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2月25日

献给仙君的be美学 by 寒菽(45 – 51)

第45章

“怎么又来了?”

韩阳羽听禀告说,昭国王后还在山下求见,不禁不耐烦地抱怨道。

昭国国君与王后从三个月前就用转言、写信等等求他去对抗大妖魔,救助王长子。

怎么可能?那是他打得赢的吗?他为什么要为了凡人的一两句请求而断送自己的性命啊?韩阳羽如此利益斟酌,毫无犹豫地否定了这件事。

然后装成不在,不知,能拖就拖,拖着拖着自然就不了了之,无需处理了。

国君被他给拖得回了王都,但是王后却留了下来,像枚钉子一样扎在山门脚下,每日锲而不舍地过来拜访。

这些凡人真是太烦了。韩阳羽心想,仍然不打算见人,他还在为最近灵石的产量与品质又下降而发愁呢。

这女人闹得连在矿洞里工作的修士们都纷纷听说了。

“听没听说外面那个是昭国的王后?”

“又是来求仙问道的吗?”

“不,听说是来请修士救她的儿子。”

“我们不加入人间界的战争吧?”

“似乎不是因为人族的战争,而是被妖魔抓了。”

“啊?!在外面抓的?”

“好像是在昭国境内……”

“嘶……怎么会有妖魔出现在昭国的境内?韩置守没发现?”

老虞加入他们的谈话,老成持重地道:“多半是发现了,但不想管。

“反正上面的人又不会发现,也不会在意。”

有人唉声叹气,有人心戚戚然。

他们这些无甚法力的修士算个甚?

其实没比凡人要好到哪里去吧。虽说有那么一丁点法力,但是远称不上是神通。要是轮到他们遇险,或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想必门中也不会特意来救他们。

老虞还感叹:“可怜了那位母亲。”

便有人笑着说他:“老虞,你怎么回事?你是因为偷偷去附近的村镇去得多了吗?感觉你接触多了凡人,六根又不干净起来了。”

接着又有人附和:“是啊,老虞,我看你还是少去些吧,若是被发现了可就不好了。你别是还想管昭国王后的事吧?”

老虞相当有自知之明地说:“这轮得到我管吗?我可管不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在脑子里设想了一下,假如他是嶙川置的置守,他会做什么……起码他不会像韩置守一样玩忽职守,败坏仙门名声。

他一闭上眼睛,眼前莫名地浮现出他在下山时瞥了一眼所见的场景,那个王后带着许多百姓在阶下跪求仙人出面。

他听说数千年以前,大概是前前前任昆仑仙君,与大地上的第一个国家建立起庇护与被庇护的联盟关系时,似乎跟现在不大一样,那时一切规章都不繁冗,凡人见仙人没这样难。这还是他从凡人口中听得的一些故事,很有意思。

那时的修士好像没有现在这样不沾凡尘,还会时不时地主动现身在人间,做一些斩妖除魔、清恶扬善的事情。

不知真假,无从考据。

下午,韩阳羽找到他:“老虞,你这两个月做工不大卖力啊。”

老虞无可奈何地说:“您也见了,我们每天都夜以继日地做工,哪有不卖力。”

韩阳羽:“谁知道是不是在偷懒……这样吧,你去把山下那些个麻烦的凡人给赶走,让他们别再来了,我就原谅你这阵子的过失。你不是蛮喜欢跟凡人混在一起的吗?正适合你去办。”

这还能说是他的过失了?

老虞气闷。

韩阳羽颐指气使完了,犹在自顾自地说:“打他们来吵以后我就倒霉了起来,兴许就是他们把晦气给带过来了。”

老虞遵命去见昭国王后。

近了看,才发现真是个美人,依稀还有点脸熟,仿似在哪儿见过。

王后在忧虑中整个人瘦了两圈,反衬得衣裳过大了,她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容色憔悴,见到仙山上终于下来人,殷勤地上前去问:“仙人可是愿意见我们了?”

老虞:“我不是嶙川置的置守,置守让我过来转告一声,说他不会见你们。我们仙人不通凡尘,若是那妖魔还在昭国境内,我们一定会管,可惜他已经逃之夭夭,我们无从追寻,没办法管。所以,王后,请你回去吧。你就是在这儿继续求也没有用,不如保重身体。”

王后仍不死心。

一方面,也是她看出来,这次前来赶人的仙人跟之前的不一样,没有那样眼高于顶,跟她说话也是和和气气。

王后双手捧着一份信,道:“我愿奉上人间的珍宝,但请您帮忙转交信件。”

老虞摇了摇头说:“置守不会看的,不要浪费了。我用不着珍宝,不能骗你的东西。”

王后解释说:“不,不是给嶙川置的置守,我是想托您给昆仑的一位仙人送信。他是我儿的旧识。不瞒您说,我儿以前在昆仑仙山上待过十三年,在你们仙门中亦有旧识。我曾见过一面,他或许会愿意帮忙救助我儿。”

啊?

在仙山上待过?也是个修士?还是凡人?

昆仑剑宗哪有凡人?!老虞刚果决地想完,立即记起来了——不,不对,有的,还有真有个凡人。

忽然间,一个很是不妙的猜想闪进他的脑袋里,使他的脸上浮现出怵惕急遽的神色,他问:“敢问你的儿子认识的那位修士姓甚名谁,我看我是否知晓。”

王后道:“岑云谏。……读作岑云谏,写成什么我并不清楚。身高大约八尺多,凤目英鸷,佼佼不凡。”

岑云谏。

昆仑剑宗还能有几个岑云谏?

就一个。

几千年来也只出了这样一个二十岁就当上仙君的不世天才。

与他有关系的凡人也只有一个!

那个总是脸上挂着傻乎乎笑容的凡人居然是昭国的王子吗?

眼下也不是细想这些的时候。

虽说昆仑上下人尽皆知凡人离开了仙君,可毕竟两人成亲一场,仙君未必不会在意。他听说仙君对凡人伴侣很是不错,各种天材地宝毫不吝啬地花在对方身上。

老虞回过神,默不作声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王后不知他这反应是何意思,以为不妙,连忙问:“怎么了?这人是有什么问题吗?他是谁?”

老虞一时震惊,还未反应过来,就先说出口了:“他是我们昆仑剑宗的下一任掌门,修真界的新一任仙君。”

王后:“啊?仙君?”

老虞没空解释,拱了拱手,匆忙道:“我这就回去禀告。你且等着吧。”

于是,从秋初到秋末,隔了三个月后,岑云谏终于得知了澹台莲州被妖魔抓走的消息,信上没写时间,只说是刚刚发现,不敢怠慢,赶忙送信过来。

两刻钟后,岑云谏就御剑来到了嶙山置。

韩阳羽早就准备好了一整套的说辞,没等他发问,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八卦盘放太久,不知何时坏掉了,妖魔来的那天一丁点响动都没有。最近我又在闭关修炼,所以才发现得晚了。

“我这地方太穷,我实在没钱修八卦盘。而且我脸皮薄,总不好意思上报剑宗。

“以至于耽误了消息,唉,我罪该万死,请仙君责罚。”

岑云谏对他的狡辩置若罔闻,只一言不发地上前。

有一张八角桌大的八卦盘看上去的确是坏了,但当他在手按在八卦盘上时,旁人也不清楚究竟是如何驱动的,却见八卦盘正中透出一段影像。

如海市蜃楼般,栩栩如生地演了一遍巨大的鸟妖从天空中翱翔而过,而后从众人中抓走了澹台莲州的场景。

随后,这团蜃影缩成一团雾,主动地飘落到岑云谏的眉心,倏忽渗进去似的。

岑云谏阖目片刻,心焦了一下,复又冷静下来,想:澹台莲州没死,也没生命危险,要是有,他能感觉到。

可以救。来得及。

岑云谏睁开眼,眼底又变回了一片漠然镇定,他扭头看向韩阳羽。

韩阳羽见势不妙,已经惊惶起来,强自正色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仙君,到底是我的纰漏,我现在就前去寻找昭国王子,即使粉身碎骨也定要将他救出来!”

岑云谏声音冷冽如凛冬雪砂,毫无容赦地道:“你罪责有三,你驻守嶙山置二十余年,却连最基础的八卦盘都没摸索会用,可见平日里多么玩忽职守,此乃其一;二,你明明发现妖魔侵入,却置若罔闻,甚至压而不发,这是尸位素餐,此乃其二;害怕被我揭穿,就毁坏宗门的法器,巧言令色,意欲撒谎隐瞒过去,此乃其三。

“你现在就卸下置守之印,回昆仑天河监领罚去吧。”

昆仑之祸患,果然近在心膂。

望着这位脸色变得煞白的昆仑弟子,岑云谏凝重地想。

韩阳羽还想狡辩,刚开口,只吐出半个音节,却见屋内寒芒一闪,原是岑云谏拔出剑来。

他大惊失色,身体深处一阵剧痛,还以为自己要一命呜呼,吓得闭眼发抖。

片刻后。

只听见岑云谏离开的声音。

岑云谏还对旁边的某人说:“谢谢你想办法给我来信,就由你暂任嶙山置的置守吧。”

韩阳羽再睁开眼,发现岑云谏已不知所踪,他依然觉得疼。

而他在成为入门弟子以后被赐的与他灵魂相连的灵剑已经断成了两截,废弃品一般静静地躺在地上。

王后今日也照例在山下等。

总算是等来了岑云谏,如今她大概获知岑云谏在修真界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若是有他出手,想来一定能救下澹台莲州。

即便不喜欢岑云谏,但她还是谦卑地请求了。

岑云谏道:“我原想尊重他的意愿。

“但是,果然人间太危险了,这次我把他救出来以后会带他回昆仑。”

澹台莲州那么弱小……

就算对他没有了情分,也还有着他的救命恩人这层身份,他得把澹台莲州放在安全之处。

岑云谏知道澹台莲州多半不乐意,但岂由他决定?

先前他就应该这样做了,岑云谏有点后悔,早这样,也不至于让澹台莲州被抓。

【番外】

【番外】

(这是发生在澹台莲州跟岑云谏18岁时的事……)

在答应要与澹台莲州成亲之后,岑云谏想到该去问一问该怎样做才算是成亲。

首先,自然是向他的师父——昆仑掌门进行请教。

师父却说:“我没成过亲。”

岑云谏追问:“您虽然不清楚,但是您见识多,总见识过别人成亲,别人是怎么做的呢?”

师父笑呵呵地抚须道:“我们修真者嘛,随心所欲尔,合则聚,不合则离,也没有谁拘着谁的。不过,像二长老、四长老,为着抱团联盟,也将儿子女儿徒弟相互娶嫁,他们还挺想把女儿嫁给你的。”

这话说一半留一半。

岑云谏正想问有吗?没问出口便自己想通了。

一来是他年纪还小,虽说这个年纪在凡间是可以考虑娶妻生子了,但是在修真者里实在是太年轻了,没必要这么早考虑成亲的事情;二来,没有人想到他竟然不跟修真者成亲,反而跟一个毫无势力的修真者成亲了的吧。

这样一看,与澹台莲州成亲还有颇有裨益的。

起码如此一来,无论是大长老之中的哪一位都别想再往他身边塞道侣。

那更应该给澹台莲州一个正式而盛大的结姻仪式了。

岑云谏想。

岑云谏询问了几位已成亲的同门,大伙办得都简单,结伴双修罢了,长日寂寞,打发时间,大家都是修士,哪日觉得相看生厌了,分手就是,各有洞府。

见这满脑子只有练剑的新任首席弟子岑云谏竟然为了迎娶一个凡人而四处问东问西,弟子们都觉得新奇。

好笑地问他:“怎么?你该不会真的打算迎娶那个凡人吧?”

岑云谏错愕:“我既已答应了他,当然要做到,哪里会有假的。”

岑云谏皱眉暗忖半晌:“可是,他是个凡人,我是个仙人,该按谁的规矩来呢?”

同门摇头晃脑道:“不是按谁的规矩来的问题啊,大师兄,你这般年轻,正是该专心修行的时候,干嘛要结个道侣,我们都是至少等一百多岁小有所成的时候才成亲……”

说到这里,又觉得有点劝不下去,因为只看年纪和修为的比例来说,岑云谏的修为比高的可怕,他区区18岁,却有着别人两三百年都未必能到的修为,听说他的父母临死前将一部分修为渡化到了他的生胎中。不过,只是传闻,无从考究。

他继续说:“总之,你才18岁,哪有这样着急的,凡人才这么早成亲。若只是寻个趣也就罢了。”

岑云谏认真道:“他与我有救命之恩。”

同门犹豫了下,迟疑地说:“即便是救命之恩,你也犯不着拿自己的姻缘去报答,那个凡人痴心妄想也就罢了,你竟然还应了。”

岑云谏想了想,说:“不能说是他痴心妄想,他并没有提出要与我成亲。”

同门:“啊?”

岑云谏不知为何,默默地看向了别处,他把手藏在袖子中摸了一枝花,那是澹台莲州今天刚送他的,只是朵在昆仑山上随处可见的小野花而已,带了些许仙气,可并没有什么修炼补气的作用,所以被放任地长满了漫山遍野。

岑云谏说:“他只说想要留在我身边,他既然是我的救命恩人,总不能让他做我的奴仆,那么,就剩下伴侣了。”

岑云谏自己的姻缘,旁人即便再为他感到不解和可惜,也不能干涉。

再者说了,连掌门都同意了,他们能说什么呢?

连小弟子们都发现了大师兄最近似乎心情很不错。

来领着大家练剑的间隙时,甚至还会发一会儿呆,望着某个方向,不知缘由、莫名其妙地微笑起来。

一向对外物没什么兴趣的大师兄甚至还与同门交换起了一些物件,似乎是要为他的婚礼做准备。

大家不免在私下悄悄地议论起来:

“看起来,大师兄对那个凡人还挺认真。”

“我以前老觉得别人说大师兄才18岁是骗我的,最近才感觉大师兄是18岁。”

“原来大师兄也有这种时候。”

“难道大师兄也喜欢那个凡人?”

“兴许只是负责吧,毕竟成亲又不止是单方面的,这可是昆仑首席大弟子的婚礼,难道要潦草了事吗?”

“是了是了。”

“到时候其他门派的人也要来见礼吗?”

“不知道,等着看吧。”

“我还想看看那个凡人是个什么模样呢?”

“你说掌门是怎么想要让他来用那个法术救大师兄的。”

“若是先找我,我也愿意的……”

岑云谏并不知道他们私下的议论,而是考虑了更长远的事情。

他并不认为澹台莲州会永远是个凡人,7岁到昆仑,18岁还没入道是有些慢,但也不算顶慢的。

他知道最晚的是48岁才入道呢。

这样看的话,还有好多好多年,不用着急吧,他只需要护着澹台莲州,以灵丹妙草喂养,陪着澹台莲州修炼,总能帮他把这仙骨给炼出来,那么,迟早有一天,澹台莲州说不定也能入道……

澹台莲州也是有天赋的。

起码在剑之一道的的确确的有,旁人瞧不上,他是认真看在眼里的,澹台莲州的剑术练得很好,只差凝丹贮气。

从练剑的万清台回洞府的路上。

岑云谏不经意瞥见灵池中新开了一支莲花,已经飞过去了,又返回来,他折下这支花,带回去送给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这人也有些古怪。

那些个金银宝器送他,他也不怎么爱用,就爱他带点花花草草。

果然,他送的这支花澹台莲州很喜欢。

刚才还在练剑,绯红的脸上挂着汗珠,气都没有喘匀就一路小跑过来了,那双本来凝神于剑术的眼睛转为看向他,晶亮的像是天上的星辰。

不知为何,他一被这双眼睛看着就会觉得心头变得柔软许多,连声音也不自觉地温柔起来。

还没等他问,澹台莲州便迫不及待地说:“谢谢你,岑云谏,我很喜欢。”

岑云谏微微颔首,看着澹台莲州的脸颊。

澹台莲州的身上正在冒出热气,像是蒸出炽热的云,带着清新的香气。

他的汗珠混了一点尘埃,但岑云谏一点儿也不觉得脏,反而觉得可爱,心头也痒丝丝的。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给澹台莲州擦汗。

澹台莲州这才意识到自己仪容不整似的,本来就因为舞剑而发红的脸一下子红得更厉害,他下意识地往后躲去。

于是,岑云谏为他擦汗的手尴尬得悬在了半空。

虽然快要成亲了,但是澹台莲州并没有提前适应岑云谏的亲密接触。

他看见自己的汗水似乎沾在了岑云谏洁净的袖子上,所幸昆仑的弟子服本来所用的材料就不染凡水,并不会弄脏,只要甩甩袖子就应当能够弄干净了。

澹台莲州赧然地道:“我出了一身的汗,又脏又臭……”

岑云谏收回了手,目不转睛地看着澹台莲州低垂发颤的眼睫,很有意思,只要他一直看着,澹台莲州就会发抖得越来越厉害。

他说:“还好。”

这个凡人可真是喜欢我。岑云谏想,不是没有同门师姐师妹也喜欢,但他只有看到澹台莲州这样对他的时候,他才会觉得有趣。

除了剑术和昆仑以外,澹台莲州是他唯一觉得有趣的东西。

不,这样说并不准确。

剑术是有趣,昆仑不是,昆仑是重要。

澹台莲州是他沉重紧凑的生活中鲜少的能让他觉得喘息快活的存在。

既然澹台莲州这般喜欢他,那么他想把澹台莲州留在自己的身边又有什么不对呢?

岑云谏拉住澹台莲州的手:“我有话要与你说。”

澹台莲州停止想要抽回手的冲动,点点头:“嗯。”

澹台莲州的手并不细嫩,手心、指腹和户口都覆盖着厚厚的老茧,示意着他练剑练得究竟有多刻苦。

岑云谏走神地想:刻苦至此,何愁不入道呢?终有一天,澹台莲州一定能站在我身边做个堂堂正正的剑修。

岑云谏没发现自己的声音有多轻柔:“你觉得,我们的婚礼该怎么办呢?”

与同门师兄弟商量的时候他都没有觉得有不好意思,但是,在澹台莲州面前,不知怎的,岑云谏发现自己竟然也有了腼腆的情绪。

澹台莲州话都不敢说,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问:“真、真要和我成亲吗?”

看他惊惶害羞成这样,好生可爱,岑云谏嘴巴快脑子一步,蹦出句话来:“那么,你不想成亲的话,换作别的宝贝,只要我给得出来,也都可以的,你想要换吗?现在还来得及。”

澹台莲州抬眸看他,目光被他捕住,像是被他擒住的一只小动物。

岑云谏则重新板起脸,拿出他昆仑大弟子的架势来,仿佛冷着脸说:“我既然答应了,自然会说到做好,绝不会反悔,你可要想好了。”

澹台莲州咬唇摇头。

岑云谏问:“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要成亲了吗?”

澹台莲州眼底的神色像是迷茫,欢喜过头的迷茫,愣愣的,被他再三询问,只得明确地说:“是,是想跟你成亲。”

岑云谏满意了。

所以又回到了开头的话题。

岑云谏问:“所以,婚礼你想要怎么办呢?听说凡间的婚礼跟我们不一样。”

澹台莲州来昆仑的年纪很小,也没有参加过别人的婚礼,只听母后说起过。

而且,他不喜欢昆仑弟子们的议论,所以,便说:“可以不邀请太多宾客吗?除了你师父做证婚人,你在和我在就够了。”

岑云谏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但还是答应了:“好,既然是你所愿的话。”

第46章

荒城建立在一片平原地区上,毕竟这里曾经也是人类的城池。

城外有用来御敌的沟渠地堑,正好成了可供看守荒城的妖兽妖兵的地窝,之前被火焰之箭点燃,将至少三分之一的妖兽妖兵活活烧死,还有许多丧失了战斗力,在地上打滚。这是根据澹台莲州所给予的情报而制定的战略,针对他们怕火的特性来量身定制的第一招。

现在第一轮的火已经渐渐熄灭,只剩下了残缺的箭矢,扎得像是刺猬丛,洞外细密地刺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矢,换作其他战争,士兵们会想办法回收还可以利用的箭簇,眼下却无暇顾及了。

就在碎月军的五百人来到城下撞开城门的同时,其他人也在纷纷行动着。

由黎东先生坐镇,作为主将指挥,用不同的击鼓声音来传达军令。

尽管他没有实质性的上阵杀敌的经验,但是要同时迅速地处理数万妖军的变化与指挥数支队伍,对于更善于守而不是攻、且脑子转得没那么快的杨老将军显然并不是个非常合适的人选,后者本人也更喜欢亲手上阵,作为冲锋官身先士卒。

兰药坐在他身旁,肩上手上停着数只小鸟,正在聚精会神地听辩各种信息。她需要从中挑拣,总结出战场动向,将之告诉给黎东先生。对于只有十一岁的她来说,是个极大的挑战,不多时,她就觉得脑袋发烫发晕,跟不上运转速度,脸颊酡红,于是咬紧牙关地坚持着。

尽管骑马跟驾战车的杀伤力显然更大,但是三十多年的步兵战斗经验已经让他产生了身体上的习惯,还是更喜欢这种战斗方式与节奏。

他们所负责的任务是骚扰、引诱那些先是被骑兵冲散,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妖兵,尽量使他们无法再重新聚集。

其中每三个步兵战士会集合成一组:一个用双手拿着厚而大的木盾牌,先抵住妖兵的第一下冲撞扑击,这时,妖兵会因为过于猛烈的冲撞而眩晕;这时,另一个拿长叉的士兵会快而准地刺向妖兽的眼睛、腋下、胯下等部位,使其迅速丧失大部分战斗力;最后,再由拿铁剑、铁斧的士兵斩下头颅。

这是新的阵法,但澹台莲州提出这个设想以后,他们便抛弃了之前的战斗方式,艰苦地进行了新实验。

听上去不难,但事实上,迄今为止,举世上下或许也只有碎月军能够做到。

因为首先要无畏惧于跟妖兽、妖兵在正面近距离地战斗,大多数人类军队都在第一部就会遭遇士气上的打败。

当你一开始就恐惧你的敌,觉得必输无疑,又怎可能获得胜利?

他们要抱有跟妖兵同归于尽的勇气,可并不需要不管不顾地一换一。

能冲散就行,偶尔也可以回撤一点,把妖兵引诱过来,搅乱其方向,也不失为一种阻止对面残存实力集合起来的好办法。

即便如此,妖兵十数倍多于己方,使这依然是一场艰苦的战斗。

有这么一支小队就陷入了苦战之中,他们的盾牌已经裂开,浑身上下都染遍了黑红的血,也不知哪些是人的,哪些是妖的。他们被太多妖兵围住,却没有完全慌乱失落,而是抵背相靠,聚成一团,大家都受了许多伤,兵刃也渐渐砍到豁口,眼前渐渐发昏起来。

这时,无暇探头查看的他们听见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欢呼,自远而近,排山倒海地传来。

——“回家!回家!!!”

犹如给他们喂下一颗救心丸,叫人瞬间原地复活。

是莲州公子!一定是莲州公子!

去往城下的人顺利地接到莲州公子了!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突然涌了出来,正如一把将燃尽的炭,浇上油,也能再猛然地烧上那么一烧。反正,黎东先生已经为他们撰文,把他们的名字录了以后,将来再过百年、千年,他们作为第一支敢于挑战妖魔大军的人类军队,想必会被称赞一声英雄吧?

就是死也无憾了。

在某个瞬间,士兵抬起头,他眼前那个张牙舞爪朝他扑过来的青脸妖魔的动作好似变得无比缓慢,他甚至能看见锐利的爪尖一寸一寸地朝他的脸面而来,即将把他撕裂成碎片。

他知道自己应该赶紧举起武器去阻拦一下,但是不知为何,就是来不及抬起手。

啊。他大概是要死了。他想。

然后最后的一刹那,士兵看见晴空上一道白色的虹光贯穿了灼目的太阳,光晃了晃他的眼睛,让他眯起眼睛。

原要杀向他的妖兵给横空直入的剑尖给挑开,他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晰了点,却见身着粗衣的澹台莲州如从九霄降临一般,就这样驱雷掣电地出现,不容置疑地道:“你们退到后线去疗伤。这里有我。”

他乐意为了莲州公子而不顾性命安危地战斗,正是因为莲州公子怜惜他们每个人的性命。

他们是在与投效的主公并肩作战,而不是被当成武器一样用之即可扔掉的工具。

白虎骑的赵蛟几番杀进杀出,瞥见一眼那个突然加入战场的身影,还是忍不住分神在心下感慨了一句:娘咧,果然跟孟东家说的一样厉害!那狼是哪儿来的?他也能搞一只来骑一骑吗?可真威风,瞧那大尾巴一摆,跟扫帚似的摇晕数个小妖兵。

新力量的加入,让战场上的天平略微朝澹台莲州一方倾斜了一点点。

他们的目标并非要在这其中取得胜利,而是赶紧突破重围,往前冲,前面有一条宽河,河边已经有许多船只在等着了,只待渡过河,妖兵追赶的速度会大大降低,就算初步地逃脱成功了。

荒城的众人在冲出来之后,他们身体深处那被压抑了太多太多年的对妖魔的仇恨一齐爆发了出来。

他们曾经有多忍辱偷生,现在就有多凶狠猛戾。

这本就是一群在生存斗争中活下来的狠人,没有一个是心慈手软的善茬,又加上从澹台莲州那儿学了一招半式的精妙剑招,杀妖起来颇有章法。

起初还发怵,需要大叫几声为自己壮壮胆色,杀了以后便发现,好像的确跟澹台莲州说的一样,只要睁大眼睛,往他所说的弱点处砍刺就可以了。

原来……原来妖魔也没那么可怕啊。

有不少人想,就算以后他们再碰到妖魔,不说能不能打得过,但大概不会再吓得瑟瑟发抖了。

而澹台莲州这时正眺望了一眼天边,心生奇怪——

达骨罗两兄弟呢?居然还没来吗?

可能是出了什么问题被绊住了脚?这儿竟然都没有一个大妖阻拦他们。

不过也不来也是好事,没必要判他们来。澹台莲州想。那么,希望他们再多晚发现一会儿吧。发现不了就更好。

另一边。

岑云谏依循昭国王后所指的方向一路飞来,他打算速战速决。

若有妖,则杀之。

听说是那支澹台莲州千辛万苦从万妖域里带出来的老兵们为报恩,甘愿舍身去救他出来。可岑云谏并不相信他们能够做到,上一次发生了什么他没见过,这一次嘛,要从妖魔领地的深处把澹台莲州救出来,未免异想天开。

只是,不知怎的,他蓦然想起那天在云上见到澹台莲州回城时被前呼后拥的模样。

很美,美得惬意洒脱,让他挪不开眼睛。

他听见那些老兵跟在澹台莲州的后面高声唱歌。

想:若可以,就搭把手吧。

他此行过来得急,没空调动其他修士乃至昆仑的人过来一道帮忙。

其实也是因为不想让掌门知道,他又在干一些看上去会让人误会情长情短的事——尽管他认为自己并不是,他不过是在亲自弥补昆仑嶙山置的纰漏——这不符合他作为一个秉公无私的仙君的设定。

等把澹台莲州带回去了,他一定要把各国的昆仑置都筛查考核一番。

岑云谏在心底想着。

但是澹台莲州在哪儿呢?

他捏了个法诀,将灵力集中在眸中,俯瞰附近的大地。

万物都有气。

仙人身上的气是近似日月光辉的,而妖魔的气则是浑浊污黑的,人类的气介于其中,有点混沌,但也没那么清朗。

既然有军队的话,那么应该会有汇聚在一起的很粗阔的一股人族之气。

终于,他发现了在某个方向的确有不一样的动静。

一股庞大的他从未见过的人族之气冲天而起,不是说去了五千人吗?这看上去简直比一支数万人的人族军队还要更壮观。

其中缠绕着黑气腾腾的妖气。

绞缠,争斗不息。

隐隐约约,其中似乎还有一缕与众不同的气息。

可惜实在太杂乱,岑云谏此刻没有心思去仔细分辨。

这是已经打起来了。

岑云谏紧皱眉头。

他催动法力,疾飞过去。

在半道上,被一个巨大的黑影给拦住,连忙拔剑来挡。

达骨丹戏谑地问:“昆仑小儿来此何事?”

岑云谏可没心思跟他废话,直接一剑劈了过去。

没劈死。

双方都因为失算而怔了一怔。

达骨丹被惊了一跳。

不对啊?这威力能是个普通的昆仑弟子?

区区一个凡人,即便是昭国王子,至于出动昆仑精英弟子来救吗?

有蹊跷。

达骨丹用双胞胎之间的灵犀在心中对弟弟达骨罗说:睡醒了没?你现在赶紧过去把那个凡人抓起来。不准弄死了。办好这件事就行!其他的都不要管!!

达骨罗呢?

达骨罗刚从小妖那里得知荒城大乱,死了不少妖兵,他气冲冲地正打算过去大开杀戒。

被哥哥一骂,顿时一蔫儿。

好吧。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哥哥都那样坚决地命令了,他现在就去抓那个奇怪的凡人。

第47章

战斗持续了近两个时辰,至巳时末,原本应该到了一天之内日头最猛烈的时候。

原本明若豁然的大地上飘来了大片大片隐息的云影,澹台莲州分神抬头瞄了一眼,风簇乌云,逶迤而来,如岩涌壁立,避住日光。

这与昨日所观星象并不一致。

天有异象即为妖。

他稍一分神,近身本来已清空十米没有活着的妖兵,就在这时又挤满了。

澹台莲州轻拍下白狼的脖子,用意念与它传达:回指挥处。

这对澹台莲州来说并不难。

事实上,现在,在妖兵被牵绊住的情况下,他想要与小白狼一道乘机离开也轻而易举。

但这并非他的目的。

澹台莲州来到指挥台。

黎东先生已经没有了刚开始时冷静指挥的模样,而是被千变万化的战局给催得心绪焦躁。

他的脸色看上去阴沉了许多,双目深眍,隐隐似骷髅面具上的两个眼洞,毫无疑问地体现出他智尽力绌的状态,快被绞尽脑力,是在拼命地继续维持住大脑的运转和计算。

黎东先生见澹台莲州回来,心下顿时一宽,顾不上别的,连忙道:“莲州公子,您既已脱身,请公子作速回国,以安国家大计。”

作为臣子,对于这场战争他的目的与澹台莲州不同。

澹台莲州想要救己且救人,他则只想救出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颔首道:“您看着是累了,我来接替您指挥吧。您来负责整理后勤和已脱离战场成员的撤离,让伤员跟弱者先走。”

黎东先生急说:“您先走!”

澹台莲州:“我殿后。”

澹台莲州骑白狼的身影太醒目了,任乖蹇见他返程,也不再留恋战场,退了回来。

任乖蹇一听,他杀得满身是血,热气腾腾,脑子却异常清醒,劝黎东先生道:“先生莫急,我会效死到最后,在公子后面殿后。您带人撤得越快,主公才越能放心下来地跟上队伍不是?况且,主公都这么说了,我们遵命就是。”

再问澹台莲州:“要我做什么?”

澹台莲州挥手一指:“往那儿松快一下,继续给大军开路。”

任乖蹇:“好!”

二话不说,骑马又扎进妖兵中。

此时,公孙非则在负责着荒城队伍的整体指挥,他坐在战车上,极少有妖兵能扑到他的近前,即便有,凭借着他的武艺与澹台莲州所给的剑,亦能够轻松败退之。

全赖澹台莲州的碎月军与白虎骑的鼎力支持,他们的队伍才能较为顺利地向外突破推进。源源不断的妖兵就像是一根用钢丝编织成的链子,被炽热的战局烧红,被他们的队伍向前顶,某一被进攻的点由宽收缩成窄,还在勉力支撑没有断开,可应该只是时间问题了。

在这乱糟糟的战场上,又有烟尘的屏障,使他的视野没那么开阔,无法寻找到澹台莲州的身影现在何处。

可他还是不禁在心底感叹:奇哉!昭国在四个万乘大国之末,且现任昭王登基后,国力山河日下,这位大王子是怎么培养出这样一支披靡四方的军队的?希望将来他们最好不要对上,否则怕是输多赢少。

他既敬佩、惊讶,也羡慕,羡慕同行的昭国军人可以有这么个厉害的主公。

与他一样惊讶的还有刚乘着乌云赶到附近的达骨罗。

尽管已经获知这群不安分的人类好像集体越狱了,但他气的是给他添麻烦,他无法设想弱小的人类竟然能够反抗比他们强大的妖魔一族。

就他在天上所看到的情况实在是大大地出乎他的所料。

这些数量远远少于他们的人类,在妖兵妖兽的层层包围中,居然没有完全落于下风,甚至可以说是打得有来有回。

达骨罗大为吃惊,登时间,更加愤怒了。

比被修真界的人打还要更让他生气,他无法叙述清为什么,只觉得被深深地冒犯羞辱了。

他下意识想要大开杀戒。

然而他那并不宽敞的脑袋里依然记得哥哥对他的嘱咐:不许管别的,抓那个人类。

所以,他忍住了。

他化作一只大鸟,在天空中盘旋着,以锐利的鸟目俯瞰大地上的几万妖兵与人类,在这之中找寻那个特别的人。

达骨罗对人类其实不怎么分辨得出来,总觉得都长一个样。

但那个人的模样他记得住,因为看上去生得格外美味,雪胎梅骨,昳丽出尘。

妖兵们发现魔将来了,一下子对旁的不管不顾了,纷纷朝向天空吱吱哇哇地欢呼起来,他们不会思考,本能地认定达骨罗一定展示强大的力量。

然而,达骨丹却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从东边飞到西边,又从西边飞到北边,好似在找什么。

还未被找到的澹台莲州不太确定地说:“……这次好像真的是在找我吧?应该没有又弄错?”

幸得他褪下华服,穿的是和士卒一样的布裳,还一身风尘,灰头土脸,混在众人里,不骑白狼的话,不仔细看还真的发现不了。

澹台莲州往树下躲了躲,继续发号施令。

白狼早已扑进了妖兵堆里,只见它左一口右一口,咬死了好多妖魔,嘴边全是血,把下颌和前胸的毛都染红了,身上的腥腥妖气亦愈发地浓重。

本来黑色的眼珠子又变得赤红如学,荧荧发光,在杀戮中仿佛失去了类似人性的神志,仅仅遵循着主人的命令,在机械地杀个不停,吞噬其他的妖魔。

几只了?

五十只?一百只?三百只?

它就像是一片干涸的土地,在疯狂地吸收着力量。

而在这时,出现在天空上的大家伙无意引起了它的注意。

战鼓的声音为之一变,它混沌的眸中掠过一丝清明,终于冷静下来。

——澹台莲州当然为对付可能出现的魔将而想过应对策略。

就算不能打败,起码试着应对一下吧。

鼓声的意思是:全体神弓部士卒准备射箭,听从指令。

于是,让达骨罗愈加愤怒的事情发生了!

他已经忍住不去攻击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但这些人类竟然敢来攻击他?!还是用这些尖尖的细树枝!也太瞧不起他了吧?

他挥挥翅膀掀起旋风就轻松地把这些“树枝”都给拍下去了,连他一根羽毛都没伤到。

反复三次以后,一直仰望天空的澹台莲州摸到了规律。

他停了一会儿,快步走到战鼓前,拿起擂锤,紧盯着天上的鸟妖。

“砰。”

敲一下。

箭矢齐发,但只有几十箭,如他预想的一样,鸟妖再次起风乱了箭。

澹台莲州在心底默数着:三十、二十九、二十八……三、二、一。

就在他倒计时结束的瞬间,鸟妖也差不多收起了翅膀

“砰!砰!砰!”

他用力地急促地敲起战鼓。

一瞬间,在鸟妖收起神通时,万箭齐发,他来不及故技重施,只得硬生生地用身体来承受,有几箭扎进了他的羽毛缝隙里,其中还有支射得特别高特别用力的箭,甚至险而又险地擦过他的眼皮,差点就刺中他的眼睛。

真是邪门了。

区区一些细树枝,是怎么能给他造成伤害的?

达骨罗觉得心头鬼火直冒。

他在心中跟哥哥说:哥,他们弄乱了我的羽毛!我不管!我得杀了他们!

哥哥没回答他,他就当是默认了。

达骨罗不管不顾,朝着神弓军俯冲下去。

站在最前端的阿鸮一动不动,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一刹那,他仿佛忘记了自己在在战场上,他想起离村时,村长说:“阿鸮,恩公是我们全村的救命恩人,以后你的命就是他的了,要有出息,给恩公帮上忙,记住了吗?”

又想起,还在村子的时候,有一回,他觍着脸去问澹台莲州是怎么杀掉妖魔的,他也想学,他是不是应该改学剑。

澹台莲州笑了笑,温柔地说:“你既然擅长弓箭,不如深造于弓箭之术。努力地练,等你练得够多了,你就明白了。当我面对妖魔时,我的心底其实并没有抱着仇恨和杀意,而是放空着的……或许你某一天也能感受到。”

公子,我想我可能感受到了。阿鸮如此想着。

在一瞬间,他抬手用妖骨魔筋锻造的弓箭连射而出,七箭连发。

“噗。”

其中一箭扎在了鸟妖的眼睛上。

达骨罗立时惨叫起来。

还未来得及惊喜的众人直觉得耳鼓像是被刀尖划拉,几乎要流血了,妖兵亦不例外。

达骨罗歪了方向,摔在地上,他变作半人形,用手捂着流血的眼睛,在地上疼得直打滚,像个孩子一样,天真狰狞地说:“我要杀光你们!我要杀光你们!

“哥哥,我抓不到他!那个人好狡猾!

“哥哥!快来啊!弟弟被欺负了!我好疼!好疼啊!

“弟弟的眼睛被刺伤了,呜哇呜哇,你快来给我治伤!我要疼死啦!

“哥哥!哥哥!”

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明明平时他一撒娇卖惨,哥哥马上就会骂他的。

达骨罗在心底呼唤哥哥,渐渐不安起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劲:哥哥?你回我话啊?你怎么了?

这几息像是变得很漫长。

终于,达骨丹回应了他,心音极其虚弱:快逃……昆仑的仙君来了……

蠢笨无匹的达骨罗忽然间聪明了一下。

他知道仙君是谁,也知道昆仑是什么。

他与哥哥本来就是一双诞生于昆仑山林中的翠羽鸟,在仙殿上被灵力熏养启智,又分食了一颗偷来的千年菩提果后化形为妖。

却不想被修士所驱使,所以结伴离开昆仑,一起做自由自在的妖魔,已经五百多年。

哥哥没打过那个仙君。

哥哥好像要被杀掉了。

……

澹台莲州刚为他们竟然伤到了魔将而振奋,但看本来还在惨叫打滚的达骨罗突然停止动作,整只妖身上的氛围都为之一变。

怎么了?澹台莲州还没反应过来,达骨罗突然脑袋从正面完全转向了背面,直勾勾地盯住他。

澹台莲州毛骨悚然。

达骨罗不再喊痛,也不管其他,直扑到他的面前。

白狼像一道闪电一样扑过来,挡在他面前,腰身一扭,攻向达骨罗。

达骨罗对它毫不留恋,也不再轻敌,冷漠地用尽全力地抓了白狼一把,将之丢掷旁边。

澹台莲州并没有放弃白狼创造的好机会,趁机一剑刺了上去。

刺中了。

达骨罗却用胸骨卡住了剑,让他无法立即拔剑出来,然后在他迟滞的瞬间,抓住他握剑的手,带他飞向天空。

白狼第一个回过神,不顾剧烈的奔跑会进一步拉扯伤口,跟着被带走的澹台莲州飞速奔跑。

紧接着是碎月军和白虎骑,他们就是来救王子的!那么,荒城的人也不得不随之移动!

“王子!”“主公!”“莲州公子!”

大家朝天空焦急地呼唤着。

大地上一片生灵浩浩汤汤,奔涌向前。

一切都是一瞬间发生的。

太突然。太快了。

澹台莲州到底只是个凡人,他无法腾云驾雾,要是掉下去,怕是要摔个粉身碎骨,是以不得不紧抓着剑。

达骨罗拎着他要做什么?

很快。

他明白了。

他看见了岑云谏,和躺在岑云谏脚下奄奄一息的鸟妖。

前世今生仿佛在此时此刻重叠。

一时间,竟让人不知今夕是何夕。

果然。

澹台莲州怔怔地想。

跟他想的样子一样,峨冠博带,高高在上。

岑云谏抬眸望了过来,如芝兰月华,贵不可言。

他连衣袖都没乱一下,不疾不徐,冷静自若,只在见到澹台莲州被抓的时候,眸光凝了一凝。

达骨罗说:“你放了我哥哥,我用这个人跟你换。

“不然,我就杀了他。”

话音刚落,达骨罗将妖力输入了澹台莲州的体内,他看到哥哥受伤实在恼火,也要叫谁吃个苦头,让他消消气。

倒没想杀了澹台莲州,只不过让澹台莲州疼一疼总可以。

疼。

很疼。

但比不上被捏碎心脏的疼。

澹台莲州恍惚了一下。

即使他做到这步,在仙魔面前也只是被拿捏的蝼蚁吗?

一切发生得真的很突然。

他没时间思考。

在妖力激进他的体内时,澹台莲州心口上的魂剑亦现了形。

一柄与岑云谏手中的灵剑擎天一模一样的魂剑贯穿在他的左胸口。

剑柄上还连着许多根锁链般的长线,若隐若现,光芒明灭,一直延伸向岑云谏,系在他的掌心。

这次,澹台莲州毫无犹豫地握上了擎天剑的剑魂。

往外拔。

不是为了岑云谏。

只是想起上辈子的选择,天下苍生与他谁更重要。

其实他想说,他也觉得天下苍生更重要。

他想自己选。

第48章

“你可想好了?”

澹台莲州幻听见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自重生以来,往事都像是尘封在某个上锁盒子里。锁眼长满了锈,他打不开,也没想要去开,这会儿突然触到机括,一下子全打开了。

往事肆无忌惮地倾注进他裂开的心脏中。

记忆里的擎天剑剑芒暗淡,并不像大多数时候被岑云谏握在手中那样熠熠生光。

剑修的剑与其一命同体,当主人病危时,剑也会跟着失去光芒。

那也是澹台莲州唯一一次摸到岑云谏的剑。

只剩下一气游丝的岑云谏躺在阵眼,他跪坐一旁,捧着剑。

掌门问他:“你可想好了?”

澹台莲州低头凝视岑云谏泛青死灰的脸庞,下定决心道:“想好了。”

法阵渐渐亮起来,将他们两人都笼罩在其中。

擎天剑在失去灵控后,变得更沉,他必须用双手,用全身力气,才能将其高高举起,剑尖刚一抵住胸口,就将衣服给划破了。

他仰起头,抬着胸膛,猛然将剑刺进心脏。

直接贯穿。

即使是修士,被一剑穿心都必死无疑,更何况是没有灵力的凡人。

他在那一瞬间死掉了一下。

并不是马上就死透了。

而是清晰地感受了须臾心脏被刺破的剧痛,甚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炽热鲜血从剑与胸膛的缝隙里涌出来,湿了他满手。

他想:做都做了,不如做到底。

只怕自己还不够果决,无法触发这个回生的咒术。

他甚至还用余力,把剑再往胸口继续扎深了几寸。

在被割开的伤口里搅动,真是生怕还不够疼。

真是个傻子。

澹台莲州回忆着想。

可是,假如洗去他的记忆,让他回到那个时刻,他绝对还是会再救岑云谏。

无论给他多少次选择,千千万万次,他仍然会选“是”。

在昆仑的那些年,他一介凡人,做什么都难,唯有曾经爱上岑云谏这件事不费吹灰之力。

他也记得来到昆仑的第一节课上,老师就教他:“你们的任务是匡扶正道,拯救苍生。”

孩子们齐声回答:“是!”

孩童时的小莲州不知多少次地在练剑练累了以后,被小云谏从地上握着手扶起来。

小云谏问他:“别偷懒,你不是说以后想跟我一起拯救苍生吗?怎么能这样就嫌累了呢?”

小莲州咬咬牙,站起来,倔强地说:“我没说累。”

其实,其实。

那时他是很想跟岑云谏并肩御剑,但即便没有岑云谏,他也想成为英雄。

这重生以来的一年半时间,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场美梦。

他见到了上辈子到死没能复见的父母,遇到了那么多爱戴他、喜欢他的人。他知道了原来自己的剑也可以救人,他救了好多人,那些人又愿意舍命来救他。

多好啊。澹台莲州。他对自己说,在心底发问:你满足了吗?

他不自杀,岑云谏也未必会选他活下来。

但他死了,岑云谏一定能够毫无顾忌地开杀戒。

这两位魔将不说日后在仙魔大战中至关重要,即使是现在,他们手上也沾着成千上万条人命,不杀了的话,他们还会杀掉更多的人。

用自己的一死来换,很值得。澹台莲州想。

噬心劫结成以后。

被施术者可以将法器取走,但器魂则会留在施术者的身上。

岑云谏的法器是剑,所以魂剑留在澹台莲州的心口。

平时并不会现形,当他回到人间以后,甚至找不出痕迹。

只有被法力注入身体的时候,他才能有所感应,不驱动的话,会显作文身一样的图案在胸膛的心脏之上。

当他动念,剑魂才会现形。

没想到原来妖力也可以。

他清楚地记得竹简上写:倘若施术者擅自拔出器魂,则必死无疑。

正合他意。

……

大地上。

人族军队与妖兵妖兽追逐到了天空下方。

他们隐隐约约能够看见澹台莲州被抓到了云上,但不知是死是活,实在是让人焦急万分。而混乱的军队在此时面临妖兵的骚扰亦是捉襟见肘,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他们追过来时,正巧看见云端上似乎有仙人在与妖魔斗法。

浩荡剑气披云斩日,动人心魄。

无论是仙人还是妖魔,都在这里向他们展示了远非凡人能及的超乎自然的力量。

怕之,敬之,却未有退缩。

在这里的人多少是有点不信天、不信命的人。

要是信命的话,荒城里的人畜们不会苟活到现在;

要是信命的话,碎月城的将士们早就死了;

要是信命的话,残疾的孟白乙估计还是个无法走路的废人,更别说骑马、当将军;

要是信命的话,黎东先生大可以在年轻时随便找位君王辅佐,自能得到高官厚禄;

要是信命的话,清泉村的人们就不会掏出家底,大费周章地修建八卦迷踪阵。

他们不信命,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从上天给予他们的死局里走出去,所以他们跟随了不信命的澹台莲州。

——可连澹台莲州都被抓了。

一种莫大的无法名状的烦闷鼓满他们的胸膛,混沌不清,在疯狂地四处冲撞回荡,困住歇斯底里的嘶吼。

在仙魔之前,人就真的连一搏之力都没有吗?

若是连莲州公子都不行,那他们何以为继?

这是比被妖魔包围更深的绝望。

几乎在一瞬间,就像天上忽然出现的乌云一样笼罩住了所有人。

智计百出如黎东先生也不例外,他也已驰车驰得狼狈不堪,战士们还在厮杀着,士气已远不如之前,陷入了没有目的的死斗。

他无法冷静,仰面泪流,老泪纵横,目光模糊。

小兰药指着天空,说:“爷爷!爷爷!你快看!

“莲州公子着火了!金色的火!”

不光是他,所有人都看见了。

即使隔得很远,他们也能看到一股金色的烈火在澹台莲州的身上突然蹿了出来,瞬间就将他整个人包裹住了。

这金火落在乌云上瞬间燃烧起来,本来遮蔽住日光的乌云被几个眨眼的时间里就被烧光了。

烧云的金火火屑下雨似的落在地面上,他们下意识躲闪,却发现落在人身上根本没事,但是落在妖兵身上,却会瞬间将其点燃。

而抓着澹台莲州的那个妖魔也是,他无法再抓住澹台莲州,裹着一团火,浑身都在燃烧,凄厉地惨叫起来。

大家都傻了眼。

这是发生了什么?

上一息还在浴血奋战的士兵们这一息却可以看着着火的妖兵在眼前被燃为灰烬。

战斗结束了。

所有狼狈的、受伤的、痛苦的人们都一齐抬起头,仰望天空。

魔将先坠落。

那位仙人迎到了莲州公子的身前。

他们好像在争夺什么?

大家纷纷站了起来,愣愣轻念:“莲州公子。”

莲州公子,莲州公子,莲州公子。

却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不光是昭国的将士,还有诸国的人们,他们都暗自觉得荣幸,能够见到这样奇幻的场景。

见到他们凡人中出现了那么一个人,他能战胜妖魔,且在仙人面前也不落下风。

让他们对莲州公子升起了难以描述的澎湃心情,甚于对妖魔的恐惧,甚于对仙人的敬畏。

……

岑云谏扑上前去,别的都顾不上了。

他握住了被澹台莲州拔了一半的魂剑剑身。

明明他应该可以控制,此时却完全控制不了,剑身在震荡不已,竟然还划破了他的掌心。

当澹台莲州拔剑的一瞬间,这烈焰就在同时从魂剑中爆发出来。

岑云谏虽不至于被烧死,但也能感受到被烈焰灼烧的疼痛,更何况是烧在伤口上。

疼。

但他没有放手。

岑云谏竭力阻止,面颊紧绷着,咬牙切齿地说:“住手!你会死的!”

不知为何,他的灵力完全用不上,只能用普通的力气。

他们俩的力气势均力敌,但在此时此刻的意志上,澹台莲州更胜一筹。

开弓没有回头箭。

这哪有可能停得下来?

澹台莲州一寸一寸地把剑往外拔,岑云谏强忍着剧痛,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魂剑从自己的掌心滑脱,而无能阻止。

“嗤。”

一声轻响。

全部魂剑都拔了出来。

落在岑云谏的心里,却像是“砰咚”一道巨响。

澹台莲州笑了起来。

站在岑云谏面前的澹台莲州胸口往下全都是血,心上的伤口却已消失无踪,他一点也没有要死的迹象,反而比之前更加有生气了。

澹台莲州微微昂首,朝向正午的太阳,身上金焰已经渐渐平息,变得柔和,他笑起来,长喟一声:“舒服多了。

“我还以为会死呢。”

再低下头,澹台莲州正视着岑云谏,道:“仙君,没想到这个禁咒解起来这样简单,只要我不爱你了,一切就结束了。

“要是我早点知道就好了。

“你说我们的命数被缠在一起,你看,这不就解开了吗?”

岑云谏看见魂剑上面有许多线,原先似乎像是针一样,从他的心脏出发抵达澹台莲州的心脏上,扎在那里。

他辨认出其中的一根,是心痛。却不只有坏的情绪,还有愉悦。

他立时明白过来。当他心痛时,他会影响澹台莲州跟着心痛。那么,当他欢喜时,是否也会影响澹台莲州跟着欢喜?

他一直以为是澹台莲州爱自己,在婚后越来越爱。

但实际上呢?

他愣怔地看着自己手心上捞起的数根心线,那根代表心痛的心线很细,那根用来输出爱意的线被滋养得颇为粗韧。

原来澹台莲州对他的爱,有许多是他自己一日一日绵邈而不知觉地输进去的吗?

而如今,心线再无去处,只空落无依地耷拉在他的手心里。

澹台莲州望着他的眼睛还是那样的澄澈干净,没有爱,也没有恨,甚至很客气地问他:“天上有点冷,能麻烦您送我回地上吗?”

第49章

夕光澄霁,归云西驰。

路上清点人数,碎月军折损了一百多人,受伤过半。

从荒城逃出的六千余人死了约两千人,这剩下的三分之二人仍然觉得自己很幸运,先前他们想都没想过自己有回家的一天。

一场惨烈的战斗让这些原本相互陌生的人产生了战友情谊,负伤者与昭国将士们挤在一辆车上高歌着游子思乡的诗歌:

“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人父。谓他人父,亦莫我顾。

“绵绵葛藟,在河之涘。终远兄弟,谓他人母。谓他人母,亦莫我有。

“绵绵葛藟,在河之漘。终远兄弟,谓他人昆。谓他人昆,亦莫我闻。”

他们如此期盼着回家,临近了要分别的时刻,却又开始舍不得同生共死过的战友们。

晚饭时,大家悄悄八卦着:

“在莲州公子营帐里的那个是仙人吧?他扶着莲州公子从天上飞下来的,我眼睛亮,我看见了。”

“好像是昆仑的仙人。”

“这我知道!昭国是供奉昆仑剑宗的,幽国也是。”

“我老家不是,我们那儿供奉镜台佛宗。”

“没到这里来以前,我还以为全天下都跟我们国家一样供奉乌金门呢,哈哈。”

“等我回去了,可以与我的老乡讲说一番,也是开眼界了。”

“但是……你们有没有觉得莲州公子与众不同?”

“你这不是废话吗?”

“欸!我没说清楚,我是说——你们觉不觉得莲州公子就是面对仙人或是妖魔,似乎也不带怵的……”

大家纷纷点头。

有人笑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纵是一国君王,也没像他这样奇特的气度。”

“我有时觉得他无比高贵,有时又觉得他平易近人。”

一路上,澹台莲州也没闲下来,他从早到晚都在帮忙救助医治伤员。

岑云谏为弥补昆仑的失责,与他约定了会一路上送他们回国,抵达安全的地方。

有了仙君坐镇,他们整支队伍的安全性的确不用再忧心了。

澹台莲州听了,不大信任地说:“安全?我在王都好好待着,那妖魔不还是大摇大摆地闯进来了。”

岑云谏带着些许歉意,答:“我会整顿置守昭国的昆仑弟子,以后绝不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澹台莲州没能继续与他议论下去,就被别人给叫走了,只好匆忙与他说:“我还有事,晚上再与你说。还请等我。”

身处在这一群凡人堆里,让岑云谏很不自在。

他生在修真世家,除了意外出生在人间,一直在仙山上长大。在这里,他反而是个异类,于是一直藏身在澹台莲州的马车中不出门。

一个半大的女孩在马车外探头探脑,她怯生生地问:“仙人,给您送了路上摘的鲜果子,您可要吃?”

岑云谏话到嘴边拐了个弯,道:“无妨……多谢。”

小兰药送进来一碟洗净切好的桃子,双手捧着,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直视。

还是岑云谏叫住她:“能问你几件事吗?”

倒不是问些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只是简单询问了一下她是如何认识澹台莲州的,澹台莲州身边又发生过哪些重要的事。

其实先前他就想问。

从澹台莲州下山的一年间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原先理应是澹台莲州主动告诉他才是,以前就是这样,澹台莲州总是笑着,巨细靡遗地把一日发生的丁点小事都告诉他,这回却连大事都懒得跟他讲,竟然还得他自己来问。

算了,问就问吧。

一说起澹台莲州,这个小女孩就双眼发亮,充满崇拜,滔滔不绝地跟他讲述了起来。

岑云谏静心倾听着,从澹台莲州从天而降救了彼时还是奴隶的她跟小象,到他们遇见了带着小飞回碎月城的侠客任乖蹇,再到一起救出碎月城的将士们,然后回到王都,澹台莲州认她作了干妹妹,还给她找了老师,教她读书认字。

干妹妹?

岑云谏听到这儿,下意识地在袖子里掏寻了一下,翻出了一块丝绢,想赠予她。

小兰药摆手不肯收:“为什么要赠我礼物?”

岑云谏方才记起来……是了,他与澹台莲州已经“和离”了。

他既已不是澹台莲州的丈夫,自然用不着再站在这个立场上做事。一时收回来也不是,继续送也不是。

恰巧澹台莲州回来拿东西,卷帘而入,见此场景,立即明白大概在发生什么,笑了一笑,对小兰药说:“他既送你,收了就是。他就爱到处送人东西。”

岑云谏被噎了下。

是在说他以前每年都要给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门孩子们送生辰礼物吧?其实他是为了送澹台莲州,才把所有人都送一遍的。

去年因为他在天山论道,所以没有送。

今年还不知将会是什么情况。

澹台莲州拿了东西就走。

岑云谏皱了皱眉,问:“你的事还没办完?”

澹台莲州:“那么多人受伤,亟待医治,还有亡者的后事要处理,哪件都比跟你说话要重要。”

岑云谏望着澹台莲州离开后晃荡不歇的薄帷帘影,定不下来,亦起身寻去了澹台莲州所在的地方。

污气、血气熏天。

伤员们躺在草席上,草席上沾上他们的血,亦凝成擦不干净的紫色、黑色,四处都是在痛苦的呻吟,夹杂着费劲喘气的嗬嗬声,有人在喊疼,有人在哭泣,也有人在讨水喝。

这是岑云谏未曾见过的场景。

他还没有经历过大的战役,跟着昆仑的弟子一起历练的经历却有不少,人数不多,是以从没见过哀鸿遍野。

他想:或许以后也不会。

仙人与妖魔战斗后不会像这样,要么死状极其难看,要么活着回去,就有办法能肉白骨,不至于为这点小伤担忧。

澹台莲州捋起袖子,正忙碌在其中,发挥他在昆仑学的医术。

见他进了帐子,只抬眸瞥了他一眼,然后做作地轻轻嗟叹了一声:“若是疗伤的草药就好了。”

岑云谏:“……”

他拿出了仙草递过去。

澹台莲州一边接着,一边看不出愧色地说:“这怎么好意思?你要是受伤了,或许也能用得上。”

岑云谏:“我多半用不上,只是习惯了有备无患,你尽管用就是了。”

一直忙到天黑。

澹台莲州才回去休息,进车以后发现岑云谏在,讶异地问:“入夜了,你还待在这儿吗?不如乘你的紫云车去天上睡?”

岑云谏道:“我得在这里守着你们。”

他等着澹台莲州继续跟他说早上要说的事,但是澹台莲州忙得晕头转向,早就给忘了,倒头就睡说:“那请你自便,我太累了,先睡了。你爱在哪儿就在哪儿休息。”

说到后面,甚至打着哈欠,躺下以后声音越来越轻,就这样直接闭眼睡了过去,呼呼大睡。

岑云谏端坐在一旁,看着这样不修边幅、就地一躺的澹台莲州,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而且还打呼!是太累了吗?

澹台莲州没睡着,有个人坐在自己枕榻边上,哪能睡得着?

他故意装成打呼,想要把岑云谏给吵走。

过了一会儿,没想到岑云谏不但没走,反而轻手轻脚地挪近到他身边,手指着他的额头。

澹台莲州感觉到清凉的水珠落在自己的额头上,这些水珠凝而不散,滑过他的脸颊和发梢,又钻进了衣襟里。

在这一瞬间,澹台莲州很是不自在起来,强忍着没有乱动。

水珠沾走了他身上的脏污,却没有弄湿衣服。

岑云谏小小地施展了一个法术为他清洁身体。

澹台莲州觉得身上瞬间舒服了许多。

接着,岑云谏又挪了回去,在角落里盘腿打坐,静然无声。

澹台莲州实在累了,没空管他,不多时,真的沉沉睡着了去。

翌日天刚亮,澹台莲州就醒过来。

这次岑云谏叫住了他,问:“你昨天就说有事要与我商量,结果回来就睡,今天也不跟我说吗?”

他发现了。

光等着不问只是浪费时间的行为,还是自己主动问吧。

澹台莲州也记起来了。

因为昨天得了岑云谏给的草药,所以他今天算很和颜悦色。

他浅笑,却没放下帘子,阳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脸上,道:“我是在想,是否能让我加入讨论昆仑弟子在人间的布防,到时带我一起去认识一下嶙山置的置守如何?”

岑云谏认真沉思了片刻:“可以。”

澹台莲州歉意地微微躬身:“一两句话也说不完,我先去医治伤员。抱歉。”

岑云谏刚要说话,就被他堵了回去:“不是故意冷落你。我对你没有意见。我们凡人与你们修士不同,我们在用无法再生的身躯跟妖魔战斗,只要受了一处伤,就很可能会死掉,凡人就是这般脆弱,需要仔细耐心地医治,抓住每一分生机,才有可能渐渐好转,存活下来。

“他们都是来救我的,我有责任。

“等过几日他们的伤势好转,身体好起来,我就空闲了。”

岑云谏欲言又止:“……昨天的草药够不够用?不够我再给你一些。”

澹台莲州对他的态度立时好了起来,满眼期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嘴上还是说:“嗯?这怎么好意思呢?”

第50章

岑云谏一向知道澹台莲州性子活泼,就是独个儿住在后山当杂役的时候,没人与他说话,他都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却从没认真见过澹台莲州在人间时的模样,前几次来都不过匆匆一瞥。

这回他真的见着了。

澹台莲州走到哪儿,哪儿就有笑,他的笑声也在其中。

岑云谏听过澹台莲州的笑声。

却从未听过澹台莲州的笑声在一片笑声之中。听上去是那样地和谐融洽,一丁点也不突兀。

那些人尊敬地爱戴地称呼他为“莲州公子”。

有人感激地说:“莲州公子,您给我们吃的什么药?效果可真好,一夜之间,我的伤就好了许多。”

澹台莲州便笑着指一下他,道:“得谢谢那位仙人,他赠的药。”

岑云谏收了一箩筐的带着敬畏的感谢。

如今他俩关系反而比先前要好了,若要打比方的话,就像他们还没成亲前的状况。

澹台莲州待他像普通朋友,又不尽相同。

成过亲,分了手,怎么可能毫无罅隙地做回朋友?

再没有人比他跟澹台莲州更熟悉,也再没有人比澹台莲州跟他更生疏。

有次车队的人唱歌,澹台莲州给他们奏乐。

岑云谏不由得想起他俩琴瑟和鸣的日子,摸了半天芥子戒,犹豫着要不要把他的琴拿出来,没想到澹台莲州却不吹了。

他问:“怎么不吹了?”

澹台莲州理所当然地说:“我一个人吹累了当然就歇了啊。”

再过两日就能进入昭国边境。

澹台莲州打算在明天与荒城的各国人士就地告别,顺便也送走仙君岑云谏。

……

夜了。

澹台莲州举目眺望,正好瞧见星河瀑落的方向直指自己的马车,一旁傍着竹林,竹影婆娑。

他心道:枕着竹影,听着竹音入睡,倒是个美事。

澹台莲州搴开帐子。

岑云谏一动不动,像一尊端坐神龛里的玉像,不嗔不怒,无声无息。

澹台莲州唤道:“仙君。”

岑云谏睁开眼睛。

今天澹台莲州特意在附近找了个水潭,洗了澡,换上干净衣裳,见岑云谏睁开眼睛,才对他勾了勾头,道:“我有事想问问你,我们是在车里谈,还是出去走走?就在附近竹林吧,微风徐徐,倒也快哉。”

岑云谏并未踟蹰,选说:“竹林。”

两人就结伴进了竹林。

走没多久,黎东先生就不顾文雅地小跑着追上来,紧张兮兮地问:“公子,你这是去哪儿?”

澹台莲州好笑地道:“哪也不去,只是在竹林里与仙君散步,小谈一会儿罢了。”

黎东先生说:“我派几个人护卫您吧?”

澹台莲州眼睛都笑弯了:“我需要人护卫吗?”

黎东先生用不信任的目光瞟一眼岑云谏。

岑云谏佁然不动,心下一直萦绕不散的些许怪异感又浮现出来。不光是澹台莲州,澹台莲州身边好些个没去过仙山的凡人也没见多么敬畏他,并且是与澹台莲州关系越亲近的越是如此。

喏。

甚至还有像这个老头儿一样,用防贼的眼神看他的。

澹台莲州明白了,举了下手,保证道:“真是只是小谈一会儿,不走远,至多半个时辰我就回来。”

黎东先生这才悻悻作罢。

稍走远些,岑云谏忽地开口:“你在这儿过得的确比在昆仑要更快活。”

澹台莲州笑着点头:“嗯。”

又说:“我觉得你最近对我温和了,不像先前那次在皇宫,咄咄逼人,要与我恩断义绝似的。”

澹台莲州答:“那次不是你让我回昆仑吗?还让我心痛,我自然着了急。现在你又不逼我回昆仑了。你对我客气,我也对你礼貌,这不是为人处世的基本道理吗?”

走到丛疏之处,澹台莲州停下脚步,立于星空之下,问:“你日理万机,何时启程回昆仑?倒让你在这儿耽误了那么久。”

岑云谏道:“我说过了,送你回昭国我就离开。”

澹台莲州问:“你若能将昆仑对各国的庇护做好,又何须亲自送我这几天?若是一直做不到,你就是送了也没意义,下次妖魔还会再来。

“要是再有魔将闯进昆仑辖区抓我,你知道,我没有第二个噬心劫可以再解一次了。”

再来一次你就再解一次吗?

岑云谏想。

澹台莲州的话没停下来:

“仙君尊上。

“你知道我下山以后都见到了些什么吗?

“我离开昆仑仅仅十日,就遇到了一个没有国家、不得庇佑的小山村被一个不足为道的小妖侵扰了几十年。

“我想,兴许是那小妖躲得好,他每年只出来一次,而在你们修士看来,它太弱小,弱小到连我都能一剑杀死,所以不值得你们修士亲自出马。

“路人在旅途上必须担心会冒出吃人的妖魔,战战兢兢地度日,结成车队才敢上路。即便是这样,我也听说过母亲只是离开孩子一会儿,孩子就不小心被妖魔叼走的惨事。

“到了比较大的城池里,大家才能够安心。

“但是,倘若城池得以被庇护,那么为什么不保护碎月城呢?

“我问了史官,当年我的祖父曾经向你们求助,可你们没有答应。”

岑云谏道:“当初昆仑在与妖魔战争中不敌,落入下风,为了保存残余力量,暂且将那片地方让给了妖魔。我们原就打算要打回来的。只是……时机还未到。”

澹台莲州轻哂:“人都死完了,你们打回来有什么意义?”

岑云谏不理解:“怎么没有意义?拿回来了以后再迁人过去住吧。你们凡人打仗不也会割让城池吗?”

澹台莲州反诘:“我们凡人割让来城池也不会把原本的人当口粮啊。”

岑云谏不欲与他争辩,沉默片刻,说:“这是昆仑的失责,我不辩解。如今我接收了昆仑,当上仙君,日后就会以振兴昆仑、收服失地为己任,绝不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别。”澹台莲州毫无迟疑否定他,“你可别说得这样信誓旦旦。你若是做得到,也不至于我被抓过了三个月才知道,这还是因为被抓的人是我吧?换作不是澹台莲州的某国王子,你会那么快就发现,你会那么快就过来,而且是亲自过来营救吗?”

岑云谏皱了皱眉,说:“我会来的,只要我知道了有妖魔闯入昆仑辖区的事,我肯定会作应对。亲自来……的确未必。

“这次我来晚了,是因为嶙山置的置守玩忽职守,怕被责罚,迟迟不上报,才险些酿成祸端。”

澹台莲州星眸明烁,无比清亮:“说到底不还是因为你们昆仑傲慢?原本置守人间的昆仑弟子要负责保护凡人的城池,日常月久,都忘了。

“他觉得一国王子也不过是个凡人,被抓不是大事。

“你从没看见过凡人,即位那么久,你也没想到要去整顿。

“妖魔抓了那么多凡人,都养了几十年,你们也没有发现过。”

岑云谏:“……”

他如连吞了几颗大丹,上一颗还卡在嗓子眼没咽下去,下一刻又塞了过来。

一时语滞。

澹台莲州见他此时此刻倒是一点也没有傲慢之色,反而垂下眼睫,似是在反思,忽然间觉得跟岑云谏也不是不能交流。

于是继续有商有量地说:“有几件事我从未跟他们说过,怕引起骚乱,跟你却能说一下。碎月城的人能活到现在,一是因为他们自己很顽强;二则是因为妖魔故意把他们留下来。

“荒城的人也是,是妖魔特意抓来养着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知道吗?”

岑云谏有些猜测,心下大惊,故作不知地摇了摇头:“不清楚。”

澹台莲州向他作了个揖,道:“你若弄清楚了,请告知我。”

岑云谏点了下头。

澹台莲州松了口气,自然而然地笑了一笑,恰好一阵清风经过,把竹林满地的清水月光吹得晃动。

海阔天空。

岑云谏被他比星河还美的笑给晃了下眼,心尖猛跳一下,却问:“你笑什么?”

澹台莲州:“我在笑吗?”他摸摸脸:“还真在笑……大概是因为把好多话都说出来,心里舒服多了吧。”

他抬手指了指回程的方向,先一步迈脚,走了:“我们回去歇息吧。”

岑云谏跟上来,说:“昆仑人手还是太少,我会扩张昆仑,派一些小弟子出去,清缴凡间遗漏的一些小妖魔,我可与你承诺。”

澹台莲州头也没回,只抬了抬手,他的脚步依然轻快,答:“谢了。要是有你们仙人下凡自然是再好不过。不过不用跟我承诺。就算你不管,我也会组织、训练百姓们一起抵御妖魔,总比一直等着仙人出现要强。”

竹林出处。

好些人在等着他。

澹台莲州对他说:“你先回马车上吧,我过会儿再回去。”

岑云谏听力好,就是隔着帘子,他还是能清晰地听见那个老头在焦急地问:“莲州公子,我虽不知你当初因何下山……那位什么仙君过来,是要带你要回仙山修行?”

澹台莲州无可奈何地说:“不回去。我不会回去。”

岑云谏低下头。

正好那只白狼跳上马车,钻进了车厢里。

岑云谏用尽了所有的耐心才忍住不拔剑斩了这只狼妖。

他平生信念就是斩妖除魔,最是厌恶妖魔。让他放过这一只已经很耗费他的耐心了,还让他们俩待在一个地方?更何况,这只狼妖估计是在荒城一战中趁机吞噬了许多其他小妖,妖力看着从妖兽、妖兵之流已经涨上去不少,加之智慧,说不定都逼近魔将了。

也就是因为迄今为止这白狼都还没有生起异心,依然对澹台莲州很忠诚,他才暂时能忍耐。

罢了。

反正还是在他手上走不过三招的小角色。

澹台莲州回车上,道:“晚安。”

岑云谏赶在他睡前,憋了好几日了,没头没脑地发问:“澹台莲州,那你赠我的同心结怎么办?”

澹台莲州竟然反问:“什么同心结?”

岑云谏默然。

澹台莲州看着他锯嘴葫芦的模样一会儿,恍然大悟说:“哦,我们成亲时的那个同心结是吧?你说清楚点嘛。那同心结怎么了?我不是还你了吗?你不在的时候被别人拿走了?

“我走的时候真的留在洞府了,绝没有偷藏你的头发。以后要是你被巫蛊,那绝不是我做的!”

岑云谏觉得心上被连扎几下,声音弱下来,翻手把同心结递过去:“没有拿走,还在我这儿。你不是说,这是人间的婚姻契约吗?尽管没有法力。”

澹台莲州拿过来,他揭开帘子,任由一束月光照进来。

他低下头,就着月光,仔细耐心地解着同心结。

岑云谏一时看入了神,恍惚觉得在昨日,澹台莲州打结时就是这副全神贯注的神情。

现在也是。

解得开吗?

解比结要难,却并非解不开,毕竟这又不是个无序的死结。

一开始慢,渐渐越来越快。

终于,澹台莲州把两缕发丝分开,属于岑云谏的那一缕还回去,抬头,脸上扬起个笑,爽快地问:“这样总清楚了吧?”

岑云谏没有马上伸出手,腿微微发麻。良久,他才抬起手去接,莫名觉得指尖也麻木无知觉。

白狼躺在一旁,隐在角落的影子里,对他们之间的事情不感兴趣。

唯有在澹台莲州还绳与发丝时抬眸看了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闭目颐神,掩住若有似无的郁悒。

岑云谏听见自己缓钝的轻声在这狭窄逼仄的马车厢里,飘忽不落地。

“好。”

第51章

在一个云朗风清的日子,澹台莲州送别了公孙非。

澹台莲州道:“抱歉,一直瞒着将军。我半年前才率军打败了幽军,幽国国中若知你我相识,怕是会招惹非议。你回国后,你我就当不相识罢。”

公孙非刮了胡子,看着年轻了许多,他整仪正冠,端的是仪表堂堂,凛然道:“荒城一去那么多人,哪瞒得住。我与公子既是君子相交,自是一片坦然,何需遮遮掩掩?”

澹台莲州不再多言,只祝他一路顺风。

萍水相逢,日后再相遇也不知是敌是友。

他陆陆续续地把荒城结识的同伴们基本都送走了,其中占十之九,剩下十之一不到的人表示本来就无家可归,又或是想博取前程,愿意效力于莲州公子,若能加入碎月军就是最好的了。

澹台莲州没答应,他想到时候再重新编另一支队伍。

……

翌日一早。

小飞敲他的马车车壁,“咚咚”。

澹台莲州问:“何事?”

小飞难掩欣喜:“王后来接您了!就在前面十里地远。”

“真的?!”澹台莲州瞬间睡意全消,惊喜不已,揭帘而出,他眼睛一红,“这大老远的,母后怎么来了?”

一副恨不得插上翅膀赶紧飞到母亲身边的着急模样。

他们的这位主公还是不够稳重,却是至孝之人哪。

小飞连忙劝阻他说:“王后让您别着急,没多远了,不用急着先去见她。”

澹台莲州坐不住,骑上马。

嘚噔,嘚噔,越过众人,到队伍的最前方。

岑云谏见他就这样匆匆离开,都没顾得上跟自己说一两句话,不由得愣了一下。车里只剩下他与那狼妖。

他看一眼狼妖,狼妖看一眼他,眼神冷冷的,像在说:你怎么还不走。

到昭国境内了,他是该走了。

岑云谏捏了个咒,就如一缕白烟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却没立即走远。

他乘云上天,睨视着策马而行的澹台莲州。

不知为何,他蓦然想起以前曾有过那么一件事。

在他们所住的小院后面,澹台莲州曾经在树上做了一个秋千——这玩意儿的名字还是澹台莲州告诉他的——岑云谏从未见过这种东西,感到十分新奇。

有一段时间,澹台莲州会去打秋千玩。

或站或坐,荡得老高。

岑云谏以为这是澹台莲州没有法术,学不会飞行,才借此来体验一下飞起来的感觉。

既然想学飞,更该加倍努力地修炼,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呢?岑云谏想。于是让澹台莲州专心修炼。

澹台莲州说:“我是为了玩而已。小时候我在家就爱玩秋千。”

岑云谏问:“你怎么总想着人间的东西?太浮躁了。真是凡心不净。”

澹台莲州嘀咕:“我若不是成天想着人间的东西,能这么喜欢你吗?”

岑云谏:“……”

澹台莲州还拉着他一起上秋千,两人面对面站着,双手交叠握住地抓着绳子。

晃晃荡荡,荡荡晃晃。

他们挨得那么近,近到彼此的呼吸都缠在一起。

每次身体摇晃起来的时候,鼻尖还会不小心擦碰一下,亲吻若即若离。

真不知有什么好玩的。岑云谏虽这样想着,却不由自主地被澹台莲州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吸走魂魄一般。

不知不觉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问他:“好玩吗?”

话音未落,连岑云谏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吻了过去。

一个轻吻。

嘴唇轻沾了下嘴唇。

澹台莲州微愕,笑意更深,毫无犹豫地回吻向他。

晃一下,亲一下,跟闹着玩似的。

岑云谏被他要亲不亲给搞得烦了,索性把他从秋千上抓下来,抱在怀里亲,直把人亲得脸颊通红。

后来有一天。

澹台莲州又打秋千,憋着劲儿地说:“我今天给你表演一个厉害的。”

岑云谏没猜到是什么,一头雾水地站在边上看。

只见澹台莲州反复蹬木板,蹬得滚圆,最后用力往上一荡,到最高处时,双手松开绳子,在半空中翻了两圈。

岑云谏吓了一跳,还没等人落地,赶紧飞过去把人接住了。

澹台莲州却不高兴:“你接住我干吗啊?你要是不接住我,我可以落在木板上。”

岑云谏也不快:“你怎么确定一定能落下?要是不小心摔了,会摔死的。你怎么就那么皮呢?”

澹台莲州:“你都没让我试试怎么知道我不行?”

岑云谏还是坚决地说:“不行。以后不准再打秋千了。”

岑云谏雷厉风行,当场把秋千给拆了。

他以为澹台莲州是放弃了。

现在看来,澹台莲州还是那个热爱把自己抛向高空,却不怕摔死的风火性子。

岑云谏低头,看着澹台莲州跟他母后相聚。

王后看着第二次失而复得的孩子,抚摸他的脸颊,检查他的四肢,确认他全须全尾,没忍住地热泪夺眶而出:“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这次是澹台莲州没哭,安慰说:“不哭,母后,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王后含泪点了点头,她抓着澹台莲州,絮絮叨叨地说:“以后你回去仙山,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我给你准备了一些东西,能不能带到山上去?

“上次你被带走的时候,我没空给你准备。你那时年纪还那么小,才丁点大,什么都不会,不得不自己学着照顾自己,吃了那么多苦……

“这次我给你备好了许多东西,虽然我知道你现在都不需要了,你也学会照顾自己了,但是我希望你能带着……

“到时候你能不能问过那位仙君,在我亡故的时候,准你下凡来见我一面。”

澹台莲州蒙了:“您这是在说什么?

“回仙山?

“我何时说我要回仙山了?”

王后怔住,泪珠还挂在眼角,不知所措地说:“不是那位仙人把你救出来的吗?他与我说,这次把你救出以后,他会带你回仙山,再不让你下山了。我、我答应他了。”

还有这档子事儿?

澹台莲州愕然一笑,挽着母后的手,说:“是我自己救自己出来的,我不跟他回仙山。我要跟母后回王都。

“不过他是在车队里,也帮上我不少忙。我带你去见他。”

当然,没见到岑云谏。

问左右人,都说没见到有人出来,惊得咋舌。

澹台莲州不以为奇:“仙人嘛,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的,要是能轻易被你们发现,还叫什么仙人呢?”

岑云谏也不知道自己在耽搁什么。

他细细观察澹台莲州的反应,没有失落,没有喜悦,没有如释重负,只是看了下车厢,嘟囔了一句“还想再谢谢你来着”,就转头看回前方去了。

好多人陪在澹台莲州的身边。

有人问他:“公子,你现在可想好了以后做什么吗?”

澹台莲州望着前方滚滚红尘,他眨了下眼睛,只是极短的一刹那,阖目时,他的眼前仿佛风吹走马灯般,掠过了无数的场景,从他刚下山时所遇的清泉村村民,到而后的碎月城,再到荒城的人们,一张一张各不相同又神情相似的面庞,已刻入了他的心头。

而在昆仑剑宗的那些日子,已经遥远得像百年前的旧事。

澹台莲州莞尔一笑,道:“想好了。

“我想我要么做个君王,要么做个大夫,医治这天下妖魔横行、百姓困苦之顽疾。”

这时,澹台莲州忽地心有所感,抬起头,看向岑云谏所在的那片云,轻轻摆了摆手。

与之道别。

他看不见岑云谏是个什么神情,也没兴趣看见。

其实本来都不确定那是不是真的是岑云谏,可就在他挥手之后,那片云就不合群地飘走了。

澹台莲州笑了一笑。

心想:过阵子还得见面,没了噬心劫,他的生死不再由岑云谏掌控,倒是可以一身轻松地与他见面。

不知道岑云谏回去以后是不是真的会改革昆仑在人间的管理。

上辈子他可不记得有这么一档子事。

……

就是没被澹台莲州说过,岑云谏本也打算回去以后要整顿昆仑。

一到昆仑。

岑云谏先去见了掌门。

准确地说,是掌门派人来请他。

幽暗的密室里,盘坐在蒲团上的掌门看上去连眼睛都没什么神采了,像蒙着一片灰翳,若不是还有呼吸,几乎要让人以为他是一具干尸。

掌门听见他进门的声音,抬了下松垮垮的眼皮,瞥了他一眼。

岑云谏如往常一样,到他面前进行了禀告,只是隐约有些不如之前那么毕恭毕敬。

岑云谏按下他这次人间之行的一些收获没说,譬如他怀疑妖魔已经发现了用人气滋养灵石的方法,不然怎么会专门圈养人族?

但跟掌门说没用。

他深知掌门跟长老等人并不赞同太过激进地改变,他们喜欢自己制定、留下的那套规矩,并且希望千秋万世,他也跟着继续遵守。

论法力和剑术,他的确比现在昆仑上下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高。

但他也明白,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能力跟整个昆仑千万年来的制度相对抗。

掌门一句话都没问起澹台莲州,他也没有说。

全都说完了,岑云谏才自然而然地说:“噬心劫解开了。”

掌门略微动容:“哦?竟然解开了?怎么解开的?那可是禁术。我都没见有人用过。没想到澹台莲州能成功施行,如今还被你解开了。”

岑云谏:“不是我解开的。”

掌门:“……那是怎么解开的?他是个凡人,哪儿来的法力解开禁术?”

他不爱我了,就这样解开了。

岑云谏忽然觉得说不出口,这严肃郑重的气氛下,好似突然讲起了儿女情长,实在太不像话了。

掌门认为是个不错的主意,自顾自喋喋不休地说:“要是可以的话,以后可以多备几个对你忠心耿耿的人,在你危难的时候帮你续命……”

岑云谏莫名心烦:“不好施行。我也不需要。将来我不会再遇见那种情形了。”

掌门“哼”了一声:“真是年轻气盛,自视甚高,你还得压压这过于骄傲的性子。你以为你要对付的只有妖魔了?”

岑云谏不作回答:“他毕竟救了我一命,我除了与他成亲却没做过别的什么,如今我与他和离了,我觉得还不算足够的报答,我想再补偿他一些。”

是通知,不是询问。

掌门隐隐觉得他没以前那么听话了。

这很正常。

他们原本也是打算培养一位乾纲独断的仙君。

这个岑云谏打小就道心坚定,心无旁骛。

唯独在澹台莲州这一人身上做过糊涂事。

也不知道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掌门接着说:“我也没几日活头了,只与你再啰唆这一次。反正你也已经体验过情之一劫了,往后就看开吧。”

最后,掌门只意味深长地对他说:“每一任仙君都是寂寞的,你还是早日习惯为好。”

岑云谏一脸平静,从容淡定地道:“我没觉得寂寞。掌门多虑了。

“我与他好聚好散。他在人间过得很好,我已经放心了。

“我们仙凡有别。

“既然噬心劫已解开,我与他再无瓜葛。我与他成亲本就是为了报恩,至此情缘已尽,我自然不该再留恋。”

说罢。

岑云谏告辞离开。

他回到洞府。

发现他重新种下的莲花在仙山灵气的滋养下已经重新开满了一池子,一叶扁舟泊在岸边,以后再没人会去乘了。

洞府里一切陈设都还未变。

岑云谏忽然觉得有点口渴,他取来贮存的灵泉水想要喝以解渴,挥手召来水壶与杯子。

因是下意识地随手一招,自己未曾注意。

等低头一看,才发现有哪里不对。

他一个人,只需要一个杯子就够了。

但是却召来了一对杯子。

——成双成对的杯子。

以前是他与澹台莲州一起用的。

习惯了。

他一个,澹台莲州一个。

他们成亲那时,澹台莲州问他要的,说是要喝什么交杯酒。

他平生也只喝过那一次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