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2月29日

献给仙君的be美学 by 寒菽(76 – 84)

第76章

午后的日光暖煦,在屋里谈事不如在室外。

桌子就摆在田边,一棵古书下,树影倾斜,将桌子一分为二,澹台莲州坐在洒满光的那一边,被晒了一会儿,脸颊红润不少,看上去白里透红,气色极好,眼角眉梢也没有愁苦的痕迹。

其实烦心事还是很多的,譬如感觉钱总不够用,譬如他想搞的医舍还没有头绪,譬如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在过冬前攒造好足够的地窝供洛城的穷人。

只是不至于让他焦虑不安,埋头去做就是了。

澹台莲州不是没发现偶尔会有一只蝴蝶停在旁边。

大冬天,突然冒出只蝴蝶,傻子就知道不对劲。

上回阿尚还咋咋呼呼地跟他说了,看到有漂亮的蝴蝶,但是没扑到,下回一定扑到,拿来送给王兄。

澹台莲州一听就乐了,让他不用再抓了。

阿尚问为什么。

澹台莲州心想,那是昆仑的信蝶,灵力的幻化,能抓到吗?

一定是仙君的手笔,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仙君本人在看,兴许是别的弟子在代管也说不定。

澹台莲州不介意被昆仑密切关注着,一来他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二来倘若人间有什么他们普通人应付不来的事,想必昆仑也会第一时间有所反应。

昭国每年会进献供奉给昆仑,本来就是应该他们做的,受之无愧。

“你怎么知道我在种地?”

此话一问出口,就把岑云谏给问住了。

澹台莲州见岑云谏这一副老模样,立即明白过来自己问中了。

澹台莲州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还真是岑云谏本人在监察啊?

岑云谏无法放下自尊,坦率承认,又无法违背真相,撒谎否认。

他喝了一碗茶,像是把尴尬给咽入肚中,神情审慎,言语则不失搪塞之意:“我偶尔会了解一下你在做什么,你每日热火朝天,阵仗那么大,并不难知晓。”

澹台莲州并不戳穿他,甚至还客气地给他倒上一碗茶:“劳烦仙君了。”

岑云谏问:“你缺粮种,怎么不来问我呢?你先前留在昆仑的粮种是忘了吗?”

澹台莲州踟蹰了下,还是如实相告,尽管并非有意,但还是刺了岑云谏一下:“没有忘,偶尔也想到过。但是,上次你不是很生气吗?我哪还敢去惹你。我想,求不来的,不如不求。”

即便在远处看他们俩的人都感受出来岑云谏的心情不悦起来,尽管太子并无畏惧之色,但还是让众人为太子捏了一把汗。

随时四面无壁,然而有风,风一吹,声音都散了,并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什么。

岑云谏伸手去拿茶碗,还没拿到,就被澹台莲州收了回去。

岑云谏问:“你这是做什么?”

澹台莲州护着杯子,说:“怕你又把杯子捏碎了。上回你捏碎好几个。因为是招待你用的,用的都是名贵的茶杯,很贵的,工匠要花大半年才能做出一个来。”

岑云谏悻悻的收回手,又觉得手背仿似有一丝被灼伤的幻觉,在方才澹台莲州无意中擦碰到的地方。

岑云谏说:“不过两个杯子而已,我赔你就是了。”

澹台莲州深感兴趣地问:“哦?用那套青玉莲花杯赔我吗?”

青玉莲花杯就是他们成亲时用的那套对杯。

岑云谏毫无疑问地否认:“不用。”他按捺住差点要去摸袖口的手,说,“下回带来赔你。”

澹台莲州:“还有下回?”

岑云谏:“不想见我?”

澹台莲州礼貌地笑了一笑:“你不是说要把种子给我吗?请给我吧。”

单方面被吵了一架过后,澹台莲州并不确定这种虚假的和平是否还能维持地下去。

岑云谏变出五个麻袋,扔在地上。

澹台莲州打开袋子查看。

岑云谏不声不响地站在他身边,说:“我检查过了,没有坏掉的。”

澹台莲州就不多看了,绑上袋子口:“多谢。”

岑云谏又说:“我没生你的气。上次是我喝醉失态,应当我对你道歉。”

恍惚让澹台莲州想起以前他们没成亲之前的岑云谏,他觉得是看上去很谦逊温和的一个人。

澹台莲州也说:“我不知道你会喝醉,要是知道的话,就不让你喝那么多酒了。”

到现在也他也不知道岑云谏的酒量到底是什么程度,究竟是一开始就喝醉了,然后越喝越醉,还是后来喝得多了才醉了。

进而叫他不由得联想了一下,那他们成亲那天呢?

在他的记忆里,好像唯有那天也见岑云谏喝了酒,回想一下,那天的岑云谏就很反常吧,是不是也喝醉了。

岑云谏被打量得不太自在。

但他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会喝醉,要是注意到了,刻意把酒气给逼出来也就无事了,当时不知为何却不想这样做。

回忆起来,他觉得丢脸,也觉得痛快。

反而眼下,澹台莲州又想修饰太平又让他觉得不快起来。

澹台莲州装成去看风景。

岑云谏走近了,与他一起站在田边,看风吹拂田野成片成片的麦子,荡漾起碧绿色的麦浪,以前他们也经常并肩站,但看的是昆仑的云卷云舒,是莲叶天天连天,绿嫩擎新雨,小荷上停蜓。

他现在看什么都觉得不大顺眼。

为什么他不在了,澹台莲州一点也不想他,过得还那么快活?

为什么明明澹台莲州常常遇见难事,却不见他沮丧,也不来求助自己?

为什么每次他一打开水镜,看到的澹台莲州都是在笑着的?

笑得还是那么明亮昳丽。

可他只觉得扎眼。

岑云谏不打算装下去了,像阴云阵雷,他直接问:“你为什么能够装成什么事都没发生?”

澹台莲州一头雾水:“啊?”

他看向岑云谏,欲言又止地问:“你又喝醉了?”

岑云谏更气了:“没喝酒!你不要又转移话题。”

澹台莲州觉得自己怪冤枉的:“我没有转移话题啊,你突然这么问……我自然……自然觉得不怎么像你会问出来的话。”

岑云谏:“我为什么不能怎么问?”

澹台莲州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你是‘仙君’啊,你会在意这吗?”

尤其是被澹台莲州那双像是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清澈眼睛看来,其中既无爱意,也无恨意,尤其让岑云谏来气:“我为什么不能在意?我是‘仙君’,我也是跟你成过亲的岑云谏。”

澹台莲州:“呃……”

岑云谏比他高半个头,微微俯身下来,正背朝太阳,影子罩下来:“这算什么?澹台莲州,你要是恨我,恨昆仑,你尽可以说出来。不要装成你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我以前让你受了委屈,你可以告诉我;谁惹你不高兴,你也可以告诉我;你需要什么,只要跟我开口,能给的我都会给你。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岑云谏的目光锐利。

澹台莲州觉得自己像是一脚踩进了荆棘丛中,他现在不爱岑云谏了,即便能够理解岑云谏生气的原因,也无法感同身受,倒似他成了铁石心肠的那个人了。

澹台莲州一件一件地耐心回答:“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也没那么记仇,就不提了。在昆仑,修真者看不起凡人也很正常,你们的世界就是这样,没人能改变的了修真界实力至上的规则。”

“至于我需要什么,我暂时都够用,没有要麻烦你的地方。倘若什么时候必须找你援助,我一定会厚着脸皮去找你的。不过,你也没有义务要帮我。”

岑云谏:“你救过我一命。”

澹台莲州不免心想,这个理由都说过八百次了,又是成亲,又是给宝贝,又是倾力携救,还没用烂呢?

就没有别的理由吗?

说罢。

澹台莲州还没回过神来,岑云谏又取出了许多锦盒,放在桌上,没一会儿就堆成了一座珠光宝气的宝贝小山。

澹台莲州看了一眼,全是以前岑云谏送他,他留在洞府没带走的物件。

他看了两眼,也有点走不动道,建城练兵都要钱,越多越好,最近手头是有点紧,要不是有他母后跟秦夫人为他管账、送钱,他说不定已经入不敷出了。

能多一分钱是一分钱,说不定冬天就能少死一个人,多一个是一个。

岑云谏看他的眼睛落在阿堵物上面,还发光,就不看自己,气闷地问:“还有。下回再给你带。这些反正我也用不上。”

澹台莲州就不跟他客气了,美滋滋地说:“那我不介意帮你处理一下杂物,清空你的仓库,才有地方放有用的宝贝。”

这时,澹台莲州想起了事,问:“要是可以的话,你能不能派几个需要历练的昆仑小弟子过来?不用多厉害的。”

第77章

昆仑。

青峰之上,少女剑修江岚正在专心致志地练剑,她长得纤细瘦弱,但是剑风却似飙发电举,好不迅猛,已渐渐有了自己的风格。

这年纪轻轻就能进入内门被重点培养的弟子,每一个都是天才。

她练到一半,停了下来。

气喘吁吁、眉间紧锁,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像是在看一个难以解开的谜题。

这套剑招她想了很久,每次都卡在中间,滞塞难舒。

打算再练一遍,却收到了信蝶,命她去北宸后殿拜见仙君,领取任务。

江岚不敢相信地看了三遍才确认。

任务?有任务要派给她?可是,她都没有被授剑,这种好事怎么会轮到她呢?

江岚连忙赶去。

宫殿一如既往,晦暗不明,似乎只有首座上有一束光,照在端坐在那的仙君身上,他阖目静坐,一动不动,好似一座威严的雕塑,又像是一座刀削壁立的孤山,自有一派高峻峭严的气势。

不可攀登,难以逾越。

在他成为仙君以前,只是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最优秀的昆仑弟子。

在这个转折点后,他的法力与威望都如星火炽涨,驰升急进,已经到了他们甚至不能望其项背的地步。

殿内已经有两位弟子在等着了。

年纪跟她差不多,都是十一二岁,在将要到开元境前的筑基启蒙阶段。

不是江岚自我看低,但他们这些小弟子的确实力低微,派不上什么大用场。也不知道要他们做什么。

当江岚到了以后,人都到齐了。

仙君睁开眼睛,自头顶洒落的金光给他的轮廓描上一层金边,并不会让人觉得暖和,反而有一种金属的冷冰冰的错觉。

可在这时,江岚却极为敏锐地察觉到今日的仙君跟先前好像有点不一样,乍一看是差不多的,她一下子说不上来有哪里不同。

仙君说,昆仑有辖管保护供奉昆仑的国家的义务,如今打算先在昭国试一试新方案,派他们三人一起去昭国,护在昭国太子身边,与其合作,斩妖除魔,保卫人世,为期一年。

昭太子虽是凡人,但是他要庇护的国家的人,切不可轻慢。

说实话,江岚心里是不大乐意的。

昆仑灵气丰沛,凡间灵气匮乏,在哪修炼更好显而易见,得耽搁她一年的修炼时间,而且还要跟凡人接触,总怕会误心。

仙君给出了不错的报酬,将会给予他们每人六百灵石一年,如有击杀妖魔,再按等阶加钱,待他们以后回来,被授剑时,也可以帮他们挑选更好的灵剑。

好吧,那这样还是挺不错的。

仙君还点了她来带队。

江岚自我安慰着,恭敬地领了任务,折身回去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另两个弟子是男孩子,毕竟是一个师门的,虽然师父不同,但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多多少少认识。

江岚如今性格变得孤僻不少,一心求剑,不欲与他们叙旧情,然则对方却不怎么想,一出殿门就“师妹”“好久不见”地叫唤。

江岚无奈,只得应了两声。

两人吹吹唱唱似的想要从她这儿问点话出来。

“江师妹,仙君命你带队一定是因为你最了解吧?”

“你可知道昭国在哪?”

“昭太子是什么人?”

“我记得好像上次仙君大发雷霆就是因为有魔将闯入昭国领域一事。”

“是昭国吗?我记不清了。”

江岚回答:“就是昭国。”

她一脸严肃:“我不知道仙君为什么选我来,也不知道我们去昭国会怎样?但既然已经接下仙君的命令,我们遵循仙君指示照做便是。休再聒噪。”

两人应了声是。

小师妹年纪虽小,但是道行不小,架子也摆得高。他们倒没质疑为什么仙君点江岚领队,她本来就是三人之中剑术最厉害的。

隔了一天。

三个小弟子收拾好行李,带上八卦盘,去往仙君所指的昭太子所在处。

江岚六岁上山,一直到现在都没出过山门,她故意冷着脸,让人看不出她内心其实也有一点慌张。

但她心里越是慌,她的眉眼就越是凝冰。

便如现在,她御剑飞在最前头,为其他两人带路,全神贯注,唯恐找错了路,也没安排休息,日夜不停地飞了一天一夜。

澹台莲州走了一年的路,她只飞了一天一夜。

在第二天清晨,她来到了洛城的上方。

她首先看到的是一座巨大的破败的城池,正因为老城破旧,是以新盖起来的那片屋子格外显眼,格格不入。

就像是在沙漠里长出的一株茁壮旺盛的植物。

不,应该说是一片,他在蔓延向四周,给旧城注入新的生命力。

不过,也只是从天际眺望来看还算不错。

飞近了,这些凡人的房子简直简陋的不能更简陋,与昆仑那些美轮美奂、高柱广殿的仙居不可同日而语。

江岚草草地看了一圈,没看出来哪座屋子突出的豪华。

按理来说,昭太子就应该住在最好的那座屋子里吧。可这里的屋子都长得差不多。

那怎么找昭太子?

她看见一个小水池边有一只伤痕累累的白象,白象身上坐着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

少女正在边吹笛子,边跟白象玩耍,逍遥自在。

也不知是因为她俩都是小女孩,还是因为白象,抑或笛声,她飞了低了点,如一只鸟儿掠过。

两个少女对视了一眼,眼底皆有新奇之意。

再往前走,飞过一片田野。

又遇见两个跟她年纪相仿的男孩,看见在天上御剑飞行的她,很是没见过世面的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二哥,你看,有三个小仙童飞过去了。”

再到军营。

江岚急停下来。

因为她差点挨了一箭。

哨塔上的弓兵受到的第一节课,就是假如天上有类似禽类的妖魔出现,必须第一时间射杀下来。

这一箭是阿鸮射出的。

他瞄准的是致命处,被躲过去了,但对方停下来以后,他也终于看清,好像不是妖怪,是人。

仙人吧?

站在剑上。

阿鸮眯起眼睛,想,好像还是三个小孩?

江岚飞低了一些。

数十个弓兵们已经拉满弓弦,齐齐对准她,以防万一,她捏了一个护身咒术,心底却觉得很是可笑。

区区凡人,木箭俗铁,也想伤到她?

而且这些凡人见了她的第一件事,不应该是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下跪吗?就算胆子大没有被吓到,也不应当敢用武器对着他们吧?

但是刚才那一箭的射程之远,力度之大,也不是没有让她有一分惊奇。

是她弄错了?还是现在人间的凡人已经变了个样。

阿鸮看清他们的长相,还真是三个小孩,身上穿的衣服也有点眼熟,依稀是跟太子当年来到他们村子里时差不多的样式。

“原来是,昆仑、弟子。有失、远迎。”

阿鸮道,他是个结巴,没办法成串地说长句,好朋友小飞教他可以两个字、三个字地说,说得慢点,音拖长点,这样不但不会被人怀疑是结巴,还会显得很深沉可靠。

说之前,他还记得抬起手,做了个捏握成拳的手势,弓兵们见到以后纷纷收起了弓。

这样的态度落在昆仑弟子眼里则是一种倨傲的体现。

江岚完全不明白这群凡人怎么敢的,但她不是那种会随意发脾气的性格,忍耐住了。

江岚站在剑上,居高临下地问:“我等奉仙君之命前来,襄助于昭太子,昭太子所在何处?请让他前来见我。”

另个女孩子的声音从侧面传来:“仙君来了这里都要主动去见我们太子,而且也不会飞上天上和我们说话,你端什么架子?”

江岚循声看去,与方才见过的骑白象的小女孩打了个照面,她皱起眉,牙齿咬紧到两腮微微鼓起,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这些人说的是真的假的?

该不会是骗她的吧?

该不该落到地面上去跟他们说话呢?

可她年纪小,身量不高,站在地上的话,就得仰望着这些凡人的成年人说话了。那多没有气势啊。

正这时,又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声,惊疑不定地问:“江岚?”

第一声,她没回头。

那人更为确定地问:“小岚妹妹?”

第二声,江岚看了过去。

她看见一张她曾经想念过的脸庞,正如她记忆里的一样,含着温柔的微笑,说:“真是你啊,没想到仙君让你过来。”

对方的视线也从仰望到平视到俯视。

当她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收起剑,落在地上。

澹台莲州笑着说:“你现在进步了真多,御剑术已经运用得如此自如了!”

第78章

江岚恍然回过神来,她脚一沾地,站在地上,娇小的身材在澹台莲州和一众士兵的中间大大降低了威慑力。

她霎时间面红耳赤,也不跟澹台莲州相认,胸口有一团无法明说的郁气,装成是第一次见面,充耳不闻,公事公办地说:“你好,昭太子,我是仙君派来的昆仑内门弟子江岚。”

其余两人也跟着她一起降落下来,那两个弟子不认识澹台莲州,是澹台莲州走后才来昆仑剑宗的。

方才见澹台莲州主动开口问好,还诧异了一下江小师妹与凡人相识,可是又看小师妹好像不认识,心想莫非是这个凡人认错了?但他还能准确地说出御剑术诶!

江岚浑若无事地跟澹台莲州介绍:“这是左郸,这是梅英彦。”

澹台莲州见她不想承认,也没追着跟她套近乎,与两位不认识的小修士道了好。

不过,还是有点尴尬。

澹台莲州说:“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来了,我给你们准备了房子。我带你们去看看吧。就是比不得昆仑,请不要嫌弃。”

江岚看也不看他,冷着脸说:“不会。”

澹台莲州想,这昆仑的小孩,长大以后都像小仙君,三年前他走的时候,这小姑娘还抹眼泪让他留下来呢,这么快也成冰雕的了。

没有用御剑术。

澹台莲州带她走过去,路上多看了她两眼。盖因江岚打扮得跟分别时太不一样了,他心算了下年纪,江岚今年是十二岁,还是稚幼的年纪,但是她长得早,抽条快,已有了少女的模样,也不再梳双环髻了,梳灵蛇髻,对她来说显得太过成熟了。像是一个努力在装成是大人的小女孩。

江岚目不旁瞬,紧着牙,并不跟他说话。

另外两个男弟子比江岚要自在许多,兴许是因为入门还不算太久。不过他们不是从凡间选拔上来的,而是小门派修士的子弟。父母觉得孩子有资质,不应该在小门派被蹉跎,想办法把他们送进了昆仑。

两人个子都差不多,相貌不算顶好,但在山上被灵气滋养,冰骨玉肌,年纪尚小,也不会丑到哪里去,左眉毛上有颗痣的是左郸,另一个脸有点长的是梅英彦。

左郸更活泼,问澹台莲州:“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用的是御剑术?听说你跟我们昆仑的仙君相识。可否问一下是怎么认识的?”

澹台莲州很少主动提起,可假如像这样有人问起的话,他也并不避讳,直说:“因为我也在昆仑学过艺,之前下山了。”

左郸没追问下去,他一眼就能够看出澹台莲州没有半分灵力。

梅英彦却不过脑子地问:“诶?可是你没有灵力啊?是犯错了吗?”

左禅对他都无语了。

一路上一言不发的江岚忽然转过头,瞪了他一眼:“别问了,笨蛋,闭嘴吧。”

梅英彦被凶了一下,没敢再吱声。

左禅就跟没事儿一样,继续问澹台莲州落脚以后都是什么章程,这营地里哪里地方他们可以去,哪些地方不可以,每天要做什么,都什么时辰开始,要干多久,在哪休息。

澹台莲州一一回答过去。

说到一半,江岚又打断他们的对话,说:“你是领队还是我是领队?这些应该由我来问。”

左禅:“这不是看小师妹你不想跟他说话吗?那我就代你来问嘛。”

江岚一板一眼地纠正说:“我进门比你们早,就算我年纪比你们小,你们也应该叫我‘师姐’,别再叫错了。哼。”

澹台莲州倒还是好脾气,耐声耐气地道:“这样说也不好记,回去我在竹简上刻好了给你们送过来,一人一份,必不会弄错。”

他领三人到了房屋,同其他人住的没什么不同,的确很简陋,就是用石头和木头搭建成的房屋,放昆仑就是杂役住的那种。

这是特地准备的吗?

跟他们在天上飞过来时看到的那些房子都一样啊。

澹台莲州说的事专门准备,其实根本没有这样做。

一来是没空;二来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多么供着这些修真者,锦衣玉食地伺候着,估计人根本不会像跟他们合作干活。

凡人与普通人平等,那就住同样的房子。

江岚也知道。

澹台莲州在昆仑的时候住的屋子就跟这差不多,早几年前,她还很爱去玩来着。

澹台莲州又把大丫介绍给江岚:“这是大丫,你要是不会整理内务,可以让二丫代劳,她的工钱我会帮你付的,还有什么衣食住行上的要求,你可以先告诉她,她若没办法,再来找我。”

大丫手足无措,头昏脑涨,满脸通红,她看着这位粉雕玉琢的小小姐,整个人都被魇住了似的。

刚才小仙人在天上飞的时候,她也看见了,没想到太子竟然让她来伺候。

这可是仙人!

传说中的仙人!

她居然见到了活的?!

就站在她面前,离得那么近,兴许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接触,一想到这里,她就心脏狂跳,快要喘不上气来。

她膝盖发软,有点想要下跪,但是因为太子站在她的身边,她似一根被抽了筋的校草,尽管身子绵软,但还是一直站着。

澹台莲州交代完了以后,问:“还有事要问吗?你们先歇两天,适应适应,并不急着干活。若是无事要问,我便失陪了。”

江岚追了半步上去:“你住在哪?我们得去哪里找你?”

澹台莲州给她指了指,离得不远,道:“我住在那,但我不一定从早到晚都待在那儿不离开,我不是很好找。”

澹台莲州一走。

左禅马上问江岚:“……这个昭太子是不是就是仙君之前那个和离了的凡人伴侣?”

江岚还没回答,梅英彦先惊呼起来:“什么?!他就是那个在昆仑大家都噤若寒蝉不敢提的人啊?我压根没有想到!我就说呢!他们还说仙君来了,也是主动去找他,太奇怪了。要是他是仙君的前夫?还是应该叫前妻?这就说得通了。”

左禅对他翻了个白眼:“你蠢不蠢?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他说他在昆仑学过艺,你就应该想到了啊。而且他的手上长老茧的位置也是常年练剑才会有的。”

梅英彦挠挠头:“我压根没仔细看,还是你比较细心。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男子与男子成婚,不过他长得可真好看,漂亮成这样,跟他成亲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江岚相当烦躁地敲落他们俩的闲话:“你们两个男人怎么这么嘴碎?”

真凶。

左禅跟梅英彦噤声,左禅还故意对她做了个把自己嘴巴给缝上的动作,转身走了。

江岚坐下来,自顾自生了一会儿闷气,她看到大丫还站在门口,战战兢兢不敢走进来了。

大丫本来也算是黑里俏的一个小姑娘,被她衬托得像颗小土豆,又害怕,又忍不住想看看她。

这是除了澹台莲州以外,她接触的第二个凡人吧。

幸好是跟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所以她没那么抵触,问:“你一直站在那干嘛?”

大丫说:“太子让我来帮你……他说你可能不会铺床叠被什么的。”

江岚掏出个蒲团来:“我有个蒲团打坐就行了。”

大丫看她凭空变出东西来,大吃一惊,眼睛一下子瞪得像是铜铃一样大,江岚被逗笑了,意识到自己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以后,她马上敛起笑容,轻咳两声,别过脸。

大丫也笑了起来。

江岚耳朵一红,心想,这里的人都对修真者好没有敬意啊。

她昂着下巴,哼哼唧唧地跟大丫说:“我有事想问你,你过来一下。”

大丫乖乖走到她身边,“您问吧。”

江岚问:“把你们太子的事情都给我讲讲。”

大丫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她:“这个不能跟你说。对不起。”

江岚惊住:“为什么?”

大丫老老实实地跟她说:“我比较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军营里的兰药姐姐是我的朋友,我过来之前,她跟我说,她觉得你对太子多有不恭,让我不要把太子的事情告诉你。”

没想到在这吃了个瘪。

江岚不可理喻地说:“你应该听我的,我可是修士!”

大丫没听懂,满脸写着天真:“修士是什么?”

江岚被噎了一下,改了改口,说:“我是仙人,这你总懂了吧?我会神通。”

大丫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闪耀着崇拜的光,小鸡啄米地点头:“懂的懂的。我知道您是仙人。您飞在天上的时候我就看见了,您还长得这么玉雪美丽!”

江岚刚觉满意,就听她仍用这表情,说:

“仙人也不行。”

“太子更重要。”

第79章

三个仙童的入驻让看似平静无波的军营私底下炸开了锅。

大家都很好奇,想去看看,但是军纪如山,屏障了他们的脚步,无人去逾越。

再说了,见过的人都说,跟大家一样,除了能在天上飞,跟大家长得没有区别,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两只手加两条腿,皮肤白细点,豆芽菜一样的小孩子。

论相貌,也没太子好看。

江岚打坐一整晚,此地没有灵脉,灵气贫瘠,毫无进益。

她不想闲着,第二天天刚亮,她就御剑起飞,打算去周边的山林逛逛,将该杀的妖魔都杀一杀。

刚飞不远,被澹台莲州叫住了。

江岚落下来,澹台莲州问她去干什么,她草略讲述。

澹台莲州却说:“你一个人不大安全,叫上另两个人一起,或者我让一支军队跟你一起去。”

江岚傲气凛然地拒绝道:“不用。区区一些小妖魔怪,我一定应付得来,用不着别人跟着我。我已经不是三年前的我,你不要还以为我是小孩子。”

澹台莲州看着她那虽然梳着大人的发髻,但还是一团稚气的脸,还是说:“不行,太危险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江岚冷不丁地反诘:“你一个凡人,孤身一人下山的时候都不怕遇上妖魔,直到现在都安然无恙,那我更没有要怕的!”

说完,她像是被自己说的话吓了一跳,露出了糅杂了气愤与懊悔的矛盾神色,别过头,不去看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的笑意也凉了凉,依然很平静,问:“仙君是怎么交代的?”

江岚不说话。

但自她身后,左郸安步当车地走来,接话道:“仙君让我们听你差遣。”

再转头看向江岚:“师……师姐,昭太子不允许,还是回去吧。”

又滴水不漏地向澹台莲州尽了礼数:“太子勿怪我师姐,她没有坏心。”

澹台莲州说:“我知道。”

江岚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他,犹豫着,嘴唇嚅嗫,但道歉的话卡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察觉到有几个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转头一看,正是上回那个牙尖嘴利的小女孩。

叫什么来着?兰药?

听大丫说,兰药是澹台莲州捡来的小女孩,被他抚养了几年,像他的妹妹或是女儿。

微妙的嫉妒之情闷在她的胸口冲撞摇晃。

左郸把江岚拉走,忍不住提醒她两句:“你是不是傻啊?都已经知道他与仙君有一段情缘了。仙君不派我们去别处,单来这里,要我们保护昭太子,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江岚不吭一声,但不像是一点都不明白的样子,很显然是心里明白,却不想说明白。

左郸索性直说:“我不知道小江师姐是在与谁怄气,但我是从小门小派来的昆仑,你不要前程,我还要。”

“仙君这样铁面无私的人,唯独在这昭太子身上似乎用了私心。他一定是仙君放在心上的人,仙君还特意说了不可轻慢,你是忘了吗?出发前你还跟我说让我遵循仙君指示。”

“现在倒好。不知你发什么脾气。”

江岚不胜其烦地说:“我记得。”

“我没有轻慢他。”

江岚抬起头,看看四周,问:“梅英彦呢?还没起?这么偷懒?”

左郸道:“他早就起了,好像去找那两个小男孩说话去了。”

既然不准出军营,江岚悻悻地返回住处。

大丫来给她整理内务,看也不看她,当她是空气,与她说话也硬邦邦的,跳不出错,但语气并不客气尊敬,和昨天比差远了。

江岚后知后觉地注意到,问:“你这是什么态度?”

大丫说:“我听说你又对太子不恭敬。你对太子是什么态度,我对你就是什么态度。我来这里照顾你,是奉照太子的要求,并不是因为你是仙人。”

江岚越想越气恼,但她平生从没跟人吵过架,憋红了脸都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绞尽脑汁地在想如何把自己的气势提一提。

说吧,说不过人家,施展法术好像也不对。

大丫鄙夷地瞥了她一眼:“我本来都不想过来了,给工钱我也不想。是太子专门跟我说,说他认识你,还说你是个好孩子,其实心地善良、冰雪聪明,我才来的。谁知你还是这样,想必是太子看错人了。”

江岚脑子一白,脸更红了。

大丫告辞,离去了。

江岚关门自闭,静心练功。

哪静得下心?真是煎熬。

晃眼半日过去,清越俏皮的笛声从窗棂的缝隙间断断续续、如丝如缕地飘了进来,让江岚睁开双眼,她站在窗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

说不上是舒心还是来气。

以前澹台莲州还在昆仑的时候时常给他们几个孩子奏乐听。

她喜欢得不成,就算练剑练得再累,只要去找澹台莲州,听他演奏一段音乐,俄顷间,疲劳一消而散。

也不知道是吹给谁听?

兴许是军营里的那几个凡人小孩吧。

像是一粒跳蚤掉进她的心窝里。

又咬又挠。

江岚从怀中取出她随身携带的陶埙,看了看。

她还是循着乐声找了过去,打算看看是怎么回事?

等找到了奏乐者,却大失所望。

压根不是澹台莲州,而是军营里她见过的那几个小男孩小女孩,连左禅跟梅英彦都混在里面,一群人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吵吵闹闹,还有一只小白象跟他们一起玩,呜呜地叫唤。

小孩子在一起玩本来就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

对一下年纪,发现差不多,便理所当然地成为朋友。

江岚说不出地难受,心脏像是被抓紧,要拧出酸汁儿来。

她嘀咕:“真是不像话……”

心里乱糟糟地想,既然澹台莲州不在这里,那么在哪儿呢?

刚想着,为首的那个古怪精灵的小女孩突然转过头来,精准地看向她所藏身的树丛,笑眯眯地说:“小仙人,要不要一起来玩?”

邪门了。怎么发现她在这儿的?

江岚转身就跑。

澹台莲州久违地掏出了传音镜联系岑云谏,不跟他寒暄,问:“你怎么把江岚送来了?”

岑云谏:“以前那几个孩子里,她不是跟你最要好吗?你走以后,她还躲在你住过的小木屋里哭。”

澹台莲州:“……”

“看不出来。”

“我还以为她很不情愿来呢。”

岑云谏:“那过两天我过去再敲打他们一下。”

澹台莲州:“啊,这,也不用你亲自过来吧?而且就几个小孩子。不过我没想到你让这么小的孩子过来。”

岑云谏不解:“不小了,都十二三岁了,我第一次杀妖魔就是在十二岁。”

吵过两架,澹台莲州索性不在岑云谏面前装客气了,没好气地说:“这世道真可怕,让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去杀生。你不觉得可怜,我觉得可怜。”

仿佛意有所指。

话音还未落下,就在澹台莲州的门外传来一声狼嚎。

澹台莲州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他扔下传音镜,拔剑冲出去。

果不其然,看到江岚握着已出鞘的宝剑,指着被砍了一刀的白狼,但与上次不同,这次的伤口浅多了,才刚受伤,就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能看见快愈合了。

白狼躲都没躲,故意把这一剑挨了下来。

澹台莲州问:“这你也躲不开?”

江岚难以置信地问:“你身边怎么有只大妖?你知道吗?”

“你们昆仑的人怎么都这样,一句话都不问,就直接拔剑打打杀杀?”澹台莲州说,“我知道他是狼妖,他与我结了言灵主仆契约,仙君施法,你能放心,他不会害人。”

江岚不相信:“仙君怎么可能放过这狼妖?”

澹台莲州直说:“我保下来的。”

江岚信了一些,不服气地收起了剑。

这么大的动静引来了那群小孩。

兰药快气炸了:“你凭什么杀小白,小白是只好狼,他很厉害的,他就是为了不让你砍到房子,才硬生生挨了你一剑。你无缘无故地要杀他,快跟他道歉!”

江岚不肯,与她针锋相对:“斩妖除魔本就是我辈责任,我何错之有?”

梅英彦没太搞清发生什么:“啊?怎么会有只狼妖?”

左禅已经在问阿辛关于白狼的来历了:“二王子,这狼是哪来的?你可知道?可以告诉我吗?”

阿辛迷迷糊糊,将自己知道的告诉他:“我也不太清楚,我王兄回来的时候就在他身边了,当时……”

阿尚看见地上的血,吓得腿软发晕,快晕倒了去:“血……血……”

大丫左顾右盼,本来想去支持兰药姐姐,但见三王子好像快晕过去,连忙去扶住他,问:“您没事吧?”

澹台莲州看着这群乱糟糟的半大孩子们,头疼得都快炸了。

眼见江岚和兰药吵了起来,澹台莲州连忙喊停,说:“江岚,你进来。”

后面一串孩子默不作声地跟进来,被澹台莲州制止,挥挥手:“没让你们进来。呿。”

被他赶跑驱散了。

澹台莲州把江岚引进屋子里,让她坐下,自己也坐下。

望着她,叹了口气,说:“你要是不乐意,就回昆仑吧。我来跟仙君说。”

江岚却立即回复:“我不回去。”

澹台莲州:“你不会去,可是我看你留在这里很不高兴啊。”

江岚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真叛逆啊。

澹台莲州头又开始疼了。

他想起上辈子后来发生的事,长大后的江岚对他并不亲近。

他感叹:“你以前……就是我下山的那会儿,性子还没有这样乖张古怪啊。江岚,你既瞧不起我是个凡人,不想为我做事,我让仙君召你回昆仑,不是正和你意吗?”

江岚憋不住了,抬起头,眼眶发红,忽地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你下山前几天还说要教我吹奏那首曲子,结果突然下了山,一去不回。你还把那首曲子教给别的小孩子,我都听见了!你教那个兰药,你不教我!”

第80章

“呃……”

澹台莲州回忆了一下。

离开昆仑的那天对他来说时隔十年,他压根不记得下山前两天发生了什么,还有这么一回事吗?

依稀是有的。

澹台莲州温温柔柔道:“对不起,忘了跟你的约定。我那时一心只想着下山。”

话音刚落,江岚心底装满了的委屈劲儿就像是被一针轻轻地扎破,与她的眼泪一起流了出来。

她觉得丢人,想要忍住眼泪,可无论如何都忍不住,只得低下头,看见泪水珠子啪嗒啪嗒地摔落在地上。

澹台莲州不说破,只给她递了块帕子。

她接过帕子,并不用,紧紧攥着,语气仍有些僵硬,但已经渐渐收起了刺,问:“是因为仙君对你不好吗?”

澹台莲州斟酌片刻,复杂不清地说:“他对我不能说不好,也不能说好。”

江岚从喉咙底,低低地咕噜出“唔”一声。

她把剑挂回腰上,拿出澹台莲州送的陶埙,给他看:“你送给我这个,却没教我怎么吹,放在我身上,跟一块石头差不多,改天你教教我。”

澹台莲州:“好。”

江岚:“我要学兰药吹的那首曲子。”

澹台莲州:“好。”

至于回昆仑的事,谁都不再提了。

左禅问她:“你早就认识昭太子啊?”

江岚依然是冰雪脸庞,道:“我不认识昭太子,我只认识澹台莲州。”她故意要拔高声音,尤其让兰药听到,“我五岁的时候就认识他了。”

兰药昂着下巴,哼了一声,牵着大丫跑远了。

阿辛和阿尚跟在他身后,捏了把汗,跟她颔首致意了一下,脚步匆匆地随兰药离开。

哄完小孩,再去哄白狼。

小白正卧在专用的一张矮榻上,还有一张垫子——总不能一直让他躺地上吧?毛也容易脏。——给自己舔舐沾了血的毛发,一点一点,都舔干净了。

然而他现在长了一些红毛,一下子倒也分不清哪些是被血染红,哪些是他本来身上就长出来了的红毛。

垫子上军营的女人们空闲时给他做的,有麻布的,有丝绸的,有填谷壳的,有填棉花的,还有凉草编织的。收了整整一箱。

作为太子的爱宠,他的待遇极好,走到哪,军营里的人都给他让路。

平日里,他很少开腔,永远沉默地跟在澹台莲州身边,除非遇上难以应付的危险,他几乎不会有什么大动作,像是躲在澹台莲州的影子里。

能让澹台莲州自己解决的,他就不会出手。

就是低头仔细找,说不定都发现不了有这只狼的存在。

听见澹台莲州进屋的脚步声,小白头也不抬一下,继续干自己的。

澹台莲州翻看他的受伤处,已经只剩下一道浅浅的伤痕,没什么大碍了。他还记得自己三年前刚认识小白那会儿,一道伤口烂了好,好了烂,反反复复要十几天才能结痂。

也足以证明,白狼比以前要妖力充沛得多了。

小白不太喜欢被查看伤口,拱了下澹台莲州翻看他的皮毛的手。

澹台莲州早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问:“你一定能躲开的,为什么不躲?真的是怕我的屋子被砍啊?”

小白摆了一下尾巴,从左边摆到右边,趴下去了。

澹台莲州摸摸他的头:“也不能不躲啊,昆仑的人就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要杀你,下回记得躲开,我的屋子坏了还能再修。”

小白:【致命的话,会避开。】

澹台莲州难得听他吭一声,笑了:“行,下回要是遇上致命的,你一定记得躲开。”

因此一事。

江岚在军营里愈发不受待见,连带着另外两人也被冷落。即便太子对他们还不错,但在众人看来,那是太子宅心仁厚,不跟他们计较。

几天后。

江岚三人随一支小队外出剿妖,计划出门三四天再回来。

出发前,澹台莲州画好地图,告诉他们方向和位置。

江岚在心中大致估算了一下,说:“这么点距离,我直接飞去把妖魔找出来杀了,当天就可来回,何必要那么多人去?还得好几天。”

澹台莲州:“你们又不可能一辈子在这里小打小闹。他们不可能被庇佑一辈子。你们只需在边上看着,若有生命危险,再出手相救。不出手的话就隐匿起来,不要被发现。”

江岚点点头,转而交代给左禅与梅英彦。

三个昆仑小弟子不解地讨论起来。

江岚方才忍着,不好意思问,现在才一派天真迷惑地问:“这不是还在昆仑的辖域之内吗?有妖魔敢来犯?”

左禅甚是无语,他双手抱臂胸前,痞里痞气地耸了耸肩膀,这是他以前在家时的习惯,父亲说不够端庄,让他去了昆仑以后改掉,现在来到凡人的地界,跟凡人混了混,眼见着是复发了。

左禅说:“小师姐,你是打小就在昆仑,所以对其他地方不了解吧。偶尔是会有一些妖魔成为漏网之鱼。”

江岚还是没明白,皱眉:“是太厉害了?”

左禅摇头说:“恰恰相反,是太弱小了。妖气微弱到难以被发现,又或者是善于藏匿。”

梅英彦问:“那岂不是手到擒来?”

左禅摸摸下巴,甚是知世故地道:“对我们来说是,但对百姓来说,那就是灭顶之灾喽。不过以往我也没听说过有人族的军队可以对付妖魔,离奇,离奇。”

江岚评价:“你知道的还挺多……”

左禅怀念地说:“我是野门小派出身嘛。我跟我父亲住得离凡间很近,我小时候就常跟那些凡人小孩混在一起玩,他们可捧场了。”

梅英彦也附和:“我也是,我以前有两个好朋友。但是有一阵子,我随母亲闭关三年修炼,再出来,就发现他们因为打仗都死掉了。”

江岚看看左禅,又看看梅英彦,若有所思地说:“看来仙君是特地选的我们三个吧。”

左禅:“哦?此话怎讲?”

江岚按照“一、二、三”地点手指:“我与澹台莲州是旧相识,有交情;你跟梅英彦是小门派选拔上来的弟子,皆与凡间有一些接触。选我们过来,不会为难澹台莲州。”

说到这,她自己先惭愧了下。

第一个为难澹台莲州的,正是她这个旧相识。

但她自认与其他昆仑弟子还是不同的,澹台莲州还在的时候,她就不会跟着别人鄙夷澹台莲州是凡人。

左禅相当同意:“你说的是。”

话锋一转,又延伸琢磨起来:“我就说我们三个毫无关联,怎么就被凑到了一块做任务。看来还是有关联的,关联就是对于昭太子来说,我们是最适合的人选。”

“仙君看着冷淡,没想到这样细心。”

“他们都说掌门是因为当上仙君,觉得之前的伴侣不配,才让对方自请下山去了。我看,可不然。”

“最起码,仙君很看重昭太子,我看,怕是余情未了。”

作为知晓内情的人士,江岚不置可否,沉默下来。

其实在她看来,是凡人不要仙君了。这个想法光是想一想就感觉挺荒谬的,要是说出去被其他昆仑弟子听到,谁会相信啊?

梅英彦红了红脸,扭扭捏捏、羞涩腼腆地说:“你怎么能说得这么不要脸呢?你今年十三岁,就把情情爱爱挂在嘴边上?”

左禅对他翻了个白眼:“小师姐都不害臊,你害什么臊?”

江岚一头雾水:“我为什么要害臊?”

“哼。不说了,时间差不多,你看他们都启程了,我们也应该跟上出发了。”

三人仍是御剑飞行。

但是捏了个法咒,将脚下的剑伪装成一朵云,地上行走的凡人很难发现他们就在头顶上飞着。

这一批士兵还是碎月军和荒城带出来的士兵,皆有斩妖除魔的经验,胆量很大,并不以此为难事,甚至兴致勃勃地在讨论着接下去会遭遇的战斗,完全没有愁眉苦脸的样子,士气高昂。

队伍较为整齐,不过毕竟行路无聊,长官还是允许他们说两句话的。

江岚听见他们在说着自己听不大懂的话。

“二狗,你掰着手指在数什么呢?”

“哎呀,你别吵我,我才数到一半,你一打断,我又得重头数起了。”

“哈哈哈,你不就是在数自己的功劳吗?我都帮你记好了,你还差3个小妖兵的人头,就可以升到乙等士兵。”

“我……我不信你帮我数的,我要自己数。”

“你这个笨脑子,你就是升上去了也没用,指挥不了别人。”

“我就是不做指挥,也可以多拿点月钱,还能领肉和鸡蛋呢。”

左禅靠过来,他抱着剑,大开眼界地说:“小师姐你听到了吗?啧啧,这些凡人还给自己杀的妖魔计数呢,我的天。”

江岚看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就不顺眼,说:“你站直点,没有昆仑的样子。”

左禅不以为然,撇了撇嘴:“这不是在昆仑,有没有师长检查。”

他们在下午未时左右来到了一处小村庄。

江岚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地方,比起来,军营的房子简直太好了,这里的茅草屋让他感觉稍微来阵大一点的风,都会让房子倾坍。

士兵们在河边找了块还算不错的空地,一部分人扎帐,一部分人做饭,一部人打水,一部分人去找村民了解情况。

在获知了妖巢的位置和其大致的相貌以后,顾不上吃饭,让锅里先煮着。

这支百人军队的所有士兵坐下来,领队的百夫长站着,问其中一个长得斯文的士兵:“小茅,这是什么妖怪,你记得不?你记性最好。”

士兵胸有成竹地说:“人面牛身,头顶三角,而毛色为青苍,声似婴啼,应该是太子说过的翟羊。”

也有人提出别的不同意见,但是大家核对了一番,觉得士兵小茅的答案最接近。

接着开始讨论起明天该怎杀妖,集思广益起来。

“这种妖怪怕火烟,明日我们多捡点柴火,带过去熏他们。”

“我觉得再林子里比较好,树多,村民说这种妖怪喜欢突然冲过来,用他头上的角把人先扎死,然后带回去吃。我们可以躲在树后,先让他撞在树上把自己撞晕了,或是角陷在树干里,被困住了,然后再杀他。”

“那万一他连树都可以撞折了呢?你去问问村民有没有见过类似的情况……”

昆仑的三个小弟子一边偷听一边交头接耳地讨论:

“小师姐,你有听说过翟羊吗?我从没听说过,他们还这么清楚。”

“我不知道……”

“看来他们来杀妖还真不是闹着玩儿的。真挺有模有样的。”

“又提到了那个昭太子,都是昭太子告诉他们的?昭太子到底都会多少啊。诶,小师姐,你不是认识他吗?”

江岚也听得一愣一愣,她惊疑不定地说:“我、我不知道,以前在昆仑的时候,他是很会讲故事。兴许是从书上看来的吧?”

百夫长说:“先不急,等我明儿先去看看那里的地形,到时候我们再看看怎么安排。”

有那等性子急躁地说:“我们来了一百多个人,还应付不了几个小妖不成?我还怕到时候慢了,抢不到妖头,功劳又记不到我头上,害我升得慢。”

百夫长责骂他:“就你急性子,我看是因为你太急,老被罚,才升得慢。你学学我,我仔细,太子夸我好几回。”

众人笑起来。

“太子说得对。”

“太子要是在就好了,真想见识见识太子亲手出剑的风姿啊。”

对她来说,莲州哥哥是个温柔而弱小的凡人,氤成一团暖和的回忆。

一个连筑基入门都做不到的凡人,在昆仑,没有人指望他承担一丁点斩妖除魔的责任。

她以为澹台莲州那双温暖的手只是用来演奏乐器的,却不知道原来也可以用来握剑杀妖吗?

那会是怎样的呢?

第81章

临近冬天。

小白身上的毛越长越多,越长越厚。

趁着天气还没有太冷,在一个晴天,它自己跑出去找了一条清澈的野溪洗了个澡,趴在大石头上晒到半干才回军营。

顺道去看了看昆仑的三个小孩。

它爬到一处高峰上,眺望过去时,军队的剿妖正至酣战处。

只见这支百人小队分道两边,以钳形队形,包抄了被他们用烟熏出来的妖魔,紧接着随着一声上扬的竹哨子音,队伍分作十人一组,有人举盾,有人持尖抢,有人拿着长叉,众人分工明确,以十人为一阵,攻守皆备。

倘若他们只有一个人,遇见眼前的妖怪一定必死无疑。

倘若他们十个人没有阵形与武器,也绝对不可能匹敌,他们就像是一组刀,精准快速地将六个或老或幼的妖怪给杀死了。

不光杀了。

除了其中一只保留全尸,其余的都肢解成块,准备带回去。

看来没什么问题。

小白看了一会儿地面,又抬起头看了天上惊得目瞪口呆的昆仑小弟子,它兴意阑珊地要了摇尾巴,回去了。

澹台莲州正在找它,问:“你哪儿去了?都不跟我说一声。”

见它的皮毛还湿漉漉的,带着水汽,明白过来:“去洗澡了啊。你跟我说的话,我让人烧热水给你洗热水澡啊,这个天气了,你也不怕风寒入体。”

澹台莲州让人给它送了一盆炭,亲手点燃了,让屋子里暖和一些。

火盆放在小白惯爱躺的矮榻旁边,不能放太近,怕它的毛被烧着,也不能放太远,太远了就烤不到火。

难得清闲片刻。

澹台莲州打算躲会儿懒。

他剥盘子里的花生吃,壳扔进火盆里,烧得发出噼里啪啦的响。

澹台莲州把花生递到白狼的嘴边,分它闻一闻,说:“这是我们的地里自己种出来的,好吃。嘿嘿。

“多亏了有杨老将军,这个冬天应该还好过。

“我看过天象,这个冬天不怎么冷,而且造了地窝,又攒了那么多粮食,还制了冬衣,今年洛城的冬天应该不会像前年一样死掉近三成的人了吧。

“等到来年开春,地不冻着了,就可以开工修城墙了。

“附近已经布好了阵,小妖魔是肯定进不来的,但是大妖却说不准。

“幸好岑云谏说话算话,送了几个小弟子过来,就算真遇上事了,应该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说到他们。

澹台莲州并不担忧其安危,他死的时候,江岚刚十九岁,是年轻弟子中的翘楚。虽然已经不怎么跟他来往了,但实力毋庸置疑,是个心狠手辣的小姑娘。

“这回她来了凡间,要在这里做客一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还会长成那样冷淡的性情。

“你说她见了人族的军人竟然可以剿杀妖魔,会不会大吃一惊?”

小白冷不防地回:「会。」

澹台莲州:“……你不要总是突然回一句!”

小白无语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像是在说:我说话不对,不说话也不对,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澹台莲州抓起梳子:“我给你梳梳毛吧。”

小白已经懒得抵抗了,懒洋洋地趴在他的身旁,澹台莲州也是拿它的毛来给自己排解郁闷呢。

他这正梳到一半,攒了一大坨的毛,外面有人敲门,禀告说:“王兄,是我。”

另个声音也响起:“还有我!”

又是这对小活宝。

澹台莲州放他们进来,也收起了梳子。

在其他人面前,他还是会忍不住要端一下太子的架子。

对两个弟弟,还得加上大哥的包袱。

礼仪不能有失。

两人进门先向他作揖行礼。

二弟阿辛今儿来给澹台莲州看自己绘制的植物画:“王兄,我都画好了,你看看。”

澹台莲州一一翻看着,直夸他画得好,文字也写得工整漂亮,叙述更不错。

澹台莲州让他们也坐下来,一人给抓了一把花生,让他边吃边等。阿尚最听话,能坐着就不站着,美滋滋地吃起东西来,他就是来凑个热闹的。耐不住寂寞,大哥二哥在哪儿,他就想要在哪儿,不然一个人多无聊啊。

阿辛不坐下,非要站在澹台莲州身边,心不在焉地问话,问了几句以后,艰涩地夹了一句进去:“王兄,我们得与那几个人交好吗?”

澹台莲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问:“哪几个?”

阿辛说:“那三个。小仙人。”

澹台莲州这才明白过来,他所指的是昆仑的三个小弟子。这是个难题,澹台莲州思索了一刻钟的时间,道:“随你,看缘分,要是合得来就交好,合不来,也不用刻意去讨好,尊重礼貌就行。”

阿尚心有余悸地说:“那个姐姐太凶了,我不要跟她交朋友,我害怕。”他这样说着,还拍拍自己的胸口,自己哄自己的模样,可把澹台莲州给逗乐了。

阿辛心思敏感一些,又问:“王兄,你以前在仙山上的时候,过得好吗?”

澹台莲州笑笑说:“挺好的。你看,我学了那么多本事。”

阿辛:“但是,以前我娘跟我说,因为我处境不好,才要刻苦学习,否则以后怕是没有活路。我想,要是无忧无虑的话,大抵也不用这样辛苦。”

没想到一个小孩子会思考这么多。

澹台莲州怔了一下,对他笑说:“阿辛比王兄厉害,王兄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幼稚得很,每天除了看书就是修炼,你却知道要考虑这样深远的问题了。真是不错。”

阿辛被夸得脸一红。

澹台莲州继续说:“阿辛的画也画得好。”

阿辛害羞腼腆地端正道谢:“谢谢王兄……”

阿尚听了,巴巴地跑过来,求表扬地问:“我呢?我呢?王兄。我的石头找得好不好?改天装满了,我都送给你。”

澹台莲州笑挑了下眉:“送我干什么?”

阿尚大方地说:“王兄觉得我的石头是宝贝,喜欢我的宝贝。那我的宝贝都送给王兄。”

澹台莲州摸摸这小胖子的头:“谢谢阿尚。”

阿尚也被夸了,这才心满意足。

澹台莲州再惯例地嘘寒问暖了一番。

俩孩子都很受用,比在父王那里觉得要暖心多了,因为王兄的问话不是敷衍的那种,他总能问到细节上,比如他今天换了衣服,王兄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像父王,有时连他们几岁了都会记错。

阿尚觉得今天也跟王兄亲近了一番,这让他心里头很快乐,一下子没注意走在身边的二哥的动静。

走着走着,依稀听见啜泣声,一转头,发现他二哥阿辛正在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阿尚被这突如其来的眼泪给吓了一跳,连忙问他:“二哥你怎么哭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王兄还夸了你呢,也不用高兴到哭起来吧。”

阿辛吸了吸鼻涕,哽咽地说:“你这个笨蛋,你没看出来吗?王兄在仙山上过得不好。”

阿尚没明白,傻头傻脑:“王兄不是说他过得挺好的吗?”

阿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傻的吗?游子在外,当然都会与亲人说自己过得好。你给你母妃写的信里,难道会写你过得不好吗?”

阿尚哽住。

阿辛不敢相信,质问他:“你不会写了吧?王兄待你那么好,你怎么可以写他不好?”

阿尚傻呵呵地说:“没写王兄不好。就是写这里的饭没王宫的好吃,床也没有那么软,还没有很多人伺候我。不能写吗?”他挠挠头:“不过,我还写了在这里玩得很开心,每天都吃得很饱,我不想回去。”

阿辛摇头晃脑地叹气:“你这样傻,以后怎么成才,怎么帮助王兄?”

阿尚很乐观:“等我长大,应该会慢慢变聪明。”

他拉了拉二哥的手:“别哭了。王兄在山上过得不好,可他不是回来了吗?他心肠那么仁慈,要是见到你为他哭泣,也不会笑起来啊。”

阿尚咧开嘴角,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们要多对王兄笑才是。”

阿辛还在流泪,他擦擦自己的泪水,说:“我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想,王兄说不定在仙山上吃了很多苦,我一想到就想哭。王兄自己不觉得心酸难过,我却为他难过。我哭一场就好了。

“你说得是,我们要多对王兄笑。那些仙人对他不好,那我们对他好。”

阿辛察觉到什么,一回头,看见那只白狼从屋子里走出来,又守在门口站岗,正在看着他们,似乎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但不知道听了多久,又听去多少了。

过了两天。

上午,阿尚正在打着瞌睡听先生讲课,心思飘出窗外,看见两片长得很像鸡腿的云迅速地飞过,他抹抹口水,被先生敲了下脑袋。

阿尚醒过来,再定睛一看,还真有两片云飞得老快,他突然聪明了一下:那估计是仙人吧。

阿尚这孩子有点傻气,脑袋里缺根筋,想到什么就会去做什么。

他惦记着前两天阿辛说王兄在仙山上吃苦的事,见小仙人们回来,心里头憋不住,还真的跑去问了。

他还特意挑了跟王兄最熟的仙人小姐姐来问。

第82章

江岚还沉浸在见到人类剿杀妖魔的震惊之中。

起初她觉得那几个小妖对她来说不算多大一回事,兴许数目多了,会让她手忙脚乱一下。

而且她今年十二岁,从未在师长的带领下真的让她的剑沾过血。

其中有个小妖被打到肚子,吐出半个人头,她一开始还没认出来,仔细一看,瞧见半张被啃得看不出的人脸,顿时腹内翻涌,差点没有呕吐,心底也生起一丝慌乱。

但见那些士兵,却一个个的都镇定自若,拿着武器的手抖也没有抖一下。

打完以后,他们还收集了人类身体的残骸,用布包着,带回去还给村民,让他们自己来辨认是谁的亲人。

村民们感激涕零。

带队的士兵说:“要感谢的话,就感谢太子吧。

“若是又有危险,就去洛城我们的军营告诉我们。”

不同于大部分的国家的军队在经过一个村落的时候要搜刮一番,他们纪律严明,不但没有抢钱,而且只要了村民给的谢礼的一部分。这个村子的村民很穷,拿不出来多少钱来,所以用粮食和草药来代替。

“太子会给我们赏钱,还会记功劳。”

“他说,要是你们给谢礼的话,就要这么多,别的就不多要了,入了冬,你们也没多少余粮了吧。”

他们唱着歌来,又唱着歌回去了。

路上,有个士兵问:“他们给都给了,干吗不都收下呢?”

长官道:“当初太子来到凡间,来到第一个村庄的时候,他杀了侵害村子的妖魔以后,村民给他报酬,他分文未取。”

有士兵感叹太子高义,又问:“既然太子不要报酬,我们应该效仿太子,也不要钱才是啊。”

长官再说:“太子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以前有一个国家规定,要是看到本国人在他国沦为奴隶,可以将其赎回,之后国家会补偿费用。有一个有钱人赎买了老乡,却拒绝补偿,被他的老师责备,说并不是人人都这样品德高尚,不慕金钱的,既然做好事还要吃亏,有些人就会掂量要不要去做了。

“太子说他当时不要钱是因为不作示范,以为并不会为人所知。

“如今不一样,如今我们是全昭国、乃至全天下人的示范,我们做得好了,所有人都会向我们看齐。”

士兵道:“这样一来,说不定也会有其他人敢于有勇气,聚集起来,学着猎杀妖魔。即使我们不在家乡,也能保护自己的家乡。”

江岚等三个昆仑弟子不过在边上围观,开了一番眼界,竟然完全没有他们插手的余地。

江岚听完,若有所思。

在昆仑练剑的时光日复一日地相似,为成大道,她能忍耐这种枯燥。来到人间的这短短几天之内,尽管没有人对她进行任何的说教,可这一切的所见所闻都给了她心境上的开拓。

像这种小妖,他们昆仑一向不怎么去管。

一来是因为昆仑弟子比起妖兽来说还是太少,大家要花大量时间放在修炼上,要是这样找蚂蚁洞似的,一个个地除妖过去,那就没什么时间可以专心体悟日月星辰,修炼得成大道了。

二来他们光是在天之涯、海之角抵御妖魔大举入境,就已经精疲力竭,前仆后继地消耗弟子,哪还有多余精力放在零碎的事上。

却让江岚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迷茫中。

她不知这种迷茫从何而来,以她当下的人生阅历并不足以让她参透这一切。

所以,回来以后,她把自己关在这个人类为她铸造的小小房屋里沉思。

“咚咚。”

敲门声响起。

江岚问:“谁?”

是一个陌生的男孩子的声音,江岚仿佛听见他躬身时衣料摩擦的细微窸窣声,再听他一板一眼地说:“是我。我是昭太子的三弟,我叫阿尚,我有事迷惑不解,想要求问仙人,能否一见?”

江岚前去开门。

日光洒进来,让屋子里变得敞亮了几分。

江岚认出来了,是那个跟在澹台莲州身边的小胖子,殷勤得像个小跟屁虫。她对这些可以毫无顾忌地黏在澹台莲州的小孩都有几分酸意,不只是对兰药,问:“什么事?”

阿尚挠挠头:“可以进门说吗?”

江岚放他进来。

阿尚今年十岁,他其实不太明白凡人和仙人有什么区别,反正他到哪儿都可以坐,所以也没跟江岚打一声照顾,一屁股在她的房间的椅子上坐下来。

江岚:“……”算了。

她自己却没坐下,还站着。

屁股坐稳以后,阿尚才问:“你在仙山上就认识我王兄了,知道他以前的许多事,我想问问,他在山上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啊?”

江岚径直回答,毫无怀疑地道:“他是仙君的伴侣,谁有那个胆子敢欺负他?”

话说出口,她才想,这些人知道澹台莲州跟仙君成过亲的事吗?她是不是不小心说漏嘴了?这可如何是好?

阿尚却没有惊讶,像是原本就知道澹台莲州与岑云谏有过姻缘的这一设定,让江岚略松了口气。

又听见阿尚说:“我觉得怎么就是那个仙君欺负他呢?

“你不知道,他之前找来王宫的时候,开口就说我王兄是他的妻子,要带他回去。哪有这样的?”

江岚皱眉,一脸无辜:“这有什么不对的吗?他就是仙君的妻子啊。”

阿尚被噎了一下:“我王兄是个男子,怎么可能给别人做妻子?在我们凡间,男人与男人成亲就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了,他还这样不告而来,直接说出来。幸好当时是在宫门口,听见的人不多,要是听见的人传扬出去,王兄怕是要被天下人耻笑。”

江岚听得傻眼,大致有些明白了,又嫌弃地道:“你们凡间可真麻烦,在我们修真界,无论男与男,男与女,还是女与女,想要结为伴侣都可以,哪有那么多忌讳。”

阿尚摇头:“我不知道你们修……修什么界是怎样的,我只知道我们凡间,王兄也是个凡人,以后也要一直生活在凡间。”

阿尚笃定地说:“我还是觉得在仙山上有人欺负我王兄了。

“真的没人欺负他吗?”

江岚想说“没有”,但她沉下心来一想。

许多凌乱的画面和言语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这个凡人跟在大师兄身边就好像一只跟脚狗。哈哈。”

“大概知道自己只是个凡人很丢人吧。”

“本来他就是靠挟恩求报才能做大师兄的道侣嘛,真是卑鄙无耻。”

“你自己不思进取便罢了,没得带坏了这些前程无量的孩子!他们与你不一样,不是不可雕的朽木。”

“江岚,你别总是去找那个凡人,你还要不要修炼了?整日地不务正业……”

这样的话,她其实听过不少。

曾经也觉得不对过,但她不敢去问师父,怕师父知道她还在与澹台莲州来往,会受到责罚。

而且,而且澹台莲州也很体贴地跟她说过,怕她为难,在外面遇见的时候,装成不认识也没关系。

说阿尚他有心眼吧,他能大咧咧地直接上门来问。说他缺心眼吧,他这会儿又能从江岚的沉默中读出他家王兄真的吃了不少苦。

阿尚:“王兄从不跟我们说,他太温柔。”

他越是温柔,就受了越多的委屈。

太会忍耐了。

两个孩子都模模糊糊地如此感觉到。

江岚回忆着,惆怅惘然地说:“我一直觉得他不太快活,却不知为何。明明在仙山上的时候,他什么都不缺啊。”

阿尚双手捧腮,他也想不通:“我觉得王兄现在也不太快活,他现在也什么都不缺啊,他要什么就有什么,还有那么多人爱戴他。”

两人有了相似又不尽相同的困惑,在一起思考起来。

江岚:“他以前很爱很爱仙君的,你不知道,他为了救仙君,差点把自己的命都弄没了。”

阿尚:“是吗?可我觉得王兄不怎么惦记那个大仙人。倒是有一回,他给我讲了故事以后,说了一句,他说,‘希望来生能生在一个和平的世界’。”

江岚:“欸?”

阿尚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下了椅子,又向江岚作了一揖,道:“谢谢姐姐为我解惑。”

又说:“原来你也没那么凶。”

然后扬长而去,打算去告诉二哥。

过了两天。

江岚再遇见阿尚时,那群孩子正在一起玩,一会儿玩老鹰捉小鸡,一会儿跑去用树枝在地面上画画,猜是什么东西。

江岚看得目不转睛,嘟囔:“真幼稚。”

阿尚玩得很入迷,发现她在,对她招了下手,跑过来,问:“姐姐,你也要一起玩吗?”

没等她拒绝,就不停地邀请她。

她还没说话,左禅跟梅英彦已经加入其中。

左禅:“等回了昆仑,肯定不许我玩了,我要趁机多玩几下。”

梅英彦:“就是就是。”

江岚眉头紧锁,脸颊微红,没有说“好”,只是默默地走了过去,就像是她是不得已加入的一样。

兰药对她还是没好脸色,忽地问:“你几岁?”

江岚:“十二。”

兰药:“我十三,还是我大一些。”

江岚:“你没我高。”

两人拌嘴拌了半天,边上的喊她们:“别吵了,来玩了。”

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都想要在游戏中拿个第一,才能争得这口气的。

不远处的士兵看见这幅景象,去禀告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闻言一笑,挥挥手:“没事,本来就全都是小孩,让他们玩儿吧。”

三天以后。

江岚已经跟军营的孩子们混熟了,她收起法力,也不嫌弃游戏幼稚,每天沉迷其中。

这天,正跟大家一起玩抓人游戏。

她蒙着眼倒数了一百秒,数完问:“躲好了没?我要把你们每个人都抓出来!”

结果一睁开眼,一转头。

看见一个出乎她意料的人站在面前。

江岚被吓得魂飞魄散一般,脸色煞白,瞬间收起玩心,也不敢笑了,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见、见过钧天仙君。”

第83章

岑云谏倏忽而来,身姿隐逸。

他一袭隐凤栖翼的雪白道服,头上未戴金玉发冠,仅用一根桃木枝束发,仍是矜贵的,但不比在昆仑时的庄严威盛。

一双凤目中眸光流转,是冷淡,却并不锋利。

江岚等人从未在昆仑时见他打扮成这样过。

打一眼看过去,看见不敢认,脱口而出唤了“钧天仙君”以后,江岚还怀疑自己叫错,也许这人是个长得像仙君的贵公子。

然而岑云谏的颔首给予了她肯定的答复。

左禅与梅英彦化作一道飞影奔蹿过来,恭正行礼。

不过须臾之间,被抓包的江岚被吓得出了满头的汗,她深深低头,昆仑的清规戒律仿佛一瞬间重新出现,重重地压在她稚嫩的肩膀上。

完了。完了。

被仙君抓到在玩耍,这下会不会被处罚?

然后岑云谏却状若无事地问他们在凡间生活得如何,都做了哪些事,又有何感悟。江岚冷汗冒个不停,却已冷静下来,硬着头皮,一五一十地回答。

答到一半,阿尚跑了出来,因在仙君的背面,没看清人是谁,咋咋呼呼地跑过来,朗声问:“小岚姐姐,你怎么不来找我啊?我躲了半天,我都蹲麻了,是不是把我忘了?……哎呀!这是谁?”

岑云谏转头看他,阿尚像是被吓得奓毛的猫咪一样,刹住脚步,惊恐地看着他。

孩子们都被吓坏了。

这时,澹台莲州总算出现,他在路上就大致了解了下情况,知道这几个孩子最近都玩疯了。

他上来就不动声色地跨了一步,走到了几个孩子与岑云谏的中间,展现出温柔的保护的姿态,笑脸迎人地问:“什么时候来的?不要见我吗?”

岑云谏道:“打算办完正事再去找你。”

澹台莲州:“那好歹找个地方坐下来,让孩子坐着跟你说话。”

岑云谏:“……嗯。不过也问完了。我们走吧。”

两人并肩离去。

直到看不见岑云谏的身影了,江岚才松了一口气。

左禅瞪圆眼睛,视线还黏在岑云谏离开的方向,轻声自语:“我这辈子第一次听见仙君说话这么柔和,这么……这么像个人。”

梅英彦笑了:“你统共才听见仙君说过几句话?”

左禅恢复了自然,挠头嬉笑:“是哦。我入门一次,给我派任务一次,加上这次,好像也只有三次。哈哈。”

江岚却说:“那我还见过仙君微笑呢。仙君以前没那么冷。”

左禅一副见鬼了的表情:“什么时候?”

江岚也隐隐意识到不对劲,那简直像是沤珠槿艳的幻影,只在她的记忆中存在一瞬间。

但她记得很深刻。

那时她九岁,入门不久,彼时澹台莲州与岑云谏刚成亲,她还谁都不认识。

有天她练剑练得累哭了,跑出去躲躲,走着走着,在山间迷了路,正害怕,听见了泠泠的琴音。

知道那里必定有人,她循着琴音找过去。

从树丛探出个脑袋,她看见一个青衫男子背对着自己,正在抚琴,而在其对面,还有个白衣男子在赏听他的乐曲。

岑云谏的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微笑,见到她出现,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一曲弹罢了。

澹台莲州转过头,也对她笑。

她看傻了眼,像是小松鼠一样钻出树丛,身上头上都沾着草屑枯叶。

澹台莲州被她逗笑了,对她招招手,她乖乖地走过去。

澹台莲州帮她把身上的碎屑都捡干净了,还用帕子去蘸了溪水,给她擦脸,蓬乱的头发也解开,重新梳好,用红绳打了蝴蝶结。

她晕陶陶地,如布娃娃般被任意摆弄。

澹台莲州问她:“小妹妹,你从哪儿来的啊?刚上山吧?”

她自己也说不清:“从家里……”

澹台莲州更乐了:“对,从家里。大家都是从家里来的。”

又说:“真可怜。”

岑云谏:“这是她的仙缘,是件幸事。”

澹台莲州:“但我就是觉得,一个小孩子没爸爸妈妈抚养她很可怜。反正修真者的寿命长,为什么不可以等到成年以后再决定要不要上山修炼?年纪这么小,懵懵懂懂,一事不知。”

岑云谏:“早点上山,仙根愈净。她上山得都晚了。”

澹台莲州不再与她纠结这个问题,把她递给岑云谏:“劳烦你送一下了。”

岑云谏说:“跟我说什么劳烦。”

那是她第一次见岑云谏,以至于误以为岑云谏是个和澹台莲州一样温柔的人。后来才发现与她的初印象大相径庭。

大抵岑云谏在一千个时刻中有九百九十九个时刻都是那个肃正的仙君,唯有那么一个时刻,会有一丝温柔,全部的温柔都只给了澹台莲州一个人。

她以前没有留意,被左禅这么一说才发现——

仙君是变冷了,自澹台莲州别后。

澹台莲州把岑云谏拉走以后,再私下提醒他说:“你没看见几个孩子都被你吓着了吗?你最好拿张镜子自己照照看,不然我借你一面镜子。多吓人。我要是个小孩,我也肯定被你给吓到了。”

岑云谏缄默不语,心想:他平日里都这样,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澹台莲州还真的掏出了一面小铜镜,正是岑云谏所赠的传音镜,不传音的时候,当然也能拿来当普通的镜子用。

他想起件事,先把自己给逗笑了,乐呵呵地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有一次我跟你私下一起玩,结果不小心被老师抓到了,你也被吓得脸都白了,哈哈哈。”

岑云谏又好气又好笑:“有吗?我只记得你一点都不怕,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澹台莲州的笑声一如既往地明媚清澈,一声一声,落在岑云谏的耳中,既觉得驱散了他面对尸山血海的阴霾,又觉得像是小猫尾巴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挠他掌心,痒丝丝,沿着手指上的血脉,一直痒进心里去。

澹台莲州放轻松地说:“我现在也不觉得有错。”

澹台莲州故意走狭窄的田埂,他走在前头,大步流星,一阵风吹拂金色的田野,带着草木露水的香气,鼓满他的衣袖,仿似要羽化而去。

岑云谏跟在他身后,从田野间穿过。

他看着澹台莲州的背影,心中有种奇怪的滋味。

为什么澹台莲州现在总是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呢?

他出于矜持,在不醉酒的情况下实在是难以启齿,但他大概能设想就算他问了,澹台莲州会怎样回答他。

多半还是一脸笑容,有点尴尬又有点无所谓地说:“不可以吗?”

更让人心塞。

士兵在井然有序地巡逻军营,向他们浅浅施礼。

澹台莲州也笑着亲切地与众人打招呼,这是岑云谏与他的弟子们不一样的相处方式,昆仑弟子多是敬畏他。

他觉得自己年纪轻,若是态度轻浮了,未免会被年长者看低。

而且他打从出生以来,就从没有做到过澹台莲州的这一套。

澹台莲州走到门口时停下脚步,对他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你是客人,你先进。”

岑云谏瞥了一眼躺在榻上的白狼,白狼见了他,直接跳了下来,离开了去。

澹台莲州说:“你看看,你把人家都砍得怕了,一见你就躲。”

白狼闻言,却转头过来,看了他一眼,眼神像是在说:没怕他。

然后才走。

岑云谏被澹台莲州招呼着坐下来,还被那亮晶晶的眼睛看了好几眼,看一眼,他心尖跳一下,再看一眼,心尖再跳一下,他都不敢去对视了,皱起眉头,拿起茶喝一口掩饰紧张。

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奇怪。

岑云谏一时间想不起还有别的事。

他喝完一杯茶,澹台莲州马上给他续上,问:“那个……东西呢?”

岑云谏:“……”

再抬头看澹台莲州的明眸,他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了,这是看宝贝的眼神。

他也记起来了。

对,他是顺路来给澹台莲州送东西的。

澹台莲州见他没回答,心里咯噔一下,期待好久却落空,不免有些失望,却立即打起精神,继续招待他:“最近太忙忘了?算了,那你下回记得再给我带。

“作为朋友,我也可以招待你喝两杯茶嘛。”

岑云谏才说:“我带了。很多,这里不好放。有仓库吗?我直接放到你的仓库里。”

澹台莲州眼睛马上又被点燃,热情不已地说:“好,好,我等下带你过去,不着急。先喝茶。”

该有的礼数总得做足。

澹台莲州想。

跟着他说一些不咸不淡的话。

“最近都在做什么?昆仑一切还好吗?

“江岚他们在这里挺好的,就这么一年,让他们在空闲时间玩一玩不算大过错,你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看你好像又瘦了,怎么?遇见厉害的魔将了?”

岑云谏简略地回答,笼着一只袖子,问:“我们现在算是朋友吗?”

澹台莲州直爽地说:“我们互相帮助,怎么不算是朋友?”

岑云谏用那他冷淡没有起伏的音调,冷不丁地突然杀出个致命招一样:“朋友之间也会同意发生肌肤之亲吗?”

澹台莲州哽住,握着茶壶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住,然后才慢慢放下来,继续打哈哈说:“那不是我烧糊涂了吗?别放在心上。

“你那是在救命,我懂,跟旁的没关系。”

岑云谏今儿并没有剧烈起伏的情绪,像是宁静湖泊水面下的湍流砯转。

他抬起那只笼着的袖子放在桌上,宽大的衣袖掩住他轻轻放置的东西,挪开以后,澹台莲州才看见。

那是一个同心结。

被他解开的那个。

岑云谏的声音像在低头,好不轻柔地说:“我学着重新做了,跟以前那个差不多。你看有没有地方打错。”

他拆了结,结了拆,反反复复做了许多遍,才做出最满意的一个。

澹台莲州怔了一下:“……就算重新做了,也不是当初那个了。”

第84章

窗外照进来的光披在岑云谏的肩膀,悄无声息地推移,倾斜着擦过他的耳畔鬓角,照进他的右眼中,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句话,道:“那就当是新的。”

停了下,又补充:“岑云谏送给澹台莲州的。”

澹台莲州就任凭同心结放在那儿,不去拿,说:“送我干什么?同心结象征婚姻。我们又不会再成亲了。”

星眸中闪烁疑惑,他仍好声好气:“以前我们都在昆仑,尚且分道扬镳,如今你在修真界,我在人间界,你有你的事业,我有我的,怎么在一起?就算在一起也不会有好结局。何必重新开始?

“要是因为上次……给你造成了误解,让你以为我对你余情未了,我跟你说声对不起。那真的是烧糊涂了,你当没这回事吧。”

岑云谏以一种坚定但细细品味似乎又有几分狡猾的态度说:“没办法当成没这回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这让澹台莲州笑了,他瞧不惯岑云谏摆着矜贵的姿态不动声色地咄咄逼人,故意把言辞说得较为粗鄙一些:“你不要说得好像黄花大闺女被我糟蹋了,要我负责一样。你跟我谁跟谁啊?我们早就不是处子了。哪儿来的贞操可言。”

果然,岑云谏听见以后难免面露尴尬。

澹台莲州以为对话到此为止。

但岑云谏开始第二轮的问询。

两人面对面正坐,针锋相对,你来我往,倒像是在争辩。

“你若不是对我余情未了,为什么来到人间三年,都没有另寻新欢?”

“啊?”

“那么多人向你示爱,也有许多人送你男男女女美人,你一概没有亲近。”

“呃……”

“你的父母一直在催你成亲,在凡间,你这个年纪早就可以成亲。倘若以前是因为你我还未说清,荒城之后,我们已经讲好分开,你为什么没有再成亲?”

“……你说完了吗?”

澹台莲州一开始还想辩驳,越听越好笑,索性也不着急了,先听岑云谏要说什么,都说完了,他再回答。

岑云谏点头:“既然你现在身边并无其他伴侣,你未婚,我也未婚,我觉得不奇怪。”

岑云谏没想到澹台莲州会是这样的态度。

他眼底染着淡淡的笑意,也认真不敷衍地答:“这三年来,我都没有另寻新欢是因为太忙了。你看我忙得都累倒了,哪还有空去谈情说爱?

“再者,我也没有再遇上让我心动的人。既没有,总不能为了另寻新欢而另寻新欢吧?不然还要特地为了避开你,去找一个新的伴侣吗?”

岑云谏无法反驳。

澹台莲州继续说:“是有不少人向我示爱,也常有人送我美人。”

那些美人都被他留下来安排了份差事,这种特意培养的,人才都不会差到哪儿去,他这儿最缺人,自然乐于接收。

“可是,他们想与我好,我就要与他们好,我还不能挑一挑?没有喜欢的就是没有。”

岑云谏刚要说话,在听见澹台莲州接下去的话时,如被置身于水火之中,冷热煎熬,一时缄言。

澹台莲州慢条斯理地说:“正是因为与你的这一段缘分,让我明白,姻缘强求不来。要是对方不喜欢、不在意,另一方就是再喜欢也没意义。姻缘讲究的是两情相悦。

“他们被人当成个东西送过来,我却不能真把他们当成个东西肆意把玩戏弄。

“不然,我是拿以前的我当成什么?”

岑云谏听懂了:“你觉得我以前把你当成东西?”

澹台莲州不置可否,他并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收敛着,含蓄地道:“仙人视凡人为卑微,如草芥,如砂土。我承认我们有身份上的差异、个人武力上的差异,但是品格上我们应当是平等才对。

“以后或许我会遇见那么一个人。”

岑云谏心头如野火中烧,很少有人能在三言两语之间搅动他的情绪,而澹台莲州就是最厉害的那个。

或许是因为太难堪,他平生第一次愿意放下身段,不说再续前缘,也希望能够稍微有一点重修旧好。

他知自己对澹台莲州是有爱意的,也希望对方还有一些。

一时间,竟然话不过脑,言不由衷:“那你最好先接受别人的示好。你若不接受,又怎知自己不会对对方心生好感。”

这是在说他自己吗?

澹台莲州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大概多少会有点感情吧。”

养条狗养几年都会舍不得呢。

想到这儿,澹台莲州停下,给小白在心底道个歉。

其实还有个原因他没办法宣之于口。

澹台莲州仍然忧心自己会死在三十岁,此事他担心过太多次,要是贸然与人相恋成亲,那他现在剩下没几年了,岂不是害人守活寡?

“有人与自己喜欢的人成亲,有人与喜欢自己的人成亲,有人只是为了传宗接代而成亲,也有人是为了报恩而以身相许,还有人只是为了享受美色而成亲。

“每个人有自己的缘由,这很正常,我管不着别人,我只管得着我自己——我只想跟我喜欢的人成亲。”

澹台莲州说一百句,都没有这句最扎岑云谏的心。

以前澹台莲州喜欢他,所以别的不管,不害臊,也不羞耻,得了同意,就欢欢喜喜地来与他成亲。

不喜欢了就是不喜欢了,因为不喜欢了,所以不要再跟他重续姻缘。

明明只是个凡人。

明明什么法力都没有。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让他感到万箭穿心。

澹台莲州看他脸色不好,甚至对他心生怜悯,还有闲心安慰道:“我看啊,你就是被公事逼得太紧了,才会胡思乱想。

“岑云谏,平时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公事是办不完的,你看我都把自己弄病了。之前但凡有一件事我没亲自过眼,心里就焦急得很。而今我就学着放宽心一点,我既对他们放心,自然也要对他们做的事放心。

“你也多培养几个你信得过的人给你分分担子,你是救世主,可这救世的事儿你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全干完了。”

不然呢?

总不能是因为清心寡欲太久了吧?

最让岑云谏来气的就是澹台莲州这漫不经心的心态,这近似怜悯的安慰一点也没能熨平他的焦躁愠怒,反而是火上浇油。

澹台莲州看他脸色越来越不好,闭嘴不敢再说了。

岑云谏才意识到自己估计挺吓人的,匀了好几口气,压下来,阴气沉沉。

澹台莲州试探着说:“你要是实在生气,也可以跟我吵架。说出来好些,我不会往外说。”

岑云谏:“无非怒上添怒。罢了。”

他起身。

“仓库在哪里,我去放东西。”

澹台莲州带他过去。

岑云谏挥挥手,各种财宝放满一地。

澹台莲州心疼地说:“你倒是慢点,轻点啊,摔了碰了就不那么值钱了。有没有册子?我核对一下。”

岑云谏:“没录。”

澹台莲州:“没关系。那我自己记。”

岑云谏没马上离开,他默默注视围着财宝转、笑逐颜开的澹台莲州,忽地说:“长生得道比凡间所有的财宝都要贵重,财宝是可求的,长生得道是可遇不可求的。”

又来啊?又拿这个诱惑人。

澹台莲州收起笑容,甚是无语地问他:“我不长生得道是因为我不想吗?”

说罢,他自己笑着回答:“如今确实是。我不想了。

“不过,也是因为我不能。”

岑云谏:“还有几十年时光,你怎么知道一定不能?你现在太年轻了,不要轻易决定。”

澹台莲州偶尔会觉得自己已经活了几百年了,说不上为什么,他道:“你呢?你难道不年轻吗?你也是因为太年轻。你年纪太轻,修为却太高,你是天之骄子,你想要什么得不到?你怎么能容忍一个区区凡人你却得不到。”

夕照渐淡,云天绮丽,回风吹刮四壁。

把岑云谏的话语也吹得带上几分冷意,他道:“话不要说得太早,等你年岁再长……反正你随时可以找我,我不生你的气,你不用怕我。”

澹台莲州并不辩驳,温声柔语地说:“好,到时再说,说不定我会后悔。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十八岁的时候我也没想到自己过了几年以后会后悔啊。”

岑云谏既生气,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行,你以后不如就这样跟我说话。”

裂开的伤一直装成没受伤,一直捂着,不过是腐烂积脓而已,还不如来一刀,剜了烂肉,流出新鲜的血。

若再烂,就再剜。

无论是对他好,还是对他坏。

能跟澹台莲州说两句话就很好,让他觉得自己灵魂还在动,而不是死气沉沉。

在天气变到最冷之前。

澹台莲州卖掉了岑云谏送来的所有财宝,换了柴与炭,也让洛城最穷的那些住在陋屋穷巷的人们穿上了厚衣,住进了他建造的避风避雪的地窝里。

名为百草舍的医舍也在一个黄道吉日搭建起来,有了几位大夫坐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