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黄金台
第52章
又是一年凛冬过去。
冰封的雪山融化,化作一谷春水,映红两岸桃花。
庆国首都相蓝城仍然春寒料峭。
方才寅时,庆王贺朔已经坐在了御书房中,伏案开始了一日的办公,他前年方登基,且才不到三十的年纪,正是最励精图治的时候。
庆国居于大地东偏北的地方,既有沃土,也有冻土,物资不算非常丰饶,不像幽、昭那样气候宜人,还各拥半边云梦泽,却也在几任君王的治理下过得还算不错。
起得太早,遍地霜白,若不是庭中的玉兰香气四溢,怕是都想不起这已经是春天。
宫女用去岁冬天的贮藏的白雪水煮了昭国送来的茶叶,给庆王贺朔奉上,贺朔极爱这份妹妹每年特意从昭国送来的特产。
屋里烧着银炭,但无甚香气,只有融融的热度在散发。
掌灯、倒茶、侍笔、看门的宫女与内侍们都端站着静默无声,唯有贺朔翻看竹简的声响和更漏的滴水声。
他看公文时尤其厌恶被杂声打搅,是以来送新公文的官员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才得以觐见。
贺朔读完一份公文才分神瞥一眼官员手上奉上的加急公文,上面封了红色的泥,意味着其中讲述的是关于昭国的信息。
庆国的公文会按照各国旗帜的颜色来封泥区分。
昭国能有什么事?
去岁春末不是才打了一场仗?难道是又打仗,来求兵救援吗?
他想着,让侍笔把沉沉的竹简拿上来。
侍笔拆开泥封,小心翼翼地打开信简,做完这些,他觉得桌上的油灯仿佛暗了一点,便拿出一根针来特地挑了一下灯芯。
光瞬时亮了一亮。
照在竹简上,他不经意瞥见个名字:澹台莲州。
作为庆王近身之人,他对各国政要如数家珍,其中也包括去年才横空出世的昭国王长子澹台莲州。
他低眉顺目,不敢言语。
庆王刚读了开头,就敛起漫不经心的态度,将身子往前倚了倚,过一会儿,又将手放在竹简上,重新默读某几个句子,读着读着,他轻笑了两声。
这笑听不出喜怒,但显然趣致十足,还带了几分荒唐,不自觉地念起来:“……六月七日,扁毛大妖捉澹台莲州于王都朝歌西郊碎月军营……”
“六月二十一日,莲州公子麾下碎月军与白虎营出征……”
“九月三十日,救莲州公子出昭国西北荒城,败妖兵。闻见其时澹台莲州身起金色神火,不焚人族,只烧妖兽,率众人凯旋。”
“……回国后,昭王大喜,册封莲州公子为太子,赐良田千顷、白璧千双、黄金百两、城池三座,另持权力,可编军队四支。”
也只有他的那位姑父昭王能干出这种事来了,放这么多权力。
庆王心想。
他又读了两遍,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弟让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半信半疑,饶有兴趣地轻抚下巴,琢磨说:“竟然真的有军队能够战胜妖兵吗?他究竟是用了什么兵法与武器?”
这份公文让他多流连了一刻,还是放到了一旁。
他继续翻看其他,譬如各地送上来的举贤书,看是否有什么贤才可以被提拔。
随便翻了一份。
他又笑起来,眼眸一亮。
这份自荐书写了几位奇人,该奇人自称从一座叫作荒城的妖兽领地的城池逃出,他们都学了一身武艺,精通斩杀抵御妖兽的方法,并且在冬天帮助几个村落还有小镇捕杀妖魔。
以此功劳向庆王自荐,希望能够获得一官半职,更好地保卫国家。
……
三更天。
时年四十七岁的幽王正在爱妃的床榻上被翻红浪。
玩罢,没有温存,纤细白嫩的女子就被他一把推开,像是布娃娃一样丢弃一旁,只见她的雪白皮肤上一片纵横交错、深深浅浅的赤红鞭痕,形容甚是可怖。
幽王稍微气顺了些许。
几位宫女上前,一个给他披上衣服,一个给他抬脚穿鞋,一个向他送上养生的丹药,他仰头合水服下,其实药效还没有开始发作,却莫名地让他有种瞬间恢复了精力的错觉。
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去到沐浴室,把自己泡进温泉水中。
几个美人身披轻纱,绾起青丝,浸入水中,或是给他擦洗身体,或是给他按摩肌肉。
然而。
即使他一直在服用丹药,也没有落下武艺锻炼,衰老还是不留情面地降临在他身上,甚至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老。
他的身体依然算是壮硕的,可是皮肤松弛,每隔十天他就会用药材染黑头发,脸上的皱纹更多,尤其是近日以来他的心情十分糟糕,这坏脾气亦体现在了他脸上那越发深邃的皱纹上。
自去年幽国战败以后,这股郁气就一直缠绕在他心头,他暗暗发誓一定要给昭国颜色看看。
换在一年多年,他还以为昭国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哪想到半路杀出来一个“莲州公子”,竟将幽国杀得大败,甚至主将连逃都没逃出来,他原想使计把人救回国,却又被拦下。
于是,既折损了幽国的间人,还损失了一员大将。
后来忽地听说莲州公子被妖魔抓走,他还鼓掌大喜,道是遭了报应。
他觉得一定是因为碎月军招惹了妖魔的缘故。
哈,人怎么能够真的能对抗妖魔呢?这不是不自量力吗?
结果,又过了几个月,竟然听说澹台莲州又逃了回来,不光逃回来,还壮大了麾下队伍。
那么,拥有了这么一支能够跟妖兵对抗、甚至从一个大妖的手上基本上保存实力回国的军队实在是强大可怕到让他难以想象。
他深深地怀疑这其中有自我吹嘘甚至弄虚作假。
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人族不靠修士,只靠自己对付不了妖魔是一件众所周知、理所当然的事情啊。
这样擅自行动,昆仑的人难道不会觉得他是在僭越吗?
幽王想不明白。
就在他认定多半是假的时候,失踪了十几年的幽国大将军公孙非回来了。
曾经奇策材力的爱臣暌隔这么多年,死而复生,幽王大吃一惊,再看他,已经无法用当年的目光了。
他当年已经给公孙非修好了衣冠冢,还曾亲自祭拜过一次。
有人提前向他说,公孙非正是从困住澹台莲州的那座城中逃出,两人或许交情匪浅。
昨日,公孙非亲自写了一封长信,其中半篇内容是将荒城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另外半篇则是阐述自己的拳拳忠君爱国之心。
公孙非是个武将,却也文采斐然,笔底丝毫不窘枯,让每一个看了的人都能感受到困在城中时对国家和君王的思念,不少人为之流泪。
幽王安抚他过后,心底对公孙非的猜忌不减。
但他多少也清楚,其实他是深深地戒备着昭国的那位莲州公子。
……
不光是庆国、幽国两个大国之王的桌案上,大大小小每个国家的统治者最迟也在暮春时收到了关于昭国王长子澹台莲州的讯息。
有人疑惑,有人惊讶,有人钦慕,有人好奇。
但没有疑问的是,他的名声已经随着春风传遍了四处,不光是昭国,还有其他国家,人人都在讨论澹台莲州究竟是何人。
凡人的风言风语还传到了其他修真门派里。
毕竟这片大陆上还有将近一半的地盘并不在昆仑手上,还有佛修、道修、符修几大门派,缝隙间也有一些小门派。
越是小的修真门派越是与凡人联系紧密,所以才很快就从人们的口口相传中得知了这么一位大国王子——昭国应当还是能被称作大国的。
他们比凡人更不相信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却也升起了兴趣。
……
而此时的澹台莲州正在王都,忙碌地为册封太子的仪式做准备。
他换好衣服出来给父王、母后展示一下,转了一圈,看看可有哪里不妥。
织金绣银的裘衣把他装饰得贵不可言,俊美非凡。
这衣服不是新制的,就是用他父王衣柜里的衣服改了改来穿。昭王爱美,衣柜里有许多新衣服都还没穿过,他还想再做,却被儿子拦下来,让他把已经做好的衣服都穿过了再说。
昭王美滋滋地感叹道:“同你父王年轻时一样英俊。”
澹台莲州无甚表情地说:“谢谢父王赞美。”
王后则下阶走到他身边,为他整理领口袖子上的细节,问他午后要不要在宫中留饭,一派母慈子孝的场面。
昭王等他们说完了才敢插话:“儿啊,就是有一件事……”
澹台莲州:“父王还有何事?”
昭王面颊泛红,满怀期待,扭扭捏捏、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只要当个太子,不要登基做昭王吗?孤乐意退位让贤,让你执掌昭国,孤也好早日退居太上王。这不是对大家都好吗?”
澹台莲州甚是无语。
听听,这是一国之君能说出来的话吗?
王后:“你急什么?”
昭王缩回了手,嘟囔:“孤可不算急的,比孤急的人多了去了。孤这不是顺应民心吗……正好,孤也能少挨几天骂。”
第53章
昆仑。
掌门继任仪式。
前任昆仑掌门陆蒙望病体沉疴,积重难返,提前将掌门之位传予岑云谏。
此事众望所归,无人有异议。
暌隔几百年,昆仑换掌门人这样的大事,四海九州的大大小小修真门派自然都想要见识一下圣仪威肃、八方来朝的隆盛之况。
仅在昆仑之下的几大门派不必说,早已精心准备。
有许多小门派,原本拿不到请帖,还要钻头觅缝地把自己加上名单最末。
也是因为这次昆仑离奇地大方,几乎是敞开山门地接待客人,前后半个月间,足来了一万多人。
虽不能说比得上岑云谏就任仙君那次那般群英荟萃,许多门派与陆掌门同辈的老祖宗都不乐意来,但起码打发了小辈前来凑个热闹,是以绝大多数都是年轻弟子,完全可以说得上是人才济济。
这些客修一到昆仑,即被规定不可以随意走动,只可以在允许的地方逛一逛,否则触犯了什么违禁,届时后果自负,纵是丢了性命,昆仑也概不负责。
依靠门派的高低,将住宿分为上、中、下舍,划分等级在修真界中是一种无形的规则。
大门派的弟子可以得到一整个洞府来休息,杂门小派的人则会被凑成一个院子,甚至几个人住一个房间。
前者还敢在师长的陪同下,寻一两名昆仑弟子陪伴着,去见识一下昆仑的几座大殿,眺望一下远处的昆仑墟。
而后者则不敢有什么大的走动,小心翼翼地等待着掌门册封仪式那天的到来。
但在院子里,他们还是敢自由讨论的,左右结识一番,甚至小小地切磋切磋技艺。
大家来自天南海北不同地方,官话里又夹杂着方言的口音。
“昆仑真是个好地方。”
“不来不知道,他们这一片山头就比我整个门派要大了。”
“守山门的弟子穿的都是冰鲛丝织的长衫,啧啧。”
“你们说,钧天仙君是怎么长的?这个年纪就又是当上仙君,又是执掌昆仑。”
“他莫不是某位老祖宗夺舍而成的吧?可怕,可怕。”
“只是不知道他以后会怎样……”
就修真界有历史记载以来,几任仙君似乎没有一任有善终。
每一位不是不得好死,就是下落不明。
又有人说:“你们有没有觉得,昆仑仿佛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好像有,好像没有。
昆仑弟子倾巢而出,要为安排住宿头疼不说,人多了,清静就少了,得加强昆仑的守护法阵。
大家为了昆仑的煊赫而骄傲,累几日也心甘情愿。尤其是钧天仙君叮嘱过,不可傲慢疏忽,要把每一位来宾的门派来历都记下来,若是可以,连他们的术法也推敲出个大概来,一一摘记好。
等到典仪结束,即可整理出一份庞大的名单。
尽管他们不太明白其中涵义,堂堂昆仑难道还要觊觎小门小派的法术吗?可既然仙君都这样交代了,弟子们自然会遵循他的吩咐完成。
前些日子,嶙山置的置守玩忽职守,竟然让某大妖魔进入了昆仑在凡间的辖区,使得仙君大发雷霆,将各置守都查了一遍,轻者降低供奉待遇,重者被斩断佩剑,逐出师门。
对于一个剑修来说,后一项惩罚实在是太可怕了。
一时间昆仑上下噤若寒蝉,对这位新掌门人的上位终于有了实感。
岑云谏的持身之洁、嫉恶之严,所有人早有体会,往后,是必须得适应这阵猎猎朔风了。
岑云谏打算借此机会,进一步地熟悉了各大门派的执掌人。
叫许多人吃惊的是,他看上去冷冷淡淡、目下无尘,张口却能将上次仙君继任仪式后见过一面的人说出名字来。
岑云谏没有在自己的洞府,而是在北宸殿庄重地接见众人。
事实上,岑云谏暂时封了自己的洞府,不许任何人窥探。
掌门没出面,只用水月花镜看着岑云谏接人待物的姿态,事后提点了一句:“端正有余,圆滑不足。”
岑云谏却道:“本座为何要与他们圆滑?原就是想借这一次仪式重振昆仑声威,让他们仰视昆仑。”
掌门竟答不上话来。
岑云谏得了瑶光台上在前任仙君故去以后积攒了数百年的天地灵气,如今功力大涨,锋芒极盛。
他明白岑云谏倒不是忤逆师长……
只是,只是……
说得绝不算错,他是因为实力不足,又在昆仑式微时临危受命,才不得不圆滑一些,有几次被其他门派的老祖宗敲打,也不得不忍气吞声。
可岑云谏不一样,的确不必学他的行事作风。
岑云谏似乎给自己树立起了一面无形的高墙,这固然能够保护自己,不被动摇道心,却也不知不觉地将自己给困住了。
以前似乎不是这样的,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无情的呢?
待岑云谏离开后,陆掌门想了很久。
他蓦然想起一个极平常的画面——
下山的澹台莲州的身影轻似一抹水青,竹杖芒鞋,斗笠蓑衣,身无一物,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下了山,隐入林中,渐渐消淡。
其实他并不讨厌澹台莲州,只是觉得两人不合适,都是昏了头。
如今己之将老,却心生忠言,忽然间有一丝后悔起来,只是莫名觉得澹台莲州说不定对昆仑来说挺重要的……缘何他说不清,要是再给他多一些时日,他大抵能琢磨明白,实在是没时间了。
典仪前一日。
百花宗的掌门来拜见岑云谏,亲手送上贺礼。
她清楚地记得岑云谏为妻子换礼物的事情,后来还特意打听过。因为昆仑弟子口风颇严,没探听到太多,只大致知道岑云谏的妻子好像是个凡人,好像是个爱莲之人。
离奇归离奇,到底不是她需要去计较的事。
在准备贺礼的时候,她特地为岑云谏的妻子准备了另一份。
没有告诉别人,觉得可以拔占先机。讨仙君的看重不容易,但是讨他那个凡人妻子的欢心说不定没那么难。
他们是小门派,只需要一丁点枕边风就可以过得很舒服了。
来之前,她还跟同伴私下议论过。
“你说是怎样曲折的姻缘,才会让仙君跟一个凡人成亲?”
“天山论道时没见他带人过来,这算在乎吗?”
“怎么不算?护着呗。若不是倾心,干吗还心心念念地要给他带几颗花种。”
“不知那人是个怎样的风姿,兴许我们这次去昆仑时能够见到。”
“我也好奇,想来在典仪上会陪道侣一起登场吧。”
然而,他们来到昆仑好久,一直没有见到岑云谏那个传闻中的凡人伴侣。
连个影子都没有。
那……他们也不敢去问昆仑弟子。
岑云谏关着洞府,不许人去洞府找他,他们便想大概是金屋藏娇。
见到岑云谏时,百花宗掌门呈上贺礼,说:“虽未见到贵夫人,但我也精心备了一份礼物。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拿着玩儿就好,听闻贵夫人爱莲,我特做了一盏莲形的小舟,丢进水里就会自行展开,且夏日变红,冬日变白,赏玩也很有意思。”
岑云谏怔了一怔,还是收下了:“我代他谢过你了。”
脸色却并不和善,不像上次那样不经意间眼角眉梢都变得温柔了许多,他草草地寒暄了几句,便借口离开了。
百花宗掌门傻眼,还以为是哪里得罪了钧天仙君,一下子诚惶诚恐起来,回头送礼问了一个昆仑的小弟子:“可是触犯了贵夫人的忌讳?我不甚了解,若有冒犯的话,我们小门小派可不一定承担得起啊……”
昆仑弟子道:“不是触犯了夫人的忌讳。是仙君已经跟凡人和离,那凡人离开昆仑都一年多了。你怎么不先问一下呢?”
百花宗掌门大惊失色,她心下暗啐自己一声,这下可好,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见她懊恼叹气。
弟子轻嗤一声,又说:“无妨,也不只有你给那凡人送礼,还有不少人跟你一样,也送了给仙君妻子的礼物。”
昆仑弟子自己内部会说一说,却不至于跟其他门派的嚼舌根。
况且他们一直觉得仙君与凡人成亲不算什么光彩的事,对外向来讳莫如深,鲜少提及。无论澹台莲州在还是不在,对于昆仑来说都不是大事。
百花宗掌门不可惜礼物,只怕自己得罪了仙君,郁闷地低声自语:“……怎么就突然和离了?”
弟子道:“我也不清楚。”
她打听了下是什么时候的事,才发现她自以为聪明,其实有许多人都盯中这个机会,“顺便”送给仙君妻子的礼物大抵也能堆成一座小山了。
大伙交换了一下信息,还得知大约两年前,天山论道之前,那个凡人就与仙君和离下山了。
众人对消息滞后感到痛心疾首。
啊?!?!
百花宗掌门更不解了。
可是,可是,仙君在天山论道结束时还惦记着给妻子带花啊……按理来说,他们那时候一定没和离啊。
她琢磨了半天,不敢继续琢磨下去了。
越想越不对劲啊,再往下想,她甚至在想……这真是和离吗?
——怎么感觉好像是那个凡人甩了仙君?
罢了。
对仙君来说,可能只是一件小事吧。
第54章
一直到昆仑掌门交接典仪结束,岑云谏都仿佛不知道有一批赠送给他的“夫人”的礼物,完全交由两名弟子去打理。
是日。
昆仑终于恢复清静。
两名弟子因为只能看仓库,而不是去见识一下各门派离开时的热闹,而小有怨言。
此时四下无人,便聊起天来:
“这么多好东西,全是送给那个凡人的。就因为他是钧天仙君的妻子,真好啊。”
“天材地宝,应有尽有,他要是还在仙山,见到这么多宝贝,一定高兴坏了。”
岑云谏放下推门而入的手,站在门外沉默倾听。
不,澹台莲州不想要。他想。
不然澹台莲州也不会在下山的时候一件宝贝都没有带走。
那两个弟子还在羡慕地议论:
“要是我能得到那么多宝贝,我的修为哪止现在这般地步?”
“唉,我也是不敢说……仙君在那个凡人的身上浪费了太多,别说报一次救命之恩,就是十次也值得了吧。”
这番话听着不算很耳熟,但岑云谏大致知道仙门里一直有人这样说澹台莲州。
就在岑云谏向澹台莲州提出要成亲来报答之后过了两天,澹台莲州垂头丧气地来找过他一回,讪讪地说:“那天我说得含糊,大抵是脑子有点热,不大清醒。我不是想跟你成亲的意思,我只是、只是想让你给我安排个比先前清闲点的事做。譬如给你看园子之类的。”
不是都已经说好了吗?岑云谏心下闷了一闷,他眉心紧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澹台莲州,问:“你不想跟我成亲?”
澹台莲州的视线被他胶住,挪不开,慢腾腾地蒸红了脸,到底没办法摇头。
岑云谏觉得那一刻的澹台莲州像极了想要又不好意思说的小孩子,眼睛里充满了欲说还休的渴望。这种渴望是很纯粹的渴望,不包含任何其他对于力量、名利的向往,仅仅是在向往着他而已。
澹台莲州嘴唇嚅动了下,话滑到了喉咙边,翻了个样:“……想。”
觉得声音有点轻飘模糊,又重新说了一遍:“想。”
岑云谏忽然记起来了。
他总觉得澹台莲州拔出心剑时的神情似曾相识,原来是与说想跟他成亲时十分相似。
后来。
早先他们刚成亲时还常成双入对,澹台莲州会随他每日去北宸殿早修,他不管去哪儿也爱带着人。
只是,澹台莲州毕竟是个凡人,每次都得分神保护他,难免拖慢了整个队伍。
即使不说,他也知道别人对此颇有微词。
岑云谏不认为这有什么好在意的,因为他不在意自己被议论。
他年纪轻轻一路攀到昆仑首席的位置,不是没有过非议,不是没有过刁难。他都没放在心上,回头专心修炼就是了。
现在他却莫名地想了想,要是澹台莲州在这里,听到这些言论会作何感想。
澹台莲州跟他不一样,迟迟无法入道,又不可能用更进一步的实力让人闭嘴。
而他对澹台莲州说了什么呢?
他说:别在意那些人的话,好好修炼。
他是太推己及人了。
他是个不在意外界言论的人,但澹台莲州为什么不可以在意?
他应当知道莲州有一颗温柔的心。
只是没仔细去看过。
先前他总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他只是去了一趟天山论道回来,澹台莲州就不见了。
这会儿他隐隐约约地想明白了。
岑云谏深知,这十几年澹台莲州不是为了昆仑的灵气,或是为了什么宝贝才留下的。不是因为这些的话,那是因为什么呢?
岑云谏的心里一忽儿想起七岁的澹台莲州一团稚气地笑着唤他:“小木头。”
一忽儿又想起十八岁的澹台莲州如幼时一样,满脸笑容:“岑云谏。”
都是那样毫无阴霾、别无所求地望着他,对他说:“你来啦?”
一个人在原地被困住太久,肯定会想要走去别的地方看一看吧。
“平时大家见了他,表面上还得敬着。”
“幸好他还有点自知之明,晓得自行下山。”
“你说,会不会是仙君对他说了什么,表示在当上仙君之前算是报恩?许多神仙故事都这么写的嘛,以身相报哪有一辈子的,都是三五年,或是解了燃眉之急就结束了啊。”
“啊?是仙君让他下山的?”
“那总不能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推门的声音打断了。
岑云谏走进门去。
两人赶紧起身,脸色一僵,低头行礼,惊慌羞窘,不敢抬头:“见过仙君。”
岑云谏:“口如扃,心方恒。”
这是在说,假如嘴巴像门一样,心性才会坚定。
叱责他们嘴浅呢。
两个弟子头低得更深,羞耻得涨红了脸:“是。”
这是岑云谏第一次在这种口舌小事上教训人,他们惶惶不安,不清楚仙君来了多久,都听了多少。
而且,恰好在他们怀疑是仙君逐走了那个凡人的时候突然打断,那开门声就好像是在反驳他们的言论。
仙君怎么突然来了?
因为典仪结束都好几天了,这个把月以来,仙君对这里全无问津啊。
是来要他们把东西搬过去吗?
两人后悔极了,心想接下去一定守规矩,别说聊天,就是头也不敢抬。
这时,仙君忽地没头没尾地冷声说:“我没逐他走。”
啊?谁?那个凡人?
小弟子都没反应过来。
岑云谏说:“把东西都送到我的洞府去。”
两个小弟子这次很守规矩,一声不敢吭,但在搬东西的时候,他们还是用眼角瞥见了些许仙君洞府里的陈设。
因是第一次进来,也不知道先前是怎样的,打一眼看过去,好像跟其他人的洞府不大一样,有蛮多凡间的玩意儿。
与仙君平日里清心寡欲的风格很不相符。
装点了各种色彩。
只是现在看过去仿佛有点暗淡。
欸?
凡人都走了,还留着这么多旧物吗?兴许是仙君太忙,懒得改吧。
澹台莲州在人间亦圆满进行了太子册封仪式。
昭王分出国务让他上手历练,学习怎么当一位君王。
当晏猗亲眼见到昭王喜滋滋地向太子莲州传授经验说:“做王最主要的工作就是会听取意见,比如孤就很会听取晏相的建议。”
又夸太子学得快、学得好,说:“太子真是为孤减轻不少负担!甚好!甚孝顺!”
晏相语塞。
不免腹诽:臣先前是让王上有过政务上的负担吗?
事实上,昭王以前也没怎么用心,都是让晏相决定好,到时候他说一句“好”就成了。这就是他的善于纳谏。
晏相又想:昭王耳根子这么软,倘若他生出异心怎么办?之前也不是没有别的权贵蠢蠢欲动过,都被他压下去了。田氏代齐又不足为奇。
他才是真正感受到太子上位后,肩上的担子瞬间轻了不少。
近来吃得饱、睡得香,他的夫人给他梳头时还说觉得他头发变黑了呢。
算了算了。
难道他还能反驳王上不成?就对王上厚颜无耻的言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在春天举办的祈祷风调雨顺、庄稼丰收的祭天礼,昭王也分了一半出来,让太子来主持。
尽管太子是第一次上阵,没有经验,但他形象佳、气质好,记性更是一等一地好,各种礼仪和祝词,礼官只需要跟他说一遍,他就能完整地复述出来。
不光是在民生政务上,澹台莲州干得井井有条,在操练军队上也相当不错。
之前被他从荒城带过来的八百多人被他收编起来,名为长虹军。这些人皆自称是昭太子的武徒门生。
澹台莲州每日一早就会亲自过去,继续将之前没教完的剑术讲授给他们。
毕竟,之前在荒城的日子不算长,怎么可能把他的剑术教完。倒不是澹台莲州藏私,是真的来不及,他只挑了其中的几招,为了让人学得会,还简化了不少。
追随他来到昭国的这些人都纷纷感到庆幸不已。
每天一大早,他们根本不用人催,已经愈发熟练地快速地排好队列,等待澹台莲州来上课。
当然,隔壁碎月军军中的人若是想要学,也尽管可以过来看。
为了避免混乱,杨老将军编好了还想精进武艺的人,每天一齐过来听课。
从十几岁的黄毛小儿到满头白发的老兵,澹台莲州都不拒之门外。
今天他又讲解了一个剑招。
当岑云谏到的时候,正看见数千个人围在高台的四面,如痴如醉地看他舞剑。
他在云上,不作声地观看。
却见澹台莲州的身影矫似游龙,真如江海凝清光,熠然映寒日。
比起在昆仑时,更多了几分洒脱开阔。
要由岑云谏来评价的话,不谈法力,只说剑招之妙,昆仑中也没几个人比澹台莲州更灵。
他也看得很入神。
他喜欢澹台莲州的剑。
当年他们一道学剑的时候,澹台莲州就很聪慧,新剑招看一遍就能学会个中精髓。
再看澹台莲州的徒弟们学他的动作,连一两分都难以模拟到。
岑云谏看得直皱眉。
澹台莲州发现天上多了一片紫云,知道是岑云谏来了,便收起剑,暂停解说,让大家自行练习。
总不能让忙碌的仙君等他吧?况且,他对被岑云谏这样高高在上地窥探的行为感到很不舒服。
澹台莲州对那片云招招手,再往军营后走去,到主将帐中等人。
岑云谏才到。
澹台莲州便如猜到他心思地说:“是来找我商量嶙山置的事吧。”
岑云谏没开口就被说中:“……嗯。”
澹台莲州知道他最近是接任昆仑掌门职务了,有礼貌地对他抬手贺道:“先前你当了仙君我没有亲口祝贺你,这次你当上掌门,一并贺过吧。只是我没准备礼物,万望见谅。凡间这些东西赠给你你也用不上,还是不给你添麻烦了。”
岑云谏回:“也祝贺你被册封昭国太子。”
澹台莲州没想到他竟然知道,微微错愕,笑了笑:“谢谢。”
寒暄完,又立即问公事:“何时出发?仙君,我直接乘你的紫云车去行吗?也省些时间。”
岑云谏答应下来。
他是爱剑之人,见了精妙的剑招忍不住想问问:“刚才你教的剑招以前没见你用过,很不错,叫什么?可以抽空再舞一遍给我看看吗?”
澹台莲州闻言,却面露尴尬之色。
他斟酌了下,硬着头皮说:“是我自创的一套剑招,从水之中悟出来的,谢谢仙君称赞。刚才那招……叫‘覆水难收’。”
“我没有讥讽的意思。”
他又客气地补充说。
太尴尬了。
澹台莲州想。
第55章
迟滞片刻,澹台莲州目不旁视,徐缓认真地解释道:“这套剑法叫上善若水。”
顾名思义。
取意于“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这一句。
澹台莲州说:“我现在统共想了十三式,分别为镜花水月、山长水阔、桃花流水、风行水上、春水盈盈、裁云剪水、一衣带水、云山空水、水倾霄汉、滴水穿石、积水成渊、覆水难收、山重水复。
“正巧今天教到‘覆水难收’这一式。”
岑云谏脸色未变,浑若无事地道:“你方才那一招剑光倾泻,确如覆水一般,招式名取得是贴切。”
澹台莲州笑笑说:“仙君谬赞了。”
岑云谏不再提让他再练一遍的事,就像从没提过:“我这就带你去嶙山置。”
这次乘岑云谏的紫云车可自在多了。
云河悠悠,苍风习习,青鸟拉着的紫云车倒似在天空航行,澹台莲州一点儿也不紧张了,还有闲情雅致俯瞰人间。
他瞧见大地上一块又一块规整的田野,又看到外城包里城的王都,都看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仿佛想要把这景象刻进自己的心底。
岑云谏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并不以为稀奇。
这时,前方飞来一群雁鸟,与他们的紫云车擦肩而过。
澹台莲州还有兴致地笑着打招呼。
岑云谏却板着脸,忍不住说:“你胆子真大,被鸟妖抓了一次,差点丧命,依然不怕鸟。”
没想到岑云谏突然开口就跟他说这个,澹台莲州回:“何怕之有?仙君你不是已加强警戒,能进到昭国境内的应当不会有大妖魔了吧。”
他想起个事:“说来好笑,那时他来找我,我还以为是因为他知道我与你是婚姻关系——我是说,我们当时是婚姻关系。”
没想到在妖洞中,达骨罗却围着他好奇地问了好久他是怎么带碎月城的凡人们逃出来的问题。
澹台莲州只当平常,把差点被吃掉这样可怕的事讲出来。
达骨罗还夸他聪明,琢磨吃掉他的脑子会不会也能让自己变得聪明一些。
听到这儿,岑云谏打断他的话:“凡人于妖魔的实力到底悬殊,小妖你们还能歼灭自保,遇上大魔,还是速速联系昆仑弟子,只要我在一日,我就得令他们维护凡间。
“你如今已是太子,不再是能够翛然而往、翛然而来之身,倒不必是时时都冲锋陷阵在第一个。”
岑云谏坐得雍容端正,微微向他侧身。
又问:“以往我也不知道,你也能面对妖魔,还能统帅那么多人。毕竟,在昆仑时,你天天都在山上。”
澹台莲州抬眸时,羽睫向上微微弹了下似的:“一开始也怵,我从昆仑下山一路回来,大大小小遇见不少妖魔,胆子就慢慢练出来了。
“还得谢谢在昆仑的磨砺,我若一直待在王都宫中,大抵也会被养成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绣花草包,更无能力斩妖除魔。”
还有几句话被澹台莲州稽沉心底,未宣之于口——
其实,也得谢过他待在岑云谏身边的十年,近距离地见过他是怎样用人、怎样统领大局,否则他不会上手得那样快。
重生这事却不好明说。
澹台莲州只含糊委婉地说:“一开始,我多少是有点在学你的。”
他开玩笑:“在这方面,或许得叫你一声‘先生’。”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岑云谏怔了一怔,声音先脑子一步被说出口:“你以前叫过我‘先生’。”
澹台莲州没想起来:“有吗?何时?”
话音未落,幼时的记忆姗姗来迟地浮现出来了,他记起来了:“哦……是我刚到昆仑,还在启蒙班那会儿。”
岑云谏不禁皱眉,他暗自奇怪,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说了句话。
当年童稚竹马的情谊由澹台莲州回忆起来时,像是蒙着一层淡淡的灰,模糊不清。
他看看眼前这个神像一样的岑云谏,再想到童年版本的那个,总感觉仿佛不是一个人。小时候多可爱啊,他还记得……对了,他还记得,他那时爱叫岑云谏“小木头”。
抬头再看一眼岑云谏,莫名觉得好笑。
澹台莲州忍住想要上扬的嘴角。
岑云谏像被他带着笑意的眼眸灼了一下,没来由地心乱。
于是别过脸,闭上眼睛,继续摆出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大抵是叙往事叙得尴尬吧。
澹台莲州正了正色,攀关系道:“我们做不成伴侣,也有少年相识的旧缘。仙君若不介意,往后我们做个朋友,作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岑云谏:“你们凡人的许多话我并没听说过。”
澹台莲州:“这好办,改日我整理一些书简赠给您,您有空可以看看。”
岑云谏胸口略起伏地呼出一口气,像是试图打开堵在胸口的某个气结,他重新睁开眼,转过头,目光幽黑地盯住澹台莲州:“若要做朋友,那就先不称‘您’与‘仙君’开始如何?”
他从没有在澹台莲州面前自称过“本座”。
澹台莲州从善如流:“好。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叫我‘昭太子’,我叫你‘仙君’,我觉得也没有错。”
这本来也就是昭太子与仙君之间交友。
岑云谏被问住了,一时间,他也想不到要更改成怎样。
幸好,这时正好抵达了嶙山置,不必再就此话题,继续讨论下去。
昆仑所设的嶙山置常年为阵法包围,萦绕着不散的白雾,就像是一层屏障,将它与凡人的世界相隔开来。
代管嶙山置的修士早已在山门处等候多时。
澹台莲州打量了一下对方,身形不大像昆仑内门的弟子,更多壮硕,尤其是肩膀手臂很粗,皮肤却呈现出一种长期不见日光导致的惨白,刮过胡髭,下颌发青。
其人躬身,自我介绍道:“虞泽恭迎仙君,恭迎昭太子。”
就算是作面子,澹台莲州也没想到会有个昆仑弟子对凡间人用“恭迎”这种字眼,不免多看了这人几眼,彬彬回礼一番。
而后岑云谏带他在嶙山置里里外外看了一圈,也不过只用了小半日时间。
仅介绍一次。
以后澹台莲州可以自己来,也可以派人。
老虞之前被临时授命,这段日子以来,一直兢兢业业地当好置守。做了那么久的苦工,他一直脑子清醒,没有浑浑噩噩,随波逐流,早就想为自己换个位置。能往上爬多少就往上爬多少。
于是随在仙君身边,毕恭毕敬地禀告自己的工作成果。
高高在上的仙君听完,注视着他,语调温和:“你做得很好,没有因循苟且,敷衍了事。
“我听他们管你叫‘老虞’,我也这么叫吧。既然你能胜任这个职务,以后你就是正式的嶙山置守。你修道一般,却不一定在别处不能有所成就。往后这昭国的事宜还得交托给你调停周旋。”
老虞看见自己的身影被映在仙君的瞳孔中,如他这样微小的修士,别说是被仙君,就是许多实力高一些的昆仑弟子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仙君不光看着他,还肯定了他的工作,甚至继续对他委以重任。不,可能还称不上是重任,但对于他来说,比之前让他做些卖力气的活儿可要有意义多了。
他原本只是出于实力和地位敬畏这位年轻的仙君,眼下却真的升起了报效之意。
也记下了被仙君亲自带来的这位昭太子——澹台莲州。
久闻不如见面。
其实都不需要刻意去记,看一眼就能记住了。
澹台莲州亦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方才,紫云车刚落地,澹台莲州与岑云谏并肩而立,他一眼看过去,着实是养眼。
两人各有各的俊美。
岑云谏似深夜冬月,而澹台莲州像清晨暖阳。
叫他在心底为之感叹:好一副气度风华!
以前不曾听说澹台莲州在昆仑时有什么名堂,甚至连姓名都不清晰,好像基本都不露面。
眼下乍一眼看过去,抛开其他,只论相貌,两人甚是般配。
而且,因为他在人间,听说的比仙山上的人更多,他知道澹台莲州能从妖山回来,其实是被自己的军队给救回来的。
实在是匪夷所思。
若不是仙君在场,他挺想跟澹台莲州更热情地结交相谈。
澹台莲州仿佛有七窍玲珑心,与他握手攀谈:“以后说不定要经常麻烦虞大哥,今天不方便,来日我带上酒,不嫌弃的话,一起喝上两杯。”
临行前。
岑云谏单独叮嘱他:“昭太子是我的朋友,不可怠慢。”
朋友?不是情人吗?虽然听说他们和离了,但既然仙君这般上心,多半还是情人吧?
老虞憋了憋。
又想:
是了,他之前禀告昭太子失踪的事时,也没提别的。澹台莲州之名在昆仑都没几个人清楚,他也是从昭王后那里直接听说两人关系。
那……那他就当作不知道吧。
恭敬应答:“诺。”
……
岑云谏送澹台莲州回到王都时正是傍晚。
澹台莲州送别他,随了几步,揖身而道:“我知站得高才能看得更广阔,看见更多的人,但是站得太高了,就一个人都看不见了。
“仙君有时不妨稍微飞得低一点,看看这世间的凡人。”
岑云谏站在背光处。
澹台莲州看不清他的表情。
岑云谏道:“改日见。”
澹台莲州回:“有缘再见。”
行过礼,转身就走。
澹台莲州急着回家,要把他所见的嶙山置的见闻写下来,心里已经想好了,就找任乖蹇来负责今后与昆仑那边的斡旋。
正合适。
……
数月后。
夏末时分。
澹台莲州已经完毕了初期的剑术与律法授课,在他亲自考试过以后,把这首批学生们放出去。
尤其是碎月军的老兵们,使之各回老家。
他们的任务主要有下面点:
一,以他们对妖的经验来加固地方的防守。
二,开班教授武艺,在当地培养青年应战能力,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妖。
三,颁布施行新法。①
新法主要有裴桓提出,晏猗修缮,以严谨刑罚与鼓励农耕为主,让当壮者务于战,老弱者务于守,目的是让百姓平时有自保之力,可以种田,也可以拿起武器战斗,但得勇于公战,怯于私斗。②
这份工作交给忠诚勇敢的碎月军那些白发苍苍的将士们再合适不过,也可令他们锦衣还乡,安享晚年。
这日。
昭国王都收到周国使臣送来的急信。
周天子过世。
令各诸侯国之王到黄金台参加丧礼。
昭仁公二十四年秋。
九月八日。
昭太子莲州领两百亲兵,代父出行,前往周国。
第56章
韦国是一个小国。
他无法跟昭、幽、庆这些万乘大国相比,甚至连许多千乘小国也比不上。全国上下所有兵备凑在一起也没有一千辆战车。
但是韦国处在各国接壤的交通枢纽,时常需要迎来送往各国来客。
都城的守官提前七日就收到了昭国太子送来的过境书,而昭太子的队伍正与约定的时间相同,甚至还提前半天抵达。
韦国的百姓对于外国军队的路过完全不感到高兴。
小国还好说,大国实在是让人讨厌,尽管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接待过昭国了。
因为大国的权贵与军队来到他们这里,往往需要韦国自掏腰包接待,要锦衣玉食,要丝竹弦乐,要歌舞侑酒,要进一步地从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刮出一层脂膏。
而且那些人往往轻蔑他们,一毛不拔,白吃白喝不说,还往往不遵守他们国家的律法,甚至在此犯罪,做出奸淫掳掠的恶事。
昭国近年来国力大增,不可小觑。
韦国国君尽管听说过昭太子的名声,但没见过真人,谁知道是不是吹的?说不定本人其实是个心胸狭隘之人。他们一介小国不能得罪大国,所以打算按照来信的时间,大概在中午左右去城门外迎接下午到达的昭太子。
是日清晨,他还在梳洗更衣,侍人匆忙禀告:“昭太子已到城门口。”
韦王大惊失色:“这么快?”
侍人问:“现在就放行?还是等王上过去再放?”
韦王无奈道:“人都到了,总不能把人关在门外半日。请丞相等人先去把人迎进来,孤慢一步去。”
等韦王赶到时,发现昭太子才刚进城门,转而奇怪:“怎么这么慢?”
城门官说:“昭太子见有农人挑了担子进城给人送菜,面有急色,便让行一边,给农人先进城。是以等到现在才依序进城。”
韦王:“?”
昭太子率两百骑兵与三百步兵进城,步兵乘无顶的战车,一辆车坐十人,皆是一样的衣物与武器,手持长矛,身穿铠甲,头戴兜鍪。
当他们进城时,骑兵不下马,但是都脱下了兜鍪,抱在怀中,勒马慢行。而步兵皆下战车,脱掉兜鍪,并且将长矛放在车上,随车步行。
只见他们全部右列,行走间步履整齐,无一人聊天嬉闹。
因为军队入城,街上的韦国百姓不敢吵闹,而昭军也不喧哗,一时间,街面上静得离奇。
只能听见昭军战马清脆的马蹄声、战车的车辙辘辘声,还有步兵整齐的脚步声。
韦国百姓见此情状,心下惊诧不已的同时,又不可避免地升起了一丝羡慕。
若是他们的国家也有这样的军队,岂会怕被他国欺凌?昭国不愧是大国,国力强盛,战马健壮,战车平稳牢固。
当然最让人心惊的是这支军队的纪律严明,对他国百姓也尊重守礼。
韦国从未见过这样的军队。
也让他们愈发好奇,能够训练出这样一支军队的昭太子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昭太子没有骑在马上,他坐在骑兵队伍中后屏有翠帷的马车里,尊贵而神秘。
韦王等了好一会儿,只看到马车。
失望之余,好奇心一下子被吊得更高了。
澹台莲州并非不能骑马,只是,他更乐意坐在马车中读书,尽管有些颠簸,但总比骑在马上要方便看书。
马车里,他的座位旁边堆着好多书简。
他需要补的学问实在是太多了,实在不想浪费时间,打发旅途无聊也很不错。
当抵达韦国为他们准备的驿站时,澹台莲州吩咐从者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打听打听这座都城卖书的地方在何处,他打算这几天修整时去逛一逛。
他们出发前,不光带了钱币,也带了一些昭国特产。东西是由秦夫人帮他们选的,让他们到了某个地方,大概出多少价格卖掉,赚了钱,再买当地的某某特产,再带去别的地方换钱,届时可以让太子认识一下各地的物产,而不仅仅是在书上看看。
终于,人们见到昭太子的马车停下。
车夫停好车,摆好踩脚的板凳,然后为他揭开沉沉的竹帘。
琐窗,疏风,金莲帐,冷光轻曳。
隐约可见一个青色人影,正要看清,一位骑士策马过去,俯身凑上前,挡住了窥探的视线。
赵蛟馋嘴地问:“太子,我刚才路过闻见一家酒馆的酒太香了,可能让我去买两瓮回来?”
澹台莲州答:“把你的队伍安顿好再去。”
澹台莲州说这话时并不严厉,而是温和的,温和却不容置疑。
赵蛟野惯了,原先他除了孟白乙,别人都不服——即便这个别人是孟白乙的主公。
孟白乙派他护送太子去黄金台,他其实很不乐意。
他这人虽然作战勇猛,是个不可多得的骑兵,但是贪图享乐,平日里除了打仗,就好个吃喝玩乐、快哉人生。
出门在外几个月,这就意味着很多时候要风餐露宿,绝对不可能吃好喝好了。
临行前一晚,孟白乙与他抵足夜谈。
魔音灌耳一整夜,叫他要遵从太子的命令。
赵蛟听得很不耐烦,睡也没睡好,忍不住抱怨:“我生来这个脾气二十几年,你要是信不过我,大可让别人去。”
孟白乙道:“护送太子需要最好的战士。你就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战士,别人都比不过你,不让你去让谁去呢?”
赵蛟被恭维得脸红了红,心想,孟白乙这人平时为了名利,十分之长袖善舞,对他的态度是如兄如父,多有训诫。偶尔像这样说一两句真诚的话,他总是很受用,软下来,嘀咕:“我听你的话就是了。”
孟白乙叹气:“不是听我的话,是听太子的话。”
赵蛟:“是,是。”
他看看孟白乙的腿,要是有什么法子能帮孟白乙治好腿的话该有多好?
那他们就可以一起护送太子了。
让他一个人来作护卫,委实有点无聊。
但这一路过来,他跟太子也熟悉了一些。只要他乖乖地遵守规矩,太子是很好说话的,还会紧着他吃喝。
有次他不守规矩,太子就扣了他的酒肉。
忍了吧。
赵蛟想。
澹台莲州见他小孩子一样馋舌的模样,觉得好笑,说:“我听说韦国的烧羊肉很好吃,他们有一种酱油很好吃,你可以去买点来尝尝。”
“太子怎么连这也知道?”赵蛟立时高兴了起来。
澹台莲州笑说:“听人讲的。”
太子就是这样,好像天底下所有事都知道。赵蛟想着,兴致勃勃地说:“我等下去买。”说完记起主公在面前,记起孟白乙的叮嘱,粗声粗气地补充,“到时先给太子您一份。”
他心里提前想到了澹台莲州会说什么,果不其然地听见澹台莲州答:“我不用。你们自己吃就好。记得规矩就行。”
规矩就是要按市价给钱,不能强买强卖。
赵蛟让开以后,澹台莲州走下马车。
不多时,韦王迎了上来:“见过昭太子,孤起得晚了,没能来得及去城外迎接你。初次见面,有失远迎。多有失礼,实在抱歉。”
澹台莲州微微一笑,这一瞬,仿佛贴在天边的日轮都更亮了几分,他眉心舒展,举止文雅,声音清轻徐朗:“无妨,是我们到得早了。我的士兵马疲人渴,我想快些到,让他们早点休息。”
韦王瞄了一眼旁边那呼哧喘气的高头大马,再看看满面容光、精神奕奕的士兵,不由地腹诽:啊?这是疲乏的样子吗?看上去随时都可以拉出去打一仗,而且是胜仗。
他手下的那些士兵根本没法比。
韦王道:“我们已经做好了饭菜和热水,尽管吃喝,由我招待。傍晚孤还为接待太子设置好了宴席,请太子务必要参加。”
澹台莲州拱手,脸上的笑容一直挂着:“我一定准时赴宴。我也准备了昭国的礼物,到时带去赠予韦国。”
晚宴备了美酒,韦王原本打算喝个痛快,可现在酒还没喝,他却已经觉得醉了。
这昭太子不光人长得美,说话也好听,态度更是有礼,他相当受宠若惊。要知道,别说是大国的太子,他还曾经被幽国的大臣羞辱过,被羞辱了还得忍气吞声,生怕被幽国攻打。
澹台莲州:“这儿乱糟糟的,不便说话,让您见笑了。”
韦王:“不要紧,太子的士兵训练有素,虔敬知礼,看上去每一个都不同凡响,实在是让孤敬佩。”
路过的一个士兵听见这番夸奖,直觉得身心舒畅,不自觉地把脊背又挺直了一些。
他还听见有百姓猜测他们都是昭国的贵族官宦出身,不然不会这样举止从容。其实呢?其实他们大部分人在一年以前还在荒城中像野兽一样生活。
会选择留在澹台莲州身边的,绝大多数是像他这样无家可归的庶民甚至贱民。
短短一年时间,他们不光被太子教授了武艺,甚至还学会了不少字。
没错,识字。
出发以后过了几天,因为无事可做,有两个一直看彼此不顺眼的士兵差点起了小摩擦。太子调解以后,突发奇想,亲自教他们识字,每天半个时辰,不多,一天教一两个字,讲得深入浅出,大家都爱听。
有了这项“娱乐”,占去插科打诨的时间,大家就是比也是比谁学得好,打架也不打了。
他住进屋子里以后就得意洋洋地把这事给同伴讲了。
同伴嘿嘿一笑,说:“我也是,今儿我看到那些人睁圆眼睛,用那种敬仰的眼神看着我,我心里头可真舒服。”
这种对于自身品德提升的得意感染了队伍里的每个人。
不需要用鞭子警告他们,他们自发地想要维护太子为之搭建起来的尊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们已经再世为人了。
刚整理好,院子里飘来一股引人流涎的肉香。
大伙循着味道找过去,发现是赵蛟在吃肉,饿狼般围过去分食,一阵嘻嘻哈哈,不分尊卑上下。
负责在驿站接待他们的韦国小官见了,不免困惑不已:
这个昭太子的人马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他们不守规矩吧,但是进城的时候比哪支军队都要更加的令行禁止、纪律严明;你说他们守规矩吧,那个将士买肉回来,自己吃独食,也不献给太子,他手下的士兵还敢大咧咧地来问他要肉吃,然后他也笑哈哈地给了。
澹台莲州住在楼上厢房,听见吵闹,他推开窗户。
韦国小官心想,可是要叱责他们了?
却听见昭太子宽厚慈爱地对士兵们高声叮嘱说:“赵蛟,少喝点酒,晚上韦王设宴,别到时候失态。”
众人齐声笑答:“遵命!”
傍晚,澹台莲州简单梳洗以后,换了一身合乎太子身份的礼服,配上高冠和环佩,带着喝得微醺的赵蛟等人去到韦国王宫。
他行过处,宫女纷纷脸红羞怯,把头低得更深。
在进行了基本的外交礼仪之后,韦王招待他们喝酒吃肉,欣赏歌舞,旁边还有韦国的贵族和清客坐旁相陪,吟诗热宴,使场面不至于枯燥无聊。
宴会的空气渐渐变得稠密起来。
澹台莲州也喝了几杯酒,他的酒量如今是越来越好了,酒酣耳热之际,他与大自己十岁的韦王称兄道弟,聊着聊着,得知一件事,诧异地道:“啊?我们昭国是第一个路过的?”
“可昭国离黄金台甚远啊。”
韦王醉醺醺地道:“当今世道,道德大废,上下失序。捐礼让而贵战争。①”
“嗝,孤都没想到你们昭国竟然还让尊贵的太子亲自去参加丧礼。”
说完,他自觉失言,赶紧闭上嘴巴。
第57章
理所当然地。
昭国第一个到达黄金台。
澹台莲州没有赶路,他掐着时间,不快不慢,途中路过了几个小国。他还心存侥幸地想:或许是因为有的国家在不同方向,所以走不同的路吧。
在韦国得知自己来得太早,他还特地放慢速度,结果仍然是第一个到的。
新任的周天子是前一任的弟弟,在昭太子进城的第一时间,他就听说了消息。
这些诸侯国的不敬之心昭然若揭!他腹诽:一个个都拖拖拉拉,这么晚才到。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使用一下自己的权力,让诸侯国见识一下谁才是天下与礼仪的中心。
尤其是这个昭国,尤其是昭太子。
这两年来名声太盛了。
是在做什么呢?
又是杀妖魔,又是败幽师,又是广纳贤士,又是与民同乐,甚至还有最新的传闻,说他随身的亲兵也不同凡响,纪律严明。
近十余年来,这位昭太子莲州可算是最出风头的人了吧?
他听过关于澹台莲州太多的故事了。
其中有几个让人印象深刻,百姓之间传得很广,说他路遇一位老翁,老翁责骂他,他却向老翁道歉,秋收时,还亲自去为老翁下地干活儿。
他嗤之以鼻,觉得多半是假的,或是装模作样。
他们这样身份尊贵的人,哪有空跑去那等泥泞的田间,还冒出来个老翁。
他认定昭太子莲州是个很会自我吹嘘的人。
所以,他决心要给澹台莲州一个下马威。
昭太子到达周国王都的那日,他只派了一个小官去接待,一切合乎礼仪,挑不出错。
谁让昭太子是第一个到呢?要是换作其他人,也一样会遭受他憋了很久的不满。
每日周王都会让人仔细地禀告昭太子在做什么,包括他手下的所有人,用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绞尽脑汁地想要从中找出可以发难的地方。
可惜,昭太子每天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周国给安排的行馆之中,对于被提供的食宿也没有任何意见。
包括他手下的士兵,每日按时晨起操练,在院子里练个拳,下午就念书学字,旁的任何出格的行为都没有。
甚至对那些受了命令故意在他们面前表现得趾高气扬的周官都谦逊礼貌。
这使得后者心抱惭愧。
每回过来,昭太子都会温柔地接待他们。
不得不说,起码在表面功夫上,这位昭太子做得相当不错。
早就听闻昭太子是个不世出的美男子,他的母亲在年轻时也是一位以美貌著称的公主,但他们以前没有见过,总怀疑是被蒙上了名为权力的美化面纱。
如今见到本人,发现竟然名不虚传。
昭国使团抵达周国是在初冬。
今年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是日下起一场大雪。
周官在烧了炭炉的屋子里等待着昭太子前来。
不多时,听见了响动,他抬头从窗棂望出去。
只见澹台莲州一身白衣,缓步而来,身边伴着几个士兵,却没人打伞。
他任由鹅毛雪花飘落在他的头上和肩上,尽管穿得很薄,最近吃得也不大好,但他的气色依旧不错,一点儿也不怕冷似的,一双眼眸明亮,鼻尖和脸颊被冻得晕了淡淡的薄粉。
自有一番干净微冷的美感。
一走进暖气团团的室内,那些雪片瞬间都融化了,变成露珠,洇进他的发间和领口。
你的视线也会情不自禁地跟着那晶莹的水珠,想要一道滑进他衣襟下的隐秘之处。
明明他没有做任何的谄媚之举,但似乎正是因为他的清白端正的美丽,才越是会让人浮想联翩。
周官暗叹道:该说幸还是不幸呢?这位周王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好色之徒,在兄长去世继位后的这段时间里,在宫闱中,他其实并没有禁欲,还收用了几位兄长留下的小美人。且他男女不忌,也有几位美貌的男宠。
却没有哪一位能有昭太子的风华韵致。
周王现下是厌恶昭太子名声,故意避而不见,倘若到时候见到了,不知会是怎样的场景。
澹台莲州可不清楚周官心里想了这么多,他滴水不漏地接待了对方以后,又温声和语地亲自将人送走。
他多少清楚周王是在故意刁难,譬如要他写悼亡词,但他都一一照做了。
处理完公事之后,澹台莲州回到屋子里。
小白狼正团起来躺在床边,冬天的它格外嗜睡,一天到晚也没怎么睁开眼睛的时候。
趁它睡着,而且变小了,澹台莲州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伸过手去,想要一把把白狼给捞起来。
才碰到毛尖,白狼突然抬头,睁开眼睛,冷冷地睨住他,像是在用眼神问:你想干吗?
澹台莲州讪讪,收回手,装成无事发生:“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还没有要对你做什么呢。”
白狼一声不吭,摆了下尾巴。
澹台莲州轻哼一声,先自己脱了鞋子,坐到床上,再压了压声音,用言灵咒说:“去把梳子叼了,再到我身边来,记得上来前在毯子上自己擦个脚。”
白狼很不想动,身上每一根毛都写满了拒绝,肌肉紧绷,眼神也极其不快。然而它抵抗不了主仆契约,跳到桌上轻轻咬住木梳,然后乖乖跳到床上,坐在澹台莲州身边。
澹台莲州看它坐得笔直,又下一个命令:“趴下。”
白狼瞬间趴了下来,它郁闷非常,喉咙底发出不满的呼气声。
澹台莲州故意哈哈地嘲笑起来:“你气什么啊?我只是给你梳个毛而已,你看你自己都不爱舔毛,经常弄得好多毛打结,我不给你梳一下,你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没人管的小狼。”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起来:“哈哈哈,一般野狼本来就没人管,像你这样有人管的才奇怪。”
澹台莲州兴致勃勃地给白狼梳毛,捋顺每一块打结的毛发。
小白狼身上的旧伤都好了,连一道疤都没有留下,在他的养护下,毛皮油光水滑,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长出了几撮红毛,朱砂红,像是受伤染血。
起先澹台莲州还以为是弄脏了,洗了几次发现洗不干净,就随它去了,渐渐越长越多。
他边梳理边跟白狼聊天:“这周国果然是个好地方啊,水土丰美,物产富饶,要耕地有耕地,要动物有动物,但这里的百姓看上去却多是面黄肌瘦。
“挨饿的滋味可不好受。
“以前在山上,没人管我,那时候还小,也不怎么会找吃食,经常找不到东西吃,肚子可真饿。
“有时饿得晚上睡不着。”
澹台莲州自言自语似的唠叨了老天,兴许小白狼是他下山以后遇见的第一个生灵,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结了契约,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以及白狼只会倾听,没有任何意见。
私下与白狼在一块儿时,他总能打开话匣子,说上小半天。
澹台莲州梳着梳着,把白狼身上的毛薅下来一大团:“小白,你又不理我了。
“你不是能用心音跟我说话的吗?为什么不和我说说话呢?”
小白狼闭着眼睛,抖抖耳朵,像是把他的话给甩到一边,表示没听进去。
澹台莲州继续薅它的毛:“不理就不理吧,我怎么尽遇见像你这样臭脾气的家伙。不过也好,有些不能同别人说的话,我也能和你说。左右你绝不可能把我的话传出去。
“周王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见我。
“可能要等到其他国家的人都到了吧。
“难怪我出发之前,黎东先生为我送行的时候表情怪怪的,只让我一切守礼,还说我到时候就知道了。
“我们走得慢都是最早到的,其他国家得有多怠慢?
“礼崩乐坏,这天下怕是安稳不了啊。”
这时,一直伏在他的手掌下一动不动的小白狼抬起头,澹台莲州问:“怎么?”
小白狼跳下床,去把他的剑给叼了过来,放在他的面前。
澹台莲州笑了,问:“嗯?这什么意思?”
小白狼用红瞳望着他,突然在心里开口了,严正地道:「上天赐予你勇敢和智慧,以及让人们敬爱你的天生的亲和力,正是要你去成为一位称霸天下的君王。」
澹台莲州被吓了一跳。
澹台莲州猛揉它的脑袋:“一年多不跟我说话,突然开口就跟我说这个?!”
小白狼:“……”
澹台莲州嬉皮笑脸,且散着头发,看上去比平时正装时要面容稚幼许多,甚至还有点不在下属面前表露的孩子气,笑着说:“哈哈哈,你一个狼妖,关心这些做什么?”
怎么会这样?
小白狼的神情重新变得闷闷不乐起来,它的神情很好读懂,正是在不明白为什么澹台莲州这样不严肃:「我跟着你观察了两年,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你很适合做一个好君王,且不仅在昭国。」
澹台莲州笑着笑着,又不笑了,看了它一会儿,说:“下去。”
小白狼下了床以后,满脸困惑,难得一见地主动把爪子搭在他床边,碰了碰他的脚。
澹台莲州不轻不重地踢了它一脚,没好气地说:“出去。”
碍于言灵契,小白狼不得不离开屋子,瞬间风雪满面,被冻得一个哆嗦。
过了两天。
庆国的使臣在一个晴天到了,他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拜访住在隔壁的昭太子。
昭太子是庆国公主的孩子。
两个国家沾亲带故,正是应该亲近一下。
庆官一见澹台莲州,就热络地套近乎说:“您长得与文靖公主可真像,我们王上很想念她,也很想见一见您呢。”
第58章
庆国也不是国君亲自来悼念,而且王长子年纪尚小,所以派了右相褚迁前来。
褚迁是个年约四十的中年男人,生得圆胖,下巴叠出三层肉,眼睛也被挤作两条细缝,像是在一张白纸上剪两道弯弯的线充数,让他看上去甚是和蔼可亲。
褚迁做起事来慢吞吞的,气氛微热起来以后,他奉上几个锦盒,笑眯眯地说:“这是我们王上赠予昭国的礼物。”
并且为澹台莲州展示了一番,一块莲形美玉是给他的,一个水晶杯是给王后的,还有一套好笔是给昭王的。
看得出来,礼物准备得很用心。
双方相谈甚欢。
只是,褚迁不解地问:“昭王怎么会让您亲自过来呢?”
他非常委婉:“莫非是昭王比起王后更喜欢两位妃子?”
之前在韦国和其他几个小国的时候,澹台莲州就听过数遍这个疑问。
很多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高坐明台之上,竟然亲自跋山涉水地前来黄金台。澹台莲州答:“不是我父王命令,是我自请出使的。”
他要来的时候,昭王还阻止他:“儿啊,你可想好了,你真的要去吗?
“外面多危险啊,万一遇上盗贼匪类或是毒蛇猛兽怎么办?……好吧,孤知道你不怕那些,你武艺高强。
“可就是不小心擦着碰着也不好啊,冬天到了,着凉怎么办?父王会心疼的。
“你现在身系昭国社稷安危,万万不能有半分闪失呀,要不,你还是别去了?”
王后从旁道:“那你去?”
昭王缩脖子:“孤……孤还是算了,孤体弱多病。”
王后冷哼一声。
昭王很是慷慨地提议道:“让裴相或者晏相去嘛。”
澹台莲州也不能说很坚决,而是有商有量、好声好气地说:“还是我去吧,我想自己去黄金台看看。”
王后也不大乐意。
但裴相却赞成:“将来太子要继承昭国,总不能一直把他护在温室之中。正好趁此机会,让他走几个昭国的城镇,拜访一下附近路过的诸国。太子亲自与之结下的情谊是派其他任何人去都代替不了的。”
送行前一日,裴相私下单独与澹台莲州说:“我隐居十年,二十年前倒是去过周国一回,但对而今上位这位天子无甚印象。到时太子务必小心,若是有什么意外,赶紧让他们护着你回来。”
谈罢,褚迁告辞离开,一离开室内,多看了一眼门边,嘀咕:“这里怎么有条狗,是昭太子养的吗?……我是不是送点狗用的东西作礼物好?”
他说得很轻,但是话音刚落,那只疑似是狗的白色动物就抬起头来,冷冷看他,带着淡淡的敌意和杀气。
褚迁被吓了一跳:“这狗怎么长得有点像野狼。”
澹台莲州走出门来,命令:“趴下,低头。”
小白狼立时只能趴在地上,低下头,不能再用它可怕的眼神去吓人了。
褚迁更是吃惊,悄悄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什么能力?昭太子竟然霸气到连凶狠的野兽都能驯服不成?
方才那两句话倒是流露出一点被掩藏在他温和笑容下的威严。
但只是转瞬即逝,澹台莲州又朝他露出个浅浅的笑,道:“让您受惊了,这是我养的狼,以前是野狼,多少有点野心难驯,只唯独对我忠心耿耿。”
褚迁擦一把汗:“昭太子果然不凡。”
他想:回去在给王的信里,他还得再加一笔。
与他有同样想法的各国使臣不在少数。
从白雪飘飞的冬日到春寒料峭的初春,终于,各国的使臣都陆陆续续地抵达了。除了幽国,其他十几个国家的使臣全都郑重地来拜访了澹台莲州。
不少是之前他在路上经过就曾见过了的,虽然时隔不久,再见面当然算已有交情,与见第一面不同。
一时间门前车水马龙,从早到晚都有人前来想要谒见他。
大家都想要在丧礼结束之前,多跟昭太子拉近关系,在他面前刷刷脸,与这样的大国继承人结交,有百利而无一害。
更何况昭太子还是个万中无一的美人,就是与他坐在一起喝喝茶,不说话,光是看他的脸,多一刻是一刻,那也是可以珍藏起来、将来再翻出来回味的记忆。
直到被周王斥责以后,澹台莲州才清静了许多。
澹台莲州心想:还不如早点举办这个封陵仪式,参加完,他正好沿着春花漫开的陌上,缓缓归家。
时光如白驹过隙。
转眼间,终于到封陵仪式的那日了。
前一晚。
华美的周国宫殿中,层层叠叠的厚重帷幔将自然的天光尽数遮蔽,新任周王不喜欢敞开门窗,尽管宫中无人不知,但他做掩耳盗铃之事,不想被人听见他作乐的声音。
是以,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紧闭门板,只命人点上灯烛,把室内照得灯火辉煌。
平日里,他身边总少不了环伺的美女。
这会儿因是在询问一些私密事,所以只有两个宫人站在远处听待,这让殿内看上去更加空阔寂寞
他每日都要听诸侯国的使臣都做了什么。
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昭太子,如今昭国势大,不可不打压,这人都送上门了,他很想要挫一下昭国的锐气。
要是可以的话,把昭国太子留下作质子就更好了。
可惜,只是想想。
毕竟周国虽然号称是天子国,然而国势式微,今非昔比,除了仍然握着九鼎,早已不复千年前刚建国时的容光。
他的思绪不由得飞到千年之前,想象自己是建国的那位周王,一声令下,诸侯国便集体俯首臣称。
可惜,澹台莲州的礼仪堪称模范,他想找碴都没法找碴。
前阵子借机发作以后,昭太子闭门不出,不再接待宾客。
周王不快地回了寝室,打算召一位美人来侍寝,一解燥郁,想了想,点了位许久没见的男宠。
这是他先前迷过好一阵子的男宠,还是个没落贵族家的私生子,相貌生得不顶美,可胜在读过书,行止之间颇为文雅,而且少年时身材纤弱,皮肤细净,别有一番雌雄莫辨的滋味。
后来慢慢长大,没有少年那会儿冰肌玉骨的风姿,他就渐渐不再召幸了,不过依然经常把人叫来说说话。
美色是不如当年鲜嫩,但是依然是朵解语花。
男宠果然知他在心烦何事,也没直接问,反而说起一些他听到的关于昭太子的见闻,好奇地问:“听说昭太子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王上可有见过?我与他比,谁更美?”
周王忍俊不禁。
这一句话,直接把昭太子拉到了与男宠相比的地步,可不让他大感快意?
“当然是你美。”
“我听说昭太子很美。”
“那多半是别人为了奉承他所以故意夸奖的吧。”
男宠又说:“我先前还听说了一件事,想要讲给王上听。
“我听说,有一户人家的家主去世了,旁支各家的人都去参加葬礼,借住在主家。结果有一位客人,瞧中了这家的貌美侍女,轻薄于她,做出了禽兽不如的行径。众人以之不齿,将他打了一顿,抓起来,扭送官府被关押了起来。”
周王眼眸中精光闪烁,抚须而笑:“你还是那么聪明伶俐。过来。”
他揽着男宠的腰肢,步入内室,幔帐垂落,缓缓合上。
早上。
公鸡刚鸣了一回。
澹台莲州已摸黑起身,换好了丧服。
他在铜镜前照了照自己的相貌,又问左右的人:“我的气色看上去怎样?”
他这回出行就没有带侍女,现下身边站着的是赵蛟这些个大老粗。
赵蛟是个不辨美丑的憨货,左看看,右看看,道:“我看着很不错,太子面色真红润,跟成熟的果子似的。”
这什么比喻?
澹台莲州笑着摇摇头:“红润可不好。”
他取出女子用的敷粉——临走前母后塞进他行李里的——给自己抹上一些,再问:“现在呢?可看上去病一些了?”
赵蛟不懂:“好好的,为什么扮病秧子?”
澹台莲州道:“免得被周王说我不恭敬。”
诸小国的使臣全在外头等了,就等他先出发,他们才好跟在后面一起去。
当昭国的马车打头出发以后,后面才乌泱泱跟着一串马车,整整齐齐。这些人甚至在澹台莲州不在的时候,自己先排好了前后顺序,有条不紊。
一个多时辰后。
他们抵达天子陵山。
澹台莲州下马车后,第一眼看到的是地上有一片巨大的人形影子。
他转身,再抬头,瞳孔骤缩。
他见到了令他震惊的一个景物——这是一座巨大的人形雕像。
雕像是一个容貌俊秀的男人,仙气飘飘,持剑而立。
赵蛟在他耳边惊叹:“哇,好大的人像!这是什么人?”
澹台莲州说:“是助周王建国的仙人。”
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个剑修。
——是昆仑的人吗?
他在昆仑时怎么没听说过呢?
澹台莲州不知道的是,他在看风景,而别人也在把他当成风景来看。
他一身丧服把他更衬托得肌肤凝雪晶莹般的白,头发却比别人更乌黑,如上好的绸缎一样有光泽,鬓边有两绺发丝没梳好,被风吹拂,蹭在他的颊畔,加上他今日白面淡唇,病恹恹的模样,轻轻蹙眉,竟很难得地给人以一种文弱的感觉。
原本一直没见到昭太子的周王此时一见,被美得挪不开眼睛,心软了几分。
他本来还以为是吹嘘,没想到昭太子居然真是个美人,控制不住地心乱跳起来。
是以。
澹台莲州原本都做好了会被刁难的准备,结果无事发生不说,周王待他还很是亲切。
他虽怀疑其中有什么猫腻,但此时有其他事占据了他的心神。
回到行馆。
澹台莲州关上门,连小白狼都没放进来。
他从箱子里掏出一面小铜镜。
乍一看,平平无奇,其实这是岑云谏留下的传音镜。
澹台莲州敲敲兽头的眼睛。
敲三下,兽眸亮起来,再翻到另一面,他凑过去说:“仙君,我有事找你,可有空一谈?若你有空便回我一句吧。”
澹台莲州说完,就把小铜镜放在了枕边,去洗漱了。
他以为怎么着都得等个一两天才能得到岑云谏的回复,毕竟岑云谏是大忙人嘛,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发现了他的留言?
没想到他洁净以后,过了半个时辰回来打算睡下了,却看见小铜镜微微发亮。
澹台莲州:“?”
这么凑巧?回得这么快?
他拿起铜镜,里面传来岑云谏的回复,依旧惜字如金:“何事?直说。”
第59章
澹台莲州于是用传音镜与他对话起来,不寒暄,开门见山地说:“今日我去天子陵,看见了一座巨大的雕像,有十几丈,塑成一位剑修的模样。
“我记起来,我小时候是听我母后给我讲过故事,说神仙帮助天下建国,奠基江山。
“但我在昆仑的时候却从未听说过此事,你可知一二?”
声音落入镜中,空荡荡,没回音。
澹台莲州等了等,催问:“还在吗?”
岑云谏的声音冷淡中糅杂着几不可察的失望:“在。”
又说:“在想。”
澹台莲州听见风声,问:“你在外面?路上?不方便的话,改天我再找你。你先办好你的事。我只是觉得有点蹊跷。”
岑云谏道:“不是,去宸光殿后殿。”
澹台莲州到底再昆仑住了那么多年,他知道那里是存放历代弟子名簿典籍的地方。岑云谏这是二话不说直接去查了。
多半是恰好现在有空。而且岑云谏不喜欢拖沓。这件事又跟人间界与修真界的相互依存有关系。
也是。澹台莲州想,岑云谏从小就是斩钉截铁的性子,从不见他优柔寡断。
澹台莲州便不客气了,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补充说:“我仔细想了想时间,周朝建立于一千零五年前,恰好是前一任仙君失踪的那一年——你不觉得很巧吗?会不会这人是前任仙君?”
岑云谏:“是很巧。”
澹台莲州起身,取了一件白衣,铺开放在桌子上,用墨笔绘制起来,道:“你送只信蝶过来,我将画像寄给你。”
为了绘这幅画,澹台莲州彻夜未眠。
直到第二天一早,岑云谏的信蝶如约而至,他把衣服用信蝶给寄了。
寄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是一件他穿过还没洗的里衣,多少有点尴尬,最近全穿白的,夜里光暗,他没看清楚就拿过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反正看上去是干净的,应该不会发现是他穿过的。
还与岑云谏约定:“仙君,你若是查出什么了请告诉我。”
岑云谏:“嗯。”
聊一晚上,两人也没说几句话。
这会儿澹台莲州不由得羡慕起信蝶的便利,人间的各国要是有这玩意儿,那么外交往来跟行军打仗都能省下不少事儿吧。
他又回过味来想了想,其实以前他跟岑云谏相处也是这样的。
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岑云谏时不时地应几个字。但他那会儿觉得有人乐意认真听他说话,他就已经很开心很满足了。
今天,还有一场宫廷宴会要参加。
只要这场宴会平安无事地结束,这一次他作为昭太子前来的外交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了。
因为一夜没睡,所以今天他的容色难免看上去比平日要憔悴,又敷了白粉在脸上,加上打扮得素净,看上去比昨天病得还厉害似的。
出门时他让赵蛟评价了一番,赵蛟答道:“像鬼。”
澹台莲州哈哈笑:“正该如此。”
不少人都向他投来关切的目光,直想去安慰他一下。
美人生病谁能不心疼呢?
美人眉心痛敛那都是不一样的美。
周王见到的亦是这样的澹台莲州,他太困惑了:不是听说昭太子武艺超群,一骑当千吗?可看这弱质的模样,怎么都不像是个会武的。倒是让人万分怜惜。
他多看一眼,就多觉得自己现在的后宫颜色惨淡一分。
且不仅是昭太子的美貌,更有他这个位高权重的身份在烧炙着这份美貌,愈发使他心热起来。
澹台莲州向他作揖时,他特地亲自上前来,扶了扶澹台莲州,想要借此机会摸手。
蜻蜓点水似的碰到了一下。
感觉不怎么光滑。
才刚碰到,澹台莲州似有察觉,把手缩进了袖子里。
周王遗憾之余,低头看见澹台莲州的鬓边和脖颈,他皱起眉,因为发现澹台莲州傅粉了。
顿时失望至极。
这样的好颜色原来是擦脂抹粉伪装出来的吗?这个昭太子真是好心机,莫不是调查过他的喜好,才特意扮美?
以博得天子的好感。
这种臣子以美色取悦君王的事情并不罕见。
周王不是没遇见过。
发现这一细节以后,他对澹台莲州的态度一下子冷淡了不少。
要不是因为之前就安排好了座位,让澹台莲州就在他的右手边就座,他都想临时给换掉好了。
澹台莲州的身旁站着一位酒官,专门用以监督他的饮酒礼仪。
按照最早定下的规矩,原本就只能在冠礼、婚礼、丧礼、祭礼或喜庆典礼的场合下进饮,违时而饮则是违礼。①
以避免因酒误事的发生。
但是不管是诸侯国,还是天子国,早已视这条祖宗命令为无物了。
反正,只要说是喝点不碍事的小酒,谁又能责罚你呢?
澹台莲州平日里不怎么爱喝酒,不知道今天会喝多少,他就按照酒官的指示,先食后饮,吃的是粟米汤和蔬菜,然后两个酒官,一个持酒壶,一个拿酒杯,给他斟酒奉上,让他喝酒。
澹台莲州不敢失礼,他用双手拿着酒杯,仰起头,不紧不慢地把酒一口一口喝完,一点也没滴漏出来。
周王坐在高处,下面的人看不清被掩在珠帘后面阴鸷冰冷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澹台莲州。
他给澹台莲州的是最烈最醇的美酒,连他都是喝不到三杯就觉得醉了。
澹台莲州难道酒量还能比他好吗?
别的不好说,在喝酒作乐一方面,他对自己非常之有信心。
然而他看澹台莲州连灌了几杯酒,耳朵微红,嘴唇也从薄粉变成了绯红,眼神却依然很清明,不大像喝醉的样子。
反倒是出了满头的汗,把他脸上的粉都打湿了,澹台莲州不自觉地用袖子擦了擦,就把粉给揩了下来。
周王原本觉得好笑,想要看澹台莲州的笑话,看着看着,怎么感觉越看越不对劲了……
这……这昭太子脸上傅的粉被揩拭掉以后露出的皮肤怎么比傅粉以后看上去更瓷白细腻?简直如一块温润的美玉。
这暴露出一角的美貌愈发地撩拨着周王的心弦,如百爪挠心,让他心痒得恨不得亲自过去把昭太子的脸擦干净,仔细看看究竟是何等相貌。
喝到第十杯酒,澹台莲州还没醉,可是出了一身汗,而且满身酒气,叫他觉得颇为难受。
周王更是纳闷:奇了怪了,怎么还没喝醉呢?莫不是在硬撑?
他问:“昭太子,孤见你出汗许多,可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
澹台莲州转向他,抬手简单行了个礼:“多谢王上关心,我没有觉得身体不适。”
周王被噎了一下,然而礼仪需进的十杯酒已经快饮完,没有其他理由劝他进更多的酒,只得悻悻作罢。
澹台莲州仍然身形沉稳,丝毫不晃,甚至还有闲心帮一把旁边的人。
他扶的人是庆国的右相褚迁,还给人递了一颗解酒丹,道:“解酒的药,悄悄吃吧。”
一切在袖子中进行,褚迁对他笑了笑,在抬袖子掩面弯腰道谢时快速服下,对他笑了一笑,两人顿时感觉昭国与庆国之间的关系都紧密了不少。
周王更是郁闷:这人都没喝醉,怎么引他到内室去休息从而污蔑他?
难道要就这样眼睁睁地放他走了?
打扮成侍人伺候在周王身边的男宠上前附在他耳边低声出谋划策说:“不如使人弄脏昭太子的衣裳,怎样?”
周王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头。再微微抬了抬下颌,示意他亲自去做。
昨日他就此事又找男宠商量了:“昭太子生得貌美非凡,不是一般美人所比得上的,我们哪能找得出让他心动失礼的美人?”
男宠笑说:“不需要他心动,只需要他失礼就行了啊。大王。”
周王道再赐澹台莲州一杯酒。
男宠亲自去送,装成不小心打翻了酒杯,把酒洒在了他的身上,然后连忙下跪道歉,祈求原谅。
澹台莲州不急不气:“无事。”
还伸手扶他,并向周王求情:“凡人孰能无过,他也是不小心,但请王上轻点责罚。”
周王皱着眉,佯装生气地道:“把人拖下去。”
澹台莲州忧心地看了一眼,又求了两句情,就被其他侍者引着,带他去别的房间换一身干净衣服去了。
周王的人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更换的衣服,整齐地叠好放在榻上。
两位侍女表示要帮他更换衣服。
澹台莲州刚脱掉外衣。
这时。
澹台莲州感觉到他放在胸口的小铜镜振动了起来。
他精神一振。
这是岑云谏找他。
比起烦琐无聊的宴会和态度古怪的周王来说,跟冷淡寡言的岑云谏说话都显得有趣了起来。
他好想要赶紧回去。
侍女隐约听见从澹台莲州的胸前传来什么声音,而他只能装成一无所知,勉强地笑了一下,问:“我不习惯不认识的人帮我更换衣裳。你们可否退下,让我自己来换就行了。”
侍女福身:“是。”
澹台莲州松了一口气,一等她们离开,就从怀里掏出了小铜镜。
却不知较远的那扇窗外,周王正在偷窥于他。
第60章
澹台莲州背对着门,他把镜子放在椅子上,一边自行更换衣服,一边与岑云谏说话。
因为着急,他催促道:“长话短说。”
这让刚要开口的岑云谏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不是前任尧风仙君,是他的一位师兄,因为在八十岁时被逐出昆仑,我也只找到一个名字,姓兰。
“大概是他下了山以后遇见周朝的建国之王,襄助了对方。”
澹台莲州应了一声:“嗯……”
接着屋子里陷入一片缄默。
澹台莲州:“……”
岑云谏:“……”
澹台莲州:“然后呢?”
岑云谏:“没了。”
又沉默。
片刻后,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岑云谏:“你没有更多要跟我说的吗?”
澹台莲州:“你只查到这么多?”
两句话撞在一起。
澹台莲州怔了一怔,该说是默契呢,还是没有默契。
岑云谏:“我只查到这些,一千年前的事了。……,莲……”
“莲州”这一去掉姓氏只唤名字的昵称才刚说出口,就被心不在焉的澹台莲州用一声“嘘——!”给堵了回去。
澹台莲州忽地警觉起来,压低声音,正经严肃地说:“有人在窥探我,下回再说。”
岑云谏问:“要帮忙吗?”
澹台莲州飞快地答:“不用。”
说罢,澹台莲州将小镜子塞进怀中,继续坐着不动。
他不知道是谁在窥探自己,但是进宫前他被搜过身,现下身上一件武器都没有带,倘若突然遭遇袭击的话,该如何防卫?
周王只瞧见了澹台莲州的背影。澹台莲州着里衣,并未裸露出肌肤,光是瞧见澹台莲州低头时露出的一截脖颈,他就莫名地口干舌燥起来。
他眼尖儿地瞧见有一根头发粘在那纤细白皙如天鹅般的颈后,心痒极了,真想去拈掉这跟发丝。与此同时,是不是也能触摸到昭太子的肌肤,感受一下究竟是怎样的手感。
这时,澹台莲州向后抬起手,摘下了玉冠和发簪,如瀑的黑发披散下来,将原本还能细看的后颈肌肤也给遮住。
周王却心跳得更快,一时间看痴了。
澹台莲州握着发簪,转过头来,一抬眸,瞬间捕住了周王窥探的视线。
他的目光不再温柔,而是变得寒气森森,凛冽不已。
周王被吓了一跳。
男宠在他身边小声而着急地问:“王上,该让人进去了。”
话音还未落下,门板突然被踹开。
趴在门上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周王被掀倒,连带身边的人,摔了个四脚朝天。
澹台莲州看清门外的人竟然是周王,表情扭曲了一下,没控制住错愕之色,他很少会有这样冷酷嫌恶的表情。
这一时刻,他站着,而周王狼狈地摔坐地上,仰头看着他,他也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
这一直暖如春风的谦谦君子忽然冷若冰霜一下,还裹挟了一股酒气浓浓的风,似乎也别有一番趣致。
周王第一时间感觉到的不是耻辱,而是心脏都快炸掉一样的情躁。
然后澹台莲州敛起了剑意,周王也才如梦初醒般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在诸侯国的一个小小太子面前犯了蠢样,颜面大失。
澹台莲州此时并不算很有醉意,但显然也被醉意所影响了,他的眼眸湿润而明亮地盯着周王,连那种温柔也变得诡异起来,似笑非笑地问:“您怎么在这儿?”
周王这时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硬着头皮,直视着澹台莲州的目光,还抵死不肯承认地说:“恰好路过而已。昭太子突然开门,倒是把本王吓得摔倒。”
澹台莲州不道歉。
周王也不敢讨要。
澹台莲州问:“您可有受伤?”
周王忍不住不去摸作疼的腰骨和屁股,感觉仿佛在被澹台莲州步步紧逼,心下紧张不已,生怕澹台莲州把人叫来。万一他这一行为被那些人烦人的史官给记了下来,那他岂不是要遗臭万年?
周王若无其事地说:“没有。没有。”
周王满脸通红。
既然周王都装样子了,澹台莲州也勿以追求,向他拱了下手:“那我可否能够继续更换衣服了?”
周王不敢再看。
他因为一时色心,打乱了计划,还丢了个大丑。
等诸侯国的使臣都离宫很久以后,他初时浸在那种羞惭的情绪渐渐转变成恼怒,恨恨地将所有错都归结到澹台莲州的身上。
本来只是有五六分想要把昭太子扣留下来责罚,但在这不理智的恼羞成怒的趋势下,一下子涨到了十几分。
他非要找回这个场子来。
澹台莲州坐上出宫的马车,驶向宫门时,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放在胸口衣襟里的镜子又发出岑云谏的声音:“你在凡间时常遇见这样的事吗?”
澹台莲州:“!”
他掏出镜子:“你一直在听吗?”
岑云谏:“方才听了一会儿。”
澹台莲州:“一般也不至于那么失礼,至多是向我丢花掷果而已。大多是小娘子与我示好。被男人窥探是第一回。”
岑云谏:“这周王好色荒淫,连别国太子都偷窥,品行委实不端。”
澹台莲州太了解岑云谏了,以至于这几乎没什么音调起伏的一句话里,他就隐约听出了岑云谏似乎在生气,转念一想,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刚想着,就听见岑云谏不满地问他,而且又是带着不自觉的教训的口吻:“莲州,你作为一国太子,将来还要当国君,你的脸面就是国家的脸面。你受到这种羞辱,怎么能忍气吞声?就这样当作没有发生了吗?”
澹台莲州一笑而过,无所谓地说:“要是被许多人瞧见也就罢了。如今只是一场秘事,难道我要去大张旗鼓地宣扬开来?或者揍周王一顿?
“再接着呢?两国开战?
“不管谁胜谁负,都会死不少人。
“只要我装成不知道就好了,就能少死许多人,这不是很划算吗?”
岑云谏颇为不赞同:“那会让人觉得你软弱好欺。”
澹台莲州刚要回答,马车突然一个急刹车,他坐在车里都趔趄了一下。
这是怎么了?
澹台莲州随手扔下镜子,揭开帘子往外看。
他们的马车被卡在了外宫的宫门口,最后一道门。
几十个士兵包围着他们,为首的高声道:“昭国护卫出门时多有不恭,有失礼节,请太子将他交出来,接受我们的惩罚。”
槊尖直指着赵蛟。
澹台莲州见赵蛟肩膀的衣服已经被划开了一道口子,电光石火之间,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赵蛟不是个读书人,没什么涵养,此时已经暴跳如雷,一个没忍住,骂了几句脏话,粗声粗气地为自己辩解:“太子!我什么都没做!他突然刺过来,差点把我刺了对穿,幸好我反应得快,不然就直接被他扎死了!”
对方却进一步抓住他的小辫子:“天子葬礼刚过,你竟然就敢在王宫门前口有不敬,满是污言秽语!该死!”
可把赵蛟气了个够呛。
澹台莲州步下马车,先礼道:“卫官息怒,我想我的下属一定没有侮辱周国的意思,他虽是个莽人,可心底纯善,古道热肠。我不认为他的礼仪会出错。
“想必其中应该有什么误会吧?”
卫官沉声问:“您这样说,难道是指我们周国弄错了吗?”
“太子,王上只罚你一个下属留下受责,不殃及你,已经是宅心仁厚了。你还是从命吧。”
赵蛟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明白自己的性命在此时岌岌可危。他扭头去看昭太子的脸色,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澹台莲州的脸色冷极了。
周王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在对他说:治不了你,还治不了你身边的扈从吗?
他自己被偷窥也生气,忍就忍了,但想要害他的手下的性命,他忍不了。
澹台莲州被气笑了,道:“从命?从什么命?
“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的人一根汗毛。”
周国士兵们纷纷拔出武器,指向他,犹如搭起一个荆棘囚笼。
澹台莲州手无寸铁,却夷然不惧,不光他不惧,护送他的扈从也没有一个人露出畏死之色。
澹台莲州是什么人?
只有在场的亲卫兵们亲眼见过他驰骋战场的英姿,他们就是面对妖兵魔将都敢往前冲,更何况是一群和他们一样的凡人。
且就他们看来,这些个看守王宫的周国士兵怕是一个个都是立仗之马,连花架子都摆不太好的那种。
打就打,跟着太子冲就是了,他们拼死都会把昭太子送出去的。
周王这样不仁义,澹台莲州也不想给他留面子了,直接正气凛然地说:“周王在我更衣时偷窥于我,我本为了他的颜面,不欲声张。他却污蔑我不讲礼仪,要杀我的属官,哪有这样的道理?”
原本指着他的刀槊立时软了下来似的,士兵们面面相觑。
澹台莲州又问:“我究竟哪里有失礼仪,还请卫官仔细道来。”
卫官也是个周国的贵族子弟,此时已惭愧得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再被问了一遍。
澹台莲州伸手捏住他的槊,按了下去,问:“你要为了这样的荒唐的理由,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吗?”
卫官收起了武器,给昭太子放了行。
终于离开了周王宫。
澹台莲州马不停蹄,直接率人离开周国王都。
赵蛟有空跟他说话,把大头探到他的窗边,傻不愣登地问:“太子,你最后怎么问他你哪里有失礼仪啊?他不是在污蔑我吗?”
本来怒气沉沉的澹台莲州闻言,破了功,总算是转怒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