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2月29日

秽宴 by 黑猫白袜子(49 – 55)

第49章

回家的路上,杨思光一直有些心神不宁。

他总是会不断地回想起许路之前告诉他的那些话。

黎琛竟然……救过自己吗?

光是想到这件事,胸口便会变得无比沉重。

关于自己刚入学那阵子的生活,杨思光再怎么努力回想,脑海中也只会浮现出些许影影绰绰的浮光掠影。无论是开心亦或是难过,都已经淡成了一片朦胧的影子。

像是他这种类型的人,如果记忆力太好,日子只会过得更加艰难。

封闭内心,将所有不愉快的,令人烦躁的事情彻底遗忘早已成为了一种求生本能——可现在杨思光却彻底恨上了这种本能。

想不起来。

关于那个被人灌酒的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自己的脑海中挖掘出任何清晰的画面。

隐约只能记得包厢里嘈杂一片,火锅的蒸腾热气中混合着香烟和啤酒的臭味,故作事故的稚嫩男生们勾肩搭背高谈阔论,隐约有些不怀好意的窥视落在了他的身上,令他感到仿佛被蟑螂爬过一般的不适……

然后呢?

然后便是唇齿间充盈着二氧化碳泡沫的苦涩液体。

在水汽中学长怪异的狞笑与骨碌碌转个不停的眼珠。

所有的记忆截止到了那一刻,从那之后便只剩下一片混沌。

当时他还没有跟自己的室友闹翻,更没有住回家。依稀记得第二天醒来后身体沉重到连动动手指都异常酸软,身上却格外清爽,就连外套都被人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床尾。

他一直都以为那是许路照顾了自己。

直到今天才知道那个人,实际是黎琛。

那个厌恶自己的,冷淡到极点的人……

曾经在那么近的距离看见过自己狼狈懦弱被人灌酒灌倒昏迷不醒的惨状?

杨思光艰难地坐在网约车上,呼吸变得格外困难。

“小伙子?你没事吧?”

直到司机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他才猛然抽回了意识。

抬起头刚好看见后视镜上,司机的一直在不安瞟着他。

“是晕车了吗?要是晕车,那后面有呕吐袋。”

司机警惕地补充道。

杨思光缓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开口:“我不是晕车,我只是……我到了,在前面停下就好。”

*

下车后杨思光才发现自己的掌心有些湿,摊开手掌看的时候发现自己掌缘有一道深深的咬痕,这时已经开始往外渗血。

啊,老毛病又犯了。

杨思光后知后觉地想。

恐怕当时司机那么紧张,并不是因为他脸色差,而是因为这个吧——在压力抵达极致的的时候,他总是会不自觉地弄伤自己。

……

疼痛感缓缓沿着咬痕蔓延开来。

被咬伤的地方已经有些肿了,杨思光并没有太在意,他抓紧了包中的福尔马林液,有些踉跄地朝着自己家走去。

*

打开家门,杨时光正准备回房间。却不经意踢到了玄关处一双崭新的球鞋。

杨思光的神经瞬间一紧,再抬头看向自己的卧室门。回家前被他仔细锁好的房门,这时候已经开了一条小缝。

“你在这干什么——”

杨思光冲了过去,一把推开了门,强行压抑着嗓音中的颤抖,冲着房内的人影低吼道。

一个穿着校服的年轻男生此时正坐在卧室的地板上,双手撑着地。

听见杨思光的声音后,他发出了一声惨叫,陡然间转过头来,眼睛瞪得仿佛能掉出眼眶。

此刻偷偷跑进房间里的人,并不出杨思光的意料,正是他的同母异父弟弟丁小龙。

但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在他面前向来无法无天桀骜不驯的弟弟,那时候看见他到了,却像是见了鬼一般,脸色白成了石膏,满脸都是惊惧胆怯。

杨思光还从来没见到丁小龙这样怯懦惊恐的模样过。

“哥,我,我我……我就是来看看……我妈没收了我pad……可,可是……”

丁小龙语无伦次,吓得人都快动不了了。

杨思光的眉头完全拧在了一起。

“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明明已经锁好了门。

*

丁小龙如今正是初中,个头却已经快要赶上成年人,生得格外高大。

而大概是为了维系自己的婚姻,杨母从小到大对这个小儿子,看得就跟自己的眼珠子一般珍爱。

反正在杨思光看来,在父母溺爱下长大的丁小龙,个头长得倒是不错,那颗脑子却仿佛依然停留在动物时期,压根就没跟着长起来。

从小就名列前茅的杨思光不同,丁小龙上学完全就是黑猩猩进城,学习成绩那叫一个一塌糊涂。

父母看着丁小龙惨不忍睹的成绩,也没有别的办法,无非便是没收手机,没收平板,扣零花钱这三板斧。而他们一收丁小龙的东西,丁小龙转头便会想法设法去杨思光那儿偷。

大部分时候杨思光都已经懒得跟这种蠢货计较,唯独今日却是难掩戾气,声音也变得格外尖锐。

“……我,我不知道。门,门他自己开了。”

丁小龙说着说着,竟然掉起了眼泪。

杨思光看着丁小龙吓成这样,也有些愣了。

以丁小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他随便质问几下,实在不至于被吓哭。

“哥,你,你房里——”

丁小龙咽了咽口水,正准备继续解释,可就在这时,窗外忽然吹进一阵狂风。

腾然而起的窗帘直接打到了窗台上的笔筒。

只听到“咚”的一声。,那笔筒摔到了地上,咕噜噜一直滚进了床底。

而丁小龙却被这小小的意外,吓得失声惨叫,只见少年从地上一跃而起,一下子便撞开了杨思光,整个人就像是屁股着火般窜出了家门。

不得不说,杨思光被丁小龙这幅模样吓了一跳,他被撞得整个人都趔趄了一下,差点直接摔倒在地。

恍惚中,只觉得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探了过来,在背后托了一把,他这才站稳。

杨思光突然间打了个冷战,猛然回头,发现自己抵住的不过是冰冷的门把手。

他狂跳的心,这才慢慢平复下来。

刚才这是怎么回事……丁小龙在发什么疯?

杨思光狐疑地望着丁小龙逃窜的方向想了一会儿,却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走过去重新关上房门。回到房间后,他重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东西。

没有任何东西丢失。

毕竟现在他已经习惯不在自己房里放任何贵重的东西,所以丁小龙究竟是……

蓦地,他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猛然冲到了抽屉前,一把翻开了挡在抽屉前部分作为遮掩的书本,将手探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他的指尖立刻就碰触到了玻璃杯光滑的表面。

眼球依然安稳无恙地沉在水底,被杨思光拿出来的时候,随着对方的手抖,它也在杯底轻轻晃了晃。

*

眼珠还在原位。

前面挡着的那些书本顺序也没错。

那么……理论上来说,丁小龙应该不是看到这个才被吓到的。

想到这里,杨思光总算得以正常呼吸。

“对不起……”

他喃喃对着玻璃杯里黎琛的眼珠说道。

虽然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回来晚了。”

说话间,杨思光慢慢地坐到了座位上。

定了定神,他伸出手,苍白的指尖浸入微微散发出腐臭的温热液体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颗眼珠。

他屏息凝神地观察了那颗眼珠很久。

跟第一次看到那颗眼珠时比起来,眼球表面似乎微微有一些发粘。

触感也变得更加柔软。

也许是因为杨思光全身冰冷,而夏天的室温又太高,明知道那不过是错觉,可杨思光依然觉得,黎琛的眼珠里,仿佛还残留着些许来自生者的余温。

一股奇异的酸涩再次涌向鼻腔,他眨了眨眼,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又想哭了。

“没事了。”

“已经没事了。”

杨思光喃喃自语,然后将黎琛的眼球放进了全新的密封玻璃罐里。

他在罐中注入了福尔马林液。

眼球在罐子里浮浮沉沉,好一会儿才重新沉下罐底。

杨思光仔细地拧紧了罐口,片刻后冲着那颗眼珠笑了一下。

“好了,现在你就不会腐烂了。”

金褐色的瞳孔温柔地凝望着他。

房间里开始弥漫起福尔马林特有的刺激气味,但隐约间,杨思光依然可以清晰地嗅到那股来自于尸体的特有臭味。

*

这不应该是黎琛身上的味道。

杨思光想。

*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梦里充斥着一股令人难受的酒臭味……以及一股让他莫名感到熟悉的木香。

在男人体温的蒸熏下,那香气让他想到了灰烬与烟草,很浓厚,也很好闻。

他控制不住地将脸埋进了那个人的怀抱深处,像是一只懵懵懂懂的小兽,贪婪而熟练地汲取着男人身上的香气。

“唔——”

有人在他耳畔发出了一声短促的闷哼。

紧接着是一阵痉挛似的微颤。

杨思光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被一双紧绷强壮的手臂紧紧地桎梏着,那人的力气很大,已经把他缚得有些疼痛。如果是普通人,大概会因为这种不舒服而本能逃避。

然而杨思光不一样。

他早已从过度的紧缚中得到过快乐。

所以此时时刻,他只是小声呜咽着,不断地渴求着更加强烈的鞭笞与束缚。仿佛他早已习惯从那个人身上得到更甜美的奖赏。

耳畔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沉重。

【“思思……”】

【“我的思思……”】

【“那些家伙根本不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他们也不懂你……所以为什么要跟那群蟑螂混在一起……”】

耳朵似乎被人咬住了。

雪白整齐的牙齿抵着醉酒着滚烫的耳廓,在上面留下了细密的牙印。

紧闭的眼皮被湿漉漉的舌尖一点点抵开,在生理性不断涌出的眼泪中,他的眼球被人仔细地,认真地舔舐着。

【“为什么……要看别人呢?”】

【“这样你的视线可是会被那些东西弄脏的。”】

【“不过没关系,我会把你重新搞干净的,思思……”】

有人在灼热的喘息中,发出沙哑的低语。

作者有话说:

思考了一下觉得黎琛生前( )用的香水应该是潘海利根的乔治勋爵……

对我来说很难闻但是觉得莫名适合黎琛这种阴暗批……

以及大纲中思光其实把之前浸泡眼珠的水全喝了。

写的时候有点反胃就默默把这段删了……

感觉上一单元小攻小受是脱离作者意志自顾自谈恋爱。

这一单元两个是脱离控制无限阴暗扭曲病态爬行……

第50章

“叮咚——”

“叮咚——”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刺耳的铃声穿破了混沌潮热的梦境,让杨思光从床上陡然惊醒过来。

他的头很沉。

背上一片湿漉漉的,早已被冷汗浸湿。

杨思光按着头艰难地坐起身,玻璃罐咕噜噜从他怀中滚落了下来,陷在了柔软的床垫上。

黎琛的眼珠在福尔马林液里晃动着,看上去依稀有些眸光潋滟的意味。

就算已经暂时醒了过来,坐在床上听着门外传来的门铃声,杨思光还是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勉勉强强找回了神智。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可客厅里还是很安静,估摸着父母今天还有别的安排,而丁小龙自从下午被杨思光抓到在房间里偷东西然后夺门而出后,也再也没有回来。

隔着紧闭的卧室门,他依然可以听到玄关处那一声接着一声的门铃声。

“叮咚——”

“叮咚——”

杨思光本以为在这么久没有人应答之后,门铃会自动停下来。

然而等了好一会儿,门铃始终孜孜不倦地响个不停,吵得杨思光愈发头晕脑胀,终于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撑着墙踉跄着来到大门口。

“来了,谁啊——”

他对着紧闭的防盗门喊道,随即将眼睛贴上了猫眼。

杨思光现在居住的房子是母亲跟继父几年前购买的二手房,价格很便宜,但物业管理也同样的十分糟糕,楼道里的灯都已经坏了好久,却始终无人来修。

以至于只要天色一暗,楼道里便会变得格外昏暗。

杨思光在猫眼里隐约看到一道瘦骨伶仃的矮小人影也一闪而过,看着像是个小孩。

而与此同时,门铃戛然而止。

杨思光楞了一下。

是小孩子的恶作剧?这是他的第一念头。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刚才飞快闪过的那道瘦小人影,总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然而作为一个孤僻的大学生,杨思光留从住进这套房子里后几乎就没有跟周围邻居打过交道,比他的年纪更加不可能跟那么小的孩子有所交集。

“喀嚓。”

杨思光推开了门。

他将身体探出门外,定定看了看男孩离开的方向……那里距离采光窗更远,整条走道此时都陷入了一团浓重的阴影之中,只有尽头惨绿的安全出口指示牌闪烁着幽幽的绿光。

杨思光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那个孩子似乎就藏在那团影子里,此时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

他能够感觉到那种过于凝滞的,死气沉沉的视线。

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明明是夏天,可是走廊里的温度却格外的低,杨思光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正准备关门,余光却瞥见了门口地垫上的信封。

“?”

信封的纸张相当考究,非常厚实,隐隐约约还能嗅到漆黑的信封内侧,飘散出来的些许檀香气息。

而在信封的正中央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正楷。

【杨思光亲启】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东西。

没有地址,也没有快递单。

杨思光盯着全黑的信封,有些迟疑地慢慢打开了它。

一股更加浓烈的檀香味混合着些许闷闷的纸灰味,随着里头信纸的展开,倏然朝着杨思光扑来,

*

【亲爱的杨思光先生:

您好。

我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告知您,黎琛先生已于20xx年6月11日,因车祸不幸离世。

我将在20xx年6月17日于碧云山公墓为他举行葬礼仪式。

具体安排如下:

日期:20xx年6月17日

时间:上午10:00

地点:碧云山公墓,。

地址:A市云岭路456号

联系人:黎帛,电话:138-0011-2233

如有任何问题或需进一步信息,请随时联系上述联系人。

愿黎琛先生安息,并感谢您在这段艰难时光中对他的支持和关怀。他将对此深表感激,并且将这段情谊永久铭记于心。

谨此讣告】

*

神经像是被有毒的虫子用力啃噬,更加强烈的刺痛沿着脖颈一路蔓延到了脑髓。

杨思光死死盯着指尖的那张讣告,恍惚了好一阵子,才勉强让自己的视线聚焦在那一行行漆黑端正的字迹上。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他忍不住想。

走廊里的冷风一直呼呼顺着门缝灌进玄关,让他手脚一片冰凉。

作为一个年轻的大学生,杨思光还没有到频繁收到讣告的年纪。

但他依然觉得手头这份讣告的遣词造句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而且,他得承认自己在收到这份通知后确实心慌意乱了。

他跟黎琛之间的关系向来浅淡,他不明白为什么会给自己发这样一份讣告——特别是当他试探着询问了学校其他人是否收到了黎琛的追悼会通知之后,得到的答案愈发让他感到不安。

【“追悼会?哦,你是说黎神啊……我倒是想去,不过好像这件事闹得有点大。一堆本地新闻账号和吃饱了没事做的大V各种发他生前的照片什么的……】

【“而且肇事的那个司机不是也特别神神叨叨嘛,那醉鬼还敢说什么自己不是故意的,他是鬼遮眼了压根没看到人……总之风言风语的特别气人,什么解析揭秘的人都出来了,超级恶心。】

【“他家不是很有钱吗,估计是要平息事态,反正现在这件事情被压得死死的。别说追悼会了,黎神到底什么时候下葬都不知道……”】

话筒那边隐隐传来了游戏里的射击声。

黎琛曾经的室友面对杨思光的电话显得有些吃惊,但态度却还算亲切。

【“说起来年级里本来还有人想召集同学去给他献花的,结果风声刚透出去,就被年级主任紧急喊停了……我听说也是黎琛家特意跟学校打了招呼,反正现在是谁敢在聊这事,无论校内校外,一旦被发现就得吃处分!”】

【“你应该也是黎琛的粉丝吧?听哥一句劝,别惦记着什么葬礼追悼会了,那就是黎家自己人去的,我们这种同学啊之类的人根本不可能进得去的。”】

……

杨思光垂着眼帘电话里的人道了谢,然后按掉了通话。

他跟几乎所有跟黎琛关系不错的人都打听了消息,无一例外的,那些人都对黎琛即将火化这件事情毫不知情。

至少,从目前看来,A大里收到了邀请的人,有且只有他。

*

杨思光啃咬着自己的指尖。

他想不出来黎家特意让人送来这份追悼会通知是基于怎样的理由。

他们是看了监控,发现了黎琛的眼球在自己这里吗?

是想用这种方式告知他,让他还黎琛一个全尸?

……

思考中杨思光不自觉抱紧了装满了福尔马林的罐子。

不想去。

身体里仿佛有个声音在任性的尖叫。

不想还回去!

那些人已经拥有了黎琛的尸体。

而他所拥有的,也不过就是用三根手指就能捏在手里,虚虚合上手掌,就能将其彻底含入掌心的……一颗眼珠。

他所需要的也就是这么一丁点而已。

他想留下它。

这样的话,在黎琛的尸体进入焚化炉,在高温中化作一团灰白色的骨灰后,至少他还能隔着玻璃瓶,再次看到昔日高傲冷漠的青年那格外寂然冰冷的眼神。

……

一种幽暗沉重的茫然和痛苦蔓延上来,让杨思光如同溺水般逐渐难以呼吸。

就连他自己都知道自己的想法十分可笑,然而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贪婪与疯狂。

*

杨思光本以为,自己会遵循本心,将那份通知置之不理。然后听天由命等待着黎家人拿着监控找到他,索要黎琛的眼球。

然而,通知上的那天到来后,杨思光还是穿着一身不合身的黑西装,打车来到了碧云山公墓。

而他打的车还没有到公墓门口,就已经被人冷着脸拦了下来。

“抱歉,这里今日不对外开放。”

出来负责拦车的人隶属于专门的安保公司,身上的西装甚至比杨思光的还要比挺高级,平平无奇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是精光四射。

隔着玻璃窗将目光落在脸色惨白的杨思光身上时,他那种强烈的审视和怀疑意味,就像是小刀子一般,刺得杨思光周身隐隐作痛。

杨思光想起了之前黎琛室友透出的消息。

其实在这之前,每年黎琛都有几次因为照片的外泄,引发小范围内的热度。

更不要说,这样的人,有着令人惊叹的家世和毋庸置疑的俊美,最后却以那样凄惨的方式死去,而且肇事司机还说出了那么一分诡异离奇的说辞。

黎琛的死亡,集合了所有成为网络热点的要素。然而,这也意味着,他的死,直接变成了其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倒是难怪黎家大为光火。

在追悼会这种特殊节点上,专门聘请安保公司对人员进行审查自然也是正常的。

真正不正常的,反而是带着黎琛的眼珠,来参加追悼会的自己。

*

杨思光下了车。

网约车司机仿佛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一踩油门慌慌张张便开走了。

只留下了杨思光站在原处,对上了那名安保人员,愈发严厉的审视。

“你好,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今天这里不对外——”

“我是来参加追悼会的。”

杨思光哑着嗓子,将怀里的信封递给了那名安保人员。

那人翻开信封,看到里头的信纸后,明显地楞了一下。

“这倒确实是只发给家属的通知。”

男人拿起信封闻了一下,眉间距离越锁越紧,看向杨思光的目光也愈发狐疑。

“杨、思、光……”他重复了一遍杨思光的名字,“可我在亲属名单上没有看到过这个名字。”

说话间男人将手按在了杨思光的肩头。

“这份通知你从哪弄来的?”

他一字一句地问道。

杨思光呆呆地看着那个人,头疼又开始了。

这是你们特意送到我的家门口的——

他想开口解释。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公墓前竟然会这么冷。

冷得他全身止不住的簌簌发抖,声音完全卡在了喉咙里。

事实上忽然间感到很冷的人并不只有他,就那一名身材结实,看上去异常精悍的安保人员,也在这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而就在这时,有人察觉到了公墓门口两人的僵持,皱着眉头快步朝着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这里什么情况?”

他问道。

那人的个头很高,眉目漆黑,身形高挑英挺。

问话时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杨思光能感觉到男人身上自带的上位者气息。那是在职场高位上练就而成的天然威势。

杨思光一看到这种人,胃部便会不自觉地绞紧。

事实上,之前一直盯着他不放地安保人员,一看到这个男人,气势也瞬间就弱了下来。

“黎总。”他恭敬地喊道。

“这里有个年轻人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亲属的黑封想进来,我看他很可疑就拦了一下。”

“黑封的名单早就给你们了,人脸和名字必须对上,对不上就让人滚,这还存在什么可疑不可疑的?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在你们却在这拉拉扯扯——”

被称为黎总的男人话说了一半,声音却骤然卡住。

他直勾勾盯着杨思光毫无血色的脸,像是被雷击中了一半完全僵在了原地。

杨思光跟他离得很近,近到他可以清晰的看到,男人瞳孔因为惊讶而缩紧成了漆黑的一点。

“是你——”

然后他听到男人发出了一声细如蚊讷的低语。

不像是男人故意发出来的,倒像是因为过度惊讶而不经意的喃喃出声。

不过,男人的失态也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

“杨思光。”

他盯着杨思光,没有看信封,却准确地喊出了那个名字。

“哦,我知道他。”这一句话却是对着安保人员说的,“这是我弟他生前的……朋友。”

在提及杨思光的身份时,他有以刹那的迟疑,但很快就迟疑就被他若无其事地带了过去。

“他有黑封没问题的。”

再转头望向杨思光时,男人已经恢复了之前干练冷静的模样。

“谢谢你能来参加黎琛他的追悼会。”顿了顿,他主动朝着杨思光伸出了手,“我是黎帛,是黎琛的哥哥。来,我带你进去。”

杨思光迟疑了片刻。

然而抬起头,却发现面前的男人眉眼间,依稀与黎琛有那么几分相似。

鬼使神差中,他慢慢抬起手,搭在了黎帛的手中。

大抵是因为身体健壮血气充足,黎帛的掌心很烫。

杨思光冰冷的指尖搭上去的瞬间,很轻很轻地蜷了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瞬间他觉得黎帛似乎颤抖了一下。

但当他望过去时,男人面色一派平静毫无异样。

*

黎琛确实有一个哥哥。

不过全城的人都知道,那人跟黎琛其实关系不大。

那是黎琛母亲,那位出了名的不靠谱的大小姐在跟人私奔后,黎家夫妻在彻底心灰意冷之下,找来收养的远方亲戚家的孩子。

原本是想当做养子来收养,奈何黎家夫妻担心懂事了的孩子到时候养不亲,所以黎帛被抱到黎家时,还是个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

算下来,也只比黎琛大个几岁而已。

再后来黎琛又因为那样可悲的原因被带回了家,于是最后在家谱中,黎帛便算作了黎琛的“哥哥”。

只是年长黎琛的那几岁,在黎家这种地方确实有着先天优势。

黎琛还在上大学的时候,黎帛便已经进了公司,打理经手了不少关键事物。隐隐约约已经有了在公司站稳脚跟的势头。

如今黎琛一死,黎帛的地位更加稳固。杨思光神思恍惚跟着他一路进到那座庄严肃穆的追悼会场馆,来来往往不少人看着也都西装革履地位不凡,跟黎帛打招呼时,态度却都很恭敬。

“黎总好。”

“黎总……节哀啊。”

“黎总……”

……

黎帛一路如鱼得水,八面玲珑的应付完各路人等,却没让杨思光感到丝毫冷待。等杨思光终于回过神,才发现黎帛竟然直接将他安顿到了整个大厅最角落的位置。

然而偏僻归偏僻,这里布置却相当精细。

茶水和小食台就在旁边,座椅的位置也刚好避开了风口——即便是在盛夏,殡仪馆里的温度却总是会开得很低很低的。

杨思光从走进这间大厅便觉得冷气在不停地往他身上灌,不知不觉身上已经冻到近乎没有知觉。

“那些都是我家生意场上的朋友。”将杨思光带到位置上后,黎帛也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苦笑着捋了一把头发,“说了葬礼从简,不过还是来了这么一大批人……你猜你应该不会想跟那群人待在一起。”

他没等到杨思光的回应。

低下头,才看到身侧那瘦而惨白的青年,此刻正怔怔的看着大厅前方的棺椁。

跟西式葬礼不同,棺材此时闭合得严丝合缝,并没有敞开的意思。

层层叠叠的帷幔之下,簇簇百合和菊花紧紧簇拥着棺材,杨思光站在大厅的最角落,却依然还能隐隐嗅到百合特有的浓烈香气。

黎琛的遗像上裹着精美的黑色丝带,正立在棺材前,旁边装饰着白玫瑰。

遗像上的青年面容英俊一如往昔,只是神色看上去异常冷淡,而那双金褐色的眼眸目光却是格外锐利……仿佛正隔着重重人群,在相框后面直勾勾地盯着杨思光。

一阵细密的疼痛诡异地从杨思光指尖上蔓延开来。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杨思光来不及为黎帛对自己表现出来的亲切感到迟疑和无措,所有注意力便被葬礼上的人情百态彻底勾住了。

就像是黎帛说的,出现在这里的人绝大多数都是跟黎家有生意来往的人。就算黎家因为网络上的事情而倍感愤怒,也特别强调了不允许闲杂人等参加。可现在这里依旧人群熙攘,相当嘈杂。

也正是因为那些人的存在,杨思光轻而易举便在棺材的不远处看到了这场葬礼的主家——时隔多年,黎琛的外公外婆,跟当初屈尊降贵到筒子楼里带走黎琛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甚至可以说,从外貌上来看,黎家老夫人保养得比杨妈妈还要更好一点。

他们站在那里,神色淡淡,眉眼间隐有些许阴霾……

可杨思光看不出他们有什么真切的悲哀。

至于黎琛的妈妈如今看上去也依旧娇艳可人,丝毫不见岁月痕迹,她正依偎在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怀里,嘴里嘟嘟嘟囔囔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但那微红的双颊和湿润的眼眸却明显透露出,她这时的心思绝不在自己儿子的葬礼上。

往来宾客都不自觉地聚集在了黎家老夫妻的身侧,道几声轻描淡写的“节哀”后,谈话的主题便渐渐偏向了生意。

葬礼的各项规格都很精致奢华,整座殡仪馆里却显得那么喧嚣。

然而,杨思光盯着眼前的人群,却越来越感到反胃和恶心。

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些人脸上看不到哪怕一分一毫的难过呢?

这里明明有这么多人,可是杨思光却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脸上看到对黎琛的哀悼和悲伤。黎琛回到家以后不是已经有家人了吗?他不应该是在优渥的环境中幸福长大的人吗?可是为什么呢?他都死了,可是这些人……这些人却一点都没有哀伤。

杨思光不自觉地伸出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你……你还好吗?”

黎帛的声音远远传来,缥缈而虚幻。

“我,我没事。”

杨思光喃喃道。

但下一秒眼前就出现了一张纸巾。

他不由抬起头,正好对上黎帛来不及撤回的复杂凝望。

纸巾是黎帛递给他的。

“你哭了。”

男人很轻地叹息了一声。

*

杨思光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已是泪流满面。

而黎帛看着这样的他,看似平静的表情下似乎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叹息。

“黎琛他……我想他应该也不会希望你为了他这么难过的。”

隔了好几秒钟,杨思光听到黎帛干巴巴地这么说道。

末了,黎帛又叹了一口气。

“待会你去给他上柱香就走吧。”

“这里人多口杂,其实也没什么好待的。”

*

悼念环节开始后。

知宾开始指挥人上前上香。

杨思光恍恍惚惚地拿了香,排在几个还在窃窃私语聊着城东的那块地的生意人身后,一步一步朝着黎琛的棺材走去。

离黎琛的遗像越近,那种被凝视的感觉就越是强烈。

为了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杨思光一直低着头,牙齿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他在知宾的声音中慢慢地朝着黎琛的棺材弯下了腰。

一股甜而腥的血腥味袅袅萦绕在他的鼻腔与喉咙里……

“滴答——”

然后,他听到了血滴的声音。

杨思光本来以为那是自己的血滴出来了,然而很快他就注意到,声音的位置不对。

血滴滴答答落下的声音,是在他的面前。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看向自己面前的遗像。

只见遗像上的黎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改了姿势,此时正垂着薄薄的眼皮,异常尖锐地瞪着遗像前的他。

而在遗像的后面,则是厚重漆黑的棺椁,只是此时那棺椁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开了一条细窄的缝隙。

浓稠腥臭的黑血如今正顺着那条缝隙,淅淅沥沥往外流淌着。

作者有话说:

阴暗批:老婆来啦!诈尸欢迎一下!

第51章

先是木材相互摩擦时刺耳的嘎吱声。

随后便是更加响亮的血液淅淅沥沥流淌而下的声音。

“砰——砰——砰——”

棺材内传来沉重地撞击声。仿佛有人正在不断地从内敲着棺材。

簇拥在棺椁旁边那些价格不菲的白色花朵很快便被粘稠的黑血染成了一团团黏湿诡异的黑红。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百合和白玫瑰的香气竟然变得愈发浓烈,混合着强烈的腐臭甜腥潮汐般不断涌向杨思光。

杨思光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冰冷的空气就像是泥浆一般逐渐蔓延过来,然后将他彻底的包裹住,寒气仿佛是从他自己的骨髓中散发出来的。

他知道自己应该恐惧,应该尖叫,应该迅速逃离。

然而在这一刻,他的大脑却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能力,他只能呆呆站在原处,急促地喘息。

“黎……黎琛?”

他的喉头滚动,哽咽的声音溢出苍白的嘴唇。

“是你吗?”

……

很多人都是这样的。

不过是因为某些特殊原因陷入了深度休克,却被粗心大意的医生误认为死亡,然后在进行葬礼的时候,他们又会阴差阳错地死而复生引发巨大骚动。杨思光看过这样的传闻,不多,但也称不上举世罕见。

他可以听到自己心底的那个声音,正在喋喋不休的对他说着话,企图解释眼前的这一切。

他的心跳因此而开始不断加快,快到心脏似乎一直在疯狂撞击着他的肋骨,让他整个胸腔都隐隐作痛。

而仿佛就是在回应杨思光的话,下一秒……

“嘎——嘎吱——”

一阵皮肉撕扯的声音蠕蠕地在他耳畔响起。

杨思光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棺材盖板被人从内部一点点推开。

然后,几根手指搭在了棺材边缘。

那几根手指是灰色的,有好几根已经在之前的事故摩擦中磨去了指尖,露出了森白的指骨。

再然后,是已经变形的手臂。

看得出来,在尸体的关节处,有人替他铺上了非常厚的粉底用于掩饰交错的缝合线,但此时因为尸体的动作,大块大块的粉底已经脱落了下来,露出了内里斑驳的青紫色尸斑,和已经稍稍有些风干萎缩的深红断肢截面。

“嘎吱……”

又是一声皮肉撕裂的声音传来。

原本应该安稳躺在棺材内部的“黎琛”慢慢地从棺材一侧探出了头。

杨思光瞪大了眼睛,直直地与他对上了视线——

黎家确实很有钱,用了A市最好的遗体化妆师。

然而,那场夺去黎琛生命的车祸实在是太过于强烈,而他的尸体也毁损得太过于严重,即便是最好的化妆师也无法完全遮掩青年临死之前所遭受到的剧烈撞击。

他的头骨已经变形了,就算在口腔里填入再多的棉花,曾经英俊的脸颊依旧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为了让死者瞑目,他眼窝处填着两枚泛着青色铜锈的铜钱。

而两枚铜钱现在依然紧紧地卡在他的眼眶中,方形的小孔显得又深又黑。一些黑红的血液正从铜钱后不断渗出,将他脸上铅白的浮粉冲得干干净净。

也许是因为骨骼严重断裂,黎琛在动作的时候更是极不协调,一点点爬出棺材时动作显得格外迟缓。

……很显然,如果只是因为休克而被误判了死亡的尸体,绝不可能有这种表现。

*

【“思思……”】

含糊不清地低吟从黎琛残破的身体深处溢出。

随着他的动作,腹部的缝线倏然裂开,腐臭的内脏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

空气中血腥的气息浓稠到犹如实质。

【“我的眼睛……你拿了我的眼睛呢……思思……”】

杨思光颤抖了起来。

巨大的恐惧感后知后觉地在他身体中复苏,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我……我……”

他下意识地抬起了手臂,企图抓住身后正在排队准备祭拜的那些人。

他想要呼救,更想尖叫。

下一刻杨思光就意识到,自己手中的触感一点儿也不对——那根本就不是活人的触感。

掌心中的东西又脆又硬,稍微用力就揉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而且……

而且灵堂里的人那么多,面对这么可怕的画面,为什么没有任何人发出尖叫?为什么他的耳畔那么安静,安静到只能听到他自己低声呜咽的声音和急促的短息?

一直到这一刻被恐惧麻痹的大脑终于重新开始了运作,发现不对之后,杨思光艰难地转过了头。

他依然还待在灵堂里,整座大厅被装扮得格外肃穆庄重。

甚至这里也跟杨思光之前看到的一样人影幢幢,拥挤不堪。

只是那伫立在大厅里的人影,细看之下,全部都是一个又一个画着血红腮红,言笑晏晏的纸人。

它们的瞳孔漆黑森然,笑容灿烂,勾起的嘴角几乎能咧到耳下。

而它们的脸如今全部都对准了杨思光,仿佛那被画上去的眼睛真的能看到一般,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脸色惨白如纸的青年。

杨思光呆住了。

就连呼吸在这一刻都变成了奢望,他完全失去了活动的能力。

身体好冷。

好冷。

冷到他已经完全僵直,连手指都无法动弹,只能任由那黏糊糊,散发着腐臭血腥之气的“黎琛”,一步一步拖着残破的身体爬向自己。

尸体抓住了他的脚踝。

破损的指尖用力到仿佛想要刺破他的皮肉。

紧接着那东西攀住了他的腰肢,湿漉漉的,因为骨折而只剩下皮肉连接,柔软冰凉得宛若某种林蚺般的胳膊一点点缠在了他的脖颈处。

血的气然后。息变得更加浓厚了。

【“你拿了我的东西……*%¥@……”】

【“稍微……%¥@*……这么脏……弄脏了……”】

因为极度的惊恐恶鬼落于耳畔的低语也变得格外含糊不清。

杨思光甚至无法理解,“黎琛”到底在说什么,但他能感觉到那人声音里极度的怨毒与愤恨。

冰冷的眼泪不由自主涌出了眼眶。

“对不起……”

杨思光喃喃道。

虽然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把那声道歉说出口。

“我只是,我只是很……很抱歉。”

不知道什么时候纸人已经自行动作起来,它们簇拥着杨思光,仿佛灵台上的花朵簇拥着那具漆黑的棺椁。

它们的脸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木僵的眉眼中多出了些阴森的熟悉。

就在这时,它们那纸做的眼眶中忽然传来了“沙沙”轻响。

几秒钟后,一条细长的红蛇嗤然刺破了濡湿的瞳纸,朝着杨思光的方向钻了过来。

一条,然后是另一条……

不知道什么时候,地面上已经汇集起了密集的蛇群,它们毫不犹豫地,尽数爬上了杨思光的身体。

【“我一直在看着你呢。”】

一直紧紧攀附在杨思光身上的尸体缓缓垂下头,那灰白色的死尸头颅一直抵到了青年的面前。

【“一直……一直……”】

下一秒,尸体的下颚倏然松开,已经有些肿胀的舌头掉了出来,却在脱出口腔后逐渐化作了一条同样肥软腥臭的蛇。

那条蛇直接贴上了杨思光的眼睛。

它朝着杨思光的眼眶中钻了进去。

*

醒来的那一瞬间,杨思光隐约觉得似乎有一只冰冷濡湿的手正沿着他的脸颊一点点描摹。

他仿佛刚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挣脱,但又仿佛依旧沉浸在那被恶鬼,纸人与红蛇纠缠的梦境之中。

杨思光发出了一声异常凄厉的惨叫,挣扎着向后退去,结果却是身体一空,差点整个人摔下地。

“小心——”

有人一把抱住了他。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之后,杨思光终于发现自己此时正在一间简陋狭小的休息室里。

这里应该是殡仪馆的内部员工用的,所以墙角的位置还摆了一张窄窄的行军床。

杨思光之前便差点从这张床上摔下去。

黎帛如今正坐在床边,一脸错愕地看着蜷缩着身体,脸色无比苍白的他。

男人的手还伸在半空中不曾放下,而他的手中正拿着一张打湿的手帕。

“额,抱歉,”对上杨思光的眼神,黎帛清了清嗓子,“你刚才一直在哭,流了很多眼泪和冷汗,所以我……”

说到这里,黎帛迟疑了一下,错开了话头。

“你刚才在上香的时候晕倒了。”他干巴巴地解释道,“我已经让家庭医生来看过了。你是不是已经很久都没有吃东西了?你的低血糖很严重。”

杨思光用力眨了眨眼。

他必须非常努力才能克制着不伸手去捂住自己的眼睛,即便到了此刻,他依然觉得自己的眼窝深处残留着某些东西在内部蠕动抽搐时的诡异触感,眼球也有些胀痛。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一直到此刻,心跳依旧未能完全平复。

“……谢,谢谢。”

迟疑了好久,杨思光低喃道谢,开口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已经哑得不像话。

“我确实,做了一个噩梦。”

他有些恍惚地应着黎帛的话头说道。

刚才他所经历的那一切应该确实就是噩梦……吧?!

殡仪馆里的空调温度被调得很低很低,杨思光这时又打了个冷战,才发现自己的那件黑色西装已经脱下来了,刚才正被当成被褥盖在他的身上,而他的西装上面还搭着另外一件男士西装,材质跟他的廉价西服完全不一样,质地异常考究厚实。

是黎帛的西装。

杨思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就这么胆战心惊,他有些手忙脚乱的将那一然搭在身上的西装还给了黎帛。

结果伸手的同时,一抹鲜艳的红色却跳进了他的余光。

杨思光这才发现,从衬衫袖口探出的手腕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浮现出了一圈圈显眼无比的红色捆痕。

他的皮肤从来都比旁人更加白皙且细薄,也更加容易留下痕迹。以至于现在那圈捆痕上面隐约还能看见绳索表面的凸起纹路。

一眼看过去,就像是他的腕间缠着一条鳞片细密的红蛇。

杨思光的动作瞬间僵住。

而黎帛显然也瞥见了那让人侧目的痕迹,男人的目光微微一闪,若无其事地偏过了头。

“我去看看外面还有没有什么点心,你低血糖需要多吃一点东西。”

男人轻咳一声,随即起身,步伐平稳地离开了休息室。

*

杨思光无比感激黎帛这一刻的体贴。

男人刚一离开,他便强撑着身体飞快将西装重新穿回了身上,不合身的黑西装袖口再次遮住了他的手腕,可他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放松。

恰恰相反,杨思光一直控制不住地去看自己手腕上的痕迹。

自从黎琛死后,杨思光始终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混沌中。他不太记得自己今天离家前有没有检查过自己身上的痕迹,但就在不久前他确实在房间里尝试过那种危险的游戏——也许这些捆痕正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毕竟他的体质确实很特殊,之前也经常出现这种事。

在“解压”的当天身上并不会出现太多的痕迹,可几天后,那鲜明的捆束痕迹便会缓缓从皮下透出来并且停留很长一段时间。

所以这没什么好诧异的。

就算被人不小心看到也……反正自己跟黎帛也不会有别的交集,不是吗?

不用怕。

不用恐慌。

不用焦虑。

杨思光咬住口颊内侧的肉,双手环住了自己的肩膀。

他已经竭尽全力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然而,不久前的噩梦却始终在他脑海中萦绕不去。

黎琛怨毒腐臭的尸体……挤挤挨挨紧紧束缚着他的纸人……以及蛇。

无数条鲜红粗壮的蛇。

那些蛇死死地缠在他的关节处,让他无法动弹。

它们贪婪地啃噬着他的皮肤,撕扯着他的血肉,然后蠕动着湿滑冰冷的蛇身,从鲜血淋漓绽开的伤口中,钻进他的体内。

它们就那样在他的内脏间隙中纠缠,蠕动,交合,产卵。

那实在是太过于鲜明的折磨与感知,以至于一直到现在杨思光依然会因为那个梦而瑟瑟发抖。

*

也许,这正是黎琛的灵魂带给他的惩罚。

*

蓦的杨思光跳了起来,他一把抓住了之前被挂在休息室椅背上的背包,颤抖着手拉开了拉链。

盛放着黎琛眼珠的防腐玻璃罐依然安稳地躺在背包深处。

灰白色的眼珠在福尔马林液里起伏了一下,宛若活物。而当它重新沉下时,虹膜刚好翻起来,对准了包口处死盯着它不放的杨思光。

它仿佛给了杨思光一道意味深长地凝望。

杨思光的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

“是你吗?”

他喃喃问道。

“因为我偷了你的眼珠,所以你很生气吧……”

……

可是,我还是不想把你还回去。

怎么办呢?

*

“……小食台上没有什么东西了,不过我弄了点包装好的小蛋糕,不知道你能不能吃甜的。如果不行,我可以叫人送点你喜欢的东西过来。”

再次推门走进休息室的时候,黎帛正好看到杨思光手忙脚乱地合上自己的背包。

联系到杨思光手腕上的痕迹,这行为多少有些可疑。

心底最深处某处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

黎帛罕见地对另外一个人生起了一些好奇心,但是多年来锻炼出来的自制力,却让他表现得相当识趣且淡然。

他什么也没多问。

只是偶尔,他会不由自主地借着眼角余光飞快地瞥过杨思光。

跟照片中的他比起来,现实中的青年单薄纤瘦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在灵堂中抱起昏迷不醒的杨思光时,黎帛甚至产生了奇怪的错觉——就好像只要他稍微一用力,对方就会直接在他的怀里直接碎裂成齑粉。

而此时的杨思光已经接过了他递过去的小蛋糕,拆开包装后便安安静静地吃了起来。

跟腕上绳痕透露出的端倪完全不同,垂着头吃东西的那人看上去异常乖巧,腼腆……可爱。

很可爱。

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时,黎帛的眸光微微沉了沉,心中泛起一丝微妙的涟漪。

他近乎蛮横地将那一丝古怪念头迅速压制到心底最深处,在杨思光吃完蛋糕,脸色终于恢复了少许后,他抬起手看了看时间,平静地开口道:“感觉怎么样?如果还行的话,我现在让司机过来送你回去。”

“回去……”

杨思光心头倏的一紧。

终于意识到门外始终一片寂静,再无之前喧嚣是因为在他昏迷的时候,黎琛的追悼会已经结束了。

事实上,根据黎帛透出来的只言片语,不仅仅是追悼会已经结束了,就连黎琛的遗体都已经送进了焚化炉,如今早已成为了一捧灰烬,被塞进价格不菲的骨灰盒里送进了地价昂贵的家族墓地。

从身形瘦弱,走路都踉跄,只会缩在床底睁着眼睛等待友人的幼童,成长为俊朗聪颖,英俊而冷漠的青年,需要十多年的漫长时光。

可从那样一个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化作一捧灰,也不过是几十分钟而已。

所以……就这样了吗?

那么,眼珠呢?

黎琛少了一颗眼珠,被推进焚化炉的时候,甚至都不是全尸。

这些人都完全不曾在意吗?

为什么不问自己眼球的事?

……还是说他们根本就没有发现呢?

杨思光扬起头,定定地看着脸色平静的黎帛,看到后者不禁浮现出些许疑惑之色,却始终没能等到对方的询问。

最后是杨思光自己控制不住地喃喃开口。

“我还没来得及看他最后一面。”

他说。

黎帛眼神闪烁了一下。

“他毕竟是车祸去世的,哪怕已经竭尽全力挽回了,尸身还是不太好看,不适合让其他人看到遗容。”

说罢,男人又意味不明地打量了杨思光一眼。

“……不过也没想到,你会这么难过。”

杨思光总觉得黎帛这句话有些说不出的怪,然而就在他想要继续追问时,休息室的门却别人用力地撞开了。

“嘻嘻嘻——”

一阵神经质的笑声响起。

随之而来的则是一阵浓重的酒气。

杨思光和黎帛同时望向门口,刚好看到面容姣好的女人跌跌撞撞,攀着一个男人的肩膀走进了休息室。

那正是黎艾玲。

在酒气的包裹下她的目光显得有些迷离,说的话却带着些许意味深长。

“黎帛啊,出息了呢……嗝……我听说你这次来我儿子的葬礼,还特意带了个小男朋友……嘻嘻嘻嘻……我还以为你就是个机器人呢,一点破绽都没有,怎么我儿子一死就开始露马脚了……嘻嘻……来来来,让我看看是哪个小东西能把你迷成这样……”

带着黎艾玲来此的人,显然因为女人话语里的夹枪带棒而倍感不安,嘴里一直企图为酒醉的黎艾琳打圆场,却也拦不住女人猛地上前一扑,差点跌在杨思光的面前。

“艾玲姐——”

黎帛见状也是脸色一变,正准备上前来扶走黎艾玲,女人却已经贴着杨思光的脸定定看了好几秒。

“啊,还蛮漂亮的嘛。”

黎艾玲嘀咕道。

“不过,我怎么觉得……我好像见过你这孩子……”说话间女人的目光一点点下移,落在了杨思光的胸口。

每一个来参加追悼会的人,胸口都会别上一枚胸针。

是白色的玫瑰花系着黑色的缎带,上面会绣上来者的名字。

“杨、思、光……”

黎艾玲醉眼朦胧,一字一句念着缎带上的字。

“啊,”然后她的眼睛忽然亮了亮,“杨思光,是你啊!”

女人的酒气喷了杨思光一脸。

“我记得你,”她快活地说道,“我儿子特别特别惦记着,一直都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他要永远跟你在一起!他可太喜欢你了,当初那对老东西把他带回去,不准他去找你,结果把那孩子都弄得——”

黎艾玲说到这里,一旁的黎帛倏然脸色阴沉。

他皱起了眉头,直接冲着门外使了个眼色。

原本还顾忌着酒醉女人不敢上狠手的男人们,在那个眼神后瞬间没了顾忌,直接便强行架起了黎艾玲,随即就像是拖着某件大件行李一般,直接将醉醺醺的女人拖出了休息室。

好在黎艾玲仿佛也早已习惯这种待遇,被拖出去时竟然还在大笑。

“嘻嘻……好孩子,多好,我儿子一定会高兴的你来看他了……嘻嘻嘻……他真的好开心嘻嘻嘻……”

……

黎艾琳的声音渐渐的远去。

休息室里安静了下来,黎帛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恢复了平静。

“抱歉,艾玲姐她这些年酗酒太厉害了,已经伤到了神经。”

男人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眸光微暗。

“你不用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结果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杨思光神思恍惚地笑了笑。

那笑容苦涩得令黎帛胸口微微一紧。

“我知道。”

杨思光轻声道。

“他不会开心的。他那么讨厌我,又怎么可能会因为我的到来,而感到高兴呢?”

在诡谲的家族斗争中厮杀了这么多年,黎帛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了。

可听到杨思光这句话,他依然差点失去表情控制。

“不,不会的。”

黎帛听到自己无比干涩地冲着面前的青年否认道。

“只有你……黎琛他是绝对不会讨厌你的。”

第52章

杨思光走了。

黎帛站在碧云山殡仪馆的门前,静静地看着自家深灰色的奔驰车载着那个摇摇欲坠的青年逐渐远去。

男人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隐隐胀痛的太阳穴,趁着四周难得的无人,他放松了肩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黎帛不认为杨思光真的信了自己的话。

他向来擅长察言观色,他知道那人在听到自己话后,露出来的惨淡微笑和空洞眼神代表着什么。

事实上,他也知道自己的那番话并没有什么可信度。

毕竟他也曾怀着不敢置信的心情,非常仔细且谨慎地让人调查了黎琛在学校里的一举一动。

可以说,如果不是他确实不小心知晓了那个可怕的秘密,仅仅只是看到了私家侦探发回来的厚厚文档,他绝不会觉得黎琛与杨思光之间有什么感情。

他甚至不会觉得黎琛真的还记得杨思光这么一个幼时的玩伴兼邻居。

然而……

就在这时黎帛的手机发出了一声嗡鸣。

黎帛陡然一惊,迅速抽回了思绪。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屏幕。

发来消息的人正是黎家如今的话事人黎老先生。

虽然以养子的身份在那个男人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可老人对待黎帛时候的态度,却丝毫不见任何亲昵或者是温情。

那纯粹就是一名上位者吩咐下属时特有的强硬冷漠。

【记得处理好后续的事宜。】

黎先生的指示非常简单。

看上去甚至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后续的事……是指葬礼还是别的事物?

换做旁人在此,看到这则信息大概会深陷迷茫之中。可黎帛在看到信息的瞬间已经明白了一切。

【明白。我立刻去办。】

他在键盘上快速回应道,然后发送了过去。

等了片刻,手机依旧安静,再没有别的指示。

黎帛静静地盯着手机看了几秒钟。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打了个电话给自己的秘书。

“……给我派一辆车。”

他说。

然后给出了一个早已在脑海中盘旋了许久的地址。

*

在杨思光离开碧云山公墓的半个小时后,黎帛也坐上了车驶离了哪里。

而如果杨思光能看到黎帛的行动轨迹的话,他大概会非常惊讶地发现,男人此刻前往的地方,竟然与自己家的方向完全一致。

为了掩人耳目,黎帛特意让秘书调来了一辆毫不起眼的半旧凯美瑞。

而开车的人则不再是专门的司机,而是跟随他多年的资深秘书。

车辆行驶了一段时间,逐渐从宽敞的郊区驶入了道路狭窄,人多车多的老城区,最后,那辆车更是驶离了马路,直接钻进了如同蛛网般错综复杂的小巷之中。好不容易司机才在一栋布满岁月沧桑的老式居民楼下停下来。

“黎总……到了。”

秘书非常严谨再三确认了一遍黎帛给出的地址,这才沉声开口。

他并没有说别的,可坐在后座上的黎帛能感觉到秘书的迷惑。

毕竟这片老城区,在整个A市的规划上称得上被遗忘的地区。

房地产行业如火如荼时,这里因为人员众多,产权复杂,很难进行拆迁。等到房地产热潮彻底熄火,这片老旧城区就更是无人问津,只能自生自灭了。

作为黎家如今炙手可热的重要一员,黎帛跟这种破破烂烂的贫民区实在是搭不上关系——至少秘书想不通,为什么黎帛会忽然屈尊降贵跑到这里来。

难不成黎家要开始插手A市的旧城改造工程……

这个念头飞快划过秘书的脑海。

而在秘书恍神的同时,黎帛也将目光落在了车窗外的旧楼上。

这栋楼并不高,也就六层楼高,各方面都显得很旧,几乎每一扇厨房的窗口下沿都挂着黑漆漆的经年油渍。

按照一般逻辑,这里应该人员纷杂各种喧闹才对,然而此时整栋楼都笼罩在一种异样的寂静中。

没有灯光,没有人声,只有一闪一闪布满灰尘的玻璃窗,像是无数双死寂的眼睛一般正空洞地回望着他。

在旧楼的单元入口处伫立着一扇厚实的铁门。铁门有种跟整栋建筑都格格不入的崭新感觉。

“……你先把车开走,我要走的时候会提前打电话call你。”

秘书忽然听到黎帛低沉平稳,毫无波澜的声音。

毕竟老是居民楼下从来都缺乏停车位置,纵然那人已经直接买下了一整栋楼并且迁走了这里的所有居民,可老城区人多口杂,谁也不知道一辆从未见过的牌照的车,贸然出现并且停在这里许久不动,到底会不会引来多事街坊邻居的侧目。

而此时时刻,黎帛不希望的,就是让人注意到这里。

这对已经死去的那个人,对黎家,对他……都不太好。

*

黎帛利用从黎琛遗物中整理出来的钥匙打开了单元大门。

然后他走了进去。

单元楼里有一架年久失修嘎子作响的电梯。

随着满是广告和贴纸的电梯一路摇摇晃晃嘎吱作响,黎帛来到了旧楼的顶楼。

他打开了那里唯一的一扇门,然后走了进去。

*

跟老旧的外表完全不一样,这里被装修得异常舒适,品味优雅。

客厅里摆放着意大利空运而来的真皮沙发,墙上的装饰画来自于名家,在各种艺术品的搭配下这里显得十分温馨而考究。

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几天无人前来,本应该光鉴可人的柚木地板上就已经布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黎帛谨慎地站在门口看着房间里的场景,明明是温馨舒适的家居环境,却让他的胃部有些抽紧。

尤其是在他知道自己即将看到什么后,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就变得愈发强烈了。

黎帛反锁了大门,然后毫不迟疑直接穿着鞋踏进了房间,他一点都没有在那些奢华舒适的区域浪费时间,而是直接找到了房间最角落一扇耗不起眼的隐形门。

黎帛在门口站定,面无表情地停滞了几秒钟,才用力地推开了装饰着木质面板的钢门。

……门内一片黑暗。

只不过,在感应到有人进入后,这间宽敞的密室里的灯便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照亮了黎帛面前的一整面照片墙。

哪怕早有准备,黎帛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数以万计的照片视角几乎全部都是偷拍,从那人在社交中勉强的假笑吗,到上课时垂着眼帘认真笔记的侧脸,再到那人校园里散步的背影,乃至健身房里的换衣……

所有的照片主角都是同一个人。

而那个人就在不久前,刚刚在黎琛的葬礼上,为了后者留下哀恸的眼泪。

那么多照片,那么多凝结了杨思光生活点点滴滴的照片同时出现在黎帛面前,带来的冲击感让他感到一阵窒息。

黎帛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他飞快地挪开了目光,朝着房间更深处走了几步好进行进一步的检查。

结果就在窗边看到了衣架异常显眼的望远镜。

黎帛的心咯噔了一下,明知道房间的主人早已无可救药,但他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走上前确认了一下。

望远镜对准的,是旧楼不远处的另外一栋楼。

那是一户看上去平凡无奇的人家。

杨思光的家。

黎琛买下的这栋楼有着绝佳的角度,刚好可以将杨家的各个角落纳入眼底。

尤其,是杨思光的房间。

*

黎帛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去。

一阵幽暗的怒火正在缓缓地上涌,危险地灼烧着他多年以来构建出来的强悍的自制力。

只差一瞬黎帛便要直接将那架望远镜推翻在地,可偏偏就在此时,黎帛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杨思光应该是刚回到家,可以看得出他依旧疲惫而苍白,且完全没有意识到几百米外,有人正利用望远镜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青年毫不知情地,坦然地在镜头前脱去了自己的衣服。

西装,衬衫……

一大片苍白的皮肤瞬间映入了黎帛的眼睛,而也正是因为底色太过于白皙,以至于那人身上清晰的绳痕变得格外显眼。

伴随着杨思光厌倦悲哀的神色,动作中那些痕迹就像是污秽而靡淫的红蛇一般在青年身上扭动着。

黎帛猛然起身,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就好像……好像他先前看到的画面,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直接咬了他眼珠一口似的。

男人的心跳得极快。

隐约中他感到了一些极其危险的预兆,他惊恐而暴怒地一脚踢翻了价格不菲的望远镜。

望远镜沉沉地砸在了地板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黎帛却依然不受控制地踉跄往后退了好几步,仿佛如今躺在地上的不是一架望远镜而是别的什么洪水猛兽。结果后退的时候,他一个不小心直接绊倒在了身后低矮柔软的工学沙发上。

当男人沉重的身体骤然陷入松软的做点,不知道又触发了黎琛设置的什么自动程序。

只听到耳畔忽然响起了杨思光的喘息声——很显然,偷录自健身房里再正常不过的肌肉松懈阶段。

录音里来自于理疗师的声音都被做了消音处理。

只能勉强听到类似于“放轻松”,“忍一下就好了”之类的细微叮嘱。

而被刻意放大高清的,是杨思光异常隐忍而急促的呼吸声。

以及偶尔不小心泄出唇间的细小痛呼与呜咽。

……

【“疼……轻,轻一点……呜……”】

【“太疼了……”】

湿漉漉的呜咽声随着音响的启用,清晰无比地回荡在整间做了隔音措施的房间里。

而更加让黎帛猝不及防的,是随着那声音的响起,还有宽大的幕布直接从墙边猝然滑落,紧接着几张等身大小的画面被依次投放在了上面。

那是几张截去了面孔的照片。

跟其他偷拍出来的照片相比,这几张照片的画质反而是最模糊的……也是最勾人的。

黎帛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几张照片,哪怕没有面孔,他也一眼就认出来这些照片也是属于杨思光的。

杨思光的锁骨下方,有一颗殷红鲜艳的小痣。

*

今天在殡仪馆,是他将因低血糖而晕倒的杨思光抱到了休息室里。

为了能够让杨思光更好地呼吸,他在医生的指导下,为那个人脱下了西装外套,也解开了束到脖子下方的白色衬衫。

在那时,他确实不小心瞟见了杨思光锁骨下那颗小小的红痣。

只是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会将这些细节记得那般清楚。

那些照片竟然是杨思光自己拍下的?

从拍摄视角上来看,很容易就能确认这一点。

可黎帛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幕布上那具濡湿,青涩,却又媚气荡漾的身体,跟记忆中神色恍惚,脸色苍白的青年联系到一起去。

太奇怪了。

他想。

这真的……

太奇怪了。

第53章

发现黎琛的问题完全是个意外。

黎琛雇佣的一名偷拍者错误地判断了黎家高层权利斗争的重点,以为能在黎帛这里讨到些好处。为了表示诚意,偷拍者向黎帛泄露了黎琛的某些不为人知的“癖好”。

当然,哪怕到了那个时候,黎帛依然没有重视这件事。

因为黎琛的“不正常”其实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

黎艾玲在黎家夫妇看来,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品。

同样的,黎琛在黎家夫妻这里,其实也很难得到什么偏爱。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孩子流落在外可能会死或者是沦为低贱卑劣的乞丐,让黎家的血脉蒙羞,黎帛一点都不怀疑,那对夫妻其实压根就不想把这么一个“杂种”带回家。

尤其是,黎琛带回去时,还显得那么瘦小,丑陋,毫无教养。

幼稚的孩童不懂审时度势,也不懂察言观色。

他太小了,而他的母亲也从来没有教导过他该如何在黎家这种地狱生活下去的技能。

所以他只会遵循自己的本性,终日不休的哭喊,叫嚷,想要回到熟悉的地方。

而他尖叫着渴求的人甚至都不是他的妈妈,而是他在贫民窟里交到的所谓的朋友……

所以黎家夫妻选择了最简单的方法来调教自己这个混着卑劣血脉的外孙。

*

他们把黎琛关进了地下室。

*

据说在二战的时候,有很多人用了同样的方法来处理俘虏。

黎家的地下室又深又黑,没有丝毫的光亮,外界的声音也根本无法传进去。

每天固定时间,会有人从投放口向里头的人投放食物,但是无论地下室里的人怎么惨叫。都不会得到外界的任何回应。

黎帛在很小的时候曾经不小心被关进去过一两次。

那一两次的经历,足够他在接下来快二十年的时间里,始终对黎家夫妻言听计从,俯首帖耳。

用某些人的话来说,黎帛就是黎家养得最乖的一条狗。

而黎帛对于这个评价从来不以为意。

毕竟若是让那些人进去,再出来时他们也会变得很乖,很听话。

但严格说起来,黎帛在地下室里最多也就关了一两天。

而黎琛……

黎琛据说在那间地下室里,过了整整一年。

*

当然,黎帛真正跟黎琛见面时,后者已经被黎家夫妻训练成了一个“勉强看得过去”的孩子。

孩童见到黎帛时会扯开嘴角微笑着喊出“哥哥”,也会在家庭教师来时给出完美的答卷。

在优渥的物质基础的养育下,黎琛就像是终于回到了天鹅群的丑小鸭一般,以惊人的速度变成了一个聪颖漂亮的孩童。

可黎帛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见到黎琛的第一眼,他便觉得自己背上袭过了一抹凉意……

而这种毛骨悚然的直觉,在不久之后就得到了证实。

*

那是一只鹦鹉。

非常聪明,漂亮有着斑斓的色彩和近乎孩童一般的高智商。

黎帛如今早已经不记得那只鹦鹉的来处,反正大概也就是生意场上某个朋友吧。见黎家夫妻对自己新来的外孙逐渐改变了态度,而特意送过来给黎琛当生日礼物的。

黎琛非常,非常,非常喜欢那只鹦鹉。

在跟那只鹦鹉玩的时候,黎帛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弟弟看上去还有几分符合年龄的孩子气。

只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那只鹦鹉便生了重病,就算是派了宠物医生过来救治,也依旧奄奄一息。

后来有一天,那只鹦鹉便死了。

黎帛亲眼看着黎琛面无表情地抱着那只死鸟,在他们之前一起玩耍的温室里呆坐了好久。

最后那个孩子默默地流着眼泪,将那只鹦鹉,偷偷埋在了花园里。

*

一只鹦鹉的死亡和一个孩童的悲伤,在黎家这种地方是在是太小,太轻的一件事。

就连黎帛自己也没有太在意。

然而,几天后的一个夜晚,黎帛却突兀的在睡梦中,被一阵沙沙的声音吵醒了。

时隔多年,他早已不记得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惊动其他人,而是本能地披上了衣服,循着声音一步一步找到了花园。

他在花园里看到了黎琛。

孩童的身上遍布污泥,双手更是鲜血淋漓。

背对着黎帛,他瘦小的肩膀正不停地抽动着。

黎帛听到了一阵很低很低的呜咽声,含糊不清,却让他全身汗毛倒竖。

“黎琛……你在这里做什么?”

黎帛问。

随后,黎琛在月光下,缓缓地转过了头。

他的面孔依旧完美无瑕,仿佛精雕细琢的玩偶。

然而大半张脸都被血污染成了黑红斑驳的一片,衬得他的牙齿格外雪白,细密。

而在他嘴里,正咬着那只已经被吃了一半的……鹦鹉的腐尸。

*

当时那股浓烈的腐臭和鹦鹉尸骸间蠕蠕跳动的白色蛆虫,在接下来好几年都是黎帛噩梦中的常客。

他曾经找过心理医生,也寻求过药物和酒精的帮助,但终究都未能起效。

他的噩梦中最后总是会以那个孩子天然且毫不迟疑的回答作为结尾。

*

“……别怕,哥哥。”

幼年的黎琛神色淡定。

他非常仔细地咀嚼着自己口中鹦鹉的尸体。因为腐烂已经变得格外软烂的肉块混合着碎羽,化作了粘稠的黑血涌出他的唇缝,又被他仔细地抹回了舌尖。

在臼齿的研磨下,鸟类细碎的骨架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我只是觉得小思太孤单了。”

黎琛冲着吓到面无人色的少年,扯开了嘴角,露出了一个充满血腥味道的微笑。他看上去明明就跟白天的“黎琛”一模一样,可黎帛却觉得那个孩子看上去异常陌生。

陌生得就像是被深渊的恶鬼夺舍了一般。

“我太喜欢它了,你不觉得,就这样让它孤零零地待在泥土里腐烂,然后随着岁月流逝被人忘记,实在是太可怜了一点吗?”

“可……可怜?”

“是啊,好可怜,真的好可怜。”

黎琛咽下名为“小思”的鹦鹉最后剩下的头颅。

啪叽一声,咬碎了鹦鹉的眼珠。

然后他伸出舌头,一点点舔去了嘴角腥臭的血污。

“……所以我觉得还是让它永远跟我在一起比较好。”

孩童拍了拍自己的胃部,满足且幸福地微笑着。

“虽然有点恶心,尸体也很难吃,可是,哥哥你看,现在就再也不可能有人,把我跟它分开了!”

*

黎琛有病。

而且是非常,非常严重的精神疾病。

*

后来黎帛才得知,当黎家夫妻终于想起来自己的外孙,把人地下室拖出来时,黎琛就已经疯了。只是靠着精密的精神控制和洗脑,再加上大分量的药物帮助,才有了众人眼中那个可爱乖巧的孩子。

然而,疯子总归是疯子。

也许是为了捱过地下室里暗无天日的可怖时光,黎琛出现了非常明显的人格分裂。

其中一个人格勉强能够维持住黎琛的社会日常生活。

而在那副完美面目的深处,还有一个宛若恶鬼般疯狂黑暗的灵魂。

随着黎琛的长大,他也变得越来越完美,但与之同时,那副光鲜皮囊下腐臭的暗影也愈发扭曲。

甚至就连黎琛自己都很清楚这一点。

当黎帛将那名偷拍者的告发丢给黎琛,警告后者不要继续下去时,黎琛反而笑眯眯地主动向他坦白了那个可怕的秘密。

*

“啊,对,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完全无法控制的stalker。一个跟踪狂,偷窥狂,疯子,性y者……一个变态。”

“但我并不打算停止这种行为。”

跟幼时满身泥污和血腥腐肉黑血的孩童不同,再次来到黎帛面前的青年身材挺拔,坐姿优雅,就连脸上的表情都显示笼上了一层假面具,所有的情绪波动都被彻底掩盖,无懈可击。

“你早就发现了吧,我的很多想法都……嗯,有些不正常。”

他声音轻柔地说道。

“每次看到他,我身体里都会涌起一种强烈的渴望。我身体里的另外一部分总是很啰嗦,喋喋不休尖叫个不停,想让他永远跟我在一起。”

“啊,哥哥,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所以我必须非常努力,好让‘它’冷静一点。我不希望思思就这么死了,毕竟,他那么胆小,那么脆弱,又那么可爱。如果‘它’真的把思思杀了,就我会很难过的。”

“可是啊……哥哥,你知道吗,我和‘它’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渴望着跟他彻底结合在一起。只有这样,思思才能彻底属于我们。”

“我必须得让这种欲念有释放的渠道才行,不然我也不知道,一旦失控,‘它’会做些什么。”

……

作者有话说:

杨思光:……搞什么鬼?!!!

黎琛(猛然冒出):当然是你的老公死鬼!

【好冷的段子……】

第54章

黎帛还记得那一天在黎琛离开后,他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坐了很久很久。

久到夜幕降临,城市的霓虹透过巨大的玻璃墙落进他的办公室,他依然没能鼓起勇气站起身来。

然后他又打了个电话,他让那些人换一个方式去调查了自己那位没有血缘的,名义上的“弟弟”。

而得到的结果再一次让黎帛遍体生寒。

毫无疑问,黎琛在那个时候已经察觉到了其他人窥探的目光,而在坦白了一切之后,他在做事的时候也愈发显得毫无顾忌。

这就造成了一个后果——黎琛在之后的种种行为,比他自己说得要更加变态,扭曲,令人作呕。

黎帛知道黎琛在杨思光的绝大多数随身用品上都装了窃听器,也知道很多时候,黎琛亲自上阵偷拍和尾随那个无辜的青年,在杨思光不知情的情况下,他的贴身用品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被替换掉,而替换下来的东西全部堆被黎琛亲自收藏在精心打造的“陈列馆”中。甚至就连杨思光的生活垃圾也会被黎琛精心地检查,挑选,储藏……那个疯子就像是一只已经完全精神错乱的病态恶龙,贪婪而疯狂地收集着杨思光的一切。

而一旦知晓了这些行为,当他发现黎琛利用自己业余时间的投资所得,购买了杨思光家附近的一整栋旧楼好进行偷窥时,他完全没有感觉到意外。

这就是黎琛。

疯子黎琛。

真正让他感到意外的反而是黎家夫妇的表现。

他以为那么顾忌家族颜面的人大概会对黎琛的所作所为有所管教,却完全没有想到,那个老人竟然无比平静地接受了黎琛的种种行为。

就好像只要黎琛还能勉强维持住人前的基本形象,老人便完全不会在意他私下里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黎帛感到了困惑,甚至,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作为所谓的“养子”他早就知道,黎家不过是一潭看似清澈实则乌糟腐臭的深渊。

但是他依然无法理解,那些人为什么可以这么平静地面对这一切。

而在不久之后,他才意外地从黎家的旧人那里,听到了些许传闻。

似乎自古以来,黎家便一直如此。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家族……

【“……嘶……嘻嘻……黎家……黎家啊……从上到下。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已经住进了精神病院的老人抓着黎帛的手,低声呢喃,被皱纹包裹的眼瞳早已如同那人的神智一般浑浊不清,在提及旧主时,老人眼中却依然充满了强烈的畏惧。

以及,怨恨。

【“他们养了鬼。”】

老人嘟囔着,不断地重复着那句话。

【“他们养了鬼啊嘻嘻嘻嘻……养鬼的人就是这样的……恶鬼给了他们荣华富贵……自然也得收下足够多的祭品……”】

【“他们都是些疯子。全部都是……”】

……恶鬼吗?

黎帛得承认,在老人提及恶鬼时,他确实想起了自己在地下室里曾经看到的某些东西。

虽然,他曾经以为那只不过是彻头彻尾的幻觉……

那间地下室里空无一物,漆黑一片。

唯独在一面墙上镶嵌着一整巨大的铜镜。

铜镜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变得斑驳不清,即便是在灯光大亮的时候去看也只能看到一些朦胧的影子。

然而当四下无人,一片寂静的时候,那面镜子,反而会变得格外清晰。

那面镜子能在纯粹的黑暗中,照得镜子外的人纤毫毕现。

然而越是去看,就越是会觉得镜子里的人跟“自己”有些微妙的不一致。

明明只是镜中倒影而已,可“它们”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倒像是某种刻意的拙劣模仿。

自己当初也正是被那面镜子里的影子吓得近乎瘫痪……

那么,黎琛呢?

黎琛在地下室里度过的漫长的一年里,到底有没有想过,跟镜子里的“东西”说过话?

*

【“呵……”】

*

恍惚中,黎帛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一声阴冷的嗤笑。

他猛地打了一个寒战,瞬间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他依然坐在弟弟生前精心打造的密室之中,而不是那间他久未踏足的地下室。

然而他的心跳远比平时要快,背上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该死——”

男人捋了一把头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当务之急是快点替已经去世的黎琛收拾残局。

就在这时,黎帛的动作顿住了。

他咬紧了牙关,强迫自己不要太过神经质,但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凝在了投影幕布上。

那里的图像已经变了。

现在,青年模糊而欲色横流的照片,已经随着图像的自动替换,换成了另外一个人端正微笑的正面照片。

照片上的青年容貌英俊,嘴角微微勾起,仿佛是在微笑,然而他的眼睛中却没有丝毫的笑意,只有一种极致的冷漠。

那对金褐色的眼瞳中,有一道显眼的色素沉积。

黎帛感到自己的血液正在汩汩逆流,他感觉有些冷。

毫无疑问,他对于这张照片异常熟悉。因为这不是别的照片,正是黎琛的……遗照。

作为全程处理黎琛身后事的人,黎帛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跟这张照片对视了多少次。

可从来没有哪次他会这么毛骨悚然过。

先不说黎琛到底是为什么会在自己用来diy的投影中留下这么一张遗照,就这张照片本身而言也有很多微妙的不对劲。

那本应格外对称(因此也格外英俊)的面孔有些微妙的错位,仿佛他的颅骨有所变形。照片上嘴角的阴影也有些过于浓重……像是一小团擦拭不掉的污血。

他的耳朵下方还有一条细细的线,看上去像是头发,但是也可以看成从耳朵孔中流淌出来的血丝。

挑选遗照时,黎帛特意选择了黎琛最为意气风发的照片并截取了出来,可现在照片上的眼窝却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瞳孔也变得异常深黑空洞。

甚至,他的左眼直接没入了一团阴影中。乍一看,就像是那里只有一个黑漆漆的空洞。

偏偏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如今正直勾勾地盯着黎帛。

锐利的视线中满是怨毒。

几秒钟后,照片倏的闪了闪。

照片轮放的程序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卡了,以至于独占了一面墙的幕布上两张相邻的照片竟然一直在来回闪烁。

杨思光的身体几乎要在幕布上活过来,没有透露的,被绳子紧紧束缚的惨白躯体在昏黄的灯光下扭动着,而黎琛深黑的瞳孔与狰狞的面孔仿佛已经填进了他的腹腔,隐约中早已死去的青年竟然还微笑了起来——杨思光髋部的黑色束带刚好与黎琛的嘴角重叠在了也一起——明知道那是因为两张照片的残影在自己视网膜上留下的错觉,可黎帛还是觉得,在那一瞬间,黎琛巨大的面孔好像已经咬住了杨思光身上的绳子。

【“嘎吱——嘎吱——”】

恍惚中,黎帛又一次听到了幼年时黎琛一口一口吞下腐臭鸟尸时发出的细小咀嚼声。

*

“艹——”

黎帛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咒骂。

大概是黎琛生前留下的恶作剧。

他对自己说道。

毕竟黎琛在这之前,从来也没有刻意掩饰过自己对黎帛的强烈恶意。

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自然也能料到,一旦自己出事,前来负责收拾残局的也只有黎帛。

以那家伙的劣根性,无论做出什么,自己都不应该这么惊讶才对……黎帛不断地安慰着自己,然后粗暴扯下了投影仪的电源。

幕布上的投影猛然顿住,然后飞快地闪烁了一下,然后才慢慢消失。

下一秒,电机嗡嗡作响,幕布循着自动设置的程序,缓缓缩回了天花板,再次露出了幕布后的墙面。

那上面依然满是杨思光的照片……等,等一下,是错觉吗?

黎帛双目圆睁,不受控制地打量起了自己之前一瞥而过的照片墙。

为什么现在那些照片里忽然多了许多属于黎琛自己的照片?

是自己刚才没有注意吗?

黎帛不太确定地想。

黎琛的照片都是被人单独切割下来的,然后再强行贴在杨思光的照片里。

也不知道是不是裁切还是冲洗的,贴在杨思光照片上的黎琛剪影,看上去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色,就连颜色都显得很淡,很淡。

这让他那灿烂的笑脸看上去无比僵硬死板,甚至还有些狰狞。

黎帛只看了一眼,只觉得汗毛倒竖。

他飞快地挪开了目光,不再细想,而是径直走上前去,一把将那些照片从墙上撕了下来。

不多时,他便撕了满满的一捧照片。

随后黎帛便抱着那些照片一脚踢开了密室的门,来到了房子另一端那看上去温馨充满生活气息的区域。

黎帛直接将照片全部丢进了不锈钢的洗脸池里。

紧接着,他从自己怀里拿出了打火机。

黎帛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随着尼古丁涌入鼻腔和肺部,他感觉到,自己逐渐冷静了一些。

然而,杨思光和黎琛微笑的“合影”却依然躺在他面前的洗手池里,黑洞洞地眼睛隔着照片纸,正盯着他看个不停。

黎帛再次打了个冷颤。

随即,他重新打燃了打火机,从水池里抽出了一张照片,再将照片的一角,抵在了火苗上。

在黎帛的计划中,他本来应该将这件房间里的东西全部都带走进行销毁处理才对。

然而现在他却本能地改了主意。

投影仪和望远镜什么的可以稍后再说,但是,那些照片……那些照片太不对劲了。黎帛压根不想将它们带出这里再磨磨蹭蹭去找所谓的碎纸机去处理它们、

他的预感告诉他,他最好麻溜点搞定这件事。

所以,黎帛打算干脆把这些相片全部都烧了。

然而,普普通通的相纸一角在打火机的火苗上停了许久,也只是微微有些发黄,但只要相纸一离开,火便会瞬间消失。

整张相纸烧了那么久,也就是贴在照片上的黎琛剪影微微有些发黑扭曲。

寒意顺着脚后跟一路窜到了头顶,黎帛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紧缩。

他愈发紧张,也愈发暴躁。

尝试了好几次,他始终没能把那些照片烧着,甚至就连他的打火机也在连续数次的点火后变得灼热烫手,随后甚至就跟街头廉价的一次性打火机一般,只有火星,却连一丁点儿火苗都打不出来了。

黎帛的呼吸变得格外急促。

沉默了几秒钟后,他拿起了自己的手机,拨通了秘书的电话。

电话立刻就被人接通了。

“黎总?你要下楼了吗?”

秘书确认道。

“不,我这里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毕,我需要你替我拿一些东西过来,碎纸机以及易燃的酒精等助燃物,最好还有耐烧的大型容器。”

黎帛一字一句说道。

秘书沉默了片刻,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应答,反而抑制不住忐忑地小声问道。

“好的,我立即去准备,不过……黎总,我可以询问一下,您需要这些东西是打算做什么呢?”

黎帛有些心慌意乱,更多的则是不耐烦。

“当然是烧东西,不然呢,你难道觉得我会去纵火吗?李秘书,我记得你之前可没有这么多废话!”

“我知道了……”

电话里的李秘书声音变得有些模糊。

一些滋啦作响的杂音在话筒里逐渐占了上风。

而就在黎帛准备挂掉电话时,他听到了话筒里的叹息声。

“可是,这些东西会有用吗?你明明已经尝试过好多遍了吧……而且那些照片上的他是那么那么的美丽,那么漂亮,就这样烧掉,不觉得太可惜了一点吗……”

话筒里的声音逐渐变了。

变成了一个黎帛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认的声音。

可那个人……

那个人现在根本就不可能开口才对。

那是黎琛的声音。

第55章

“嘶……好冷……”

盛夏的下午,杨思光下了黎家的车后便拽着背包,失魂落魄地朝着家里走去。

然而步入自家居民楼的门洞时,他却猛地打了个冷战。

这么热的天气,可不知为何,楼道里却格外寒冷,那股寒意仿佛能透过皮肤直接钻进他的骨髓里去。

感冒了吗?

杨思光忍不住伸手贴了贴自己的额头,触手处确实有些微微发烫。

可能是在殡仪馆的休息室里受了寒吧。杨思光想,然后艰难地挪着步子,头重脚轻地回到了自己家门口。

然而开门的一瞬间,他的眼前却猛然间窜出了一道漆黑的影子,下一秒一阵刺耳的咆哮穿过了他的耳膜。

“汪汪汪汪——”

“汪汪汪——”

……

杨思光被吓了一跳。

他握着门把手猛的往后退了一步,再去看,才发现自己家玄关前,不知道何时竟然站了一只半大不小的黑狗。

那只狗此刻着对着他尖叫不休,过度的激动甚至让狗的眼睛都微微有些突处来,半透明的口涎更是挂在尖锐森白的牙齿缝中,黏黏糊糊地往下流淌。

然而就在与杨思光对上目光的一瞬间,那只狗猛然合上了嘴。

一连串惊恐的呜咽溢出喉管,黑狗的尾巴瞬间勾起紧紧夹在了后腿中,然后一阵骚臭味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水声腾然而起,却是那只黑狗直接在原地尿了出来。

“这什么鬼……”

杨思光惊魂未定,瞪着熟悉玄关处陌生的小狗,完全摸不着头脑。

又过了片刻,他才听见客厅那边传来了慢吞吞的脚步声,母亲趿拉着拖鞋,一脸不耐烦地走了出来,看着门口的杨思光,和那只已经尿湿了身体依然不敢动的狗,眉毛顿时拧在了一起。

*

杨思光莫名挨了一顿骂,然后才得以走进自己的家门。

在母亲的骂声中,他才得知这条陌生的黑狗,是丁小龙突然间抱回家的。

母亲当然不喜欢家里忽然多了条狗,奈何丁小龙在她这儿向来都有着强大的特权,只要稍微死皮赖脸打滚耍诨一番,母亲立即便会败下阵来。只不过女人心里到底还是有气,杨思光这次回来刚好撞了枪口。

其实杨思光多少也已经习惯了这种待遇,只是今天他实在是有些不舒服,女人尖锐的叫骂声落入耳畔,总觉得尖锐得刺耳,就连额头也开始隐隐作痛。

“每天就见你啥事都不做瞎几把溜达,也没看到往家里拿点钱……在家就这幅死人脸给谁看啊真是的,见天的窝里横,这狗又怎么你了把这畜生吓成这样……”

杨思光换了鞋,正准备往房间里去,却被母亲一把拽住叫骂。

心中隐隐腾起了一阵烦闷。

而就在这时,他蓦地感受到一道令人不快的窥探视线。杨思光猛然抬起头笔直地回望了过去,然后,便对上了一双惊恐的眼睛。

是丁小龙。

这个时间本应该在学校里年念书的男生如今正死死地抱着那只散发着骚臭味的黑狗,整个人都缩在了房子的最角落。

他似乎没想到杨思光会忽然跟他对视,脸上霎时一片苍白,肩膀也颤抖了起来。

紧接着他便下意识地抖了抖,竟然又把那只两股战战呜咽不休的狗,往自己面前推了推。

杨思光:“……”

平时又熊又蠢的丁小龙固然令人烦躁,可如今这个满脸惶恐瑟瑟发抖的人,反而愈发让他觉得碍眼。

等母亲终于骂够了进了房,杨思光一改往常,直接便阴着脸来到了丁小龙面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思光盯着丁小龙的眼睛,冷淡地问道。

丁小龙又抖了一下。

“啊?”

男生咽了一口唾沫。

“什么,什么意思啊?”

他的演技并不好,就连迷惑都显得可笑而虚假。

杨思光深吸了一口气,强撑着力气蹲下身。

随着他的这个动作,黑狗猛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四肢拼命地挠着地,仿佛想要就这样逃跑,只可惜它的大半个身体都被丁小龙牢牢地卡在了怀里。

而丁小龙如今正像是溺水者抱着最后一根浮木一般抱着那条狗,压根就没有狗子逃跑的机会。

杨思光心中的狐疑渐渐变得浓厚。

“……你怕我。”

杨思光看着丁小龙,喃喃道。

没等那个面无血色的蠢货再编出什么别的理由来,他便又自顾自地问了下去。

“你为什么怕我?”他问,“……你在我房间里,看到了什么?”

丁小龙看上去快哭了。

“鬼……你房间里……有,有鬼……”

*

假如时间能倒流,打死丁小龙,他都不会再进杨思光的房间。

其实那天他也没想干别的,就想看看有没有机会,去那人房间里摸点什么东西倒卖出去,好换点钱去网吧上网。

这个学期丁小龙成绩实在太差,零花钱已经扣得差不多了,就连老妈都没有往常那么好说话。

他实在是被逼急了才去偷东西的……

可他也没想到,自己在杨思光的房间里,竟然撞了鬼。

“我当时回家,看你房间门开着,里头好像有人在嘀嘀咕咕……我以为是……反正我以为是你朋友来了,好奇,就凑过去看了一眼。”

“结果到好了门口,我才发现你房间里没有人,我,我就走进去看了看。我当时就搜……就看了看你的书架,然后还没动手呢,忽然觉得好像有人在看我,”丁小龙抱着狗,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看上去已经吓惨了,“我以为是你回来了,就准备走,结果这时候,你房间的窗帘被风吹开了……”

豆大的冷汗一滴滴渗出丁小龙的额头。

这个年纪的男生刚好就处于天不怕地不怕的阶段,就算是真遇到灵异事件,在最初的恐慌后,多半也会一笑而过,甚至时不时拿来当成兄弟朋友间吹牛的谈资。

然而丁小龙的表现却跟那些人完全不一样,他好像真的被吓坏了。

“有张脸。”

丁小龙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声音加压得很低,低到仿佛一直到这时,依然有人趴在他的旁边偷听一般。

“我当时就看见。有张脸……那张脸,就死死地贴在哥你的窗子外面,眼睛瞪得好大好大,五官都变形了。看到我发现他了,他还瞪了我。”

“我本来还以为是外面有人好管闲事,但后来我就想起来了,我们家是在四楼啊……”

所以,窗外的那张脸,到底是怎么贴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