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 晋州又是大雪。
想到去岁一家四口围着灶台吃送灶粑粑的滋味儿,从来不提要求的方老汉难得想一口吃的。他一大早就跟方婆子两人准备好酸菜和肉等配料,炒好米团。直言想吃一口送灶粑粑。安琳琅很感激他们的用心。她很清楚, 晋州腊月二十八只是烧纸祭奠仙人, 可没有这个习俗。
大雪沙沙地打在瓦砾上, 好在没有风。没有风的天气不算太冷, 院子里一片白晃晃的天光。不知不觉安琳琅都适应了晋州, 冬日里若是不下雪她都要觉得不正常了。
方家老夫妻俩是一大早就起来,人在院子里又是洗菜又是瓜果的,忙的不亦乐乎。
这些东西有些是周家运送过来的, 有些是章家给送过来的。章老爷子祖孙俩如今在安琳琅这待上瘾,大过年的连家都不回。反倒让那些想巴结章老爷子的人或者章家小辈送的过年节礼, 一车又一车的节礼给送来了方家村。里头好些东西,转头就给送来了方家老夫妻的院子。
方老汉夫妻哪里好意思收?手足无措地就想拒绝。
“过年在你这,怎么着都该交点伙食费。”章老爷子态度很坚决,他们在这儿过年,就给交点过节费。老爷子也上了年纪,无论天好天冷他早晨总是醒得早。先前还喜欢去后山那块儿转转, 如今大雪封路他也不爱出去。就一大早缩到后厨里来, 此时捧着一碗热羊奶喝得直眯眼睛。
其实都是一些布匹绸缎,也有些毛色不错的皮料子。大部分都是吃食药材,老夫妻俩虽然大多数不认得,那婴儿手臂粗已经成型的老参还是认得的。看着这么好品质的老参就有好些个,看的老夫妻瞠目结舌。方老汉摸箱子的手都觉得唐得慌,于是拿眼睛去瞥周攻玉。
周攻玉点点头:“既然送来了,爹娘你们只管收着便是。”
这些东西对于世家大族来说,连手指头缝里漏的都不算。收着也就收着了。
方家老夫妻俩这才忐忑地将东西收进屋里, 特地将其中一些吃食拿出来招待。不过大冷天的也没有客人上门,除了余才大叔风雨无阻地给方家这边送羊奶。东西拿出来还是给家里人甜嘴儿。
方婆子特意挑了好些孕妇能吃的东西给余才带回去,那上品的老参就给了一株。拿个旧布包着就给塞他怀里,裹得严严实实的。余才以为是一些吃食,也没打开就收下了。且不说等回到家打开看到这么好品质的一株参,夫妻俩大惊,顶着大雪天都要赶紧过来还。就说章老爷子听说又要做新鲜吃食,死活赖在后厨不走。他还很自觉,自己端了个小马扎坐下,安安稳稳不需要别人安排。
安琳琅:“……您老也不怕烟熏着你!”
“熏不着,”老爷子一碗羊奶喝下肚,胃里身上暖洋洋的,“你做你的,你管我作甚?”
安琳琅:“……”
看配料准备的差不多,她于是也懒得跟着猫冬的老猫掰扯有的没的,洗了洗手就跟方婆子一起忙起来。
说起来,送灶粑粑做起来不难,跟包酸菜肉末包子很像。不同的是送灶粑粑用的是米面,酸菜包子用得是麦面。包好了也不用蒸,反而是用油水煎熟。去岁的这个时候安琳琅就已经做过一次。方婆子是个厨艺上有点天分的,其实早就包会了也记在心里。不过方家人习惯了吃食上的事情让琳琅做主,她于是便也不做那等主事的活儿。
章老爷子去岁这个时候还没来呢,自然是没吃到。今儿听方家人一说他就很期待。一大早蜷缩在后厨就不乐意挪窝,无论安琳琅怎么白眼,他就是不走。
章谨彦如今也算看惯了祖父在安琳琅这里没皮没脸的无赖模样,原先还惊讶,如今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不仅眼皮子不抬,他有样学样,也整日里往后厨这边缩,蹭吃蹭喝的。别看面子上还保持着一点世家公子的矜持,但该跟屁虫的、该吃的、该喝的他一样没落下。
若有那认识章谨彦的人知晓,估计得惊掉下巴。这还是他们眼睛长头顶上的荆州第一贵公子么?
安琳琅:“……”祖孙俩一模一样。
说实话,安琳琅对这个温和有礼还清纯不做作的贵公子印象还挺好。两人关系不算多亲近,但偶尔也会说上两句话。章谨彦是个很会聊天的人,跟他说话让人如沐春风。他从不会叫人难堪,大多数跟他聊完天的人都会觉得十分荣幸。这也算章谨彦的过人之处了。
不过这些人里,不包括玉哥儿。这两人就仿佛天生不对盘的两只猫,见面总要针尖对麦芒。
大概就是所谓的王不见王吧。
安琳琅想到这个就忍不住笑,但好在两人都是有分寸的人。即便互相刺对方,但该有的仪态和风度都没有丢。安琳琅偶尔撞见一回,明明两人都是那等一看就矜持持重的世家公子,跟两个乌鸡似的互踩痛脚别提多违和好笑。她一笑,玉哥儿总怪她没良心。
“来年咱们就成婚。”玉哥儿拿她没办法,恼羞成怒以后就这一句。
自打安琳琅答应,玉哥儿对治病这件事格外的积极。他十分期盼能从邹无大夫嘴里听到一句他的身体已经恢复可以成亲的话,他不想等到回京再定。日子拖得越久变数就越大,琳琅的身边还有不识趣的小白脸蹲守,他怕自己稍微一离开,变故会是他承受不起的。
安琳琅大概明白他的急切,所以也算是默许。对玉哥儿私下里的动作故作不知。只管等他安排妥当就顺势定了亲事。反正除了他,她的眼中也看不到别人。
“琳琅,”馅儿才一炒出来,章老爷子就已经受不住了。他吸了吸鼻子,看着酸咸鲜香的酸菜肉丁馅儿目不转睛的道,“这是不是已经熟了?”
“馅儿当然是熟的。”安琳琅一面忙活着包,一面头也不抬道。
“那可以拿这个配饭么?”老爷子在安琳琅这里吃东西最是质朴接地气,如今给他一个碗他都能面不改色地端着在门口吃,“老夫肚子有些饿了,拿这个配饭。”
话音一落,安琳琅眼睛斜过去:“你还想不想吃送灶粑粑了?”
“吃啊,”他吸了吸鼻子,答的那叫一个顺口,“我可以少吃点,留点肚子吃那什么送灶粑粑。”
安琳琅:“……”
直接把他给赶出去。大忙的时候,谁有功夫给他粑粑馅儿配饭。
老爷子被赶出来还有点不高兴。他叉着腰站在后厨的门口吹胡子瞪眼的,直骂安琳琅这小丫头不懂得尊老爱幼。章谨彦如今见多了这场景早学会了见惯不怪,左右老爷子一日不被琳琅刺个两句都觉得浑身不对劲。心里明白这大概就是老爷子要的烟火气,他自然随他去。
笑闹了一阵,方家的院子大门被人敲响了。方老汉正在院子里劈柴,一会儿给煎送灶粑粑用。听到动静赶紧开了门,映入眼帘的是两辆低调的青皮大马车。
方老汉一愣,虚眼打量着马车上身材健硕气势不凡的车夫,小心地问了一句:“不知壮士是……?”
那壮硕的车夫利索地跳下马车,无声地朝方老汉颔了颔首。然后躬身走到马车旁边,抬手掀开帘子,扶出来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家。虽说头发已经全白,但人看起来意外的精神。一双眼睛锐利如鹰凖,看一眼都能将人看穿:“请问,这里是方木匠家么?”
“啊,啊!是,是的。”方老汉连连点头。他以为又是来送节礼的,腊月以后外面来方家送节礼的人络绎不绝,他都习惯了,“请问你找哪位?”
“我们主子是京城人士,特地来此地寻一位姓周的公子。”
姓周?整个方家就一个姓周的。
方老汉顿时警惕起来。他可是听琳琅说过,外面有好多不怀好意的人在找玉哥儿。虽然他不大懂豪门世家内部的争斗,但是一听有人想要玉哥儿的命,自然就警惕起来。
“方木匠请不必紧张,”那白发老人笑了笑,眼睛在方木匠长短不一的腿上沾了沾便离开。他的嗓音沉稳而富有魅力,“我等不是来寻麻烦的,劳烦方木匠知会攻玉一声,就说祖父来了。”
祖父这两个字一出来,方老汉的脸色顿时变了。他吃惊地看着眼前的老人,这是玉哥儿的祖父?
若是祖父的话,得有七十了吧?瞧着好年轻!
“您,您先进来。”方老汉没想到这位说不定已有古稀之年的老人家如此精神叟烁,忙不迭地把院子大门打开。让两位先进来,“我这就去找玉哥儿,你们先进屋。啊,屋里在忙呢,今天是小年夜,琳琅在做送灶粑粑,玉哥儿估计在后厨帮衬,我去去就来。”
这话说的周衡甫主仆都愣了一下,攻玉去后厨帮衬?比天上下红雨还叫人不敢相信。
然而他们眼睁睁看着方木匠一瘸一拐地跑远,天上的雪一粒粒落下来,撒满了庭院。方木匠进了后厨,然后不出一息的功夫,身穿青色长衣的周攻玉便走了出来。没有锦衣华服的年轻人仿佛碧玉雕成,原先那股戾气消散,反而越发的沉稳出众了。
周攻玉刚走出来就看到了雪中站着的两个人。大雪落在两人的肩头,很快就落白了一层。他们不知在看什么,背着手,看得出神。等周攻玉靠近,亲眼看到是周衡甫还是免不了诧异。
“祖父,你怎么会过来?!”他虽然想过周家会来人,但是没想到这个时期祖父会亲自过来。
听到动静的周衡甫转过头来,面容与周攻玉有几分相像。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却更加重了威严。他在看到周攻玉的瞬间,眼中某种的淡漠的情绪稍稍化开,笑道:“来看看你。”
周攻玉自幼父母双亡,虽说作为周家未来的继承人他身边并不缺乏教导的人。但行事决策辨别是非的教导他更多的是祖父。但大家族历来如此,即便是血缘最近的祖孙俩,两人并不似外界寻常祖孙俩那般亲近。周攻玉对周衡甫尊敬大于孺慕,周衡甫能来他真的很惊讶。
短暂的意外情绪闪过,周攻玉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邀请他们去书房坐坐。
今年七月之后,因为章老爷子祖孙俩时常来借住。怕家中屋子不够,方老汉另外找人又加盖了三间屋子。周攻玉单独出来的两间屋子,其中一间便设成了书房。
“听说你在后厨帮衬做年夜饭?”周衡甫点点头,跟着他往东屋去。
周攻玉倒是没觉得如何,他素来不盲听君子远庖厨的话。况且跟琳琅一起忙碌,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乐趣:“嗯,琳琅做年夜饭,我自然帮一下。”
东屋就在前院,离得很近。
祖孙俩都是人高马大的身形,身高自然腿长,几步就走到了。周攻玉领着周衡甫进屋坐,周影已经去后厨沏好了茶水。茶水是安琳琅亲手晒制的花茶,喝在嘴里齿颊留香。周衡甫方才进来以后已经将四周打量过了,此时看着这花茶倒是觉得有趣:“琳琅就是那个孩子?”
“嗯。”周老爷子喝花茶,玉哥儿被邹大夫明令禁止不能饮茶,他喝的是安琳琅单独给他弄的蜂蜜羊奶。
周老爷子尚未见到安琳琅的人,只是从周影周剑他们口中听到过一些。
心中对于这个姑娘还不敢妄断,这次会亲自过来。是实在好奇,在京中拖了许多年不愿意成亲连皇家公主都看不上的嫡长孙看中的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样。
他端起茶杯浅浅了饮了一口,淡淡的花香在口腔中绽开。他顿了顿,点评道:“茶不错。”
“琳琅自制的,有清肺生津的作用。”周攻玉端起滚热的羊奶喝了一口,羊奶的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让他浑身锋利的气息都柔和起来。
周老爷子一边的眉头跳了一下,眼带笑意地看向他:“这么喜欢?”
周攻玉对安琳琅时总忍不住羞涩,但外人,他八风不动。
周老爷子看了半天没能从周攻玉的脸上看出什么,只能状似无趣地喟叹一声。然后端着杯盏慢悠悠地喝起了茶。他不说话,对面的孙子也不开口。两人就仿佛两个萍水相逢的人拼桌一般,各自喝着各自的茶水。直到周衡甫的杯子空了,他才好似很感兴趣地瞥向周攻玉的杯子:“你喝的是什么茶?”
“我不能饮茶。”周攻玉面色淡淡的,但说出口的话却莫名欠揍,“琳琅单独给煮的羊奶。”
周老爷子:“……看起来不错。”
“嗯,”他又喝了一口,“为了我的口味,琳琅煮成甜口的。”
周老爷子牙疼地抽了抽:“……”这死小子真的是……
周攻玉:“……”
周老爷子:“……”
祖孙俩默默对视一眼,老爷子从袖笼里掏出一个红木的方形木匣子。
啪嗒一声放到桌面上,眼睛看向别处的周攻玉果然扭过头来,周老爷子勾了勾嘴角:“东西给你带过来了。这姑娘何时叫祖父见见?”
周攻玉木着脸伸手勾着木匣子拿过来,很自然地打开看了一眼,合上盖子。
然后就塞进了自己的衣袖。
“虽说周家不需要联姻来巩固地位,但宗妇的品行还是十分重要的。”周老爷子一向不干涉周攻玉的决定,但偶尔有些事情还是需要问清楚,“若是不能承担起宗妇的责任,往后麻烦会很多。”
“这不需要祖父操心。”
周攻玉放下杯盏缓缓一笑:“孙儿的后院不会有麻烦。没有庶子庶女,没有侍妾通房,也不会有居心不良的亲眷。成婚以后,他们会统统离开周家大宅。”
周老爷子愣了一下,怔忪地看向他。
周攻玉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沉稳模样,从面上看,根本猜不透他的想法。他这个孙子的能力是周家几十代里最出众的,可能就是资质太高,心情也与一般人不同。
行事果决,有条不紊,仿佛所有的事情都游刃有余。天性冷傲,年过二十三,马上就要二十有四的人,至今孤身一人。周衡甫很久以前以为他好男风,也暗示过只要不过火周家族老可以接受。然而十来年堪称油盐不进的行事作风,让周家人以至周家外部的人都明白这就是个天生清心寡欲的人。
现在清心寡欲的人开窍了,做出决定果决又怪异:“你觉得你的决定会被周家人接受么?”
“能接受便接受,不能接受也得接受。”
周老爷子没有质疑他这个决定荒谬,也没有质疑他决心的少年意气。只是定定地盯着周攻玉看了一会儿。许久才地笑道:“那个姑娘在做小年夜饭?”
周攻玉没说话,周老爷子站起身来:“那我赶得巧,去看看。”
他于是起身,开了门出去。
门外的大雪还在扑簌簌地下着,方才在院子里劈柴的方老汉抱着一捆柴火往后屋的柴房一瘸一拐地走。在雪白的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院子虽然大,但乡间清净,一点动静听得清楚。周衡甫听得明白,后厨那边十分热闹。他于是拍了拍肩上的积雪,大步走了过去。
刚走到门口,就看到里面猫着一群人。除了在烟火中忙碌的年轻姑娘和老妇人,还有一个一看就很眼熟的人。周老爷子愣了一下,是真笑起来:“章胡诚,你怎么会在此处?”
这大名一出来,正捧着刚出锅的送灶粑粑啃的章老爷子抬起头来,眉头皱得老紧:“谁?”
周老爷子拍拍肩上的雪跨进去,高大的身材遮住了门口的光,后厨瞬间暗下来。一屋子人扭过头去,就看到一个头发银白的人逆光挡在门口,他目光先是在吃的胡子上都是油的章老爷子和半点不见外的章家孙子脸上略过,落到了从灶台边转过身来的姑娘身上。
这姑娘一双秋水也似的桃花眼,雪肤香腮,一头乌黑的头发随意地挽着。好一个清水出芙蓉。此时看到他进来眉头微微蹙起,指着一旁的椅子:“进来烤火就坐旁边去,挡光了。”
大半辈子被人供着的周衡甫七十年来第一次遇上这么跟他说话的小丫头,都愣住了。
“老爷子,你挪个位置。”安琳琅指着还在啃粑粑的章老爷子,让他屁股挪个地儿,“要不是冬日里实在冷,真的把你们全赶出去!碍手碍脚的占地方!”
周老爷子愣愣地一屁股在章老爷子身边坐下,手里被塞了个烫死人油乎乎的粑粑,表情都有些傻。
章老爷子这会儿也认出来,虽说他已经退出朝堂二十年,但这周衡甫这张脸还是记得的。两人也算是同龄人,年轻时候也是互相看不对眼的。章老爷子胳膊捣了捣傻不愣登的新来者,很老道地怂恿道:“这玩意儿别看是乡间小食,好吃的紧,你快尝口看看!”
旁边章谨彦吃着送灶粑粑有些尴尬,但自家祖父都这样了,他便也厚着脸皮继续吃。
周衡甫被他连捣了几下胳膊,疑惑地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下去,满嘴的馅儿。细腻软和有弹性的米面皮在包裹着又酸又鲜的汤汁,一口下去还有肉。周家家主这辈子是没有吃过酸菜这种东西的,第一次吃,有点被这开胃的味道给惊艳。因为很烫,他快速地嚼了几下就吞下去,回过神来忽地哈哈大笑起来。
安琳琅:“???”
章老爷子瞥了他一眼,转头又问安琳琅要了一个,一口下去:“味道不错吧?”
“不错,”周老爷子笑眯了眼睛,不知是说送灶粑粑还是安琳琅,连连地点头,“确实还算不错。”
章老爷子笑眯眯地点头附和:“巧了,老夫也觉得不错。”
“哦?”周老爷子瞥了一眼坐在章老爷子旁边的年轻人。那年轻人抬起眉眼,温润如玉,风度翩翩。他手里也拿着一个名为送灶粑粑的东西,很是知礼地起身朝周衡甫鞠了一礼。
“这位是家中孙儿,谨彦。”
章老爷子道,“跟玉哥儿差一岁,也是个刺头儿。”
周老爷子上下打量了章谨彦,章谨彦态度十分谦逊。只需须臾,他便收回目光。虽然样章家这孙子的貌气度算是十分上乘,但私心里,老爷子觉得比起攻玉还是差一截的。面上笑容不变,他转头问章老爷子:“没想到从京城退走,你竟然没有回到祖籍荆州?”
“落叶归根,自然是回了祖籍。”章老爷子一边吃一边道,“这不是身染恶疾出来寻医,巧了么?”
章老爷子几年前身染恶疾这事儿,滴米不进,枯瘦如柴,活不了几年等等诸多传言周衡甫是听说过的。听说朝廷小皇帝派了不知御医去荆州给他治病都没有明显效果,听说章胡诚去年感觉到大限已到就将御医全给赶走,已经在等死。没想到在这边境小地方看到如此圆润的章胡诚。
“看来传言不可信。”
“传言也并不是全不能信,”章老爷子毫不避讳自己差点驾鹤西去,“这不是遇上琳琅了?这丫头误打误撞的,把老夫那点厌食症给治好了。如今,吃嘛嘛香,自然是美!”
周老爷子于是看向安琳琅,就听章老爷子嘀咕了一句:“啧,来的还是晚了些。”
章谨彦眼中幽光一闪,周老爷子一大口咬在粑粑上,乐得脸上褶子里都是笑意:“时也运也。”
两人说着话,安琳琅把两锅送灶粑粑做好盛出来。就让五娘端着送出去。虽然有送灶粑粑已经够垫肚子,但安琳琅还打算做点菜。她这边刚准备洗手,章老爷子张口就点菜:“琳琅啊,今天天冷,做个鱼头豆腐汤正好哎!要么剁椒鱼头也行……”
自从尝过一次剁椒鱼头,这老头儿就惦记上了鱼头。每回只要点菜,他十之八九要吃鱼头。
“两个粑粑吃下去还不够?”安琳琅确实打算做鱼头,但就是不想老头儿如意,“够吃了,不做。”
“哎哎哎你这丫头怎么回事!大过年的不懂得对老人家好一点么?再说,老夫吃饱了怎么了?老夫这肚子吃饱了还能塞两碗。你那鱼头才几块肉?我两筷子都吃完了。”章老爷子熟练地跟安琳琅扯皮,可把周老爷子给骇得不清。
这老古板什么时候这么没皮没脸了?往日不是说一句话就上头么?
章谨彦尴尬地笑笑,强行解释道:“祖父自从来了晋州,人也活泛了许多。”
不必他说,周衡甫看出来了。倒是这丫头……
正在他琢磨,周攻玉端着一盆清理好的鱼头走进来。他在外面不知呆了多久,肩上头顶都落了一层雪。安琳琅看他脸色有些发白,接过木盆牵着他就往灶台后面去。周攻玉坐下的瞬间,她顺手就替他把肩上的雪给扫了,周攻玉的嘴角一瞬间就扬了起来。
玉哥儿的容色是极出众的周老爷子是清楚的,但这一笑,当真是满堂生辉。
……
当日他们如愿吃到了鱼头豆腐,味道也确实如章胡诚所言的那么鲜美。最美的还是一群人围在一起抢食,这是周老爷子没有过得体验。新鲜,也有点有趣。
在这乡间,仿佛一日很快就过去。临走的时候,周老爷子将周攻玉叫出去,祖孙俩相顾无言地站在雪中许久。周老爷子只是一声淡淡的叹息:“既然已经做好选择,那往后就不要后悔。”
“我不会的,祖父慢走。”
周老爷子当日夜里走的,走了以后,周攻玉便敲响了安琳琅的门。
安琳琅忙活了一天正困得很,泡在浴桶里差点睡着。被敲门声惊醒,慌忙套了几件衣裳就开了门。当然,只是将门开了一条缝,玉哥儿提着一盏灯笼立在她的房门前。昏黄的灯火映照着他的半个身子,漫天的大雪为背景,安琳琅不知脑抽还是怎么滴,突然脑子里想起一首诗。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我可以进去么琳琅?”周攻玉眼睛亮晶晶的。
安琳琅顿了顿,把门让开。
屋内灯火通明,周攻玉才看到她发梢和脖颈沾着水。他脸颊附上两团薄红,微微偏开头,眼睛盯着墙角的一块:“一直见你没有合适的钗环挽发,我给你选了一个。”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红木的木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支白璧无瑕的白玉钗。
安琳琅看着这玉钗有点傻眼,倒不是不喜欢,而是完全不会啊。给她皮筋她还能扎个马尾,用钗挽发真的是太为难她了。周攻玉一看她这表情就知道她想什么,忍不住笑。抬手取了那根白玉钗,一只手握住安琳琅的肩膀将人转过去,双手拢起了她的头发。
“为夫这双手,往后只为你挽发。”说完这句话,他自己脸先红了。
隔着夜色,倒也瞧不清楚。
安琳琅只听一句话说的轻又淡,气息喷在她头顶,她的耳朵自然瞬间通红。
回头看了一眼,见玉哥儿把头扭到一边去,不敢看她的模样。顿时笑了:“什么为夫,成亲了么你就自称为夫?玉哥儿你脸皮越来越厚了!”
“嗯,脸皮不厚套不着媳妇儿。”周攻玉点点头,满意地看到自己挽的发髻。
然后从木匣子的下层,忽然抠出一个与玉钗同色的白玉戒指。抓着安琳琅的手就选了跟手指套进去:“这个也收好,定情信物。”
丢下这一句,还不等安琳琅说话,周攻玉已经拎起灯笼便转身离开了。
消失在夜幕之中的身姿依然优雅,但脚步明显仓促,这家伙是落荒而逃了么?安琳琅看着自己套着扳指一样厚戒指的大拇指,无语凝噎:“……”特么还有人戒指套大拇指的?
还真有,没别人,周攻玉。
安琳琅笑了一声,忍不住举起来打量了。只见这戒指正面就一个莲花的图案,靠里面的地方倒是有个字。她摘下来发现是一个篆体的‘周’字。还别说,这戒指的造型挺丑的。
第一百零七章 安琳琅回京
周家老爷子亲自来见, 这桩婚事就等于板上钉钉。
但周攻玉心里总是不踏实,章谨彦一日不走,他就一日心中不定。倒不是说章谨彦比他更出色, 而是周家的情况确实比章家要复杂得多。家族盘根错节的不便之处就是如此, 人多是非多, 人心险恶。琳琅这种单纯直白的性子, 是定然不喜勾心斗角的日子。他看得太清楚, 若非自己先一步与琳琅相识,在这苦寒之地相依为命,或许真不一定能赢得过章谨彦。
不过成婚的事情还需从长计议。周攻玉的打算是先在晋州定婚, 再回京城操办成亲事宜。
他虽不介意成婚事宜极简,但却怕没有给琳琅一个难忘的婚礼会将来年迈谈及会有遗憾。每个女子一生只有一次, 十里红妆是他想要给琳琅准备好的。
相关事宜已经在筹备之中,周攻玉如今只想快点治愈身体。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省城一趟。邹大夫自从上次拔毒就回了省城,赵家的程夫人似乎病情又恶化,尚不知能否熬过这个冬日。邹大夫暂时不会离开省城,所以只能他过去一趟。
腊月二十九这一日, 方家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添了章家祖孙俩, 将李家村的余才大叔和桂花婶也给叫过来。安琳琅想着过年热闹一些,干脆让孙师傅带着七个徒弟全过来过年。杜宇五娘小梨南奴外加章家祖孙身边伺候的仆从聚齐。竟然也凑了三十来号人,安琳琅干脆把人一车拉去了镇上的食肆,大家热热闹闹过个年。
主仆一起吃年夜饭这事儿叫章家祖孙就没体验过,但不得不说,人多就是热闹。乡下人心思简单也不懂大家族的规矩,想什么话说便说了。还别说,挺有意思的。
热热闹闹过了一个好年, 安琳琅闲不住,盘算了资产,又去琢磨起她的生意来。
去年一年虽然忙碌,但收获不小。如今她一个月挣个四百两都不在话下。
细细一盘算,扣除明年的成本,安琳琅的宝箱里竟然也存了两千多两。不仅如此,酸菜鱼的名声越来越大,已经在省城传开。腊月的时候就有不少省城的酒楼食肆来武安县寻安琳琅,想要学玉满楼的做法,也买下酸菜鱼或者别的菜色的食谱,以抽成的方式签合约。
说起来西风食肆的新鲜菜色可不少,其中广为流传的自然是酸菜鱼。除了酸菜鱼,一道名为东坡肉的菜也十分有名。酸菜鱼已经被别家抢了先,拾人牙慧也没有意思。他们此次前来是想磨下东坡肉的售卖权。
安琳琅是有过这种打算的。她想把生意做大,想扩大版图。单她一家来做是不可能的。若是搞垄断,培育技艺娴熟的厨子和能力出众的经理人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她想在短期内做好,想都不敢想。但若是让技艺成熟已经有自己的小生意的人加盟,以专利所有权的方式去扩大却是可以的。
关于这件事,安琳琅特地拉着周攻玉详细谈过。
玉哥儿倒是没有别的建议,事实上,就算安琳琅想搞垄断,周家也是有这个势力支撑的。但安琳琅显然不想周家掺和到她的生意中来,玉哥儿自然是顺从她的想法来谋划。
“这种方式可行。”关于安琳琅在从商上的天赋,玉哥儿从来都是惊叹并赞许的。
安琳琅当然知道可行,不可信酸菜鱼就没有这么大的名声了。她主要担心的是古代人没有产权意识:“只是专利所有权该如何保证,该怎么杜绝别家商户仿制,大齐没有相关的商法。”
安琳琅是知道古代许多商业巨贾背后有大家族做支撑,但是商标这种东西很少。
“这个不难,”周家的势力足够了,“你具体有想过如何操作么?”
“首先得设计一个商标。”
“商标?”这个词新奇,周攻玉第一次听到。
“就是一个独属于西风食肆的图案,类似于各大家族的族徽。”安琳琅记得京中大小家族都有独属于自家的家徽,但是这种家徽只在贵族之中流行,平头百姓还没有这个意识。换句话说,如果在晋州做商标和品牌,想杜绝下面的商户山寨就需要一定的手段。
玉哥儿立即就领会了安琳琅的意思。周家确实有足够的影响力,但晋州天高皇帝远,大部分百姓不识字。想要他们认可商标的专属就需要官家肯定。
安琳琅想要的是县令出相关的地方规定,但是有什么方式让县令去做件事很难。
说起来,武安县的这个新县令至今还没怎么露过面。虽然自从张县令被罢官他马不停蹄地接任武安县,却没有大刀阔斧地做出过革新政策。一切就还是照着原来的制度走。
他本人既不跟县城的商户打交道,也没有关心当地农业。唯一表现出不同的,大约是给当地的诗画社投入了不少的热情。时常会出现在诗画社品鉴当地学子的诗画作品,唯一来往密切的当地书院的举人隆安先生。仿佛没有学识的人不配与他相交似的,行事极其的高傲。
“此人是封家的旁支,”周攻玉早命人就查过这个县令,对人有一个印象,“为人自命不凡且行事迂腐,颇为沽名钓誉。想让他办事不难,这桩事你且安心,我自会让人去办。”
“玉哥儿!你的行踪能公开了么?”
“行踪一直都没有隐藏过,”周攻玉笑笑,“况且,不需要我出面,我只有方式让封县令办事。”
周攻玉有这个能力,安琳琅确实是放心的。别说这件事玉哥儿能轻松高定。院子外头还有个贪嘴的老爷子呢,这老爷子的分量可不轻。请他出手,事情也不难。难的是:“玉哥儿你帮着设定个商标呗?”
安琳琅实在不会画,她小时候还能画画简笔画,如今大了连简笔画的创造能力都没了。
周攻玉看她愁眉苦脸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这个就更不难。
除此之外,安琳琅的想法是。将菜色和一些特殊的做菜方法可以以加盟的方式抽成卖出去。她手里捏着原料和特殊食材。比如说,酸菜作坊的特殊酸菜,香肠作坊的特质香肠。将来等剁椒鱼头这道菜的名声也打出去,辣椒就要登上西风食肆的餐桌。
除了省城酒楼食肆特意来想复制酸菜鱼的成功,也有不少商户看到了香肠的商机。虽说香肠已经在中原地区卖了一段时日,晋州这边还是消息滞后,省城的商户此时才反应过来。
但反应慢不代表没钱赚,省城这边的市场也确实还没有开发。这些商户在省城也是有一定影响力的,合作自然是可以。等洽谈的时候,安琳琅才惊觉手下的人不够用。杜宇能说会道,确实能顶不少事儿,但杜宇也不能身兼数职。玉哥儿如今情况特殊,已经分不出心力去帮她做这些事。
“我想招人。”安琳琅可以贴广告招工,但那等真正能力强的人大海捞针,“玉哥儿你有合适的推荐么?”
“你需要多少人?”周攻玉手头自然是有人的。只是目前周家的掌家印在周临凛手中,调动人手只能暗中进行,“这样吧,我先拨二十个过来。你暂时试用看看,顺手的就留下来。”
安琳琅眼睛蹭地一亮,忍不住扑过去在他脸上盖了一下:“感谢!我不会亏待他们的!干得好,给的多!将来他们就是我商业版图的肱骨!”
事情都有两面性,周家家族内部的人物确实复杂,但人才也确实是多。
托别人办事,安琳琅或许会不好意思。但找玉哥儿就不同了。事实上,玉哥儿若没有答应,安琳琅的打算是去收容官奴的地方试试运气。但安琳琅对大齐朝廷的机关设置并不清楚,不太懂一般官奴会在哪里收押。又如何能买。本来是想让玉哥儿帮忙想想办法,谁知道玉哥儿直接拨人。
不过即使有了人手,安琳琅还是想去官奴之中选选看,毕竟杜宇就是玉哥儿从官奴中挑选出来的。运气好的话,她若是再选出一个杜宇或者五娘呢?
“大齐的犯官家眷和奴婢被收作官奴的很少,大部分会拖到牙行售卖。一般情况下,三个月内就会被卖出去。”周攻玉猜到了她的小盘算,“因为大家族里精心调教的奴婢都是十分有能力的。除非品行有很大的问题会被剩下,很少能捡到漏。”
安琳琅‘啊’了一声,那杜宇和五娘是怎么回事?
“杜宇和五娘不一样,”玉哥儿看她表情就看出意思,“杜宇和五娘算不得大家族里最得主人喜欢的一等奴才,若真按能力来说,勉强算作三等下人。”
安琳琅:“……”大家族里连奴婢都这么卷么?
“别这么看我,大家族中奴才若不会办事,主子养他们做什么?”
膝盖默默中了一箭,怪不得老爷子说她这样的在大家族里怎么死都不知道。安琳琅感觉有点受伤,她明明也没感觉到自己跟玉哥儿的差距有多大……
“主子学得是御下之术,琳琅只需要懂得怎么用人。”周攻玉拍拍她,“不同的身份做不同的事,不需要太苛责自身。作为主子镇得住下面人,拎清头脑,有识人之名,赏罚分明就够了。”
……说的也是,她是资本方来着。
有了玉哥儿的宽慰,安琳琅也放宽了心。
翻过年后,玉哥儿突然变得非常忙。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时常几日见不到人。安琳琅不知他又在暗中忙什么,但每回见他回来都是一脸的疲惫。而章老爷子祖孙俩接二连三的接到家中的催促信件,正月初八这一日离开了西风食肆。
临走之前,章老爷子带走了三千根的香肠和一罐剁椒酱。章谨彦特意来找安琳琅,递给她一个木匣子。
安琳琅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只碧玉簪。
虽然古代知识匮乏,但安琳琅多多少少还是知晓非兄弟父亲男子送女子簪子的含义。对上章谨彦明亮的双眸,安琳琅将木匣子退了回去。
“是我来晚了?”章谨彦眼中的光黯淡下去,“你做好决定了么?”
“嗯。”安琳琅指了指头上的白玉钗,“就这个了。”
章谨彦沉默了许久,坚持把碧玉簪送给安琳琅:“东西送给你,别无他意,只做你及笄之礼用。若是将来后悔,你可以来荆州章家寻我。”
说完这一句,他撑着伞上了马车。
人走得匆忙,仿佛热闹的方家一下子就清净下来。
安琳琅还没来得及感慨安静,趁着周攻玉又一次不在,在方家安静当隐形人许久的安家人在一个下午敲开了安琳琅书房的门。安家管家扑通一声跪在了安琳琅的面前,双手高举一封信,递到安琳琅的面前:“二姑娘!求求你快回京城看看吧!老太太病危!”
安琳琅心里猛地一个咯噔,从她的策划书里抬起头来。
“安家发生了大事。大姑娘母女被老太太赶出家门,怀恨在心。为了报复老太太,她们买通了外面的人,故意对外宣扬二姑娘你被卖入青楼妓馆,早已是残花,咳,把老太太气得当场吐血。”任管家说到这事儿双目通红,“总之,你快回去看看吧!”
安琳琅倒是不在乎什么名声,她听到老太太吐血眉头紧紧地皱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信,信。”
信是安侍郎亲手写的。
安琳琅于是低头看信,一目十行地看完,然后霍地一身站起身:“去备马车,交代下去,我要回京。”
第一百零八章
事情发生的突然, 但安琳琅还是记得很清楚,安家老太太在安琳琅失踪的三年后去世。书中虽然没写,但安琳琅大概能猜到安家老太太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大致有心脑血管之类的老人病, 受不得刺激。安玲珑搞小手段是何居心安琳琅不知, 但老太太出事她不能坐视不管。
安家老太太是‘安琳琅’两辈子唯一在乎的人。
安琳琅占了‘安琳琅’的身体, 理所当然地负有保护老太太的责任。她原本的打算是按照剧情的走向, 三年后再出现在京城。现如今看来, 事情好像没有按照原书的剧情进行。不知其中到底发生怎样的变故,真善美女主竟然跟安家老太太撕破脸皮。她怕有意外,还是决定回去一趟。
正月里县城的商铺大概在正月十五这一日开张。西风食肆不会等到这么晚, 但该会在正月初八就开。安琳琅只能事先将县城和镇子两边的生意安排好,自己则随安家人先回京城。
周攻玉不在, 安琳琅也要走,两边的生意一下子没有了主事人。方老汉与方婆子这一年里事事靠两人做主,两人一走他们就仿佛失去主心骨一般感觉恐慌。
方老汉眼巴巴地看着安琳琅,想挽留又开不了口:“玉哥儿不在,琳琅,琳琅你会回去多久?”
他其实想问安琳琅回去以后还会回来么?
琳琅的家人找来了, 玉哥儿的家人也找过来。虽然方家夫妻俩早就知道两个孩子早晚有一日会离开, 但真的有这一日,他们还是有些难以承受。
“不会太久,这边的生意才起步。爹,京城的事情处理完我便会回来。”
安琳琅看他惊慌的模样,忍不住心中一软。
说起来,方老汉是她来到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救命恩人,也是亲人。叫他爹,安琳琅是心甘情愿的。若是可以, 安琳琅其实也不大愿意回京。她对豪门贵族的生活并不感兴趣,她素来信奉钱靠自己挣这句话。但旁人可以无视,安老太太她也必须顾:“这段时日生意就交给玉哥儿,这件事我已经跟周剑周战说过,你不必太担心。你跟娘喜欢摆朝食摊,开春以后继续摆便是。”
“不等玉哥儿回来商量商量?”得了安琳琅肯定的话,方老汉夫妇心定下来。
“事不宜迟。”安琳琅记得老太太卧床一年不到就去了。若是剧情发生变化,或许老人家提前去世。思及此,她深沉地叹了一口气:“家中老人病危。”
听到这,方老汉顿时正色起来。他是最心善孝顺不过的人,若为孝顺长辈他是万万不会阻拦的。
“病的严重么?多久了?大夫怎么说?”方老汉急忙问。
方老汉这么多年来难得过了一个热闹的年,腊月一过,脸上身上也长了不少肉。如今看起来已经不似一年前的消瘦干瘪的寒酸模样,脸上也再没有了愁苦的神情。此时若非腿脚不便,倒也有点富家老爷的模样。只是人心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纯良。
他此时跟在安琳琅身边,一瘸一拐焦急的模样,倒是让安琳琅觉得十分温暖:“病情如何还不清楚,听说吐了血。如今卧床不起,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方老汉一听吐血,忙道:“邹大夫医术超群。玉哥儿那么难治的病都治好了。不如琳琅啊,你回去的路上在省城停一下,看看能不能请动邹大夫。若京中大夫没办法,邹大夫或许有办法治。”
安琳琅点点头:“爹放心,我自会安排。”
周攻玉如今不在,庶务便先交到杜宇的手中有他暂管。待到周攻玉回来,自会挪到他的手中去。镇子这边的西风食肆还是孙师傅和几个徒弟。孙荣刘厨子他们各自管着香肠作坊和酸菜作坊。县城这边的西风食肆杜宇暂时账务,后厨就交给五娘和孙成。
安琳琅快速地安排好一切,次日便启程虽安家人回京。
因着催得比较急,一路回去都是快马加鞭,风雨兼程。马车抵达京城城外之时,安琳琅都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飘出躯壳。虽说她早就知道古代道路不平坦,坐马车不是很舒服。但她现在只觉得后半辈子都不想乘马车了,感觉她的尾椎骨估计已经报废了。
“二姑娘,马上就到家了。”任管家一路看她又是吐又是吃不下饭,人眼看着都瘦了一圈,“老太太得知姑娘您要回来,早就在盼着。”
安琳琅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说太多:“快点回。”
马车到安家门口的时候,门口已经有两个婆子在看了。除了两个婆子,还有两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攥着手在来回踱步。她们是安琳琅的贴身侍女,当初跟去金陵的两个被林家人处置了。如今这两个是没有跟去金陵的。她们跟着老太太院子里的婆子在门口等,此时一看到马车上的任管家,脸上焦灼的神色顿时化作欣喜。冲下台阶就迎了上来,眼巴巴地往马车里看。
待到马车停稳,一只手从马车里伸出来。其中一个圆脸的姑娘率先上去将车帘子掀开。而后扶着安琳琅下了马车。
她们早听主子说过,二姑娘在外吃了苦,有些不认人。所以对待安琳琅冷淡的态度并没有觉得如何,反而殷勤地上来介绍安家。另一边一个性子较静的姑娘撑开了伞,两人扶着安琳琅慢慢往府中走去。天空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冬日的京城比上辈子的京都要冷得多。
“姑娘,老太太早就在等着了。”两婆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言简意赅地将这段时日府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提到安玲珑时,他们脸上都难掩晦气,“……这段时日,老太太受了不少罪。”
安琳琅其实来的路上听任管家大致说过,点点头便先随他们去了安老太太的院子。
安家的府邸占地很广,分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古代以南为贵,安老太太的院子在正南方。走了约莫一刻钟才到,刚一进屋,一股浓郁的药味儿扑鼻而来。
屋里烧了地龙,十分暖和。安琳琅还没来得及打量四周,就看到一个衣着体面的婆子抹着眼泪疾步迎上来。走至安琳琅三步远的地方站定,红着眼睛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安琳琅。见她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十分朴素的模样,顿时就忍不住掉眼泪:“姑娘在外受苦了。”
安琳琅不认得她,但看这态度应该是很亲近的人。耳边那个叫兰芳的姑娘上前小声地提醒了一句。安琳琅才知道这是老太太的陪嫁丫鬟,也是自幼亲自照顾她的奶嬷嬷苏嬷嬷。
苏嬷嬷一看安琳琅陌生的眼神顿时就绷不住眼泪,她连忙把头扭到一边:“姑娘人没事就好了。没事就好。快些进去吧,老太太还在里头等着呢,你且叫她瞧瞧!”
安家这一层又一层的门总让安琳琅感觉不自在。大约这就是大家族吧。
进了内室,屋里就已经掌了灯。这个大冷的天儿里,门窗一关,屋里晦暗得很。刚一进屋安琳琅就闻到一股苦涩药味儿,床上坐着一个消瘦的老太太。
满头的头发白了一半,额头一块抹额护着脑袋,此时正靠着床柱朝她招手。
安琳琅坐过去,老太太抓着她的手就红了一双眼睛:“人没事,人没事就好……你这丫头好狠的心!出去一趟几年不回来!是不是非得我老婆子人死灯灭,你才舍得回来看我!”
说着,她呜咽一声就哭起来。
安琳琅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手足无措地看着她。然而这老太太扑过来就一把抱住她,一边拍打她一边呜呜地哭。安琳琅的颈边衣料都湿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环住她。小心地拍了拍,怀里的老太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腰肢佝偻着,弄得安琳琅都莫名地鼻酸了起来。
“你这个狠心的丫头!”老太太哭得直打嗝,“要不是老任说我老婆子要死了,你怕是不回来!”
安琳琅不知该怎么说,只能默默地挨了一顿捶打。
祖孙俩抱着哭了好一会儿,安老太太才慢慢歇了气儿。屋里的人不知何时都退出去,只剩祖孙俩和几个亲近的仆人在一旁抹眼泪。
老太太放开安琳琅,摸着她的脸颊打量了许久才感慨一句:“瘦了。”
“还好,”瘦了确实是瘦了,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抽条儿拔长的时候。安琳琅原先大概只有一米四几,去岁一年拔高了十多厘米,如今差不多有一米六。此时听着老太太的话笑了一声:“没瘦,只是长高了。我在外面,其实没吃多少苦,您,祖母不必太伤怀。”
“这还叫没受苦?”老太太也不是好糊弄的,她一把握住安琳琅的手翻过来。手经常做饭,早已不如往日柔嫩。虽然不至于长满茧子,摸起来却也有些粗糙,“这手都糙成什么样儿了还没受苦?安玲珑那个死丫头,我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说到这个,安老太太就忍不住恨得咬牙切齿!
安玲珑这个孙女终究是留来留去养成仇。论起狠毒,安老太太见过对外人狠毒的,却没见过对自家人下手这么狠毒的人。若非他们对琳琅做出那等不可饶恕的事,她绝不对将她们母女赶出府去。然而即便赶出府邸,这点手段也不过是略施小惩。她一没有伤人二没有斩断他们跟府中的联系,安老太太自认为已经是轻拿轻放,对不起琳琅,可这些心思歹毒的人却不知好歹!
安琳琅回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大概,但到底怎么回事还一知半解。
照道理说,女主安玲珑这个时候已经嫁给男主路嘉怡,如今应该还在新婚期才对。安琳琅虽然对剧情的记忆模糊不清,但大致的走向还是知道的。路嘉怡是嘉庆三年的新科状元,在红榜下差点被尚书府的家丁榜下捉婿。他高声告知家中已有娇妻才免于这场闹剧。
托了玉哥儿的福,安琳琅将年份记得很清楚,今年是嘉庆三年。换言之,安玲珑已经嫁到路家,如今应该远在金陵。又怎么突然跑到京城,还散布谣言把老太太给气得吐血?
听到安琳琅的疑惑,安老太太于是将这一年多里发生的事情都说给安琳琅听。从安琳琅失踪林家人假冒她写信安抚安家故意隐瞒,到安玲珑下药与路家嫡长孙成就好事却落得满城笑柄的名声,到安玲珑不满给路嘉怡做妾来京城求救,被安侍郎给强行接回来等等种种,听的安琳琅瞠目结舌。
等等,不是,安玲珑给路嘉怡下药?这不对啊!
原书中女主是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地嫁到路家去的。算不上十里红妆,却也是引得金陵城内诸多内阁姑娘艳羡不已的盛大婚礼。这毕竟是偏重生甜宠文,怎么就跑偏了?
安老太太如今提起安玲珑已经全然没有了长辈的疼爱,全是愤恨:“当初害你走失的找人牙子就是她找来的,她假惺惺地跑去晋州找你。结果引得路家那小子跟他一起去了晋州,留了把柄给路家的那个小子抓到。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招惹了嫌弃,当真是可笑至极……”
安琳琅是知晓这件事的,那些人早就被玉哥儿就出来。不过安老太太一提,她立即就忆起去年正月里她在镇子口惊鸿一瞥的红唇女子。原来当时不只是安玲珑,路嘉怡也来了?
怪不得,路嘉怡可是个十分看中妻子品行的男主。毕竟路家的教导便是,妻贤则家和。一旦被他发现安玲珑品行不端,确实极有可能会翻脸。
不过这些跟她有何关系?她流落在外,跟安玲珑已经没有利益冲突。再说,安玲珑算计了这么久才得偿所愿,若单纯为了报复安老太太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得罪整个安家……未免太过于冲动无脑。毕竟已经得罪了路家,再得罪娘家,她是破罐子破摔了么?
安琳琅心里奇怪,嘴上不自觉地问出来。
安老太太冷笑:“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有了身子了!下药怀上的,以为路家那小子会就此认了。结果派人去客栈,路家那个小子已经跑了个不知所踪。她找不着路家人,正在逼你父亲下血本替她筹谋呢!真是个眼皮子浅的,在安家春风得意十几年就以为外面的人都跟安家人一样睁只眼闭只眼?做事擦不干净屁股的蠢货,还真以为全天下就她一个聪明人!”
安琳琅:“……”
话说到这个份上,安琳琅也算是彻底听明白了。
安玲珑怀孕了,怀的是路嘉怡的孩子。路家跟安家的婚事还没有过两家的明路。因为她的事情,安老太太如今恨透了她,安侍郎如今也满心在找安琳琅回来这事儿上。根本分不出心思去替她筹谋。奈何她等不及,她的肚子也等不及。情急之下,她出昏招坏安琳琅的名声,让她有家归不得。
这般依一般官家之家来处置,自然是对外宣布死讯以全家族名声。那安侍郎对她的慈父之心,不可能让她十七的年纪等,定然会提前操办她的婚事。
安琳琅一下子弄懂了她的脑回路,顿时有些失语:“那……父亲呢?父亲怎么说?”
“你爹?呵~”
提到安侍郎,安老太太就火冒三丈:“他如今还不相信这事儿是他温柔体贴的大女儿做的。打杀了几个奴仆就想把这件事平息下去,真的是被猪油蒙了心!”
老太太一边说一边捶得床铺啪啪响,气得胸口一起一伏。
安琳琅赶紧给她拍拍背,父母对子女的感情哪里是能事事论那么清楚的。自古以来,一碗水端不平的父母比比皆是,安侍郎算是比较公平的父亲。当然,不考虑嫡庶身份的话。安琳琅其实没有太愤怒,她对安侍郎的记忆比较模糊,只记得一张脸罢了。
祖孙俩说了好一番话,老太太又打听了安琳琅在晋州的日子。得知她被一对好心的夫妇所救,除了缺衣短食,没受什么苦,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
这些事其实任管家早就写信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京城。但老太太总得听安琳琅亲口说才放心。老太太原本担心信中说的琳琅是被买回去给老夫妻的病秧子独生子做妻的,如今看她还梳着姑娘的发髻顿时就更放心了。确实是善心的人家,安家怎么谢都不为过。
“罢了,你也舟车劳顿许久,怕是这会儿骨头都要散架。”老太太拉着她说了这么久的话,又是哭又是捶床的,其实也已经累了,“快回去好生歇一歇,傍晚来祖母这用饭。”
安琳琅回来,她的精神就好了许多。事实上,自从任管家寄信来说了安琳琅要回,她的身体就一直好转。如今也已经能下床,只是天冷了身体到底是虚。
待到安琳琅出去,她才扶着苏嬷嬷的胳膊又躺下去。
安侍郎才一下职回府就听说安琳琅回来,马不停蹄地就来安琳琅的院子。
安琳琅彼时刚睡醒,人在老太太的院子小厨房里,打算给老太太做一点暖胃养身子的汤。安侍郎在琳琅的院子扑了个空,转头又马不停蹄地来了老太太的院子。
只是他才刚一进屋,没跟老太太说两句话,就被老人家一个杯盏咱在了腿上。
滚烫的茶水扑湿了衣摆,冬日里衣裳穿得厚倒也不嫌烫。安侍郎捏了捏眉心觉得十分疲惫:“母亲,儿子每日上朝与同僚周旋应酬已经够累了,为何就不能体谅一下儿子?她已经十七了,马上就嫁出去,作为父亲,我最后帮把手还错了么?”
“我体谅你,你又何曾体谅我体谅琳琅?”老太太一听他张口就觉得烦。
今日女儿回来安侍郎本来欢欢喜喜,此时仿佛被浇了一瓢冷水,又烦又燥:“家里人好好的,母亲放宽心,睁只眼闭只眼吧!非得必死玲珑不可么?”
“我逼死她?我逼死她?!安和山,你这话说的可就诛心了!”
安老太太没想到儿子会这么说,到底那两个女人说了什么让儿子这么蒙着眼睛装瞎,“事情若不是她做的,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太太跟她个小姑娘争个什么劲儿?怪不得说宁跟讨饭娘别跟做官爹!就你这个糊涂样儿,我若是不在了,琳琅还不得被你们磋磨死!”
“那你让儿子怎么办?”安侍郎烦躁地直抓头发,“把她一个怀了身子的人丢在外头自生自灭?她再过一两个月就远嫁了,往后也不会回来!母亲!琳琅是我女儿,玲珑也是我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你非得让我死了一个才行么?这京城的冬日这么冷。若是狠心一点,指不定就要一尸两命。再说琳琅如今不是回来了么?人没事,错就可以再挽回。”
“她一个庶女,算什么女儿!”安老太太完全不掩饰自己厌恶庶女的心思,“也就你拿她当个宝!”
安侍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话也不说了。人反正他是不可能不管的。
“尽早给我弄出去!”安老太太声音里藏不住冷酷,“我管她是一尸两命还是一尸三命,这条路是她自个儿作的,不自爱就活该短命!她就该自己受着!”
母子俩就这么僵持住了,安琳琅端着汤盅在门外犹豫着进去还是不进去。
不知站了多久,身后一声惊呼打断了安琳琅的犹豫。她转头一看,一个穿着湘妃色直裾的少女扶着丫鬟的胳膊正瞪着一双美目惊慌地看着她。湘妃色的直裾,外面罩着一件通体火红的虎皮斗篷。毛毛的绒边映衬的她一张巴掌大小的小脸白皙似雪。口脂涂的红,娇艳欲滴。
这一张嘴,安琳琅立即就认出来——女主,安玲珑。
安玲珑紧紧捏着手帕,瞳孔微颤地盯着安琳琅。几个呼吸之后才慢慢勾起了嘴角作出虚弱的笑容。她半靠在丫鬟的身上,仿佛弱不胜衣:“……二妹妹,你回来了。”
安琳琅微微挑起眉头,一双清澈见底的桃花眼将她的身影纳入眼底。那平淡的脸色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容,没有搭理她,反而示意丫鬟掀开帘子。
身后的安玲珑捏着丫鬟的下巴,已经没有进去的意愿,转身就想走。
刚走一步,便被苏嬷嬷叫住。
安玲珑转过身,勉强地笑了笑。
“大姑娘,老夫人和大人已经听到你们的动静了,进来吧。”苏嬷嬷丢下这一句,转身挂上笑脸就跟上了安琳琅,“姑娘,老夫人早就在等着您这碗汤了,听老任说,可真是绝无仅有的好味道。”
安琳琅笑了笑,抬腿踏了进去。安玲珑被苏嬷嬷那双眼睛盯着,不敢不进,硬着头皮跟上来。
两人一进屋子,老太太就朝安琳琅招了招手,赶紧让她去自己身边坐下。一旁的安侍郎许久没有见二女儿,此时也顾不上后面进来的安玲珑委屈巴巴的脸色,自顾盯着安琳琅神情颇有些激动。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安琳琅,嘴里连连地道:“还好,瘦了一些,精神瞧着不错。”
安琳琅对安侍郎没有太深的印象,记忆本身不多。加上不够被偏爱,所以也没有那么浓烈的依恋。她只是微笑地任由安侍郎打量,他问什么答什么。
她自认自己没有表现太多,但这在安侍郎看来已经很多。毕竟往日的二女儿总是阴沉地低着头,一副不善言辞的孤僻模样。如今抬头挺胸、眉眼清亮、应答自如的安琳琅对安侍郎来说已经算是惊喜。他也是头一回发觉,琳琅这丫头长得如此出色。
他仿佛是找到了一些安慰,立即就对安老太太道:“出去一趟也并非没有收获,母亲您看,琳琅如今可落落大方多了……”
他话还没说完,老太太刚高兴一些的心情立即又染上了阴云。
她啪地一声放下杯盏:“这么说还得感谢安玲珑找人牙子?”
一句话堵得安侍郎脸都绿了。
屋子一瞬间安静下来。安侍郎的笑容僵在脸上,后面的话再没好意思说出来。与此同时,座下仿佛被遗忘的安玲珑默默低下头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安琳琅见状,默默将手边的汤盅推到安老太太的手边。淡淡一笑:“祖母不如尝尝我炖的汤。”
安老太太看安琳琅的这般,心疼的叹气:“你这丫头,就是亏在嘴笨心善。若是能学到某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哪怕一点儿嘴甜,祖母就不担心你遭人欺负了……”
这话刚说完,安琳琅这边还没接话,屋里就响起了细微的啜泣声。
安琳琅一愣,转头看过去。
站在屋子中央一声不吭的安玲珑以帕掩面正小声地啜泣着。安侍郎的注意力可算是转移到下面,一看安玲珑还站着,顿时就想让仆从扶她去坐。
“坐什么坐?这里有她坐的地方?”安老太太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安侍郎顾忌着安琳琅还在,不好意思当着才受苦回来的二女儿的面维护安玲珑。只能压低了嗓子道:“母亲,玲珑毕竟是有身子的人,你怎么忍心让她就这么站着……”
“忍心?”安老太太真的要气死了,她站起来,指着安玲珑道:“这种蛇蝎心肠的人,死了活该!”
话音一落,安玲珑顿时呜呜地哭出声来。她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无处申冤:“我知道老太太厌恶庶出子嗣!但是即便是庶出,我也是安家人!祖母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林家家大势大,有能力把一切错处栽赃到我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女头上。那婆子红口白牙污蔑我,我不能反驳,祖母不信我便罢了!如今京城传得那些乌七八糟的传言您也要强加到我头上?祖母为何就不信呢,真不是我做的!”
“我害琳琅作什么?我害了她的名声能得什么好处?”
安玲珑连招数都不带换的,“您为何就不想想,那传言是从何时开始传的,不就是林家人来京城以后?都是林家人记恨安家污了他们的名声,故意来害安家的,您为何就不信呢!”
且不说安老太太听到她旧事重提气得都要杀人,安侍郎那犹犹豫豫的姿态更是火上浇油。安琳琅冷漠地看着此刻梨花带雨的女主,不得不佩服,安玲珑会哭的本事。
反正是她,她是不可能哭得出来。
“我与姨娘当日可是身无分文被扔出安家的,祖母您都知道。我哪有那个本事去买通谁传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安玲珑一边说一边拿手捂住小腹,那柔弱的姿态还别说,看的安琳琅都心软了,“我敢拿腹中孩子指天发誓,京中传言当真与我无关,若我有半句谎言,就让我腹中孩子生不出来!”
古代人最看重誓言,轻易不敢发毒誓。还别说,安玲珑这个毒誓一发,连老太太都震惊了。
安侍郎早就心软了,当下就忍不住帮腔:“母亲,您能不能对庶出的子嗣也公平些……”
就在安侍郎要继续说,安琳琅忽然开了口:“去岁正月,我在武原镇看到你了。”
一句话,室内瞬间静了一静。
安玲珑眼角一跳,瞪着眼睛看着安琳琅。
“你当时看到我,让马车掉头就走。”安琳琅的嗓音平静而沉稳,“以为没人看见,但是不巧,你留在武原镇的那批要拐卖入窑子的人被我抓了,如今那些人就扣在我身边。狡辩没有用,咱们京兆尹官府见。”
安玲珑脸色瞬间雪白,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第一百零九章
屋内鸦雀无声, 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得见。
安老太太安侍郎等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姐妹俩,安玲珑脸白如纸。她瞪大了眼睛惊悚地看着安琳琅,那神情无论多少次狡辩也无法藏住的心虚。安侍郎脸色渐渐青了, 他看看大女儿, 又看看二女儿。即便心中再想自欺欺人, 也欺瞒不住。
所谓天真单纯, 被心术不正的下人所蒙蔽, 不过是仗着他慈父心肠罢了。安侍郎的喉咙渐渐干涩起来。
“安玲珑,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除了你一个聪明人,其他人都是傻子?”安琳琅声音出奇的平静。一双明媚的双眼倒影着安玲珑惨白的脸, 如此冷静的态度反而让人不敢造次。
“我,我, ”安玲珑求救的目光看向安侍郎,“父亲……”
安侍郎嘴唇微微颤抖着,他其实心中早有所觉。又不是真的那么单纯,官场上混了大半辈子的人再怎么不掺和朝政也不可能真的单纯无知?他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不愿相信自己养在身边的女儿心思歹毒。此时转头再看二女儿冷酷的侧脸,他翕了翕嘴角, 连求情的话都说不出口。
“我与你没有深仇大恨, 不过是为了一个路嘉怡。”安琳琅可不懂什么婉转含蓄,她素来说话都很直接,“为了一个男人便能做出杀人拐卖的事,我没办法对你仁慈。”
她的一句话彻底堵住了安侍郎想求情的心。
“心怀恶意,贪心不足却又自作聪明的很。路家那般欺辱不反抗,刀剑只敢对准自家人。”安老太太站起身来,一句话定了安玲珑的秉性:“也只是窝里横罢了。”
安玲珑脸一瞬间涨得通红,她想说路家那般家大势大, 她一个柔弱女子怎么斗得过?可心里憋屈她却不敢反驳,反驳就等于承认。
她于是哀哀戚戚地看向安侍郎。
安侍郎把头扭过去,反倒是安老太太有些担心。若是孙女当真把安玲珑弄到京兆尹,到时候庶女伐害嫡女的事情传出去,朝廷治儿子一个治家不严内务不修的罪。虽说儿子这些年没做出什么政绩,但若当真治了这个罪,怕是礼部侍郎这个位置坐不稳了。
“琳琅啊,”安老太太扯了扯安琳琅的衣袖,“送官这事儿……”
安琳琅顿了一顿,转过头来拍了拍老太太的胳膊。安抚一笑:“祖母是怕大姐姐被送去官府会坏了父亲的官声?”
声音清晰而平静,安侍郎瞬间扭过头去,看向他。
安老太太十分愧疚,明明全家只有一个人愿意为琳琅讨公道,结果还是为别人又要委屈她。可是儿子是一家人生存的根基,若是儿子的官途不稳,一家人都要被连累。她抽出帕子掖了掖眼角,想说什么话又不好说出口:“琳琅啊,祖母会为你讨到公道的……”
“可是父亲不是不信么?”安琳琅那双眼睛不其然与安侍郎对视,“或许在父亲心里,我还没有大姐姐重要呢。毕竟我阴沉又不贴心,母亲早逝,还没有弟弟帮扶。一个嫡女沦落到跟庶女平起平坐,被庶女害了还得顾全大局忍气吞声。我若不强硬起来谁能护我呢?”
安侍郎神情已经有些仓皇,目光都闪烁了起来。
安琳琅笑了笑:“再说父亲,大姐姐做出这等事之前就没有为你的官声考虑过,或许父亲在她心中,也不值当路嘉怡的一个青眼呢……”
且不说安琳琅这一句话落下,安侍郎的脸色都变了。安玲珑再也顾不上作那等柔弱可欺的姿态,骤然站起身怒指安琳琅喝道:“安琳琅你别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安琳琅歪了歪头,“那不如我们还是见官吧。”
“你!”
嘴边的反驳被噎回了嗓子眼,差点没把她憋得吐血。安玲珑气得脸通红:“你除了说这种威胁人的话,还能说什么!”
“除了会威胁人,我还会送你去见官。”
“如果说谎有用的话,大齐何必选官?真觉得自己无辜,那就去真金白银地练一练。京兆尹判你无辜,我就信了你无辜。”安琳琅都被她理直气壮的态度给逗笑。当真是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安琳琅本来不想一回来就撕破脸的,但这个女主好似不懂得收敛锋芒。该不会真以为自己重生一回就真的天选之子,其他所有人都是蝼蚁了吧?
这种迷之优越感有时候真的挺膈应的,至少安琳琅看着就觉得闹心。
安玲珑白着小脸瞪着安琳琅,她不敢再说。
她不知道安琳琅会不会真报官,但她不敢赌。一旦她被送官,不管做的那些事情有没有被查出来,她怀疑自己的婚事都要吹。路家可是到如今还没有上门下聘,路嘉怡也不知所踪。金陵那边的名声还能推说是路家的手段,若是被官府召唤,那真的是跳到黄河里都洗不清。
“父亲,爹,”但她怕了安琳琅报官,不代表她就愿意这么认。老太太都被她给比下去,她难道还怕一个安琳琅不成,“二妹妹如此不顾你的前程,如此不孝,您不管管吗!”
安侍郎最终将她和姨娘接回来给了安玲珑莫大的底气,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在父亲的心中地位不低。
安琳琅看了一眼没说话的安侍郎:“父亲确定要包庇大姐姐么?”
安侍郎翕了翕嘴角,还未开口,那边的安玲珑便率先一步抢话道:“安琳琅!你别太过分!大过年的非得坏了家里的和睦,非得逼得父亲给你道歉。怎么?别出去一趟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你如今不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呢么?没缺胳膊少腿的。怎么?非得逼得父亲祖母处死我才行?”
“哈哈,瞧大姐姐这话说的有意思。”
“只准你逼死我,不准我逼死你,怎么?你的命比我金贵么?”
安琳琅从前从未表现的尖锐,不代表她没有脾气。对付不同的人,她向来是有不同的嘴脸。安琳琅顿时冷笑,说出口的话句句像刀:“本来为了祖母心安,父亲心安,我才不想提起我在外面受了怎样的磋磨。结果我对长辈的孝心,反而成了你理直气壮的借口,当真可笑!”
“安玲珑,真要论起来,你一个庶女,不过是仗着父亲疼爱你,有两个弟弟撑腰罢了。怎么?是觉得父亲没有别的孩子,往后安家是要交到你一母同胞的弟弟手中便能肆无忌惮了?”
安琳琅话还未说完,安侍郎已经满脸通红。
他低低地出声阻止:“琳琅!”
“祖母,父亲尚且年轻,翻过年也不过三十有二。”
安琳琅笑了一声,说了一句十分僭越的话:“身边只一个洗脚婢伺候也不像样儿。偌大的安家总不能往后都交到两个庶子的手中吧?母亲已经去世十六年,父亲就是立即续娶我也是双手赞成的。父亲如今年纪还算轻,给安家留几个嫡子不成问题。”
“安琳琅你莫说些不着五六的胡话!”
安玲珑立即就炸了,“哪有未出阁的女儿家,关系父亲的房中事的!”
不得不说,安琳琅一针见血地戳中了她的隐秘心思。确实,这就是她的底气。
她敢跟老太太对着干,她敢对嫡女下手,就是因为安家除了她的两个弟弟没有别的孩子。安琳琅是嫡女又如何?出身比他们金贵又如何?将来出嫁了,最多祖母给她一份嫁妆的事儿。父亲疼爱她两个弟弟,安家的一切就都是她两个弟弟的。
“关心父亲的房中事?我那句话提起这事儿了?别自己心里想什么就觉得旁人跟你一样,”安琳琅根本都懒得搭理她:“祖母以为呢?”
安玲珑这般失态,可见心中的小九九即便不是被安琳琅猜了十成十,也八九不离十。
说实话,这么浅显的道理,安老太太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往日也想过给儿子续弦,只是一直以来安和山不同意。两个庶出的孙子虽有个不省心的姐姐和母亲,但她让教养嬷嬷看管的严,没叫两孩子跟这母女接触,性子其实还不错。想着人口简单些也好,便没想过再给家里舔麻烦。再说她身子也不好,事情一拖再拖……可今时今日安琳琅的话仿佛一记重锤砸在了她心上。偌大的安家真的交到两个庶子的手上么?
安和山又不是残废了不能生养了,连个继承家业的嫡子都没有,确实是贻笑大方。
“确实也该物色物色。”安老太太私心里也嫌闹腾才拖着,如今看来不能拖。她这个身子眼瞅着就要入土,若被这几个东西气得狠了早早蹬腿儿,她的孙女岂不是要被人磋磨死?
“总不能府上一个女主人都没有。将来老身去了,这家难不成给个洗脚婢当?”
这话一出,安侍郎的脸色乍青乍紫的。
说来说去,这错处全成了他的!安侍郎心中羞恼,尤其是挡着子女的面儿就谈及他的婚事,让他颇有些下不来台:“母亲!”
安侍郎其实也不傻,只是不想把一个和睦的家庭弄散了才选择了和稀泥。
在他私心里看来,只要家里人整整齐齐,磕磕绊绊的,磨合磨合,日子就还能和睦下去。毕竟人无完人,大女儿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只要大女儿给二女儿道了歉,加上二女也没出事,做父母的略施惩戒便够了。但如今这两姐妹显然不是他盼望的那么简单。大女儿是真心置人于死地,二女儿因他和稀泥怕是对整个安家或者应该说对他这个父亲都失去了信任。
“琳琅啊,”安侍郎心里酸酸的,“这件事,为父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的。”
安侍郎心里难受,总觉得说出这样的话就是故意偏袒似的。
虽然他不承认,但:“你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不管这件事是不是玲珑做的,都不能报官。你若是看玲珑在觉得不顺心,为父会把她送到庄子上去。”
“父亲!”安玲珑顿时惊叫。
“你闭嘴!”安侍郎再偏心也不能再闭着眼不看不听。何况安玲珑那点慌张都挂在脸上,他就是装瞎也没办法忽视。事情就算不是她做的也跟她脱不了关系,所以,作为父亲,他必须得给琳琅一个交代。安侍郎于是期盼地看着安琳琅,“琳琅,家和万事兴,爹也不偏袒谁。你看……”
安老太太脸色已经铁青了,靠在扶手上咻咻的喘气。
安琳琅却很冷静:“父亲觉得自己的做法对大姐姐不偏袒么?”
安侍郎一滞。
“觉得把大姐姐送去庄子上,继续锦衣玉食地养着。只要别来我跟前碍眼,这样就足够了是吗?”安琳琅抚了抚鬓角的头发,似笑非笑地问道。
安侍郎喉咙里一噎,顿了顿,抬手握住了安琳琅的胳膊:“……那不然呢?你想要为父罚她跪祠堂么?她还怀着身子,大冷的天儿你想要她死么……”
“我本来不愿意提的,”安琳琅抢断他的话,“父亲,但是我忽然想说了。”
安侍郎不解地看着他。
“说起来,若非我运气好,被方伯伯掏空家底买回去,如今你就要在晋州下等窑子里找我。”安琳琅说的是上辈之‘安琳琅’的记忆,“你跟祖母都知我脾气。我这等硬茬子死活不乐意接客,挨打是必然的。被打得皮开肉绽,指不定打死了丢进乱葬岗。父亲觉得,只是把大姐姐送去庄子上便足以抵消一切?大姐姐叫几句委屈,我就得为了家和万事兴,原谅她?”
“都说了不是我做的,是林家人!”安玲珑还在狡辩,“为何你们都不信!真不是我要卖的……”
安玲珑的叫嚣没有人听,一旁安老太太拿起一个杯子就砸过去,眼睛已经通红了。天晓得当初得知人牙子是要将安琳琅往下等窑子里卖的时候她有多绝望,她差点就没撑过去。
安侍郎的呼吸青了,脸颊有些烧得慌。
“说实话我很失望,父亲。”
安琳琅站起身,抬手推掉他搭在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安侍郎手掉下来的时候,看了一眼安琳琅。不只是脸颊,连脖子也不自觉地也红了。他咬紧了牙关,目光闪烁,竟有些不好意思与安琳琅对视。
“自打我被抓,父亲您你知道我在哪儿么?”
安琳琅笑笑:“我就跟个畜生一样,跟十几个人被关在一个囚车一样大小的笼子里。十四个人叠在一起,挤得骨头都变了形。”
她的语气十分轻巧:“我运气好,蜷缩在角落才勉强得以喘息。我们就是这么一直蜷缩着,一路从金陵到晋州,走了整整两个半月。期间挨了多少鞭子,受了多少欺辱。方老伯买下我的时候,我大约只有四五十斤。毕竟两日才吃一顿稀粥,能活下来算是我命大。”
屋里静的一根针掉地上都听得见。立在老太太身后的苏嬷嬷倒吸一口凉气,啜泣出声。
安玲珑已经不敢说话了,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仓皇地盯着安侍郎,一双眼睛里饱含泪水。她此时虚弱死靠在仆从的胳膊上,纤细的身子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要昏过去。
安琳琅瞥了一眼,心里冷笑。她可不是原主,有张嘴不晓得诉苦。安琳琅素来秉持的是有仇当场就报,有气让别人憋着。装可怜谁不会?
安琳琅十分平静地诉说着原主的经历:“我们到武原镇的时候跟猪羊一起摆在瓦市中央,那时候是寒冬腊月。晋州的冬日有多冷或许你们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每年武原镇上都会冻死十几个人,睡一觉就冻死了。就这样的天气里我穿着一件单衣,没有鞋。一个下等窑子的兔儿爷要买我,方伯伯看我要一头撞死,可怜我,将我带回家。但方家也是个穷苦人家,他们买我花光了所有的积蓄。”
这些事如果安琳琅不说,所有人都不知道。或许他们还觉得‘安琳琅’被卖出去这一段经历就好像出去游玩一样,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带过。他们不需要知道太多的细节,只要看到‘安琳琅’好生生地活着就够了。但安琳琅为何要让他们心里好受?她是那种善良的人?!
“方家还养着一个病秧子,方伯伯是个瘸子,方伯母身子不好。”安琳琅道,“一家子过着一日两顿粥的日子。多了我一张嘴,家里几乎揭不开锅。大冷天儿的没有衣裳给我穿,方伯母身子不好,我还得端着一大家子的衣裳去河边洗……”
“琳琅啊,”安侍郎这从来少年心性的中年人都落泪了,他不敢看安琳琅。捏了一把鼻子,语气中略带哀求地道:“琳琅,你别说了,爹都知道你受苦了……”
“爹你知道什么?你只知道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身边一堆丫鬟婆子伺候的大姐姐受了很多委屈,她虽然给人下药,找人牙子卖我,找人传流言害我名声让我有家不能回,但是她天真单纯,她都不是有意的。都是下人带坏了,我应该大度一点别跟她计较。”
安琳琅的话仿佛一把钝刀,在一刀一刀凌迟安侍郎的心,让他抬不起头来。
“爹是不是在心里觉得我对大姐姐太苛刻?”
安琳琅神情无辜得近乎讽刺,“毕竟大姐姐她给人下药被人家看不起差点就当了妾,真可怜,哪像我,只是差点当了下等妓子,最终也只事给个病秧子当了媳妇儿而已。”
远在晋州的周攻玉忽地打了个喷嚏,谁在骂他?
“琳琅,琳琅啊……”安侍郎已经说不出为安玲珑辩解的话,他连家和万事兴都说不出口。
一旁哭得眼睛都肿了的安老太太一拍桌子:“来人!把安玲珑给我赶出府去!今后就算是老爷,也不准他带安玲珑回府!还有她那个装模作样的姨娘,都给我扭送去官府!”
“爹!卖二妹妹的真不是我!”
安玲珑是死也不会承认自己做了这件事,“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主谋去……”
“安玲珑!”安侍郎忽然一声厉喝。
暴怒的声音吓得安玲珑浑身一抖,她瞪大了眼睛看向安侍郎。
“别把所有人都当傻子!”安侍郎失望地看着这个女儿。
安玲珑被他这个眼神刺伤,眼泪顿时就流出来。这次是真的流泪,恐慌的眼泪:“父亲,真的,你再相信我一次行不行?我真的没有撒谎。若是撒谎,我也不会拿肚子里的孩子立誓,父亲……”
就在安玲珑哀哀戚戚地哭求,一道怯懦的嗓音横插了进来:“奴婢可以作证。”
话音一落,所有人看向突然从外面冲进来的丫鬟。
这丫鬟安琳琅不认得,但屋子里安老太太安侍郎都有印象。不是别人,正是安玲珑自幼在身边伺候的贴身丫鬟,差点因为下药一事被发卖的芍药。
芍药低着头小碎步冲到屋中央,扑通一声跪下来:“奴婢可以作证,是大姑娘设计引得林家少爷跟二姑娘不合,才害二姑娘被赶出去。也是大姑娘买通的人牙子,杨婆子是万姨娘的表婶。三年前,她们在京城就见过,大姑娘那时候便跟杨婆子搭上关系了。”
芍药不顾身后安玲珑吃人的目光和安玲珑已经抓到她脸颊和脖子上的手,木着脸道:“她那时整日跟万姨娘说,想让杨婆子把碍眼的二姑娘给送走。”
“芍药!爹,不是的!”安玲珑哭了,“芍药是记恨我把下药的事推给她才这样害我的!”
“来人!给我把大姑娘拉开!堵上她的嘴!”
安老太太震惊无比,没想到这群蛇蝎心肠的东西居然几年前就在谋划:“说!你继续说!”
芍药仿佛已经看开了,她将安玲珑如何暧昧引诱林子冲,又如何勾搭路嘉怡。引诱安琳琅跟林子冲起冲突,又是如何装模作样去晋州找人,其实是故意引得路嘉怡一路相护,再以名声让路嘉怡娶她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当时在武原镇已经看到二姑娘的身影,是大姑娘找人故意模糊了二姑娘的踪迹,引得林家五爷去花街柳巷,带走了一个跟二姑娘同时期拐卖的少女尸体回去。”
芍药是安玲珑的贴身丫鬟,几乎把安玲珑做的事情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安侍郎瞠目结舌地听着这些年来安玲珑私下里的算计,只觉得齿冷。
安玲珑的狡辩已经是徒劳,芍药的指正比任何一个人指正都有力。
“大姐姐若是还有不服,吴老三还在我这。”安琳琅淡淡的嗓音在这个场合听着莫名有一种冷血的味道,“吴老三不知父亲祖母知不知?是大姐姐自幼用惯了的车夫呢。”
说着,门外就传来了动静。这次送安琳琅回京的人里就有吴老三,不仅有吴老三,还有几个当初被安玲珑买通了蹲安琳琅的混混也一块带过来。叫过来就一刻钟的事。
等到吴老三一脸忐忑地跪在芍药的身边,安玲珑的脸色已经不能用惨白来形容,俨然是青紫。
她惊恐地盯着失踪依旧的吴老三,就听到他跟芍药一样,把这些年安玲珑让他干的见不得人的事儿全部都抖搂出来。芍药虽然是贴身丫鬟,却着实不如吴老三知道的多。毕竟安玲珑许多事情要在外面做,芍药跟主子一起在内宅,自然只有吴老三做。
吴老三此人安侍郎如何不知?吴老三就是他亲自拨给安玲珑的。
“行了,行了。”安侍郎只觉得身心俱疲,一种无法用语言描绘的疲惫从心里冒出来,“把安玲珑拉出去,至此以后,安家没有大姑娘。”
“父亲!爹你要赶我走吗?这么冷的天儿,我还怀着孕,没有地龙我会冻死的!”
安玲珑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拖着,嘴也被塞住了却还坚持着哭喊:“你就算不心疼女儿,也该为两个弟弟想一想。你这样对我和姨娘,弟弟一定会记恨你的!”
安老太太立即拍桌子:“你看我就说吧!等正月十五我就给你物色!”
安玲珑其实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只想让安侍郎改变主意。见安侍郎不吃这一套,她麻溜地就开始认错:“爹!爹我错了!我认错!我给二妹妹道歉!”
“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磕头认错!!”
然而不论她怎么哭喊,屋内没有一个人心软。
……
安玲珑被拖出去的时候,安侍郎连一眼都没有看。今日他受了太多的刺激,竟然有些支撑不住。当下晚膳都没用,话也没来得及跟安琳琅细说,就以身体不适离开了安老太太的院子。
……
安老太太看着儿子萧瑟的背影,心里只觉得堵得慌。
“祖母,”安琳琅叹了口气,说她冷血也好,冷漠也罢。该为‘安琳琅’做的事她必须做,不可能因为谁不高兴便放弃,“尽快给父亲物色继室吧。家中没有正经女主子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安老太太看着短短几年成长了许多的孙女,一时间心情复杂:“你在外面受苦了,也长大了。变成如今这幅模样也不知是好是坏……”
若是可以,安老太太宁愿孙女还是一派天真,而不是这种沉稳的模样。
“人总是要长大的。”安琳琅淡淡笑笑,“一直在祖母的羽翼下不经风雨,终究是不懂事。如今吃了苦成长了,往后也能作为祖母的依靠,帮祖母分担了。”
安老太太闻言心口一软。
她摸了摸安琳琅的头发,须臾,叹了口气:“毕竟是你父亲,适时也该柔软些。”
安琳琅故作不解,转身将已经冷了的汤端起来。摸了一下,又放下去:“汤凉了。祖母,我再去后厨给你盛一碗过来,你先歇一歇。”
安老太太点了点头,看着她的背影远去,扶着苏嬷嬷的胳膊终究是叹息。
“这孩子,心里怕是怨了她父亲了。”
苏嬷嬷不知怎么劝,只能扶着老太太先进屋歇息。
晚膳,自然是一顿十分沉默的晚膳。今儿是安琳琅回到安家的第一日,餐桌上只有两个人。不过安琳琅并不在意,没有人来打搅她反而更自在。用罢了晚膳,她便也没多停留,撑着伞就回了原主的院子。原主的院子一直都有人收拾,她回来一切都是现成的。
安琳琅泡了个香喷喷的热水澡,上了床榻,闭眼就黑天一觉。
次日一早,安琳琅醒来之时院子里已经是一片白。白雪覆盖了屋顶和院墙,两三个仆从在扫雪。
见安琳琅起身,下人们端着洗漱用具鱼贯而入。
说起来,安琳琅虽然穿成了官家女,但却没习惯有人伺候洗漱。突然被扶着按到妆奁前坐下,那个圆脸的姑娘上前来手脚轻便地替她拆头发。自然一眼看到了安琳琅头上的白玉钗。
在安琳琅身边伺候的丫鬟,自然都是有眼力见的,一眼看出这个玉钗价值不菲:“主子?”
安琳琅见状,伸手拿过来:“给我吧,就用这个。”
“这个玉钗……?”
安琳琅瞥了她一眼,笑道:“未婚夫送的。”
就在安琳琅梳好妆,转头就支使了一个婆子去京兆尹。她赞同家丑不可外扬,但她没说不报警。举报安玲珑与人牙子勾结,联手拐卖妇女儿童,这算大义灭亲举报有功吧?
有冤屈,咱牢里说。
就在安琳琅用早膳,安家的大门被一个生面孔敲响。
路家人接到路嘉怡书童的信以后,快马加鞭地赶来了京城。因着来的匆忙,许多事情没来得及安排。匆匆到了京城,不巧京城中的客栈都住满了。空置的院子暂时没寻到,正在满城打听。结果就让他们打听到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安玲珑怀孕了。
这不,顾不上安顿,路家人马不停蹄地就赶过来。
与此同时,前去晋州的路嘉怡也在返京的路上。他捏着手中报喜的信,心中是五味杂陈。他那样状态不佳,竟然也中了一甲。千里喜报送到他的手上,他在回去参加殿试和寻找安琳琅之间痛苦挣扎了好几日,最终选择了将安琳琅的事情放到一边。
“琳琅,且再等等我。”路嘉怡心中宽慰自己,找安琳琅这一年半都等了,不差这几个月,“等我殿试结束,会立即回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