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昭国。
洛城军营。
昨晚开始下起一场小雨。
周僳养了半个月的伤,今天大夫让医童给他拆绷带,说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明天改吃另一副药。
周僳轻声道谢,轻伤初愈,提不起什么气力,又或者,他是被这接连的两场战败给折腾得没什么心气了。
在西北密林的那场遭遇让他惊慌至今,现在晚上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会被惊醒,有时夜里梦见,他虽知道只是做梦,却总是无法挣脱,睡着比不睡还要更痛苦。
这时候,他忽然无比深刻地明白,为什么昭太子去家离国之时,要将心腹重地交给区区数百碎月城老兵。
他完全无法想象,被困在碎月城三十年、每天都在过这种与妖魔相斗的老兵得有多么坚毅勇敢。
虽然获救,周僳作为将领,还是被两个小兵给专门看守了起来。
半作圈禁,等待太子的发落。
而且每天都有投效了昭太子的幽国人过来对他劝降。
其中有一个姓钟的,他曾见过面,也是个幽国世家子弟,曾经与公孙将军一起被困在荒城五六年。
获救之后回过幽国,以他所见,是个厉害的武将,但是没过多久却不知所踪了。
原来是跑来了昭太子这里,不光如此,看其身上所穿的甲胄,多半也是个将领。
钟卫尉劝他说:“杨老将军当时还曾赞过你的布置不错,我看,你不如一起投入昭太子的麾下。”
周僳苦笑:“我还能投吗?我与昭太子有杀兄覆族之仇,就算是我敢投,昭太子敢收吗?他就不怕把一条毒蛇揣在怀里,随时咬他一口吗?”
钟卫尉说:“当年我们这些人在荒城的时候,许多人也是这样想的吧,明明在妖魔的爪牙下都不保朝夕了,还要分你我是哪国人。最后,还是昭太子告诉我们,先别管我们是哪国人,既然大家在一起,说着互相能听懂的话,那就都是同样的凡人。这段话,今日我赠给你。太子心怀大度,未必不能容你。”
周僳心情复杂,既不敢信,也不能信,他又说:“太子手下,贤才无数,哪里轮得到我的位置?就算要我,想必也是……”
——想必也是要我去攻打幽国吧?
后半句话实在是难以启齿,他说不出口。
钟卫尉不解:“你能投庆国,却不能投昭国吗?往上算,诸国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谁与谁之间没有国仇家恨?
“你投不投,其实与我无关,不过是我看在你我有几分亲戚关系,心生恻隐,想要为你寻一条生路罢了,无论你信还是不信都是你的事,你若愿意,就有机会活下来,你若是不愿意,到时候我也会给你收尸,来日等我们攻下幽国,我会将你葬在你兄长身边。”
周僳犹犹豫豫地说:“请让我再想想,多谢钟叔。”
钟卫尉道:“你可得赶快想好,听说明天庆太子就要被押送到这里了,到时候处置过庆太子,接下去肯定是你,无论如何,昭太子不可能放你全须全尾地离开。”
忽然听闻庆太子被捕的消息,周僳心神巨震,他来到昭太子军营之后就一直被圈禁在方寸之地,压根没办法也没时机跟外界接触,对此全然不知。
突然听说,周僳眼前一黑,他甚是不理解,脱口而出:“不应该啊,庆太子所在之地,离昭太子甚远,昭太子还前来救我们了,庆军有那么多士兵,粮草充足,你们是派出了谁攻溃庆军的?孟白乙吗?”
钟卫尉哈哈一笑:“你说对了一半,迎战庆太子的的确是孟将军,不过并不是我们进攻庆军,而是庆军想要趁太子不在突袭昭军打下的城池,结果被孟将军瓮中捉鳖,就地生擒。”
周僳张了张嘴,嘴唇嚅动了几下,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最后只是干巴巴地感叹了几句:“糊涂啊,糊涂。”
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当初他与庆太子见面,就觉得庆太子急功好利、骄傲自满,若是这个性子不改一改,迟早会栽个大跟头,可是他身为臣子,而且是外臣,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庆王是什么计划,周僳大致清楚,绝对没有这一环。
庆太子这一出多半是出于他膨胀的野心,是背着他的父王,擅自兵行险着——这下可好,原本昭、幽、庆三国的形势被打乱,胜利的曙光已经在青睐昭国了。
庆国大势已去。
而他接连失利,当初带出国的家兵也只剩下一百多人。
等到钟卫尉离开许久,周僳仍然陷在沉思之中,这时,他的脑子也冷静了不少……
他意识到,自己对昭太子还是有价值的,他不光熟知幽国军事,也对庆王有所了解,无论是对付幽还是庆,都能派得上用场。
昭太子是需要的。
而且,他回忆起昭太子的剑术,不由得又自嘲地苦笑起来。
可笑,可笑,他说自己是毒蛇,他配吗?凭他的剑术,也不可能刺杀昭太子。
第二天。
早晨,周僳睡得浅,一早就起来了,穿好了布衣布鞋,小兵前来请他,说是请他去看昭军回营。
周僳被两个小兵监视着,来到了杨老将军的面前。
回到军营的杨老将军脱掉了铠甲,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老农,不过周僳当然不敢小瞧他。
杨老将军看见他这如丧家之犬的样子,心中大概有了个数,他最是擅长安抚这样的人了,毕竟,这种事他干了三十年。
他像是个慈祥的老爷爷,温声细语地说:“原本前些天就应当去探望你,可惜一直没空,倒是委屈周将军了,吃喝衣食没有怠慢吧?”
周僳低着头,客气生疏地说:“不委屈,我一切都好。”
杨老将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忽地说:“还在怕吧?”
周僳愣了一愣,抬起头,并不回答。
杨老将军短促叹了口气,说:“你这样的,我见多了。我安抚别人让他们别怕妖魔,安抚了三十年。那时都是我安抚别人,从没有人能来安抚我。我等了三十年,终于等到了太子来救我。那之后,我才真的睡了好觉,因为我知道,太子会保护我的。
“他原本根本不需要去救你,跟你们想的不一样,他是个很心软很善良的人。”
周僳心绪万千,一时不知从何开始整理。
这时,昭太子也来了,见他们在说话,好奇一问:“你是……哦,你是幽军的将领。那日,我却没来得及仔细问。”
周僳想:这些人的手段可真高啊,心计一招接一招,比庆王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该怎么招架呢?
对妖魔的恐惧已经压过了他对昭太子的仇恨,方才杨老将军这样跟他说的时候,就算他在心底告诫自己,知道是怀柔之词,但也确实说到了他的心上,让他心生向往起来,也想要睡个好觉。
再然后……
他见到被囚在木笼中被押送回来的庆太子,庆太子身着素衣,手戴枷锁,他故意把头发往前拨,遮住自己的脸庞,仿佛这样就能减少几分羞耻。
周僳感慨不已。
怎么说呢?虽然他来到昭军营的情景也不算体面,一群残兵败将,可好歹不是被押送的,昭太子还是给他留了几分面子。
庆太子也就罢了。
周僳还在随军回来的人之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脸色一下子变了,却立即掩饰住,隐忍不发。
这不过是片刻的变化,却没想到竟然被杨老将军发现了,他笑呵呵地问:“周将军可是看见了哪个熟人,不如介绍我也认识认识。”
周僳撒谎:“我是见到庆太子这样凄惨,心生害怕罢了。”
庆太子与几个心腹将领在昭军营被当众处决,刀落得快。
澹台莲州不太喜欢这种场面,忍着看完了,说:“将庆太子的尸首合棺,送回庆国去吧。”
周僳不敢说话。
回去以后,周僳越想越不对劲。
他怎么会在这之中看见阿错王子呢?他绝没有认错的。
阿错王子究竟是细作,还是已经投靠了昭太子?
但是,假如阿错是细作的话,他是为谁做这件事?
连一国王子都服了软,他宁死不屈算什么?
他要就这么死了吗?什么都没有做?仇没被报,功更未成,这样一死,他在史书上未必会有一笔,就算有,也只是个惹人耻笑的小人罢了。
他正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屋外响起了来人的声音。
钟卫尉为他送来了两样东西:一杯毒酒和一身昭军的军装。
他说:“庆太子已经身首异处,现在到你了,周二郎,你选哪个。
“黄泉,还是青天?”
周僳跪坐在草席上,垂首看着毒酒与军装。
钟卫尉问:“你选吧,我先出去,过一会儿我再过来看你。”
一炷香后。
他回到屋子里,周僳仍然跪在地上没有起来,但是身上已经穿上了昭国军服,微微俯身下去,一字一顿地道:“周僳愿效力于太子麾下。”
第132章
庆太子死的消息传回庆国,也传到了庆国公主俪姬的耳中。
消息送出去的时候,俪姬正在从郄城赶往洛城的途中,当她到洛城的时候,距离庆太子被斩首已经过去了十天,尸首已经捡好合棺,送往了庆国,走的是跟她不同的路,在路上没有撞见,正好错过了。
她不但没能为大哥求情,也没能见到大哥最后一面。
俪姬坐在茶床上,久久不能回过神来,她依然不能够相信这个自己亲耳听见的噩耗。
一切都显得是那么虚幻。
来到昭国以后,她觉得每一天都过得充实而快乐。
就算半年前,表哥昭太子澹台莲州因为幽国出事而匆匆离去,也没有让她意识到剑拔弩张的时刻即将到来了,她还乐呵呵地以为,就跟先前一样,太子表哥出去办几天事,等他回来,见到自己有好好作老师,一定会夸奖她。
然后,他们坐在一起吃饭,就算是粗茶淡饭,她现在也吃得惯了。
可是,可是,庆国和昭国怎么就打起来了?
再接着,就听说大哥被抓了,她写了信送过去,可是根本送不出郄城的太子行宫。阿婉对她这样语带讥诮地说:“我们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到了另一个牢笼,公主,就算这次这个牢笼看上去大一些,好像更自由。”
所以,俪姬想要亲自赶去洛城。
要是换成还在庆国的时候,她无计可施,偏偏还是昭太子表哥让她有了办法,她去请求她的庶民学生。
有个她最要好的学生愿意帮她离开。
她扮作平民,运气不错,遇见了个商队,一路风餐露宿,终于到了洛城。
可惜,来得太晚,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俪姬没哭没闹,她只是觉得不真实,拒绝接受这个事实。
侍女进了屋来,给她送上了华美的裙子和首饰,伺候她梳洗打扮之后,再去觐见昭太子。俪姬无有不从,如牵线人偶般,被随意地摆弄着。
澹台莲州第一时间就得知了俪姬到了洛城,他说了一声“知道了”,让人安顿一下俪姬,却是没空直接去见俪姬。
胥菀风不知道什么时候现身在他的旁边,忽地说:“我去看了一眼,她看上去像是丢了魂。你杀的那个庆太子跟她是什么关系来着?哥哥?”
澹台莲州仍然在看书简,道:“嗯,哥哥,一母同胞的兄长。”
胥菀风:“对你们凡人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吧。”
澹台莲州像是听到什么很荒唐的事,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抬起头:“对你们仙人来说就不是了吗?我记得昆仑也有一道修真的兄弟,又或者一个师门的弟子也是情同兄弟姐妹。
“不过,也是,对你们来说,要是自己能够得成大道,哪管父母兄弟姐妹,哪管同出一个师门,都能献祭给天道。”
胥菀风默默地站在一旁,许久没有回话:“……,你好像不太冷静。”
“我是凡人,我有喜怒哀乐,偶尔不冷静又有什么关系?”澹台莲州说完,没有抬头,但是声音变得温柔了许多,仿佛在叹气似的,说:“你要是担心俪姬的话,不如你去劝劝她。”
这下轮到胥菀风迷茫了:“我?我担心她?我并没有担心她。我也不会劝人。”
但是等到了晚上,胥菀风都跟师弟卞谷换班了,一轮圆月贴在天边,还是没见到澹台莲州去见俪姬,甚至澹台莲州还直接去梳洗入睡了。
她更是不解,这不是晾着俪姬吗?
她再看看俪姬那边——俪姬换上了一身锦衣华服,端坐在案前,案上点着一盏油灯,光很弱,只够照亮她的半边身子,这让俪姬身影看上去更加孤独瘦小。
俪姬看着灯芯草上燃烧着的小小烛火,等待着,等待着,虽然方才侍女已经来说过,太子今天很忙,没有空见她,但她还是坚持要等,让侍女再去禀告一次,这次禀告之后,侍女就没有再回来过了。
烛火越来越微小,灯油快要烧尽了,俪姬看着将灭的小火苗,几乎要落下泪来。
入夜,起了风。
有风从窗棂的缝隙间刮进来,火苗摇曳了一下,俪姬害怕得用两只手拢在火苗周围,仿佛这样就可以阻止火熄灭。
然而在灯油见底之后,火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还是熄灭了。
眼前陷入黑暗的同时,俪姬也闭上眼睛,一颗一直蓄在眼眶里的眼泪“啪”的一下掉了下来。
但是,当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火苗却重新亮了起来,灯油也重新变满了。
要不是俪姬一直专心致志地看着灯火,她几乎要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以为这灯油本来就是满的,以为烛火并没有熄灭过。
她钝缓地转过头。
胥菀风正站在她的身旁,声音轻柔得犹如怕惊扰到一只停落的蝴蝶,道:“别等了,你就算等一整晚,昭太子也不会来的。”
俪姬不置可否,她哪能不知道呢?她仰起脸,莹莹的烛光映着她的脸颊,更显得稚幼可怜:“仙女姐姐,你能陪我坐一会儿吗?”
胥菀风在她身边坐下,俪姬挽住她的胳膊,把头轻轻地靠在她的肩膀上。
说不上为什么,此情此景,此时此刻,胥菀风竟然默认了安慰这个失去至亲的凡人小姑娘,借出了自己的肩膀。
她忽地想起,以前昭太子还在昆仑的时候,他与仙君成的那段亲,至今大家提起来,仍然觉得是仙君在可怜昭太子。
她却有点理解了。
俪姬这样柔柔软软地靠着她,她忍不住在心里想:凡人可真是弱小啊,身体弱小,一不小心就会残掉、死掉,心灵也是那么弱小,死了哥哥而已,竟然就伤心成这样子了。
又过了一会儿,胥菀风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好像湿了。
俪姬忍着没哭出声音,只是默默地掉眼泪,眼泪打湿了她的肩膀。
胥菀风道:“睡一觉,起来你会发现日月照常升起,生命仍在继续。”
俪姬点头就像是在用脸颊蹭了蹭她的肩膀,哭着哭着,睡过去了。胥菀风没有用法术,亲手把她抱到床上,她们都是女子,没什么好避讳的,她帮俪姬解开了发髻,脱掉了鞋子,最后掖了掖被角,转身离去了。
胥菀风回到昭太子的近身之处。
卞谷坐在昭太子所在屋子的屋顶上,用了隐身术,往来的人并不能看见他们,卞谷歪歪斜斜地坐着,怎么舒服怎么来,见她回来,笑问:“师姐,你又去看那个小公主啊?干什么了?”
胥菀风:“没什么,不过是看她娇弱可怜,又刚经历了丧兄之痛,所以安慰了她两句罢了。”
卞谷:“没什么那你用布起法障不许别人看干吗?”
胥菀风:“你没偷看怎么知道我布起法障?”
卞谷:“哈哈。”
笑着笑着,卞谷半开玩笑地说:“你要么把她带去仙山算了,我们这种人也不可能回去作凡人。”
胥菀风秀眉紧锁:“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卞谷:“行行,就当我是胡说八道。你是因为百无聊赖,才总是时不时地去看一眼,还是因为百无聊赖,你才会用法术帮她的学生一夜就织好了十匹布。”
胥菀风板起脸说:“那不是为了小公主,那是我觉得那个学生可怜,想要帮她筹到给母亲治病的钱,那点钱,也只够治病而已。”
卞谷称赞道:“我看师姐你啊,面冷心热,比我要良善多了。我百无聊赖的时候,只想躺在屋顶晒太阳睡觉,哈哈哈。”
就在胥菀风不知该作何回答的时候,正好看见澹台莲州起身了,她说:“不聊了,昭太子起来了。”
澹台莲州吩咐侍女说:“去看看庆公主起早没有,让膳房多上一份早膳,请俪姬过来跟我一起用饭。”
侍女应诺,去将才睡下不久的俪姬叫了起来。
俪姬比澹台莲州想的要早到。
澹台莲州轻讶地问:“这么快就梳洗好了?早膳都还没有送来呢。”
俪姬在郄城时,一见澹台莲州总是一口一个“太子表哥”,兴高采烈、阳光灿烂地快步走过去,脸上笑容甜美。
而现在,俪姬已经擦干了眼泪,她重新傅粉上妆,画了一个与年纪不符的艳丽妆容,看着比她实际上十七岁的年纪要更成熟很多。
她莲步轻移上前,恭敬地跪拜,行了一个正式的大礼:“公主俪姬,参见昭太子。”
澹台莲州高坐台上,看着阶下的俪姬,无厌,亦无笑。
只有无边的寂寞。
他只是端正地坐着,道:“平身。赐座。”
第133章
庆太子的尸身送回到庆国。
澹台莲州这件事做得斩钉截铁,并非完全是为了防止有人搭救庆太子,害怕节外生枝。事实上,洛城哪些人是庆王的探子,他的手中有一份名单,明明白白,一清二楚。
他正是为了让目前在昭国的三位庆国公主不要为难,以免她们被庆王发以责难。
一切罪过,都担在他的肩膀上就好了。
诸国的王族和贵族之间代代联姻。
别说是庆国,就算是其他十三国的公主或是贵族小姐,在昭国的后宫以及贵族的宅院里也都能找出来。
有时能左右时局,但绝大多数时候不能。
若说庆国进攻幽国还算是出师有名,然而,庆国进攻昭国却没有出师之名。
大国之间的战争虽说你来我往,可起码得有个名义不是?
庆太子昏了头地发战无疑是站不住脚的,就算庆王反应得快,立即发动三千门客为这场战争书写,试图矫饰成正义,却也为时已晚。
如今,纵横四宇,最会写东西的笔杆子几乎全部都在澹台莲州的麾下。
其中以黎东先生为首,他第一时间连夜写好了告书,大致是这样的:
最近,我们昭国遭受了一件非常痛心疾首、道德败坏的侵略战争。
我们昭国的太子可是一位明君啊,你看,他为了建设自己的国家,亲自去田里,使自己的双腿双手都沾满了泥土;又为了保护自己的人民,亲自拿起弓箭、刀剑,驾驶战车,这让他尊贵美丽的手上都磨出了厚厚的茧子,让他的皮肤也晒黑了;他每日都为了让人民过上好日子,日以继夜地处理国家事务,以至于身形消瘦,令人心疼。
在太子的至圣至德的光辉照耀下,昭国人民终于过上了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好日子,大家都感激不尽,非常珍惜这样的好日子。
最近,因为临近的幽国混乱,使毗邻的昭国边境也遭受了混乱不安,我们仁慈善良的太子见到这些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痛苦在人民的身上,也痛苦在他的心里呀!他当时就难过得不停流泪,大家劝都劝不住呀!
为了解救这些痛苦的百姓,不得已,我们昭国才出动了军队来到了昭幽交接的土地上。可是没想到,在曾经被幽国抢去的昭国领土上的昭国百姓还没有忘记故土,他们想回到自己的祖国,而生活在这里的幽国人也希望能够蒙受太子的恩泽,他们打开城门,热情地迎接昭国军队进入自己的城池,军民之间非常融洽和谐。
假如这是不义的,那肯定是血流成河,既然没有血流成河,那就是老天爷的注定呀。谁能说我们昭国军队是不正义的呢?你说对吧?
不像庆国,听说又是抢劫又是放火,又是屠城,太残忍了。我们太子听了以后,非常心痛,这毫无疑问是邪恶的啊。
谁都知道,昭太子与庆王是舅甥关系,平时昭太子非常尊敬自己的舅舅,逢年过节都会为庆王送去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以表达昭国的友好,譬如去年、前年某某节日,就送了什么珍奇异宝。这些可都是昭太子自己不舍得使用的,却送给了庆王。
没想到,我们家太子当成半个父亲一样敬重的舅舅居然能干出偷袭侵略这样厚颜无耻的事情。幸好,太子手下的武将也并非无能之辈,就算太子本人不在,也守住了城池。
庆太子发起的战争是不义之举,怎么可能战胜他们昭国的正义之师呢?所以庆军轻而易举地落败于孟将军的手下。我们用区区五千将士,就击溃了三万庆军。
看啊,在英明的昭太子的教诲和领导下,我们昭国士兵是多么地勇敢,多么地聪明啊!
更让人难过的是,我们还俘获了一支趁机想要进攻洛城的军队,这支军队的士兵虽然全都是幽国人,领导他们的将军也是幽国人。
但是,现在这个将军弃暗投明,向我们坦诚,他本来无意进攻昭国,是庆王以利益相诱,让他用先前被庆军抓到的幽军战俘重组一支队伍,伪装成幽王所为,挑起昭幽两国的战争。而他因为自己兄长的死而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想要向太子报仇,到了昭国,见到了昭太子以后,他立即被太子折服了。太子击败了他,又在他身陷妖魔的围攻时救了他,让他从狭隘的仇恨中觉醒过来。他发现,他过不了自己心上这一关,这种栽赃嫁祸给故国的行径实在是侮辱了他作为一个军人的尊严和荣誉。
昭太子有感于他对家族的孝、对祖国的忠、对士兵的仁,以及对凡人的义,因而宽容大量,不再计较他进攻昭国的过错,与其和解,并且召他到自己麾下留用,将来戴罪立功,并且承诺绝不让他出征于不义之战。
昭太子与庆王两者高下,在此立现。
庆王啊庆王,两国之间发生战争是常有的事,可你怎么能做出这种阴险无耻的事情呢?未免与君子之道也相差太远了吧?这真的是一个可以号令国家的君王的所作所为吗?
我认为,一个真正的君王应该是像我们国家的昭太子这样的才对,他修行个人品德,团结关怀家人,领导整顿军队,重视爱护百姓,等等等等。
他胸怀整个天下,坦荡真诚,希望四海之内,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都能过上像现在昭国人一样的好日子。
现在我写下这些,正是因为我由衷地爱戴我们昭国的太子,庆王狡诈,恐怕会倒打一耙,污蔑于我们太子,他是个真正的圣人,总是宽以待人严以律己,是以不擅长应付勾心斗角的设计,屡屡被人污蔑。
所以,我不得不站出来,为昭太子正名。
希望天下人都能够看到这份文书,能够知晓昭太子澹台莲州的圣名,他如初雪般洁白干净,不容玷污,又像太阳一样,想要照耀到整个纷乱的国家。
……
等到庆王反应过来的时候,这篇文章甚至传到了庆国国都。
庆王动作也很快,叱责这篇文章属于妖言惑众,下令全国上下,要是谁被发现在类似茶馆、酒肆、书塾之类的公开场合宣扬这篇文章,可当场被处以斩刑,而有谁在私下与别人就此讨论,也可以举报,一旦举报成功,官府会立即上门抓人关押,重则斩首,轻则交钱赎罪。
起初还只是有确凿行为的人被抓捕定罪,接着,有人因为私仇而诬陷别人在家谈论此事,竟然也被举报成功了,再之后,便愈发不可收拾起来。
倘若你看谁不顺眼,就可以“赞美昭太子”为理由把仇家送进牢狱。
案子多到庆王派出他手底下所有的官吏都治理不过来,每天都有人被抓,监狱里住满了人,每天都在死人。
一时之间,整个庆国王都相蓝城的百姓皆噤若寒蝉,连哭都不敢哭,怨意一天比一天浓重。
越是这样,百姓们反而越是回忆起那篇文章中所写的东西,本来只是当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看看,如今,也不禁认真地浮想起来:假如是昭太子来治理他们的国家会怎样呢?他们是不是能比现在要过得更好?昭国与他们结下恩怨,会向他们开战吗?若是到了那一天,他们真的要为这位阴险毒辣、心胸狭隘的君王而战死吗?
庆王已经知道做得不对,他困惑,为什么这个本该起作用的方法却没有起到他预想的效果。明明他只是想要把谣言扼杀在摇篮里而已啊。
可是,现在,他骑虎难下,国君的命令是金口玉言,驷马难追。既然已经开了头,若是半道停止,只会更加惹人耻笑,让百姓不再畏惧他的威严。就算错了,也只能错到底,等那时,错也变成对了。
一位国君从掌权开始,怎么可能完全没有犯过错,只要整体来说功大于过就行了。
比起这个错误的政令,他更害怕百姓们敬畏昭太子胜于敬畏他。
一股不可名状的谵妄在日渐侵蚀他变得苍老的心灵,尤其是在得知爱子死后,庆王想:他还得撑到培养出第二个继承人,第二个太子。
这个继承人必须要比前一位太子更加优秀,可是,还来得及吗?能比得过昭太子吗?
如果无法胜过昭太子,那么,在他撒手人寰之后,庆国岂不是会轻而易举地被昭国攻灭,他数十年来的心血将会毁于一旦。
来到庆国的荆玉山当然见证了相蓝城所发生的一切,他深居简出,仿佛与这些纷纷扰扰全无干系。
民间甚至有人因为曾经说遇见过昭太子而被裁定为通敌叛国之罪。
而他作为庆国境内,与昭太子相处最紧密的人,竟然安然无事地被国君奉为座上宾,每日锦衣玉食,等待召见。
庆王每天都在让人盯着他的饮食起居,来确定他是否有异心,这份深深的疑虑用了足足一个月才打散。
他终于下令召见荆玉山。
荆玉山仍如十年前与他初遇时一般模样,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看上去沉稳凝重,让人看不出喜怒深浅。
这个男人不怕他。庆王想。毕竟荆玉山还能成为癫狂的老幽王身边最信重的丞相,确实有过人的胆量,但是,他在昭太子面前也是这样的?
他会怕昭太子吗?
庆王想了多久,荆玉山就跪了多久。
荆玉山的跪姿非常标准,五体投地的大跪,跪下去以后纹丝不动,像是被塑成泥像,单从这里,并看不出他的不恭敬。
冷幽寂静的宫殿中,庆王的面容隐没在九旒冕冠之下,他问:“俪姬在昭国一切可还安好?她的兄长没了,想必她惶惶不可终日了吧。”
庆王没说平身,荆玉山就保持跪姿,伏地答话:“昭太子对公主颇为防范,在郄城时,使公主作女先生,教授当地女子纺织与识字,并不让公主接触到昭国政务。”
庆王:“连俪姬这样血统高贵的美人几番示好都无用吗?……你可有什么计策?”
他冷冷地睨视着阶下的荆玉山,这个看上去规矩到挑不出一丝错的男人却让他格外地焦躁。他知道荆玉山是只啖名利血肉的野狗,谁给他东西吃,他就帮谁,假如给不出东西吃了,又或是你受了伤,他就会第一时间转过头来第一个反噬你。
以前他有自信用好这柄双刃剑,现在却不太有信心了。
荆玉山:“昭太子有断袖之癖传闻并非空穴来风,据我所知,这些年来,他只与昆仑的男性仙人往来甚密。或许大王可以从此处入手?”
庆王撇了撇嘴角,焦躁地笑了一笑,心道:入手?怎么入手?他又不是没有尝试过给澹台莲州送娈童,文雅的,英武的,各种类型的美男子,他都尝试送过。澹台莲州自己就是个美人,更不贪恋美色,美人计毫无用处!
庆王不满地说:“你就只有这句废话吗?”
荆玉山却抬起头来,直视着庆王的方向:“我想,庆王是不是误会了?”
庆王知道从他这个角度看过来,其实是看不清自己的面容和神色的,可是他还是有种被荆玉山那双目光直刺到眸中的错觉,使得他慌不择物地抓了案上的什么东西就扔了过去:“大胆!竟敢直视本王!”
那个东西砸中了荆玉山的额头,把他砸得摔到一边,头破血流。
庆王挥挥手,侍者见状,上前就要把荆玉山拖拽下去,荆玉山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着急地说:“大王,大王,鄙人是有良计要献给您!
“我想,您误会了,我是说,您可以试着把美人献给仙人!”
他飞快地说了起来:“昭国这种累代孱弱之国,就算有了一个中兴之君,国力又怎么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就积累起来,非凡人之力所能为也。”
庆王微微皱眉,再次抬手示意,这次,侍人松开了钳制住荆玉山的臂膀。
庆王来了点兴趣:“继续说。”
荆玉山没有去整理被弄乱的衣裳,站直了来,合手躬身道:“是人就有欲望,更何况是一国之君。国君的欲望往往更重于普通人。昭太子怎么可能没有呢?我想,他不娶妻纳妾,一是他更喜龙阳之好;二是仙人不允许。
“我想,贤明的大王如今也明白过来了,我们凡人诸国之间的生死战争,于那些云端上的仙人来说,不过是掌心间不值一提的游戏。昭太子正是攀上了仙人,才能扶摇直上。”
庆王呼吸一沉。
荆玉山道:“既然仙人会喜欢凡人的皮囊,昭国可以献上一个美貌冠天下的太子,庆国为什么不能?
“凡人是会老的,昭太子日渐年长,将至而立之年,容色已大不如前,近几年来,仙人鲜临。大王或可送上您最美的子女到昆仑山下一试。”
庆王不置可否,他的儿女可不及幽王那么多,每一个都是他精心培养的。
澹台莲州本来就有他们庆国王室的血脉,他可以自信地说,他的孩子也能挑出个把美丽绝艳的资质。
荆玉山见他心动,又说:“另外,还请大王召见近几个月从各国回来的商人一议,鄙人有一件事想要确认。”
庆王问:“不要再跟孤装神弄鬼、故弄玄虚了,有话直说便是!”
荆玉山这才说:“鄙人想要确认一下,昭国黎东先生所写的诰书传到各国都花了多少时间。”
此言一出,庆王感觉心脏忽地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攥紧了,他道:“准了。”
罢了,他对荆玉山道:“爱卿,把孤不小心扔过去掉在你旁边的玉玺捡起来还给孤吧。”
荆玉山捡起了还沾着血的玉玺,步上高阶,用双手捧着玉玺,献给庆王。
庆王拿过了玉玺,笑说:“你看看,玉玺沾上了你的血,都被弄脏了。按说这可是大不敬之罪啊。呵呵。”
荆玉山马上跪下。
庆王觉得终于在他脸上看到了畏惧之色,满足了许多,才走下台阶,亲手把人扶起来,说:“事出有因,是孤急躁了。太子亡故,孤悲痛不已,是以近来才总是阴晴不定,万望爱卿谅解。”
荆玉山自陈:“大王何错之有,是小人言辞不够利落,才让大王不小心误会了。”
半日之后。
庆王召集了荆玉山所需要的人。
荆玉山逐一询问过去。
他先问在离昭国最近的幽国行商的人:“你最早在幽国听说这篇诰文是在何时?”
“八月二十四日。”
又问稍远一点的周国的商人:“你最早在周国听说这篇诰文是在何时?”
“八月二十四日。”
然后挨个国家问过去。
答案大同小异。
“八月二十四日。”
“八月二十五日。”
“八月二十三日。”
而在庆国也是:“八月二十四日。”
当听到这里,庆王感觉自己的心脏就像是一口老钟,被重重地敲击了一下,嗡声剧颤。
他们并不明白这个时间代表什么,唯有座上的庆王听得心惊胆战,心慌得无以复加,一时之间,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这些商人都是他自己找过来的,对他忠心耿耿不敢违逆的一群人,绝非荆玉山提前安排的。
所以,这些信息都是真实可靠的。
商人们都被遣退下去。
荆玉山一锤定音道:“大王,黎东先生发布这篇诰书的日子正在八月二十四日!”
庆王:“……”
无论国家的远近,这篇诰书都是在同一时间传出来的,就在黎东发布的几乎同一天。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算百姓们的嘴巴传得再快,口口相传也需要时间。
那么,只有一个真相,那就是——昭国的线人遍布各国,他们早在黎东正式发文之前就已经获知了这篇文章。
可是,他们哪儿来的这么快的通信?
是怎么做到的?
是仙人在帮他们吗?
庆王的心中升起了难以遏制的愤怒与嫉妒。
还说他阴险!最阴险的应该是澹台莲州那个小子!
这五年多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不够建设好整个昭国,却足够黎东先生将他花钱教导与培养的歌者和诗人散尽天下,游走在每个国家的街头巷尾,如浸入了凡人世界的每一道血管末梢。
以前蛰伏不动的时候,没有人能发现这些平凡的人的存在。
但只需要一封悄悄地用口相传的指令,这些他养出的喉舌,就可以把昭国的声音传播到所有角落。
他呕心沥血、细心埋下的小小种子就像是在世上各处同时发芽一样,飞快地将昭国的文章传遍了天下,总能比别人更快一步地占据先机。
荆玉山在他仿佛嗡嗡作响的耳边述说起自己关于昭国在各国安插眼线的猜想,庆王没怎么听进去。
但是,也不需要听了,他不是傻子,能够自己推断出来。
庆王径自气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匀稳了气息,方才问:“爱卿有何高见?”
太羞辱了,他还以为往各国安插间谍的是自己,没想到自己连所在的庆国王都没能完全地掌控住。
荆玉山毕恭毕敬地献策道:“内拔藏刺,外安间人。
“先把昭国的人给除掉,然后再往外安排人。
“虽然现在晚了一步,但总比坐以待毙要好。昭太子怎么做,您也怎么做,您可以现在就开始往各国的大街小巷中安插传递消息的人,这些人的花费并不用多,只需要在您需要发声时,能替您说话就行了。”
庆王沉思半天,觉得他说的是很有道理。
这么多事,一件一件来办吧。
荆玉山知道,庆王一定会采纳他献上的计策,因为庆王没有更好的选择。
庆王不做,就是慢性死亡,以后事事在舆论上被昭国压着打。
若是做了,那么,这个钱对于庆国来说就是一笔巨大的支出,可以打击庆国的国库不说。这么大的一张言网,岂是一朝一夕就能编织起来的。
昭太子众望所归,仍然用了五年,庆王用五年怎么可能会够?哪怕八年、十年,也未必能够有所效果。
那么,他起码为昭国又争取到了五年时间。
在此之前,庆国不会宣战。
这是足足五年的天下太平。
第134章
幽庆昭三国开战以后,就像是一瓢水被泼进了热油里一样燥乱起来。
修真界正被岑云谏搅得天翻地覆,哪还有人有空去管人间的事。有些与凡人来往较为紧密的小门派要么归降,要么覆灭,已经敲不响门。也有凡人误入了被屠尽的仙门,只剩下空空如也的一片废墟,令人愕然。
而凡间更是乱得一塌糊涂,战火四起,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人在死去。
也不知道这战火是从云端烧到了泥里,还是从泥里烧上了云端。
最乱的就是幽国,本来幽国的王子就有五十几人之多,在老幽王去世时,绝大多数都逃走了。有的隐姓埋名的,但也有一些想要拼一拼,毕竟,大家都是王子,想法也差不多——这个王位哥哥坐得,那弟弟也坐得。
幽国以一年不到换一个大王的速度在更迭着王权交替,最荒唐的那一年,甚至一年换了三个大王,在位最短的那个只坐了王座半天时间,就被人一剑捅了个透心凉,据说他当时如果躲开,说不定可以侥幸留下一命,但是他到死都舍不得挪开屁股。倒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庆国也鸡飞狗跳。
庆王要把儿女进献给仙人,不光要生得美,还得血脉高贵,所以,他的第一选择是把与王后所生的小儿子送出去。
庆国王后一共生了三个孩子:大儿子出征被俘处死,尸骨未寒;长女被送去了昭国,却没能当上王后,如今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生死未卜;她只剩下这个才刚过了十岁生日的小儿子。
她没想到她的丈夫竟然要夺走她身边唯一余下的孩子,她还以为这孩子是个王子,不是公主,应该不会因为联姻而被送走。
她万万没想到仙人会是个荒唐的断袖癖,居然要她献上自己的亲生儿子。
再者,要是连这个孩子都送走了,在后宫之中,她要凭借什么来安身立命?以前她生一个立住一个,她还觉得自己是厚福之人,却没有料到,她的孩子会以别的方式被老天爷从她的身边夺走。
王后无论如何也不想答应,据理力争道:“小九才十岁,你把他送去他也不会讨好仙人。你说仙人喜欢男人,却未必喜欢孩童吧?你要送,不如把小四、小五送去,他们十四五岁,正是合适的年纪,生得也随他们的美人母亲,都是美貌的少年郎,一定比小九要好。”
庆国宫中的王子公主一起序齿,小四、小五是庆王几个儿女中排行老四与老五的两位王子,四王子今年十五岁,五王子十四岁。
确实在年纪上更适合。
王后之所以提议让四王子和五王子去,是因为,在大王子死了以后,排行其后的三王子生得丑陋蠢笨,母亲也不受宠,所以不值一提,但是四王子与五王子的生母却是一位极为受宠的妃子。
不如借刀杀人,把这两位王子给除掉,也是为她所生的九王子铺路。
王后道:“小四和小五的母亲也是公主,身份高贵,他们俩合适多了,不是吗?你若是还觉得不好,那我愿意把他们记到我的名下,让他们成为庆国王室的嫡子。”
不管是作为母亲,还是作为王后,她都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去跳火坑。若是谁的孩子要去死,那还是让别人的孩子去死吧。
如此一来,庆国后宫中顿时炸开了锅。
四王子与五王子的生母是出生于郑国的郑姬,郑姬得知王后推自己的两个儿子顶锅,气得差点没有晕过去。她的心里真是大起大落,太子去世后,她也跟着掉了几滴眼泪,实则心底早就乐开了花,觉得自己的儿子说不定可以上位了。谁承想才那么几天,竟说要让她的儿子去给仙人作男宠?
郑姬马上去跟庆王哭,一改平日里的顺从。
郑姬不大敢跟王后直接对着干,又推荐让庆王选六王子或者八王子,理由充分:“娈童多以十二三岁还未发育为佳,哪有让十四五岁的男孩去的,四王子、五王子身长七尺半,早已长毛粗声,不复少年时的白嫩秀美,就算送到仙山,怕是也只会惹得仙人不喜。
“六王子今年十三,八王子十二,长得玉雪可爱,让他们去。”
她凭着宠爱,梨花带雨地抱着庆王的裤子哭。
她怎么可能逆来顺受?当她不知道王后打的什么算盘?要铲除掉她?没门!
她这么说,庆王觉得竟然有几分道理,而且他私心也更想要给自己留一个继承人,他原是想要从四王子和五王子之间选一个新太子的。
庆王马上心软了。
六王子跟八王子的母亲都是不怎么受宠的小妃子,本来就没分到多少宠爱,早已色衰爱弛,唯一的儿子就是她们的救命稻草,豁出命来都得保住的!
两个小妃子知道去求庆王没有用,便去向王后投诚,与王后站到一起与郑姬斗法。
王后让小妃子去跟庆国说:“大王,臣妾斗胆进言,您一定是弄错了。您看,昆仑仙人先前所爱的情人是昭太子,昭太子之美,天下皆知。他的美并非女儿家的阴柔之美,听说他皎皎似明月,耀耀如朝阳,是个身长八尺、舞剑游龙的矫健男子,应当照着昭太子的外貌找类似的美男子才是。”
六王子和八王子还是雌雄莫辨的美少年,这么一说的话,确实不像。那么,好像还是四王子和五王子更合适啊!
郑姬独木难支,敌不过王后笼络两个妃子针对她,可是她的两个儿子已经长成,初步涉足朝政,已经结交了大臣,有了一些自己的政治资本,足够支撑她的底气。
她回击:“臣妾找您那天是与您关上门说话的,为什么我们这边才说完,不过半个时辰,王后那边就知道了?王后这是在您近身之人安插了忠于她的奴仆啊!这多么危险!今天这个人他能将您私底下的话递出去,明天就能干出更加可怕的事情!王上不得不防啊!”
庆王并没有亲眼见过澹台莲洲这个外甥,只听说他长得跟自己的姐姐很像,他记得姐姐,是个英气美艳的大美人,而昭王也是个浓眉大眼的俊朗男人,怎么着都不可能生出斯文秀气的孩子。
他顿时苦恼不已。
庆王本来以为自己的后宫妻妾和美,被他管理得井井有条,不像幽国那样一团糟乱,乌烟瘴气,万万没有想到也会仅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而明争暗斗起来,委实让他目瞪口呆,头疼不已。
王后与宠妃争执不下,庆王姑且没有想好到底要献上哪个美貌年轻的王子,又有妃嫔提议说,对于仙人来说哪有什么血统高贵不高贵,对他们来说,凡人就是凡人,全是蝼蚁,就算是王子也一样。
不如从皇亲贵族的孩子里选个最美貌的儿子,大王把这个孩子收为养子就可以了。
这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于是恐慌从庆国王宫传到了皇亲贵族的家中,有人自危,也有个别好奇心重的,还真的挺想去看看传说中的仙人是怎样的。
而这段时间以来,庆国王宫之中的所有妃子在夜里都要咒骂那个不知名的昆仑仙人,骂这个断袖恋童癖,直恨不得把人给骂死。
什么仙人?不过也是个恶心的男人罢了。
远在昭国夕歌城的昭王听说了庆国的荒唐事,把他乐得合不拢嘴。
现下他的小日子过得不要太美滋滋,有他英明神武的儿子,还有晏相与王后在,国事他过个眼就行,只需要作个冷酷无情的盖章机器,就是这样他还嫌弃累,可是迫于妻子的命令,不敢不从。
他都没有什么空画画了。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如今他的大臣消息特别灵通,不像以前,对其他国家一无所知,如今不管是幽国、庆国、周国又或是别的小国有点风吹草动,马上会传到昭国,每天吃完饭他都有新笑话听。
他缺德。
他就喜欢看别人倒霉。
作为诸国王室长期以来的笑柄,以往都是别人笑话他,终于有一天轮到他笑话别人了!
昭王这儿正偷懒,边嗑瓜子儿边听涂白了脸的弄臣绘声绘色地给他讲庆国的宫斗,并且得意扬扬地说:“他们生那么多没用的儿子,还不如我只生一个有用的!”
王后卷帘而入时,打眼看过去就看到他这傻样,登时间气不打一处来,指桑骂槐地对弄臣说:“上次不是罚你闭足三十天,刚放出来就跑到大王面前卖弄口舌?”
弄臣连忙告退。
昭王也不敢嬉笑了,收起笑脸:“王后好,王后好。”
王后冷着脸:“好你个头!你还笑?别人笑就算了,连你也笑?外面都怎么说小驹儿你是没听到啊?传得有多难听,说他给仙人当男宠,如今还失了宠。说他人老色衰,仙人厌倦了他,要寻觅新情人了。”
昭王还真没想那么远,他一拍脑门:“啊?”
王后心疼不已地说:“以后不准再说这件事,莲州知道该有多难过啊!”
但事实上,作为当事人的澹台莲州并没有觉得难过。
这事还不是他的门客与臣子告知他的,大家多多少少也觉得尴尬,不大体面。
是他自己易容之后,跑去茶馆喝茶的时候听到百姓们聊起来,才知道自己在岑云谏那里已经失宠了。
只是昭国百姓的反应与其他国家不大相同,百姓们一直认为:“放屁!!!咱们太子哪有变丑!!!昭太子就是天下第一美人!!!”
澹台莲州平时有事没事就喜欢四处游荡,亲眼见过他真容的人不少,一传十,十传百,又有许多人出于虚荣心,喜欢用春秋笔法吹嘘自己也曾经目睹过昭太子的美貌。
这些年,吹捧昭太子的美貌的人已经不多了,八年下来,他造福国家与百姓的功绩以及战无不胜的战绩远比他的美貌要更值得赞美。
天下无双的美貌?
与昭太子的其他优点相比,不值一提。
他们平日里不爱吹,并不代表别人可以贬低,尤其是敌国之人。
澹台莲州亲耳听见百姓义愤填膺、争先恐后地说他有多美多美,听得他都觉得脸皮要烧起来,他客观地评价说:“可是,太子年近三十,不及二十岁时貌美也属于世间常事,并不稀奇,那些仙人长生不老、容颜永驻,或许,的确是觉得他老去了,不再那么美丽了。”
话音刚落,就遭到了一群人的反驳,非得逼他承认昭太子最美才放他走。
澹台莲州好不容易脱身,连连抹汗。
韩阳羽围观了全程,笑说:“你是变老了一些,不过我还是没有见过比你更美的人,无论男女。”
澹台莲州没想到又被夸了一通,知道他是在揶揄自己,随意地摆手谢道:“谬赞了。”
韩阳羽沉吟片刻,难得这么仔细认真地打量他,说:“其实,就算是在昆仑,我好像也没有见过几个比你更美貌的人。”
这就让澹台莲州不相信了,他哈哈笑道:“别开玩笑了。”
韩阳羽不但不住口,还越说越过分:“当初你与仙君成亲,我们门内弟子流传就说这个凡人一定美貌过人,只是我从没见过,后来见了你真人,我便想,果然名不虚传,是能够迷倒仙君的美人。”
澹台莲州并不害羞,也没当真,笑得更乐了:“哈哈哈哈哈!”
韩阳羽煞有介事地说:“你要是不信的话,还可以把胥仙子叫出来问一问。”
澹台莲州:“那也不必……”
澹台莲州笑过了,说正事:“可是,庆国不是在佛修的辖域里吗,他要去讨好昆仑的仙君,佛修不会找他的麻烦吗?”
他想起了上次见过的那个佛修,叹道:“我若是佛修,我一定会管,但是,假如我现在分身乏术,那我就无法去管了。再看看吧。”
关于庆王要献王子给昆仑仙君之事,澹台莲州并没有下令宣扬,也没有要阻止,所以传得稍慢一些。
至于被说闲话,他并不介意,不过是损失一点名声而已,要是能少打点仗,他被人说两句怎么了?
当洛城的第一场雪落下时,这件事也差不多传遍了诸国的大街小巷。
这昭太子身上的艳闻是真多,不光跟周王传,连高高在上、虚无缥缈的仙人都能跟他传。
若是别人,百姓们或许会不信,或许会觉得配不上,可是,这是昭太子欸!是创造了许多神迹的昭太子!
这样似仙非仙、人中至尊的圣人和仙人传绯闻,完全合情合理,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百姓在口口相传的时候忍不住进行添油加醋,说昆仑这位万仙之首的仙君喜好男色与幼童,昭太子不过是因为年纪大了,所以才被这位好色的仙人给厌倦了。
澹台莲州没想到会传成这样。
他跟岑云谏好歹算是君子之交,也知道岑云谏并非这等龌龊下流之辈。况且,这件事的起因还得怪他默许荆玉山去造谣……
假若岑云谏当真追究起来,他才是那个幕后真凶兼罪魁祸首。
昭国境内的仙人澹台莲州都熟悉,他问了江岚与胥菀风,这个荒唐的民间传闻是否会经由他们昆仑弟子之口传到仙君的耳朵里。
胥菀风好不尴尬地说:“我是绝不会去禀告,除却公事,平日里我们并不会去跟仙君禀告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想,应该没有人会去说吧。”
澹台莲州自我安慰:“这就好。”
要不还是装死吧?不然到时候等岑云谏找他好了,反正他脸皮厚,也或许,等岑云谏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呢?
翻过年,离他三十岁又更近了。
哈哈。
不过澹台莲州思来想去,叫岑云谏被污蔑也不好。
好歹他们欢好过一场,就算彼此之间不太体面,对外还是要保持体面的。
是以,澹台莲州决定亲自带头造谣好了。
民间百姓都知道他去过昆仑了,他干脆自己把去昆仑的经历给写出来吧。
当然,不是纪实。
毕竟他在昆仑的时候实在是混得不怎样,不过是个打杂的而已。
这也是在处理繁重政务间隙的一种娱乐了。
澹台莲州工作累了,就拿起笔来写上一两段“昭太子昆仑历险记”,所见所闻是真的,其中的诸多冒险却是假的。
那,他是把昆仑的藏书阁基本上都看完了的人嘛,肚子里面能用的素材可太多了。
写到一半的时候,澹台莲州也会忍不住想:若是将来天下太平了,岑云谏拯救了苍生,那么,还会有第二个凡人像他一样阴差阳错地进入昆仑吗?
第135章
围绕着昆仑仙君的传闻越传越离谱,而且,不光是庆国,澹台莲州听说包括周国、幽国在内,好几个国家听说还能这样贿赂仙人,都想要去碰一碰运气。
说不定能瞎猫碰上死耗子呢?
就算不行,也不过是搭进去一两个小美人而已,对于整个国家来说,这是最微不足道的代价了。
甚至没有找洛城买一次军火或是粮食要贵。
关于岑云谏的名声受损,澹台莲州略感愧疚,为此他开始写起了故事。
在故事里,他依然是个没有仙力的凡人。
书里的人既是他,也不是他。故事里的“澹台莲州”与岑云谏没有情爱上的瓜葛,只是因为在剑术上的相互欣赏所以结交作朋友,偶尔练练剑,当他遇见麻烦的时候,岑云谏会来搭救他,而岑云谏遇难,他也想办法救了岑云谏。
岑云谏在他的笔下,被他塑造成了一个光明磊落、一心为公的修者。
他跟在岑云谏身边,见了不少神奇幻术、珍禽异兽,品尝过琼浆玉露,也吃过仙丹妙药,见过很多人所没见过的天地奇景。
这些其实都是他上辈子经历过的,这辈子下山早,并没有再来一次。
澹台莲州原本以为自己都忘了,没想到提起笔来的时候,所有回忆都涌上了心头,而且,当时光过滤了往事以后,他所能回忆起来的,更多是岑云谏的好。
他毫不吝啬地在书中写岑云谏的好话,写他们志气相投,琴瑟和鸣。
澹台莲州觉得自己写得很是不错,写完两章就拿去给黎东先生看。
黎东先生甚感新奇:“仙山原来是这样的吗?老夫还是第一次知道,可有意思,若是有生之年,我也能去见一次就好了。”
澹台莲州道:“那我只见过昆仑与其他几个地方,也没走遍仙界。”
黎东先生想了想,按捺下心头的躁动,随即也更加地敬佩澹台莲州了,感叹道:“老夫不过是从您写的东西里窥探见仙界的一枝半叶,就已经如此引人神往,恨不得抛却凡尘的一切去追寻。而太子您却能够放下这许多,回到人间来,把双脚重新踩回泥里。惭愧啊惭愧。”
澹台莲州宽慰他说:“人之常情而已。您要帮我润色一下吗?”
黎东先生放手道:“老臣无从下笔,太子想怎么就怎样写吧。不过,老夫有个建议,太子或可把它写成诗歌传唱,不必太正经,倒不着急,慢慢写就好。”
澹台莲州思忖片刻,颔首道:“不错,您说得有道理。”
世人都知道昭太子剑术无双,行军谋略亦是天下绝步,却鲜少有人知道他在音乐上也很有造诣。
澹台莲州已经很久没有写曲子了。
哪有这个时间?
太忙了。
当旋律重新被他低吟浅唱出来的时候,澹台莲州复又想起昆仑的日日夜夜,还有刚下山的一路历险,那时他既不是昆仑仙君的伴侣,也不是昭国的太子,只是个行走天涯的剑客。
对他来说,那才是他两辈子里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谁都不是。
只是莲州。
想舞剑就舞剑,想唱歌就唱歌。
多快乐。
大多数的曲子都是他上辈子写的,自娱自乐的产物,并没有想要发表过,也不太适合在宴会上唱,所以都没有发表过。
如今尽数被他拿来用了。
说是不着急,他也确实不着急,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写得很顺利。
等到来年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时节,他所写的歌已经随着飞花浪漫地播散开来。
澹台莲州并没有刻意要署名,但也没有刻意要隐瞒,随便别人会不会知道这些诗歌是他写的。
知道也行,不知道也行。
左右他不是乐师,不需要靠这些曲子来扬名天下。
而洛城的大丫、兰药还用他写的诗歌来编作游戏。
没过多久,在昭国上下,随处都可以见到一边唱歌一边玩游戏的成群结队的孩童。
竟然比他们安插细作来宣传谣言要来得更加快速和广泛,澹台莲州想了想,又着笔想写个《百妖录》,也是作成诗歌。
百姓们的害怕往往是出于没见过、不了解,要是他们已经提前听说过了,就算见到了也不会那么怕,即便无法战胜,那么,能够逃走,其实也是一种非凡的勇气。
这项工作全国上下除了澹台莲州,别人都干不了,澹台莲州写了以后就会随机抓了身边的哪个昆仑弟子来问一问写得是否准确。
江岚几个小的知道得还没有他细,而胥菀风则问:“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澹台莲州呵呵笑道:“当然是仙君告诉我的。”
胥菀风又问:“你写这个,那与仙君的故事还写不写了?”
澹台莲州好笑地问:“哈哈,凡人不知道是假的,你是知道的,假的故事你还想往下看啊?”
胥菀风胆子大了一下,竟然也敢在背后开仙君的玩笑了,她说:“我只在你的故事里见过那样的仙君,觉得很新鲜,等以后回昆仑了,怕是看不了了。”
澹台莲州很是不负责任地说:“等我下回想到了再说吧。”
澹台莲州师从大家,文笔自不必说,可不光是曲子写得好。
他还有点得意,他已经很久没有仅仅是作为澹台莲州这个人得到称赞了。
当然——
在这所有故事之中,昆仑仙君就只是昆仑仙君,澹台莲州并没有把他的本名给写出来,只用“仙君”来指代。
怎么说呢?
有点效果,多多少少地挽回了一些岑云谏在凡间的名声,无论他本人是否在意。
而在这个传唱诗歌的过程中,百姓们也在不知不觉之间,不像以前那样对仙人噤口不言了。因为在澹台莲州所写的故事里,昆仑的仙君有时似乎也只是一个比较厉害的人而已。
尽管还是充满了敬畏,却也没有以前那样全然不知。
在很多百姓们的心里,就算现在偶尔能够见到仙人,而不是在传说中,但仙人给他们的感觉就像是披着人皮、多些理智的另一种妖魔。
总之,不是人。
澹台莲州所写的仙君心怀苍生,只从凡人的标准来说也不失为一个好“人”,绝对不是一个坏人。
并且,仙君断情绝爱,并不对男色感兴趣,更别说是对孩童了。
而当岑云谏无意中听到其中一两句时,已经是一年后的事情了。
至于各国王室送到昆仑的小美人,他压根就不知晓,更别说见面了。
昆仑的仙门岂是那么好找到的?
第136章
岑云谏会知道这件事也是出于意外,当时他按部就班地清剿了一个大妖,路过凡间,恰好低头看了一眼,看见一座如驼峰的山,忽地认出来这是在昭国王都附近。
他曾经在这里跟澹台莲州约见了一面。
他们还遇见了一个老翁,他赠了老翁一点昆仑的茶叶。
更巧的是,因为是早上,在那块田上,他又见到了在田间劳作的老翁。
岑云谏心尖一动,说不清来由地升起几分好奇,从天上落下来,悄无声息地站在了田埂上,在旁人看来,他就像是凭空出现的。
老翁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站着个人。
第一眼他就认出来这个人是谁,是昭太子的友人,曾经在他家吃过一顿饭,但是吃不惯,只用了一口饭就不吃了。
这一次,他的视线是从下而上看过去的,数年过去,他不但没有变得苍老,反而身子骨越来越好,变得耳聪目明,眼神比当年还要好使了,纤毫必察。
所以,老瓮能够清楚地看到,这个白衣男人的双脚似乎是不着地的,一般人都看不出来,而他的衣服下摆也是,一点都没有沾到地上,其间有一个极其微小却永远不会触地的距离。让你感觉他好像是踩在地上的,可实际上并没有,他仍然是不染尘埃的。
老翁愣怔了一下,打招呼道:“我记得你,你是太子的朋友。路过吗?还是太子也来了?”
他起初没有很热情,问到太子是不是也在才带上了几分期待。他对眼前人的降临并没有喜悦,相较而言,他更想要见到澹台莲州。
岑云谏摇摇头,并不回答,没有与凡人搭话。
他好像跟整个世界都没有干系一样,径自开始疑惑起来,疑惑自己为什么会离开云端,来看一个不感兴趣的凡人老翁。
这有任何意义吗?
没有。
不过是在浪费时间而已。
于是,岑云谏打算离开。
老翁没有察觉到他的意思,扶了扶歪斜的斗笠,被太阳晒得黝黑粗糙的脸上挤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爽朗地问道:“你就是太子的诗歌里所写的那个‘仙君’吗?”
岑云谏停住脚步,低头望过去:“?”
他慢吞吞地问:“什么诗歌?”
老翁有几分错愕,问:“你不知道吗?太子写了很多诗歌,我们都知道他曾经去过昆仑,在那里学道,所以他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剑术超绝,而且,他在昆仑还结交了一个朋友,被尊称为‘仙君’。我想,是不是就是你?”
岑云谏:“……,朋友?”
老翁重复:“朋友。”
他散发出来的好意很明显是因为他把岑云谏看作是太子的仙人朋友。
更何况,澹台莲州在诗中没有说岑云谏的半句坏话。
相反,全都是好话。
任谁听了昭太子所写的长诗以后,都不可能讨厌诗中的仙君。
老翁看见这个高高在上的仙君似乎在这一刻突然从冷冰冰的玉雕变得有了几分温度,甚至微微朝他俯了俯身,道:“能请你跟我说一下这些诗都写了什么吗?”
说罢,仙人像是想到了什么,问:“哪几块是你的田?”
老翁:“啊?”
他比画了一下。
岑云谏抬手,捏了个法诀。
从老翁的角度看过去,就好像他摘下了太阳,捏在指尖,阳光太刺目,让他闭了下眼睛,耳边仿佛听见了“嗖嗖”的声音,等到他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下的这块水田已经插满了秧苗,其他几块田也都插完了。
不光如此,还有一块别人家的田,他比画表达的时候没有准确,被岑云谏一并种好了。
老翁怔怔半晌,心想:还真是个仙人啊。
他拔出裹满淤泥的双腿,从水田里走上来,怪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没背下来,但是我们村的那些小娃娃都背得很熟,我给您把他们找过来问问,如何?”
他还没来得及说自己无法复述,眨眼之间,对方就已经帮他把田给种好了,他必须得承这份情。
老翁:“这里日头大,您、您先去我家等一等?”
岑云谏没有施展仙法的时候,他还没有什么感觉,当真的见识过了,他才真切地体会到,长诗里写的都是真的。
这是个货真价实的仙人。
他终于生起几分敬畏,不是对太子的爱戴,而是一种对非吾族类的恐惧。
岑云谏指了一下边上的一棵树,道:“我在这儿等你。”
老翁不敢反驳:“好。好。”
岑云谏站在树下等待。
不多时,老翁带了一串小孩子过来。
这些孩子都是农家孩子,平时父母长辈在田间劳作的时候,他们就在田边帮忙玩耍,方才就已经远远地看见这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
又美丽,又高贵,又冷漠。
但是孩子们不敢接近。
直到老翁过来找他们,让他们一起过去唱歌,他们才敢走过来,一个个小不点睁大了眼睛打量着岑云谏,既好奇,又害怕。
岑云谏想起在老翁家见过的那两个孩子,这么多年过去,应该已经长大了吧,不知道还活着没有。
一代又一代。
凡人可真像野草啊,长得真快。
老翁说:“这位公子想要听太子所写的诗歌,你们唱给他听。”
他不敢点破男人就是仙人,而且正是诗里所写的仙人。
一个孩子童言无忌地说:“啊?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啊!你不是昭国人吧?”
然后,老翁看见,岑云谏看着几个孩子,竟然微微笑了一下,变得温柔了些许,他好像是在看这几个孩子,又好像是透过他们的脸庞在看着别人,说:“是,我不是昭国人,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谢谢你了,能告诉我吗?”
几个孩子这才开始唱了起来,一句又一句。
这两首诗很长很长,唱一遍下来就用了一刻钟的时间。
但岑云谏也只听了一遍,就记了下来。
孩子们都在看着这个男人的脸色,听到一半,他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几个孩子也跟着坐下来。
倘若这时候出现了昆仑弟子,或者是其他门派的修真者,看到高高在上的仙君竟然席地而坐,在听几个凡人儿童唱歌,一定会惊诧不已。
岑云谏听着听着,听到有几段特别荒唐的桥段,还忍不住地轻笑两下。
然而,这是一首未完的长诗,他正在兴头上却结束了。
岑云谏还以为是孩子们忘掉了,等了一等,发现没有继续,才问:“没有了?”
他们说:“没了。”
岑云谏道谢:“谢谢你们告诉我。”
其中一个孩子一直在看他,鼓起勇气问:“请问,叔叔,你是不是就是诗中的‘仙君’啊?”
第137章
这句话是其中最小的一个孩子问的,他今年才三岁多,话虽然说得不算很利索,却是个小话痨,长得瘦瘦小小,一只手举起来,揪住旁边大孩子的衣角,一只手放在嘴巴边上,时不时地吃一下大拇指,看上去不太机灵的样子。
老翁一听,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是能问的吗?
仙人看上去实在是不像是个脾气好的,要是把他惹生气了怎么办?
然而,岑云谏并没有生气,他就没有认为被冒犯了。
他只是继续静静地坐着,沉默片刻,对几个孩子微微颔首,坦然承认道:“是。”
孩子们顿时“呜哇”惊呼一片。
岑云谏食指点唇,对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并不知道现下自己刚听完诗歌以后的眼角眉梢有多温柔。
不消更多的点破,孩子们已经纷纷小鸡啄米一样地点起头来,示意会保守这个见到仙人的小秘密。
小孩子用盛满星星一样亮晶晶的眼神望着他,一副想要提出什么要求又不好意思的模样。
不知怎的,岑云谏蓦地想起二十年多前的午后,某个平平无奇的日子,或许也是个风和日丽的天气,曾经有个小莲州也会用类似的眼神看着他,叫他“小木头”。
“小木头”并没有出现在长诗里。
长诗里只有仙君与太子。
岑云谏心情很好,他想:不是太过分的要求,他都会答应的,尽管提吧。
他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孩子。
小孩子问:“您也会奏乐吗?听说太子擅长音律,您也是吗?可以演奏这首长诗吗?”
他苦恼地说:“上次我娘带我去城里,我听到他们演奏,真好听,可惜我们并不会乐器,只会自己胡乱敲两下。”
岑云谏客观地评价说:“太子很擅长音律,我不大擅长,只是他教过我些许而已。我也会抚琴。”
小孩子问:“那能请您给我们抚琴吗?”
岑云谏愣了愣,然后哈哈笑了起来,这个笑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大笑。
他笑说:“……可以。”
一阵风吹过,树影晃动,光斑跳跃,几个孩子被晃了一下眼睛,再看,就发现岑云谏的膝上多了一柄琴。
他十指拨弄琴弦,指尖流泄出一串动听清澈的乐声。
岑云谏道:“不着急,等我调一下音。”
他说自己不擅长音律,但是这就把刚刚只听了一遍的歌给弹奏了出来。
如此,又唱了一遍。
孩子们唱得喉咙都觉得干渴起来。
他们以为结束了,却没想到乐声继续了下去。
岑云谏头也没抬,专心致志地沉浸在琴声中,又或者是沉浸在回忆中。
孩子们不敢打搅他,一个个都安安静静地坐在树下,仔细地看岑云谏,却发现岑云谏双目紧闭,并没有睁开。
他是闭着眼睛在弹琴。
这琴声有种难以形容的美妙,每一缕钻进他们的耳朵里,都会让他们的脑子好像变得更加清醒聪明了。
就像是将一块包裹在美玉上的杂石一口气一口气地慢慢吹薄了去,而他们的眼睛好像也变得更加明亮了,心情更是前所未有地愉快。
太舒服了。
孩子们不知不觉地也闭上眼睛,享受着琴声对他们的心灵和身体的洗涤。
其中有个孩子姑且清醒过来,他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当他仰起头来,终于发现了!
岑云谏背后所依靠着的那棵老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惊人速度在开枝散叶,树干长得慢一些,但也能看出来变粗了一圈。
这棵本来垂垂老矣的大树已经没什么生机了,现下却在几息之间,重新变得生机勃勃,枝头长出树叶,长出花苞,花苞越来越大,开始绽放,变成了满树粉白色的花,有些花落下,有一些却在继续长大,长成了沉甸甸的果实。
不光是这棵树,他们身下还长出了娇嫩的青草,而就近的田野间,这两天才种下去的秧苗在疯了一样地蹿高,本来只能长到半人高的秧苗长到了足有成年人的高度,稻穗迅速地结成,垂落着,等待收割。
在诗歌里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
所有人都看呆了。
这时,始作俑者岑云谏终于弹完了最后的一个音,重新睁开了眼睛,冷若冰霜的眸子映着洋溢生机的世界,仿佛也被染上了几分温度。
岑云谏没看别人,径自站起身来。
虽然看上去在地上坐了半天,但是他身上没沾上一星泥土,也没有半片落叶,仍然是洁白无瑕的。
他感受着风拂过脸颊,觉得惬意极了,转过头,伸手点了一下背后的大树。
大树这才停下来疯狂的长势,重新变得安静。
岑云谏想要再继续单独感受一下,这里凡人太多了。
自从昆仑仙君的法袍被他撕碎,他的修为不再被禁锢,也疯涨了一段时间,这期间他荡平了小半个修真界,然而就在两年前却停滞下来,再无寸进。
昆仑已经没有人可以教导他了。
而败于岑云谏之手的其他门派的长老也不能。
那之后取得的一次小突破就是去搭救澹台莲州的军队,以一敌二,斩杀了一只魔将,又伤了一只。
所以,最近他才在到处找大妖魔将打架,一来是为了荡平宇内;二来就是为了修行。这以命相搏的修行颇为凶险,却很有效果,起码可以让他的实力再稍稍进步一点。
但今天,他只是听几个孩子吟诵了一首长诗,弹奏了一会儿七弦琴,竟然感觉到自己的修为又突破到了新境界!
一时间,仿佛豁然开朗,通体舒服。
岑云谏很高兴,他摘下树上结出的杏子,将杏子一人一个分给了孩子们,还剩一个要给老翁,老翁却摆摆手拒绝说:“您上次给过我了,这次就不用了,我也没做什么事情。”
岑云谏没有硬要给他,便把杏子揣进袖中,再次感谢道:“多谢你了。我得走了。”
几个孩子三两口把自己分到的杏子给啃食了。
此时,岑云谏已腾云而去。
他们再一眨眼,连天边也看不到任何影子了,除了蓝天白云,哪还有其他东西?
但孩子们还是傻乎乎地朝天空挥手:“再见!仙君再见!太子的朋友,再见!”
孩子们仍处于兴奋之中,只有老翁一脸惆怅,缘分啊缘分,这世上,这凡人与仙人的相遇恰似朝露,大抵只够看一眼,就这样蒸发殆尽了,此生怕是再不会遇见了。
岑云谏去找澹台莲州已经是三个月后了。
对于修真者来说,时间就是过得这么快,一眨眼就过去了。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点空隙,只够见澹台莲州半天。
澹台莲州当时刚通宵三天三夜行军,接着处理各种公务两天,好不容易歇下来,倒头就睡。
岑云谏一看就知道这家伙没空接待自己,问了一下澹台莲州身边的胥菀风,得知澹台莲州都干了些什么,并没有进门去,只用了隐身法术在门外站了一会儿。
你看,多不凑巧。
他们俩总是不凑巧。
他有空了,澹台莲州却忙。
换作以前,岑云谏仍会去打搅澹台莲州,消除疲惫不过是用一颗仙丹罢了,可他知道澹台莲州不会要,假如要的话,就不会老这么多了。
澹台莲州忙得像在烧命一样,他也知道凡人大多只能活四五十年。
真短暂啊。
于是,岑云谏离开了。
澹台莲州是睡醒以后才知道岑云谏来找过自己的,还是小白告诉他的:「仙君来找过你,发现你在睡觉,没进来,又走了。不知道有什么事。」
澹台莲州挠挠头:“啊?”他不理解:“干吗不把我叫起来?可能是什么不要紧的事吧?”
澹台莲州睡得有点蒙,过了一会儿,脑子清醒,能运转了,他才后知后觉地琢磨起来,嘀咕说:“岑云谏该不会是听说了我写的东西,所以忍不住来找我理论吧?……然后又觉得就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没必要,所以就走了?”
他把自己给说乐了:“哈哈,怎么会?”
小白也说:「他不会生气的。」
澹台莲州摸摸小白,问:“你怎么知道他不会生气啊?”
小白想了想,答:「我见到了他,我觉得他没生气。」
帐外有人来请见,还有如山的工作在等着自己,澹台莲州无暇去想岑云谏,说:“算了,无所谓。他没生气是最好的,我也觉得他不会生气的。”
说完,澹台莲州略作洗漱之后,就卷帘而出,投入到工作之中。
昭太子澹台莲州本来就是闻名诸国的工作狂人,以前就是,现在更加疯狂了。
别人都以为他是心系天下,只有澹台莲州知道,并不是的,他被推着走到这一步,越走越快。
离三十岁已经没多久了。
他的生命就像是一块从高处滚落下来的石头,起先滚得比较慢,越滚越快,已经快滚落到山底,到时候等着他的不知道是不是粉身碎骨。
尽管翠鸟兄弟已经死了,但是,澹台莲州就是莫名地能够感觉到天命,感觉到,时间快到了,越是接近,越是清晰。
他得提前做好死去的准备。
挺好的。
起码这一次,可以死得体面。
第138章
黎东先生是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的。
他自个儿伏案起来总是废寝忘食,却会记挂着澹台莲州有没有吃好睡好,让服侍的人一定要上心。
澹台莲州不是个难伺候的主子,让他吃饭睡觉,一般情况下他是会听话的,但是,假如行军在外,又或是遇上了别的什么没办法排开的要紧事,不免还是会以国事为重。
不过,因为这个,黎东先生倒是不怎么进谏让澹台莲州娶妻纳妾了。
看看澹台莲州的憔悴模样,他想:有那个闲工夫,太子不如多睡几觉,养养身子,寻欢作乐的话,说不定要把身子给掏空了。
再说了,他劝也劝不动。
各国的局势变化愈发地混乱,而与之相对应的,是各国附近的妖魔也变得愈发猖獗肆意了。
这两年昭国的领土在不断扩张,打下来容易,要管却很难。就算澹台莲州不停地招兵买马,四处布置,也难免捉襟见肘,有一些力不能及的地方。
每每收到关于伤亡的报告,澹台莲州仍然心痛得彻夜难眠,有时还会偷偷流眼泪。
这些泪水,除了小白跟帮他整理床务的小兵无人知晓。
这日。
黎东先生拿了从周国传回来的最新情报来找澹台莲州商量。
澹台莲州正在吃饭,边用餐边看奏简,听到他来了,连忙让人把黎东先生请进来,并且放下了筷子。
黎东先生看他碗里剩下的半碗豆子饭,说:“您先吃完饭再说。”
澹台莲州原本是吃饭慢条斯理的人,可是因为太忙了,也顾不上养生之道,狼吞虎咽地三两口把饭给吃完了。
黎东先生问:“您就吃这些?够吃吗?”
澹台莲州道:“够了,要是吃太多了,午后不免犯困,不如吃个七分饱。”
黎东先生疑神疑鬼地打量着他,说:“可吃得少了没力气啊。殿下,您近来是不是消瘦了?”
澹台莲州避重就轻地说:“那假如要赶路或是打仗,我肯定是会先吃饱肚子的嘛。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黎东先生把写在牛皮上的密信递给澹台莲州,这是原文,他再讲述自己总结的重点:“庆王夺了周国的一座城池,要周王给钱来换,周王给不出钱,于是想要向我们借兵一次,他说可以把九鼎抵押给我们。”
澹台莲州眼珠子上下转动,飞快地一列一列读着密信,信上所写正如黎东先生所言,他笑了一笑:“又给九鼎,每次都是给九鼎。从来没有哪次见他真的给出去了。到时候又说九鼎太大,他无法运送,让我们去自取了。”
黎东先生也觉得周王可笑,轻捋胡须,戏谑道:“他还是挺诚恳的,还说您认识仙人,这一次,可以让仙人搬运九鼎。”
澹台莲州摇头:“远交近攻,庆国离我们太远,就算有这个名义也不好出兵。”
黎东先生赞同:“正是这个道理。”
澹台莲州已经读完了信,把牛皮往边上的火盆里一扔,牛皮耐烧,炭火好不容易才在上面烧出了一个洞,缓慢地扩张开来,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澹台莲州说:“这个周王,可真是荒唐。天下都乱成这样了,他还幸灾乐祸,只顾着自己取乐,弄得周国民不聊生……都多少周国人逃到我们这里来了?”
黎东先生不用回忆,立即答了出来:“算上最新统计的这一批,约莫十万了,这还没有算死在路上的。”
澹台莲州沉默下来,他并不为此而感到多骄傲,却说:“先生,世道乱成这样,是不是也有我的一份罪过呢?”
黎东先生道:“有没有您都会乱的,有您在,起码他们还有一个可以逃去的地方,起码说不定会有等来长夜消尽、迎来黎明的那一天。”
澹台莲州欲言又止,心戚戚然。
黎东先生看出他有未尽之意,坐近了半步,道:“太子殿下……”他停顿了下,改口:“莲州公子。”
这个微末时的称呼,他已经有八年没有再叫起过了。
此时说起来,澹台莲州竟然觉得恍如隔世般,既陌生,又熟悉。
黎东先生:“莲州公子,当年我遇见您的时候,您才十八岁,还是‘莲州公子’,转眼已经过去十年。我也从半头白发到头发全部都白了。我在那个村子第一次见到您,就死乞白赖地要跟着您。老夫平生从不赌博,唯一一次赌博,便是那一次,堪称豪赌。我想,我是赌对了的,您是一位明君,我愿粉身碎骨地追随您。
“我的一片赤胆忠心只恨不得能够剖出来给您看,只希望您能够信任我,让我分担您的忧愁。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难道是因为您觉得我已经一把老骨头,没几年好活了,所以没以前那么信任我了吗?”
似父亲,似老师。
澹台莲州不禁动容,在这世上,要数他最信任的人,当然得把黎东先生包括在内,他说:“我当然信得过您,只是……”
黎东先生追问:“只是什么?”
澹台莲州还是不能直说,垂睫沉思片刻,叹气,再叹气,方才轻轻地说:“只是……我觉得我们是不是该做好万全的准备?譬如,假使我在路上突然有什么不测,你们可以辅佐阿辛作太子,继续我未完的事业。”
澹台莲州已经说得很委婉含糊了。
依然让黎东先生感到像是天降一道惊雷劈在他脑中的一团迷雾上,几乎把浑浊厚重的雾气给驱散开了。
黎东先生的脸色比听说自己的亲爹要死了还难看,唰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澹台莲州的手腕,用力得仿佛想要禁锢住他的魂魄不离开一样:“太子!您在说什么浑话!您吉人自有天相!您怎么会遭遇什么不测?您的武艺高强,身边还有两个仙人随身保护您,这世间有谁能够伤到您?只要您不要再糟蹋自己的身体,不被病邪侵体,谁能害您?”
接着,他想到了什么,畏惧地问:“难道是仙人的麻烦殃及您了?”
对于鬼神,自从跟在了太子身边,黎东先生没有以前那么深重的害怕了,可依然是敬而远之的。
他凝重却也认真地说:“有什么办法吗?只要能用得上我的,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们有这么多人,齐心一致,总能有办法的,是不是?”
澹台莲州几度想要开口,都没能成功说上话,好不容易等黎东先生说完了,他才接下去:“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但是,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说出来您肯定不信……”
黎东先生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会信。”
澹台莲州平静地道:“我大概会在三十岁的第二天死去。只是我不知道这一次我会以什么形式死去。
“您先别着急,先听我说。
“与其到时候慌里慌张,不如将一切都提前打点好,到时候也不至于乱成一锅粥。”
黎东先生本来就苍老的脸庞变得一片灰败,他非常相信澹台莲州的话,哪怕来一个神通广大的仙人,也无法超过这份坚定的信任。
他的眼珠子渐渐变得无神,似是想到了什么:“这就是您一直不肯登基的原因吗?因为您觉得死掉一个太子比不上死掉一个国君造成的动荡大。”
说出来以后,澹台莲州反而觉得一身轻松。
他点头:“是的。”
又说:“所以,我也不想娶妻纳妾,这不是让人守活寡吗?而且,我要是有了子嗣,阿辛的太子之位就没那么稳固了。我母后一定会拥立我的孩子。
“不过,我说是因为我没有意中人所以不想成亲也不是假话。”
澹台莲州本人没怎样,但黎东先生却像是眼泪开闸一样,哗啦啦地狂流泪。
澹台莲州从没有见过黎东先生哭成这样。
对他来说,黎东先生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人啊!
黎东先生伤心昏了头,揪住他的衣服问:“您认识那么多仙人,就没有什么仙法吗?比如,能不能把别人的命数给您?”
澹台莲州都笑了,他握住黎东先生的手,像是想要止住这双手的颤抖,明明他更年轻,作为一个青年面对长者,竟然有种他在谆谆劝慰的感觉,他温柔地说:“人固有一死,我已经做了这么多事,已经不枉此生了。先生,我还要仰仗您到时候稳住社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我有我的,我接受天命,顺应自然,没必要那么贪得无厌。
“您看,我都不怕。是不是?”
三十岁可能会死这件事,澹台莲州从没有说出来,哪怕是跟小白。
此时屋里看上去只有澹台莲州跟黎东先生两个人。
实际上还有胥菀风跟小白在,隐身坐在角落休息的胥菀风闻言大惊,她不明白澹台莲州为什么会信誓旦旦地直言自己的死期!
仙君知道吗?是仙君给他算的命数吗?
不应该啊,澹台莲州一身气运,而且这两年越发凝结,隐隐还带了紫色。
她是修道者,她看得一清二楚。
而小白也直接跳上了桌子,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说:“你不会死。”
它很少很少开口,用兽口说出来的人言嘶哑迟缓,而且面目狰狞,不免有点恐怖。
第139章
白狼突然跳上桌子,差点把桌上的油灯给打翻,澹台莲州连忙伸手扶住,但是还是有部分灯油泼在了狼尾巴上。
澹台莲州怔了下,说:“你看看你,咋咋呼呼地跳上来,沾到灯油,也不怕到时候引火烧身。幸好这是在白天,没有点火,不然你现在已经是一只烤狼了。哈哈哈。”
方才黎东先生下意识地往后跌坐,悲伤之情一时之间也被白狼突然口出人言给惊散了,他指着白狼说:“你、你……你已经修炼到会说人话了吗?”
澹台莲州代它回答了:“它一直会说啊,只是不爱说,我觉得它是嫌弃自己的声音不好听。十年来,私下跟我也很少说话,这是第二次吧?”
澹台莲州越是在笑,白狼就越是气恼。
白狼恶狠狠地说:“你为什么说你会死在三十岁?不许笑,澹台莲州,回答我。”
它的声音极是难听,每一个字传进人的耳朵里,都像是用小刀在耳鼓上用力剜刮一下,几乎要流出血来。
对于妖魔来说,它们的声音本来就是一种武器,可以让听者心神震荡,产生痛苦,甚至直接死掉。
黎东先生已经面露痛苦。
就算是澹台莲州,也渐渐变了脸色,无法再继续嬉皮笑脸,他说:“直觉。”
一瞬间,白狼身上凶戾之气像点燃的火药一样爆开,它身上的狼毛像是钢刺一样纷纷竖起,尖牙利爪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长,因为长得太快,浑身都像是在微微痉挛发抖,稍一用力,就把身下的木桌案给抓碎了,红色眼珠子本来就像是血染成的,此时黑色蔓延上来,几乎要把整个眼球都变成黑色。
而它的身上也弥漫出修真者可以看到的黑紫色妖气。
胥菀风垂眸一看,见此情状脸色骤然剧变。
哪还会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她瞬间拔剑出鞘,并同时传唤师弟卞谷一起过来。他们每天日以继夜地保护澹台莲州,若是还让澹台莲州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丧命就实在可笑了。
白狼一跃而起,破帐而出,竟然像是知道她会怎么出招一样,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在剑势已止的刹那间咬住了剑身。
胥菀风将灵力输至手腕,猛一抬手作势抽剑,叱道:“孽畜!”
这一招若是成了,那么白狼的半个头都要被削下来。它紧咬牙关,不说话,只是从喉咙里发出滚雷般隆隆的闷响,一双眼睛已经变得全黑。
双方打得全神贯注,不管周身腾起的狂风把四周的营帐都给吹垮了。
澹台莲州没空劝架,因为他还得先护住无辜可怜的黎东先生,还有差点被砸到的看门小兵。
把人救下来以后,澹台莲州才有空去看这两个家伙。
再见到疾飞而来的卞谷,澹台莲州明白,这下不止两个了。
澹台莲州就是现在用言灵咒让白狼停下都晚了,他只怕自己的命令一下,白狼不再反抗,会不小心被当场斩杀于昆仑剑下。
而军营中的众人当然也发现了这里的异动,听见是太子营帐有动静,纷纷围拢过去,抬头看到一仙一妖打得风云突变,不禁心生畏惧。
这时,太子开口了,为小白求情道:“胥仙子,请手下留情,它并不是想伤害我,只是一时过于激动而已,请收剑,请收剑,我这就让它冷静下来。”
昆仑弟子本来就与妖魔势不两立,她早就看这只白狼不顺眼了,不过是因为仙君的叮嘱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杀心已起,可不是澹台莲州轻飘飘一句话就可以打消的。
胥菀风道:“这孽畜的妖力渐涨,已有魔将的实力,纵容它待在太子你的身边,谁能知道有朝一日它的妖性压过了心智以后会不会害你?不如现在杀了!”
说到最后,她一边咬了重音,一边给师弟递了个眼色,无需言语,两人已经聚拢成仙君所创的双人战阵,灵力叠加之下,威力暴涨。
她已经用出了八九分的灵力,却只是微微地让剑身在白狼的齿间动了动。但她也没有着急,只是把白狼固定在此处作个活靶子也可以。
然而。
就在这时,白狼咬碎了她的剑,扭身跳开。
这些凡人看不清的动作,在胥菀风的眼中却很清晰,甚至比平时要更加缓慢。
看见归看见,要来得及作出反应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当白狼离开,那要面对师弟剑光的就是她自己了,胥菀风连忙用自己的剑去挡,虽然稍慢了一步,勉强也赶得上。
但是她忘了,她的剑刚刚被咬碎了。
于是,她眼睁睁地看着未抵消的剑气朝自己冲过来。
忽然,原本躲开剑招的白狼又回到了她的身前,硬生生地用身体为她拦下这招,霎时间皮开肉绽。
澹台莲州心急如焚,劝道:“胥仙子,卞真人,你们也看到了,它并无恶意。”
看他们暂时不再出剑,澹台莲州连忙说:“小白,回来。”
白狼飞到他身边。
澹台莲州再说:“变回去。”
白狼身上的毛重新变得柔软顺滑,眼睛里的黑雾褪去,尖牙利爪也收了起来,它伏在地上,舔舐自己背上正在不停流血的新伤口。
又变成了一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白狼。
澹台莲州蹲下来,想要抱抱它,但是小白却别过头,还咧了下嘴角,气鼓鼓并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澹台莲州只得作罢,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胥菀风与卞谷落地,两个人有意无意地仍然是站作战阵的位置,她的手上提着被咬断的剑。
澹台莲州看到这个“犯罪证据”,更加尴尬了,他心想:这个场景真是似曾相识了。谁让小白是他养的狼呢?闯了祸,自然要他来承担后果。
澹台莲州略表惭愧地欠了欠身,道:“胥仙子,抱歉,弄坏了你的剑。我用妖牙炼成的剑赔你怎样?上次你也说过是一柄好剑。”
胥菀风凝视住白狼,带着几分困惑,淡淡地说:“不用……”
说完,她见白狼身上的妖气不再那么凶戾了,仍然继续紧握剑柄,灵剑的碎片飞回来,被无形的灵力粘在一起,只是裂痕鲜明,一看就知道是暂时被拼凑成整体而已。
见白狼不再有异动,她才将信将疑地把残剑收回剑鞘,转头对澹台莲州说:“它是咬碎了我的剑,但是也替我挡了一招,算是扯平了。太子殿下不必赔我。”
胥菀风走上前去,站在白狼身边,居高临下地问:“为什么要挡那一招?你不挡我也不会怎样,受点小伤罢了。”
白狼受了伤,尽管并不算虚弱,但是喘息也没有那么平稳了,它老气横秋地答:“当我欠你们的吧。”
“当我欠你们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欠什么?而且是“你们”?
胥菀风听不懂,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你们”指的是自己跟师弟两个人,她回过头看了师弟一眼,师弟则回了一个“我也不知道”的表情。
两人这才发现周围好多士兵正在围观,挥挥衣袖,隐身不见。
众人哗然。
澹台莲州近身的不少臣子和士兵都知道太子身边有仙人保护,但是这两年扩军太快,此时军营里超过半数的都不是澹台莲州的旧部,而且都只打过人与人之间的仗,不太清楚仙人的新人便被唬得一愣一愣。
还是老兵把他们给叫了回去,嘲笑说:“大惊小怪什么?这有什么的,对我们太子来说都是一些寻常事,以后你多见几次就习惯了。当年在荒城那才是……等晚上下了值,回去休息,我再给你好好讲说一番。”
而白狼身上的伤口也已经愈合了大半,它并不喜欢被人围观,身上亮起光,闭上眼睛,紧皱眉头。在它身边,营帐被打断的残片都飞了回去,被恢复成原样,把它跟澹台莲州重新围在了里面。
澹台莲州看看头顶,说:“还是得找个人再检查检查,免得睡到半夜塌了。”
白狼的耳朵动了动,猛地抬头睁眼看着他,被他不信任自己的法术惹恼了。
澹台莲州把受惊的黎东先生给送走了,让他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就算黎东先生已经见过了这样的场面,但是远远地见,与置身其中完全是两码事。他心神甫定,不由得感叹:太子不愧不是一般人,脸色都没变,依然是这么地淡定自若。
等别人都走了,澹台莲州才对白狼哈哈笑了两声,揉揉它的头:“不是不相信你。多检查一下不也比较安心吗?”
白狼知道两个昆仑弟子还在附近,但它也没有之前那么失态了,再次问了一遍,这次没有说出口,是用心音在单独跟澹台莲州说:「澹台莲州,你为什么说你会死?认真回答我。不要跟我嬉皮笑脸的。」
比起一开始的愤怒,现在竟然好像还有了几分祈求。
澹台莲州随意地坐在它身边的地上,沾了一身的尘泥,他还是那个回答:“直觉。”
白狼:「你不会死。」
澹台莲州笑问:“那你为什么能这么笃定地说?”
白狼:「直觉。」
第140章
在场的当事人都心照不宣。
黎东先生冷静下来以后,更是对澹台莲州将事关生死性命的重大秘密告知于自己而感动。
如今,澹台莲州已不仅仅是澹台莲州,他还是史无前例的昭太子,是如今的兵马第一人。
天下系在他的身上。
澹台莲州若是死了,不光是昭国会震荡,诸国之间的局势更会急转直下,发生让人难以预测的变化。
对此,他并不抱以乐观。
澹台莲州最信得过他,将众多的要事交付给他。
黎东先生心情凝重地接下,忍不住与他说:“太子啊太子,您是何其狠心。老臣平生五十余载,等了四十几年才等来一缕曙光,如今却要老臣重回黑暗中吗?”
澹台莲州道:“人们既已经见过了光,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回到黑暗中。光不是我带来的,是本就存在于每个人身上的,我只是自己看见了,又让你们也看见罢了,算不得多大的功劳。”
黎东先生唉声叹气:“太痛苦了。”
澹台莲州与他一起站在山麓的顶端,一是勘察地形;二是欣赏日出。
他朝向朝阳,旭日还未从地平线之后升起,却已经喷涌出绯红蓬勃的霞光,映在澹台莲州的身上,像是着了火。但他的声音仍是平静的:“先生,我最近有一些离奇的感觉,也不知是从何而来。我发现,我并不害怕死亡。”
黎东先生都佩服自己,他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苦笑地扯了扯嘴角,腹诽:您竟然是第一天发现自己并不怕死吗?我刚认识您的时候就发现了。
其实并不好笑。
黎东先生问:“怎么说?”
澹台莲州说:“我好像还在期待着死亡,期待着死亡能给予我的宁静。”
黎东先生没听懂。
新的一天又到了。
军营从沉眠中苏醒过来,这个庞大的队伍即便在他本人并没有指挥的情况下也能有条不紊地自行运转,即将开始下一趟征程。
澹台莲州垂睫俯瞰着这一切,仿佛敞开胸怀,拥抱天地:“先生,只要我创造的这些规则还在,那么,我就算是还活着。”
黎东先生:“太短了,太子,时间不够,您就不能再多活个十年吗?是仙人说您会死吗?那么,可不可以去求求他们呢?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澹台莲州转过头,风拂过他的衣袖,他一只手搭在剑上,笑道:“走吧。
“不要哭丧着脸了,我只是说我有可能在三十岁的时候死去,也没有说一定嘛,说不定不会死呢?
“我与您说我不会死,并不是指我放弃了。而是要做足准备再去抗争,作好最坏的打算。您是知道我的,我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我会想好一切可能会败仗的原因。
“先生,没有人比我更珍惜自己的生命。
“这是我的命,也只有我能救自己。
“我大概能知道,天道之中,每个人的救赎之道亦唯有自救。”
黎东先生:“可您是昭太子,您不一样,现在,您拥有那么多,您尽可以利用啊。”
澹台莲州笑了:“您还是没有听明白。罢了。
“说到底,我还是只有一条命。没有人能代替我承受我的命运。
“我是如此,您是如此,每个人都是如此。凡人不都是这样吗?”
黎东先生:“您不是个普通的凡人。您是从仙山回来的凡人。”
是啊。
澹台莲州有时也会想,他算什么呢?说他是凡人,他并不在凡间长大,他切身地体验过仙人的世界,所以他能超脱出凡人的身份看待世界;可他也绝称不上是仙人,他没有仙骨灵根,永远无法入道。
过了这么久,他才发现,某种意义上,他其实一直是两个世界的局外人。
可是,他真的很喜欢作个凡人。
澹台莲州说:“再不一样,那也是凡人。
“作凡人多好。生生不息,薪火相传。
“先生,您知道我现在最希望的什么吗?”
黎东先生想了想,问:“在您三十岁之前统一七国?”
澹台莲州摇摇头,此时此刻此处,他的身姿看上去就像是一棵树,他的影子牢牢地刻进了山脉,深深地扎根在大地上,坚不可破,牢不可摧,光与风围拢住他,他的话音也像是山一样地沉稳坚定:“我想有一天凡人不再是妖魔的口粮,也不是仙人圈养的牲畜。终有一日,妖魔会成为遥远的传说,仙人也会变作石像和泥偶,而凡人成为这片大地的主宰。”
听到这里,白狼耳朵一动,抬起头来看他。
胥菀风仍隐身站在云端,笑了一笑,听听,多谦逊的语调,多狂妄的言辞。区区凡人,竟然如此大言不惭。她可不信。
但是,她也瞧见了,澹台莲州身上萦绕着的气运亦在剧烈地涌动,在悄无声息地沸腾。
这一时刻,她眸中所见的这个大地上的澹台莲州的身影,仿佛与她在昆仑所见的高居云端的仙君的身影荒谬地重叠在了一起。
他们一个想改变天,一个想改变地。
该说这是背道而驰,还是殊途同归?
难怪了。
难怪仙君会说澹台莲州是个特殊的凡人。
澹台莲州轻描淡写地放完狂狷之言,心中松快很多,脚步轻巧地下山去了。
黎东先生愣怔良久,直到看着他与白狼相伴下山的背影,慢了两步,才跟随过去。
这时。
卞谷飞到师姐胥菀风身边,他挠挠头,问:“师姐,我们要把昭太子可能会死的事情禀告给仙君吗?”
胥菀风遥望着澹台莲州来到山下,融入了军队人群之中,虽是领头之人,乍一看,跟其他凡人倒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是个凡人。
她想。
澹台莲州是她的凡人朋友,但也仅此而已了。
如今的凡人大多数也就活个三十几岁罢了,好命一些的能活个四五十岁,这是极少数。三十岁去世其实不算太晚,千千万万的凡人也就活这个数。
对于修真入道之人来说,若是不出意外,只想活得更久的话,那么,活个几百上千年其实并不成问题。
三十年与五十年、六十年有什么区别?
她是很欣赏澹台莲州,或许以后,她不会再见到另一个这样的凡人了吧。
不,多半不会再有一次被派去保护凡人的任务了。
她崇拜仙君。
仙君将要带领昆仑改变整个仙界。
但凡接触过澹台莲州的人都会发现,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仙君对他终究还是有几分不舍。
时光弹指一挥间。
她只需要不说,静静地看着澹台莲州这个凡人湮作尘土就好了。
这是她的一点私心,她也希望仙君能够更干脆利落地斩断尘缘。
所以,她说:“何必多此一举,仙君不问,我们为什么要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