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9月25日

穿成被卖原女主以后 by 启夫微安(01 – 07)

文案:

三岁跟着祖父学习安家菜,二十三岁夺得天香私厨掌门人称号的安琳琅在川菜大赛获得桂冠后车祸身亡,再睁眼成了一本名为《庶女谋略》的重生文原女主?还是宅斗失败以后扔在笼子里待售的?

售价:三两银子

眼前一个屠夫一个猎户一个花楼老板,三个古代汉子正为谁能买到她大打出手。

安琳琅:???

一道苍老的嗓音颤巍巍落下来:“十两银子,我买了。”

新家家徒四壁,一个远离村子空荡荡的茅草院子,一个瘦筋筋的老婆子,一个瘸腿的坏脾气老头,以及一个漂亮不似真人生活不能自理的病秧子男人。

安家菜掌门人安琳琅叹了口气,一手拿起十三香一手拿起大铁锅:“既来之则安之,重抄旧业吧。”

安家川菜馆从穷乡僻壤一路开到京城,安琳琅才发现:病秧子原来是重生女主两辈子求之不得的心头朱砂痣窗前白月光?哭唧唧跪舔都舔不到脚趾头的那种?

安琳琅:哦豁。

“主子,您身子也养好了,是时候归京了。”

病秧子一抹嘴:“啧。”

内容标签:种田文,打脸,甜文,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安琳琅,周临川 ┃ 配角:安玲珑,路嘉怡

一句话简介:争宠哪有搞事业好玩?赚钱!

立意:自强不息,逆境翻盘

作品简评:

川菜大赛冠军的年轻企业家安琳琅穿进一本古代女主逆袭的重生小说中,成为原书中被重生女主夺走一切被买入烟花之地的原女主。为了摆脱命运,她一手拿起锅铲一手拿起十三香,重操旧业。开食肆,开工厂,开发养殖产业,开发新品种,一路将生意从穷乡僻壤做到京城,富甲一方。

这是一个讲述逆境翻身,勤劳勇敢的故事。本故事温馨而治愈,文笔流畅,剧情饱满,人物鲜活,是一篇可读性较强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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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穿越了

数九寒冬,滴水成冰。风吹在脸上刀刮似的疼,仿佛随时都有一场雪降下来。

北边靠边境的一个小镇市集,瓦子里,商贩走卒大肆叫卖。打扮各异的人来来去去,食物与动物粪便的交织,形成一种古怪的臭味。

熙熙攘攘的瓦市,一个膀大腰圆的粗短人男人拖着一个男人踉踉跄跄地在街头走,锁链哗啦哗啦地响。马儿拖着一个一人高的车厢,一步一步走到空地去。大冬日,被绑着的男人只一件破旧的单衣,前头拖拽的人一鞭子甩下去就是一声惨叫。

安琳琅就是这时候醒过来的。

陌生的街道,一群仿佛挑白菜似的嘴巴不停动着的男人。留着长发,衣着怪异,嘴里说着古怪的话。夹杂乡言哩语,嘈杂又恍惚。一阵冷风吹过,冻得人头皮发麻。

安琳琅往旁边扫了几眼,没看到摄像机。扫视一圈,没有导演。

她缓缓动了动麻木的腿坐起身,这才发现有些不对。双腿变短了,忆起昏迷之前的车祸,她心中一凛。低头一看,一双破了伸出脚趾头的布鞋,腿没断。大脚趾伸出鞋子外面,冻得又青又紫。阵阵麻木的疼痛袭上来,她抬起双手,十指纤纤。

翻了翻,掌心没有疤痕也没有茧子。她幼年时苦练刀工,左手食指上切了好几道疤。她的手是一个厨子的手,这双手细腻白皙,不是她的。

笼子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对着笼子里头指指点点。

安琳琅打了个寒颤,这才注意到小小的笼子里还关其他六七个人。挤挤挨挨地蜷缩在一起,怯生生地看着笼子外面。而与此同时,一双双淫邪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流连,在姑娘们胸口和屁股上流连不去的模样令人作呕。

安琳琅脑中的弦嗡地一声,脑海中骤然涌现了许多陌生的记忆。

她,安琳琅,安家菜传承人。三岁跟着祖父学做菜,十七岁出师,二十三岁摘得国家川菜大赛桂冠。二十五岁拥有十家连锁火锅店的女BOSS,穿越了。

穿进一本书里。

这具身体的原主也叫安琳琅,跟安琳琅的名字一字不差。原主是安侍郎原配留下来的独女,自小养在安老太太膝下。身娇体弱,是安家一家子捧在掌心的掌上明珠。十三四岁时因外祖母想念远赴江南外祖林家小住,结识林家世交路大学士的嫡长孙。少年男女,一见倾心。后由家中长辈撮合,促成一对美满姻缘。一路从状元夫人到一品诰命,一辈子荣华富贵。

当然,这是一本名为《庶女谋略》的重生宅斗文。

女主是安玲珑,不是安琳琅。以上美满的人生是上辈子。这辈子悲惨一生的女主安玲珑四岁落水以后重生了,回到小时候。通过装神弄鬼,让笃信鬼神的安老夫人也将她养在了膝下。

自此,四十五岁阅历的安玲珑对比她小一岁的嫡妹安琳琅开始了比较碾压的操作。她通过更乖巧,更聪慧,更讨人喜欢的现实,取代了上辈子的安琳琅,成了这辈子安家所有人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并且十三四岁的时候硬是赖着安琳琅一起去了林家小住,抢先结识了男主。

论皮相,两人不相上下。安玲珑艳若桃李,安琳琅美若白莲。论性情,这辈子被打压着长大的安琳琅可谓是黯淡无光。安玲珑虽为庶女,但性情耿直纯良,不骄不躁,颇有美名。两厢一对比,就连林家的亲人都更喜欢安玲珑,何况少年的男主路嘉怡?

结果可想而知。

安琳琅因嫉妒安玲珑得到路嘉怡的青眼,下药害人。被爱慕安玲珑的林家表哥发现后,暴怒之下赶出林家。意外在江南走丢,不幸被拐子拐走。

一路往西,被卖入西北某处妓院,成了一名低等窑妓。

小说剧情已经走到中后段,安玲珑凭借出众的品行,终于得到路家长辈的认可,来年四月便要与路嘉怡大婚。而安琳琅至此落入风尘。

因从小娇生惯养,又身娇体弱,不到三年就被边陲的嫖客大花样给玩死。后期消息传到京城,且不说安老太太悲痛之下一病不起,不出半年就去世。女主在老太太灵堂上还似模似样地跟已经是她丈夫的男主唏嘘:恶人自有天收,安琳琅命里福薄。

此时此刻,人牙子哗啦掀了车上挡风的布,光照进笼子,正是揭开售卖的序幕。

“一两银子!”

笼子旁边卖肉的张屠户一眼看中安琳琅,“一两银子,王麻子,我要这个。”

“二两!”轰地一声,一头野猪砸地上。看中安琳琅的不止一个:“老子也看中这个!这头野猪剥了皮卖最少二两。穷杀猪的拿不出钱,老子要了!”

有人争抢,打量的人自然就多:“二两三钱!”

人群里又一个人喊话。

他一说话,另外两个就不干了,“这人是老子先看上的!”

“二两四钱不能再多了!”

“二两五钱!”

吵吵闹闹的,把气氛炒得火热。王麻子笑得眼都眯起来。他是武原镇本地人,做的是贩卖人口的缺德事,原本在镇上很不受待见。可自从他冒险去外面掳拐南方姑娘给镇上光棍老汉就渐渐有了威望。每每这时候,众人的争抢都让他十分受用。

就在众人争得眼红脖子粗,一个细皮嫩肉的男人从人群中走出来。

他走路很有意思,腰带把腰勒得极细,屁股不自觉地撅起来。走起来一步三摇。手里抓着荷包,甩来甩去的。里头装的不知是铜角子还是银垛子,哗啦哗啦的响。在一旁莽汉闹腾的背景下凑到了笼子跟前,掂量的目光在安琳琅身上游转。

男人一凑近,劣质的香粉刺得安琳琅喘不过气来。

“三两,加这一车,二十两,我兜了。”

一句话如惊雷,几个人都炸起来:“你个卖屁股的兔儿爷凑什么热闹!”

男人听人骂也不生气,笑眯眯地捻起鬓边的一缕头发,“兔儿爷怎么了?老娘有钱。”

人牙子心里乐开了花,二十两啊!都抵得过他这回带来的所有货了。有钱谁赚谁还管别人?想要婆娘暖被窝,有本事自己挣钱去啊!

“好嘞,等着!”欢快地应了一声,立马转身去开笼子。

安琳琅本就在等着,人牙子一步步靠近,她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

她已经将能触及的地方都摸一遍,笼子里别说利器,一个小柴火棍都没有。被拉出去,可想而知后果。闭了闭眼睛,安琳琅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爷爷从小就教育她活着最重要,一切都是身外物。哪怕是最坏的结果,只要留着一口气……

“十两银子,我买。”一道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

准备笼子门一开就一拳砸过去的安琳琅倏地抬起头。只见人群里一个瘦小的老头儿。他指着笼子里的安琳琅:“十两银子,这一个,我买。”

开门的人牙子一愣,扭头看过去。

老头儿穿着打满补丁的旧袄子,头发花白。一张消瘦的老脸上黑红,脸皮皱巴巴的耷拉着,嘴唇下垂,眉间纹路很深。看得出日子过得不算好。似乎不习惯跟人打交道,此时站在人群中极力镇定,神情却多多少少藏不住仓皇和局促。

“就凭你?”兔儿爷上下打量了这不知哪儿冒出来畏畏缩缩的程咬金,满眼不屑。

老汉往后退了一步,低着头。

他一只粗糙的手颤巍巍地伸进袖子。想摸什么,摸到后又停顿了一下,复又抬眸看向笼子里拢在一团阴影中的安琳琅,似乎内心在挣扎。

好半天,他咬牙掏出一个半旧荷包:“我,有银子。”

人牙子的眉头扬起来。

他瞥了眼兔儿爷,有些纠结。花楼老鸨是他的老熟人了,往年王麻子从外地拐来的姑娘大半被他包了去。熟客自然是有些脸面的,可是,就这一个卖十两……王麻子脸色变来变去,下定了决心。有钱不赚是傻子!一车才二十两,只要不傻都知道选哪个。

人牙子扭脸一笑:“老汉,十两银子就这一个。这一车可不止十两。”

钱都掏了,老汉咬牙认了:“我就一个儿子,多了也不买。”

安琳琅心口一跳。

不敢相信穷乡僻壤有这等冤大头!

人牙子激动得满面红光。他心道,自己手里这货虽说是个美人坯子,但在武原镇这种乡下地方卖出三两银子已经是顶天。

十两银子,这可是从来没有的好事儿!

他不放心:“我王三可是正经生意人,说十两就是十两,不容人做假的!你要是拿不出十两,可别怪我王三不讲道义……”

老头儿把荷包打开,银子往手心里倒。

不多不少,十两。

见有钱就好,有钱他就能卖!

话不多说,人牙子忙不迭打开笼门。粗黑的手伸进笼子,抓小鸡似的一把抓住安琳琅就把人给扯下来。

安琳琅冷不丁哐当一声就从笼子里跌下来。笼子里的其他人纷纷往后缩,生怕被殃及池鱼。人牙子看都没看,货都要卖了,哪有那闲工夫管她伤没伤着?他反手关上笼子,连拖带拽地将安琳琅拖到老头儿跟前。

老头儿狠了心,这就把荷包交给了人牙子。

接过荷包数了数,人牙子笑得那叫一个和风细雨。他生怕老汉反悔,把人往前一推就走:“人你领走吧,钱货两讫,不能反悔的。”

被个乡下老汉抢了个人,兔儿爷心情十分不美丽。但安琳琅那副埋汰样子,也不值得他当众撒泼。妓馆里刚死了一批,他如今缺人的很。生怕剩下的七八个姑娘也被人买走,兔儿爷咬牙,用十七两将剩下七八个姑娘都兜了。

交了钱,他扭着屁股就带着一批姑娘走了。

路过老汉还刺了一句:”穷鬼。”

老汉瑟缩地退后一步,没支声儿。只低声对安琳琅说了一句‘走吧‘,便脚下飞快地往瓦市外面去。

安琳琅心情有点复杂,浑浑噩噩的,脑海之中许多奇怪的记忆混杂在一起。

她不可遏制地回想起太多属于原主的记忆,都是原主之沦落风尘以后的悲惨际遇。

因不甘,沦落风尘原主依旧不愿卖身,一次次被花楼老鸨强迫灌药,送去各色各样的男人榻上。被糟蹋醒来后几次逃跑,却次次被不同的人拐卖。每卖一次,必定沦落得更惨的境地,仿佛她的人生就注定终结在妓院。唯一的差别只有高等妓院和低等妓院。

安琳琅心中充斥着一股说不去的不甘,怨恨,但她却清晰地明白这不是她的情绪。只是,她不停地打着呕,逃脱不开痛苦的情绪。眼泪止不住地流,抽抽噎噎。可即使混混沌沌,安琳琅心里却明白自己如今的处境。跟这个老汉走是她目前来说最好的选择。

脚仿佛踩进一团棉花,软绵绵的使不上劲。直到站到空无一人的路口,安琳琅才终于稍微掌握到一些神智的主控权。

眼前牛儿吧嗒吧嗒甩着的尾巴,牛车不大,车上堆满了东西,好像是过冬的衣物和粮食。安琳琅张了张嘴,嗓子里干涸得仿佛撕裂一般,说一句话都能咯出血来。

老头儿从车上摸了一个竹筒丢给她:“喝吧。”

安琳琅接过来,一动没动。

“老婆子给装的热水,”老头儿嗓音粗哑,说的话竟然是官腔,“这会儿估计冷了。随便对付两口,回去再喝热水吧。”

见她没动,又道:“不想喝,那就先给我吧。”

话音刚落,安琳琅便拔了塞子几大口灌下去。水早就凉透了,喝下去透心凉。

老头儿见她冻得脸都青了。见她衣裳实在单薄,转身又从行李里面翻找。巴拉了好一阵子才找出一件青褐色的新袄子,递过来。这是他给老伴儿买的新袄子,暖和得很。

“天冷,先披着吧。”

水都喝了,一件新衣裳自然不会拒绝,安琳琅遵从本能地披上。

新袄子披上身,身体立即就暖和了。

安琳琅两手攥在一起,脑袋低垂。陌生的记忆和激荡的情绪不停地冲刷她的脑子,她有点作呕。安琳琅只能从中不停暗示自己冷静。如今的情况,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老汉沉默地解着牛绳,啪嗒一声甩到另一边去。

安琳琅抱着竹筒沉默。一旁老头儿蹒跚地爬上车,见安琳琅杵着没动,沙哑的嗓音问了一句:“不想跟我回家?”

安琳琅抿着唇,内心挣扎。

上了车,至此可能就是一条不归路。

“下雪了,这边的天冷得厉害,每年冬日里总要冻死那么几十人。流子多,乞丐也多。”老汉说话有种沧桑的味道:“你一个小姑娘在镇上走动,可不是那么好走的啊……”

小镇虽然不大,但地处边境往来的商旅商队不少,镇上东边的巷子里全是花楼。

安琳琅克制着昏倒的冲动,毅然上了牛车。

第二章 既来之则安之

牛车走得慢,但在交通不便的古代已然算很好的交通工具。吱呀吱呀地走到穿过一个村子,在一户空荡荡的院子门前停下来。牛车才到,篱笆围的院门就吱呀一声从里面推开,一个瘦筋筋的老太太端了盆水从门里伸出头来:“怎么这么久才回?”

话音刚落,瞥到牛车后头还坐了个人,不由讶异:“这是哪家的姑娘?”

“瞧着可怜,顺手就买了。”

老头儿叹了口气,解开了缰绳蹒跚地从牛车上下去:“咱玉哥儿今年也二十有二了。”

老妪闻言一怔,她扭头仔细打量安琳琅。

安琳琅此时的模样,老实说,并不好看。一头乌发脏得打球,坨在脑袋上。脸上是几个月没洗漱过的污垢,长了冻疮,又红又肿。兼之人牙子没给她吃过什么饱腹的东西,人瘦得就跟个柴火棍一样。脑袋伶仃地搭在脖子上,嘴唇干得出血。上下嘴巴这么一搭,安琳琅都能感觉到翘起的死皮。瘦弱的身体一阵风吹都能刮跑。一言以蔽之,就是埋汰又寒酸。

“这模样……”玉哥儿怕是瞧不上啊。话未出口,弦外之音安琳琅和老汉都听出来。

“寻常男子十五六就成家,玉哥儿这些年孤身在外误了婚事。年纪本就大了些,身子骨又不好,不好聘人家的。”老汉从腰间抽出烟管,啪嗒啪嗒敲火石点燃,“你想想,去岁你求到人家去,哪家可愿意了?马上都二十三,不如买个性情不错的过日子。”

儿子的婚事都快成老夫妻俩一块心病了。旁人家孩子十五六岁成婚,十七八岁孩子就满地跑。她家玉哥儿二十二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老婆子心里难受。他们老方家再怎么也是正经人家,正经人家谁买儿媳妇?

“我们玉哥儿那幅好品貌,若不是身子不好,怎么也该说个好姑娘……”

老汉摇摇头:“婚姻大事不能拖。”

安琳琅脑子里嗡嗡的,一路从镇上回到方家村,她的意识就一阵沉过一阵。直到牛车进了院子,老汉与老婆子的声音才仿佛飘然远去。她一头栽进了彻底的黑暗之中。

等她清醒,人已经在老汉家留了下来。

窗外的北风呼啸,吹得破了一个洞的窗棂哐哐作响。安琳琅拥被坐在炕上,盯着桌上一盏摇晃的灯火出神。高烧了几天几夜,安琳琅已经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穿越的事实。后世成功的安老板葬身在那次严重的车祸中,她如今就是一本小说里下场凄惨的配角。

她所在的这户人家姓方,是武原镇方家村的一户三口之家。安琳琅没看过原小说,不晓得这家人在书中是个什么存在,但回顾原主上辈子的记忆,至少她记忆里是没有这户人家的。

安琳琅的出现改变了原主的际遇。原本几日前,她应该在瓦市上被花楼老鸨买下的,送去柳巷的裙下香的。现在人却在这儿,安琳琅不确定这是不是好的改变。但这几天方家那伶仃的老婆子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几日高烧没烧死,至少说明老两口心不坏。

窗外天色已晚,但隐约还有说话声。

听声音,是方婆子。

安琳琅往窗户看了一眼,见方婆子佝偻着腰站在门边,外头站着矮矮壮壮两个乡下妇人。都穿得灰扑扑的旧衣裳,边说话便指手画脚的。

“大壮她二伯娘,都是一家人,怎么还做两家事?老方家的兄弟姐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你有这好事,找旁人不如找自家人。大壮媳妇她手艺你不是不晓得!她做的菜,那就是村长都说好。”其中一个方脸的边说话便推搡,“你有那个好处不给自家人,这可就是你不对了!”

“就是啊二伯娘,我手脚利落那是村里村外都知道的。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自家人?”

方脸旁边一个声音也冒出来,“你有那闲功夫到处找人帮厨,不如叫我去。我干活利索,你做不动了还能替你搭把手,去就是替你省事儿。再说,你给我推了这好差事,我这心里头难道不念着你的好?”

方婆子脸色不好看,但奈何是个嘴笨的。被人大房婆媳俩堵得说不出话。

“再说了,伯娘疼爱小辈,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我的手艺在娘家的时候就是被人夸大的。别说帮厨,就是那再大的席面我也能给整出来……”

后头说什么,安琳琅没听清。就听到门口啪嗒一声响,那对婆媳笑嘻嘻地离开。

方婆子唉声叹气地把门关上。

方家离村子远远的,一家就老夫妻俩加一个病弱的儿子。倒不是方家无人,老方家在方家村算得上人丁兴旺的大家族。兄弟姊妹七个,方老汉排行老二。自古以来,排中间的性情都有那么点敦厚。方老汉也是,年轻时候上敬着兄长,下扶持幼弟,在家就是一条埋头干活的老黄牛。

二十多年前朝廷征兵,老方家要出人。兄长读私塾是要考功名的不能去,下面弟弟年纪小,吃不得苦,也不能去。他一咬牙答应父母,带着两件破衣裳就上了战场。

在外头打了十多年的仗,断了一条腿,才被朝廷赏了些遣散钱带着军营里做厨娘的婆娘回了乡。

回到家时爹娘早已不在了,兄弟姐妹早早地分了家。方老汉突然回来,面对的只有十年前已去世的两座坟,还有读了三十年书连个童生都没考上的兄长和一屋子阴阳怪气的指责哭穷。

老方家不是什么富人家,其实也是有点薄产,否则不会舍得下银两供长子读书。只不过老夫妻一死,东西就被瓜分干干净净。方老汉回来别说田产,连间住的屋子都没有。兄弟姐妹不仅没顾念亲弟弟断了一条腿,夫妻俩千里迢迢回来,反而指责两人在外多年不孝敬父母,想着从方老汉手里扣银子。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方老汉再是敦厚,战场上厮杀这些年也有几分血性。顿时就被兄弟姐妹这要钱的嘴脸给寒了心。一气之下跟村里亲族断了关系,带着婆娘在山脚下自己搭了个院子。

方老汉有一门木匠手艺,平常给人打打家具挣点银钱。方婆子是军营的厨娘,十分会做饭。她时不时接点活儿,给人做席面挣家用。虽没有田产,日子也算过得下去。

这十几年的住在村尾,虽说离得远,但总归是一个村住着。方家村就这么大,方家兄弟姐妹就算老死不相往来,到底抬头不见低头见。

方婆子气得直喘气,安琳琅看她深一脚浅一脚往后院去,转身又回了炕上。

她目光透过破窗子泛泛地在院子里看,外头已经一层白。靠东边篱笆旁一棵大榕树,冬日里枝繁叶茂。半遮墙头。榕树下一口井,井口边一个拴着绳子的木桶,边缘已经挂了一层雪。

院子里空荡荡的,再看这屋,家徒四壁。

北洲土地贫瘠,过地里刨食的人家普遍都穷。老夫妻俩都是手艺人,吃用都节俭。要不是养了个药罐子,本该日子过的宽裕。上回去镇上,是药罐子的药吃完了。方老汉去镇上拿药,顺便采买点入冬的粮食,鬼使神差进了瓦市。

一进去就看见人牙子在卖人,老汉隔着笼子被安琳琅那决绝的眼神给吓到了。

仿佛他不出手,那姑娘就要寻死。

心生怜悯,才狠下心掏了兜里所有的家当买了她。是的,十两银子,是方家所有的家当。这回为给儿子买药,方老汉把老方家一家子三口人吃饭的钱都带身上。一时心软,全部砸在了安琳琅的身上。这回家里一文钱不剩,方婆子才大雪天地到处托人问哪家要做席面。

好不容易问道了,镇上顶顶有钱的王员外家要办席面。虽说这王员外脾性不好,挑剔的很,但给赏钱是出了名的大房。做得好,帮厨都能得五十文,别说做席面的。这不,方婆子才接了活儿,听到风声的方家大伯就带着媳妇儿来占好处了。

安琳琅叹了口气,天一黑,方婆子掀了帘子进来。见她已经醒了,叫她出去用饭。

这些日子得她照顾,安琳琅身子恢复了不少。连日的相处,两人也算亲近。

老妪给她找了一身旧衣裳,不管破不破,至少干净能御寒。安琳琅仔仔细细地洗了个澡,穿着土褐色的破袄子出来,瞧着都变了个人。

那一坨坨的头发梳顺了,湿哒哒地劈在后头。一张白皙的小脸露出来,比外头的雪差不了几分的白皮。鹅蛋脸,柳叶眉,头发比乌木还黑。不过吃了几个月的苦,从南到北,她的脸早已瘦脱了形。脸颊长了冻疮,又红又肿,黑黝黝一双大眼睛在巴掌大的小脸上衬得有几分骇人。

方婆子瞥了一下她那脸没说什么,掀了帘子就出去了。

过了会儿,端了一碗稀粥给她。

这姑娘来老方家好多天了,一直就在屋里病着。好不容易养好了,方婆子也不指望她干活。看她端着小碗小口小口喝,张口就问她名字,来处。

安琳琅在说实话和撒谎之间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倒不是说撒谎,而是这些事跟方婆子说也无济于事。原主出事以后浑浑噩噩,都有些疯。记忆混乱,别说林家在哪,她连家里有些什么人都模模糊糊。

“记不得没关系,能沦落到这里,许是家里遭了大难。你能死里逃生,往后必有大福。”别看方婆子瘦骨伶仃,黑脸黑皮的。却说的一口官话,她又道,“我儿身子骨是单薄了些,配给你却是不差的。”

安琳琅没说话。

方婆子也没劝什么,见她喝完,就拿了空碗出去。

晚饭就三个人,方老汉,方婆子,以及安琳琅。那个她所谓的丈夫没有露面,听说是身子不好,又犯病了。怕用饭给家里人过了病气,自己一个人在东屋待着。

方婆子怕安琳琅心里有疙瘩,连忙解释了一句:“玉哥儿年幼的时候走丢过。两年前才找回来。他运道还算不错,遇到了个老先生。老先生读书识字,手把手教了他许多年。玉哥儿懂得多,这般也是为了照顾家里人身体,不是有大病,你安心。”

安琳琅点点头,三个人沉默地吃完饭。

吃罢了晚饭,方婆子也不必她收拾洗碗。方老汉也没说什么,只让她回屋,自己端着锅碗瓢盆去了后厨。安琳琅站在门口看着他瘦瘦一把的背影远去,仿佛看到过世的爷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转身回屋,在黑暗中摸索,躺到了炕上。

一如她所料到的冰凉,但这个条件,已经是她目前能获得的最好的条件。安琳琅紧紧卷缩起来,强迫自己睡着。

穿越这一遭,虽然清楚身份,安琳琅却没寻亲的打算。

一来寻亲难度太大,她承担不起盘缠,孤身一人上路,她无力保证自己的安全;二来不确定因素太多,她不确定会不会面临更棘手的状况。毕竟原主一个官家嫡女被拐卖,死在他乡,这里面没点猫腻安琳琅都不信。

但显然逃出方家不是个好的选择,原主逃了那么多次,次次都被卖回妓院,且档次一次比一次低,安琳琅不觉得自己会比原主更幸运。能被方老汉买回来已经算是一次意外之喜。这种侥幸发生第二次的可能性很低。心里不由咒骂了一声,没想到她也有今天。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死不了,她安琳琅就还是那个安琳琅。

念及此,她闭上眼睛便昏睡过去。

第三章 我会做菜

大雪连下几日,终于碰上了个好天气。

这日一早,安琳琅从屋里出来,方家静悄悄的。院子里已经被收拾过,没瞧见人,她在井边拿个盆便去了后厨。灶上的火刚熄,锅里闷着红薯粥。清甜的味道透过盖子传出来,安琳琅上前揭了锅盖,里头闷着一碟酱菜和四五个白胖的馍。老两口也没用饭,估计有什么事出去了。

古代的大灶两边都是埋有吊罐的。安琳琅小时候也见过,爷爷时常会闷些水。方家是两锅的灶台,吊罐也有两个。她拿了个瓢,从中取了些热水去洗漱。

走了两步,往掌心哈了一口气。

安琳琅:“……”味道熏得她差点都吐了。

果然穷能治百病,她难以拔除的洁癖到了古代居然无药自愈了。安琳琅苦笑一声。

原主的牙齿还算干净,安家娇养的嫡女自然养得精细。不过几个月没仔细洗漱过,安琳琅洁了三遍牙,连哈好几口气,确定没有臭味了才安心。

院门口传来了动静。是老夫妇俩回来了,两人一大早去附近的山上捡柴砍柴。

家里养了一个身子虚弱的病秧子,冬日里断不了柴火。每日一大早,老夫妻俩去后山捡柴火。瞧见安琳琅在门口站着,背着厚厚一捆柴火的老汉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方婆子跟在后头扶,老远瞥见安琳琅就说了一句:“大冷天怎么在外头站着?”

方老汉腿瘸,他走得一高一低的,背后的柴火跟着一上一下。虽然腿脚不便,但他走得不慢:“快些进去吧,外头天寒地冻的。身子没好透就别再外头见了风。一会儿你娘得去镇上王员外家做席面,你若无事可做就随你娘去后厨,今日玉哥儿的药就让你看。”

安琳琅知道她那个素未谋面的丈夫汤药一日三餐断不了,于是点点头。

方婆子其实有点不放心,毕竟是煎药。煎药很讲究火候的,过了会损药性。安琳琅瞧着就是一副没下过厨的样子。不过今日王员外家的席面不能推,这活计是她花了好大功夫才求来的。如今方家的家底被方老汉给花了精光,方婆子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夜里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总怕自己不出去赚些银两回来,等地窖那些吃食吃完,一家四口全喝西北风。

“罢了,你跟我来。”

方老汉去放柴火,安琳琅就随方婆子去了后厨。

还别说,方家不富裕,灶上的家伙还挺齐全。许是婆子靠做饭的手艺挣钱,对这些很讲究。除了垒得拿两口大灶锅,还有两个小炒锅,几个土陶的瓦罐。

煎药有煎药的瓦罐,还专门配了个小炉子。

她指使着安琳琅洗瓦罐,泡药材。一般药材是要先浸泡半小时到一小时,加水要完全浸没药材。且还得煮上两回。但也不是绝对,根据药性还得分。但方家的药罐子是要煎两回的。两次煎的药液要滤过残渣混合,分两次服用的。

方婆子怕安琳琅记不住,反复地说。一遍不够,还反问她好几个问题。见安琳琅都答得上来,她心才放下来:“一日三餐,饭后半个时辰以后喝药。”

“我省的。”

教会了安琳琅,怕耽误事儿。方婆子连朝食都没用就匆匆就走了。

方老汉放好柴火也去了镇上。家里没余钱,别说方婆子慌,一家之主方老汉也慌。那点粮食够吃什么?家里多了一张嘴,还养着个药罐子,没点银两真的睡不着。好在他年前给好几户人家打了家具,银钱还没结。这会儿匆匆吃了两口就去镇上要辛苦钱了。

安琳琅拿了把小蒲扇,将炉子拎到后厨门口开始煎药。

北边的天是真的冷,冬日里尤其冷。安琳琅哪怕坐在炉子边上火烤着,脚趾头也冻得生疼。她跺了跺脚,鞋尖破了一个大洞。又红又肿的脚趾头伸在外头,又痒又疼。外头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雪,雪粒子打在木盆上沙沙地响。炉盖上的水汽袅袅,氤氲得安琳琅眉眼都有些模糊。

这是煎了第一回 ,拿滤布先滤过一回。隔着谁捧,她看到自己脸上肿了一大片的冻疮。原主第一次长冻疮,从眼眶下面好大一坨。

安琳琅虽然不是个爱美的,此时看着多多少少磕碜。

……算了,白捡了一条命已经是万幸,要求太多未免贪心。

水咕咚咕咚地烧着,没一会儿就煎好了。

安琳琅从柜子里取出专门的药碗,又再滤一回。将方才滤过的混合端出一碗来送去东屋。

说起来,方家虽然穷,院子却很大。从后厨到东屋,安琳琅走了好一忽儿。里头的人生病缘故,安琳琅至今还未见过她所谓的相公。她端着药碗站到东屋的门前,门还未开就感觉到里面一股热浪。怕独子熬不过去,东屋是从早到晚都烧炭盆。

安琳琅抬手敲了两下。

安静的院子,回应她的是一阵沉默。

等了会儿,里头还没有动静。她心道该不会人还睡着没醒?正打算再敲两下,里头缓缓响起一道男子的嗓音:“进来。”

嗓音清冽悦耳,如山间清泉,玉石相击,安琳琅猝不及防地耳廓麻了一下。

安琳琅好半天才忍住揉耳朵的冲动,推门进去。

门打开,只见一个身着青衣的年轻男子披着半旧袄子端坐在书桌前。窗户大敞着,光照进屋子,仿佛眷顾一般缱绻地笼罩在他身上。

男人极为年轻,二十岁上下,一双幽沉冷清的眼睛。周身冷清的气息仿佛窗外的白雪,清透又冷淡。乌发如缎,用一条半旧的丝带半束着。手里捧着一本不知什么的书籍,瘦长的手指比雪还要白。听到门口的动静,他抬起眼帘淡淡扫过来。

鸦羽似的眼睫半覆眼睑,眼睫在高挺的鼻梁拉出一条黑线。唇色很淡,如朱墨化水晕染开,上唇峰处有唇珠。即使土垒成的土墙简陋如斯,书桌和板凳都磨损得难堪,打了补丁的衣裳都挡不住男子通身不合时宜的金玉气质。

只一个照面,极其出众的骨相给了安琳琅难以言喻的惊艳。

安琳琅木了,麻了。

好半晌,她犹豫地唤了一声:“……玉哥儿?”

男人偏过脸,正脸充分地演示了一句话“秋水为色,玉为骨”。

他淡淡道:“何事?”

“……你的药。”对着这一张脸,安琳琅有点气短。原以为自己倒了血霉,结果是别人倒了血霉。忆起自己如今磕碜的模样,安琳琅有一种说不出的心虚。

男人点点头:“就放那吧,多谢。”

又低下头去。手里翻着一本破旧的书,指尖被窗外的光照的透明。虽说他没有特别的态度,但安琳琅灵敏地感受到男人的冷淡。

她有点别扭。没立刻离开,反而问:“你名唤玉哥儿?哪个玉?”

翻书的男人眼睫微微一动,抬起来,安琳琅清楚地看见他的瞳色。清澈如琥珀,却有着一股别样的沉静。他似乎诧异安琳琅会主动搭话,顿了顿,道:“我名临川,临川,字攻玉。”

“哦。”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居然还取了字。

屋里复又安静下来。

安琳琅扣了扣手指头,眉头皱得打结。

许久,许是见安琳琅没走,男子终于合上手中的书:“还有什么事么?”

“……你知道你的爹娘买我回来是作什么的吗?”

名为攻玉的男人一愣,眼睫缓缓眨动了一下。他的一双眼睛里仿佛有星光在流转,姿态是如此的从容。见安琳琅的模样,他放下了手中的书,“自然是知晓的。”

“不过,如你所知,我身子并不好。能活几年,大夫都不敢断定,”男人眼神平淡如水,“实话与你说,我此生并无娶妻的打算。”

……很好,明白了。是她自作多情了:“……那我还能在方家住下吗?”

“自然,”男人又摊开了手中的书,“你的身世爹娘早于我说过。没有其他去处,只管在方家住着便是。不必担心有损,待寻到合适的时机,我只会请二老收你做义女。”

“……”妥帖,安琳琅没说话。

沉默片刻,她也很干脆地点了头:“那行,小妹在此先多谢大哥了。”

安琳琅如此上道儿,周攻玉不由眉头一扬。他琥珀色的双眼静静地打量了安琳琅,见她形容虽寒碜但姿态却坦荡,心里倒是有几分讶异。于是点点头:“去吧。”

“你先将药喝了,我顺手将空碗带出去。”

周攻玉视线落到药碗上,眼神微微一闪。不过在安琳琅看过来的瞬间,伸手端起药碗,一口闷下。安琳琅木着脸上前接过空碗,走之前,顺便将他桌上那壶冷茶也给拎走。

且不说周攻玉苦到心里扭曲,扭头想喝杯水盖盖味道却找不到茶壶。就说安琳琅出了东屋,正好撞见院门吱呀一声从外头被撞开。

方老汉满头大汗,身后背着个人,两眼生的婆子跟在他身后急吼吼地就闯进来。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就喊话:“快,屋里有没有人,出来搭把手!你娘摔伤了!”

安琳琅这厢东西还没放,匆匆出去,就看到方婆子一脸灰白地倒在方老汉的背上。

方婆子一脑门的血,她本就精瘦,蜷缩在方老汉背上只剩一小把。嶙峋的骨头连厚袄子都挡不住。安琳琅赶紧上去,方婆子裤子膝盖上破了好大一块,一边脸颊肿的老高,丝丝往外渗血。方老汉腿脚不好,背着人深一脚浅一脚,急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安琳琅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乱成一团。东屋那边门吱呀一声,听到动静的周攻玉也出来了。不过这会儿谁也没注意到他,一个大嗓门的婆子拍了大腿就喊:“我瞧就是那方伍氏干的!不然怎地方婶子前脚出去她婆媳就跟出去?为了那几吊大钱,这婆媳俩丧了良心!”

方老汉听着,搭在膝盖上的手都在发抖。

“就是!方婶子好心带她挣银子,她倒是会使心眼儿!以为自己推的那一下没人瞧见,个烂手烂脚的白眼狼!”那婆子也不晓得方家什么情况,以为安琳琅是方家女儿,拉着她义愤填膺地就是一顿说。

原本今日方婆子按照先前说好的去王家做席面。但是前几日没推脱掉大房那对婆媳,只能带婆媳俩去王家帮厨。

婆媳俩一路上也安分,方婆子怕等会儿乱手脚,路上就指点了婆媳俩做事儿。

等几个人到了王家才知晓,王员外府上这回是出大钱找厨子做席面。盖因请了县城的大人物,县令老爷身边的第一人林主簿。这林主簿酒色不好,就好一口吃的。王家的管家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只要席面做得好,主厨赏二两银子!帮厨一人赏一百文。

管家二两银子喊出来,整个后厨心思都活泛起来。王员外府上这回的席面很郑重,听说是要走林主簿路子送王家大姑娘进宫当娘娘的,找来的帮厨都是十里八乡烧饭一把好手。主厨二两,帮厨才一百文,可不就是都躁动起来?

尤其是大房的婆媳两,恨不得抢占了主厨的位置。但王家管家认准了方婆子,任方伍氏说破了嘴皮子夸自家媳妇儿手艺好都没叫管家改变主意。

闹了一阵子,席面该谁做还是得谁去做。就在方婆子端了一盆菜出去洗的功夫,就出了事。井口边上不知被谁浇了一瓢水,结了冰。方婆子一头磕在井口上,头破血流。等人听到动静跑过去,井口边上就昏死的方婆子和口口声声说跟自己没关系的方家婆媳。

安琳琅趁人不注意摸了一下方婆子的骨头,顿时松了口气。没伤到骨头。

折腾这一路,方婆子也醒了。

刚放下就睁开眼睛。

几个人立即围上去,七嘴八舌地一问,果然是那对婆媳推的。方老汉老泪纵横,是他没用,是他护不住老婆子才叫人这么欺负。方婆子躺在炕上脸色煞白,却还宽慰老汉:“下回有什么活计,不带她俩就是了。老头子你别气了……”

她除了劝,还能如何呢?老夫妻俩膝下子嗣单薄,就一个病弱的儿子。大房人多势众,真闹起来,那一家子黑心肝指不定叫他们家吃什么亏。心里恨大房那对婆媳在其次,她更心疼银子。王家的奶奶们素来大方,只要席面做的不是太差,她们一赏也是大几吊钱:“这天寒地冻的可怎么过……”

方老汉去镇上走一趟,银子也没讨回来。

他此时坐在床沿边上啪嗒啪嗒地抽着旱烟,脸上也是愁苦一片。

几个婆子虽说能说道几句,但这到底是旁人家的事。见方婆子醒了,她们也该回去当差。安琳琅送几人出去,送到了门口才喊住了两人。

“不知我娘出了事,这席面如今谁来做?”

两婆子一愣,顿了顿,道:“管家估计从剩下的人里头挑吧。小姑娘,我知道你心里不忿,但这回主家的席面重要得很,事关大小姐能不能入京当贵人。管家可不敢耽误事儿。”

安琳琅点点头,“不耽误事儿,我想代替我娘接下这活计。”

话音一落,两人目光立即看过来,那怀疑的目光差点没把安琳琅刺穿。

她们上下打量了安琳琅,瘦骨伶仃一个小姑娘,胳膊比柴火棍还细。一双手搭在腹部,白嫩得就跟没用过似的。这细胳膊细腿儿能端的起大锅大勺?别火一冒出来,吓着了,回头人一头栽进去:“我说方家小媳妇儿,这做席面可不是闹着玩。你别逞能不成……”

“我会做菜。”安琳琅盯着她的眼睛笃定道,“比我娘做的还好。”

第四章 不然我做一道菜叫你尝尝?……

方婆子的做菜手艺是十里八乡都出了名的。她姑娘自小耳濡目染,估计也不会差。

其中胖点的婆子实在看这一家子可怜,忍不住就帮了一句:“不如就带她回去看看。能不能做,让她当场做一道出来给管家瞧瞧。能不能用,且叫管家来定。”

另一个婆子姓王,是王员外家的家生子。她的男人在王员外身边伺候,她说话在管家跟前管点用。

两人这回送方婆子回来,瞧着这一家老实人被人欺负成这样。唏嘘的同时也确实可怜。同行的婆子劝一劝,王妈妈顺口就答应了:“到了王家,我会替你跟管家说说情。能不能让管家用你,看你的本事。做席面可不是一桩小事而,这回事关大姑娘的前程,千万不能出纰漏,否则就是我都要吃挂落!”

安琳琅心里一喜,立即保证道:“妈妈放心,做不来的事情我也不敢往身上揽。”

临走之前,安琳琅扭头冷不丁瞧见院子里头站了个人,吓了一跳。只见那人披着半旧的袄子,肩头落了些雪。雪中青竹一般笔直修立在雪中,仿佛玉树雕成。

隔着一层篱笆,周攻玉低声问道:“娘如何了?”

安琳琅站在外侧,还没说话,几个婆子就先接了茬:“我的天,这是方家的儿子?”

一双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周攻玉亮得出奇。乡下小地方就没见过长得这般好看的人:“哎哟,哎哟,我滴个亲娘,这长得跟天上神仙似的。我跟你说,你娘没什么大事儿,就摔了一跤磕到脑袋了。方才人在屋里已经醒了,往后只管好好养着,必定不会有事。”

知道人醒了,周攻玉终于放下心来。他从方才方婆子被抬回来便在屋外站着。身子本就虚弱,这会儿脸色已经发青。谢过几个婆子,他重重咳嗽一声便转身回了东屋。

几个婆子盯着他的背影意犹未尽,收回目光以后,连忙招呼安琳琅走。

时间很赶。方婆子这边伤着,方老汉一时半会儿也腾不出空发现安琳琅不见了。几个婆子带着安琳琅走到村头,碰巧村里张旺家的去镇上就搭了个便车。

匆匆到了王员外的府上,后厨的人火急火燎地冲过来,拉着两婆子就匆匆去往后厨。

“哎哟喂,王妈妈,张妈妈你们去哪儿了!后厨这会儿没个能掌勺的,都快要闹翻天了!”她拽着张妈妈说话跟倒豆子似的,“管家正在后厨那儿发火儿呢!在问方婶子去哪儿了!”

“管家怎么都惊动了?”

王妈妈是后厨的妈妈,一个负责小厨房的采买,一个负责管小厨房。虽然算不得大管事,但多多少少说话有点分量。这回事方婆子出事儿是意外,两婆子正好撞见,这才搭把手将方婆子送去看了大夫。后头撞见了来镇上讨银两的方老汉,有了后头方家村走一趟的事儿。

听到管家都惊动了,自然都急了,“后厨又闹什么?把管家都给惊来!”

说话的就是后厨一个烧火的婆子,哪里知道那么多。她平日里在王妈妈手下讨活,自然是向着王妈妈的。忙一把拉住前头的王妈妈:“老姐姐你可快些吧!管家就在找你,问你怎么不管事!”

王妈妈顾不上其他,匆匆就冲在前头。

“午时就开席,这会儿都什么时辰了?后厨出了这事儿,管家急的满屋子打转,快快!”

说着,一群人就穿过小路去了小厨房。

后厨这会儿已经安静下来。请来的帮厨和王家本来的大厨们挤挤挨挨地站在一起,一个个垂头耷脑的鸦雀无声。管事脸色黑得比那锅底还吓人,那眼神,恨不得把这些人都生吞活剥了。他才离开多久,做席面的方婶子就满脸血地被人抬出去?

至于这些人解释说是方婆子自己摔的,他一个字都不信。

管家在王家大宅也几十年,见过的阴司手段比乡下人可多得多。府里素来规矩好,晓得冬日里井边湿了谁易结冰。就怕有人不小心踩了摔跤,管家特意安排了丫头打扫。这冬日里就没见有人摔过,哪能方婆子一来就差点磕死在井口边上?

眼看着这群乡下婆子心虚的模样,用脚后跟想都知道心里有鬼。先不说为了那点钱闹得这腌臜事,就说方婆子如今出了事席面谁来做?都这个点了,这一桌子菜还都是生的,管家只要一想到一会儿开席上不了菜,眼前就忍不住一阵阵发黑。

“我管你们什么理由!今儿菜做不出来,你们谁都别想拿到工钱!”

要不是把这些人撵出去没人做席面。管家恨不得亲自拿棍子将这群人全打出去。

王家的厨子站在一旁,双手抱胸,事不关己。自打知晓主家决定这回的席面找外头的厨子来做,他心里头就憋着一通火气在。他自认在王家干也有五六年,做的饭菜也没人说不好。怎么就忙不得席面了?特地去外头找个婆子来做,根本就是看不起他。

不过心里这般想,话却不敢说,毕竟还是得在王家干活。吵闹起来,丢了好活计去哪儿找?但此时看这席面做不成,他心里自然是高兴还来不及。

管家这一通火气撒下来,后厨鸦雀无声。原先还凑在一处叽叽喳喳的妇人们此时一个个畏畏缩缩的,耷拉着脑袋不敢正视管家。

管家一看这群人的样子就知道问不出话来。不过他此时并非是追问到底是谁在背后干的这些事儿。方婆子跟他非亲非故的,他没那个闲工夫为她讨一个公道。他在乎的是自己的差事。今儿个席面要是出了岔子,打板子再其次,估计他这差事都能丢。

现在这情况,要么将方婆子抬回来,要么请外头的大厨。可方婆子那一头血的,抬回来也顶不了事儿。去外头寻人吧,穷乡僻壤的连个像样的酒楼都没有,去哪儿找大厨……

思来想去,就只有一个法子——从剩下的这群人里选一个。

深吸一口气,管家气血上涌,硬着头皮问:“……你们里头还有谁做过席面的?”

果然管家这一句话问出来,帮厨里头好几个人眉飞色舞,尤其是方家大房的婆媳俩。两人仗着体格壮往前挤,推推搡搡地冲到管家的跟前来说自己做过席面。

方伍氏膀大腰圆,粗壮的体格大嗓门,以一己之力将其他人都推到后头:“管家,我家媳妇儿手艺那是没的说。你别看她年轻,实则比那几十年的老伙头都会忙。嫁到我家这些年,我儿媳妇给村里十来户人家做过红白席面,不管是大肉还是小菜,她都做得来!”

“席面谁不会做?”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就不服气了,“来这干活的,谁没整过席面?”

“对啊,你一个方家村算什么,统统才三十来户人。说起来还一半沾亲带故的,忙那点席面能算什么本事?一个猪肉都吃不起的穷村子,还整大菜?别好肉到你们手里,都当肥肉给炖了。”再一个四十上下的老妇站出来,“管家,我老曹家的可是给镇长家忙过菜的!官老爷爱吃什么,我心里可是一清二楚!”

“镇长去年娶媳妇儿你晓得吧?他家席面就是我去忙的!”

“可拉倒吧你,就捣鼓那么一回到处嚷嚷……”

一个开口,其他人七嘴八舌地都来抢。

管家没办法,这些人都是通过乡下人口口相传找来的,到底有什么本事,他也不清楚。一群人争着抢着冲到前头来,都说自己会整席面。真的假的,还不是就一张嘴在说?

“这样吧,你们一人做一道菜出来。”

正好王家后厨也宽敞,材料也多。管家实在没法子想,只能用这个法子:“先做出来,都端来给我尝尝味道。做得好的,这次席面就交给他做。”

这一句话放下来,帮厨们都乐坏了。有那本来还同情方婆子被人害的,现在心里都觉得推得好。要不是推这一下,这等好事儿还轮不到他们头上。

心里乐着,忙不迭就开始做菜。

不过乡下人哪里见过什么精巧的吃食?大家伙儿自家做饭做菜那都是大锅菜往里头一丢,一锅炖。当然,这些被叫来帮厨,都是会做个拿手的小吃的。于是一时间,各显神通。方家大房的媳妇儿大话说得响亮,其实还算有点本事。至少这一群人里头,她炒起菜来最舍得搁油。

刺啦刺啦油烟气冒出来,味道混杂在一起,别提多呛人。

管家脸色不大好看,看这些人切菜的架势心里就忍不住着急。他手被在后头,人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连看了厨子好几眼,厨子就是冷笑着不出手。他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能唉声叹气。

眼看着一道道菜出锅,他拿着一双筷子就每一个叨一筷子,尝味道。

乡下穷苦,饭菜本就不讲究。为了能多吃点饭,一般菜都做的很咸。管家一道道吃过去,咸得嘴里都发苦。直到尝到方家大房媳妇儿,脸色才好看一些。

她做菜味道虽然没强到多少,但胜在颜色好看。这么一盘子端出去,至少是里面最上得了台面的。

管家眉头皱得打结,嘴里菜的味道马马虎虎,只比他家的婆娘做得好一点。都说贵人吃的是山珍海味,不晓得这等吃食能不能入贵人的眼……他于是不死心地将目光投向王家的厨子。这厨子冷╭(╯^╰)╮了一声,转身出去了。管家说的话他听见了当没听见,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管家。

管家没办法,叹了口气,矮子里面拔将军:“那不然,席面就交给……”

话还未说完,婆子带着安琳琅赶到门口:“方家婶子的女儿能做席面。”

……王妈妈大嗓门一句话就打断了管家。

先不说王妈妈这一句话断了大房媳妇儿的二两银子好差事,大房婆媳脸色有多难看。连看了王妈妈好几眼,没明白方家婶子的女儿是哪个方家婶子。王妈妈已经快步走到管家的跟前。她男人跟管家熟。她打断了管家的话,管家也没生气。只是扭头,就看到王妈妈身后站着的安琳琅。

王妈妈上去将人拉到一边去,三言两句说明了情况。

管家听说安琳琅是方婶子教出来的,打量了眼前这个瘦巴巴的小姑娘好几眼。这姑娘细胳膊细腿的,瞧着连大铁锅都拿不起来,要说做得一手好菜,他怎么看都有些不信。但王妈妈这人他清楚,不会乱说话。见她信誓旦旦,他不得不半信半疑地问安琳琅:“……你做过席面?”

“做过。”安琳琅站在一旁,神情不似乡下人畏缩,身杆也笔直。

管家也是有几分识人的眼力的人。他上下打量了安琳琅,又问:“会做哪些菜?拿手菜有几样?这回宴请的可是县城的大人物,席面也是有讲究的……”

安琳琅想想,“管家可知贵人是何处人士?”

“何方人士?”

“江南一带人士口味清淡,京城以北一带的人口味偏重。每个地方的人都有不同的偏好。”安琳琅不骄不躁,说话也慢条斯理一口官腔,“知道是哪里人,正好能拿捏准口味。”

这话就说的讲究了,乡下人做饭就那么几个把戏。要么蒸,要么炒,要么炖。谁晓得顾及旁人什么口味?不过眼看着管家听完这一番话眉头扬起来,王妈妈知道这事儿成了一半。看了一眼安琳琅,见她神情镇定,不像说大话。仿佛只要知晓贵客是什么口味,她便能做出什么口味似的。

管家没说话,还是犹豫。眼前的小姑娘年纪太小了,做厨子的还是得经验老道才好。

安琳琅提议:“不如我先做一道菜叫你们尝尝?”

第五章 鱼头豆腐汤

方才里头才比较过一番,方家大房婆媳还等着管家发话呢,突然就不说话了。就见他带这个瘦了吧唧的小姑娘进来。指着其中一个空位置,让她先忙。

一群等着宣布好消息的帮厨们不明所以,就看到那瘦不拉几的小姑娘兀自去到案板后头。拿起插在砧板上的菜刀颠了颠,目光就在桌上扫视了起来。

王员外算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富户了,听说生意都做到中原去。府上的小厨房菜品食物自然比较齐全。至少对比方家寒酸的粮仓,算得上十分富裕且奢侈了。

大都是腌渍的肉食,毕竟西北边儿,冬日里新鲜果蔬少。安琳琅这个位置手边就是一把已经泡软的红薯粉,干豆子,干花生米和切好的葱姜蒜配。油盐酱醋也摆放齐整,瓶瓶罐罐摆在一起。安琳琅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打开一一闻了闻。

重点尝了尝醋和酱油。这醋不知怎么酿的,味道很惊艳。但酱油就差点意思,不够鲜。

安琳琅看了材料粉都是现成的,那就酸辣粉。

后头灶上的火是着的。烧火的婆子是王家的下人,看管家的眼色行事。安琳琅舀了一瓢菜籽油,刺啦一声就浇在锅里。油烧热了下花生和干黄豆。

那一大勺的油,管家还没说什么呢,一旁来帮厨的人倒是心疼得直抽抽。

其中一个黑脸的老妇人瞧管家在,不知是真心还是邀功,张口就指责安琳琅大手大脚:“小姑娘家家的不会做事就别逞能,这席面是你一个没经事儿的小姑娘能整出来的?瞧你这一大勺油浇下去,这是拿东西不当东西,不心疼是吧……”

安琳琅被她指责得好笑,没搭理他。

只见她拿起刀先颠了颠,然后抓起砧板旁边一个蒜头啪就拍上去。那刀又重又沉,拍砧板上吓得那老妇人脸一僵。安琳琅手挽了个花,咄咄地就切起来。

那动作,利落得仿佛在作画。花生干黄豆炸变色,香气冒出来。她一手拿着漏勺,将那炸好的东西捞出来盛在盘子里,一层油光,鲜艳欲滴。

先不说味道如何,就这有别于乡下人的做派很能唬住人。

有那不服气的看出了什么,在一旁嘀咕:“炸东西又不是什么难事儿。这年头谁还不会炸?”

方家大房婆媳俩盯着安琳琅那眼神,恨不得把她刺穿。要不是这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小丫头片子打岔,这会儿管家定然将做席面的好差事交到她手上了!

想想二两银子的赏钱,婆媳俩心里跟猫爪似的难受。想着刚才听王妈妈说什么方家村二婶子的女儿,方家村几个二婶子?该不会说的是二房瘸腿老二的婆娘吧?刚才那王妈妈不就送二婶子回方家村。但老二家就一个病秧子儿子,哪来的女儿?

扭头看了一眼婆婆,婆婆也在狐疑。

安琳琅瞥了眼大方媳妇,将菜刀往砧板上狠狠一插。那妇人眼一缩,收回的打量。

酸辣粉讲究的就是一个酸和一个辣。这年头还没有辣椒,就算有人吃,估计还没有端到桌面上。武原镇很偏僻,再说大雪天瓦市也关的早,去碰运气也不一定有。

好在没有辣椒,还有茱萸。茱萸这东西也带点辣味。为了让辣味尽可能出来,安琳琅特意用锅煸了一下。嫌酱油味道不够鲜,正好碗底还装了点干的小虾米。安琳琅抓了一把,一瓢油浇上去,刺激人味蕾的香味瞬间在厨房爆开。

酸辣的味道天然的刺激,再将炸好的花生干黄豆撒进去,撒点香菜点缀。

安琳琅不禁叹气。豆瓣酱和剁椒才是川菜的灵魂,茱萸到底差点意思。锅里水开了,立即下红薯粉。时间紧迫,她只做一碗。一小把,软了捞上来。

装了一大碗,料子浇上去,一碗热腾腾的酸辣粉就端到管家的跟前。

“尝尝。”

管家闻着味道,忍不住咽口水。

旁边帮厨的一边咽口水一边还不忘踩上两脚,方家大房婆媳脸泛着青。溜溜达达走过来刺了一句:“这什么东西?黑不溜秋的,也能吃?”

没了红油,色泽确实不大好看。但安琳琅是什么人,一个靠天赋能将食材味道放到最大的黄金手。这酸酸辣辣的味道跟长了钩子似的,勾得人直流口水。管家拿起筷子挑了一筷头。红薯粉煮的软弹,一嗦到嘴里一股独特的酸辣味道就在舌尖绽开。

管家脸色顿时就变了,仿佛喉咙里有个吸盘似的呼呼地就小半碗下了肚。花生干黄豆炸的又香又脆,混在这软糯糯的红薯粉中,味道出奇的香。

“就是你了。”擦着嘴,管家捂着火热的胃心满意足。

说着他想到一事:“林主簿是北方人,也是镇上走出去的人物。”

没想到这丫头瘦巴巴的,竟然有这手艺。席面没问题,管家悬着的这颗心顿时就放下来:“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搞砸了,大奶奶员外那边你自己去给大奶奶泻火!”

安琳琅点点头:“自然。”

到手的差事就这么一碗粉的功夫换了人,方家大房的婆媳俩顿时就不干了。

方伍氏在方家村横习惯了,当下就想闹。但管家是谁?他管着偌大的王家大宅,难道怕一个乡下婆子?当场就黑了脸,“不想干就滚!大雪天厨子找不到,帮厨难道还找不到?”

“可话不是这么说的啊管家!”方伍氏脸色讪讪,“你方才不是尝过我家媳妇儿做的菜?她手艺好是出了名的,你刚才也说好……”

“我何时说好了?矮子里头拔将军,你媳妇儿做的还没我家婆娘做得好,还想整席面?”管家还头一回遇到这种自说自话的,“你要干干,不干就拉倒!”

婆媳俩没想到会被管家这一顿奚落,后头的话都噎到喉咙里,憋得脸都青了。

管家见后头几个人鬼鬼祟祟,想到方婆子出的那事儿。怕这些个乡巴佬给他背地里折腾,把这小姑娘又给折腾出个三长两短,没人整席面。

当即眯着眼警告:“我丑话说在前头,今日这席面是整给县里的贵人吃的。你们那点糊弄乡下人的本事就别拿台面上来献丑了!告诉你们,要是惹恼了贵人,谁也救不了你!今儿这席面就给这姑娘做,谁再敢背后搞小动作,你们都给我扔出去!”

安琳琅冷眼看着,从菜篮子里拿出一条里脊肉。

北方人口味重,安琳琅打算做东北菜。她虽然是做川菜出名,却也不是旁的菜系不会。安家菜就是偏江浙菜和徽菜,她做菜的基本功可是从小练出来的。

八大菜系,都有涉猎。

为了宴请林主簿,王家从乡下收上来好些野物,还有一些山菌子。小鸡炖蘑菇,再东北一道名菜,锅包肉。溜肉段,地三鲜。这些个菜色虽说后世的饭桌上人人都吃惯了,其实这年代还没有。锅包肉是光绪年间创自哈尔滨道台府府尹杜学瀛厨师郑兴文之手。

后世的名菜,能够统一全国的口味,味道自然是有保证的。

心里盘算着,安琳琅从框中取来大葱切丝。

烟气缭绕之间,氤氲得她的眉眼宁静而温和。旁人做饭是猪打仗,安琳琅做菜利落又好看。她准备好配料,立即开始调水淀粉。后世常说的水淀粉,其实是土豆粉,红薯淀粉或者玉米淀粉。她单手往里头打了两个蛋,加了点水,飞快地搅成糊状。

一手拿着筷子将切得大小一致的肉片裹上面糊,直接倒油炸。

锅包肉讲究的就是这个炸的火候,炸的好外酥里嫩,扎的不好就是一坨老肉。通常都是炸两遍,一炸熟,二炸色。两遍以后再捞出来,另起锅烧热。这反复的程序看得人咋舌。一旁帮厨的妇人忍不住嘀咕,做菜哪有这么麻烦的?

不过人家管家不嫌麻烦,她们也只敢嘴上嘀咕。

锅底留了点油,盐、酱油、白糖、醋,水淀粉调匀,勾芡成汁。将调好的醋油汁淋在肉上,加点料酒。这年头做菜没有备用料酒的。说是料酒,其实就是黄酒。安琳琅舀了一勺子酒加进去,急火快炒。刺啦一声,酸酸甜甜的味道瞬间迸发出来。

大火收汁,直至锅底汤汁快收尽,她转身将案板上的葱丝姜丝萝卜丝洒进去。最后再翻炒两下,待到葱丝配料沾了些汁水,看着晶莹剔透,这才利落地盛盘。

“锅包肉。”

锅包肉?听都没听过。

一旁帮厨的人都傻了,这哪里是请人做菜,这分明是大师傅显神通啊!本还有些怨言的,此时一个个话都不敢嘀咕。避出去的王家厨子不知何时进来,人就站在灶台边上,瞪大了眼睛看。看着安琳琅这一道菜做出来,脸上傲然的神情一点一点皴裂了。

安琳琅将一个盘子扣在上面,盖住了一盘子锅包肉。

时辰紧,一次做一道菜来不及。席面上不能只有小炒,还是得有炖菜。正好请的帮厨多,安琳琅非常自然地就指使他们做事:“和面,将这些东西切段,这鹅切成块。葱姜蒜配料,切碎末。”

帮厨们愣了一下,再安琳琅命令的气势下不自觉地都去干活了。

等他们忙活一阵才醒过神,怎么听一个小丫头指使?觉得抹不开脸面,但意识到管家还在一旁不错眼底盯着,他们觉得憋屈也只能继续干。

厨下几个灶台在用,安琳琅预备做一道东北名菜——铁锅炖。这吃法虽然粗狂,但滋味十分鲜美。尤其适合冬日,老饕的口味。

安琳琅预备的十道菜,象征十全十美。四道小炒,两道大荤,两道凉菜。再加一个汤,一个鱼。正好她来的时候在后头瞧见了一条鱼,活蹦乱跳还挺大个。安琳琅想着做一个豆腐鱼头。

先将那鱼头腌上,她这边几个锅同时开工,很快一桌席面就整治出来。

最后一道豆腐鱼头,安琳琅特地嘱咐:“鱼头要吃滚的,冷一点都会腥。一会儿桌上最好准备一个煮茶用的小炉子,将这鱼头豆腐盛到砂锅里小火边吃边炖着。”

一个时辰,不多不少。主屋那边人刚来问,这边所有的菜色刚好出锅。管家这一头冷汗,深深吐出一口气。连忙指使布菜的丫头们赶紧送:“这些菜都是刚做好的,热腾腾的。你们紧着的皮赶紧送过去,可别叫菜冷了,散了味儿。”

十道菜端上去,安琳琅擦了擦手指,才算歇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王家主屋那边,一道道摆盘精致的菜品端上来。几乎都是些西北边没怎么见过的菜色。别说林主簿意外这穷乡僻壤有这等花样,就是王员外本人都有些惊讶。

安琳琅做的东北菜,其实都是后世改良过的做法。口味融合了天南海北的各个菜系的长处,口感和滋味儿都更丰富,菜色也更鲜亮。先不说颜色看着喜人,菜一端上桌,那一股鲜香。尤其是最后一道鱼头炖豆腐,一点腥味没有,除了鲜香没有别的。

先不说味道,鱼头端上来,王员外脸色就是一变:“怎么回事?没肉了?怎么做鱼头?”

这年头北方人连鱼都很少吃,更别提吃鱼头了。即便煮了鱼,也是整条煮的。哪有人家宴客抠抠搜搜一盘鱼头端上来?

一边说着,他一边偷瞄林主簿的脸色。就怕他觉得府上怠慢,拂袖而去。

林主簿既然是个好吃的,吃得多,自然知道鱼不好吃。这年头北边内陆吃鱼的很少,几乎都不会做鱼,觉得河鱼一股子土腥味。鱼头豆腐端上来,林主簿虽然没变脸,但拿着筷子有几分踟蹰的模样。小炉子还在旺盛地煮,砂锅里鱼汤咕噜咕噜地翻滚。

王员外刚想命人将鱼头撤下去,就见林主簿这一筷子就下了下去。

第六章 银子,总有办法挣的

作为一个老饕,林主簿就没有再吃食上下不去手的时候。

这盘甚少在宴席上出现的菜色香气勾勾缠缠,鲜香的味道勾得他口水都要流出来。林主簿还是很谨慎的,河鱼土腥味不容易祛除,所以他这第一筷子下在豆腐上。白嫩的豆腐浸没在浓郁的汤汁里,随着翻滚的鱼汤起起伏伏,别提多诱人。

果不然,一口豆腐入口,直接化在了舌头上。

嫩、鲜、滚烫得在舌尖滚动。烫的林主簿脸颊都抽抽了都舍不得吐,他龇牙咧嘴地给吞下去。

三个字,美得很!

冬日里就该吃口滚烫的吃食,先不说味道有多鲜美。就这一口下去,舒坦!

小火煮着,砂锅里鱼汤咕噜噜地冒泡。豆腐早就在后厨就煮过一遍,这会儿其实已经很入味。林主簿觉得第一口没尝到味儿,又来了一口。这回是真真切切的,豆腐鲜得他差点没吞掉舌头!有了豆腐打底,他再一筷子便尝了鱼头的腮边肉。

鱼肉细腻无刺,在鱼汤里煮了这么久,味道全进入肉里头。吃到嘴里,竟比牲畜的肉可嫩得多!

完全没有他想象的土腥味儿,林主簿眼睛都放光了。这味道,是内陆人甚少吃过的一种鲜香。腮帮子肉就那么几块,林主簿一筷子尝到滋味赶紧又下了一筷子。

一旁王员外见状,心里诧异。犹犹豫豫地也尝了快豆腐。

结果这豆腐刚一进嘴就烫到他的舌头。鲜美的味道在舌尖炸开,他舌头来回推就是舍不得吐。快速嚼几下咽下去,胃里立即就热起来。

“这鱼头豆腐烧得好!烧得好啊!”

“是啊,吃过那么多家酒宴,这还是头一回吃到鱼。”林主簿是知晓江南一带的人好鱼,有那些会吃的好吃鱼生。林主簿往日不懂,这鱼肉一股子腥味,怎么有人喜欢吃鱼?如今他明白了,不是鱼不好吃,是厨子不会脍制,“这是那位大厨烧的?当真是好手艺啊!”

王员外哪里晓得?请厨子做席面的这事儿是后宅大奶奶一手操持的。不过听着林主簿问,他自然招人去问。

管家就在外头候着,立即就给了回话:“方家村村尾的方二婶子的女儿。”

王员外哪里知道什么方家村村尾二婶子?他光听了个姓方,就掐断了管家继续献殷勤。忙大手一挥,慷慨解囊:“席面做得好,赏!”

这厢说着话,那边林主簿又尝了一口锅包肉。

这些菜里头,锅包肉是卖相最好看的。舌头刚碰,就尝到了酸酸甜甜的味道。北边做肉那都是咸口的,切大块,让人吃个过瘾。这种味道着实头一回吃。但第一回 不妨碍它滋味儿好,醋的味道混合着鲜香,嚼在嘴里,外酥里嫩的惊得林主簿的眼睛都亮了。

林员外心里怦怦跳,忙招呼林主簿吃好喝好。

一顿美美的席面吃下来,主宾尽欢。王家大姑娘上秀女花名册的事儿林主簿自然是满口答应。王员外喜不自禁,当场就命人给大奶奶递了一句话:什么方婶子的,只管重重的赏!

安琳琅本还在后厨等消息,管家带着大奶奶的赏就过来了。原本说好主厨给二两,因着席面办的漂亮,硬生生给了五两!

管家的态度也是大转变,一顿饭哄好了官老爷,这就是个厉害人物!

安琳琅是被王妈妈客气的送出来,怕大雪路不好走,还给雇了车。

一帮子帮厨就在一旁瞧着,眼睛都是绿的。

大房婆媳俩两人合在一起才得了一百文的辛苦钱,婆媳俩想闹,管家就一副不想要就还回来的架势。两人这叫一个憋屈,盯着这横空冒出来的程咬金心里是一阵一阵的不服气。若没有这个丫头片子搅局,这五两银子就是她们的!

两人出了王家就尾随在安琳琅的身后。

安琳琅没急着回去,抬眸看了眼大雪,让车把式先送她去镇上的医馆走一趟。

方婆子摔得那个模样,虽然没伤到脊椎骨,但也着实伤得不轻。她年纪大了,指不定哪里还有暗伤。方老汉可是掏空家底救了她一命。安琳琅不是狼心狗肺的人,花了些银两请大夫跟她走一趟。

这会儿还只是傍晚,天还没黑。老大夫不认得安琳琅,却听说过方家村村尾的瘸腿方木匠。因着方家那病秧子的独子,方老汉经常在他医馆抓药。来得多,老大夫多多少少也是知道这家人的状况。这家人日子过的苦,一点银子都用来抓药了。

他腊月之前才去过方木匠家,知老夫妻俩就一个独子。瞥了安琳琅好几眼,没明白这姑娘是方木匠家的谁。不过救人要紧,他也没说什么背着药箱跟安琳琅上了牛车。

牛车慢悠悠地往方家村走。镇上到方家村就一条道儿。走到半路,正好遇上迎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家去的大房婆媳。两人瞥了牛车好几眼,眼瞅着牛车的方向就是方家村。这死丫头去方家村做什么?方家村就三十来户人,家家户户有谁两人一清二楚,可没见过这丫头!

方伍氏突然之间回转过来。前些时候老二家从镇子上买了个媳妇儿过来!这死丫头该不会就是老二买回来的儿媳妇吧?!

这么想着,两人眼睁睁看着牛车穿过村子往村尾老二家去,心里那一口血噎得他们半死!

“好啊,好她个方张氏,长本事了!”

方伍氏气得脸上肥肉直颤,“前脚才把她送出王家,后脚就让这不知道打哪儿买来的腌臜东西抢差事!这是有媳妇儿胆子肥了!欺负到我大房来了!”

方伍氏的媳妇,也就是方李氏也是气得不轻:“娘,五两银子呢,这口气可不能就这么咽了!”

火冒三丈的,两人不禁加快步子。

等他们赶到,刚好碰上安琳琅在院子里跟方老汉说话。果然就是这方老二搞的鬼!这个一脸克夫相的丫头片子,果然就是老二夫妻搞的鬼!

“黑心肝的人活该没儿子送终!”

隔着篱笆院墙,方伍氏叉腰就站在外面骂。

她那不省心的媳妇儿方李氏帮腔,两人一唱一和的,说得别提多难听:“了不得啊方张氏,这是捡着个媳妇儿底气足了是吧?抢差事抢到我大房的头上来!就你俩养的那歪歪在在的病秧子还不晓得活个几年。敢这么跟大房玩心眼子,往后别指望我家大柱大栓给你摔盆!”

方木匠素来是个重情的,这些年即便跟兄弟闹翻,也还存着一点情谊的。

但是这么多年的忍让,别人半点没领情。反而因为他越是退让越觉得他窝囊,越是念情分越看不起,就越被人骑在脑袋上欺辱,这都骂到家门口来。想到老婆子回来时候那副模样,要不是命大,当真能就这么摔死。

外头方伍氏尖锐的嗓门还在叫骂,老汉憋了一天的火气噌地一下就着了。

他噌地一下站起来,拎起墙角的斧头就急匆匆地往门口冲过去。

外头方伍氏唾沫横飞,冷不丁看老二拎着斧头就朝她冲过来。平常木讷的一张脸阴森森的,那模样瞧着像是要杀人。这时候她倒是想起来老二是上过战场的,杀过人的。

当下都顾不上摔跤,转身拔腿就跑。

她跑得飞快,身后方李氏跟着,两人跑得又急又慌。路上积雪被来来回回地踩成泥泞。一路跑就一路摔。且不说跑回家时两人摔得跟疯婆子似的,就说方木匠吓跑了方伍氏方李氏。咣当一声斧子落地,一屁股坐地上就哭起来。

老脸皱成一团,浑浊的眼睛血红,老泪纵横。

不知道在哭什么,也许是哭这些年好心喂了狗,或者是哭方婆子跟着他受了一辈子的委屈。

安琳琅在一旁不知如何宽慰,只能扶着他先回屋里去。

屋里,老大夫替方婆子摸了脉。如安琳琅所想,虽然没有伤到骨头,但果然有暗伤。不仅暗伤,老人家苦了一辈子,身上大大小小的病不少。不是什么要命的病,但都是要花银子养的。说到底,就是穷病。吃不好,穿不好,又劳累,还受委屈,自然是内伤在心。

“气血两虚,脾胃虚弱,肝气郁结。”老大夫看着这家徒四壁的方家叹气,“得养啊。先不说补药,你这身子吃食得补上来。”

“吃什么补?”方婆子声音隐隐约约。

“你这半点不沾荤腥,腿脚自然没有力气。”老大夫也不说那些为难人的话,晓得这家人日子过得不好,他只能建议,“家里头若是养鸡鸭,日日一颗蛋是少不了。隔个十天半个月,汤汤水水的也得跟上。补药我本就不开了,这些药材贵得很,一吃就不能停啊……”

听到这话的方老汉迈开的腿一滞,脸色黯然。

家里别说鸡了,除了地窖那几袋子粮食和一大袋的白菜,就后厨那两杠子酱菜。这就是老两口一年到头的口粮。吃得好的时候就是家里蒸了馍馍。一个馍馍下去能顶一天不饿肚子。

果然老大夫的话音一落,卧房里头好久没动静。

许久,就听到老大夫一声叹息。方老汉在门口站了半天,一咬牙推了门——

“大夫给开补药吧。”

说话的不是方老汉,而是不知何时站在两人身后的周攻玉。他身上还披着那件半旧的破袄子,脸色雪白:“娘,往后我的药就不必备了。省下银钱给娘补身子吧。”

他这个身子这些药材本就治不好,再多的补药灌下去也不过是吊着罢了。

周攻玉无奈,若非阴差阳错被方老汉捡回来,他早就死在荒野。原本就有救命之恩在,后头又被老两口精心照顾着,当亲生子一般疼爱,欠了两人良多,但再这样拖累他们,他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爹,我这身子拖着也是……”

“住口!”方老汉舍不得婆娘,更舍不得儿子,好不容易找回来的。

他抹着眼,嗡嗡地说:“我明儿就出去找活儿,我这大半年干的活,工钱还没结。再忍忍将银两讨回来就好了,讨回来就能买鸡蛋……”

安琳琅实在是听不下去,搀扶着方老汉先进屋就从兜里抓了两个银角子出来。

“有银子,大夫尽管抓药。”

先不说这银子拿出来,屋里人都惊了。站在门口的周攻玉捂着嘴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缓缓地抬起腿,这回倒是走进来。不得不说,有的人就凭一张脸能让整个屋子亮堂起来。这大约就是君子一笑以灼陋室。她扶着方老汉:“先抓二两银子的,往后的补药再想办法。”

“你哪儿来的银子?”方婆子摔着了起不来身,躺在床上就急了。

安琳琅出去一趟的事儿父子俩都清楚。方婆子不清楚怎么回事,方老汉解释了一下,她惊讶的同时也放下心来:“你怎么还会做吃食?”

“家里是厨子传家,打小学的。”

两人毕竟淳朴,也没想过安琳琅骗人。方老汉夫妻面面相觑,看她那双手只是觉得惊异。

既然有银两,抓药是自然要抓的。这回把人家老大夫从镇子上请回来,至少得大几百的铜板儿。不过老大夫看一家子实在困苦,就免收诊金。但这补药的钱倒是收了,毕竟是药堂的药材。他们收药材也是要给银两的。

老大夫于是写了方子递给安琳琅,嘱咐她明日去镇上药堂拿。

方家大房骂到门口来的那些话,屋里头老大夫听的是一字不差。按理说老大夫也是活了一辈子的明白人,甚少掺和胖人家的事情。但这回出门时,想着这一家愁云惨淡忍不住说了一句:“做人啊,不能太老实。人善被人欺。就是骨肉情分也是相互的……”

方老汉被他这一句话说的眼睛又红了。

第七章 不就是做席面?有什么了不起……

昨儿老大夫的话,叫他呕得一夜没睡。方老汉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的想,他这辈子上敬着兄长,下顾念幼弟。中间姊妹也能照顾的都照顾,可这么多年委曲求全到底得到什么?

老大一家没拿他夫妻俩当人看,大过年都能指着鼻子骂。弟弟妹妹这些年无事不登三宝殿,逢年过节出钱的时候记得他不能少出,有什么好事那是从来没有想过他这个二哥。自己这一辈子事事紧着兄弟姐妹,除了苦了老伴儿跟他吃一辈子的亏,独子年幼被拐子拐走,好像只落了个被人指着鼻子骂死了无人送终。方老汉眼泪往心里淌,从嘴里苦到了心坎上。

憋得这一口气,他一大早没去叫安琳琅,架着牛车就去镇上。

安琳琅本想跟他一道儿去,但醒来方老汉已经走了。家中就几个人,东屋一个病秧子,卧房这边方婆子伤得严重起不来身。她若是就这么走了,怕是这两个人得饿一天。别说邻里邻居的帮衬一二,亲人都能下得去手推,哪里还能指望得上邻居?

方家小院背靠山,往后头多走几步就是上山的小道儿。

平素村里人除了家里柴火烧完了,才会上山砍点柴火,这里根本没人走。昨夜大雪落了一地的白,这会儿上面连个脚印都没有。安琳琅朝手心哈了一口气,紧了紧身上的破袄子去后厨烧水煮饭。

方老汉是气狠了,昨日一天到今日早上,滴米未进。后厨冷锅冷灶的,锅碗瓢盆还放着没动。安琳琅趿着破鞋子啪嗒啪嗒地回到井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了一小桶水,扶着腰在井边咻咻大喘气。这时候东屋的窗户打开了,黑洞洞的窗口一张莹白如玉的脸。

周攻玉脸色较昨日更苍白了。身上披着那件破青布袄子,乌发极黑,眼眸澄澈如星辰。他静静地与安琳琅对视一眼,低头咳嗽了一声就消失在窗口。

须臾,门吱呀一声打开,他悄无声息地就走到了安琳琅跟前,并提起了水桶:“咳咳,提到哪儿?”

人一靠近,一股冰雪的气息。

安琳琅冷不丁地被他吓一跳。然后上上下下地打量这个风大一点就能刮碎的玉人,不由瞪大了眼睛。这个病歪歪的家伙居然单手拎得动水桶?

她话虽然没说,但周攻玉却看懂了:“……我好歹是个男人。”

“……哦。”

安琳琅嘴里模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她自己都没听清自己说什么。但这病秧子居然神奇地又听懂了:“……并非我不想帮衬,爹娘不愿我做这些。”

安琳琅:“……哦。把水桶拎到后厨去,我烧水煮饭,顺便洗碗。”

病秧子侧过脸,拄唇低低地咳嗽一声。轻轻松松提一小桶水送去后厨。见安琳琅实在废柴,个子矮的提起水桶都对不准吊罐,他一声不吭地将大锅旁边两个吊罐都灌满了水:“还有哪里需要水?”

安琳琅莫名屈辱:“……放着吧,我自己来。”

锅碗瓢盆也不难洗,方家饭菜里半点油水都没有,水一冲就干净了。主要是井水冰凉刺骨冻手疼。安琳琅一边洗一边捏手指,几个碗洗干净就转头去大锅后头烧火。

她小时候烧过火,但是到底很多年没烧过了。突然开始点,还是用打火石点,一两下还真没点着。

等她好不容易点着了火,往炉子里吹气的时候,噗地一声就又灭了。安琳琅有些抓脑壳儿,啪嗒啪嗒地又敲起了打火石。就听到厨房门口传来动静。抬头一看,那纸片人拎着满满一桶水进来。两人对了个眼儿,病秧子纸片人咳嗽一声:“放哪儿?”

安琳琅看他脸都冻得青紫,裤子下摆也有点湿,问了一句:“玉哥儿会烧火么?”

周攻玉没想到她问这个,一愣,点头。

“那行,火你来烧吧。”虽然不晓得他生的什么病,但能提得动水,自然也能烧得了火,“你烧火,我做早饭。顺带煎药。”

周攻玉也没拒绝,放下水桶便走了过来。

安琳琅把灶台后头的位置让给他,拿起一个瓜瓢儿舀了半盆水泡药材。都是补药,成分差不多。那老大夫没开太金贵的药材,安琳琅弄了两盆各自泡上。扭头就去翻橱柜。

老方家的日子确实是穷苦,米缸里一小袋米一小袋面粉,大多都是低廉又充饥的红薯。

安琳琅想着这一家子瘦骨嶙峋的样子,就是最受优待的病秧子也是瘦得脸颊都凹进去。眼瞅着灶台后头那人不慌不忙地点着了火,火光映照他那恍人心的脸,鸦羽似的眼睫在眼睑下氤氲出青黑的影子。白色的水汽从他身上一缕一缕冒出来,她忍不住就问:“你身体不要紧?”

“无事。”细长如玉雕的手捏着一根枯枝塞进锅洞里,他声音清淡而沉静,“我有分寸。”

安琳琅不由扬起了眉头。

一个思想成熟的人理当知道怎么才不会给人添麻烦,安琳琅点点头。这十天半个月以来都在吃红薯。总是吃些没油水的东西,人的身子自然恢复不好。

正好有一袋面粉,想到地窖里还有那一大袋的白菜。安琳琅琢磨着给做点不一样的吃食。

也是安琳琅运气好,在柜子里还找到了几个蛋。几个鸡蛋不够一家子吃,想想,她去后头拿了一颗大白菜过来,准备包点白菜鸡蛋馅儿的饺子。

先烧水,将白菜烫熟捞起来,放到一旁沥干。

咣咣几下舀干了锅里的水就一瓢油浇下去。刺啦一声声响,安琳琅快速地打了五个蛋下去。鸡蛋炒的金黄盛起来,她这边手脚极快地就将白菜拧干了水分切碎。后头烧火的周攻玉静静地看着她这一番行云流水的动作,鼓噪的心情意外地平静下来。

氤氲的烟火气模糊了安琳琅的眉眼,香气瞬间弥漫整个小厨房。只见她切完鸡蛋和白菜,又一股脑倒回锅里。然后手飞快地挑着调料,大火快炒。白菜鸡蛋色泽交相辉映,显得极为漂亮。

安琳琅转头去筷笼里取了一对筷子,夹起一筷子刚准备尝尝。就感受到旁边投注来的目光。

隔着一个大锅,两人视线在拐角处相遇。安琳琅:“……你要不尝尝?”

周攻玉原本只是看看,却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

安琳琅举着筷子递到他嘴边。纸片人张开没什么血色的嘴尝了一口。不知是太久没吃好的,还是这丫头菜做得确实好,周攻玉居然有种鲜得眼前一亮的感觉。

“如何?”安琳琅已经看到他眼神变化,但还是问了一句,“味道够,我这便盛了。”

周攻玉浓密的眼睫微微颤了颤,没说话,神情已经足够说明。

安琳琅笑了一声,将饺子馅儿盛起来放到一旁,手下就和面擀皮。她小时候连的基本功里头,除了刀工,就是擀皮。饺子皮,包子皮,云吞皮,酥,都是要炼。擀饺子皮算是最简单的一个。她手下飞快,一张张皮擀出来都是大小一样。

一大早的,她这边擀了多久的皮。这病秧子就站在一旁看了多久。

怕不够吃,也是为了节省。安琳琅一次做了一百个饺子。那边方老汉还没回来,家里头三个人,她就下了小六十个。想要身体好,首先就得吃饱。不止两个病患不能短了吃食,安琳琅自己也得补充营养。这具身体瘦得跟十二三岁小孩儿差不多,就连她自己都怕自己哪一日被风刮走。

煮饺子快,一会儿的功夫就都好了。她这边先盛了二十个送去方婆子的屋里。转头跟周攻玉就在厨房快速解决了早饭。

……没想到看着金尊玉贵的人也不折腾,交代了他怎么煎药。安琳琅就背着一个竹篓子出了门。

“自己的药自己煎,煎完药再替娘煎。我去后山碰碰运气。”

靠山吃山,安琳琅就不信,住在山脚下的人还能饿死。

她这边出了门,前头村子里就来了一帮子人。这帮人也不是旁人,正是昨儿在王员外家里吃了一顿席面回去后吃什么都不得劲的林主簿的家仆。林主簿好吃那是远近闻名的,为了吃特地找到方家村也不奇怪。林家家仆一进村子就说找方家婶子的女儿。

也是巧了,他们逮住问的人正好是住村头的方家大房。

昨儿婆媳俩一身泥回来这事儿,大房全家人都知晓。自然也听方伍氏说了安琳琅截胡抢差事挣了五两银子的事儿。先不说方老大听着心里不快活,就说小辈们尤其是方李氏的丈夫方大柱这一口气就呕在心坎儿上。五两银子,这可不是小数目!是他一年的束脩钱!

但是方大柱自诩读书人,心里再不高兴也不会跟那泼皮无赖似的去二叔家门口骂。他看着衣着体面的林家仆从,连忙就否认了方家婶子女儿这个事:“不是女儿,是王员外家弄岔了,是儿媳妇。”

林家家仆不管是女儿还是儿媳妇,他们只要找到人带回去交差就行。

“可方便带我们过去?”林家家仆询问道,“我们老爷愿给五两银子请她过几日去林家老宅给老太太做一顿饭。老爷难得一次回乡祭祖,想好好孝敬一下老人家。”

别的话他没听到,方大柱光听到五两这两个字了,心思立即就动了。他是不晓得安琳琅做的什么菜色,只知道自己媳妇儿也是做得一手好菜。席面往日做过不知多少,村子里都说味道好。心道二叔家买来的媳妇儿能做菜,自家婆娘更能做。

于是笑眯眯地将人待到自家,指着院子里摘菜的方李氏就说是方婶子的儿媳。

方李氏还不知怎么回事,但看这一帮人穿得体面,眼睛就不停地瞥相公。方大柱忙着将人往家里院子引,张口就都在自吹自擂。方李氏听了一会儿也明白怎么回事,站起来就含糊不清地道:“昨儿才从王员外府上回来,原来是给贵人做饭。怪不得得了好些赏钱……”

林家人一听这话,搭上了,这就把差事定下来:“五两是辛苦钱,做得好,老爷另赏。”

方家大房喜不自禁,忙不迭地就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