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2月28日

献给仙君的be美学 by 寒菽(67 – 75)

第67章

在澹台莲州印象里,岑云谏从不喝酒。

只在他们成亲的那日喝过一杯交杯酒。

士兵们不是第一次见岑云谏,加之要遵守纪律,无人探头来看,各司其职。

岑云谏方才在云上就看到了军营这还在建设中的全貌,这时还较为简陋,比不上昭国王宫奢华庞大,却像是一丛野草,正在茂盛地生长着。他们每个人都在尘埃之中,却很快乐。

他很少在人间见到这样快乐的人。

除了澹台莲州,跟他身边的人们。

澹台莲州混在其中,穿得跟士兵无甚区别,穿得褐色粗布衣裳。

他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出混在士兵里的澹台莲州,忙了一日,还没洗漱,满身灰尘。

岑云谏还以为澹台莲州要带他去某个宫殿之类的地方吃生辰宴,结果只是把他带到一片空地上。

地上铺了一张半新不旧的席子,摆上矮几,就算他的座位了。

岑云谏:“……”

但看澹台莲州自己也是这样一个座位,正在他旁边,他便默默地坐下来了。

澹台莲州的下首左手边坐的是他的两个弟弟,依序往下,是兰药,还有黎东先生、孟白乙、赵蛟、阿鸮、小飞等人,这些个人岑云谏都认识,记得名字。

夜幕落下,月明星稀之时,篝火被点燃,火焰向着天空蹿高,照亮周围。

篝火旁烤着鸡鸭鱼羊,香气飘散向四方。

士兵们以篝火为中心坐下,按照他们的队伍,几个人围坐一桌,并不混乱。

韩阳羽已经遥遥地眺望见了仙君的身影,心虚不已,直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却被其他小士兵抓住,拖他一起去蹭吃蹭喝:“听说今天是太子生辰,他自掏腰包,宴请全军,难得能吃顿这么好的,我特意给你留了个位置!”

韩阳羽犹豫起来,再看他们的座位挺靠后的,应当不会被发现,他才抱着侥幸心理落座。

韩阳羽回想着上次遇见仙君时的那一日——亦是他被逐出师门的日子,仙君似乎没有正眼看他,兴许压根就没记住他的长相吧。

他在人群之中,目光越过憧憧人影,看见被火光照得通身明亮的澹台莲州。

他愣怔走神。

只觉得身上脸上冷热交加,像是一忽儿被扔进油锅,一忽儿又置身冰窖。

疑似在仙山学过剑。

二十三岁。

还跟仙君有这样的交情。

……

昭太子曾经的某个身份瞬时明朗了,他怎么会这时才发现?

澹台莲州就是那个凡人。

那个昆仑仙门里唯一的凡人,舍身施展禁术救活仙君的凡人,仙君冒师门之大不韪非要与之成亲的凡人,而后又在仙君当上仙君之前,抛下一切,离开昆仑、消失无踪的凡人。

难怪……难怪……

他呆呆地想,心绪如乱缠的线。

韩阳羽苦笑两声,径自摇了摇头。

不,要是他早点知道这件事,怕是会更加愤愤不平,怨天尤人,以为仙君是徇私情所以重罚他。

现在他与澹台莲州相识,却不再会这样想了。

他要是没那么自私,试着去救了昭太子,就算没救成,也不至于被重罚。

他要是没那么傲慢,那么他或许会知道仙君身边的那个凡人的名字,就不会胆大包天到隐瞒下来。

可在昆仑,有几个人去认真地问过那个凡人的姓名呢?

没有吧。

身边的小兵见他神情古怪,一下子像是要哭,一下子又像是要笑,曲肘撞了撞他,问:“你怎么了?”

韩阳羽略带颓唐地往后一仰,眺望着天穹上的繁星,说:“没什么……

“他们都不知道凡人叫什么,我也不知道。”

澹台莲州脸上的笑容比火更明亮,似乎在笑着跟仙君说着什么。

但他离得远,自然听不见。

仙君一如既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出尘脱俗。

然而,然而……落在他眼中,总觉得有一丝说不上来的不一样,不像那个在昆仑时的仙君。

士兵们都抻着脖子在看澹台莲州,笑呵呵地说:“我们太子就是厉害,跟仙人都有交情,过生日还有仙人专门来祝贺。”

韩阳羽问:“你们就这么爱看太子啊?”

士兵晕陶陶地答之:“好看嘛。太子生得真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男人女人都好看。”

也有人说:“我爱听太子说话,太子的声音也好听。”

旁边有人嘲笑:“你脸红什么啊?哈哈哈哈。”

这时,澹台莲州起身离开。

士兵们交头接耳地问:“怎么了?太子要去干吗?”

韩阳羽也看了一眼,但是是在看仙君,仙君还在。

不多时,澹台莲州抱着一把古琴回来了。

众人纷纷激动起来,鼓掌道:“哦!太子要弹琴与我们一起取乐!”

“安静,安静,别吵了,再吵我要听不见太子的琴声了。”

大家自发地安静下来,只剩下柴木燃烧的轻微破裂声。

澹台莲州抚琴而歌,他的声音如落珠敲玉,清灵悠扬,一句一句地唱着。

谁都没出声,听完第一遍以后,两个带着稚气的少年的声音跟着唱起来。

那是两位年幼的王子,他们在跟着兄长吟唱。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歌声。

也有人用乐器合奏,有的人没有乐器,就随节拍桌子、击碗,或是敲剑。总之,能发出声音就好。

众人的歌声汇聚在一起,飘扬在军营上空,仿佛要响彻天际。

韩阳羽傻了眼。

他听过士兵们唱歌,平时干活儿的时候大家也爱唱歌助兴,亦是这样士气高昂,现下的这歌声中却又有些别的。

有对太子的爱戴之情,有对伙伴的友谊之情,还有更多更多,他无法辨清的慷慨激昂的情绪。

在这快活喧闹的氛围之中,倒也不止他一个格格不入。

韩阳羽再次从人群缝隙中看过去,看见仙君还是冷冷的,他当然没有开口一起唱,连身形都没有摇晃一下,微微侧头,看着澹台莲州,也不知在想什么。

尽管如此,反正无人在意他。

也没人说他扫兴。

这时,不知是不是岑云谏发现了有一道奇怪的视线,忽然向他的方向看过来。

韩阳羽颈后寒毛直竖,赶紧低头弯腰,掩住自己的脸。

澹台莲州在自顾自地在享受快乐。

而这一切都跟岑云谏毫无关系,并不因为他而改变。他是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他在与不在都一样。

大家唱完歌,唱得有点累了。

肉也烤好了,汤和饭也煮好了,送到每一张桌上,任大家大快朵颐。

而岑云谏的桌上只有一个酒壶和一个酒盏。

大家向澹台莲州举起酒盏祝福他,快些慢些,聚在一起勉强显得整齐。

“太子,祝您生日快乐。”

“祝您年年如今日,长命百岁,身康体健。”

澹台莲州一一谢过,脸上挂着的笑容就一直没有松懈下来过,也没什么空去注意去招待岑云谏。

岑云谏也没去凑到他面前,默默地自斟自酌。

在这喧阗之中,他莫名地想起先前他与澹台莲州说定和离以后,他回到洞府,看到那一对忘了收起来的酒杯,不知为何,喝了一整晚的闷酒。

澹台莲州偶尔会瞥他一眼,见他酒壶倾斜至底,却倒不出酒液来,眼睛看着别人,反手将自己的酒壶递了过去。

岑云谏接过酒壶,小心地没有碰到澹台莲州的手指,不使得他们之间有一丁点的肌肤接触。

澹台莲州对人招招手,让人给他上酒。

就这样。

一壶接一壶,岑云谏喝酒,澹台莲州也在喝酒,不快不慢,喝酒到散席。

岑云谏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去找澹台莲州。

人太多了。

正遇见澹台莲州在跟两个弟弟说话。

一个说:“那个仙人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好闷啊,他会说话吗?”

另一个说:“他为什么是仙人啊,他看上去跟我们长得一样。”

澹台莲州道:“他是啊,他一剑可以劈开天、斩断山,你们是没有见过……别招惹他啊,不准跟他面前调皮,很危险的。”

岑云谏忍不住开口说:“我还不至于欺负小孩。”

澹台莲州转过头,笑了一笑:“不是说你会欺负小孩,是说你厉害。仙君。”

补充说:“祝你生辰快乐。”

岑云谏:“多谢。”

澹台莲州问:“宴席散了,你可是要离开了?”

并不赶他,只是觉得堂堂仙君,估计没空在这滞留太久。

岑云谏静默而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兴许是在夜中,瞳色比平时更深,像是化不开的浓墨,又像是汹涌的深海。

澹台莲州敛起笑意,眼底闪烁着几分迷惑。

奇怪,岑云谏这是怎么了?

感觉有点可怕。

莫非是还有事要与他说?

澹台莲州让两个弟弟回去休息,自己则引着岑云谏去了他下榻的屋子。

岑云谏一进门就坐了下来。

澹台莲州点起一盏灯,放在案上,他俩面对面的正中间。

烛光照亮岑云谏的脸。

澹台莲州细细看,脸一点都没红,耳朵没有,脖子更没有,除了有淡淡的酒气,还得靠近了才能闻出来,甚至都看不出来他喝了酒。

应该……应该不是喝醉了吧?

而且今晚喝得酒又不烈,为了让大家都能喝到几碗,也怕喝得太醉了,明天会有太多人醉得起不来身,所以还掺了水。

澹台莲州喝着都觉得淡嘴。

岑云谏坐得笔直。

蓦地抬起头,冷冷问:“还有酒吗?”

澹台莲州欲言又止:“……有。我去拿。”

没想到还得接着喝。

澹台莲州倒是不介意,迄今为止,也没人喝赢过他。

别看他现在喝得脸颊、嘴唇、耳朵都红得像是擦了胭脂,其实头脑还很清醒,还有暇余细细推敲一下,想:岑云谏这是怎么了?看上去不太开心的样子。

这家伙是个闷油瓶,澹台莲州比谁都清楚。

出于老相识的情分,还是关心两句吧。他问:“怎么了?遇上什么事了吗?

“上回不是你听我唠叨了很多,这次换我听你说吧。”

岑云谏仍然是默不作声。

澹台莲州见他要去拿酒壶,抢先一步,夺走酒壶,给他倒酒。

岑云谏的手停在半空中,迟钝地收回来。

他掩手于袖中,抚了扶被澹台莲州的手指不小心擦碰到的地方,有种被灼伤的幻觉,灼伤至发烫。

奇怪了。

澹台莲州一点法力都没有啊。

如此想着,岑云谏又用一种纯粹的困惑的眼神看着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忍俊不禁,问:“你到底怎么了啊?这么看着我。到底有什么事,你尽可以跟我说啊……”

柔和的烛火氤氲了澹台莲州的轮廓,在岑云谏看来,他的身上像是笼着一层雾一般的轻纱,他似笑非笑的一双星眸像是洇着仲夏夜潮湿燥热的梦,与他说:“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我在凡间,你在天上,互不干扰,你总能信得过我吧?”

岑云谏依然嘴唇紧闭。

澹台莲州打量了他一会儿,说:“罢了,罢了,不说就不说吧。我好心想与你排忧解难,你倒不领情。

“也是了,我们成亲的时候,你就有许多事不跟我说,现在都分了,哪还会与我说。

“你是不是本来就信不过我啊?”

“不是。”岑云谏终于开口,“我没有信不过你。

“只是……有些事,与你说了也无用,徒惹你害怕烦恼。”

澹台莲州笑了:“你说都没说呢,怎么知道我会怎样?”

岑云谏沉默。

他往前倾斜身子,靠向澹台莲州的同时,烛火摇曳一下,落在他脸上的幽光跳动,冷不丁冒出一句:“莲州,你这是在指责我吗?”

澹台莲州被吓到,心漏跳半拍:“啊?”

夜渐渐安静下来。

他们之间长期以来维持着的虚假的摇摇欲坠的平衡似乎在这一句话之后要被打破了。

体面。体面。

说要好聚好散,要彼此都留存体面。

澹台莲州装没听见,低头倒酒。

听见岑云谏压着嗓子,低低地说:“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单方面说爱我,又单方面说不爱我了。”

像闷沉静谧的夏日,天边擦过一道雷。

澹台莲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岑云谏这是喝醉了。

因为几乎不喝酒,所以估计岑云谏都没意识到自己喝醉了。

第68章

寒风萧萧。

不该喝冷酒的,该请仙君喝一碗热茶。

澹台莲州想。

也许是因为光线太暗,澹台莲州有一种不真切之感。他甚至希望自己喝醉了。要是喝醉了,就可以忘掉他所见所闻的这荒唐一幕。

仙君在说什么啊?

他把手放在桌下,又摸了摸袖子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总之,心里慌慌张张,表面看上去浑若无事地装成有事要做,企图能够躲过眼下这一令人尴尬的情景。

他想要将那摇摇欲坠、即将坍塌的体面给支撑回去。

一时间脑子转动飞快,在想如何委婉地提醒仙君喝醉了。

然而岑云谏实在醉得厉害,不依不饶地追问:“莲州,你拿我当什么?

“小时候就是这样,我不想理你,是你主动跟我说话,是你非要缠着我让我教你剑术。”

澹台莲州被这话语一句一句地紧迫着,一时间无暇思考,只得先回答当前的问题:“那是因为我看你是班上剑术最好的,而且别的小孩都有要好的同伴了,只有你孤零零的,我就想我们说不定可以搭伙嘛。”

岑云谏:“后来我去了内门,你说你会来找我,结果你一次都没有来过。”

澹台莲州:“那不是本来约好了,假如我入道了,我再去找你吗?谁知道我一直没入道,哪有脸去找你,我还以为你不想跟我交朋友了。

“怎么还怪起我来了,一直到十五岁那年,你不是也没来找过我吗?”

岑云谏理所当然地说:“我不去找你,你就不来找我了吗?”

澹台莲州也被说得恼火起来,寸步不让地说:“仙君,仙君,你可真是高高在上啊。只能我去找你,不能你来找我是吧?”

岑云谏阴沉沉地说:“我就是在等着你入道然后与我同门,礼物我都备好很久了。谁知道你一直不能入道。最后不还是我先去找你的吗?”

澹台莲州想了想。

还真是。

他不敢去找岑云谏,还是有年一起入门的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救世主”们聚会,他才莫名其妙跟岑云谏又搭上话。

对岑云谏还记得他的名字,他都觉得很诧异。

但是——

果然岑云谏这居高临下的语气还是让人大为火光,澹台莲州也没办法跟他好声好气地说话了:“对不起啊,我资质糟糕,没有仙骨,不管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入道,让你失望了。仙君。

“昆仑上下那么多人,有的是人有仙骨,你让别人入道陪你吧。”

岑云谏脱口而出地反诘道:“可我只想要你陪我!”

澹台莲州嘴唇嚅动,他低声说:“……老天爷让我没有仙骨,这又不是我的错。”

真难堪。

澹台莲州不想跟他吵架。

说实话。

眼下,不愉快是一回事,仙君完美无瑕、犹如半神般的形象实在是崩坍。

两辈子,三十几年,澹台莲州都没见过岑云谏这样失态。

这算怎么回事呢?

他向岑云谏提和离的时候,没吵架。

后来他拔出心剑,没吵架。

一年多前,他俩正式分道扬镳,也没吵架。

有那么多可以适合吵起来的机会,却都闷了下来。

你祝我海阔天空,我祝你前途无量。

如今时过境迁,两年了。

竟然在这平常的时刻,因为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突然之间,再也按捺不下去了。

原来,仙君也没有他看上去的那样毫不在意。

澹台莲州想。

岑云谏继续在翻旧账。

“每天站在羽见山的杜鹃花丛里看我的不是你吗?”

“……”

“每次我回山,都要躲在我的必经之路上等我的不是你吗?”

“……”

“用可抵死愿的爱救活我的不是你吗?”

“……”

“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希望跟我成亲的,不也是你吗?”

“……”

这一连串的指责砸下来。

澹台莲州直觉得倒好像他成了一个负心人,辜负了仙君的一片爱意,他问:“我用什么眼神看你了?”

岑云谏被打断,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就是那种,小动物可怜巴巴地望着一个人,希望对方收养自己的眼神。”

澹台莲州低笑了一声:“原来我只是个小宠物啊,也没错就是了……”

又想了想。

再笑了一声。

零碎的笑声。

不大像笑,只是个短促的气音。

风一吹就盖过去了。

也不知是在笑谁。

岑云谏憋闷至极地说:“想成亲的是你,想和离的也是你。”

澹台莲州不欲跟他讨论两人和离究竟是谁对谁错更多,要是岑云谏这样认为,那就这样认为吧,他说:“那就当都只有我想吧。

“你既不想跟我成亲,也不想跟我和离,你只是太温柔了,从不拒绝我而已。

“仙君,既然只有我在爱你,你又为什么要生气呢?”

澹台莲州直直地望着他,像是将一根针钉进他的心尖一样,直白到刺痛:“因为我只是小小的凡人,我不配向你提和离是吗?”

岑云谏被魇住了似的,一刹冰凝,连呼吸都像是听不见了。

澹台莲州对他说:“你喝醉了,仙君。

“我非要问我的话——是,我是爱过你的。

“但我成不了仙,你也不可能做凡人。我们分别不是迟早的事吗?都算是我的错吧,是我自私,我只有百年,我不想再把自己奉献给你了。仙君。”

岑云谏闷声闷气地说:“别叫我‘仙君’。”

澹台莲州不言不语。

岑云谏长喟一声,澹台莲州看到他放在桌上的手握紧,再松开,杯子已经被捏成齑粉,自他的指缝间流出来:“不要再叫我‘仙君’了,澹台莲州,别叫了。别人这么叫没关系,我只希望你别这么叫了。我都从没有在你面前自称过‘本座’,你就应该察觉到,不要再叫我‘仙君’了。”

澹台莲州嘀咕:“真喝醉了吗?仙君也会喝醉的吗?”

岑云谏加重了三分戾气:“都说了不要再这么叫了!”

澹台莲州闭嘴,从他这儿看过去,岑云谏背后的那团光照不到的阴暗仿似像是从他身上逸散出来的黑气,一丝一缕,克制不住。

岑云谏的眼神也很可怕,换作是昆仑的其他人,怕是早就已经吓得瑟瑟发抖了。

他很快意识到了,匀息尝试让自己冷静下来。

凡人,凡人。

凡人真可怕。

凡人的身体是那样的弱小,让他连一点力气都不敢动,就怕不一小心会把澹台莲州给弄死了。

凡人的寿命是那样的短暂,至多只有百年,而且他查过了,人间的这些国的国君,能够活到五六十岁的都算是长寿,许多都只能活到三四十,甚至二十几岁就去世了。

澹台莲州还能活几年呢?

会不会他一个不留神,再去看,就发现已经死掉了。

明明弱得要死,还不需要他的帮忙。

这份源于对澹台莲州的凡人生命太过柔弱却无能为力的恼怒由来已久,他无计可施就罢了,仅有的一些手段,澹台莲州还不接受。

岑云谏半醉不醉地、灼灼地望着澹台莲州,像是在一片黑暗之中,向人间的澹台莲州悄悄地垂下了一根蛛丝。

只要他肯攀住,岑云谏就愿意把他拉上来。

问:“你就不想长生吗?幽国国君就很想长生,他想尽了办法,他求过昆仑,也求过其他修真门派,宁愿不当国君,也想要长生成仙。

“你想当国君就当,你们凡人不是至多做个三四十年的国君吗?你当个够,到时候我再接你回来。也不要再拒绝我的帮助了,我给你什么灵药你就拿着,你起码得活到那时候。”

澹台莲州:“我没有仙骨,就别强求了吧。”

岑云谏满是酒气,十分急躁且相当霸道地说:“我是昆仑的掌门、修真界的仙君,别的我都不要,我只强求这一件事,难道都不行吗?我就不信没有别的办法了!”

看吧。

岑云谏就是这样,他想要做的事,就不听别人的意见。

澹台莲州想着,伸出手,轻轻地覆在他放在桌上的那只紧握成拳的手上。

澹台莲州低下头,把视线从岑云谏阴鸷执拗的眸中挪开,落在了他的手上,这双伤痕累累、布满老茧的手。

他先把岑云谏的手轻轻地翻过来,手心朝天,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扳开。

没有用任何的法力,也没用多少力气,但他就这样把修真至尊的仙君的手给松开了。

再轻翕唇瓣,轻声吐出的话语就如蹁跹地落在岑云谏炽烫的掌心。

他看见这里有一道很深的疤痕,深红色,是当时他拔出心剑时,岑云谏为了阻止他,握住他的剑而留下的。

“仙君,我不想长生。

“辜负了你的一片好意,抱歉了,你就当我是没出息吧。

“我就想做个凡人,逍遥自在几十年。”

世上有命数吗?要是有的话,或许他连几十年也活不到。

说不定在三十岁时死去是他的宿命。

在这之前,他都不会死。

或许他又会在三十岁那年去世,不是被岑云谏杀死,也是因为别的。

将岑云谏的手扳开以后,澹台莲州拿了另一个杯子放在他的手心,给他倒上一杯酒。

已经喝了这么多,醉成这样,那就不介意再喝更多了吧。

也为自己倒上一杯。

澹台莲州向他举了举酒杯,从容许多,道:“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杯。

“饮了这杯,既愿,与君同销万古愁。”

他自顾自先一饮而尽。

岑云谏盯着他喝完,又一次捏碎酒杯,不作回应,沉着脸,折身离去。

顷刻。

融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第69章

昭太子的生日宴会过去后,大家搭建军营的劲头更高,不日就快造好了。

这天。

阿鸮与小飞一道离开军营。

他俩年纪相仿,早就成了朋友,小飞对洛城更熟,作为一个合格的斥候,刚来到洛城不久,他就把城中的每一条巷弄和附近的地形都摸了个一清二楚,牢记于心。

今日他们是带着太子给的任务过来的。

但小飞说:“我有个事得先做。”

于是小飞领着阿鸮来到了一处食肆,径直去找掌柜,张口就说:“掌柜,上次在您这儿吃了饭……”

他才刚开口,掌柜已带着僵硬的笑容,和气地接过话去:“小的自然记得军爷,可是上回觉得吃得好,还要在我们这里吃饭?请上座,请上座,要吃什么尽管说。”

小飞想到要办太子的事,有一分焦急,说:“不是,今天不在你这儿吃饭。”

掌柜额头眉间的皱纹更深,用一种做好心理准备的语气问:“那……您是想要什么?”

他想:多半是来要钱的,要是数目不多,给就给了,就当破财消灾。

小飞却掏出钱,放在桌上:“我是来补给钱的。上回在你这儿吃饭,你给我收的钱也太少了,我还以为在你们洛城吃饭那么便宜!结果是你故意少收钱。”

掌柜傻了眼,不是来收钱的?还是来给钱的。

小飞抱怨说:“下回不要再这样了,太子不许我们低价买百姓的东西,要我们都按照物价买。倘若被纪察发现,以为是故意的,我还得被罚。这些钱够吗?”

他挠挠头,扳着手指算,傻乎乎地说:“我算着是要补这么多,有没有少?少了的话,我再给你。原来你们洛城吃饭比其他地方要贵这么多。”

阿鸮在一旁,结巴地说:“你、你傻啊?洛城要什么没、没什么……粮食和家、家畜自然比、比其他地方更金贵……卖得更贵也、也应当。”

转眼三年过去。

小飞跟阿鸮今年已经十九岁了,但因为一直跟在澹台莲州的身边,一心只想着磨炼武艺,是以还有一身少年气。

阿鸮长高了许多,去年长得最多,一口气从七尺长到了八尺半,天天夜里都嚷嚷腿疼,起初忍着,还以为自己是得了病,夜里偷偷哭。

被住一个房间的小飞发现了,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急得要死,问出来以后,赶紧带他去看大夫。这对好朋友,一个以为自己要死了,一个以为朋友要死了,都哭丧着脸。

小飞泪汪汪地问:“阿鸮是生什么病了?”

大夫给他看了半天,道:“没事,就是长太快了,揉一揉就是了。”

于是每天晚上,小飞就给他揉腿。

揉着揉着,眼见着阿鸮这小黑娃越长越高、越长越壮,他又泛酸,嫉妒地说:“你怎么长这么快呢?凭什么啊?我们吃的都一样啊!我感觉我的个子都长到你身上去了。”

阿鸮一脸淳朴,憨里憨气地说:“这不、不好吗?”

小飞觉得他们的友情破裂了:“当然不好!我也想长高。你还刺激我,我以后不跟你做朋友了。”

阿鸮真诚地说:“可你跑、跑得快,我听说长得矮、矮的人跑、跑得快,高了、壮了就变、变重了,你还是矮点好,才、才能一直跑得快!”

小飞一听,觉得很有道理,当场跟阿鸮和好了。

小飞心疼地给够了钱,说:“这一顿饭,就把我十几日的工钱给吃没了。”

阿鸮:“下回,我、我请。”

小飞立即高兴起来:“真的啊?哈哈。”

两人走走笑笑,气氛轻松,都是少年模样,一点也不吓人。

澹台莲州是特意派他们两个出来的,觉得这俩孩子长得讨喜,一个是娃娃脸,一个是小结巴,总不至于跟荒城的那群恶人一样出去吓到人。

但洛城的百姓一看到他们身上穿着的士兵铠甲,看到他们身上的弓箭和刀剑,还是将他们当成洪水猛兽一样绕路走,一个个都低下头,连正眼都不敢看他们。

小飞来到洛城的城守府,先按照规矩知会过了,再跟阿鸮一起去贴告示。

周围根本没有百姓敢来看。

现在城守府外贴了一张,然后阿鸮解下挂在腰上的铜锣和棒槌,重重敲一声。

“嗙——!”

“太子欲筑工事,招一千人!需年满十五岁的男子。奴籍包吃包住,另给每月一百钱,若签长约三年,可脱奴籍!良民亦包吃包住,另给每月大钱三百!欲事者从速!名额有限,早到早得!”

一整个白日的时间,小飞与阿鸮两个人走遍了洛城的上上下下,在街头巷尾各处都张贴了公告。

太子说,大部分百姓都不识字,所以让他们贴了布告以后再嚷嚷几遍,叫所有人都能听见。

喊了一天,小飞嗓子都快哑了。

可算是完成了太子交代的任务,两人收拾收拾,回军营去了。

而太子要招工的消息也由此,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洛城上下的每一户人家。

城西有这么一座破屋子,他们家住在巷子的尽头,只挖了一扇门,没有窗,用桑枝绑起来就当是门了,连门轴都没有。

太穷了,是以也不用担心小偷会光顾,因为没东西可以偷。

他们家十二岁的女儿去卖自己编的草鞋的时候听说了太子要招工的消息,她回家以后对爹娘说:“我想扮作男子去报名做工,包吃包住。马上就是冬天了,家里的粮食哪里够吃?”

娘搂住她说:“不去,我的傻妮子啊,那些个官老爷说招工都是骗人的!到时候过去了,让你当牛马一样,干活儿累到死,你的脚啊手啊,都得冻得烂掉,掉下来。到时候拿你的骨肉填了城砖,填了路。你可别伴着男人去做过几天苦工,就觉得自己多能耐了。”

女儿含泪说:“可是,可是,要是留下我,外婆就没的吃了,我想把我那口饭省下来,给外婆吃。”

她那躺在床上卧病不起的外婆流下眼泪:“你们把我扔了就是了,我现在什么活儿都不能干,平白拖累你们,把我留下来干什么?”

她爹也说:“太子说得好听,还说要给奴隶工钱……但怎么可能呢?

“我们家世世代代做奴隶,从未听说过能够脱籍,你爷爷、你太爷爷,都是做工做死了,这就是我们的命。

“说要做工,直接把奴隶都叫去就行了,为什么还要说包吃包住给工钱呢?为什么呢……

“一百钱……一百钱……”

一百钱并不多。

一般佣农干活儿一年可以挣个两千钱,所以对良民来说,一年三千六百钱是一笔颇为可观的收入。

而奴籍则惨了,平日里官府召他们干活儿,多是不给钱的,一年到头忙活下来,能挣个五百钱就算很好。一年一千多钱,还包吃住,对于他们来说,诱惑太大了。

女儿又说:“娘,明天我先去看看行不行,要是骗人的,我就赶紧逃回来。

“爹,你就让我去吧。”

她爹愁到了天亮,才说:“你一个人去怎么成?怕是想逃也脱不了身。我跟你一起去,要是有事,我带你回来。”

第二天一早。

父女俩就一道出门去了。

女儿穿的就是一身男装,是她娘捡了东家西家的布头给她凑着缝起来的,跟乞丐无异,她自小吃不饱饭,长得瘦小,今年十二岁了,还像不到十岁的模样。平日里为了挣一口饭吃,她哪里都敢去的,抓老鼠,掏蛇窝,胆子大得很。

惯会装成男孩子去做工,从没被人戳穿过,许多人都以为她就是个男孩子。

两人天蒙蒙亮就出发,快到太子的军营门口,发现来的人还不少。

有两个士兵在维持秩序,告诉大家排成两队,队伍如长蛇般蜿蜒了一路。

男人牵着女儿,心里很没有底,这么冷的天,他紧张得直冒汗。

终于轮到他们,他先通过了。

操练场上摆了两张桌子,两个负责录名的人都是黎东先生的弟子,他们头上包着巾,衣着整齐,一看就是读书人,斯文秀气,面目和善。飞快地问了他几个问题:名字是什么、今年几岁、住在哪儿。最后问:“你想住军营还是回家住?”

男人被一句话接一句话地推着说:“回家住。”

对方录好了他的姓名,还有大致的相貌,给了他一个竹简,上面刻着他读不来的字,说:“这个可别丢了,你领衣服、领粮食、发工钱,都要凭这个领。衣服今天就领。”

他们已经看见有人拿着新衣服从军营里走出来,往洛城去了,那料子看上去还挺厚实的,一看就红了眼。

然后轮到他的女儿。

做记录的人瞄了一眼,皱眉说:“太小了,不收。”

女儿着急地撒谎:“我不小了,我今年十六岁了!收我吧!”

平时只要她这么说,那些东家就愿意让她干活儿了。管她是几岁,便宜,能干活儿就好了嘛。

今天却不一样,文官转头向身后看了一眼,说:“赵大夫,你过来看看,这里有个小豆芽菜说自己十六岁,这真有十六吗?”

坐在另一张桌子后面的中年男大夫对女孩招招手,把人叫到跟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眼,说:“瞎闹!这是个女娃娃!”

两个学生文官惊住:“女孩子那更不能要了。我们说了只收成年男人啊。”

女孩还咬死了说:“我是男孩子。”

大夫:“我还能认错不成,不然你们让张婶过来检查一下。”

于是叫来了一个胖乎乎的老妇人。

还没检查,女孩终于松口承认自己是女的,她哭得像只猫儿:“我干得来的!我不要工钱行吗?就给我东西吃,不然我外婆就没吃了。”

张婶心疼她:“我那儿还缺烧火丫头,你要是愿意干,我去给你问问长官,也包吃住,只是工钱没那么多。”

第70章

女孩二话不说答应了下来,还问张婶:“做烧火丫头有衣服领吗?”

原是没有的,但张婶说:“我给你拿一身我的旧衣服,你应该也能穿。”

女孩没觉得不好意思,她的生活太过困苦了,穷到这种地步,能有件不错的衣服对她来说已经很好了,更不会因为这是别人的旧衣服就觉得不好。

他们父女俩都领到了一件衣服回家,都乐坏了。

但女孩还不准备穿这件衣服,她打算把衣服给外婆,这样到了冬天,外婆多穿一件衣服就不会冻着了,她年纪小,火气旺,挨点儿冻没事。

他爹也是一样的想法,但是是打算把衣服给妻子。

隔日一早,他们还是穿着旧衣服去军营。

路上遇见了昨天报名时遇见过的人,已经穿上了新衣服,见到他们出发,扬扬得意地说:“你们是不是蠢?既然都拿到衣服了,干吗还要去干活儿。反正什么都没做,也拿到了一件衣服,这不是白赚的?

“还真去给人当牲口啊?我可不去!”

说得男人心底发怵起来,女儿劝他说:“爹,别怕,以前给官家老爷做工何曾见过还给发衣服的?我觉得这回不一样。”

两人到了军营,去了不同的地方。

女孩到了张婶面前,张婶一见她,傻了眼,说:“不是给了你新衣服吗?怎么还是穿得破破烂烂的过来?”

女孩红了脸说:“我的衣服不破,还能穿,所有洞都缝上了。也洗过的。”

张婶直皱眉,看得女孩心里没底,她赶忙哭了起来,希望能够用眼泪博得同情,留下来做工,说:“我想把衣服给我外婆穿,她年纪大了,又生病了,夜里都冷得哆嗦。”

张婶一看又心软了:“我再给你弄一身衣服过来,可别再给别人了。太子这里有规矩,不好穿得脏兮兮的,不像话。

“我给你舀一盆热水吧,你先洗个头洗个澡。”

几位伙房的大妈聚在一起。

“这小姑娘可怜的,身上跟排骨似的,都没几斤肉,造孽哦。”

“咱们以前不也是这样?要不是太子把我们从碎月城里带出来,我们哪里有今天?”

“我一看到她就想到自己先前,就好想哭啊。”

女孩没上过学,可她本能地知道如果想要站稳脚跟,就要尽快地融入这些人之中,她竖起耳朵,把她们说的每个字都记在心里。

“你说太子盖那么多房子都给谁住啊,我们不是都已经有地方住了吗?盖的还是地窝。”

“不知道。”

“老杨现在都在干什么呢?好久没见到他了。”

“好像被太子叫去种田了。”

“怎么让他去种地啊?”

“太子说,杨老将军困守碎月城三十几年,种田攒粮食很有一手,应当去种地更好。”

“欸!太子说得真不错,我怎么没想到呢?老杨种地确实厉害,碎月城那种下等地,地方也不多,还能被他种出那么多粮食来。”

“我看啊,是太子怜悯他老弱,给他一个差事,有贡献,也不至于闲着。”

然后她们忽然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女孩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睁大眼睛,好奇地左顾右盼。

“就你嘴尖,改日我去告诉老杨你背地里说他老弱,他可不得气得把胡子都吹起来?”

女孩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穿着不大合身的衣裳走出来。

张婶夸她说:“长得蛮俊的嘛,这样就有女孩子家的样子了。忘了问,你叫什么啊?”

女孩迷茫地说:“我没名字,就浑叫个大丫。”

她又红了红脸,想到她出去装成男孩子打工,都自称是齐家大郎。没想到竟然有一天恢复了女孩的名字。

张婶说:“那我以后就叫你‘大丫’,挺好的,是个好名字。总得有个名字。太子说了,为人在世就得有个名字,那才算是活在世上。”

太子,太子,太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怎么这些人一个个的都三句话不离太子?而且一提到太子,就好像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一样,力气也有了,眼睛也亮了。

大丫怕自己被嫌弃不勤快,以前有一次她干活儿因为休息了一会儿,就被挑剔说不勤快,直接被赶了走,连工钱都没有给她结。

她什么活儿都抢着干,一直到中午都没有歇下来过。

给士兵和雇工们分饭的时候,她发现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菜色,有豆子、萝卜和糙米混在一起煮的粥,军营的人还有一碗汤,熬汤的时候加了肉,熬了一上午,早就熬化了,但起码让这汤带了点荤腥油花。

另外还有一篮煮鸡蛋,大丫发现煮鸡蛋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她观察了一下,得是被簇拥恭维今天考校最好的士兵才能得到两个,还有那些头戴文巾的读书人,他们也能分到一个。

有位文官见到在一旁帮忙的大丫,认出了她,说:“这不是昨天那个装成男孩子想混进来做工的小姑娘吗?”

大丫爽快地点头:“是我!您来拿鸡蛋吗?”

文官今年二十岁出头,见她这样开朗,不由得也笑逐颜开,揶揄地问:“你到底几岁啊?还跟我说十六呢。有十四吗?”

大丫想了想,羞怯地摇摇头:“没有。”

又问:“十三?”

她又摇头。

文官惊讶地问:“你该不会连十岁都没有吧?”

大丫说:“我今年十二岁。”

文官接过鸡蛋,正要揣到自己的袖子里,想了想,又掏出来,递给她,说:“这个鸡蛋给你吃吧,补补身体。我老家也有个妹妹,我许久没见她了,也不知道如今长得多高了。她十岁的时候看着就比你高了。”

大丫不好意思拿。

身边的伙伴说:“不错,有君子悯弱之风。”

张婶则跟大丫说:“没事,拿着吧,不用跟他们客气。他们明天还有的吃。”

大丫这才怯生生地把鸡蛋接了过来。

鸡蛋其实已经放凉了,一点都不烫,但她接到手里,总觉得还是热乎乎的。

回家以后,她把鸡蛋给了娘,娘又给了外婆。

大丫在一边看着。

外婆见她眼巴巴的,再塞到她手里:“乖囡囡吃。”

大丫不吃,说:“我就是看看,我没吃过鸡蛋,我看外婆怎么吃就好了。”

外婆拨开了鸡蛋,三人分着吃了,每个人都分不到多少,但就是觉得嘴里甜滋滋的。

娘又问爹:“今天你都干了哪些活儿啊?累不累?”

爹说:“不累,早上干了两个时辰,吃了饭以后还准我们在树荫下休息两刻钟,旁边就放着大水缸,灌满了水,要是口渴可以去喝一瓢水。”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是在做梦一样,他世代为奴隶,以前从天亮忙到天黑,给的饭还不如牛马的饲草,也没有休息,就是动作慢一点,都会挨鞭子,动辄被打骂,就是渴死了也不会给你水喝,累了病了都得忍着。

爹说:“也不知道是只有这头几日有,还是以后都有。就是只有这头几日才有也值了。”

结果半个月过去,每天都给饭,给水。

他砍了一介竹筒带去,偷偷地把粥省下一半带回家给老人孩子吃。事实上,不只是他,还有许多人都这么做了,他脑子笨,看到有别人这么干,才跟着做。

早前笑话他傻的那个邻居看了几天,见有吃有喝,又巴巴地跑去做工,因为一日做工的记录都没有,被揪了出来,把他的衣服收了回去。

那天他可吓得够呛,还以为邻居要被打了。

倒也没打他,只是严厉地斥责了他一番,并且说他的名字相貌被录下来,接下去一年就算军营再招工,都不会允许他再报名。

来人道:“太子知晓你们生活艰辛,是以心生奸计也不算大过错,是以不加以体罚,但希望你思量自己的过错,别将太子的良善当成是愚蠢,还从中占便宜。小惩大诫,希望你好自为之。

“之前也有拿了衣服却不来做工的人可以来找我们坦白,你把衣服还回来,一年以后,还能来我们军营做工,若是不还,下次来我们军营被发现,以后永不录用。”

一转眼。

大丫父女在军营干了一个月的活儿,不光是没有被折磨,两人都胖了一圈,气色看上去也比以前更加红润健康了。

尤其是大丫,巷子里的人这才发现她是个女孩子,如今从头到脚都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整齐,连新衣服都穿上了。

有好日子谁不想过啊?

那些个前头因为犹豫畏惧没有去的人见了这样活生生的例子,都羡慕得红了眼睛,日日念叨着太子的军营何时招第二次工,他们可得赶早去报名。

这天,大丫照旧在后厨帮忙。

她很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一时一刻也不敢懈怠。

张婶找她说:“大丫,你认不认识其他有想做工的女人,年纪不能太小,得会做衣服的。

“太子让我们赶制冬衣,我们人手不够,忙不过来,你回去问问有谁想做,要五十个,跟你一样,包吃包住,每个月五十个钱。”

第71章

大丫是个胆子大的女孩子,她到处做工赚钱,街头巷尾的每户人家她都认识,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把张婶要的五十个人给找好了。

张婶问:“你娘呢?”

大丫说:“我娘要照顾外婆,外婆生病,离不开人照顾,而且家里还有弟弟妹妹。”

其实她第一个就是跟娘说,让娘去。

她爹娘却不安心,娘辗转反侧一晚上没睡着,说:“我还是不去了。我们最近受了太子太多的恩惠了。你跟你爹都在太子手下做工,又有的吃,又有钱拿。我们得了这么多的福气,总不能占光吧,要是还贪心不足,我怕被老天爷责罚。”

这吃苦吃惯了的人,一下子给他太多的福气享受,他还要心虚,觉得自己不配。

大丫这才都找了别人。

她虽然不识字,但是脑子灵光,把五十个人每个人的名字年纪都记得一清二楚,给张婶省了不少麻烦。

她一边念,张婶一边慢慢地录。

张婶可真厉害。大丫想,会写字的人她见得少,就算是在男子中也很罕见,她只见过几个,大部分还是在军营里见的,女子会写字,她还是第一次见。

她的心思活泛起来,夸赞道:“您可真有学问,还认得字。”

张婶笑道:“我不算什么有学问的人,我也就胡乱学过百余个字,胡乱用罢了。我会写的字,都是太子教的。”

大丫瞠目结舌:“太子?太子教的?”

张婶说:“是呀,太子这些年一直在教我们学字,我笨得很,十天只能学一两个字,还老是忘掉,但好几年下来,也学了不少了。”

太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啊?

大丫完全想象不出来,她没有念过书,所以她想不出什么很好的辞藻,她只觉得太子是个极好极好的人,是她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好人。

夜里,她梦见了太子,但是看不清相貌,太子的身上全是光。她拼了命地想看见,可还是看不见。

尽管她一个多月下来,已经听大家吹捧过太子的相貌,用了各种溢美之词,但她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太贫乏了,按照她见过的最美丽的人来对照,她都无法想象出太子本人的俊美。

没想到第二天,她就见到了太子。

当时她正在后厨烧火,拿着一根空心竹管,两腮鼓起,费劲儿地吹气,烟灰都飞到了她的头发和脸上,把自己搞得脏兮兮。

张婶在外头叫她:“大丫,大丫。”

她马上就要把火给升好了,心下着急,呼呼地多吹了几口气,但张婶一直在催,她只得先放下手中的活儿,起身大声回应:“我在这儿!什么事?我把灶子烧起来了再去成吗?”

张婶比她还急,把她拉起来:“太子要见你,先别烧了。哎哟,你这个脸,怎么脏得跟花猫似的!这怎么见太子啊?”

赶紧拿袖子把她的脸给擦了擦,都擦红了。

大丫红着脸去见了太子,一见到太子,脸更红了。

她眼睛都看直了,根本挪不开。

等到澹台莲州轻笑出声以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多失礼,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磕头:“我直视太子,我、我该死。”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只是以前听人讲过一件事,说有个人出门,遇见了一个十分貌美的贵族,他直勾勾地看着那个贵族,贵族不喜,当场把他的眼珠子给挖了下来。

澹台莲州微微一惊,既心酸也好笑,走过去,把小女孩扶起来:

“你只是看了我一眼,我不会责罚你的,不会该死的。

“听说你叫大丫,张婶说你特别能干,只用了一天时间,就帮她找好了制衣的女工。给你嘉赏了没有?”

大丫双腿发软,她头也不敢抬,听到这里,才疑惑地抬了抬眸,紧拧的眉心像是在说:还有赏赐?

澹台莲州从袖子里拿出钱袋子,数了十个大钱,放在她的手心里:“这是你应得的,拿去买点好吃的。”

大丫干燥的手心一下子冒出了汗,她的额头也在冒汗,直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放进了蒸笼,一下子被蒸得发烫。

妈呀,比贵人更尊贵的人亲自握住她的手,给了她钱。

大丫从恍恍惚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她看了看手中的钱,又看了看太子,也不知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心脏跳得好像要从胸膛里炸出来,她虚着声音说:“我可不可以不要钱?”

澹台莲州疑惑:“那你要什么?你是想要别的赏赐吗?”

张婶在一旁提醒她:“大丫。”

大丫鼓起勇气,说:“我想、我想学认字。我能不能学认字?就教我一百个字,行不行?”

澹台莲州错愕,面对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说:“自然可以。钱你也拿着。想学认字不用拿钱换。”

张婶搂了搂她,说:“你想学字,问我不就好了,我会几个字,就教你几个字。”

大丫连声说“谢谢”,平时多么伶牙俐齿的一个小姑娘,一时间高兴得只会说“谢谢”,颠三倒四、翻来覆去地说。

澹台莲州被感染,眼角眉梢都因笑意而舒展开,他坐下来,问:“我还有别的事情想问问你。”

大丫现在是恨不得把心窝子都掏出来给太子,说:“您尽管问,我知道的都告诉您。”

澹台莲州问:“你可知道你家是怎么沦为奴籍的吗?”

大丫才憋着一股劲儿想要好好在太子面前表现一下,可这第一个问题就把她给难倒了,她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她不过十二岁,自生下来起就是奴籍,但是,从没想过为什么。

她是,她的父亲是,她的母亲是,她的爷爷是,她的外公也是,尽管她跟良民看上去没有区别,没有缺胳膊少腿,但她好像天生就是奴隶,就活该过苦日子。

大丫说:“我不知道。”

她因为没能答上太子的问题而非常内疚。

问:“您能容我去问问我爹吗?我爹也在军营做工。”

澹台莲州说:“哦?你爹也在军营,那直接把他叫来,我问他吧。”

澹台莲州等了一会儿。

大丫她爹匆匆赶来了,他看上去不像是才三十几岁的人,身体还算强壮,但是脸老得不像话。

他比他的女儿没胆子多了,双腿一直在打颤,一直佝偻背部,头低得深深的,一到澹台莲州的面前,第一件事也是下跪。

澹台莲州看他抖个不停,简直下一刻就要摔倒在地了,说:“他是干活儿干累了吧,搬张椅子来给他坐。”

大丫她爹诚惶诚恐,一开始连话都说不大清,越是说不清就越害怕,怕惹恼了太子,以至于招来杀身之祸。

但是澹台莲州语气和蔼不说,温声细语地安抚他,终于能跟他正常交流了,询问他们是怎么落入奴籍的。

大丫她爹倒是记得自家的旧事,但因为他说得并不清楚,所以澹台莲州不得不问了好多遍。

终于大概整理明白了。

差不多是这样的:

这齐姓人家的男人祖籍在昭国沂城,在他太爷爷那一辈,当时还是良民,不算穷,也不算富有,以种地为生,原本有两亩田地,勉强可以度日。

有一年,王上说要打仗,点了他的太爷爷去当兵。

不去的话要被杀头,所以他只好应召入伍。

但是士兵的武器、铠甲都得自己准备,要是不准备也要被杀头,他只好卖了地,拿换来的钱去买了武器和铠甲,去军营报到。

一仗打了两年,士兵们在打完一仗以后还得去抢战利品,要是慢一步,就一点东西都拿不到了,因为军队给的钱和粮食都不够。

也有人为了钱,会故意杀害普通人。

他的太爷爷是个老实人,每次都拿不到太多东西,也不愿意为了抢夺财物而杀害无辜的人,所以一直穷得两袖空空。

最糟糕的是,当时在任的那位昭王不是个会打仗的,军队节节败退,有一天,太爷爷听说,敌国已经打到了他的故乡沂城,于是连夜逃出了军营,想要回去救自己的妻儿,然而才到半路就被抓了回去。

太爷爷被鞭笞了十下,没死,另外剥夺了他的良籍,打入奴籍,充当炮灰。太爷爷侥幸没死,活了下来,战争结束以后,被流放到洛城做苦工。

澹台莲州听完,沉默良久。

这洛城与昭国的奴隶有多少是这样沦为奴籍的呢?

他算了算时间,应当是上上上位昭王所做的。

澹台莲州与黎东先生讲了这个故事。

黎东先生道:“是以昭文王才改了军制,使得昭国一时中兴。如今已没有这么残忍了。

“您若想赦免他们的奴籍,直接赦了便是。”

澹台莲州摇了摇头:“我可以直接这样做。赦免一个人、十个人、一百个人,甚至成千上万人。

“但这些人莫名其妙地做了奴隶,又毫无理由地被赦免,他们没有立锥之地,要他们去做什么呢?还是得先教会他们该做什么,让他们有事可做。”

而且,让这些人被流放、入奴籍的是他的祖辈,要是他直接反驳,便是一种不孝违逆的行为。

他知自己做每一件事都得有章程、有理由,而不是直接下令。

黎东先生问:“太子觉得怎样?”

澹台莲州以一种宁静而坚定的声音:“我看,还得继续改。”

第72章

天暗下来,同屋的学生累了一天,打算歇下了。

荆玉山反而将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更换了一件干净的熏过香的文士长衫,提了灯笼出门去。

同学问:“你去哪儿?”

荆玉山道:“我去见黎东先生,请教一些学问。这不是白天没空吗?”

他是两年前投入黎东先生门下的弟子之一。

他们这群给太子当差的小吏都是。

当年太子被抓,生死未卜,黎东先生说要去营救太子,若有人想跟他去,则一起去,若不想,他赠一份路费,资以返乡。

留下来的人不足三分之一,荆玉山就是其中的一个。

但是他自觉与别人不大一样,他并非仰慕黎东先生的才华,也非对昭国有多少情怀。

他觉得自己只是无处可去而已。

昭国是他为剩不多的选择中最好的那个。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是哪国人,他出生于乡野间,母亲是个妓女,生父不详。在他三岁时,母亲把他卖给了一个荆姓商人,换了三斤小麦,于是他的小名就叫“三斤”。

商人发现他聪慧异于常人,为了培养他,教他念书写字,从此他有了自己的名字:荆玉山。

他跟着商人养父周游了列国,他问养父:“您是哪国人?”

养父道:“我是商人,我没有国家。利益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荆玉山长到十六岁,饱读书策,养父对他说:“士农工商,商人最贱。你的才能不应该做一个小商人,离开这里,去向国君献策,说不定能求到一官半职,将来飞黄腾达。”

他带着养父给的路费踏上了游学求官之路,九年间,辗转于各个国家,从庆国出发,一路南下,都没有求职成功。

庆国当时正值国君交接之际,几位王子勾心斗角,时局波诡云谲。

无论是老庆王还是新庆王都没有空接见他这个无名之辈,但是当时还是王子的贺朔收了他做门客,他住了三个月,在游廊上见过对方一面,甚至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就被打发了。

两年后,他没能再见到贺朔,于是去了幽国碰运气,在幽国更惨,他花光了钱买礼物送给幽王近身的侍者,结果人只收钱不办事。

之后他又去了两个小国,觉得对于小国来说,自己怎么着都应该能得到一个不错的官职了吧?结果没有。不过倒是混了一阵子的饭吃。

九年。

在这个乱世,已经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他等了太久,甚至觉得自己不可能再有机会。

再然后,他听说了昭国大胜幽国的战事,还有昭国太子的各种奇特传闻,以及归隐许久的黎东先生为这位昭太子执鞭牵马。

怀抱着好奇,他来到了昭国,拜入黎东先生的门下,成了黎东先生的学生,也顺理成章地变相做了太子的门客。

对了。

当时太子还不是太子,只是王长子。

又不是直接成了澹台莲州的门客。

他以为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见到本人,正如在庆国一样,但他的棱角早已被岁月磨平,学会了等待。

他的目标很低,只是希望能够在年内在澹台莲州面前露个脸。

没想到很快就等到了这个机会,就在他来到裴珩的院子里住下的第三天,澹台莲州上门拜访。

那天天气晴朗,他与一群学生一起捧着竹简去晒,驱驱虫子,正从走廊经过,却见一个青衣负剑的男子身影潇洒步入。

起初,荆玉山还以为那是个行走天涯的剑客,黎东先生在江湖草野的朋友。可是,看相貌,委实太白净秀美了。

他问:“您是?”

男子答:“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的语气太过淡然而无所谓,衣着不华贵,也没有呼奴唤婢,荆玉山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

澹台?王族之姓?

莲州?除了公子莲州,王室还有第二个莲州吗?

这位是王子?!

荆玉山反应过来,他连忙想要作揖,却忘了手上抱着一堆书简,差点掉落。

澹台莲州伸手帮他接住:“小心。

“要送到哪儿去?我帮你吧?”

他曾面对小国国君与大国高官都侃侃而谈,毫无惊惶,却在这时局促了一下,竟不知如何应对,因为他压根想不到像澹台莲州出身王室的人,会这样出现,又如此随性。

这等活计不当是澹台莲州会做的,可他的行为很自然,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荆玉山说:“不用,这是先生交代给学生的事情,怎能让王子您代劳?”

澹台莲州没有坚持要帮忙,转而问:“黎东先生呢?他在吗?我来见他。”

荆玉山将黎东先生的所在告知于他,澹台莲州说了声谢,便找过去了。

荆玉山看着太子的背影。

身边的其他几个学生这才喘出口气,说:“你可真厉害啊,居然那样安然自若地与王子对谈。”

“没想到莲州公子长这样,倒比传闻中的更加俊美,气度非凡,与常人不同。”

是很不同。

只是,不像一个喑哑叱咤、威震八纮的君王。

荆玉山想。

果然,在他拿出一篇足够震慑天下的国策,有所名气之前,昭王子也不会记住他的姓名。

但在当天下午,与澹台莲州会面之后的黎东先生就将他们一干学生逐一介绍了。

说上了一两句话,仅此而已。

再后来。

他随黎东先生前往荒城,虽没上阵杀敌,也帮着打理了军务,见识到了从未见过之局面。

鏖战过后,王子带他们回国,他与其他大夫一起为受伤的士兵们治病疗伤。

黎东先生让有空的人就去帮忙。

某日。

澹台莲州为一位士兵正骨,问:“谁有空,来帮我搭一把手。”

荆玉山正好在旁边。

完事后,澹台莲州擦了擦沾满血的手,抬头看他:“谢谢。”

思索了须臾,记起来了:“你是荆玉山,对吗?黎东先生的学生,在王都时曾见过一面。”

荆玉山:“是的,王子。”

澹台莲州又说了一遍:“谢谢。”

说罢,倒未对他留意太多,继续去做别的事了。

荆玉山看着澹台莲州的背影,看他跟士兵打招呼,也能说出对方的名字,一时间心情复杂。

他自认为没有出众的相貌,一定不是因为这张脸被人记住的。

即便他没有展示出自己的经世治国之才,仅仅作为一个看上去没什么用处的普通人,也能被一位王子、将来的国君记住名字。

但是——

正因如此,他愈发肯定地认为:澹台莲州不适合做国君。

天下有那么多人。

澹台莲州哪能每一个都看得过来、记得过来呢?

天真。可笑。

心慈就会手软。

而来到洛城以后,澹台莲州所做的事就更加让他直皱眉头了。

荆玉山再看不下去,打算与黎东先生好好一谈。

黎东先生还没歇下,正在挑灯夜读,见到荆玉山,问:“这么晚过来,有何事要说?”

荆玉山道:“是为太子之事前来。”

黎东先生问:“太子之事?”

荆玉山危言耸听道:“如此下去,太子危矣,身亡或在明夕。”

黎东先生不怒反笑,放下手上的帛书,问:“此话怎讲?”

荆玉山说:“太子建设洛城,大肆宣张,涌入了大量外人,而太子依然平易近人,与民极近,难保不会有他国间人蒙混其中,意图谋害太子。

“如今天下的目光都落在太子身上。不可不防。”

在他看来,这支军队看似兵强马壮,牢不可破,是前所未有、不可战胜的军队,但其实弱点也非常明显。

那就是澹台莲州。

是。

澹台莲州是很强。

可也是个凡人,会生病,会受伤,会中毒,会劳累。

一旦杀了澹台莲州,这支队伍立时就散。

跟很多国家不同,其他国家,包括幽国和庆国,即使国君亡故,也可以换一个人来当国君,果然依然可以继续运转。

但昭国不过,假如澹台莲州死了,不但军队会溃散,民心也会崩坍,照他所见,不出两年就会亡国。

因为其他国家一定会趁其病,要其命。

澹台莲州的出现使昭国兴盛。

但也因为他的出现,使得预设他消失后的国家坍塌更惨烈。

所以,无论如何都得保住澹台莲州。

黎东先生用一种说不上是热情、也不算冷淡、而是幽深忖度的目光望着他,问:“那依你之见如何?”

荆玉山道:“在我看来,太子一得远离平民,高坐明堂;二得派人前往幽、庆两国,行纵横之策,探清敌之虚实。”

黎东先生笑了:“你接下去是不是要说你正适合做后面这件事?”

荆玉山答:“是。”

黎东先生的眸底掠过一线精光,清高不屑地嗤道:“鬼蜮伎俩。

“我怎么知道你对太子是一片忠心?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来历吗?荆玉山。你们每个人拜入我的门下时我就调查过了,你曾拜在庆王与幽王的门下求仕。但我没查到你是哪国人。难道其实你生于昭国,是个爱国之士吗?”

“我不是昭国人。”被戳穿来历没有让荆玉山惊惶,他认为理所当然,要是连这点手腕都没有,就不是黎东先生了。

接着,他毫无羞耻地说,“我对昭太子也没有任何忠心。

“我想助昭太子,不过是想从昭太子处攫取荣华富贵罢了。”

第73章

这话说得坦荡。

荆玉山在年幼游历诸国的经历中悟出属于他的人生道理,就他所见过的达官贵胄,总会道貌岸然地装得体容有度,他们以道德来伪装自己,装得好像十个有九个都是难得一见的君子,实则永远在内心里不满足已经得到的权力和利益。

他不做这种虚伪的人,他承认自己就是热爱荣华富贵。

倘若人的一生是一块墨,每当你做一件事情就会研磨到一点墨,那么他想消耗自己的生命的墨汁用来书写一些会让世人惊叹的故事。

管他是欣赏,还是厌恶。

黎东先生笑了一声:“你倒是不以为耻。”

荆玉山堂堂正正地答:“人活一世,不过追逐衣食住行,我想要锦衣玉食、封官拜相,何错之有?”

黎东先生仍用锐利的目光直视着,见他一直没有退缩之色,才渐渐重新变得温和,成了那个和蔼的老爷爷。

荆玉山的提议他粗略一想,是同意后半截的,再仔细一想,便觉得怎么想也想不通,黎东先生问:“你为什么不去找太子,却来找我呢?是要让我转为进言吗?”

荆玉山轻轻摇了摇头,道:“不。我没想与太子说。

“他秉君子圣人之道,心软得很。所以我才来找您。”

黎东先生闻言,又是一笑,脸色亦急转直下:“你既知你的谋策与太子不合,还谈什么效力?”

荆玉山寸步不让:“然则利益是相合的,我想要各国国君奉我为座上宾,而你们想要让太子安全无事。

“世上有善就有恶。我愿做这个不符合太子道德价值观的‘恶人’。总要有人来做这件事,不然呢?难道照您所想,一位完美无瑕的圣人只靠良善真的能成为天下共主?我想,这种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他慷慨激昂地说到这里,又缓和下来,沉声说:“我知道您想打造一位圣人之君,您希望他不沾上一点阴秽,成为您理想中的君王。

“那就别告诉他,只由您与我来做。”

黎东先生沉默良久。

久到他桌案上的油灯里的油快烧尽了,他说:“待我加点灯油。”

说罢,他挑灭了灯芯。

荆玉山进屋时就熄了灯笼里的蜡烛,屋内一时间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由初冬冷冷的月光照进来。

他重新点上灯。

荆玉山复又问:“先生以为如何?给我一辆车、一点路费和昭国说客的头衔即可。”

黎东先生叹了口气:“晚了。”

荆玉山皱眉:“怎么晚了?”

黎东先生的目光越过他,像是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投向他的身后,起身微微福身颔首,请安道:“太子殿下。”

荆玉山悚然一惊,寒毛直竖。

糟了,他都忘了太子的武艺高到来无影、去无踪的地步。

这位心善的太子会说什么?

他的心脏猛地突突跳起来,竟然不敢回头,去看太子是何脸色,作何反应。

一声自嘲的轻笑落在他的身后。

是澹台莲州在笑:“我不否认我是个优柔寡断、心慈手软的人。

“但我也不认为这是一件错事。”

荆玉山转过身,没抬头,向太子作了一揖,脑子各种念头在飞快地转动,思考着该如何说服太子。

这真是最坏的情况。

这位太子看上去是全天下最好说话的,其实也是最不好说话的。

却听澹台莲州问:“你能做到七年内,不让其他国家攻打昭国吗?”

荆玉山没想到澹台莲州会没头没脑地问出这么一个问题,他脑子一热,斩钉截铁、胸有成竹地说:“能。”

澹台莲州:“那我可以给你一个官职。”

荆玉山仍觉得不真切,他终于抬起头,想要看一眼澹台莲州,于是对上了一双如月光般澄澈柔和的双眸。

澹台莲州对他招了招手:“荆先生,既然是为我效力,还请跟我说,我们出去说吧。”

大晚上。

而且凛冬将至。

屋外颇冷。

澹台莲州一言不发地前面走着,低垂眼睫,不知在想什么,荆玉山亦不作声地跟在身后。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军营招工所修的粗房地窝附近。

澹台莲州停下脚步,他抬起头,睁大双眼,倒像是个困惑的孩子,任由白练般的月光浇洒在他头上、脸上、身上。

“为什么这世上万物生而不平等?

“为什么修士看不起凡人?

“为什么妖魔视凡人为牛羊?

“为什么凡人自己也不停地打仗,贵族看不起平民,平民看不起奴隶?

“我若是生而为奴隶又会怎样呢?”

荆玉山答:“那您就不会去想这些事了。”

澹台莲州看着他,对他笑了一笑:“你说得是。

“兴许这人就是得陇望蜀,三年前我刚回来,只想要昭国免于亡国之难。

“如今又想要昭国百姓人人居有屋、穿有衣、食有余粮。”

澹台莲州转身过去,正面朝向他,说:“我从不自诩是圣人。你们把我看得太好了,我也会愤怒,会沮丧,会嫉妒,会有杀意。

“也不用保护我,说什么不让我沾上阴秽,这算怎么?我是国君,应当由我来保护别人。

“要是为了昭国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而不得已必须造孽的话,那这份孽障就让我来承担吧。

“往后荆先生若是为了昭国但行一分孽,尽管告诉我,可予我半分。”

过了不知多久,明明被冷风吹了很久,手脚很冰,脸也冷,但荆玉山却莫名地觉得躯壳内的某处是滚烫的,他不知该说什么,深深向澹台莲州鞠了一躬:“是。

“事成之日,请太子许我相位。”

澹台莲州说:“嗯。七年之约。一言为定。”

七年?

为什么是七年呢?

荆玉山想。

太子是三年前回来的,加上七年,正好是十年。

那年太子应该是三十岁,而立之年,会发生什么其他的事吗?

他一路上带着这个疑问,回到屋舍。

同学问他:“你去哪儿了?好像看见是太子送你回来的?”

又酸溜溜地说:“你排场挺大。”

原本将睡未睡的人都一下子醒过来了:“太子?太子送你回来的?太子跟你说话了?”

其他睡着的人也被吵醒,一听到“太子”二字,瞬间瞌睡虫就飞了:“太子来了?”

荆玉山坐下来,脱鞋子,说:“我哪配啊?只是遇上太子夜里出来散步,是太子平易近人罢了。

“也没说几句话。

“你们若是想跟太子说话,直接与他说不就是了?太子温文有礼,一定不会生气,会跟你们说话的。”

众人纷纷失了勇气:“话是这样,但我一见到太子就紧张,心跳脸红。而且,太子那么忙,总觉得会耽搁他的时间。”

“我想着,假如要跟太子说话,总得言之有物才行,一直没想到要说什么。”

“荆玉山?荆玉山?”

荆玉山已经把被子一裹,装成睡着了去。

翌日一早。

黎东先生使人来与荆玉山说,马车、文书、盘缠都准备好了,还有士兵随行,以保护他的人身安全。

荆玉山答无不满。

荆玉山准备干完今天的工作,再去向黎东先生道谢。

在路上,遇见了二王子和三王子,俩孩子一脸着急,问:“你们谁见到我王兄了?”

“太子不见了?”

大家都着急起来。

于是问昨天最晚一个见到澹台莲州的荆玉山:“你可知太子最后去了哪里?”

荆玉愣怔,答:“太子去看了建造好的新房子,我在那里与他道别,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然后总算是找到了太子。

他自个儿施施然地从地窝里钻了出来,像是一只鼹鼠探出了头,问:“什么时辰了?”

大家没想到太子在这儿,一齐目瞪口呆地看着澹台莲州走出来。

想问又不敢问。

早上林间起了薄雾,冬日的天光冷冽,他拍拂掉身上的灰尘和草屑,再抬起头,看一眼众人,就像是猜透了他们所有人的心思。

澹台莲州襟怀坦然,为人解惑:“我昨天在这儿睡了一晚,睡得不错,这屋子造得挺好,可以住人。冬天住在这里,绝不会冻死人了。”

大丫跟她爹来了军营。

路上她爹还在跟她发愁:“屋子都快造好了,不知道之后还有没有活儿做,冬天快到了,到时候土地都冻硬,只怕更不好干活儿。

“那屋子可真好,住在里面,寒风都吹不进去。等攒了钱,以后我们也造一个。”

大丫说:“先把咱家屋顶上的漏洞补一补吧。”

等到了军营。

监管他们的小吏却让大家今天先别急着干活儿,而是把每个人都点了一遍,写写画画也不知道在记什么?

大丫她爹后知后觉地怕起来:该不会是他乌鸦嘴了吧?做工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要给他们结账,让他们走人了。

小吏的笔刀停下,翻回竹简片的第一个,唤道:“齐大勇。”

大丫她爹站了出来,如遭雷击,沮丧地想:第一个就赶他走吗?

小吏说:“你第一个选房子,你想选哪个?”

大丫她爹没反应过来:“选什么?”

“哦,对。”

小吏朗恍然大悟,一拍脑门,记起来自己忘了什么。他对在场的所有来做工的男人们高声公布道:“太子交代了,这些屋子都是造来给洛城百姓过冬居住的。一屋住一户人,你们可以带你们的家人搬进来住。你们都干得很好,人人有份,但是挑选顺序按照劳动成果来排列。其中齐大勇每天干得活儿最多最好,所以由他第一个选房子。”

第74章

日轮渐起,月隐山翠。

士兵们已开始了一早的操练,巡视军营以及附近,迈开整齐的步伐,唱起雄浑的军歌,在这呵气成雾的冷天气,无疑是一种暖和身体的极佳方法。

这时,前面出现了两个孩子的身影。

正是二王子阿辛和三王子阿尚,两个人一个扛着锄头,一个拖着锄头,吭哧吭哧地跑过来,没什么端庄的样子,还穿着便于务农的粗布衣服,这段时间也被晒黑了不少,看上去与农家孩子差不多。

两人跑到近处,放慢脚步,停下来,急匆匆地打个招呼:“早安。”

带队的士兵命众人立正,大家齐刷刷站直,朝向两位王子,因为不方便鞠躬,就紧握手中的长槊,“咚咚咚”地敲在地上,回答:“早安。”

彼此行过礼,像两条交错的线,继续前往各自的方向。

终于,俩孩子来到他们的地头。

没错。

这儿有两块地是属于他们的。

王兄给的。

刚到洛城不久,澹台莲州就一边盖房子,一边开垦荒地。

来不及种谷米麦子,但种豆子和青菜还来得及,就播种了下去。他们在王兄的教导下,第一次学着种地,每天泥里来泥里去,忙得不亦乐乎。

之前他们崇拜王兄是因为王兄剑术好,又会行兵布阵,长得美,还待他们温柔亲切,事事都讲道理,但是他们没想到,王兄连种田都会!

当被小崽子们用亮闪闪的目光望着,澹台莲州自个儿心里想:能不会吗?在昆仑种了十几年啊!

又想:你们比我好,我小时候开始学种粮食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只能自己摸索。

原先,澹台莲州还担心了一下他们会不会吃不了苦,不想种地,就是到时候娇气犯了,那么坐在边上看看总是好的。

没想到弟弟们已经看了两天,早就跃跃欲试了,一被王兄问要不要给他们一块地来种,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

兴许是因为本来就是充满精力的年纪,也可能是因为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骨子里就爱种地,他俩种田种得不亦乐乎。

比起每天上午必须要读书、练字,还得被厚厚的衣服和腰带捆着,像是人偶一样被摆布着学习枯燥乏味的礼节,种田无疑有趣多了。

王兄安排他们学三天歇一天,今天他们可以尽情地在田里!

快到了,站在田垄上,他们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高兴地叫嚷起来:

“老将军!”

“杨爷爷!”

作老农打扮的杨老将军听见呼唤声,从田地里抬起头来,看向他们,笑眯起眼睛,微微弓腰:“二王子安,三王子安。”

杨老将军卸下了沉重的铠甲,换上了农装,看上去不像是驰骋沙场的将军,像是个在地里扎根五十年的老农民,非常惬意。

离开洛城时,他主动与太子说想要随行。

澹台莲州怜悯他年老,吃了半辈子的苦,并不想带他过来。让他留在王都,给他求一份养老的官职,譬如左师这一类的闲官,颐养天年。

杨老将军坚持要跟他走:“带上我吧,太子,您看王宫的马厩里养的那些马儿。虽然被锦衣玉食地伺候着,一个个的,养得膘肥体壮,早已失了彪性,未必是好事。

“我的好多老伙计返乡,早已没了认识的亲人,许多又回来找我了。您救出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扎根在您身边了。

“我知您宅心仁厚,施恩不图回报。但老朽此身唯有报答于您,将来方能够无愧而死。”

被太子带来洛城以后。

澹台莲州首先将他们一帮人聚集起来,说要设立农兵。

澹台莲州道:“就是平时除了基本操练,闲时种地,自给自足,若是遇上战事,再拿起武器,应对敌人或者妖魔。”

杨老将军听了,立即笑起来:“这不就是我们一直在做的吗?种地我可是好手。”

澹台莲州也笑:“是以才想让您来负责这件事。”

对种田这件事,杨老将军格外有信心。

他们碎月城能守住那么多年,最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善于种田,能把仅有那么几块田地利用好,种出足够所有人吃的粮食,并且调配合理,能在喂了所有人嘴巴的同时,存得住粮。

不然,就算妖魔没杀死他们,他们也早就饿死了。

包括这次太子出发,路上的粮食,都是他们的建在王都边上的军营田地里种出来攒下来的。

不光够路上的嚼用,还有存余。

可见杨老将军多么会种田,又多么会精打细算。

还有另一个任务。

澹台莲州说:“不过,我觉得杨老将军你们不用操练,只需要专心种田就好。有一件事,我想拜托给您。我想改良粮种,好不好吃倒是其次,您看看能不能找到产出最多的粮种。

“若是能成,将来几百年、几千年后,人们在吃你发现的粮种时,都会在心中感谢您吧。”

杨老将军闻言,霎时间打了个激灵,竟比让他上阵杀敌更加地热血澎湃,他一口答应了下来:“必不负太子所托!”

最近,他都与他觉得最会种地的几个老弟兄们每天勤勤恳恳地种地,这事儿急不来,只能慢慢来。

他们集思广益,还四处找有哪些能吃的野菜,都种种看。

以他的经验来说,很多野菜在经过人工栽培以后,拣选几代长得好的,都能养成可以在地里种的,且种得越来越好。

两位小王子花了半日干完活儿,累得汗流浃背,饿得前胸贴后背,午饭一人吃了三大碗。

把周围的老兵看得吃饭都觉得更香了。

吃完饭,又跑到地里去。

阿辛拿出木片,和一支毛笔,用唾沫湿润一下,蘸取已经研磨好的墨汁,在木片上继续绘制起地里的作物,画好以后,还要在木片的另一面用小字写上这种作物的外形特征、生长习性、如何烹制,等等等等。

前阵子砍树造房,边角料的木头剩了不少,劈成木头,正好作为他的画板。

这是他在地里帮了一段时间的忙以后主动提出来的建议,立即得到了王兄的夸赞。

写一片并不容易,到现在,他已经统共攒了十张木片。

有天,王兄还陪他一起画来着,画了半天。

他把自己的画展示给王兄看,王兄默默地把自己的木片藏起来,就像什么都没干过,擦一把额头的冷汗,道:“你画得真好。”

阿尚偷偷跟他说偷看到了王兄的画,歪七扭八,画得……实在是不怎么样。

无所不能的王兄竟然也有不会的东西!

但是,这个认知并没有让他们对王兄的崇拜坍塌,相反,觉得王兄亲切了起来。

阿辛画得很开心,他跟王兄说:“画画是父王教我的。以前在宫里的时候,母妃都不怎么喜欢我画画,她私下跟我说,沉迷绘画是玩物丧志。”

母妃希望他能做太子,一心一意地监督他好好念书,晏相也管得紧,所有人都生怕他跟父王一样成为一个庸君。

他从不敢表露自己的兴趣,哪怕是在父王的面前。但其实以前在王宫中,他偶尔能获得快乐的时候就是画画的时候。

如今可好,每天他都有的画。

二王子阿辛坐在树下画画,那么,三王子阿尚在做什么呢?

他背着一个小布兜,手上拿着小凿子、小锤子,正低着头,四处找石头。

三王子阿尚对画画不感兴趣,他压根坐不住在那儿画画。

他在宫里的时候好像没有二哥这种陶冶情操的爱好,他每天就是吃喝玩乐,因此被养得圆润可爱,父王还叫他“小猪宝”。更小的时候,母妃曾经把他抱在膝上,给他看首饰盒里的金银珠宝,他很喜欢那些亮闪闪的宝石,求母妃给他。

他有个自己的小宝箱,用来放这些宝石。

后来,他发现他不是喜欢宝石。他是喜欢石头。

母妃让他出去玩,一个不留神,他就会蹲到地上,去找找看有没有他没见过的石头,把石头藏在袖子里,偷偷带回去,装进他的小宝箱里。

有一些石头价值千金,有一些石头一文不值,但在小孩阿尚的眼里看来,它们都一样,都是他的宝贝。

母妃总是说他乖,其实他是可以在屋子里,玩石头玩一整天都不腻。

这些石头是硬是软,是什么颜色,互相划刻会怎样,用火烧会怎样,用锤子锤会怎样,他都兴致盎然。

老兵们忙累了,停下来,看看二王子,再看看三王子,感慨:不愧是太子的弟弟,都不是普通小孩。

阿尚像是一只小野猪,埋着头,仔细地观察地面,在草丛里、田野里四处拱来拱去。

找得太认真,忽然头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把他给撞翻成四脚朝天。

阿尚:“哎哟!”

“哈哈哈哈!”

爽朗明亮的笑声飘落下来。

阿尚看到他的兄长澹台莲州正满面笑容地在他面前,阿尚笑起来:“王兄!”

他快活得像一只狂摇尾巴的小狗崽。

澹台莲州伸手把他扶起来,给他拍拍身上的灰。

还躬身下来,与他平视,问:“呀,你的小布兜兜又装满了,又找到了什么宝贝石头,等下来给王兄讲讲好不好?”

阿尚看见澹台莲州身后跟了个人,问:“王兄,这是谁?”

澹台莲州将这人引荐给种田组,介绍说:“这是韩阳羽韩兄,他懂得施展一些仙法,我想,或许能用在种田上。”

第75章

军营修建结束以后,韩阳羽失去了工作。

但是没人赶他走。

士兵们除了操练,每天还要去附近的村落巡查,询问是否有妖魔作祟,假如有,他们会齐心合力把妖魔斩杀,将尸体运回来。

平日里没人陪他,他彻底闲了下来。

他愧于面对澹台莲州,还是打算告辞离开。在顺利地见到澹台莲州以后,却被问:“韩兄可有地方去?”

韩阳羽犹豫了下,撒谎地点了下头。

澹台莲州又问:“去哪儿?”

韩阳羽说:“……回昆仑。”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回昆仑?怎么回?

他倒是想回,但昆仑还会要他吗?

他剑魂已毁,倘若想弥补恢复,肯定得用上灵丹宝药,但怎么可能会为他使用呢?当年他为了进内门,与几位师兄师姐勾心斗角,早已不复情谊。因曾身在其中,他十分清楚不可能得到昆仑中人的帮助。

在那些人的眼里,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就算千辛万苦地爬到昆仑山脚下,也不可能被放进门吧。

澹台莲州提议道:“韩兄请不要觉得我说话伤人,以韩兄现在受伤的状态,还犯着错,昆仑怕是不会收你吧?

“不瞒你说,我也在昆仑待过几年,上次仙君来为我的生日庆贺,想必你也知道我是谁了。”

韩阳羽没有用拙劣的演技扮演恍然大悟的神情,他心里自有些活动,觑视澹台莲州,见其毫无畏怯之色,并不避讳地谈及在昆仑的过往。

反倒让他莫名地觉得心虚起来。

他何尝没有嘲笑嫉妒过岑云谏身边的那个凡人?

是以他只是点了下头,却绕开不提,以为会心照不宣地揭过去。也免去提到澹台莲州的黑历史,使之心情不快。

然而,澹台莲州泰然自若地继续说:“那你应当能够放心我教你一些修炼的功法吧?我因一直不能入道,而在昆仑的藏书阁看遍了我能看的书,尝试过诸多法门。我虽不能修炼,但各种稀奇古怪的修炼法子却知道很多。

“我愿意告诉韩兄,说不定能有法子派上用场。”

说罢,他好不亲切地看着韩阳羽,露出个一个招牌式的温柔和善的笑容。

韩阳羽立即心动了。

随之而来,也嗅到了危险的感觉。

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韩阳羽试探地问:“太子可是有事要我效力?”

澹台莲州笑着说:“不是效力不效力,这是礼尚往来,互帮互助。”

韩阳羽不解:“我有什么可以帮助太子的?”

于是,澹台莲州就将他带到田里来,问:“韩兄可否展示一下施雨咒?浇灌一下这片土地?”

施雨咒必须附近本来就有水,又或是水汽很足的时候。不可能凭空变出雨来。澹台莲州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水缸。

这个法诀韩阳羽除了学的时候用过两回,之后就再也没用过了。

厉害的修士可以降下倾盆大雨,使大地洪涝,但他不行,他费劲地使出来,不过是毛毛细雨,而且只能够笼罩一块田地。

但他施展仙法,让原本万里无云的半空中出现了一朵低低的白云,降下雨来,还是让一众凡人见了都为之惊叹。

尤其是两个小孩在,在旁边一惊一乍,一唱一和。

“哇!二哥,这人原来真的是仙人!”

“居然不是骗人的。”

“他造出了一朵云,这朵云看上去像一团棉花。”

“原来仙人还会这个,我还以为他们只会打打杀杀。”

“真厉害啊。可以省好多事哦。”

“不过我们不是自己也能浇水吗?”

杨老将军看了一会儿,说:“够了。”

他再去看水缸,去跟澹台莲州汇报:“只用了一半不到的水。”

细小的水雾珠子弥散在空中还未散去,阳光被折射,映照出一条七色彩虹。

因为云离地面就不高,所以彩虹也不高。

小胖子三王子阿尚一见,可激动坏了,在澹台莲州身边绕来绕去,蹦蹦跳跳:“王兄!王兄!有彩虹!你快去摸摸看,能不能摸到?”

澹台莲州笑说:“我怕是摸不到,但我要是把阿尚举起来,阿尚应该能摸到。”

阿尚眼睛里像是掉了星星进去一样闪闪发亮,期待无比地看着澹台莲州,澹台莲州笑得停不下来,将他高高举了起来。

他尝试了摸了一下彩虹的尾巴,满足地说:“我摸到了。”

稳重一些的二王子阿辛眼中流露出羡慕的光芒。

澹台莲州把他放下来,阿尚已经去拉阿辛,说:“二哥,二哥,你也去摸摸看,彩虹是冰冰凉凉的。”

澹台莲州已经朝阿辛伸出手,阿辛不好意思地握住哥哥的手,而阿尚则撒丫子跑了,脚底像抹了油。

澹台莲州冲着他颠儿颠儿的背影问:“你去哪儿啊?阿尚。”

阿尚头也不回地说:“我去找兰药姐姐,我要把彩虹分给她看!”

大人们轰然笑起来,空气里弥漫着欢乐融洽的气氛。

韩阳羽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没想到他这点微末小技也能有所作用,被这么多人夸赞。

他跟澹台莲州说:“太子,请让我先休息两日,外出一趟再回来行吗?”

澹台莲州问都不问就答应下来。

韩阳羽自个儿解释说:“在您这儿白吃白喝,还给我发工钱,人间的钱我也用不怎么上,我想拿去赠给之前救我的那位大娘。”

于是,韩阳羽又有了一个每天给田地施法浇水的工作,只需要浇一半,另一半则还是用灌溉的方法。

作为交换,澹台莲州给了他一个据说能够修复经脉的法子。

他在田地里被人夸了一圈,回到住处。

同屋的士兵见到他回来,先是错愕,接着是惊喜,然后笑逐颜开:“你回来了啊?我们还以为你是去找太子告辞,再也不回来了呢。”

“对,他还骂你不厚道,要走也不与我们说一声。”

“你如果要走,总得和我们说一句,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仙人跟凡人能交朋友吗?”

韩阳羽说:“我也不算什么仙人……”

士兵答:“怎么不算?你能一个人用仙法把那么重的圆木举起来?还会点火,怎么不算是仙人呢?”

韩阳羽嘀咕:“你们几个人一起抬也能把圆木抬起来,用了打火石,也能点起火,我这点小伎俩,不足为道吧。”

士兵纷纷恭维他:“那也很厉害呀!以后等我老了,还能跟我子孙说,我遇见过一个落难的仙人。哈哈哈。”

韩阳羽本来故意板着脸,听到这儿,到底也忍不住笑起来:“要是有一天我走了,一定会跟你们说的。

“我今天去找太子,是得了一个新差事。”

“什么差事?”

“给田地浇水,要施展法术,化出一片云来。”

“哇……”

大家惊叹起来。

韩阳羽想起澹台莲州与他说的话——

“若是以剑术来入道不再可行了,那么为什么不试试别的路呢?”

说得不无道理。

韩阳羽上任,做了个小小“降水官”。

尤其是天晴的时候,许多人会来看他施展降雨诀,因为经常会有彩虹,大家百看不厌。

这日。

天边飘来一片熟悉的紫云。

他施雨到一半,吓得赶紧要躲起来。

结果众人围住跟上来,喋喋地问:“怎么不继续施雨了?发生了什么?你累了吗?没吃饭?”

一串人跟着他,怎么可能不被岑云谏发现。

他停下脚步,那辆紫云车正停在前方,冰雕一般的仙君自车上下来。

军营的人们这才发现又来了位仙人。

是那位与太子相识、在太子面前总摆张臭脸、对太子一点都不恭敬的仙人。

尽管仙人瞧不起凡人就像是世间一件公认的真理,但是澹台莲州身边的人,大多对仙人毫无敬意。

尤其是上回太子过生日,大伙都开开心心的,这位仙人不告而来不说,全程给脸色,最后疑似还跟太子吵了一架。

具体吵什么他们不知道,只是有人听见他似乎对太子出言不逊。

韩阳羽发现,这些个对他热情满面的人们在见到仙君的时候反而变了脸,这让他十分之心惊胆战。

后来他问了一嘴为什么,杨老将军说:“他有通天的本事又怎样。我知道他一根手指就能碾死我,我不怕死,所以无所谓。而且也没用来救我,为何要我敬着他?”

谁都能猜到岑云谏来这里的目的。

杨老将军直接支使了个人说:“去禀告太子殿下。”

然后杨老将军不卑不亢地上前,微笑着说:“仙君,太子这就过来,请稍等片刻。”

岑云谏冷冷地瞥了韩阳羽一眼,自他身边走过,对杨老将军颔首致意,在一张粗陋的椅子上坐下,饮一杯茶。

一时间无人说话。

岑云谏对韩阳羽说:“继续施雨吧。

“他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别有异心。”

澹台莲州就在附近,不多时便赶过来了,在岑云谏对面落座,若无其事地问:“你怎么又来了?”

岑云谏也若无其事:“我不能来吗?”

上次脸丢得够大。

虽喝了酒,但岑云谏记得一清二楚。

澹台莲州笑了一笑,说:“这不是上回你我不欢而散吗?我看你拂袖而去,还以为没有个十年八年,不会再见面了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岑云谏想:他都可以避而不谈了,澹台莲州一点也没有以前的温柔解语了,怎么那么柔中带刺呢?

岑云谏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我看你在种地,想起你先前在昆仑种地,还留了不少种子。这些东西放在我这儿也没用,不如送来还给你。”

澹台莲州问:“你怎么知道我在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