玉山揣着一笔昭太子赠予的路资来到幽国,只背了一个竹筪作行囊,里面装了一身还算过得去的齐整衣裳,还有一辆破旧的小驴车作为代步。
而现在,他有一座幽王所赐的豪华府邸,府中上上下下有近百个仆人,马厩里有八匹好马,衣食起居无一不精,幽国上下绝大多数的贵族都过得没有他好。
当然,作为幽王面前炙手可热的人物,本来想要讨好他的人就像过江之鲫,络绎不绝。
看到这些倨傲的贵族在他这个妓女所生、商人养大的人面前低头讨好,荆玉山心中委实快意。
他喝美酒、骑宝马、着锦衣、宴宾客,这些年辗转好几个国家献策,无论到了哪里都是座上宾,尤其是在幽国和庆国,也因此,被很多人渐渐遗忘了他的起点是昭国的文书小官。
毕竟,比起昭国所给予他的些许利益来说,他从幽庆二国中得到的多得太多,甚至有一些小国的国君都比昭太子更舍得。
而荆玉山这个人的品行也随着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为天下人所知。
谁都知道他是个自私自利的策士,他没有忠心,没有仁义,没有家国情怀,只要你给他金银,他就能为你办事。
——他也永远能够办成。
他似乎随他的养父,依然是个精明厉害的商人。
只是这次被他放在天秤上衡量的并不是货品与钱财,而是国家与权力。
不少文人对他多有鄙夷,觉得他不过是个走狗之辈,他自己本人也并不避讳这一点,从不以品性高尚而自居。
这几年幽王的性格愈发地狭隘阴鸷、猜忌多疑,甚至有一天发疯似的一口气杀了五个儿子,连几位最有权势的王子在幽王的面前都不敢大声喘气,唯恐忽然惹了幽王的不快而招致杀身之祸。
有一日。
荆玉山在向幽王述职时,幽王冷不丁地说:“你可真是个不讲信义、反复无常的小人啊,我怎么会用了你这么久呢?
“你不守孝道,没有诚信,更无真心,不过从我身上吸血罢了。”
天知道,一刻之前,幽王还与他相谈甚欢,这会儿却忽然变了脸色。
王权就如同悬在荆玉山头顶上的利剑,而这句话则是轻轻地割了一下系着利剑的绳子,也许在下一息,荆玉山就会人头落地,血溅当场。
其他在场的臣子都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唯有荆玉山本人还算是镇定自若,尽管神情也有些变化,但这种恰到好处的敬畏是让幽王很受用的。
他俯身跪拜:“诚如国君所言,荆玉山是个出身低贱的小人,我唯利是图,不讲信义。但是,王上正需要我这种小人。
“叔齐忠君爱国,亡国之后,不肯食周之粟米,在首阳山上被饿死;尾生为了不违背约定,宁愿被淹死了也不离开。他们倒是很讲信义,品德高尚,但是幽王您能用他们来治国吗?他们难道能用他们愚蠢的信义在国策中起作用吗?”
幽王沉默了良久,遂作罢。
在诸多交好的幽国权贵之中,荆玉山与二十三王子阿错私下交往最是密切。
荆玉山冷眼看着阿错在几位兄长之间周旋,在父王面前小意逢迎,已经掌握了内宫的不少权力。即便是这样,与争夺王位的力量比起来,阿错王子还是太过微弱了,先前他的五位兄长一夜之间惨死宫中也有他的手笔,尸体也是他负责处理的。
幽王更多地将这个漂亮的小儿子当作是一个用得顺手的下属,而不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骨肉。
阿错王子究竟在想什么呢?荆玉山有时也会思考这个问题,其实在他心底有个甚是荒唐的猜测,只是无法验证。
这天是夏末的一个日子。
空气潮湿黏腻,闷热苦燥,天空上密布着铅灰色的厚重云朵,看上去极沉,像是随时都会砸落下来。
荆玉山乘坐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来到了幽国宫门口。
负责检查进宫求见之人的总管正是王子阿错。
按照这两年幽王新定的规矩,荆玉山在房间里脱掉了所有的衣服,被上上下下地检查有没有携带兵器,甚至连口中、谷道也要仔细检查一番,确认他没有携带任何危险武器之后,才被允许穿上检查过的衣服。
这还是因为荆玉山是个红人,他能有个遮风避雨的房间来宽衣解带进行检查,算是个特权。而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被剥光,给他留了几分颜面。
对于阿错来说,也是例行公事了。
第一次被这样检查的时候,荆玉山相当不自在,次数多了以后……好吧,还是不能算习惯。
这样被当成牛羊猪狗一样的事情,他想,他这辈子都不可能习惯的。
荆玉山整理着自己的衣襟,对站在一旁的王子阿错说:“有劳王子了。”
阿错走到他面前,为他拍拂了一下衣襟上莫须有的尘埃,荆玉山问:“大王身体可还好。”
阿错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轻声地说:“活不过三日了。”
尽管心中早就有所预料,但是当这个时刻真的要来临时,荆玉山还是心情复杂,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期待。
离去之前,荆玉山不知为何,福至心灵一般,回头看了王子阿错一眼。
褪去了他们初见时的少年青涩,阿错的身姿变得挺拔颀长,他站在屋子的角落,一道从窗外照射进来的光落在他身上,却显得寒气森森。
半路上。
荆玉山遇见了幽王的继后。
这位继后比幽王小了许多,三十出头的年纪,前年还生下了一位小公主,她抱着孩子来找荆玉山,着实是一位楚楚可怜的母亲。
她对荆玉山说:“请您劝一劝国君吧,大夫说,国君的病虽重,却并非不能医治。王上的中风之症,只要清心寡欲、祛火去邪,再辅以汤药,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好转。”
荆玉山微愕:“……王上夜里还要做那事?”
继后难堪地颔首。
荆玉山略一沉思,也不惊异,这确实是幽王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还是想感叹,不知该说他不服老好呢,还是色中饿鬼的好,都半瘫在床上是个废人了,竟然还有心思忙活那事。
兴许,对于幽王来说,死于马上风就是他现在觉得最有男子气概的死法,曾经的一位明君沦落至此,着实是让人唏嘘不已。
不过,继后为什么要找他呢?
这幽国朝野上下,没有人会认为他忠君爱国吧?
沉吟了片刻后,回神来的荆玉山看向继后,继后低着头,纤细的脖颈弯作柔顺的曲度,不胜娇媚,她看上去那样柔弱美丽,颤巍巍地抬睫时,眸中尽是女人对男人的依赖。
荆玉山明白了。
这宫中上下,除了他这个小人,怕是没有其他人敢于觊觎王后的美色。
继后道:“还请荆先生救我。”
荆玉山笑笑:“王后言重了。”
在这最后的虚假的平静的日子里,大抵宫中所有的人都在急不可耐地想要抓住最后一线生机。
之后,荆玉山见到了幽王。
与他想的不同,幽王的面色看上去还挺不错,比上次要好多了,一点也不像是这两日就要死了的样子。
但他说话已经语无伦次了:“孤还没死呢,孤还能活很久,一个个的就逼着我立王储。
“他们都想杀了我。我先杀了他们!”
那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再次强烈地出现在荆玉山的心头,他走神地想:他送到昭国的信太子已经收到了吗?希望太子已经准备好兵马了。
荆玉山被幽王留宿在宫中,睡在值房。
夜里,他睡不着觉,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不能再拖了,明天一出宫,他就离开幽国,得赶紧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憋了一整天的乌云擦响闷雷,一声一声,从天际遥遥地传过来。
轰隆隆,轰隆隆。
终于,一颗雨珠砸在了芭蕉叶上。
开始下雨了。
窗外的芭蕉树给雨打得噼啪作响,而滚滚闷雷也变得狂躁起来,哐嚓哐嚓地不停放光。
一时间,狂雨下满了天地。
坟墓般的幽国王宫只剩下雨声与雷声。
“啪啪、啪啪。”
拍门声响了起来。
荆玉山起初还以为是幻听,听到第二声是才意识到是真有人在敲门,他走到门边,手上握着匕首,问:“谁?”
门外是王子阿错的声音:“是我,阿错。”
荆玉山把匕首藏进了袖子里握着,另只手打开门。
阿错站在门口,他被淋得浑身湿透,像一只落水狗,但是眼睛却十分明亮,笑着说:“他死了。”
哐嚓。
一道闪电劈过,有那么一瞬间,把这位美貌的王子照得通身明亮。
荆玉山问:“谁?”
阿错说:“赶紧走吧。我也要走了。”
荆玉山用可怖的眼神看着他,像是在问:是你杀的?
阿错第一次笑得这样开怀:“不是我杀的。他被一个女奴隶杀死了,人还是我二哥送的,等雨一停,他们就会打起来了。
“他终于死了。
“这个幽国终于要亡了。”
第116章
幽王死了。
荆玉山来不及去亲自确认,连夜奔逃出王宫。
就在他离开王宫后不久,他就看见幽王宫燃起熊熊大火,连雨都湮灭不了,甚至越烧越高,蹿向天空的大火仿佛要把云雾都蒸干。
接着,以幽国王宫为中心,整座城都沸腾了起来。
好像有人打开了宫门,无数宫人争先恐后地逃出去,连禁宫护卫都无法拦住。
荆玉山哪里有空回家整理行囊,他第一时间联系上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接应之人,在夜半时分,从城门的小门逃了出去,越走越远。
然而赶路了颇久,火光依然在他的头顶,他走累了,停下来歇两口气,回头看了一眼。
天都亮了,也不知道染红半边天的究竟是朝阳还是火光。
这偌大的幽国从今天开始亡了。
荆玉山不得不想起他离开之前,阿错王子与他通知了幽王去世的好消息后,大步走出门口的背影,像是一匹烈驹挣脱了束缚,奔向大雨之中,消失不见了。
这场大火说不定也是阿错王子放的吧?他想,十有八九是了。
荆玉山望向前方,山高路阔,他当初孑然一身地来到幽国,又孑然一身地走了,却一点也不为幽国的财产感到惋惜。
千金散去还复来。
他的乐趣本就在得到名利的过程,倒不一定要守住结果。
昭太子身边的女官兰药驯了一只传信用的鸟儿,他已经将幽王已死的消息用这只鸟儿送去了昭国。
接下来,他是昭国还是去庆国呢?
三天后。
渡口。
一叶小船卸在岸边。
给自己粘上大胡子、扮作一个落魄商人的荆玉山上岸在小贩那儿买了一碗汤饭,以往没觉得干粮那么难吃,大抵是锦衣玉食的日子过久了,由奢入俭难,竟然觉得干粮难以下咽了。
他一边吃饭,一边听着渔夫、走卒、小贩正在聊天。
稍年轻点的都在咬牙切齿地叫好:
“你们有没有听说大王去世了?”
“他可算是去世了!我儿子被他征走去打仗,就再也没回家。”
“税一年收得比一年重……”
“不知道是哪位王子作大王。”
“管他是哪位,少收点税就好了。”
有个年纪最大的老翁听了,脸上的皱纹都皱得更紧更愁苦了,他吧嗒吧嗒地抽着呛人的水烟,抽空了一管子,在船沿敲了一下烟枪,说:“赶紧买点粮食吧,接下去粮食会卖得越来越贵的。”
说罢,他转身就走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有点相信,又不想相信。
过了一会儿,又说:“这老儿,竟然说要卖了自己的船,带着家人躲到深山里去。”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桃源。
荆玉山想。
他要是走得晚了,这么孤身一人地被卷进战场,怕是连骨头都不剩吧。
危机感再次浮现在心头,让荆玉山没心思再细嚼慢咽、品尝食物,他大口大口地吞完饭,回到船上,正见到有一位年轻妇人扶着个男人来问还不能买个船位,他怔了一怔,停住脚步,仔细打量……啊,怎么瞧着这男人的背影那么像阿错王子?
他走上前,听见女子声如莺啼:“行行好吧,船家,我带我夫君去隔壁城镇治病……”
船家说:“万一死在我的船上怎么办?太晦气了。”
女子连声哀求,又拿出钱财,船家才答应了。
荆玉山上前去,不满地说:“不是说好了只接我一个人吗?我可是付了三个人的船资。”
船家没好气地说:“不坐拉倒,你坐别人的船去。”
男子听见荆玉山的声音,肩膀一颤,竟然撑起身子,转头看了他一眼。
两人打了个照面,一时沉默。
哦,还真是王子阿错。
太巧了。
哈哈,他就说他认人的本事从不出错嘛。
女子也紧张地看向他。
荆玉山可淡定多了,他敛袖揖身,笑道:“阿错,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三人乘上一艘船。
夜里,阿错烧了起来,因为缺医少药,女子只能不停地去用凉爽的河水浸湿了帕子给阿错擦拭身体,来来回回的动静吵得荆玉山也睡不好。
他无奈,叹了口气,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一瓶药,让阿错服下。
阿错王子的脸色毫无血色,看上去更是秀美了,眼睛睁开一条缝,虚弱地问:“什么药?”
过来救他还这么跩?荆玉山被气到了,故意说:“吃完马上把你毒死的药。”
女子立即紧张起来。
阿错说:“把药给我吃吧。”
走近以后,荆玉山嗅到了他身上的腐味儿,翕动鼻翼,说:“你的伤口是不是烂起来了?”
阿错不吭声,他伸过手去抓住阿错的衣襟就往下扯,女子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腕。
荆玉山回头对她说:“我在救他。”
女子面对他的目光,到底还是放开了手。
荆玉山脱了阿错王子的衣服,发现他的伤口的确有部分腐烂了,他掏出匕首,说:“这会儿可没别的药,我得给你直接把腐肉给刮了。”
阿错毫不反抗地躺在那儿,瞥了他一眼,就不说话了。
荆玉山想了想,把自己喝水用的竹筒递到他的嘴边,说:“咬着,不要大喊大叫。”
又让女子拿灯:“你把着灯。”
刮腐肉持续了一刻钟。
女子有些害怕,闭着眼睛,并不敢看。
直到结束以后,荆玉山让她可以去照顾阿错了,她才睁开眼睛,赞叹说:“阿错王子真是勇敢,刮骨剔肉都不喊疼。”
荆玉山被逗乐了,说:“什么啊?刮了两下他直接疼晕过去了。”
女子:“……”
说完,荆玉山探了一下阿错的鼻息:“还好,没有疼死。”
等船上重新安静下来的时候,荆玉山冷不防地说:“我还以为你应该胆子很大呢。毕竟都敢杀了幽王,结果现在竟然不敢看一个小伤口。”
女子浑身一震,抬头不是,不抬头也不是,她屏住呼吸。
荆玉山抽丝剥茧地说:“就算你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依然很美,幽国王城的美人没我不知道的,你又带着其他国家的口音,想必不是幽国本地人。
“你的脚上有老茧,一般贵族小姐的脚要娇嫩多了,你肯定不是贵族。
“而且,你特地在手臂上缠了布条,遮住的是奴隶的刺青吧?
“阿错王子还要特地带上的女奴隶,除了杀死幽王的那个,我想不到还有别人了。”
女子还是不说话。
荆玉山饶有兴趣地问:“你是阿错的情人吗?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他有情人。”
女子猛地抬起头,她说:“不是,我与阿错王子在此之前素不相识。”
荆玉山握住袖中的匕首,循循善诱地说:“不用怕,我没准备把你怎么样。不过,你要是愿意跟我说说,你是谁派来的就好了。”
女子沉默了一会儿,他们的身边只有河水荡漾和徐徐微风,她说:“没有谁。我的姐姐被幽王折磨死了,我也沦为女奴,所以我想杀了他,为我姐姐报仇。”
荆玉山问:“你姐姐是谁家的女子?”
女子报上了自己的家门,并不是什么世家贵族,只是个普通农家而已。
她等着被荆玉山嘲笑,也的确听到了荆玉山的笑声,但似乎并不是嘲笑,荆玉山爽快地说:“真有趣啊,幽王竟然不是死在王侯手中,而是死在他视作蝼蚁的贱民手中。
“……我不是说你贱,我也是个贱民出身,我的母亲是个妓女,生父不明,由商人养大。我的身世,想必你早有听说。
“敢问这位女英雄,你姓甚名谁?”
女子愣住,她渐渐冷静下来,有礼有节地回答:“秋露,我叫秋露。”
荆玉山甚是欣赏她,说:“我打算去昭国,去见昭太子,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去投奔他吧,他一定会接纳你的。”
秋露听他哄了好几日,有些心动,但还是拒绝了:“我去了以后,要是被人发现,他们以为是昭太子指使我杀的幽王怎么办?”
荆玉山:“你还管会不会连累昭太子啊?”
秋露:“我听说……他是个好人。”
荆玉山:“那你就应当知道他并不会担心被你连累。”
躺在那儿养伤的阿错忽然说:“去吧,等帮我把坟墓造了以后就去吧。”
荆玉山对死气沉沉的阿错说:“你不要说这么晦气的话,你又不是一定就会死了。我看你的伤势就好了许多,已经没有再生出腐肉了。
“别现在就想着给自己造个坟墓啊。”
阿错说:“我不是给我自己造坟墓,是给我母亲。
“我的身体里流了一半幽王的血,我这样的人随意抛尸野外被野狗吃了就好。”
荆玉山被噎住:“……”
又过了两天。
在一处小码头,阿错说要下船。
荆玉山不解:“这还没有出幽国,你下船做什么?”
阿错的眼底满是决绝,他索性坦白了:“这里是我的祖国,是我母亲出生的国家,她是这个国家的公主。”
荆玉山的学识扎实,他一下子就从知识中找出了这个地方的信息,在二十多年前,这里的确曾经是个小国,但是被幽国给吞并了。
阿错从怀里掏出一个老旧的小盒子:“母亲去世的时候一直在呼唤着母国的名字,她很想回去。”
“我知道秋露要去杀幽王,我原本也并不想救她。”大抵是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他抬起头,径直看向秋露,冷冷地说,“所以,你也不必感激我。
“那时候我哪来得及想那么多,我只是突然疯了,幻觉看到了我的母亲。我是在救我的母亲,不是在救你。”
第117章
荆玉山记不大清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
兴许是觉得救一个一心赴死的人有趣,兴许是在他的衡量中让阿错王子活下来更有价值,绝对可以卖上个好价钱,又兴许是因为……他突然想起在洛城时的一件事。
倒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是一件小事,每天都在发生。
那天,他路过练兵场,正遇见昭太子与几个士兵在说话。
澹台莲州随口说出:“我记得去年的这时候,你受了伤,被疼得躺在病床上哭。说过几天就是你老母亲的生日,你还想回家去看她是不是?你怎么还不请假,再不赶路,就来不及回去了吧。”
士兵憨憨一笑,挠挠头说:“不用,我在洛城置办了房子,把母亲接过来住了。”
让他忽然脑子抽了一下,荆玉山打量着面前这一弱一残两个人,想:假如昭太子在这里,一定会留下来帮忙吧。
不过是修个坟,不修得很好的话,估计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吧。
于是,荆玉山也下了船。
他们在这个叫作岍的小城落脚,寻找一块风水宝地来造坟,没多少时间,很快就选好了一个山头。
是阿错选的,因为山下有一片野杏花林,他很喜欢,说自己的母亲名字就带一个“杏”字,把母亲的坟墓造在能看到杏花的地方再好不过了。
阿错甚至掏出了一块金子来修坟。
秋露见了,甚是无语:“先前我找到大夫可以为你医治,因为没钱所以作罢了,原来你有钱啊!”
阿错执拗地说:“这是必须留给我母亲修坟的钱。”
荆玉山久违地也想起自己的生母,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他对母爱并不留恋,以前也没有羡慕过,这时心里却莫名地觉得不是滋味,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
但是,此时,受幽国的内乱波及,王权混乱的消息已经传到这里,城中物价飞涨,阿错花光了所有的钱,荆玉山还补了一点,才买了一副好棺材和一匹绸缎。
阿错要自己做一件锦衣,随棺材下葬。
荆玉山骂他:“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做衣服!来得及吗?你的病都没好呢。”
阿错梗着脖子说:“我一定要做,我一定会做好了才死的。”
荆玉山:“那我可不管你了,我要先走了。”
阿错根本不留他,与他一拍两散:“那你走吧。”
荆玉山才出城半天,太阳都未落下,就听说前面军队已经来了,凡是有百姓敢擅自逃去邻国,就地处斩。
荆玉山偷偷摸摸地想着能不能翻山过去,结果半道差点被抓住,只能灰头土脸地回了岍城。
阿错一见他就笑,眼角眉梢都在飞扬,幸灾乐祸地说:“让你之前不直接走,还要留下,这下好了,逃不出去了吧,哈哈哈。”
荆玉山被气得头疼:“这还不是为了帮你?”
阿错哼哼唧唧,活像个无赖,说:“是吗?你这种舍名取利的人,鬼才信你。”
荆玉山好奇,被气笑了,笑着笑着又不觉得气了。
他们三个在山上搭了一个茅草屋,用来遮风挡雨,这几天天公作美,没有再下雨,不然夜里他们一准被淋成落汤鸡。
白天秋露会去采野草野果为他们做饭,他们两个男人则负责修坟,毕竟买材料就用完了他们所有的钱,已经没有钱再雇工人了。
荆玉山与阿错这些年都算是养尊处优,虽然也略通武艺,却不擅长这种体力活儿,每天都累到脱力。
歇息时,不知道是太无聊了,还是阿错想要交代遗言,开始断断续续地跟他讲自己的身世:
“我的母亲是这里的小公主。
“她生得很美,从小就是最受宠的小公主。当幽国要进攻前,她自请去作幽王的妃子,想要劝说幽王。但是幽王见到她以后却嘲笑了她,之后不但占有了她,还杀了她的全家人,挑着她的父亲、兄长的头颅取乐。
“你知道吗?幽王有个爱好,他喜欢将他攻下的小国国君的头骨做成酒杯,在他的宫库中有一架子的骨头酒杯,都是他的战利品。
“但在我小的时候,她从不跟我说这些。
“呵呵,我在七岁以前压根不知道自己是个王子,像我这样的野种在王宫中不计其数。我只知道自己生在一座走不出去的大房子里,像只野狗一样地长大,我的母亲为了养活我已经费尽全力了。
“一对美貌的母子在幽国王宫会遭遇什么呢?
“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我的母亲可以为了一碗黍米,陪两个侍卫睡觉。后来,我母亲老了、病了,为了给她换来一点药,我也可以这么做。”
阿错那有如白山茶般洁净美丽的脸庞上毫无变化,一点也看不出他觉得痛苦,又或者,他已经麻木了。
“但是,在我十二岁那年,母亲还是去世了。”
“有个侍卫对我还算可以,他愿意教我一些武技,我学得很快。”他躺在草地上,转过头,“你知道吗?我很聪明,我从没读过书,就靠我母亲用树枝写在地上的字学得就比那群猪猡更好了。”
荆玉山问:“我好像从未见过你身边有比较要好的侍卫。”
阿错的眼神冷了下来:“他死了,我杀的。我说他对我还算可以只是对比其他人。”
荆玉山:“……”
阿错:“后来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出现在幽王面前,让他发现还有我这么个儿子,又靠讨好兄长,终于爬了上去。
“我不是曾与你说过他在吃用胎儿做的药丸吗?后来他信任我,让我负责做这件事,我把胎儿都送走了,然后在药丸里加进了粪便。他吃了三年的粪便。”
荆玉山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又笑不出来了:“……但之前还是有很多孩子死了啊。
“这件事我都没有告诉昭太子。”
阿错问:“为什么不告诉昭太子?”
荆玉山答:“因为他妇人之仁,他一定会按捺不住的,那就破坏整个计划了。”
正在做饭的秋露忍不住说:“妇人之仁是什么坏事吗?我还觉得你们男人大都铁石心肠、狼心狗肺呢。”
荆玉山又笑起来,与她道歉。
挖好坟墓,将母亲的骨灰与衣冠都下葬以后,阿错发起一场大病,重新高烧起来。
荆玉山与秋露轮流照顾他,这时候他们已经不去考虑为什么,大家一起度过了这么多劫难,能活下去就活下去吧。
阿错烧得糊涂,反反复复跟他说:“不要救我了,就把我扔在有野狗的地方,让我给野狗吃了吧。”
一忽儿又说,“把我扔进河里吧,叫我葬身鱼腹。
“哈哈哈,身为幽国王子却死无全尸,还侍奉过男人,幽国王族地下有知,也会给他们增添耻辱吧。”
有时,他还会突然冒出一股子力气,抓住荆玉山的手腕,与他说:“你要活下来,荆玉山,活下来,然后把这些丑事都写进史书里,让幽国遗臭万年。”
死亡让他疯狂,他几乎将自己所知的所有幽国王族丑事都吐露出来,毕竟他管了三年幽国王宫内务。还非要荆玉山背下来,逼荆玉山答应以后一定全部写进史书里。
荆玉山无奈:“我是策士,我不是史官,我凭什么要做这些?”
阿错挟恩求报、咄咄逼人地说:“我救了你一命,要不是我通知你,你说不定就死在宫里了,你应该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你不是会写字吗?”
秋露却说:“阿错王子,我背下来了,以后我一定找到史官,让他记下来。”
荆玉山好笑地说:“史官记录之前都要考证的,不是谁一张口胡说都会当成正史记下来的。”
秋露:“那我就到处跟人说。”
荆玉山:“那你说不定活不了多久。”
秋露夷然不惧:“反正我本来就应该死在幽国王宫。”
荆玉山啧啧称叹,他以为自己已经是个不怕死的狠人了,没想到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疯。
夜里,荆玉山守着阿错,像是护着一缕摇摇欲灭的火苗不被熄灭,他说:“活下来吧,活下来你自己写史书怎样?
“你为你母亲、为仇恨,活了二十年,接下去为你自己活不好吗?阿错。”
他幽幽叹气:“那天晚上,你究竟为什么会第一个来找我呢?”
阿错好像听见了,好像又没听见,他紧皱眉头,一直在痛苦地喘气,总让人担心他下一口气就喘不上来了。
第二天。
秋露与荆玉山商量:“要是阿错王子去世了,我打算把自己给卖了换点钱,请您给阿错王子造一个坟墓吧。”
荆玉山摇头:“何必呢?你好不容易才重获自由。我将你手腕上的刺青给剜了吧。幽国灭了,你也可以重新做个自由人。去昭国吧。
“阿错要是死了,我会遵照他的意愿,将他遗弃在山野里。”
秋露不解。
荆玉山深有同感地说:“有些人本来就不该被生来世上,既然他想用死无全尸来报复生他的人,那就遂他的心愿吧。”
秋露还是觉得难以接受,却隐隐约约地知道荆玉山也是在说自己,她问:“既如此,先生又为什么要在各国追逐国君,求取名利。”
荆玉山笑说:“我要么死无全尸,要活,就要活得风生水起、富贵荣华!”
阿错听见,眼睫一颤,呼吸似乎变得平稳了许多。
就在这天晚上,昭国的军队来到城外,城守未经一战,望风而降。
荆玉山很快与带队的昭军将士联系上,他带上了阿错和秋露。
阿错得到了救治,身体逐渐好转,竟然又活了过来。
第118章
阿错见到澹台莲州是在一个露水未晞的清晨。
荆玉山来给他送了一碗早饭,问他要不要吃完饭以后一起出去晒晒太阳。
阿错喝着粥,道:“昭军的这豆子粥可真不错。”
荆玉山笑眯眯地说:“以后你要是有机会去了昭国的洛城,一定要尝尝当地的美食,用肉糜、菜干、蘑菇干还有米粉放在一起熬成羹,鲜美得很。”
提到去昭国,阿错却又不说话了。
虽然现在身处昭军军营,但是他并不想再参与纷争了。
他太累了,几乎死了一场又活回来以后,他什么都不想管了。
以前,杀死幽王就是他的人生目标,实现以后,他陷入莫大的空虚之中,就是活过来了,也不知道接下去该往哪里走、该做什么。
像他这样生而有原罪的人,也有资格再世为人,获得幸运吗?
他不知道,也想不通,也不想去知道。
荆玉山背他出去,把他放在一辆空车上,垫了个草枕晒太阳,晚秋的日光并不猛烈,暖洋洋的,阿错闭上眼睛,眼前是一片暗暗的红。
肩膀被靠了一下,阿错睁开眼睛,发现是荆玉山睡着了,他心生嫌弃,却也没有打搅。
在这苍茫乱世之中,能够偷得浮生半日闲已经难能可贵了。
在幽国王宫,他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一刻。
有人在边上笑说:“荆相,你怎么在这儿就睡着了?”
荆玉山被叫醒了,睡眼惺忪地回头一看,吓了一跳:“太子?!”
太子?昭太子吗?
阿错转过头,他看见一个很寻常的男子,裹着一件赤红色的披风,样式并不算精美,与普通将士差不多,制成宽袖袍子,套在黑银铠甲之外,倒也别有一样俊美。
不,不是一般的俊美。
阿错定睛一看,发现这个男子生得实在是英俊。
幽王好美人,他见过的美丽的男男女女也不计其数了,包括他自己也很美貌,但是澹台莲州却与所有人都不同,他就像是一棵充满生命力的大树,气质温润包容,所以第一眼他并没有被突兀地惊艳到,看第二眼时,才感觉到这蓬勃又悲悯的美。
荆玉山清醒了:“您找我吧?”
澹台莲州不急不躁地点头:“是啊,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可有空过来说话?”
荆玉山跳下车:“您找个士兵来召我不就好了,何必亲自过来。”
澹台莲州说:“闲不住,出来走走。”
说完,澹台莲州才看向阿错,彬彬有礼地莞尔一笑:“这位是?”
荆玉山还没有把阿错的身份告诉澹台莲州,大抵出于一点私心,这件事他也跟阿错通过气了,要是他不想承认那就不承认,只作为他在路上萍水相逢的朋友也不是不可以的。
毕竟,要是王子阿错在昭太子军营一事若是被曝出,的确会让局势变得更加复杂。
阿错抬了抬手,抱拳示意:“我叫阿错。幽二十三王子。”
澹台莲州:“……”
荆玉山:“!”
现在不管遇见什么是都不会让澹台莲州感到奇怪了,他很冷静地接受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幽国王子。
心想:哦,荆玉山在信里提起过。
荆玉山介绍过的幽国权贵他看过的都记得,他信任荆玉山,便看了一眼荆玉山,眼神像是在说:这是你的人,你自己安排。
阿错总觉得哪里很古怪,荆玉山又扶他回了帐篷里休息,然后随澹台莲州离开。他目送两人离开,布帘摇晃,一时出神。
阿错自言自语地说:“想到了。”
澹台莲州的态度太像是个普通人了,与荆玉山说话的时候也不像是君臣,倒像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放松舒适。
是跟他截然不同的一国王子。
他们都是王子,怎么相差那么多呢?
还未稳定下来的布帘又被掀开,这次走进来的是秋露,她换了一身装扮。
既不是在幽国王宫中淫亵妖媚、花枝招展的舞女装束,也不是跟他们在路上颠沛流离时故意扮丑、脏不啦唧的装束,她洗干净脸,把头发用粗布裹了,别了树枝作发簪,穿着一身干净的靛蓝麻布衣裳,清净爽利,眉角眉梢也很舒展。
拭去粉黛,素面朝天。
她一进门,见到阿错就笑了一笑,这个笑没有任何的意味,只是她心里高兴,满溢了出来而已,她说:“阿错王子,您今天觉得身体可还好?”
阿错:“方才还去晒太阳了,刚回来。”
秋露:“那就好,送您到这儿,我也放心了。
“我过来是想跟你说一件事——明天昭军要送一批伤病员回昭国养伤,我问了太子殿下,他说我可以随车队一起去昭国。
“您要一起走吗?若是您也要一起走,不如也去问问太子可不可以也带上您。”
阿错想了想,说:“我不走。”
秋露便向他行了一个礼:“那秋露就在这里与您告辞了。”
阿错受了她这一礼,想到自己现在已经不是王子了,慢一拍地回了一礼,说:“多保重。”
秋露:“保重。”
阿错见她这样飒意道别完了,转身就要走,却又忽地出声叫住她,好奇地问:“你去了昭国打算做什么?”
秋露笑说:“做什么都行,或许,继续跳舞吧。”
阿错愕然,以为她在开玩笑,秋露又稍稍揖身,也不解释,翩然而去,脚步轻快。
天色昏暗时分,荆玉山回来了。
阿错与他讲了秋露要离开的事情,荆玉山并不觉得奇怪,他说:“昭太子擅歌,擅剑舞,上行下效,昭国百姓皆能歌善舞,昭军的战舞尤为一绝,既能强身健体,又能寓教于乐,还能鼓舞士气。
“前天晚上你没去看,城中晚饭篝火时,有人唱歌跳舞,秋露见了怕是技痒,也忍不住下去随着一起跳了一场。忘了与你说。”
他津津有味地道:“她就穿着粗衣布鞋,在火光与月光中,僛僛醉舞,身姿曼妙,与一位战士一起跳舞,刚柔相济,美得令人心惊。”
阿错没见到,也想象不出来,他只见过秋露作为女奴时献媚的歌舞,美是美,可男人看她跳舞是为了跳舞吗?
阿错说:“秋露走了,就只剩我们两个去见幽国王都被破了。”
荆玉山闻言一滞,他没有附和,却是静静地看了阿错一眼,帐篷里陡然沉默下来,油布很薄,可以听见外面传来的喧哗声,更衬得他们之间的缄默显出诡异。
阿错明白了,平静地说:“你也要走了。昭太子要你办事吗?”
荆玉山颔首:“是我自己要走的,幽国有几位我们以前就认识的老朋友,我打算帮他去劝降,如此一来,也可以尽量少死一点人。”
阿错:“也是,为了幽王殉国并不值得。”
阿错一声话不说,躺在床上,先是别过头,再转过身去,荆玉山依稀看到他眼角依稀有泪光。
不知怎的,心软了一下。
这个命运多舛的小王子在大仇得报以后,不再假装成熟稳重,时不时地会不小心暴露出几分少年心性。
竟还会这样任性地哭一哭了。
荆玉山觉得他又可怜又孤独,想要为他安排一下,在他的床边坐下,手搭在他的背上,手掌下的身躯感觉纤瘦极了,摸上去就是皮包骨头,他说:“你改个名,不再做作国王子,以后为昭太子效力吧。”
阿错憋住哭声,不屑地“哼”了一声:“我若要讨口饭吃,岂需要在昭太子面前摇尾乞怜,我有的是办法讨生活。”
真是白费好心!
荆玉山被他骂了以后,心想。
荆玉山:“那你随意吧,不过最好还是在昭国,我找你比较方便。等我到时候回来了,我再去见你。”
阿错:“嗯。”
荆玉山又说:“你要是不想为太子办事,就做个史官嘛,不吝是哪国的,整理各国历史。”
他说:“我看啊,最多再过三十年,等昭太子登基为昭王的时候,这个天下就没有其他王姓,唯剩澹台了。
“从今天开始,天下要更乱了。”
昆仑。
青云台上。
七位长老站在一个法阵的各端,岑云谏被围在正中间,遭受诘问。
剑已出鞘,飙发电举。
值此之际,岑云谏仍然冷若冰霜,巍然不惧,被千剑所指,却未低头。
“岑云谏,还不认错?!”
“我何错之有?”
“你倒行逆施,残暴不仁,抢占其他门派,致使修真界大乱,人心惶惶,你还敢问你错在哪里?”
“所以在我之前,昆仑独占五成灵脉都是其他门派对昆仑心生景仰,自愿让出的吗?”
“你还敢狡辩!你不尊先训,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你们又不是我的师父,我的师父先掌门已经去世了。再者说,我是昆仑现任掌门、仙界仙君,以前的规矩是以前的仙君定的,我是现在的,我为什么不能定现在的规矩?……倒是几位长老,倚老卖老,屡次阳奉阴违,甚至公开违抗掌门命令。我不追究你们的罪责,加以惩罚,已是念在你们劳苦功劳的分上。”
“好呀,你还要顶嘴。呵呵,照你这么说,我们还要感谢你不成?”
“是。”
“你自己看看,在你干了这些好事以后,人间的妖魔之气逆涨到何等程度了!将来天下生灵涂炭都是你的过错!你要遗臭万年。”
岑云谏停了一停。
此言非虚,自从幽王驾崩,战乱开始,凡间的妖气暴增,仙界都快压不住了。这在他的料想中,但他没想到会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而且来得这么急、这么快。
“为了彻底的和平,修真界必得合一,总会有这一天的,长老们不是心里都清楚吗?”
只是他愿意来作这个暴君。
即便要背负几万年的骂名。
“请长老们让开。
“不然本座只能对长老们不敬了。”
说罢。
岑云谏向前走了坚定的一步,剑气冲天,如汪洋辟阖。
第119章
昆仑之内,人心惶惶。
这是一场由仙君带头,自上而下的大清洗。
七位德高望重的长老死了五个,剩下两个则身受重伤,被关押起来。
而他们的弟子或是早已倒戈仙君,拔刃指向恩师,或是因不肯改旗易帜,一起沦为仙君党派的剑下亡魂。
枭杀党首之后,岑云谏开始慢条斯理地梳理昆仑,短短月余时间,死掉的昆仑弟子就超过了先前一百年间亡故的总人数。
为了以儆效尤,每天都有人在青云台上被处决,青云台上的血被洗了又洗,总让人觉得好像洗不干净。
对昆仑弟子来说只剩两个选择。
要么死忠仙君,要么死。
死忠仙君似乎也并没有任何错误。
在此期间,其他门派获知昆仑内乱,还想火中取栗,却没想,这还没平复下来的昆仑派出个小队,就能把他们压得抬不起头,只能跪地求饶。
原来,岑云谏剿了长老们所有的法器,开了他们的宝库,把各种积攒的灵丹妙药、法宝仙袍逐一赐给了效忠于他的昆仑弟子们。
是以弟子们的修为战力大涨,愈发地难以匹敌。
至于他自己,却一件不留,仍然只有一柄灵剑擎天。
而随着清洗进程的逐渐深入,昆仑弟子也在这氛围中更加狂热,他们对仙君的信仰坚定到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程度。
即使是在昆仑,岑云谏也得到历任仙君之中从未有过的声望。
他不在乎灵石,不在乎宝器,不在乎仙脉。
他只有剑,还是在他筑基时得到的普通灵剑,却被他修炼至此。
作为剑修门派,选择作一个剑修,昆仑弟子多多少少是出于对剑之一道的赤忱。
而在他们看来,岑云谏就是这个天底下最为纯粹的剑修。
仙君的心中只有剑与天下,不追随他那追随谁呢?追随像长老们那样欺压奴役弟子的上层修真者吗?
忍痛剔除万年来在昆仑身上冗生出的腐肉与寄虫是必须的,如此一来,才能够将昆仑建设成一个干净的昆仑。
然后,是整个修真界。
在又一次地在青云台监督处决之后,岑云谏没有回自己的洞府,他坐在断崖的边缘,眺望着天河云海,与昨日并无区别。
无论这世上是仙盛魔衰,还是魔盛仙衰,今天过后,太阳照样升起。
已经完全看不出那日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的盛况,天上的云被剑气斩断,如此,又飘了新的过来。
也完全看不出人间界的魔气纵行。
太快了。
一切都比料算的要来得更快,所以他也不得不加快步伐,加快就不得不用一些更加狠辣的手段。
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问题,推动了天命加速?
说不清缘由,他直觉地想到澹台莲州。
想到澹台莲州下山前的白日星现。
一切好像都是从这一天开始的,世界开始变得奇怪。
与澹台莲州的下山有关系吗?岑云谏想了想,难以将仙界与澹台莲州这个凡人联系到一起。但他现在反而觉得冥冥之中确实有定数,澹台莲州离开得不错,只要不让在凡间的昆仑弟子泄露,澹台莲州就不知道昆仑发生的事情。
要是澹台莲州还在昆仑的话,他有可能做得没有现在这么狠吧?
呃。
为什么呢?
下意识这么想了以后,岑云谏自己又有点困惑。
不。
澹台莲州只是个凡人,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天命怎么会系在他的身上?
又或许……
他想到那只奇怪的白狼对他说的话:“你可以死,他不可以。”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他知道如今人间正在战乱,战火说不定会烧遍整片大地。既然人族的兴盛可以使得灵石旺产,那么,人族的衰亡混乱大抵也会起作用。
岑云谏想:又或许是他自己的一丝私心在作祟了。
这个凡人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的心头,就算他开始修炼无情决,尝试斩断情丝也没有太大作用。
甚至于,上次他去见澹台莲州,他明明看到澹台莲州开始变老了,却并没有失望的感觉。
真是奇怪。
他故意不去见澹台莲州四年多,一见到本人,心底又无法控制地起了一丝名为柔情的涟漪。
但总的来说,岑云谏认为自己还是为了世间苍生才特意护着澹台莲州的。
澹台莲州是个很特别的人,如今还摸不清究竟有什么作用,必须留着。
有弟子来向他请示,说已经把几位长老看押了起来,说六长老一直在叫疼,要不要给予治疗?
岑云谏皱了皱眉:“少安毋躁,本座这就过去。”
弟子应诺,心下却愈发对仙君感到敬怕。
光是一个人对付所有长老就很可怕了,这样的生死决斗,仙君竟然还能控制住只是打败、打伤却不杀人,那需要更高数个境界的修为。
岑云谏随弟子来到封龙塔的最下一层,这里没有窗户,没有光,只有让人发疯的黑暗与寂静。
六长老被挑断了脚筋,施了法术的铁钩刺穿琵琶骨把他吊在半空中,他的脚尖将将能够沾地,若是使点力气来承重就能够让伤口没那么疼,踮脚踮累了,身体就会重新垂落下来,被铁钩狠狠地勾一下,疼得人几乎要晕过去。
这一套刑具是专门锻造,只要有看守弟子施术,上面的咒文就会亮起,使得他无法运转灵力,衍运生机。
受了一个月的刑,本来靠修为而保持住年轻外貌的六长老已经被打回原形,变得苍老不堪,一头黑发变得花白。
岑云谏是特意留着这位六长老的,几位长老之中,他最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多半不会做出大义赴死之举。
只要能活下来,他什么都会做的。
熬了他快一个月,也差不多了。
一见到岑云谏,六长老马上拔高声音,开始叫嚷:“仙君,仙君,我说,我什么都说。”
岑云谏不疾不徐地走近,评价道:“六长老倒是底子深厚,都一个月了,声音还是如此洪亮。”
六长老一听,本来就满头的涔涔冷汗顿时冒得更厉害了,豆大的汗珠淌下,把他脚下的地面都打湿了,脚尖不小心踩到,滑了一下,半边身子往下沉,铁钩狠狠地勾了一下伤口,疼得他差点眼前一黑。
岑云谏说:“将六长老放下来吧。”
他似乎毫无防备,不但把人放下来,还亲手将铁钩给拔了出来。
六长老疼得直发抖,他看着岑云谏有如作弟子时一样,如此有礼地拔出铁钩,甚至动作很轻柔,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往外拔,让他尽量不痛。
六长老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岑云谏说:“不是你让我给你治伤吗?既然你都愿意开口了。”
说完,岑云谏还要给他敷药。
六长老吓得躲了一躲,只怕他给的是毒药,岑云谏就打开盖子,让他自己闻一闻,确定的确是治疗外伤的药以后,才半信半疑地让岑云谏涂。
岑云谏亲自将药敷在他的伤口,药力极好,只需要半天就能把这被铁钩刺穿的骨肉愈合,因为长得太快,伤口又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痒疼,犹如爬满了蚂蚁在啃咬一般。
岑云谏面无表情,语气仍然是那么冷静,正如他少年时向师父请教修炼问题,道:“六长老请说吧。”
这一个月来,之前的疼都麻木适应了,这新产生的痒反而更难受,六长老忍着,说:“我、我知道的也不多,大长老知道的才多,但是大长老一开始就被你杀了啊。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你让我想想……”
话音还未落,铁钩重新刺穿了他的琵琶骨。
六长老痛呼一声,凄厉的惨叫刮擦耳膜,撞上这幽暗的地牢墙壁回荡起来。
岑云谏俯身:“不要跟本座耍滑。
“本座已经让你想了一个月,你还想不到?”
本来被刺穿琵琶骨也不过是被割开骨肉的疼,但刚用了伤药,骨肉正在疯了一样地往铁钩子上长,稍一扯动就是肌肉纤维被慢慢扯断的疼。
六长老疼得想打滚都没法打滚,甚至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仙袍!你的仙袍、玉冠,你继任仙君时得到的那套,其实都是禁锢你的法器!
“但是,只有大长老……大长老会那套咒术……他信不过别人……谁知道他死得太快……没有用上……我们都没想到会这样……”
岑云谏:“……”
“还有呢?”
六长老:“还有……还有你从小修炼的功法……功法……”
说到这里,他实在是疼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昏,头一歪,竟然晕了过去。
岑云谏没有出声,他站起来,离开了地牢,临走前交代看守的心腹弟子继续盘问。
回到洞府。
岑云谏脱下仙袍与玉冠,换上其他衣服,坐在了莲花池边。
但他还是出于习惯,将仙袍玉冠叠好,放在面前。
原来昆仑传承下来赐予他的仙袍竟然既是保护他,也是囚禁他所用的。
以前他只发现穿上这件仙袍,就可以让混乱的灵力运转及时地稳定下来,从没有发现其实这也意味着抑制。
倒是有利有弊。
岑云谏此刻却忍不住地想:要是他没有下手比大长老更快呢呢?
他站起来,想到昆仑主殿里摆放着的历代仙君的玉牌,闭眼之间,仿佛感觉到数位仙君穿越时空的幻影正站在他的身畔,与他一起看着这白云沉浮的昆仑仙山。
那些仙君真的只是不知下落了吗?
在他之前的几位昆仑仙君每个人都穿过这件代表昆仑至尊的仙袍吧,或许也有人经历过跟他一样的时刻,他们挣脱了吗?
要是挣脱了,这件仙袍怕是不会这么完整吧。
岑云谏哂笑一声,将仙袍抛向空中。
仙袍被剑气劈成无数块,又燃起一团苍蓝色的火,飞快地烧成了灰烬。
狂风拂过,一阵快意涌上心头。
心境辽阔之时,他停滞了一阵子的境界在此时再次突破,从身体深处澎湃溢出的灵力让人神清气爽。
欺师灭祖之后,岑云谏终于舒服了。
尽管,这场修真界的动乱也远没有结束,他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还有更多的恶仗在等着他,但是他并不害怕,相反,他十分期待。
与昆仑和修真者的数万年历史相比,他的千年人生也是短暂的,他得抓紧时间做出一番事业。
仙君,仙君,昆仑仙君。
他倒要仔细看看,这所谓的代代传承的昆仑仙君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第120章
澹台莲州的军队行进两个月,停了下来。
这段时间,他夺回来的城都是这十数年间被幽国抢去的曾经属于昭国的领土,本地还有不少百姓说昭国话,存着几分对故国的心意。
到他停下来之前最后一座被攻略的城池,说昭话的人已经没有太多了,而且是他的父王在位期间丢的最远的一块地,再往后,一是出师无名;二是也不好管了。所以,他没有再往前推,而是致力于把目前收复的失地先整顿好,把昭国的根在这些土地上扎扎牢固。
农耕不可以耽搁,商贸继续流通,各城的城主、世家该交际就交际,该笼络就笼络。
目标是不耽搁明年的收成,维持住百姓生活的平稳,权量好各方势力的平衡。
本来澹台莲州做这些事也没藏着掖着,很快传到了幽、庆、周等国的国君的耳中。
新继任的幽王是之前的六王子,他们二十几个兄弟厮杀一番,死的死,残的残,不知所踪的不知所踪,因上头的哥哥死了,王位竟然落到了他的手上。
他也从起初的欣喜若狂中冷静下来了。现在他有两个兄弟逃了,都声称他得位不正,要改日反攻王都,这两个人就裂走了幽国三分之一的国土,让他心疼如滴血。
庆、昭两国趁火打劫,他每天做梦都梦见兵临城下,完全睡不好,只怕自己成了亡国之君,登基不过短短两个月就白了一半的头。
庆国铁骑,昭国战车,那都不是现在的幽国能够招惹得起的。
没想到澹台莲州推兵推到一半就停下来了,好久没动静。他一看,哦,这片土地原本是昭国的地界。
倒让他松了一口气。
虽然听说昭太子军是一支铁军,但是他们的主帅昭太子委实是仁弱,连新幽王都忍不住在心底嘲讽一下:不抓住机会直捣黄龙,以后等孤站稳脚跟,还有你的机会?
反正那边离王都也远,而且比起他来说,离他那位逃逸到封地上的十一弟弟更近,正好逐虎驱狼,让他们先折腾去。
他只需要专心应付北边的庆国就好了。
而北边庆国带兵的长官想法与幽王相差无几。
庆王派出了他最信重的大将军坐镇,再把自己的长子给安插进了军营里,封作辅指挥。
这场仗他觉得手到擒来,把孩子扔过去蹭蹭功劳,到时候回来加以封赏,再吹嘘一番,也捧个贤明勇敢的庆太子出来,跟昭太子打擂台。
庆太子贺芒收到昭军停驻的消息,高兴得连饮三杯酒。
没了昭国的威胁,幽国对他们来说不就等同于囊中之物吗?愚蠢的昭太子啊,竟然要将天下霸主之位就这样拱手相让了!
庆太子贺芒今年二十三岁,他比澹台莲州年少些许,同样是出身高贵、才华横溢、身负期待,从他幼时开始就是诸国之中出了名的继承人,放眼同龄的各国王子们,他一定是最优秀的那个。
直到七八年前,澹台莲州横空出世,掠走了他的所有风头。
自从这个跟他年纪相仿、辈分相同的昭太子出现,他就像成了万年老二,父王时常拿昭太子来与他对比,世人也会将他们相比较。
甚至有那么一回,他接见了一位商人,他好奇地问商人,他与昭太子谁更美,商人毫无犹豫地说是昭太子。
连他的亲生妹妹去了昭国以后,写回来的信,对昭太子也是颇多溢美之词,让他一定要跟昭太子搞好关系。不再是那个一心只向着哥哥的妹妹了。
澹台莲州就像是一根卡在他喉咙的鱼刺,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他暗自狠狠地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把昭太子给比下去,让大家知道谁才是更好的国君。
统一天下的人才是笑到最后的!
这一次,趁着幽国大乱,他奉了父王的命令征讨幽国领土,可不仅仅是来咬一口肉的。
他想,他一定要把幽国吞并下来,到时候他们庆国吞并了幽国,有了原本两个国家的国力,就算澹台莲州收复了一部分的失土,也不可能再与他们为敌了吧?那么,如此一来,天下就是他们庆国的囊中之物了。
庆太子一路南下,攻城拔寨,势如破竹。
他施行以战养战的策略,出行前并没有带太多的粮草,是为了更快地刺入幽国的腹地。
因为,他们启动得竟然比澹台莲州要晚一步,当时实在是着急,生怕去得晚了,那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澹台莲州拿下幽国王都。
没想到澹台莲州启动得快,停下来也快。
庆军还打得热火朝天呢。
每攻一城,庆太子就放纵手下劫掠一番,补充物资,填满粮草,吃饱喝足,士气满满,再去攻下一座城。
庆太子本就是锦衣玉食的出身,但太子也只是太子,庆国仍然是他父王的庆国,他不过是从父王手里分一些权力来使用。
这次他挂帅出征,几场仗打下来,他不光是满足了指挥千军万马的权欲,更满足于因为战争胜利而搜刮的钱财像是泼水一样地流进他的手心里头。
他完全沉浸在了胜战的狂喜之中,脑子发热,如在与澹台莲州争夺一般,疯了似的向幽国王都进攻。
然而,与起初的轻松不同,越到后面,他的推进就变得愈发艰涩阻碍。
庆太子以为,这是因为幽国内乱已经平息,国主确立,将分散的军队拢合起来,开始有了凝聚的力量。
不过这股初生的力量依然可以说是弱小的,就应当趁它还没有成长起来,赶紧掐死。
庆太子本来心急火燎,现在听说澹台莲州不动了,着实是大喜过望,仿佛已经看到史书上记载着自己一举拿下幽国的光荣战绩,名垂青史,为一代明君,受后人仰慕。
前几天没有闪电攻城成功的郁闷也一扫而空,那么,把眼前的这座城围上十天半个月再打也不算迟。
甚至于,庆太子开始摆起了“庆功宴”,日日不停,阵前歌舞。
除了觉得颜面大失、开始作文章鼓舞哀兵的幽王,周王是另一个大为恼火的国君。
周王听说幽国大乱,昭庆两军都已经出发半个多月。
即使他再愚蠢,也知道假如让某一方赢了,取得半个天下的土地之后,下一步就是来取他这个天子的头颅了啊!对他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坐山观虎斗,让诸侯狗咬狗,没有谁最强,也没有谁最弱。
而且作为诸侯国的首领,这些人连自己的话都不听竟然就直接开战,实在是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周王出离愤怒,给昭幽两国都写了公开的国书,斥责他们出战的不正义性,命令他们速速收兵,不要一错再错,否则的话,就是德行不正,会遭天谴的!
——他也只能进行这样不痛不痒的诅咒。
毕竟周国现在的确拿不出军队,除了搬不走的天子九鼎,就只能在信义上进行一下谴责了。
其间,他最是信重的策士柳庐几番向他献策,让他作壁上观就可以了。
然而,周王已经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柳庐的花言巧语是把他的脑子都给绕晕了,他干脆撇开了其他种种,只问柳庐:“所以,你是要本王坐以待毙吗?”
柳庐冷汗如下雨:“臣没有这样的意思,臣……臣……”
周王:“本王觉得你偏向庆国。”
周王一气之下,直接把柳庐给斩了,之后为了面子,推说柳庐是庆国的间谍,他并非滥杀无辜。
庆王听说此事,甚是痛惜,这个好不容易安插在周王身边的探子还是被拔出了。这种鬼蜮伎俩,平时可以左右周王,但到了存亡之际,周王的耳根子却是没有那么软了。
周王的两份国书送出去以后,得到了截然相反的回应。
庆太子哈哈大笑,对他进行了一番嘲笑,并不把他当成一回事,更别提回国书了。
而澹台莲州则恭敬地回了一封国书,他的文辞恭敬,阐述了自己出兵的缘由,是为了收服故土,虽然有一定的争议性,却并非不义之战,而且他们全程遵守了战争约定,优待战俘,不滥杀无辜,不烧杀劫掠,等等等等。最后还跟周天子打了个比方,将昭幽比成两户人家,昭国在弱小的时候被人抢走了东西,现在他把东西抢回来,也没多拿,这是讨回公道呀!任谁能说不是呢?
庆太子听说以后,又是对澹台莲州的软弱愚蠢嘲笑一番。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周王这个二百五,在收了昭太子的国书之后被吹捧得忘乎所以,竟然又写了一封国书,说让他认可不是不行。
他可以作为周天子,再给予澹台莲州一份出师之名,让他协助幽军,去驱逐幽国境内的庆军,不然就不承认昭国收复旧城的行为。而且,等成功以后,昭军必须退回去。那他可以承认昭国拿回去的土地就算是分给昭国了,不然他就不承认。
新上任的幽王立即写国书表示支持周天子!
第121章
很快,澹台莲州收到了周天子的国书。
在他与几位将军看来,他们一致认定庆国无法拿下幽国王都。哀兵必胜,骄兵必败,再往下,两方士气此消彼长,幽军未必不能取胜。
而庆国的战线越拉越长,假如被拖入旷日持久的消耗战,以庆国的国力是能取胜,但也一定会元气大伤,更何况附近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昭国。
忌惮昭国的庆王是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来的。
当庆国没能在三个月内攻下幽国王都的时候,撤军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结局。
周天子的国书传到澹台莲州手上的时候,他还没怎么样,随他出征的孟白乙却先笑了:“不过给他两分面子,他就真把自己当成号令诸侯的周王了。”
众人哄笑。
澹台莲州把国书放在桌上,一点声响都没发出:“毕竟,是个活着的天子。”
不管诸侯国听不听,号令诸侯国的名义仍然在周天子的手上。
只要他一日不死,一日就是天子。
澹台莲州命人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周天子的使臣,且充分吸取上次在周国王都的教训,太过谦卑了,这些家伙就会蹬鼻子上脸。
不冷不热地奉承,让人挑不出错就行了。
周王的使臣蒯泽除了第一天见到了澹台莲州,之后就再也没见到。
周王跟昭太子之间的龃龉天下皆知,竟然还敢这样颐指气使。周国说是天子国,现在国内不一定能拼出千辆战车,而昭国则是万乘之国,拿什么打啊?
昭国进攻幽国南境,收服失地,许多城池不战而降。为什么?因为知道肯定打不过,又是旧国,还换了英明的太子主政,打什么打?他们看着曾经穷困潦倒的洛城在被昭太子入主以后一举成为繁茂商城,没有直接开城门迎接都已经算矜持了。
听说昭太子一路过来,几乎兵不血刃。
蒯泽不由得想:那假如昭太子想要更近一步呢?甚至再近几步呢?
真是不堪设想。
他每天夜里都不敢深睡,只怕被人刺杀,谁知道会不会变成天下大乱的导火索?白日里,他尽量在人多的地方走动,一是为了了解幽国军队;二是觉得这样更安全一些。
好巧不巧,蒯泽正好见到了养伤的幽王子错,尽管只是瞥见一眼,但是他还是立即就认出来了,因为以前他也曾经代表周国出使过幽国,曾经与作禁军头子的幽王子错有过几面之缘。
阿错王子生得是万里挑一的貌美,实在是难以认错。
虽然只是匆匆看了一眼,阿错王子就离开了。
蒯泽惊吓出了一身汗,越想越害怕,为什么阿错王子会在这里?他与昭太子有什么关系呢?昭太子与幽国内乱究竟有什么关系?没听说昭太子俘虏了幽国王子啊?
可是,第二天,他再去那儿附近闲逛,试图确认幽王子错的存在,却没有再见到了。
就好像只是他的一场臆想罢了。
就在周国使臣每天对昭太子的动向提心吊胆、深度分析昭太子的每一项行为、对昭太子迟迟不给回应的怠慢而苦恼不已的时候——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昭国这边按兵不动,却听说幽国军队突然绕后,直奔千里,攻打了调走大多数军队的洛城。
打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
将近六年的建设可以做到什么?
对于杨老将军来说,他想,假如还在碎月城,那只能勉强护住最后一圈城墙,能够耕出一片田地,再养些肉老鼠,偶尔才能打打牙祭。
但是,在洛城,他们将附近百里的荒田都开垦了出来,不光能够自给自足,还有多余的粮食可以匀给其他城。
不光如此,他们还创造了近乎神迹的成果:建起了十丈高、六尺厚的城墙;打造了前所未有的炼器营;训练出了一支能够防御禽类妖魔的弓兵队。
这里是太子最为核心的亲兵驻扎地,全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澹台莲州出发时带走了步兵营、枪兵营、大部分的战车,还有一支千余人的骑兵队,只留下了大概可以维护洛城正常治安运转的军队人数。
看上去似乎无比仓促,实则在他们多年以来纪律严明的训练中,在洛城太子军看来,跟日常出操无甚区别。
而且跟与妖魔作战起来,打幽国人听上去轻松多了啊。
澹台莲州带这么多人出发也有其用意,首先,能大军压境,把对方吓住,尽快解决战争是最好的;其次,他每到一座城,就分出一支部队用以驻扎,不然总不能只管打下来,不管怎么治吧?所以,连小文官他都带了好几车,到地方了就开始分职务,而原本本地的官员也得留一半,安顿好一座城再去下一座。
因为不是容易差事,所以带的都是心腹中的心腹。
也是因此,洛城在外人看上去就是空虚失守的状态。
不过,在本城人看来完全不是。
昭太子把二弟王子阿辛送去了郄城,代他继续监督修水利的事,历练历练,刷刷业绩,至于洛城,留了三弟阿尚,也不算无人坐镇。
然而在外人看来,三王子就一个黄毛小子,何足为惧?
这日一早。
杨老将军照例起了个早,去到田头,吭哧吭哧开始干活儿。别看他年近六十,还是一身满满的肌肉,甚至因为现在肉吃得多了,肌肉比以前还更壮实大块了。
一通劳作下来,他的肌肉充血,显得更加强壮了,若是皱纹沧桑的脸庞,只看身材,谁能看出来他是个老人家?
他试了试最近工匠营新发明的一牛双辕犁,太好用了,比以前的二牛单辕箱好用得多,就改了一些地方,不光是要用到的材料少了,还更轻便,耕起田来,事半功倍,他一个起劲就干了一上午。
杨老将军可太喜欢种田了,太子交给他这个任务其实一半是让他荣休养老的,是他自己闲了没事,就爱折腾。
最近他还发现了一种烟草,他自己抽着觉得很是不错,打算多种点,到时候高价往外卖,也是一笔收入。
中午歇了。
他在田边摆了张桌子,七八个老东西围坐在一起吃饭,也不分将军还是士兵,和乐融融。
这桌子上就一大盆饭、一大盆菜。饭是他们自己种的米,菜是乱炖,肉是他们自己养的鸡,菜是他们自己晒的菜干,吃得津津有味。
这日子过得可太舒坦了。
上午种了田,杨老将军衣服都没换,就穿一身沾了尘土的粗布衣裳,乐呵呵地溜达去工匠营的冶炼部。
这是杨老将军负责掌管的另一块地方。
毕竟核心的人员全都是碎月军的人,技术可是他们当初呕心沥血才研究出来的。太子仁慈,把炼器的基本方法也告诉了其他国家的人,但是别国的人炼得没他们好,与其研究,还不如花钱来买。
洛城太子营为什么这两年能越来越宽裕?不光是自己过得滋润,还能支援其他城,就是卖兵器赚的钱啊!
但要维持住这个长期的收益,工匠是必不可少的。
太子并不以工匠为轻贱,甚至在几年前的洛城封赏中,还封了两位兵器工匠,这让不少被视作贱民的工匠甚是心动,被追杀也要拖家带口地来洛城。
澹台莲州索性让已经投效他的工匠推荐人,再派出士兵满世界去挖人过来,管吃管住,工钱丰厚。
这时候的很多人总是用一辈子去专注做一件事,因而达到神乎其神、令人匪夷所思的成就。
以前他们都是各自埋头苦干,太专注了,也没觉得孤独,到了昭太子这里,却发现竟然世上还有志同道合之士,大伙儿一块儿商议、研究,有太子的重视,还有封赏在前面等着,这年头,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工作?
而管辖他们的官员杨老将军也不是那等瞎指挥的外行,相反,他颇有见地,当大家意见不一的时候,去问杨老将军,总能为他们定好方向。
今天也是一样。
杨老将军还没进门,就听见这群人在吵架。
从窗户往里头一看,更是看他们一个个吵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他一看就乐了,饶有兴趣地在门口听了半天,觉得听得差不多了,而且看着再不进去就要抄家伙打起来,这才慢悠悠地踱步进门。
一进去,他老人家立马被团团围住,要他作裁判。
杨老将军捋了捋胡子:“不如拉出去试试呗,试一试就知道能不能用了。”
匠人道:“这有些危险,稍有不慎,怕是要死人的。”
杨老将军挥挥手说:“这几天也没战事,我去问问几位小仙人有没有空,可不可以帮个忙。”
他说是问问,其实心中十拿九稳,觉得江岚他们不会拒绝。
这几个孩子跟他都混熟了,再好说话不过了。
杨老将军说做就做,风风火火地去找小仙人了。
才到半路,就被江岚找上了,她着急地问:“您去哪儿了?”
杨老将军一见她神情紧张,愣了一愣,问:“怎么了?绷着个脸?那些妖崽子还敢杀过来?”
江岚犹犹豫豫地说:“那倒不是……是兰药在找您,她让我通知您,说有一支人族军队在策马快行而来,至多还有一日就到洛城城下了。我们是修真者,只管妖魔的事。人族打仗,我们是不能插手的,所以只能知会您一声,请您早做准备。”
第12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