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界,不好太张狂。
澹台莲州连夜赶路,想要快一些离开周国。连着几日他都没睡,为了赶路,也骑上了马,还让白狼每日去高处巡视,警惕敌人。
连他身边的一个护卫都没能留下来,周王自觉大失颜面,好几日里都脾气阴沉。
卫官向他禀告说实在是没有挑出错漏,他想把人责罚一通,却被其父亲拦了下来,受了五鞭子的罚,又撤了职。
卫官隐下昭太子出宫门前最后说的话,并未告知,毕竟这也丢周国的脸。
而澹台莲州在城门口所说的话也不知怎的,竟然在外面百姓间传开了,隔了好几日,终于传入了周王的耳中。
他当即暴跳如雷,拔剑恨不得杀了昭太子。
可惜昭太子此时已经离去两三日,一时半刻,他绝无可能找到昭太子以泄他心头之恨。
于是他转念一想,都是因为那个男宠向他献计,却又没有能力完成,才害他出了大丑。
这时,周王才发现,他在哪都找不到男宠在哪了。
其人早已逃之夭夭。
这回他只能自己想主意了,于是找到大臣商量说:
“昭太子仗着自己貌美,在外污蔑于孤。百姓们见他姿容,多半会被他所迷惑。他如此狼心狗肺,孤不想善罢甘休。”
“这下可要如何是好?”
这话骗骗平头百姓兴许有用。
哪能骗得过在朝中多时的大臣们,谁没听说他私底下的名声?谁家有生得美的孩子,都不敢让他见着,生怕被他召进宫中做了玩物。
一位老臣向他进言说:“昭国国力胜于我国,王上三思。”
周王不乐意:“你这是让孤忍了这口恶气吗?孤是天子,诸侯国原就有不臣之心,不如借此机会杀杀他们的锐气!这昭国国力哪有那么强盛?在没有这昭太子的时候,他们都险些被幽国兵临王都了。”
“他们如今能战无不胜,还不是依仗着昭太子的指挥吗?”
“昭太子就是蛟龙之首,斩了他,昭国军队未必能打得过我们吧。孤倒是觉得机不可失,正是肃清各国,让他们见识见识谁才是天子国的时候!”
只言片语并说服不了老臣,他坚持道:“不可啊!陛下!”
“昭有杨、孟二将,都是非同一般的将领,真的打起来的话,胜负还未可知。”
他说得很是含蓄婉转,仅从那满是皱纹、浸满忧愁的皱纹中在不作声地表达他的看法:周国绝对会输。
他们的新王怎么会是这样一位狂妄自大的人呢?
他很羡慕昭国百姓,将来能拥有一位爱民如子的国君。
老臣劝道:“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王上年纪尚轻,得戒其前两者。”
周王却不屑。
约束君子的规则那正是他们这些坐在高堂之上为了管束别人而制造出来的,他自己为什么要遵守?
但他此时也有点后悔——
并不是后悔针对昭太子,而是后悔自己因为一时色欲压过了权欲,导致污蔑昭太子的计划功败垂成。
然而当天晚上。
周国天空上明明无云无雨无风,却在子时莫名降下三道惊雷。
一道劈在太庙。
一道劈在议政的主殿。
一道劈在他就寝的内宫。
雷火引燃宫殿。
他在护卫下仓惶逃了出来。
于是本就在民间甚嚣尘上的传闻进一步加深,这仿佛成了他无德的应证,被上天被惩罚了。
周王深受惊吓之余,又新封了一批监言官,皆是一些平日里爱走街串巷、无所事事之人,让他们监视百姓们的言论,谁敢说他的坏话,就把人抓起来罚钱甚至下狱。
事已至此,时间无法倒流,只能想办法弥补。
并且,周王痛定思痛,认为下次就算要用计策,也不应当是从一个男宠那里获得。
而是应该正儿八经地请教于策士。
他的门下养着不少这样想贩卖计谋而得到官位名禄之人,周王就召了这些人一个挨一个地过来,问有什么方法可以既让昭国付出代价,又不与之发生战争的。
此事涉及隐秘,要是答不上来,就直接被他叫人拖下去砍了。
周王三日杀了十人。
直到第十一个人时,终于给了他一个还算满意的回答:“王上是想让昭国付出代价,还是仅仅是昭太子呢?”
周王道:“昭太子。”
这是一位名叫柳庐的策士,瘦脸,细眼,其貌不扬,胸有成竹地问:“昭太子一路过来,已经身体力行地传播开他的美名,王上现在想要毁坏他的名声怕是为时已晚。”
周王烦躁起来,正想让人把这个夸夸其谈的家伙也给拖下去,便又听他说:“但是把他的性命留在路上却可以。死人无法为自己辩解,届时王上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王上正受雷击的困扰,然而你大难不死,到时我们可以说这是你的品德的保证。而昭太子死了,则是他为人不好。”
周王这才高兴了起来,随即又叹了口气:“可是,该怎么杀了他呢?他带的是骑兵,速度快,已经跑远了。而且我该让谁去率兵杀他?又需要多少兵?”
柳庐眸中蕴着精光,含笑道:“王上只需要一个人就够了。”
“且无需在昭国境内。”
“一个刺客,死士,派这个人在昭太子路过幽国附近的地方时刺杀昭太子,如此,嫁祸给幽国。”
“到时昭幽再次开战,王上即可坐收渔翁之利。”
周王抚掌大笑:“妙计!”
他已渐渐信任了这个策士,觉得比之前的男宠可要精妙多了,早知道,他一开始就应该询问策士,而不是一个男宠!
“找刺客的事也全权交托给你了!事成之后,孤重重有赏!”
柳庐恭敬地向他行大礼,额贴地:“臣定不负陛下之托。”
周王走过去,亲自把他扶了起来。
这一时刻,他自认为很是君臣相得。
他得此奇人,何愁不能削弱昭、幽、庆三国,而让天子之国复兴?
周王又问:“不过,爱卿,渔翁得利是什么意思?”
柳庐:“……”
庆国王都。
一位身穿斗篷,掩住面貌的男子乘着一叶小舟,渡过去往相蓝城的最后一条河。
木舟在岸边停泊,早已有一辆蓝布马车在等着他了。
他低着头,乘上马车,一进入车厢,便忍不住惊喜地唤出了声:“王上!”
车里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庆国的国君贺朔,他正微笑地望着男子:“苏卿辛苦了,叫你在周国受了那么多年的委屈。”
而这名容貌清秀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周王遍寻不得的男宠。
他是周国人,但鲜少有人知道他那妾室出身的母亲是庆国人,他也自小把自己当成了庆国人。年少时,曾与彼时还是王子的庆王相遇,投入其门下,从此在周国做了间人。
如今功成身退,他也在庆国右相给予的帮助下,逃离了周国,回到庆国。
庆王道:“孤已经为苏卿备好了新的身份和官位,只等你回来,就让人为你换上官服。”
庆王先让苏钟好好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才召他入宫。
问了他一整日在黄金台发生的事。
而大多数时候,苏钟都在讲他对昭太子的观察。
庆王问起时,他不由地感慨说:“昭太子的风姿气度确实不凡,龙章凤表。”
将昭太子的礼仪、军队、应对、仁慈都夸了一遍,最后评价说:“可惜,少了狠心,仁善过头。”
“受到那样的羞辱,竟然也没有当场发作。”
“可惜了。”
庆王并不觉得奇怪,他这位表弟就没有受过正统的君王教育,回来的时候年纪已大,三观脾气早已定性,等闲估计改不了。
君王,君王,这个君却往往不能是君子。
尽管不论哪位学术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认为应当由一位至德至圣之人成为天下之主,然而,且不说这样的人存不存在,这样的人怕是连活都活不长吧。
一位处处讲仁义道德的君子是做不了国君的。
他想。
偏偏澹台莲州武艺高强,又有诸多奇遇,学识高深,才能护着他让他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
之后却不一定有这么多好运气了。
庆王好整以暇地想着,接下去,就看柳庐的本事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两遭下来,定要叫昭、幽、周三国都脱一层皮。
这大抵是澹台莲州迄今为止渡过的最糟糕的一段日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
在顺利无阻地离开周国以后,行到一半的路,在幽国附近的一个小国里,不知是因为连日的奔波劳碌,亦或是松下一口心气了还是怎样,有一日白天,澹台莲州骑着马,骑着骑着头一昏差点从马上摔了下去。
幸好白狼扑上来的快,把他给接了住。
之后,澹台莲州就发起了高烧。
赵蛟找了大夫给他医治,却不见好转,大家日夜不休地照顾他,一连三天。
这日夜里。
澹台莲州烧得迷迷糊糊,难受极了,半夜醒过来,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在他的床前,哑声一笑:“我真是烧糊涂了,竟然看见岑云谏在我身边。”
一只冰凉的手覆在他额头。
“是我。”
岑云谏道。
第62章
【第十一回】
清宵浊暑,窗残月影。
月亮的清晖傍在岑云谏的脸畔,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散发着银色寒气的冰人。
贴在澹台莲州滚烫额头的手也让他觉得很舒服,多看了一眼,为了节省力气地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问:“你怎么有空来了?”
岑云谏只是探了下他的体温,就收回了手,道:“这点空还是有的。正好路过,就来看看你。”
澹台莲州问:“有药吗?”
岑云谏默了默,答:“我随身带着一些补充灵气和治疗受伤的丹药和草药。旁的却没有,我没有看过藏书阁的医术,只怕你吃了不对症。反而对身体不好。
“要么我带你回昆仑一趟,找医师给你看病,应当很快就好了。”
澹台莲州慢慢地转过头,睁开眼迷蒙地看着他,眼尾搽了胭脂似的微微泛红,眸子则像浸在水里的玉石,润而生辉,水盈盈,任谁看了都要心软几分,道:“那给我一些补充灵力的药物吧,多半也有用。我是积劳成疾,气血不足,前几日夜里赶路穿得薄了,便受了寒,补上估计就好了。”
岑云谏:“我不是要抓你回去。”
澹台莲州:“我晓得。我只是觉得不需要那样兴师动众,小病而已。”
岑云谏全不赞同他这个不顾惜自己的说法:“都病成这样了还小病。凡人那么脆弱,多受点风,说不定就会病死了。你在昆仑的时候可从没生过这样的病。”
澹台莲州轻笑了声:“嗯,我在昆仑时从不生病,那不是也没事做吗?你倒是病过两回。给我两颗药就能解决的事,没必要特意回昆仑。”
勾起了两人的回忆。
在他们成亲后的头两年里,澹台莲州也发现了岑云谏没有强大到完美无瑕,他经过一场艰难的战斗以后也会需要疗伤。
有一次回来的时候好好的,打坐过了一会儿就晕过去了。
澹台莲州照料了两日,岑云谏才醒过来。
岑云谏伸手要把他扶坐起来吃药。
刚俯身靠近些,澹台莲州就抬起手,作阻止状。
岑云谏滞住身形,说:“躺着吃药我怕你会呛着。”
澹台莲州嘴唇嚅动,声如蚊蚋:“不是……我好几日没沐浴,身上有味儿。”
真不想这样狼狈地与人见面。
尤其这个人还是他已经和离的前夫。
话音落下,岑云谏再次伸手抱起他,道:“我每次出去打仗,杀了妖兽也一身污臭。”
澹台莲州如今在病着,没什么力气,身子发软地靠在他的胸膛,头也歪在他肩膀。
岑云谏将小瓷瓶递到他嘴边,不需要提示,澹台莲州默契地喝下药。
冰凉的药液淌进发热的躯内脏腑,犹如在干涸炽热的沙漠里下起小雨。
澹台莲州上辈子没试过在生病时吃这种药,一般情况下,那都是在修炼前吃的。
他初时觉得很舒适,但很快,体内略降下去的体温一下子重新升了上来,身上也在疯狂地出汗。
岑云谏用涤尘术给他刚洗了一遍身上的脏污,转头一看,还在冒汗。
汗流浃背,整个人都热气腾腾的。
澹台莲州头疼得要炸开,气息也如消弦的筝般,渐渐弱了下去。
岑云谏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瞬间攥紧了似的,紧搂住怀中这无骨般的身躯,轻拍他的汗津津的脸颊,问:“莲州?莲州?更不舒服了吗?”
说是拍,但一点也舍不得用力,倒像是在抚摩。
指尖擦过澹台莲州的眼角,摸到一滴眼泪,接着是两滴、三滴,自他的指尖流到指缝,又滑落下去,沿着手背上微凸的血管滑进了袖口里。
温热。
“疼哭了吗?”
岑云谏轻声问。
澹台莲州哭得停不下来。
他憋了很久很久了,早就想哭了,却哭不出来,这会儿也不知道是被什么所触发,一开闸,泪水便止不住。
澹台莲州病恹恹的,冷不丁地问:“你是怎么做到那么冷心冷肺的,教教我好吗?”
他抽噎着问:“先前他们去救我,死了两百多人。我一想到,夜里就觉得睡不安稳。”
岑云谏哭笑不得:“……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这个伤亡很少了。”
澹台莲州:“再少也是有人死了,每一条命都很重要。却为我死掉了。”
兴许是因为发烧,兴许也是因为在他面前的人是岑云谏,否则他不会像这样毫无顾忌地打开话匣子。
没有比岑云谏更好的倾诉这个问题的对象了。
“兵书里第一句就是‘慈不掌兵’。
“可我就是这样的性子,我该怎么改呢?
“但我改成那样的话,我又与我厌恶的样子有什么区别?
“岑云谏,我一开始没想要当国君,我下山是想做个游侠,可是,游侠只能救几个人,当国君却能救很多很多,我太贪心,我想多救几个人。
“结果到头来,因我而死的人也变多了。
“我一见到有人死掉,我就想哭……又不能哭。”
岑云谏的心尖不由得酸软下来,他低头望着歪在他怀里哭的澹台莲州,目光像是穿过他的身体,看到了十几年前,刚到昆仑与他青梅竹马的小莲州。
夜里也会偷偷躲起来哭。
小云谏听了好几晚,忍不住去问:“你为什么一到晚上就眼睛流水,还发出奇怪的声音,是生病了吗?”
被发现偷哭的小莲州羞红了脸,说:“那不是生病,那叫哭泣。你没哭过吗?你怎么连哭都不知道。”
小云谏一本正经地说:“我没哭过。那你为什么哭呢?”
小莲州说:“我想我娘亲。”
之后,小莲州就时常去找小云谏哭。
练剑受伤了要哭,练得不好要哭,练累了然后哭丧着脸。
他笑的时候满脸灿烂,哭起来也毫无预兆。
像倾盆大雨,哗啦啦地把云里的水全部挤出去,就又能开晴了。
那是幼时的小莲州。
后来嘛,没人会看他哭,没人会在意他哭,而且渐渐长大,心智坚定,也就不哭了。
澹台莲州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有哭过了。
更别说像这样毫无顾忌地哭泣。
岑云谏问:“那你怎么在我面前哭?”
澹台莲州甚是理直气壮地说:“反正我在你面前哭过也不止一两回了,你也不会说出去,跟你哭一下不要紧。”
岑云谏似乎叹了口气,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轻轻抚了一下,好像说了一句话:“那便哭吧。”
澹台莲州没大听清。
叫这股病气搅得神志不清,澹台莲州一口气说了好多。
他说他见到清泉村的奶奶和孙女相依为命,差点被妖魔吃了,想哭。
他说清泉村的村民自己都吃不饱饭了,还竭尽全力地给他食物,想哭。
他说在路上看到被妖魔吞食过后遗留下的婴孩的残骸,想哭。
他说看到饿殍遍地、断壁残垣,想哭。
他说知道碎月城的将士守了三十年,想哭。
他说第一次打仗之后清理战场,看到死去的人,想哭。
……
他说早就想哭了。
哭了停,停了哭。
他总想做点,再多做点,他是从仙山上下来的人,他的身体在仙山上汲取了许多灵气,就算比不上修道者,也比大多数普通人要强壮太多。
所以每天少睡几个时辰不打紧。
他放大伙休沐养神,自己却接着熬夜读书,想,他落下的功课太多,不抓紧补上怎么可以?
心血被熬了又熬,还闷着郁悒。
不病一下才奇怪了。
岑云谏先前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如今看他哭成这样,终于想到了。
他太了解澹台莲州的性子,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摘花也会为花心疼,心地这般柔软善良的人,怎么让他去做一个看着几百几千甚至几万人去死都不眨眼的铁血君王?
就是澹台莲州如今的剑术大进。
但在岑云谏看来,还是护更多,攻得少。
平日里用不显,往往要到危急时刻,剑锋才变得锐利起来。
他并未把脑子里的这些思考说出口。
没什么好抱怨的。
正如他走到他现在的位置上一样,澹台莲州也是。
有时候,天命由不得他们自己选,给予你这份责任,那么埋头去做就是了。
澹台莲州哭得累了,不作多想地说:“要是能把你的冷心分我三分就好了。”
岑云谏反而喜欢听这样任性的话。
尽管这有一半在无意地讥讽他,他难得地得到了澹台莲州离开以后的这两年多来第一次的放松,不自觉地笑了笑。
要是昆仑的弟子见到这时他笑起来的样子,怕是会像见到雪山上开花一样惊诧不已吧。
岑云谏笑问:“得用你的来换。用你的三分心软来换吗?我想是不成的。”
【第十二回】
澹台莲州一片浆糊似的脑袋此时并不能准确理解岑云谏的意思,只仰着脸,头枕在岑云谏下滑的臂弯里,微微歪着,不规律地轻噎,望向他。
岑云谏的影子随着月光在悄悄移动,像是一方黑纱,轻轻地盖在澹台莲州的身上,却露出了半张脸,一双眼睛。
此时胡乱哭了一通的澹台莲州脸上乱糟得不像话,泪痕,汗渍,发丝凌乱,眼睛也微微红肿了。
眸光却格外干净,湿漉漉,像是雨后的新叶。
屋外万籁俱寂,澹台莲州意识混沌,总感觉世上仿似只剩下他们二人。
岑云谏身上那如顽固不化的冰层也不知不觉地被融化了,变得有了那么一丁点热气。
那盖在澹台莲州身上的黑纱渐渐上移,把他的整张脸都盖住了。
岑云谏如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拉近,轻轻吻他的眼皮上。
吻了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
再直起身。
月光重新照在澹台莲州的脸上。
他仔细地观察澹台莲州眼睛里每一点细小的光,还是被烧得傻愣愣的,但是没有厌恶和拒绝。
后来岑云谏回想起那一时刻,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就像是鬼使神差了。
他俯身过去,哄着澹台莲州地说:“灵力一口气灌进去,大抵是涨住了,我帮你梳理一下吧。”
澹台莲州似乎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又似乎不明白。
反正,稀里糊涂地,就那么发生了。
下山以后过了两年多,他也素了两年多。
因为没有再对谁动过心,澹台莲州以为自己清心寡欲了,看来情是裁了,欲却没有。
澹台莲州清楚地知道在发生什么,他还记得提醒岑云谏一句:“轻点,这农家的木板床不牢固。”
灵力游走在经脉各处,把疲倦、病气都驱散了,舒服得他蜷了蜷脚趾。
汗继续流,像是把裹在他身上的疾病的淤泥给冲洗干净。
他感觉到那双冰凉的手在他的脊背骨节上点走,问:“怎么瘦了这么多,有在好好吃饭吗?”
他说:“没。”
颠得晕乎乎的时候,澹台莲州走了会儿神,晕乎乎地想:这事儿有什么意义呢?俩男的又不能生孩子。
只有那么须臾的快乐,过后,还会感到羞极了。仔细想来,他们俩做这事,其实他从未主动过。
但这世间的欢愉乃人之常情,其实并没有什么可羞耻的吧?
可惜,可惜。
他现在无甚力气,还是躺着懒得动吧。
发了一身汗。
睡过去了。
翌日再醒来时,烧已经退了。
身子轻快了不少。
澹台莲州是被马蹄声给吵醒了。
外头一阵喧呼。
赵蛟焦急地说:“大夫,请快给我们东家看看病。只要你将他治好,我许你十金报酬。”
澹台莲州大致记起来了,赵蛟为了给他治病,去附近十里八乡地找大夫。
连他这样不缺钱的一国太子,离开了王都,行走在外,看病都这样不容易,更何况普通百姓。
回去以后是不是可以培养一批医学学生,在每座城里都安置一个官办的医署,如此一来,百姓们看病也会方便很多。
澹台莲州一边想着,一边自言自语地嘀咕出声。
“我觉得不错。”旁边有人附和道。
澹台莲州被吓了一跳,一转头才发现岑云谏还在,坐在屋子角落里,问:“你怎么还没走?”
说出来才觉得未免无情。
倒像是在赶人走似的。
昨晚上两个人说不清楚地抱到一起,你情我愿地做了荒唐事。
我是脑子烧了,你也脑子烧了吗?澹台莲州腹诽,却没有指责,他一个男子也不讲贞操。
反正他俩做这事,他又不吃亏,没费多少力气,身子还变得爽利。
尴尬像是悄然上涨的潮水。
静默。
又同时开口:
“谢谢。”
“抱歉。”
“谢谢”是澹台莲州说的。
“抱歉”是岑云谏说的。
在这种地方要什么默契?澹台莲州更觉得尴尬。
他翻身从木床上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身上整整齐齐穿着衣服,身上也没有黏糊糊的感觉,头发也清清爽爽,精神更不必说,已经焕然一新,病气全消。
舒服。舒服。
太干净了。也让澹台莲州自我怀疑了一下昨晚到底有没有发生某些让人不好意思的事情。
总不能是他乱做梦吧?
澹台莲州含蓄地问:“是你帮我换了衣服?”
岑云谏:“是。”
澹台莲州想了想,再斟酌地问:“……昨晚上,你记得用隔音术没有?没有被外面的人听到吧?”
岑云谏含糊地回:“用了。不会被听到。”
澹台莲州这才略微松一口气:“幸好幸好,没被发现,没丢脸……”说到这儿,赶紧补充:“我是说,我没丢脸,你也没丢脸。”
更更更尴尬了。
“咚咚咚。”
这时响起的敲门声对澹台莲州简直像是救命稻草。
没等对方开口问,他先说:“请进。”
赵蛟还是按规矩禀告了一遍:“主公,可方便让我带大夫进去给你看病?”
澹台莲州忖度,请个平安脉,看看身子骨有没有好全也可以。
赵蛟忧心忡忡地推门而入,刚跨过门槛,抬头就看见精神奕奕的澹台莲州。
那气色与昨日截然相反,面色红润,双眸明亮。
已完全没有了病模样。
赵蛟惊了一跳。
澹台莲州正要跟他说觉得自己病好了的好消息,却见赵蛟反应过来以后,吓得脸色煞白,拉扯着大夫说:“大夫,大夫,快给我们家主公医治一下!他这该不会是回光返照了吧?”
澹台莲州被逗笑了,摸摸鼻子,说:“不是,我是真的病好了。”
赵蛟已粗暴地将大夫生拉硬拽到他面前,不相信地说:“主公,你可别自己觉得自己好了,还是让大夫仔细看看。”
澹台莲州说:“行行。”
他说完,眼角瞥了一下原本岑云谏所在的角落,已然空无一人,也不知道是走了,还是用了隐身术。
因能起身了,澹台莲州坐在板凳上,撩起袖子,把手反过来,手腕搭在诊脉用的枕袋上。
桌旁就站着赵蛟,白狼也蹲在门口,门外还有层层护卫。
所以澹台莲州并没有升起太多的警戒心。
大夫的手搭上他的手腕,毫无预兆地,突然发力,死死地扣住他的脉门。
澹台莲州吃痛了一下,立即反应了过来。
在这生死刹那,他眼里的时间像是突然被拉长。
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对方袖子里寒光一闪,如毒蛇吐芯一般朝他刺了过来。
澹台莲州反应也快。
他的身手本就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即便是在他病弱的情况下,即便是数尺的距离。
他还是接住了白刃。
赵蛟只觉得眼前一闪,心下暗道“不好”,还没来得及扑上去。
就看到他那如羔羊一样温顺柔和的主公瞬间一变,压根没有惊慌失色,也不需别人帮忙,已经冷静顺畅地完成了夺刀、反制的一串行动。
对于要害自己性命的人,澹台莲州没有仁慈之心,他反手就将匕首刺进了大夫的手掌,将之钉在桌上,问:“谁派你来刺杀我的?”
赵蛟的剑慢一步,这时也拔了出来,架在大夫的脖子上。
大夫疼得闷哼一声,却没惨叫。
还挺硬气。
澹台莲州想。
澹台莲州用一张善良至极的脸庞,将匕首再刺深了几分,温温柔柔地说:“我不想用太残忍的手段,你跟我坦白,我给你个痛快。”
刺客笑了笑,嘴角溢出黑红的血,脸色发青,道:“你杀了周将军,对幽国百般侮辱,此仇不能不报。你就是杀了我,也还会有别人再来。”
澹台莲州隐隐觉得不对劲。
低头一看,刺客被匕首扎中的手已经筋脉凸起,变成青黑色。
他松开握住匕首的手,翻过来,看见手心的一线伤口也变黑了。
然而他的头脑却异常冷静,轻喃:“有毒。”
澹台莲州立即撩起了袖子,抽了腰间的丝绦紧紧束住手臂上侧。
赵蛟又惊又怒,用剑重重地敲了一下刺客的肩膀,问:“解药交出来!”
低着头的刺客却直接摔了下去,一看,他这不光中了毒,还咬舌自尽了。
澹台莲州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手,毒素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沿着血脉流动蔓延开来。
澹台莲州取来另一把干净的匕首,就要割开伤口,挤一下毒血。
从他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
赵蛟又被吓了一跳,屋里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又多了一个人?还出现在主公身后!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之前来过的那位仙人,主公的朋友。
岑云谏说:“不必,我替你把毒抽出来。”
他的手指点在澹台莲州的伤口上,指尖搓起一点淡淡的光,片刻之间,被毒染了的黑色血液就被抽了出来,凝成一小团,直到抽出来的变成红色鲜血,他才停下,将指尖的黑血给撇到了地上。
岑云谏一言不发,澹台莲州也默不作声。
就像这样,要使用灵力的话,其实压根用不着发生肌肤之亲。
澹台莲州:“我还以为你走了。”
岑云谏:“正打算走。下回你记得对待刺客要即刻防止他自尽。也别让自己轻易受伤,就是划伤也不好,你看,说不定人家会在刀刃上淬毒。”
澹台莲州:“我可不希望再遇见刺客了。”
岑云谏不置可否。
澹台莲州想到方才有一阵风掠过自己身后,想必当时岑云谏就在了,要是他没接住刀刃呢?岑云谏会帮他接住吧,接住凡人的刀剑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吧。
澹台莲州客气疏离地说:“谢谢。让你再救我一次。”
岑云谏摇摇头:“这点小忙,与你对我做的事来说不值一提。你不用放在心上。”
又问:“要我帮更多忙吗?”
澹台莲州毫无犹豫地说:“不用。你忙你的,我忙我的。
“有缘再见。”
【第十三回】
澹台莲州送岑云谏到门口,亲眼看着他御剑飞走。
众人也以之为奇,却不敢惊扰了仙人,僵直地站着,等人飞远了,才面面相觑。
澹台莲州折返回屋内,准备收拾收拾重新上路了,一转身,就看见赵蛟“扑通”一声,结结实实地给他下了跪:“太子,我把刺客引入,差点危害了你的性命,请你责罚。”
澹台莲州:“……”
赵蛟惭愧万分地说:“临行前孟将军就交代我多长个心眼,我却跟个傻子一样。我该死!”
澹台莲州把他扶了起来:“你是无心之失,我不罚你。你要是觉得失责,日后记得听我叮嘱,多加小心就是了。
“我还有一件事需得你帮我完成。”
赵蛟问:“太子请说,我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也必得完成,决无二言。”
病好以后的澹台莲州神清气爽,甚至比起生病之前看上去更多了几分豁然清朗,他笑道:“不用。只是件小事罢了。”
收拾床褥时,枕边放着三个小瓷瓶,上印有昆仑的图纹。
澹台莲州一见,微微一笑,打开木塞看了看,装着粒状的灵丹,他倒出一颗吃了,再把瓶子都收进袖中。
澹台莲州要赵蛟所做的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他要随行所有人将计就计,装成他已病重不起,带他回昭国,甚至让别人怀疑他已经死了,是秘不发丧,车上运送的是他的尸体。
真假参半地将他被刺客刺杀的消息传了出去。
不需要上刀山下油锅。
可对于赵蛟这个直肠子的莽人来说,要他撒谎,还得撒得不被人瞧出破绽,比让他孤身冲进妖军之中更为难。
接下去,直到昭国的一路上,澹台莲州都藏在马车上,没有再露一面。
周王听说昭太子可能已经身死的消息,喜得连饮三碗酒。
终于让那被澹台莲州戏耍了的郁闷消减不少,并且让人在外大肆宣扬昭太子遭难才是真正的被报应了。
但这个说法,落入被监视着不得议论的百姓们之间,却没有激起太大水花。
更别说拥有很多附和者。
周王对此感到奇怪,他又召来策士柳庐,问:“有什么办法能让孤的想法传遍天下呢?”
柳庐几乎是捏着鼻子说:“让臣来为您撰写文章吧。”
柳庐心中觉得可笑极了。
昭太子此行走遍各国,他尊规敬礼的美名被各国的百姓亲眼所见,岂是一两个传闻就能够抹黑的。
届时两个说法一道传出去,百姓们究竟信任哪个,还未可知。
柳庐看着正在为自己暗杀了昭太子还沾沾自喜的周王,低下头,不让周王看到他眼中的嫌恶和轻蔑。
周王道:“去吧。爱卿写好之后再拿来给孤看看,届时再有赏赐。”
幽国。
王都。
疑似幽国刺客刺杀昭太子之事传到了老幽王的案上,他看了以后不怒反笑,戏谑道:“若是昭太子真的一命呜呼,倒也不枉费我背了这个黑锅。哈哈。”
笑完,幽王让人把周蹇的父母兄弟给偷偷抓了,拷问一下,是不是真的是他们自作主张,为报家仇,派了刺客去杀害昭太子。
然后,再将几个已成年的儿子叫到跟前,询问他们的意见。
幽王后宫中有上百位妃子,生的孩子也多,昭王、庆王跟他比起来连零头都比不上。
光是记录在册的子嗣就有接近一百人,其中四十几个儿子,五十几个女儿,还没有算上夭折的或是没生下来的。
因为生了好多孩子,所以大部分孩子他连名字和相貌都记不清楚。
他是个饱读文策的国君,其实记性一点都不差。但他有一回,甚至差点把一个自己从没见过的女儿当成宫女给收用了。
这些被冷落的王子公主甚至还没有他打猎时经常带在身边的猎犬受宠。
这些王子首先要自行展露出值得被培养的资质,才会得到他的青睐,得到延请老师的教导。
至于公主,在到了适婚年纪以后,就都被他嫁去了诸国,或是嫁给了本国的权贵。
他极其厌恶昭国的王后,也是庆国曾经的长公主,其中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譬如当年他也曾经求娶过这位名声远扬的公主,他准备了数不清的金银珠宝作彩礼,甚至提出可以废掉他当时的王后,让文靖公主做他的王后,却仍然遭到了拒绝。
时过境迁,这件事如今没人再提,他也从对聪慧女子的喜爱转变为了厌恶。
幽王问王子们:“你们觉得昭太子被刺一事,背后其实是谁在操纵?”
一人说:“我看周国的传闻不似有假,必然是周王恼羞成怒,派人杀了昭太子。昭太子貌若处子早已天下皆知,周王一时色迷心窍也不奇怪。”
另一人反驳:“但我听说周王才疏学浅,不似能想出这种栽赃嫁祸的计谋。”
还有人说:“昭太子武艺高强,谁能伤他?说不定是他们昭国内部自己出了内奸,怕民心打乱,才污蔑到幽国头上。”
一群人唇枪舌战,争论不休。
幽王笑着看他们,像是在看一群小猫小狗打闹。
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其中不和谐响起:
“儿臣倒觉得极有可能是庆国所为。”
幽王抬了抬手,看了这个王子一眼,见他十五六岁的模样,容貌俊美,身姿端正,他似乎见过两回,但还是陌生,一时间记不起来是哪个妃子所生,但是大概记得他的序号,道:“……你是二十三郎?”
二十三王子正值换声期,嗓子沙得难听,作揖,恭敬地回:“是。父王。”
幽王问:“你有何见解?”
二十三王子说:“不必思虑太多,只看最终谁获利即可,昭太子被刺,昭、幽、周这三个国家都有损失,唯有庆国获利,那么,儿臣便猜想,正是庆人的计谋。
“但几位王兄的猜想也并非没有可能。”
幽王笑意渐深,往后仰了仰身子,端靠在宽大的王椅上,问:“你可有方法验证?”
这对在几句话前还像是陌生人一样的父子此时竟然一唱一和起来,其余王子都没有置喙的余地。
大家都齐齐地看向了二十三王子,并不认为这个小子能够给出什么好建议来,他是一位很不受宠的妃子所生的孩子,靠像狗一样讨好王兄才能吃饱饭、穿好衣,连读书的资格都没有。
但他们惊讶地发现,这个年纪才十五岁的王弟在父王的威恩之下居然冷静自若,他整了整袖子,拱手道:“且静观其变。看看昭太子等人回去以后,昭国是怎样的情况,再作定夺不迟。”
幽王欣赏地看着他:“不错。就这么办。”
而在昭国国内,太子遇刺危在旦夕的消息一传回来,就像是火星掉进了干绒草中,几日之间传遍了全国上下。
护送昭太子的队伍一进入昭国境内,王后、杨老将军、碎月军的老兵们,还有很多受过太子恩惠的普通百姓都纷纷地涌过来。
要不是裴相和晏相还有理智,知道眼下更乱不得,牢牢地把昭王按在王都,昭王也急得想跟王后一起去。
昭王已经愁得哭了好几回。
晏相每次进宫都能看见他双眼红肿,劝谏道:“王上不要伤心过度,务必保重身体,若是太子真有三长两短,还得您担当社稷。”
昭王说丧气话:“保重什么啊保重,要是我儿莲州没了,这昭国怕是离完也不远了,孤哪担当得起啊?”
晏相被他这没出息的发言气得够呛。
被幽国开打的时候没见他怕,现在太子生死未卜,却怕得天天哭。
昭王又想哭了,抹眼泪说:“莲州可真命苦,听说在山上就日日吃苦,一回来就操心,还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呢。
“孤就说不能让他去吧,你们非说让他去见见世面,这下可好。唉。”
而前去迎接队伍的王后没传信回来。
昭王等了数日,更沮丧了:“文靖连封信都没送回来,一定是没有好消息。呜呜。”
再等到昭太子一行队伍来到王都城外。
昭王看见那如阴云笼罩般的行列,第一个泪流满面。
他一哭,其他百姓跟着哭,后面甚至连队伍都没见到的百姓也纷纷哭了起来。
一时间,哀声遍野,凄凄惨惨。
马车里的澹台莲州被哭得一头雾水,心想:嗯?这么配合?大家演得也太真切了吧?可是我想的是等我回宫以后再让大家配合演啊?还没吩咐下去呢,怎么提前开始演了?
第63章
昭王哭得像是儿子死了老子。
晏相记得他在他的父王去世时,也是这样哭的,当时他还想,他们这位王虽然软弱了一些,倒是个至纯至孝之人。这样的王虽然不能把国家变得强盛,起码不会弄得一团糟。
可现在都二十年过去了!
四十几岁的人了,再哭成这样不合适吧。
晏相给昭王递手绢,劝道:“王上,别哭了,还是赶紧去看看太子吧。”
昭王涕泗横流:“孤……孤不忍心看啊。”他泪眼迷蒙地抬起头,问:“王后呢?王后回来了吗?孤要见王后。孤先见王后。”
恰好这时王后向他步近,昭王一眼看过去,发现王后眼角也红红的,瞬间自行脑补了一堆王后故作坚强的戏码,才刚止住的眼泪又绷不住了。
一等王后走近,昭王就虎目含泪地问:“太子……太子可还好?”
王后沉静地道:“太子并无性命之虞,王上莫哭了。”
说完,领着昭王去马车上。
昭王边走边哭,泪洒了一地。
上车的时候,还因为哭得没有力气,差点跌了一跤,身形踉跄。
一只手伸过来扶了他一把:“父王。”
昭王的视线已被眼泪完全模糊,揩了一把,才看清扶他的人正是他的乖儿莲州。
这是人是鬼?!
昭王吓得哭声瞬间噎了回去,屏住呼吸,傻愣愣地望住澹台莲州,然后打了个嗝。
模样太滑稽了。
澹台莲州憋着笑,竖起食指点在唇上:“嘘……莫被人发现了。”
昭王抓着他的手臂捏来捏去,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你、你没事?”
澹台莲州说:“没事。刺客没有刺杀成功。”
昭王心有余悸地说:“孤就说嘛,你在仙山上学的剑术,武艺高强,无人能敌,怎么会被一个小小刺客给杀了。那、那外面怎么到处传你病重,说你死了的都有!”
他恼火地说:“这些人都诅咒你,孤要让他们不许再乌鸦嘴了。”
澹台莲州赶紧拦住昭王:“是儿臣自己让人传的假消息。”
他解释说:“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此事事出蹊跷,儿臣不认为是幽国所为,想要弄清楚背后真正的主使者是谁,是以才设下了这一局。
“让人觉得我死了,那么害我的人想来一定会露出马脚。”
昭王听得一愣一愣,连连点头:“你说的是。”
他还抓着澹台莲州,问:“真没事啊?身上没有伤?”
王后道:“受了点小伤,手掌上被割了一道伤口。旁的没有,我检查过了。”
昭王在这半日之内经历了大悲与大喜,一下子还转变不过来,魂魄被抽空了似的,只怔怔地看着澹台莲州,跟个木头人似的,忽地转头对王后说:“公主,你拧孤一下。”
王后直想跟他翻个白眼,用手指捏住他的胳膊肉,狠狠地拧了一下。
昭王疼得“嗷”叫一声!
车外的百姓们听见,哭得更惨了,心想:王上竟悲伤至此,一定是凶多吉少啊!凶多吉少!
昭王疼得泪汪汪:“真的不是在做梦,我儿莲州活着回来了。
“昭国有救了!!”
澹台莲州:“……”
他摊上这么个废物父王他能怎么办?
昭太子回国全程没有露脸,一进王宫以后更是闭门不出,不见人影,更不待客。
他病重之事传遍了昭国,乃至天下各国。
百姓们听说了很多不幸的消息。
听说王上悲恸到卧病不起,是以,王后与晏相不得不重新担当起处理国事的责任。
裴相一夜白了半边头,吃不下饭,消瘦如柴。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印证着太子病危的最坏可能。
大家这时才发现,尽管太子回来才两年多时间,却已经成了昭国的顶梁柱。
纵观昭国建国以来数百年的历史,从未出过这样一位才华横溢且品德高尚的君王,他飞快地照亮了阴霾中的昭国,给大家看到了光明,然而,就要这样消失了吗?
王上以为太子祈福为由,免除了今年全国上下所有农民三成赋税。
说太子好话的百姓便愈发地多了。
人们还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
那些告老还乡的老兵们在听说昭太子病危之事时,一个个都哭得泪流不止,还买香烛祭品等等为他向上天祈福。根本不需要任何命令。
当旁人不解地问起来时,他们都能滔滔不绝地说出昭太子的恩德。
一时间,全国上下,那些敬仰昭太子的百姓们期盼他能转危为安,而自发地设坛祭天等等,祈祷他可以好起来。
至于说昭太子污蔑周王轻薄他!
开什么玩笑?
他们家太子的品德人尽皆知,美貌也天下无双,绝对是那周王道德败坏,觊觎太子!
在这人心忧忧的晦风惨雨之中,处于暴风眼的昭太子澹台莲州正在紫微宫休养身体。
刺杀是没成,但先前身体崩了、大病一场是真的。
黎东先生来拜访他时,问:“臣从赵蛟处听说太子在路上病了几日,险些回不来了。”
澹台莲州摸摸鼻子:“那也不至于吧。”
黎东先生看他左右,堆满了书,道:“太子请把这些书都给撤了吧,别看了。正好趁此机会,休息一段时间。慧极必伤,正是如此。您整日冥思不停,再不改改,只怕接下去还会生病。
“就是为了天下百姓,您也应该顾惜一下自己的身体啊!”
黎东先生怒目圆瞪,澹台莲州从未见他这样生气过,气势此消彼长之下,便弱了下来,无甚底气地道:“前些日子,我又遇见了仙君,他赠了我益气养神的丹药,应该、应该不会再病了……”
黎东先生气得头晕。
他想到师弟晏猗跟他抱怨昭王没心没肺没出息,不由得想,太子的父王要是能分个两三分的无忧无虑出来就好。
再这样下去,他都怕太子会英年早逝。
于是去跟王后商量。
王后做主,把紫微宫里的书都先收走了,不许他看,让他玩乐一下。
澹台莲州突然空了下来,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又不能奏乐取乐,会被人听见。
他只能坐在后院观水、练剑、吃饭、遛狼。
澹台莲州跟白狼说:“万事有得必有失嘛,我上辈子倒是过得清闲,无灾无病,可是寂寞。现在我身边有那么多人,不寂寞了,那么偶尔生几回病,也是应当付出的代价吧?
“不然的话,我这辈子也过得太幸福了。怎么可能所有好处都被我一个人都占了?”
本来以为白狼会一如往常地不搭理他,没料到这回竟然回应了他:「可以的。」
澹台莲州蒙了一下,没听懂:“什么可以的?”
白狼:「你应当过得幸福,不寂寞,好处都占全了也可以。」
澹台莲州哈哈笑起来,揉揉它的脑袋:“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只揉了一下,就被白狼躲开了。
白狼又劝他:「听他们的话,适当休息,保重身体,长命百岁。」
澹台莲州纳闷地说:“你要么不说话。一开口说话,就让我觉得你像个老人家,怎么老气横秋、暮气沉沉的?感觉不怎么可爱了。”
白狼对他翻了个白眼,走开,在他身边但又有一定距离的地方躺下。
澹台莲州练剑。
白狼在一旁认真看,每次都是这样,像是看入迷了。
昭太子其实安然无恙一事只有个别人清楚。
很快,后宫里首先有了动静。
怕昭王演不好,干脆让他装病不出面,他也乐得偷懒,每日躲在自己的宫中沉迷作画。
连嫔妃都不见。
他幼时的乳母知道他生病的消息以后,进宫来探病。
昭王是个念旧情的人,虽然在他十三四岁的时候,乳母就离宫去养老了,但他还记得哺育之恩。
且有部分孝道在其中,不能不见。
于是装出生病的样子,见了乳母。
乳母关心了他几句以后,问:“王上以后打算如何?”
昭王:“如何什么?”
乳母:“王后所出的莲州公子若是亡故,王上总得另寻太子,继承昭国。您如今年岁不小,耽搁不起了,还是早日想好才是。是二王子还是三王子?
“我看,三王子更好,他的生母是昭国人,不是他国之人。”
昭王心烦地道:“以后再说吧!那两个孩子加一起都比不上莲州的一半好,莲州就是最适合当国君的王子。”
而在王后那边,也遇上了一个人。
一个商人,借行商的名义,想办法买通了王后手下的人,得以见了王后一面。
一见面便用地道的庆国口音说:“王后性命危矣。我倾慕王后,特来救您。”
王后闻言,佯作惊惶地问:“此话怎讲?”
商人说:“王后所生的太子病危,王后只生有此子,今后很难再与昭王有孩子。
“若昭王另立太子,又从未抚养在您膝下,并没有母子间的感情。
“您是庆国公主的出身,未必不会受到猜忌,届时你该如何自处?您虽嫁到昭国多年,但实际上还是个庆国人啊。”
第64章
倘若澹台莲州当真危在旦夕,这些挑拨怕是能够成功。
王后感慨道:“……你没回来之前,幽国攻打昭国。昭国就曾向庆国求援,若是你没回来,只怕庆国军队也会抵达。”
而她到时候会选做昭国的王后,还是庆国的公主。她没再深想下去。
即便清楚地知道这是个动乱昭国的阴谋,却依然会被触及内心深处的晦思。
那昭王呢?昭王肯定会立那两位嫔妃所出的王子中的一位来继承王位,总不可能让江山无主。
她心气太高,彼时任性,为孩子被送走一事而迁怒昭王。
三四年后,母亲在临终前给她写信,劝她要为自己的日后思量,泪言,不欲看她被送归。她想要重修旧好了,却见昭王有了新的妃子,盛怒而去。
王后将这事讲给澹台莲州听:“如今我再看以前的自己,只觉得幼稚可笑。一点情爱算什么?为了置气,我差点害了自己。
“对我们这些生于王室的人来说,繁衍子嗣是一种责任,也是保护。
“你的性子像我。我却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顺带敲打一下澹台莲州。
都二十二岁了,还没个对象。
澹台莲州一脸尴尬,瞄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父王。
父王脸上的尴尬也没比他少到哪儿去,道:“就是莲州没回来,无论哪个孩子继承了王位,都会尊你为太后,不敢逾矩。”
昭王不欲再在此问题上讨论下去,他拿出自己当国君的气势来,带点困扰,直愣愣地问:“那现在该怎办是好?
“是不是要打仗了?周王羞辱莲州,总得教训他吧?庆国这样阴险,是不是也得做点什么?”
澹台莲州道:“远交近攻。周国与昭国中间隔了好几个国家,即便我们师出有名,打起来也不容易。庆国更是,不但离得远,还地处北方,气候与昭国全不相同,难打,且此事没有放在明面上,名义也不够。”
最怕打仗的昭王却在这时踟蹰起来:“啊?那不打?”
澹台莲州给予肯定的答复,摇头道:“不打。”
澹台莲州不复昔日的潇洒无羁,时至今日,难免沉稳下来,字斟句酌地说:“传闻就让它只是传闻。由敌暗我明至敌明我暗已是收获,且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闪烁的烛火映在他的眸中:“明日便对外说我的病好了吧。”
待澹台莲州离开以后。
昭王与王后两夫妻难得地一起说了会儿话。
王后惆怅地道:“你说莲州是不是只喜欢男子?这可如何是好?若是男人可以生子就好了。”
昭王一语中的:“孤看他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不喜欢。”
王后瞪他一眼,昭王立时噤声。
是夜。
澹台莲州用传音镜与岑云谏说话。
他们现在偶尔用传音镜聊几句,竟然比上辈子用得要多。
那时,澹台莲州自己都觉得浪费,这样好的法器,只能用来说一两句不咸不淡的慰问。
不然呢?拿他那点昆仑小弟子都瞧不上的剑技去请教仙君?还是说点情短情长的酸话?
好吧。
后者他以前是有说过不少。
往事不堪回首。
最后一次用上,正是魔将用以通知他被抓的坏消息。
闲来没事,也可请教一下仙君关于治国的看法。
岑云谏依然不大赞同,认为他软弱。
澹台莲州很坦然地承认了:“是弱。如今的我、如今的昭国,都不算强大。弱有弱的活法。昭国又不是昆仑。”
没有占得天下五分灵脉,也没有一剑凌九州的仙君。——这一句澹台莲州并未说出来。
澹台莲州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将来迟早要打,却不会是现在。
岑云谏自然不干涉人间事务,他只是听着而已,并且感到新奇,人族如何治理国家与修真界一点也不相同,问:“那你接下去打算做什么?”
光是岑云谏在问,澹台莲州如实回答,他不瞒着,也不反问岑云谏。
某种意义上,澹台莲州正是将岑云谏当成一个树洞、一个幽潭。
在国事这一方面,再没有比仙君大人更好的倾诉对象了。
岑云谏能理解他,且不感兴趣,守口如瓶。
有时还能从意想不到的角度,给出一点不错的意见。
澹台莲州的语气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仿佛连灵魂都变得惬意起来,夹杂了几分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愉悦,说:“种田。”
岑云谏:“?”
词语像是珠玉一样从澹台莲州的口中蹦出来,每一个音调都点在欣悦上,他说:“种田、修路、打铁、坚筑城池。”
还有织布、制药,等等等等,他都想做。
比如尔虞我诈的国家之间的斗争。
他想要先耕好昭国的一亩三分田,让昭国的百姓先能吃饱穿暖、安居乐业再说。
数日后。
裴相撰了一篇诰文。
大致内容如下:
昭太子不幸在归国的路上受到病邪侵体,卧榻不起。他思念国家与百姓,才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祖国,想要死在昭国的国土上。
回来以后,有幸得到百姓们真诚的祈福,这些祈福发挥了作用,奇迹发生了!大家的祈福驱散了病邪!
太子终于转危为安,从昏迷中醒来时,太子说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已经到了地府,忘记了一切,却听见背后有许多人在叫他,引导着他回到忘川河边。
他看见岸边停着一艘小船,那是昭国百姓们的意念为他搭建的,失忆的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只觉得很亲切,他乘上这艘船就这样回到了人间。
太子衷心地感谢百姓们,若不是得到大家的相救,他怕是已经一命呜呼。
知道因为百姓才得以起死回生、恢复健康的太子感动流泪,决心要回报他的救命恩人们。他将会认真广泛地听取民意,好的就做,不好的就不做,希望能让百姓们都有恒产,上能赡养父母,下能养活妻儿,而他将为完成这个目标而至死不休。
文章传遍了昭国。
所有为澹台莲州祈福的百姓都与有荣焉,认为是他们的祈祷得到了上苍的回应。
像他们这样的微小的人居然也能发挥这样大的作用吗?
太子还向他们道谢呢!
这样地谦和,这样地诚挚。
黎东先生的文笔自不必说。
百姓们听了文章以后,既自豪,也感动,纷纷潸然泪下,为昭太子祈福的案板不但没有撤下,反而更固定了。
他们打算继续为昭太子祈祷日常平安。
毋庸置疑的是,昭太子好了,他们的日子才会跟着好起来。
至于周国国君窥探与幽国刺客刺杀的传闻是怎么一回事呢?
由扈从太子出行的赵小将军严正辟谣:假的!都是假的!这样腌臜的事怎么可能跟太子有关呢?都是谣传罢了!
然而对于朴实的百姓们来说,那些深奥的国家大事往往难以传播开来,反而是艳闻流传得飞快。
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反而更有茶余饭后的嚼头哩。
而当病愈后的昭太子正式露面,王都的百姓们再一次地雀跃起来。
唯一让大家觉得可惜的是,昭太子病一好,又开始打包行李准备远行。
好在这次太子不是要去危险的别国,只是去昭国的另一座城池而已。
他要去的是昭国边境的一座城——洛城。亦是他册封太子时被赏赐的三座城池中的一座。
洛城原名不是“洛”,而是“落”。
落可不是什么好字,也意味着这座城的贫瘠和荒芜,更别提时常有妖魔侵扰。
绝大多数的百姓们不大清楚。
但是各国的国君与臣子们却明白,澹台莲州分到手的三座城都不是富庶的城池,这是好听的说法,说得难听点,那就是流放之地。
不受宠的王子才会被分到这样的土地。又不能说很不受宠,要是特别不受待见的话,决不能分到土地。
然而说昭王亏待他吧,却又一口气给了三座城。
委实让人摸不到头脑,不清楚昭太子莲州究竟是被看重,还是不被看重。
事实上,这三座城是澹台莲州自己挑的。
他点名要来的。
为的就是先找个地方,小范围地实验他的政策、种植与城防,假如可以的话,他还想要试试看能不能收回一部分妖魔占去的领土。
在一个风和日丽、万事皆宜的日子。
澹台莲州携亲卫军三千余人出发,前往洛城。
乘一匹金鞍白马,身着银鳞铠甲,眉宇朗俊,神采奕奕,不住地跟两旁的百姓挥手微笑。
落了他一身的花瓣。
澹台莲州在马上整理了一下仪容,队伍前进速度放慢了些许,他感叹:“劳得你们刚安稳下来,又要随我去别的地方。”
士兵们笑说:“这有什么?莲州公子去哪儿,我们就跟着去哪儿。”
有人说:“有马车追上来了。”
“是昭王的车。”
昭王让人快马加鞭来追澹台莲州,颠簸得冠发都有些散乱了。
澹台莲州问:“父王,有何要事?”
昭王揭开马车帘子,道:“把这两个带上。”
澹台莲州一看,不是金银,也不是兵器,是他的两个同父异母的王弟。俩小孩在马车里,目光澄澈,像是系上锦带装在篮子里的小猫小狗,眼巴巴望着他,你一声我一声地唤:“王兄!王兄!”
昭王道:“孤思来想去,他俩放在孤身边,怕是有人会拿他们兴风作浪。
“再者,孤也教不来,要是他们跟孤学,多半……多半会废掉,绝学不成个好样子。
“还是送到你身边,由你来教导,能与你培养兄弟感情,也能成才呀!”
第65章
后来听闻,两位小王子的母妃其实不想让孩子跟着太子离开。
也许是信任不了接触不深的澹台莲州,也许是舍不得孩子去穷乡僻壤吃苦。
昭王说服了她们。
在这时,他竟然破天荒地说出一些听上去颇有道理的话来,问:在自己继位的二十余年间,许多国家离散消亡,能保持住十年的安稳已经很困难了。而他作为一个并不怎么英明的国君,是怎样维持住国家运转,没有崩坍的呢?
嫔妃止住啼哭。先答:因为有先王;再答,因为有王后;最后答:因为有晏相。
昭王都以摇头来否定。
他说:是也不是,因为昭国人心未散,之前国力虽衰弱,但众人面前还能拧作一股绳。
然后说:要是两位年幼的王子留在王都,他们是可以再享受一段时间的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可将来呢?
他们以后做不到国君,等他们成年成家以后,我会给他们分封领土。但是地位高却没有功勋,俸禄丰厚却没有劳绩,却拥有丰沃的土地和许多珍宝。
昭王叹了口气,说:你们看,正像他这样,要不是太子回来,昭国怕是已经亡了。
将来太子继位,彼此之间没有深厚的兄弟情谊,也没有任何的功绩,活一世还可以,可他们的子孙后人呢?
等他百年后,两位年幼的王子凭什么在昭国站得住脚?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正因为如此,想把两个孩子送到太子身边历练。要是真的爱孩子,就放开手吧。
再说了,他想归这样想,还不知道太子乐不乐意收下呢。
昭王思量。
两位年幼的王子是他为国家准备的替代品,当时没想到莲州还能回来。但毕竟是他的骨血,不能因为他决心将国家大统交予太子,就直接把两个小的孩子抛到一边全然不管了。
昭王自知不够聪慧,其实并非做国君的好材料,奈何几位哥哥都早死,这才稀里糊涂地轮上了他。
他只知道,家不能散,家人们要团结在一起,才能够让一族兴旺。
就算两个小的不能立功,只要不留在王都,而是放在太子身边,起码也不会遭人利用。
如此一来,国家还能够再继续稳定一阵子。
……
没有骑着马,高高在上地与自己的父亲说话的道理。
澹台莲州翻身下马,先简单行个礼:“父王。”
再去看了一眼两个崽子,他们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可怜委屈,反而期待极了,脸上写满孺慕之情,一见他走近,又此起彼伏地唤起来:“王兄!王兄!”
其实年岁说也不算太小,一个十岁,一个十一岁。
但看着长得都不成熟,还是小孩子模样,一身稚气。
昭王说:“衣食住行的费用也由孤来出,会按时折给你,一直到他们及冠,你看怎样?”
澹台莲州不作应答,转头去看,帘缝边上,两个孩子在那儿探头探脑地偷窥,鬼鬼祟祟,形迹好笑。
澹台莲州忍不住笑了一笑,揭开帘子,问:“路上艰苦,有蛇虫鼠蚁,要风餐露宿,可不是沐春郊游,你们俩真的要跟王兄一起去吗?”
两个孩子张嘴正要回答,澹台莲州打断他们的话,板着脸说:“要是答应了!到时候你们叫苦想回王都,我也不会答应的。”
弟弟们仍回答:“去!”
澹台莲州灿然一笑,说:“好,那我带你们去。”
这时,他才向昭王承诺下来:“我会尽心教导,却不能保证一定成才。”
昭王嘟囔:“总比孤好。”
一胖一瘦两个孩子从车上下来,活蹦乱跳地小跑到澹台莲州的面前,问:“王兄,我们可以跟兰药一起坐小象车吗?”
澹台莲州说:“那你们不能乱动,听兰药的话,万一摔下来可不是好玩的。”
他们乖巧点头,得到哥哥的批准,高兴得差点蹦起来。
昭王站在一旁,看着澹台莲州挨个把弟弟举起来放到白象的身上,莫名地眼眶湿润了起来。
昭王退开,道:“莲州,一路顺风。”
澹台莲州骑上马。
停下来的冗长车队重新运转起来,走出一段路,他回过头。
昭王还站在路边,高举起手对他挥了挥。
“路上小心!”
他高喊,那张没怎么留下岁月痕迹的脸庞上竟然有了点父亲的模样。
澹台莲州与两个弟弟相处得不错。
二王子名辛,三王子名尚,几日下来,兄弟之间的亲密程度比起之前两年积累的都要更多,堪称是突飞猛进。
澹台莲州管他们叫“阿辛”和“阿尚”。
他原本就喜欢跟小孩子玩嘛。
可惜的是,回到昭国以后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将要打仗的路上,忙得脚不沾地,没什么悠闲的时间。
阿辛跟阿尚自小就被昭王放在一块儿玩,感情甚好,干什么都喜欢在一起。
他们很少离开过王宫,最远的也不过是在三月三跟着父王去王都的园林里逛一逛。
到了十岁上的年纪,他们愈发地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见了什么都好奇。
每日叽叽喳喳地问王兄问题。
和问父王和母妃不一样,王兄博学多识,不会一问就敷衍,不光能答上来,还时常附赠一个小故事。
王兄带他们去看密林丛树,看巉岩危石,看飞湍瀑流,看山雀飞鸟,看清河游鱼,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们以前深居王宫中不曾得见的。
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王兄还带他们去认识士兵们,他们认都认不过来,但是王兄好像谁都认识。
记性可太好了!
他们要是有王兄一半的记性,也不至于总是被夫子教训。
而且,王兄给他们讲文章都比夫子要更有意思。
譬如这日他们的队伍遇见了一个满载而归的渔夫,将他的一篮子鱼都买了下来,给士兵们加餐。
澹台莲州一见这鱼就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了一笑。
胖胖的阿尚最是馋嘴,行军的伙食很普通,他好些日子没吃到好的了,虽然没有抱怨,但听说今天能有鱼肉吃,还是不由得口舌生津,问:“王兄,这鱼叫什么?好吃吗?”
澹台莲州问:“可有背过《逍遥游》?”
阿辛抢答道:“背过!”说着还背了起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万里也……”
澹台莲州笑着听他背。
周围有士兵也在听,起初有人没听见,自这背书的男孩为中心,寂静像涟漪一样扩散开来。
他背完一段。
不知是士兵里的谁,忽然说:“乖乖,这个鲲这么大,一只就够我们所有人吃了吧?”
众人一阵哄笑。
又有人问:“主公,这是一种妖魔吗?”
澹台莲州指了指锅,说:“喏,鲲鱼就是锅里在炖的这种鱼。”
阿辛惊呆了:“但是,但是,这鱼只有巴掌大啊。”
澹台莲州握着阿辛和阿尚的手,让他们抬起手,张开手掌,像是把太阳握在掌心:“你看,这样子看,这太阳不是也只有掌心大吗?
“小若手掌的鲲鱼说不定也能幻化作几万里之大,遨游四海,有一番大作为。”
俩孩子似懂非懂。
有士兵用方言,作个求学好问的学生,说:“您是说我们像这样如看上去很小的鱼,也能幻想自己变得很厉害很厉害,是不是?”
澹台莲州笑说:“怎么不是呢?”
也有人说:“刚才听这文章听得我可有兴致了,结果一看,原来鲲鱼这么小,都是写的人瞎想,好像有点怪没意思的。”
澹台莲州却说:“正是把这样小小的鲲鱼幻想成巨大的鲲,不觉得更浪漫吗?”
又得了一片若有所思的附和。
这日。
晴光四垂。
小飞拨开湃然松枝,回到队伍,头上顶着几根杂草,挨到澹台莲州的马车边,唤道:“主公,主公。”
周围的人跟他说:“太子在后面,跟两位小王子玩呢。”
小飞迈开腿跑过去。
澹台莲州来见他,见他神色有点古怪,问:“怎么了?”
小飞长得矮点,得踮起脚才能靠在澹台莲州的耳边说话,周围有马蹄声、车辙声、象行声还有后面的士兵唱歌的声音,吵吵嚷嚷,听不大清:“……村子里……有个人……”
澹台莲州问:“什么人?”
小飞重新说了一遍:“前面的村子里,有个人,自称是仙人,硬要村民们供奉他、给他钱。村民们打不过他,他就赖着不走。”
澹台莲州抄上剑,毫无犹豫地说:“带我去看看。”
韩阳羽完全不觉得自己是赖在这个山沟沟的小山村里。
他觉得对这个村子里的人是荣幸。
像他这种,曾经差点跻身于昆仑精英弟子一列的准·精英弟子,就算是剑魂已毁,但是对这么个小村子来说绰绰有余了吧?有他来这里坐镇,他们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以前很多大城上赶着给供奉让他去镇守,他都不乐意去。
因为瞒报妖魔入境,抓走昭国王子,他被毁了剑魂,修为尽废,还被逐出师门。
早已不复昔日风光。
唉。
真是拔毛的凤凰不如鸡。
韩阳羽自认为是这个小村子的保护者,每天要在村子里巡逻两圈,然后再回到他的住处,理直气壮地享受供奉的食物。
不过之前不小心跟一些村民发生了冲突,现在他一出门,村民们都避之不及,绕着他走。
“那个叔叔是傻子吗?”有个小孩指了他一下,马上被他的娘亲讳莫如深地抱走了。
韩阳羽权当没有听见,回到一户人家。
——这是当初在他饿昏过去的时候,把他捡回家的那户人。
今天也是一碗野菜拌糠饭。
实在是难吃,但他饿得慌,只能吃以充饥。
听见隔壁厨房,这家的妹子跟老娘在抱怨:
“我看他穿得那么好,还以为救了他会有赏钱,结果屁都没有,还赖在我们家骗吃骗喝不走了!”
“估计是落难了吧,也是可怜人……”
“娘,你就是太心善,你看看他,整天拿鼻子看人,也不知道帮忙干活儿。没事也只会在后院舞那破剑。说不定以前是个强盗。”
“不至于吧,我觉得韩公子为人不坏,就是傻,说不定脑子真有问题。”
韩阳羽羞耻难当,却只能充耳不闻。
要是这次也被赶走,他可不一定再能找到这样淳善的好人家愿意收留他,给他一碗饭吃了。
糠饭实在硌嗓子,他吃得很慢。
才吃到一半。
外面来了人,高声问:“是谁自称仙人在这村里横行霸道,欺压村民?”
韩阳羽出门去看,见到一个窄袖劲装、束发簪冠的美貌男子,手持长剑,正冷冷看着他:“就是你?”
哦。剑客啊。
剑客他见了几个了。
就算他虎落平阳了,也不至于连几个凡人剑客都打不过。
韩阳羽瞬间重新端起了他的傲慢:“正是我,你是何人?来拜师的吗?”
澹台莲州甚是无语:“还请你离开村子,不要再扰村民的清静。”
韩阳羽冷哼一声:“小小剑客,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话音未落,拔剑而出,他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绣花枕头刺客。
澹台莲州没想到这人这么不讲武德,开打也不打个招呼。
还能怎么办?
只能持剑迎敌。
韩阳羽本想,区区凡人剑客,岂是他一招之敌?
然后连着三招下来,澹台莲州仓促应对,都没有落入下风。
韩阳羽脸色渐渐变了。
五招。
澹台莲州转势为上风。
九招。
韩阳羽接了一剑,没借住,虎口震痛,手一松,铁剑从他的手里飞了出去。
眼看着要飞向躲在院子角落的老妪。
韩阳羽目眦欲裂,大喊:“躲开!”
澹台莲州已快一步到了,他挑起剑尖,韩阳羽的那柄剑在他的剑上绕了一圈,稳稳落到了他的左手中。
韩阳羽停下脚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就是个江湖骗子,连我都打不过。澹台莲州想着,说:“兄台既不是仙人,就请别再骚扰村民了。若有什么难事,可与我一说。”
第66章 第十七、十八、十九回
【第十七回】
韩阳羽在昆仑时一直是外门弟子,尽管他早有听说昆仑首席弟子岑云谏为了报恩与一名凡人成婚,并且知道那是个男子,但那人究竟姓甚名谁,他无从得知,也没兴趣知晓。
隐约也有听说,曾有人想要通过讨好岑云谏的凡人伴侣来获得好处,然而岑云谏油盐不进,最终还是作罢。
澹台莲州也不认识他。
以前还在昆仑的时候就不认识,后来他也只是大概知道被岑云谏赶出师门的前嶙山置守姓韩,并不清楚具体姓名,更没往那个人身上去想过。
韩阳羽既不知在昆仑有澹台莲州这个人,更没有见过。
他只当是个凡人剑客。
至今为止,被逐出师门一年多,韩阳羽都过得稀里糊涂。
最初是无法接受,他不明白怎么是自己就被赶出来了呢?
不过是死了几个凡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凡人就像是野草一样,生生不息,又不贵重。凭什么赶走他?凭什么?
他甚至不屑得到凡人的救助,遇见过把他奉为座上宾的,结果夜半把他给药倒,把他身上仅剩的一些宝贝都给抢了。
他半道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对方惊讶:“居然没药死?”
说罢磨刀霍霍地向他走来,他想要教训对方,奈何有心无力,最后选择灰溜溜地跑了。
若是个普通人,怕是已经被毒死了。因为他以前是个修真者,体质与凡人不大一样,才幸免于难。
当时,韩阳羽以为那是他这辈子所能遇见的最为羞辱的事情了。
但他那时不服气地想,那几个欺侮他的凡人,是用了卑鄙阴险的手段才让他在阴沟里跌了跤。
假如大家真刀真枪地比试,绝非他的对手。
然后现在他就遇见了一个用剑战胜了他的凡人。
这已经非常屈辱了
且还只用了十招,还当着他的面救下了大娘。
对他来说,这太太太屈辱了。
方才澹台莲州与他打斗时用的剑法也为自创,而非昆仑所教的剑招。
但澹台莲州有认出来这个落魄剑客用的剑招有昆仑的风格。
说得通。
他想:大抵这人是在因缘际会之下,无意中见过昆仑剑修,所以才会尝试着模仿一二,假扮仙人。
韩阳羽脸色发青,难看至极,他愣怔在原地,只觉得像是有一盆岩浆从他的头顶心浇进来,焦灼烧心。
原来、原来,在凡间,也有这样厉害的凡人剑客?竟能与他这个被废的剑修不相上下……
正想着,便听见澹台莲州冷静自若地又唤了一声:“兄台?”
韩阳羽两颊紧绷,摆着张臭脸,没好气地说:“不必。我也不是在欺辱这个村子的百姓,而是在保护他们,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一个少女不客气地打断了:“又没人求着你保护。你自说自话,说要保护我们村子,然后就理直气壮地要东西吃。
“你这么大一个男人,也不知道要自己劳作赚钱,不会种田种地,就知道拿把剑耍威风,真是不知羞!”
韩阳羽那虚假的傲气一下子被戳破了,漏了个一干二净,他被臊得面红耳赤。
他瞪了一眼少女,少女也回瞪向他。
韩阳羽连凶都凶不过,他垂下眼睫,多日没有好好整理的头发有些凌乱,低头,轻嗤一声,憋屈地说:“没想到我堂堂昆仑弟子也会有这么一天,连个小小的凡人女子都能随意骂我。”
少女听见了,还要叉着腰继续教训他:“谁骂你了?我说实话而已,我有一个字骂你了吗?整天昆仑昆仑,我从没听说过什么昆仑,你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我只听说过莲州公子!”
澹台莲州:“……”
他转过去,很不相信地问:“你是昆仑弟子?”
这人知道昆仑?
韩阳羽心里咯噔一下,重新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澹台莲州,欲言又止。
他被赶下山以后,想要步行回昆仑,看看还有没有转机。
嶙山置附近的村子和城池还有一些人知道昆仑,当他越走越远以后,有一天,他在路边一个茶寮问店小二,店小二毫无犹豫地回答:“昆仑?那是什么玩意儿?不知道!”
让他第一次感觉到,天下原来如此之大。
大到也有人不知道昆仑。
很多人都知道仙人,但只有少数人能说出昆仑这个名字。
而在这个村子,没有一个人听说过昆仑。
这个剑客是真的听说过昆仑吗?
却见这个美男子身边的小厮问:“昆仑?主公,你好像说过,上次来的那个仙人就是昆仑的剑修吧?”
澹台莲州点头:“是。”
韩阳羽将信将疑地问:“你……你知道昆仑?”
然后看见一丝惊讶之色的爬上澹台莲州的眼角眉梢,却被他礼貌地给掩藏了起来,说:“是。兄台是昆仑弟子?……不过,你这做派,的确很像。”
这话说得微妙。
韩阳羽品了两遍才回过味来。
这个剑客的惊讶就像是在说:你的剑术这么差居然是昆仑弟子?
之后又耻笑他的礼仪。
想发火也没用。打不过啊。
就是打过了,难道他的面子能回来?韩阳羽沮丧地想。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抱拳,没有承认自己是昆仑弟子,勉强地扯着嘴角笑了一笑:“一场误会罢了。既是如此,我自行告辞。”
他挺胸抬头,身姿僵硬,目不旁视地从澹台莲州身边走了过去,走出一段路以后,记起件事,不得不折回来,忍着羞耻,对澹台莲州说:“可否把我的剑还给我?”
农家少女闻言,不依不饶地说:“不如给我,我拿去镇上融铸了,打一把新的犁,正好抵你这阵子的买药钱和吃饭钱。”
大娘拉了她一下,想要让她息事宁人:“算了,小梅。”
韩阳羽正要生气,但对上大娘那张满是皱纹的慈爱脸庞,就发不出火来了。
他腹诽:有的凡人真是斤斤计较,不过几根草药、一点点钱,就紧咬不放。
一把俗铁的剑,也不稀罕。
心里还是不客气,但他的语气却和缓了太多,好声好气地对大娘说:“大娘,谢谢你的照顾,这把剑就送你了。”
大娘叫住他:“小韩啊,你等一等。我有东西要给你。”
她从家里取来一件羊皮做的旧衣裳,赠给他:“快入冬了,天气越来越冷,带上这件衣服吧。不是什么值钱的衣裳,是我大儿子的衣服,浆洗过了,干净的,你别嫌弃。”
毕竟住了挺久,这家人的情况他知道。
大娘的大儿子早年为了生计,去山上打猎,就再也没回来,兴许是从山上不小心摔下去死了,也或者是填了妖魔的腹中。
大娘把他捡回来以后悉心照料他,在他刚醒过来的那会儿,有回听见大娘跟小女儿说:“我希望你大哥也被好心人救了。说不定他只是摔坏了脑袋,把我们给忘了,所以回不来了,但是还在哪里好好活着,活着就好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愧之情浮现在他的心头。
说不清,道不明。
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这件破衣裳,比以前得到过的法宝都要更珍贵。
珍贵到他不好意思伸手去接。
韩阳羽低声说:“谢谢大娘,我不嫌弃。但是这件衣裳是你儿子的遗物,对你来说很重要,我还是不收下了。”
说完,他不想再逗留,转身就走。
再一次被拦住了。
是被澹台莲州拦住的。
澹台莲州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轻易放他走。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人武艺高强,不管是不是真正的昆仑弟子。
等自己走后,万一这人回来报复村子里的人,村民哪有还手之力?
还是带走吧。
但澹台莲州说得委婉礼貌:“兄台,我与昆仑有旧缘,你若无处可去,还是让我来招待你一段时日吧。”
观察一下。
没有威胁再放走。
韩阳羽自然不想去,这显然不是把他接过去供奉啊。
可看看澹台莲州的剑,再看看对方那强硬的态度,最终还是服了软,乖乖地随澹台莲州走了。
大娘追上来,捧着衣裳:“穿上这身衣裳吧,天冷。”
少女看劝不动自己的娘亲,难得转来劝他:“收下吧,我哥走之前,我娘做了这身衣裳想等他回来以后给他穿,结果他一直没回来。反正留着我娘也舍不得卖,你拿去穿吧。”
澹台莲州听了都觉得有点眼睛发酸,跟着说:“收下吧。”
韩阳羽别扭地答应了:“嗯。”
大娘笑了起来,说:“我给你穿上。”
韩阳羽长得太高,闻言,他弯下腰,任由大娘给他穿上这件羊皮袄。
近来天气转凉,他穿得薄,虽有些许灵力可以使他不至于被冻死,但依然会觉得冷,这件衣裳一裹上身子,立时暖和起来。
大娘不要任何回报,一直送他到村头,慈祥诚恳地对他说:“路上保重,找个活计,好好做工,挣点钱养活自己,下回不要再饿昏在路边了。”
要是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他会觉得羞耻,但是大娘对他说就不会。
韩阳羽的腰为了穿衣而弯了弯,没有再直回去,依然是微微伛偻背部,低声说:“好。”
其实他今年七十几岁快八十岁,只是看上去像三十上下的,这个大娘说不定年纪还比他小。
他却觉得自己那么多年在山上修行的时光,都像是虚度了似的,没有任何意义。
【第十八回】
“那人谁啊?”
阿鸮问小飞。
阿鸮只知道白日里,太子被小飞叫走,单独出去了一趟。
不多时,带了个奇怪的男人回来。
小飞不甚在意地说:“一个骗子,太子怕他留在那儿会害人,所以把他带回来看管一段时间,给他一碗饭吃就好了。”
哦,原来是个坏东西。
消息一下子传开了。
韩阳羽到这营中以后,虽说吃饭是不愁了,但是走到哪儿都会受到注目礼。
当然不是善意的目光。
他没有被关在囚笼里,也没被缚上手脚,可就是他半夜想起身如个厕,身边睡熟了的士兵会立即醒过来,跟质问犯人一样问他要去哪儿。
而他到军营的第一时间便发现了带他来这里的人是谁。
——真是冤家路窄。
居然就是害他被逐出昆仑的昭太子,也是他寄住的那个村子里人人知晓的莲州公子。
韩阳羽不清楚昭太子知道多少,没敢表露自己的身份。
这会儿他也隐约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个昭太子被抓还能活着回来,看他本身的剑术,和这令行禁止的军队,都是他从未在凡人身上见识过的……
士兵们在午休时自发地比试剑术。
铁剑用树枝替代。
韩阳羽看得心惊胆战。
这剑招看上去颇为精妙,与昭太子是一个路数,也是他在昆仑时也没见过的。
虽说这些士兵的剑术比不上太子厉害,可人人都会这么一手剑术还是让他莫名觉得可怕。
是现在的凡人都变得这么厉害了?
还是只有昭太子是这样?
坐在韩阳羽身旁的士兵见他脸色变幻,揶揄道:“你不是仙人吗?听说还是个修剑道的?怎么样?要不要上去跟我们比比?”
韩阳羽被推了上去,不情不愿地与士兵们比试了,不太费力地赢下了比试。
因此,他今天的晚饭多得了一块红薯。
几个士兵来找他,把他团团围住。
韩阳羽冷汗直冒,莫不是要报复他,心下惊惧不定地问:“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其中一个士兵咧嘴一笑,掏出一个窝窝头说:“你今天施展的那一手剑术可真不错,我们想跟你学。你要是愿意教,今天开始,每天我都把我晚饭分你一半,怎样?”
韩阳羽毫不犹豫地说:“不教。”
韩阳羽深感羞辱,鼻子都快被气歪了。
昆仑的剑术岂是能随便教给凡人的?他为了学到这套剑法当初费了老鼻子的劲儿了,一个窝窝头就想学?做梦呢!
“我用这块糖给你换行不行?”
“不行。”
“那这块布呢?”
“不行。”
“我有一块美玉,你看,多好的一块玉啊。”
“不行。”
其他士兵齐齐地看向掏出玉的那个小士兵,吵闹说:“哇,这不是你之前剑术练得好,太子赏来的玉吗?这你也舍得拿出来?”
那人说:“舍不得啊,但是我还想把剑练得更好,下回不是还能有赏?”
士兵们碰了一鼻子的灰,纷纷扫兴而归。
“不教就算了。”
“剑术没太子高,架子倒是端得比太子还高。”
“就是,就是。”
“剑术这么高,也不曾听说用这剑术救过哪怕一个人。这剑术,学来也无用。”
“不学也罢,哼。”
“还自称是仙人呢,我们又不是没见过仙人,仙人也没有他这么傲。”
把韩阳羽一个人晾在原地,好不尴尬。
韩阳羽琢磨,昭太子是认识别的剑修?昆仑的剑修?是谁?跟一个凡人结交的,估计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吧。
一路上无惊无险。
韩阳羽被携着,一道来到了洛城,住进了军营中。
洛城是一座贫瘠的城。
尽管他们也有听说昭太子的名声,但并不期待其到来。
因为在这里的半数以上的百姓都是被流放到这里的奴隶,或者说奴隶的后代。
在听说昭太子要过来建设这座城池的时候,他们心中不但不欢喜,反而觉得很绝望。
因为建设需要人力,这意味着多半他们将会迎来更多的工作。
而寒冷的冬天即将来到,他们之中的一些人,怕是不能活着见到来年的春天了吧?
但昭太子进城时,洛城的百姓们还是纷纷去围观了。
毕竟一辈子也见不到几次这样的大场面不是?
那整齐的队列、强壮的大马、尖锐的兵器,与结实的战车,都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最大的念头就是:完了,到时候昭太子要是来征民夫,怕是连逃都逃不掉吧?
洛城百姓战战兢兢,等着被征用。
然而,几天过去了,昭太子一点儿要征用民夫的动静都没有。
他们在自己搭建新军营。
一切看上去是那样的井井有条,先是搭起临时的帐子,然后就开始修木头房子,一拨人修整平地,除草填坑,一拨人去附近的树林里伐木,得到木料。
为了赶在入冬以前建好坚固暖和的房子,士兵们铆足了劲,每日热火朝天地干活儿。
原本军营所在的地方是一片荒地,在一个月之间,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起了房子。
而那位名声赫赫的昭太子也一直在军营中忙前忙后。
澹台莲州很好认,你若是经过,那个长得最俊美的,身边总是跟着一只白狼的人就是他。
他这样正经,倒叫原本偶尔还会歌舞纵乐的洛城太守都不好意思享受了,又是送钱,又是来询问需不需要帮忙。
洛城太守本来还邀请太子住在他的家中,然而遭到了拒绝。
全城的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关注着他们,不知道他们接下去是要做什么。
澹台莲州每日亲自指挥调度,忙得脚不沾地,把韩阳羽扔进军营里以后就给忘了。
这都到洛城以后过了大半个月以后,有一日,在军营里见到韩阳羽,他恍然记起来有这么一个人,惊道:“他还在啊?”
士兵答:“您没说放人,我们就没放他走。”
澹台莲州问:“你们觉得他为人如何?”
士兵说:“脾气怪了点,喜欢打肿脸充胖子,但不算太坏。”
澹台莲州摆摆手:“那去跟他说,他想走的话可以自行离开了。”
韩阳羽没走,说要入冬了,能不能开春再走。
澹台莲州允了,但他要吃饭的话,得参加建设军营的劳动。
韩阳羽答应了。
反正他闲着也没事干,跟其他士兵一起干活儿就干呗。
负责看管他的士兵跟他住一个屋子住得久了,照顾习惯了,倒不叫他去做那种重活儿累活儿,说:“你一看就是公子哥出身吧?一身细皮嫩肉,一看就扛不动东西。别到时候把自己弄受伤了,还得浪费我们的草药。”
这不是讽刺他,真的是觉得他不适合做搬运,但是韩阳羽被刺激到了,捋起袖子露出臂膀:“你瞧不起谁呢?”
他跟着众人吭哧吭哧地干起体力活儿来,得到了一众士兵的刮目相看。
空时,士兵们向他夸赞说:“太子天生神力,我们要三四个人才能一起抬得动的木头,他一个人就能举起来。”
“太子的佩剑特别沉,之前在荒城那次你们还记得不?他把剑插在地上,我怎么拔都拔不动。”
韩阳羽说:“是不是上面附了法力?你们太子真的不是修道者吗?”
士兵们笑说:“没有。太子就是个凡人,不过有听说他似乎去过仙山学剑。”
听到这里,韩阳羽忽然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还有人说:“我觉得我们太子比仙人和妖魔都要更厉害多了。”
“之前那个魔将不就是我们太子杀掉的吗?就算是面对仙人,我们太子也不落下风。”
韩阳羽听得半信半疑,他想:吹的吧?昭太子有正儿八经地遇上过修真者吗?
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他之前输得不算太窝囊。
这位昭太子的剑术说不定可以称得上是凡人中的天下第一了。
这日。
韩阳羽又与一众士兵一起运送木材,大家有说有笑。
忽然,站在前面的士兵脚滑了一下,摔倒在地,眼看着粗壮的木头就要当着他的头砸下来了,他预先惨叫一声,等待着剧痛降临。
然而,数息之后,他睁开眼睛,却发现木头在离他只有咫尺的距离处悬浮住了。
韩阳羽咬牙切齿地说:“还没砸到你呢,叫什么叫?还不赶紧从木头下面出来!我可撑不了太久。”
周围的人都看呆了,大家全部放开手以后,木头还飘在距离里面数尺距离的空中。
韩阳羽额头上青筋凸起,冷汗直冒。
等他们一走开,松开捏着的法诀。
木头重重地砸在地上。
“砰”的一声。
好一会儿以后,安静的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声“好”,其他人才跟着如梦初醒一般地扑向他,把他给抱住了,说:“哇,你真厉害啊!”“那是怎么做到的?”“用了什么戏法?”
韩阳羽面红耳赤:“法术!那叫法术!我不是说了我是仙人吗?我以前是修道者。你们又不相信。现在信了吧?
“不要动手动脚的,我说了,我今年七十几岁,你们不能敬老一点吗?”
“仙人”本来对于他们来说是个很遥远的词语,但是韩阳羽跟他们睡一个大通铺上,混得太熟了,没人对他能升起敬畏之心,嘻嘻哈哈地夸他,还问:“那你以前怎么不施展给我们看啊?你还会什么法术?”
【第十九回】
韩阳羽没脸说。
既是剑修,自然最专注于练剑,其他法术他都是粗浅地随便学一下,如今灵力大减,施展出来就跟闹着玩似的。
凡人真是大惊小怪。韩阳羽想。对以前的他来说,这根树木跟小树枝没什么区别,他还能御起千斤重的剑呢。
唉,唉……往事不堪回首,他的目光暗淡了一下,现在他灵脉已废,身体就像是筛子一样,压根存不住灵力,也不知以后有没有可能恢复,重新做一名剑修。
他不想承认,多半是希望渺茫了。
因为救了一个士兵,韩阳羽在军营的待遇飞一般上升,大家看他的目光都变得和善了起来。
晚上分大锅饭的时候,伙夫还单独给他分了一碗肉汤。
澹台莲州这时才得知下午差点出事,埋怨了一句“怎么不早点禀告”以后,特意去向韩阳羽道了谢。
两人有半个多月没见面,这再见面,韩阳羽看待澹台莲州的心境已大有不同。
澹台莲州单独与他说:“多谢你施展法术救了士兵。”
不如物尽其用,又问:“可否请你担任监工,体力活儿就不必做了,大材小用。劳烦你在边上盯着,若是谁有危险就帮着扶一把。我会给你工钱,你想吃什么也可以提,或者给你换个单独的房间?”
韩阳羽想到那一群小士兵,明明是很嫌他们烦的,却说:“不换了,天气越发冷了,聚在一起睡还比较暖和。”
本来不怎么在意他的澹台莲州此时再看他,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全新的人,好不热切地问:“我差点把你给忘了,你还会哪些别的法术?你觉得用得上的。”
韩阳羽被他的热情给恭维得不好意思起来,说:“学倒是学了一些……我也不知哪些能用得上。”
在剑修看来,除了剑术,都是随手一学,不甚重要。
他还能搓个火,或者凝一团水,或者刮一阵风。
这让他在野外露宿时,不至于无火取暖,口渴的时候能有捧水喝,刮出来的风也只相当于大一点的蒲扇,但要求再多的话,他现在的法力已经无法支撑了。
澹台莲州听了以后却兴致勃勃地问:“可能给我演示一番?”
韩阳羽羞耻地一一演示了一遍,澹台莲州看完,直说:“不错,真不错。你真有地方可以去吗?要么开春以后也别走了吧,留在我这儿,包吃包住,还给发工钱。”
韩阳羽犹豫了一下,说:“我还想想办法恢复灵力,虽然我现在灵脉已废,但我还想继续向天问道。”
“修道者果然都是一个心思。”澹台莲州略表遗憾,但没有给他泼冷水,甚至很有同感地说:“我懂,以前我也是这样想的……每次就是这样想着,才坚持苦练剑术,可惜,一直不能入道。”
韩阳羽看着他脸上浮现出的怀念的神情,近来心上的怪异之感再次浮现了出来,总觉得很熟悉。
澹台莲州对他笑了一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比我好,起码你还有灵根,若是有办法补好,是不是就能重新修炼了?虽然不知韩兄是遇见了什么坏事,才不小心损毁了灵根。但祝你能得偿所愿,能早日回复。”
澹台莲州对他越是友善——即使这是出于他救了士兵才获得的友善——韩阳羽想到自己之前在嶙山置时的所作所为,就越是羞愧。
他完全无法开口坦白说自己其实当时不想为了一个凡人跟魔将拼个你死我活,所以装成没看见,对昭太子被抓走一事袖手旁观。而后又因不想被责罚,所以欺瞒了昆仑。
假如澹台莲州知道的话,一定二话不说赶走他吧?
还有军营里对他多加照顾的士兵们,也会对他怒目而视吧?
澹台莲州为了感谢他,还赠送了一壶珍贵的高粱酒。
韩阳羽带着酒回去,要转赠给士兵们喝。
那个同他关系算是最好的士兵张氏说:“倒是赶巧了,来,分我一杯,我送给我兄弟喝。”
韩阳羽奇怪地问:“哪个兄弟?也没见你跟谁很要好啊,就一杯你还要送过去。”
对方淡然地说:“哦,我兄弟死了。
“之前我们结伴一起去救太子,他被妖魔杀了。”
韩阳羽愣住。
小兵还在继续说:“我跟他从小一块儿长大。刚好今儿是他的生日,等会儿我想对天祭拜他一下,给他敬一杯酒,让他在地下尝尝我送他的酒。”
半晌,韩阳羽才觉得自己重新能够呼吸,他说:“你们一群凡人,怎么敢跑到妖魔的地盘上去救人呢?”
大家说:“要是只有我们自己去,那是不敢地,这不是大伙在一起吗?”
“是啊,而且还有杨老将军带着我。”
“哈哈,我是荒城的,我跟着太子呢。”
“为了太子就不怕。”
韩阳羽语塞半天,又道:“要是当初辖管昭国的仙人没有玩忽职守,一开始就把魔将赶跑,将太子救下来,你的兄弟就不会死了……”
小兵直视着他,目光澄澈:“我不指望仙人来救我,我们在碎月城那么多年,仙人都没来救我们,只有太子来了。
“我信太子,不信仙人。
“我兄弟死得不冤,我跟他出发之前就说定了,无论我们之间谁死了都有可能。
“死了就死了,没关系。
“黎东先生把他的名字刻在了长功碑上,以后,想必有一天,我的名字也会被刻在上面。我觉得值得。”
一时间,韩阳羽竟然为其锋芒所慑,居然心生怯意。
他居然被一个小兵给看得惭愧起来了。
灵根被废一年多以来的不服气、不理解,在这一时刻尽数消无了。
他现在心甘情愿被处罚了。
他以为他顶多是傲慢自大,何至于被罚得这么重。
可在昆仑,有谁把凡人放在眼里吗?他以为这些人都卑如草芥,都无条件地仰望着仙人,祈求着仙人的怜悯。
其实他压根没有认真地低下头来,仔细去看过。
直到现在自己摔了下来,才终于看清楚了凡人们。
自这天起。
韩阳羽抱着偷偷赎罪的心态,勤勤恳恳地为建设军营而干活儿,他打算干到春天就离开,如此就不用再面对自己的错误了。
但是,在九月末的一日。
韩阳羽正在林子里监工,一声清越的鸟鸣自天落下,飘荡在秋意盎然的山峦林壑之间。
听上去有点耳熟。
他抬起头,看见一只青色长尾的神鸟飞过,被吓了一跳。
旁人笑话他:“你不是仙人吗?怎么这么大惊小怪的?居然还会被吓到。”
“我原还以为仙人都是像天上的那位一样呢,没想到还会有跟老韩这样的。哈哈哈。”
韩阳羽脸色糟糕。
他是被吓到的,但不是因为没见过,正是因为见过所以才会被吓到了啊。
青鸟紫云车全昆仑上下只有一个人有。
正是仙君岑云谏。
韩阳羽直想找个地方赶紧躲起来,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仙君怎么可能是特意为他而来的。
别人问他:“你怎么了?”
韩阳羽强作镇定,指了指天边,问:“你们都知道天上的那位仙人是谁?”
答:“知道。是太子的仙人朋友。”
韩阳羽:“?!?!?!”
岑云谏还没落地,澹台莲州就被禀报了。
他带着两个弟弟一起走出屋子,在一片空地上迎接岑云谏降落下来。
两位小王子,阿辛与阿尚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惊讶得睁大眼睛,舍不得眨眼。
岑云谏见他还带着两个孩子,还是跟他相貌相似的孩子,愣了一下,才走上前去:“好久不见,你又清减了。”
俩孩子一左一右,仰着头,看看澹台莲州,又看看岑云谏。他们想到母妃跟他们说的一些关于太子哥哥的小八卦,心想:这位就是太子哥哥在仙山上的前夫了吧。
长得真俊,难怪太子哥哥回来以后,对旁的美人都瞧不上眼。
澹台莲州问:“有要紧事?你还亲自来了。”
岑云谏摇了下头:“无事。今天是你生日,前几年都没机会祝贺你,今年正好得空,就想来见你一面。
“我来送你礼物。祝贺你生日。”
澹台莲州笑起来:“是有这回事。今天也是你的生日啊。也祝贺你。”
岑云谏的眼角眉梢舒缓了些许:“嗯。”
澹台莲州问:“我给自己准备了几桌宴席,要一起吃一顿吗?
“我请你喝一盏桂花酒怎样?”
不喝酒的岑云谏却未作犹豫地答应下来,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