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0月8日

穿成被卖原女主以后 by 启夫微安(85 – 89)

第八十五章

西边的天色被彤色染遍, 云低压城,远处天边与山峦连成一条线。一阵晚风吹过,阴影将马车的影子拉得斜长。晚归的鸦雀凌乱四飞, 明明虫鸣声已起, 场面却莫名一片沉寂。

章谨彦眨了眨眼睛, 温和中暗藏打量的眼神落到周攻玉的身上。

只见马车的前方一个身量气场俊秀的年轻男子一身白布长袍, 乌发星眸, 唇如墨染。天边熹微的光照在他的脸上,仿佛一块美玉,清隽俊逸得仿佛不似真人。章谨彦其实也十分诧异, 在晋州这样一个小地方居然藏着如此出众的人。

“哦,玉哥儿啊?”老爷子从马车里伸出头来, “琳琅在后头呢,你莫在前面挡路。”

周攻玉的目光从章谨彦身上挪开,落到老爷子的脸上,老爷子一双眼睛正狡黠地看着他。他顿时喉咙一哽,跟老爷子颔了颔首,转身往后面的马车走去。

安琳琅正窝在马车里睡觉呢。古代的马路不似后世平坦。马车跑起来颠簸得厉害, 安琳琅怕难受上车以后就睡着了。周攻玉掀开车帘子只见里面的少女半靠在窗边, 怀里抱着一个大大的包袱蜷缩成一团。小脸儿往后仰着睡得正香。浓密的眼睫被光色照着在眼睑下面落下纤长的影子。红唇微张,正在轻轻吐着息。天边熹微的光拢在她身上,安详而甜美。

周攻玉眉宇之中的冰霜一瞬间化开,嘴角微微勾起来。

赶车的是周攻玉收缴的那个姓吴的车夫,自打被周攻玉教训过以后就乖觉得不得了。从不提回京或者回金陵的话,只听从周攻玉的吩咐做事。他也算是有眼力的人,自己这个新主子一看就不是一般人。为了周攻玉背叛安玲珑,他心里是一点犹豫不决都没有。

再说, 这里头的姑娘没人比他更清楚是个什么身份。这可是他的主家原配主母唯一的嫡女,跟着安琳琅可比跟着安玲珑一个庶女要有前程得多。往日他没那个资格到嫡女名下做事,如今也算因祸得福。

“公子。”吴老三恭敬地下了马车行礼道。

周攻玉瞥了他一眼,轻手轻脚地上了马车:“走吧,回食肆。”

所谓的派人去村里叫安琳琅回来,这个人就是吴老三。吴老三到底是官家调教的奴仆,常年在外走动,做事比小梨南奴要稳妥得多。

吴老三抬手放下车帘子,上了马车便甩了马鞭:“驾~”

前面的几辆马车也已经动了,吴老三驾着马车跟在后面,一行人晃晃悠悠地到了西风食肆。

城门口到西风食肆走大概一炷香,到了门口已经临近酉时。

夏日里天素来黑得晚,这个时辰点儿还不至于太黑。老爷子祖孙俩人在马车里掀开车窗帘子,一眼就看到悬挂在食肆正门上面的牌匾。屋檐下的灯笼泛着昏黄的光。章谨彦一眼就看到了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不禁发出喟叹:“好字!当真是好字!”

“这是玉哥儿的字。”老爷子一副炫耀的口气道,“这小子也不晓得是哪个名家教导出来的。”

“名家教导?”章谨彦虽然跟着过来,但其实对老爷子在武原镇的种种并不知情。对于安琳琅,相处了快十多日,他或许算有一定的了解。但对于周攻玉这个人他当真是一无所知,“他不是方家人?”

老爷子听到这个话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说他迂腐这小子还真傻给他看!

“你看玉哥儿这字这人,别说乡野村夫,这是一个小家族举全家之力都不一定教养出来的人。你小子那看人的眼力劲儿到哪去了?”虽说老爷子嘴上总骂章谨彦迂腐,实际上,这小子其实是他几个孙子里最疼爱最喜欢的一个。章家的得意子孙,到这里却装傻给他看。

章谨彦被祖父骂了一句面上赧然,他只是脱口而出地问了一句。

祖孙俩在门口欣赏了一会儿字才慢吞吞地下马车。

这回他们过来一路是轻装简行的。除了两人自己,就只有四个贴身伺候的仆从兼护卫。仆从的马车在最后面,西风食肆门前的空地不算很大,需得前面的马车安置妥当了才能让后面的马车过来。

食肆的伙计立即过来将祖孙的马车牵到后院。安琳琅的马车才走过来。事实上,车子一停下来她就醒了。但是感觉到自己现在的姿势,她硬着头皮没有睁眼。

只因一睁开眼眼前就是一个白皙修长的脖颈,突出的喉结近在咫尺,随着男子的呼吸而略有震动。安琳琅鼻尖充斥着一股清冽得仿佛松雪的气息。她很熟悉,是玉哥儿身上独有的气息。安琳琅不懂自己不过是睡了一觉怎么人就玉哥儿的怀里了?还是以这种抱小孩儿的姿势?

周攻玉其实已经感觉到她气息的变化,但是没有拆穿。就以这样的姿势打横将安琳琅抱起来,广袖盖住安琳琅的脸,就这般抱着轻巧地下了马车。

马车外的天晦暗得只看得见一丈以内的路,周攻玉抱着人绕过前庭直接从巷子里进了食肆。

章谨彦立在门口目送着两人背影的远去,微微翘起的嘴角垂下来。

转头刚准备往屋里走,就看到老爷子在屋里正对着大门的方向看着他。

“祖父?”章谨彦一愣。

老爷子端坐在座位上,正在为自己斟茶。

大堂之中已经掌了灯,灯火通明。他的目光顺着门口挂着的画作一副一副地看过去,眼中微微闪着幽光。然后落到自己的得意孙子脸上,叹了口气:“先过来坐吧,来尝尝这菊花茶,味道着实不错。”

章谨彦闻言在老爷子的对面坐下,一杯青绿的茶水被推过来,闻着有一股微微苦涩的花香。

“你看看这墙上的画,”菊花茶煮的委实不错,入口微苦但齿颊留香。一杯下去,满身的疲乏和燥热都仿佛随之消散,“比之你自己的画,又如何?”

老爷子不说,章谨彦也注意到这些画。事实上,章谨彦既然能被称为荆州第一公子,自然是才华出众。巧了,他最擅长的也是作画。一家食肆的墙上悬挂着未见过的佳作,自然是第一眼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本来只是欣赏画作,被老爷子点了一下,他才将目光移到画作的落款上。

‘山海先生’——一个未曾听过的名字。但是那落款的字体,分明跟门外的牌匾是出自一个人的手。他不傻,立即明白这些画是方才那个玉哥儿所作。

“我擅工笔,此人画作偏写意,各有千秋。”既然是第一公子,章谨彦也是有自己的骄傲的。他既不会低估别人,也不会妄自菲薄。不同风格的画作不应该一概而论。

老爷子就稀罕他不妄自菲薄的性子。虽说当下的风气要求学子谦逊,但老爷子素来不喜虚假的谦逊。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年。年轻人意气风发没什么不好,他可不喜欢掌家未来的继承人唯唯诺诺。于是摸了一把胡子笑起来:“确实,风格不同,各有千秋。”

“祖父,咱们自从出荆州便直奔武原镇而来。虽说琳琅的厨艺确实了得,但京中那位还有正事委托于我章家。耽搁太久也不好,若是祖父实在喜欢琳琅……不若孙儿与琳琅细谈,让她随行便是。”

“没可能。”他话刚说完,老爷子便笑了,“琳琅跟一般厨子可不同,她不是能听人摆布的性子。”

章谨彦不赞同:“不试试又怎知不可?”

话音一落,老爷子意味深长地看向自己这得意的孙子。

这小子打小就聪慧,出身好,资质高,活在花团锦簇之中太久做事难免放不下这双眼睛。安琳琅那丫头是个什么性子,这么些时日他还没有摸透。再说:“谁说寻人要西行的?”

“这是何意?”章谨彦一愣,看向老神在在吃茶的老爷子。

老爷子却已经懒得跟他说话,只一口饮尽杯中茶水起身往后厨走去。这食肆的结构布局与武原镇的西风食肆一模一样,老爷子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后厨的位置。

他背着手,大摇大摆地掀开帘子直奔人家店家的后头的庭院。章谨彦凝眉思索了片刻,猜测老爷子那边怕是得到消息,所以才这般不慌不忙。

但,老爷子这些时日跟他形影不离,又是何时得知的消息?

心中疑惑,章谨彦也放下手中杯盏跟了上去。

两人到了后厨,后厨这边就热闹得多。

庭院走廊上的灯笼全部燃着,灯火亮如白昼。刚才被周攻玉抱进院子的安琳琅此时满脸通红地坐在院子的石桌旁。她旁边的石墩上跪站着一个好似是异族的孩子,小孩儿年岁不大,正在她耳边叽叽喳喳。

“琳琅,你真坏!你这回回去这么久竟然没想起来带我!”苏罗好生气,他原以为安琳琅只是回去两三日便会回来。结果一取就是十日!他等的花都要谢了。一面心急一面又顾忌上回当面跟安琳琅发誓不会再一个人瞎跑,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县城里等。

安琳琅想到刚才的场景,脸颊还有些烧得慌:“我有事要忙,哪有空带你玩?”

“我又不要你带我玩,我自己会玩!”小家伙气鼓鼓的。

“行了行了,”安琳琅敷衍地摆手,“下回记得带你了,别吵了,别吵了!”

小家伙哼了一声,还是觉得不满意。伸着一只手到安琳琅的跟前,那凶巴巴的小模样跟要讨债似的:“那我让你给我带的绿豆糕呢!你说要给我买一大包的!”

绿豆糕是镇上糕点铺子里最火的一款糕点,小家伙往日在镇上,总被镇上的孩子馋。吃不到就一直觉得好,这回安琳琅要回去,他又想起来。特意让安琳琅给他带。

“在屋里,自己去拿!”

小家伙于是呲溜爬下石墩子,一阵风地窜走了。

老爷子难得到看到安琳琅不在后厨忙活,反倒坐在石桌边上发愣。扭头看了眼厨房,里面是五娘正在忙活。

安琳琅不在县城这几日,食肆里的生意就是她带着孙成两人来顶的。她做菜的手艺这段时日也是突飞猛进。本身就是擅厨之人,后来被安琳琅带在身边教,也算得安琳琅一两分教导。

正在老爷子犹豫要不要去看看,就看到后厨里走出来一个身影。

那身影高高瘦瘦,不知何时风吹开了天边的云,月光洒在他的身上,芝兰玉树。俊秀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眉宇之中透着一股隐秘的喜悦之色。不是旁人,正是傍晚时候在城门口见过的周攻玉。不过换了身衣裳,刚才明明穿着白的,此时一身的青色。

此时他手中捧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碗,正小心翼翼端着走过来。然后,堂而皇之地坐到石桌旁边安琳琅的身边,将碗推到她跟前:“先喝一碗。”

安琳琅:“……”

就在刚才,周攻玉抱着装死的安琳琅回到她的闺房。刚放下人就见自己下半身的衣裳上沾染了一大块的红色印记。印记还透着湿润,周攻玉诧异之下还伸出手指撵了一下。发现是血之后,赶紧把硬着头皮装死的安琳琅给翻过来,捏着她鼻子逼着她睁眼。

安琳琅窒息之下只能睁开眼,看到周攻玉眉头紧锁一脸严肃的模样还吓了一跳。她当时没反应过来,然后就听到了一句令她至今还觉得振聋发聩的话:“琳琅,你是哪里受伤了?血染了我一身。”

天雷滚滚,无法接受有没有!

事实上,她下午正是因为感觉腰酸背疼十分难受才靠在马车车厢上睡着的。当时就隐约有点感觉,被周攻玉抱起来的时候也感受到了泉涌的。但是抱着一种侥幸的心理,她觉得可以坚持到回屋。结果现实给了她重重的一巴掌,她不仅顶着鲜红的屁股坐在周攻玉的腿上,还给他胸口画了地图。

天啊!要不是天黑没人看见,她都可以挖个地缝把自己埋了!

“身上还难受吗?要不要请大夫?”

“不用。”来初潮请大夫,未免太夸张。安琳琅低头看着这碗黑乎乎的姜糖水:姜块切得是如机器标准刻度一般薄厚。不用说,出自周攻玉的手。姜的味道有点浓,老实说不太好闻。但一想这还是周攻玉第一次亲自下厨,好像也勉强能够接受了。

“怎么了?太烫了吗?”周攻玉知她心中羞耻,所以绷着没有露出丁点儿笑意。就怕这丫头恼羞成怒以后都不搭理他。但是,小姑娘终于来初潮了!虽说比预计的晚了两个月,但可算是来了!

周攻玉难言此时是什么心情,但喜悦的心情已经冲刷了他所有的顾虑,他的小姑娘终于长大了!

“没。”安琳琅无精打采地喝了一口,烫得她一哆嗦,“我缓缓再喝。”

周攻玉低低地‘嗯’了一声,抬眸看向立在走廊上怪异盯着他俩的老爷子。

老爷子似乎看出了什么,脑袋一扭,转身又折回大堂那边去。他的身后站着今日下午见过的那个年轻人,年轻人倒是没走。被周攻玉注意到后,他干脆下了台阶走过来。

周攻玉想到下午那一声‘琳琅’,看他的眼神便添了几分凉意。

“你便是玉哥儿是么?”

章谨彦似是没注意到周攻玉隐约的冷淡,很自然地偏头问了安琳琅,“琳琅,这边我能坐么?”

安琳琅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脑子里尴尬的画面甩出去,点点头:“坐。”

章谨彦于是堂而皇之地坐在安琳琅身边。

然后,目光落到安琳琅正端起来喝的小碗上。虽然没看见,但也闻到姜的味道。心里想着关心一下,便问了一句:“着凉了?”

安琳琅喝糖水的手一顿,含糊地点点头。

那边周攻玉的眼睛已经微微眯起来,对他僭越的态度难得表现出了攻击性:“这位是?”

“老爷子的孙儿,章谨彦章公子。”

安琳琅其实对章谨彦的印象不错。这个男子待人接物进退得宜,说话相处都十分舒适。他在乡下那差不多十日里虽说常常被老爷子骂迂腐,但却表现得十分从容。某些方面,安琳琅总觉得他跟周攻玉很相似,“这位……”

“琳琅的未婚夫,”周攻玉抢了一句话道,“姓周,字攻玉。”

“周攻玉?”虽然一直听老爷子说玉哥儿玉哥儿,他没想到周攻玉是姓周的。

况且,这个字也十分耳熟。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安南王世子便是名临川,字攻玉。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顿时轻呼了一声坐直身子。几番思索,又看了一眼周攻玉,心里刚才憋着的那股暗暗比较的劲儿顿时就散了。

夜色越来越深沉,皎洁的月光从屋顶倾泻下来,拢在这石桌旁的三个人身上。接着月光近处来看,章谨彦发现眼前的男子是一副粗布麻衣也掩盖不住的金质玉相。眼神深邃而暗藏锋利,并非初见时一个软弱书生的模样。

他先是单手拄唇,思索了片刻。

然后骤然站起身:“突然想到有些事要问一下,失陪。”

说着,他不等安琳琅说话,人已经离开了后庭院。

“他怎么了?”安琳琅已经把一碗姜茶喝光,目光追着章谨彦的背影疑惑地问道。

周攻玉眼睫低垂,鸦羽似的眼睫遮掩了眼中的幽光。

他伸手拿过安琳琅面前的碗碟,只歪着脑袋看着安琳琅的脸,眸色深深:“兴许是有事吧,五娘已经炖了乌鸡,晚上喝一点汤再睡。”

安琳琅这会儿缓过劲儿来就麻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麻。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嗯。”

然后起身,转身就要走。

刚走一步就发现手腕被人摁住,然后人转了一圈就落到了周攻玉的怀中。

安琳琅的眼睛蹭地瞪大,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坐的这位置。又抬起头,看向突然做出这种不符合他身份性格的动作的周攻玉:“你特么是被人换魂了?还是我不在的几日你被人砸了脑袋,突然疯了?”

周攻玉到嘴边的话被她一堵,噎了噎,半晌无奈地笑:“琳琅,我后悔了。”

“啊?”安琳琅努力地矫正姿势,她现在很危险,非常危险。古代可没有姨妈巾,现在用的东西是五娘先前替她缝的月事带。这玩意儿没有粘黏性,姿势不对可是会到处画地图的。周攻玉已经被她画毁了一件衣裳,这一件可不能再毁:“什么后悔?”

周攻玉似是也感觉到自己行为的孟浪,但是那个章谨彦看琳琅的眼神实在是令他恼火:“不娶妻之事。”

这话说的突然。

话音一落,本来还暗暗较劲的安琳琅呼吸一轻,不动了。

周攻玉深吸一口气,难得崩坏了素来从容沉静的姿态。他舔了舔下唇,瞥了一眼安琳琅。见她那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便又偏过脸去,低声道:“我想娶你。”

……

且不说周攻玉一记重锤砸在安琳琅的脑袋上,害得她大半夜的睡不着。就说金陵这边为了林子冲将安琳琅的死讯压下却一直觉得愧对女儿,压抑着的林家老太太终于爆发。

愤怒之下将小佛堂的香炉砸了一地,佛珠经书扔的到处都是。什么与佛主的三年之约,什么顾全孙子的名声对安玲珑视而不见,这一刻统统都顾不上。她命下人将衣裳都没穿齐的安玲珑给五花大绑地绑回了林家的主院。什么名声体面都不给,当众斥责安玲珑娼妇!

“小小年纪就知道勾引男子白日宣淫!”

“在人来人往的茗香居寻欢作乐,你不是娼妇是什么!”林老太太气得双目血红,指着跪在地上捂着胸口的安玲珑便破口大骂:“妓院的娼妇尚且还知道廉耻,你知道什么?”

“老太太!”安玲珑震惊,上辈子她被人陈塘都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奉劝你说话要积口德!”

这样的话,无异于将她的里子面子都扒下来踩碎。

“积口德?”林老太太都要气笑了,“积口德那是给人的,给个没皮没脸的下贱胚子积什么口德?你想要别人给你体面,那自己也得做出点让人看得起你的事儿!不过一个洗脚婢所生的庶女,林家看在琳琅的份上给你一个表姑娘的身份,你还真拿自己当个娇客了?”

事实上,安玲珑虽然一遭想要的就是将事情闹大,闹到路家不得不娶她的地步。但她预料了开头,却没预料到路家人林家人没有按她的计划走。原以为路家大太太为了路家为了路嘉怡的体面咬牙也得吃下这个闷亏,动用路家的势力这件事全力遮掩下去。谁知道路大太太是如此的狠辣,大庭广众之下把赤身裸体的她从床榻上扯下来,体面丢了个精光。

这件事里,她就算是个清清白白的无辜受害者,也因为这一扯沦为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么多人看到了她衣不蔽体的狼狈模样,她根本就别想体体面面地嫁进路家。甚至,给她一个妾室的位置都算是仁慈。

安玲珑想到这里已经泪水不止,林家这个老太婆竟然还如法炮制,如此羞辱她!

“我再如何,那也是安家的姑娘。”事情脱离了安玲珑的计划,她早已乱了阵脚。但即便是乱了阵脚,她还记得林家为了林子冲隐瞒安琳琅出事的心虚,威胁道,“我要如何,那也是安家来处置,用不着你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来羞辱!放开我,我今日就写信回京城,让父亲祖母来替我做主!”

果然,她这话一出,林老太太眼前发黑就要倒。那边看热闹的林大太太顿时就不满了:“你敢!”

“我如何不敢?”

事到如今,安玲珑也不装那温柔小意的模样:“你们养得好儿子好孙子一怒之下,害的琳琅妹妹客死异乡,遭受非人的侮辱。出了事还想拖一时是一时,我凭什么就要顺你们的意!你们欺辱我安家姑娘,还不准我为安家姑娘出口气了?”

“出口气?说这样的话你难道不觉得脸烧得慌?”

林大太太也是惊了,这年纪没多大的丫头竟然如此厚脸皮,“你难道忘了冲儿是为了谁才这般?”

“那与我何干?”安玲珑冷笑,她反正已经都这样了,不鱼死网破就只有被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生吃活吞的结果,“是你养得蠢儿子,随意听了两句哭诉就去做那害人的事儿,那是他蠢笨歹毒!我可没有让他去对付琳琅,是他自己自作主张!”

“你!”林大太太被她伶牙俐齿给气了个仰倒,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

可不是,当初与琳琅不和睦的确实只有林子冲。处处给琳琅不痛快的是林子冲,欺辱辱骂都是林子冲。不管林子冲是为了给谁出气,事情确实是他自作主张。

“说什么仅次于路嘉怡的金陵才子?笑死人了!”安玲珑看到她们哑口无言,气焰嚣张道,“不过是多读几本书的书呆子罢了!考了几年科举,至今不过是个举人。指不定一辈子就是个举人!”

这话一出,屋子里所有人都站起来,气得眼红脖子粗。

“玲珑……”安玲珑还要再说,听到安玲珑出事连忙赶过来帮忙的林子冲到了门口,一手握着门框震惊地看着全无往日单纯模样的安玲珑,傻了。

安玲珑听到声音喉咙里一滞,回过头,脸白了。

第八十六章 他姓周,名唤周攻玉,是吗……

安玲珑脸色惨白地看着同样脸色惨白的林子冲。

事实上, 林子冲自从林五将安琳琅的尸体带回来,就一直饱受煎熬。安琳琅的死成了他过不去的噩梦,他如今整宿整宿的睡不着, 食不下咽, 寝不安眠。但是为了安玲珑这个他心目中单纯堪怜的姑娘, 林子冲一直觉得是值得的。现实却如此的讽刺, 他做了那么多, 在安玲珑的眼中竟然只是个歹毒的蠢货?

“玲珑……”林子冲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他捂着胸口从门口走进来,脚步都有些踉跄。林大太太十分担心,甩开下人亲自上去搀扶。还没靠近便被林子冲撇开。他双目通红地看着安玲珑, 不懂自己为她做出了那么多,她为何半点不知感激?

“我是为了你, 我做那么多,都是为了你。”

安玲珑激怒之下将真心话脱口而出,此时想收回已经晚了。

她看着崩溃的林子冲并没有同情,她自己都要自身难保了哪里有闲情逸致去在乎别人?何况,林子冲在她眼中就是个蠢货。上辈子这人顶着金陵才子的名头,一直到她死之前都只是个举人!

安玲珑不觉得自己这般行为不妥当, 毕竟一个废物举人凭什么值得她青眼?

但是如今的局面, 她也不想再树敌。若是林子冲都反口来咬她,她当真是孤立无援了。

安玲珑的眼泪骤然落下来,泪流不止。

她不去直视林子冲的眼睛,偏过头来委屈地哭泣。那无声胜有声的可怜模样,分明就是被林家一家人给逼急了才口不择言。

林子冲立即就替她找了借口:“是不是他们逼你?是他们逼迫你欺辱你对不对?”

安玲珑也不说话,只咬着下唇无声地哭泣。她身上的衣裳不足以蔽体,跪坐在地上还被五花大绑。在座的所有人都衣冠楚楚的谴责于她,她只是个弱女子……

立即替安玲珑找好借口, 林子冲脱下自己的外衫将安玲珑给包住。

“冲儿!!!”他出其不意的动作令在座所有林家人都瞠目结舌,林大夫人近乎目眦尽裂,“你到底在干什么!她的心里怎么看你,你难道都聋了吗听不见吗!”

林老太太已经坐不住,靠在心腹的怀中咻咻地喘气。林子冲却深吸一口气,坚定地将跪在地上的安玲珑给扶起来:“玲珑不是那样的人,她会那样说定然是你们逼她!你们这么多人将她绑来,还是在她受了欺辱之后如此凌辱她,她盛怒之下迁怒我也是应当的。”

“你!”林老太太差点没一口气上不来,“骂你是蠢货,你还真蠢给所有人看!林子冲,人家说你是蠢货你听不见吗!说你耳根子软,被人随意哄两句就对血亲下毒手,你听不见吗!!”

林子冲扶着安玲珑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他如何听不见,他只是不想相信。他不愿自己付出那么多真心去哄的一个姑娘真的拿他当傻子耍,更不愿意相信,自己真的就是安玲珑口中所言的那个愚蠢歹毒的恶人。他宁愿相信安琳琅是恶人,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伸张正义!

“祖母,你身子不好就回去歇息吧。”林子冲不敢看林老太太的眼睛,撇开脸低声道,“玲珑今日已经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们不应该落井下石。有什么事也该等路家给出一个公道再说……”

他这话没说完,就见那窝在仆从怀中的林老太太一个箭步上前,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一巴掌下去,吵闹的花厅瞬间鸦雀无声。

林子冲怔怔地转过头,白皙的脸颊瞬间红肿,高高地肿起来。他垂眸看着从来没有对他动过手的林老太太睁着血红的眼睛一脸仇恨地瞪着他。林老太太从来没有这样寒心过,从来没有。这已经不是愚钝,而是无情无义!这是自私自利!眼里只看得见自己在乎的人,将其他人的命都不当命!

“或许她有句话说对了,”林老太太念了快半年的经,心里的愧疚一日比一日深,快压得她喘不过气,“你就是愚蠢得歹毒!”

丢下这一句,林老太太转身就走。

林大夫人看着林老太太离开的背影,转头再看傻眼的林子冲和他怀里的安玲珑,心咚地一声沉到了谷底。林家虽然看中长子嫡孙,但却不只是林子冲一个嫡孙。林老太太一生两子一女,林老太爷除了嫡出的子嗣,还有五个庶出的孩子。林老太爷尚在,林家没有分家。一家子子孙都住在一起。先不说年纪最小最得林老太爷偏爱的林五,就说嫡出的林二爷一家,也是有三子一女的。

林老太太往日偏爱长房,对长房的子嗣多有疼爱,其中以林子冲最受宠爱。大房因为林老太爷和林老太太的偏爱得了多少好处,如今林大太太看着林老太太远去的背影就有多心慌!

“你!”

林大夫人顾不上骂林子冲,追着老太太的背影就哀求道:“老太太!老太太莫生气,冲儿这小子就是被这死丫头一时迷住了心窍,并非故意顶撞!”

然而她刚追了两步,就被老太太身边伺候的人给拦住。

林大太太急得要命,可是仆从得了主子吩咐根本就不会放行。林大太太别无他法,只能狠狠一跺脚又折回去。这一折回去,见林子冲还想扶着安玲珑离开。顿时一股恶气冲上头顶:“都是死人啊!看不见腌臜东西脏了大公子的手,还不快给我将俩人拉开!”

一声令下,立即几个婆子冲上去就要将两人给拉开。拉扯之中,本来还心虚的林子冲感觉到仆从对安玲珑的不敬,越发觉得自己说的没错。若非林家人仗势欺人,玲珑如何会说出这样令人寒心的话?

不得不说,在这方面上,林大太太比路大太太要差得远。路大太太虽然在赶到之时就给了安玲珑一个教训,但回到家中面对儿子,却立即换了一副嘴脸。

她不仅没有当着路嘉怡的面指摘安玲珑其心可诛,甚至还可怜起了安玲珑:“子阐,安姑娘闹了这一出,怕是给她一个良妾的身份都难了。她一个才及笄的小姑娘,家中也没有长辈教导。行事确实是偏颇投机了些,但如今这幅局面,也只能路家给她一个体面了。”

路嘉怡不傻,事实上他可不是林子冲这种花架子。能被路老太爷带在身边教养的嫡长孙,自然是有那个资质。安玲珑那日约他出去的种种行径,事后回想其实根本就经不起推敲。

路嘉怡众目睽睽之下丢了那么大一个人,几乎将他这些年的体面和名声都一朝毁尽。若说原先路嘉怡对安玲珑的小打小闹只当情趣看,如今闹的这一出几乎摧毁了他的自尊心。

路大太太回来以后难得没有厉声斥责安玲珑卑鄙下作,只是可怜安玲珑。若是她愤怒斥责,想尽办法阻止他对安玲珑负责,或许路嘉怡还能冷静下来。这回连素来不赞同他与安玲珑接触的母亲都劝他发生这样的事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路嘉怡只觉得一口老血梗在了心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母亲,别说了。”路嘉怡理智告诉自己不该跟个姑娘计较,但只要一想到那群姑娘进来看到他正在做那等事之后恶心的表情,路嘉怡就觉得灵魂都被鞭笞了。

路大太太看他这幅模样,心里也难受,可是安玲珑做的这个腌臜事,她绝对要让路嘉怡永远铭记在心。不吃个深刻的教训,永远不知道疼:“如今不是丧气逃避的时候。子阐,你与安姑娘被那么多姑娘撞见,事情早已传出去。如今已经不是往后你在金陵议亲都成问题,而是不给出一个妥善的安置,你科举取得名次以后都会被人指摘。路家和你,都必须给她一个交代。”

路嘉怡闭了闭眼睛,他如何不知?正是如此,他才会如鲠在喉。

自己要娶妻纳妾和被逼着娶妻纳妾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这就是在践踏他的自尊:“我知道了,我会给她一个交代。这次去京城,我必会去安家拜会。”

说着,路嘉怡深吸一口气,眼睛已经通红:“您请回,我想歇息了。”

路大太太深知有的话不能说太满,点到为止才是正好。她也没有揪着不放,只是让路嘉怡好好歇息,千万被因此坏了心境妨碍科举。而后长叹一口气道:“如今你科举在即,马上就要启程去京城。不若安姑娘那边你暂且别操心,交给母亲来处置吧。”

路嘉怡极度烦躁之下都有些不想提及安玲珑,当下便应了:“母亲处置便是。”

得了这句话,路大太太才从路嘉怡的院子出来。

刚一出来,脸上忧心忡忡的神情便已然被极度愤怒所取代,她立在回廊高处看着林家的方向,眼中尽是森冷的恨意。这个下三滥的庶女竟然敢毁她儿子,且等着看她怎么收拾她吧!

金陵这边兵荒马乱,远在晋州以北的北疆大营曹望山收到了一封署名为“周攻玉”的信。

收信的将士双手捧着这封从武安县运送过来的信件,差点没惊喜过度。他拿到信件的当日疾走呼号,一路经过无数通报直送到了主帐,眼睛都是血红的。

曹望山看着信上熟悉的字体和名字,大喜过望,当场就嚎啕大哭:“是世子爷的信,是世子爷的信!”

他们都以为周临川已经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那种。早已接受了天妒英才的结果已经一年,重新得知他们的主将还活着,他们的主心骨还活着,这叫他们如何能不激动万分?

且不说北疆大营将士们的激动,曹望山看过信件以后立即招来了心腹安排去武安县,就说安琳琅在经过一个晚上的辗转反侧以后,突然顿悟了。

凭什么周攻玉说什么就是什么?为什么她要为了这件事这么烦恼?早先说不娶妻的是他,如今想娶她的人也是他。话都让他说了,她安琳琅难道就不能有点意见?不可否认,周攻玉是她两辈子的人生里见过最出众的男子,但是她安琳琅也不是没男人就不能活。

想明白这件事后,第二日安琳琅的态度就很泰然。成婚是一桩关系两个人一辈子的事,她没必要那么急。等等再说。

安琳琅的态度让焦心等了一夜结果的周攻玉有些失望。但他跟安琳琅形影不离这么久,比任何人都了解她的心思。她会这般,他早有预料。

他一大早握着眼神躲闪的安琳琅手腕,将人拖到他屋子里,给堵到墙角。

周攻玉其实不怕被拒绝,也早已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他如今的身子还没有恢复,余毒未拔除,确实不是个良人。他可以接受安琳琅暂时的嫌弃,但不能接受她接受别人:“琳琅,或许你会觉得我说出这样的话太过霸道,但即便是霸道,我也想让你知道。”

安琳琅被他堵在角落里十分的窘迫,周攻玉素来冷淡温和,这还是头一回从他身上感受到尖锐的气势。疏离体贴的玉哥儿难得不体贴:“琳琅,这个世上除了我能娶你,别人都不能娶你。我不是你以为的那等好性子人,望你把这件事牢牢记在心上。”

安琳琅眨了眨眼睛,有点懵,周攻玉松开她便转身离去。

她从屋里出来,顿了顿,转身准备往前堂去。刚走一步就被在庭院散步的柳豫章给叫住了。安琳琅看到他还楞了一下,这公子在店里住了这么多日,竟然还没走呢?

“安姑娘,”好歹在食肆里住了十多日,有些事情也打听清楚,“玉公子当真姓周么?”

说起来,安琳琅的消息好打听,周攻玉的消息反倒不好打听。柳豫章在西风食肆这些日子拉着杜宇聊过几回,但是杜掌柜机警得很。每回他问到周攻玉的事儿,他都是插科打诨地糊弄过去。他还是今早在后院散步正好撞见章家祖孙俩在后院喝茶,说话说到的。

他看着安琳琅咕咚一下咽了口水,眼神微颤地问道:“玉公子姓周,名唤周攻玉,是吗?”

第八十七章

安琳琅看他这幅隐忍的模样立即猜到这人可能是认识玉哥儿的, 或者说是听说过。但一想起桂花婶子的那件事,安琳琅对这种认人的戏码就警惕了许多:“你问这个做什么?”

柳豫章太激动了,以至于没发现安琳琅的警惕:“安姑娘, 这件事对我来说或者对很多人都很重要。”

“你这话什么意思?”安琳琅眉头蹙起来。虽然她早就猜到周攻玉身份不一般, 但一直只以为他是个出身显贵的世家子弟。此时看这人的模样怪怪的, 不像是跟玉哥儿有仇。安琳琅警惕略微放下一些, “你是玉哥儿的亲人?还是朋友?”

……都不是。他只是世子爷麾下一名不起眼的小百夫长罢了。

“姑娘, 我对玉公子并无恶意,你也不必如此防范我。”柳豫章这次是被家里紧急召回的,为了商谈娃娃亲的未婚妻及笄和两家婚事的相关事宜, 母亲的家书连去边疆十来封,催着他回来。但他却硬生生在西风食肆里耗着没走。实在是因为太在意了, 在意得夜不能寐。

眼下这位玉公子实在太像他们世子爷,世子爷的生死可比他的终身大事重要得多。

安琳琅怀疑地看着他,并不会听他两句话就信了。

“安姑娘,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瞒着你。”

柳豫章这些日子在西风食肆四处走动,期望能偶遇周攻玉, 顺便能攀谈两句。奈何这位玉公子对他不假辞色, 也无与他攀谈的欲望。但即便如此,他见得多便越看越觉得像世子爷:“这件事非常重要。若玉公子当真是我想的那位,那必将是一桩事关大齐边境的安危的大事。”

安琳琅闻言并没有高兴,反而整颗心都提了起来:“你的意思是……玉哥儿是边境的将士?”

“是。位置十分重要的一位。”

安琳琅心咚的一声沉下去。

她并非那么迟钝的人。某种程度上,安琳琅可以算得上机警。玉哥儿的特殊和玉哥儿的出色她统统都看在眼里。但这些外部条件和将士的身份一旦联系起来,安琳琅的脑海里立即浮现了一个人。

——安南王世子,周临川。

忆起初初在方家村见到玉哥儿时的场景。重病缠身,寡言少语, 闭门不出,连眼神都是死的。安琳琅虽然奇怪他皮相气度与方家格格不入和他麻木的状态,但听闻他是村里村外出了名的病秧子便也没多想。哪怕后来听说他是方老汉从荒郊野外背回来的,不是方家人,她也没有在意。

如今一旦回想,处处都有端倪。

等等,不是处处有端倪,玉哥儿对她好像从未遮掩过。当初见得第一面,玉哥儿好像就跟她说过自己的名字。姓周,名临川,字攻玉。是她当时没想起来,兼之后来两人朝夕相处,安琳琅根本没怀疑周攻玉可能是小说中已经死了的人才忽略了这件事!

安琳琅瞬间瞪大了眼睛,一脸被自己蠢到的震惊。人家话都说的那么白,她居然没想到!

吞了口口水,安琳琅赶紧收敛了脸上的神情。今日这个柳豫章公子的一番话点醒了她,但这也不代表她就会因此而相信他。口说无凭的事情,她没那么好糊弄。

再说就算玉哥儿当真是周临川,周临川既然在原书中早早死了,那必然是有原因。安琳琅不懂世家勋贵内部的阴司,但却明白一个天之骄子死在边疆荒野,用脚趾头想都知这里面必然有猫腻。若眼前这个人装模作样,从她这骗得玉哥儿的秘密泄露给什么人,玉哥儿指不定要出事。

“你又是何人?”安琳琅的目光不动声色地锐利起来,审视地打量眼前之人。

柳豫章生得一副书生模样,身穿丝绸,头戴玉冠,看样子出身也是不错的样子。

“我姓柳,名云生,字豫章。”

柳豫章见她神色松动,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没有听到肯定的话,他实在不敢妄自断定。天知道当初听闻世子爷战死沙场将士们的天都塌了,如今重新把天撑起来需要多大的幸运:“我乃晋州刺史家嫡三子,也是那位公子麾下一员小将,因某些私事刚从边境绕路回来。”

他话都说的这么直白,安琳琅倒也没有再隐瞒:“确实是姓周,周攻玉。”

“啊……我就知道是的……肯定是他!”柳豫章一时间眼睛都有些红,眼中的泪花若隐若现,“我就知道世子爷没那么容易战死!我就知道!”

说着,都顾不上安琳琅还看着他,他转身便有些脚步踉跄地跑开。

当日下午,在西风食肆耗了十三日的柳豫章匆匆就结了账离开。

临行之前特意找安琳琅,言辞恳切地请求她务必好好照顾周攻玉:“世子爷看起来清减了许多,兴许是重伤未愈。安姑娘,不管如何,多谢你们救了世子爷一命,请务必好好照顾世子爷,柳某感激不尽。”

安琳琅目送他的马车走远,回头看了眼二楼书房的方向心中沉甸甸的。

猜测玉哥儿身份不一般和确定玉哥儿身份遥不可及是完全不一样的。若玉哥儿当真是周临川,安琳琅突然不知该以何种心态去面对他。小说中稳坐神坛的人,被她当成使唤来使唤去的工具人。安琳琅没忍住一巴掌拍向自己额头,她要回屋里冷静一下。

时间转眼就过,眨眼间到了八月份。

周攻玉近来格外的忙,总是在书房一呆就是半日。偶尔也会出门,一出去便是一整日。安琳琅偶尔看他神色凝重,心里想问又不知从何处问起。

食肆里的生意因为那群书生的推崇,越发的红火。但安琳琅这几日的心思全被行为有异的周攻玉占据,倒是没有太多心思盯着日常进项。周攻玉其实也发现了安琳琅的别扭,不过他如今刚跟北疆的部下搭上线,很多事情亟需解决,暂时没有办法跟琳琅解释清楚。

两人这般莫名地僵持住了,半个月终于在一个傍晚,一个人出现在西风食肆的门前才被打破。

邹无背着个药箱站在食肆大堂,那双猫儿似的鸳鸯眼盯着墙壁上悬挂着的画。安琳琅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桌边,握着周攻玉的一只手腕替他把脉了。

安琳琅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去,悄无声息地坐过来,等着他的脉案。

“恢复得不错。”大夫就喜欢听话的病患,只有听从医嘱才好治疗,“多动一动身子,增强体质,是必然不会错的。再吃一个月的药,就可以进行初步拔毒了。”

省城到武安县坐车要一日半的路程,邹无特意过来一趟就是看看周攻玉的恢复情况。如今看情况大好,他那脸色也好看不少。松开周攻玉的手腕,他抬眸看了一眼安琳琅:“丫头,老夫千里迢迢赶过来看你未婚夫的份上,是不是该殷勤些?”

安琳琅本还在等着他说,可他这一张口就给她说的心里一咯噔。往日安琳琅对外人声称周攻玉是她未婚夫的事情并不在意,如今却有种自己占便宜的心虚。

忍不住瞥了一眼周攻玉,这厮却笑眯眯地应承下‘未婚夫’的称呼:“琳琅,麻烦你多担待了。”

安琳琅:“……”

“拿手好菜都给老朽上一份,”老头儿昂着下巴态度颇有些颐指气使,“那个什么东坡肉,小炒肉,还有什么酸菜鱼。老朽暂且不走,这几日你可得好好招待。”

“……马上就晚上,晚膳吃太油腻小心消化不良。”安琳琅倒不是舍不得,就是提醒他一下。

“那不用你担心,老朽只有分寸。”

邹老头儿当日就住进了食肆,人就住在二楼章家祖孙俩的旁边。说起来,章老爷子当初来晋州武安县还是打听到一个西域的神医在这里活动,特意赶过来治病的。只不过找了许久没有找到人,反而在安琳琅这学会了吃,厌食症就这般不药而愈。

两老头儿都不是那等慈和的性子,这边邹大夫才上楼就跟章老爷子碰上。

老爷子没认出邹无,跟在他身边的章谨彦一眼看邹无给认出来。他连忙叫住开门准备进去的邹无,在老爷子诧异的眼神下两步上前:“请问,阁下可是邹无邹大夫?”

在老爷子亲自来西域边界寻医之前,章谨彦就已经打听邹无好一段时日。自然知晓这位脾气古怪的神医有一双异于常人的异瞳,常年背着一个黑色的药箱,身边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药童。如今眼前这人处处符合他打听的形象,自然是邹无无异。

“你是……?”邹无现在心情好,态度可以算得上和蔼。

“我是荆州人士,这些年因为家中长辈身体抱恙一直打听阁下的下落。”说着,章谨彦连忙将老爷子拉过来,虽然老爷子如今能吃能睡,但毕竟厌食症荼毒了好几年。若是能请神医号脉也不枉此行,“今日有幸在此遇上先生,不知可否给在下祖父号个脉?”

章老爷子突然被扯过来眉头皱成一团,但一听这个话,立即就站直了身子。老爷子能稳坐大齐三朝元老的位置,如今功成身退还依旧深受圣上爱戴,自然就不是个单纯怪脾气的老头儿罢了。他想好好说话的时候,姿态自然会做到令人如沐春风。

邹无扭头上下打量了章老爷子,古时候大夫看病讲究一个望闻问切。第一步自然是望,他见这老爷子虽然身材清瘦,但双目炯炯有神,眉宇之间一股神清气爽,一看就身子没有大问题的。

“他不用太着急,”邹无推开了门,“实在不放心,明日再给你号个脉。”

说罢,他进了屋子就关上了门。

章家祖孙俩看着紧闭的门,对视一眼,老爷子摸着胡子就笑起来:“看来我的身体恢复得不错。”

章谨彦叹了口气:“运道好,没有看大夫就遇上了琳琅,不药而愈。”

可不是?指不定吃了药也没有琳琅做的饭菜效果好。章老爷子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说到底,是琳琅救了他一命。一手摸着胡子,章老爷子摇摇晃晃地下了楼穿过大堂径自往后院去。今儿瞌睡大了些,一觉睡到这时候,也不知琳琅晚膳做什么好吃的。

祖孙俩一前一后得到了后院,安琳琅正在做红烧肉。跟东坡肉相似又不全相同,就是最普通家常的红烧肉罢了。用得肥瘦相间的猪五花,切成指节的厚度。

“这又是在忙什么?”老爷子悠闲得不像是出来干正事儿的,“猪肉?”

安琳琅烧这个还是邹无老头儿想吃。她瞥了一眼安静地在一边洗菜的周攻玉,点点头:“嗯。”

“好好好,”老爷子原先是从不吃猪肉的。自从遇上安琳琅,每日被克扣着尝一点荤腥,他如今对猪肉的热情可是高得离谱。一听安琳琅烧肉,他说什么都要捧场,“多烧点,多烧点。刚好这回过来就一并带了些果酒和青梅酒,最适宜女子和老人饮用,晚上用来佐肉吃正好。”

晚了一步跟上来的章谨彦立在门边就轻轻笑起来。他目光落到烟火气里头忙碌的纤细身影上,克制不住的柔光似水:“祖父当真舍得?祖母碰一下都不行的酒你愿意拿出来?”

“去去去,你在这多什么嘴。”章老爷子如今底气足得很,“琳琅啊,晚上不若再做一条鱼。”

安琳琅白了他一眼,从灶台里头端了一碗橙黄的东西出来。

这会儿其实已经是傍晚,不过夏日里昼长夜短,天黑的晚。周攻玉从角落里走出来,默默将洗好的菜拿到安琳琅手边的笸箩里。他什么话也没说,章谨彦嘴角的笑容就默默地淡了。

老爷子心里跟明镜似的,既不点破也不管。人年轻的时候谁心里没一个惦念的人?谨彦这小子眼高于顶,荆州的姑娘家选了一遍一个看不上,活该在琳琅这碰碰壁。

这般想着,他又看了一眼周攻玉。这小子也是个眼高于顶的。听说在京城引得姑娘们趋之若鹜,也是拖到弱冠之年不说亲。甚至这小子比谨彦还难拿捏,后宅空得连个年轻的丫头都没有。感情好,这两个孤芳自赏的人看上了同一个姑娘,且折腾去吧!

安琳琅可不知在场几个人的心思,她本来心烦意乱,但做着菜,慢慢心态就平静下来。

不管周攻玉是什么身份,如今站在她面前的人就是体贴的玉哥儿。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过好眼下比什么都重要。就算玉哥儿的亲朋好友找过来,他要走,那也是以后的事情。

这般一想,安琳琅别扭了几日的心思就松开了,船到墙头自然直嘛!

与此同时的金陵城,安玲珑的日子却在一夕之间变得煎熬起来。

安琳琅之死让她本来娇客的身份变得尴尬,她在林家的这后面的半年,几乎是躲在院子里度过的。原以为这已经是莫大的煎熬,谁知道更煎熬的还在后面。

自打她破釜沉舟跟路嘉怡生米煮成熟饭的事情被捅破,她安玲珑的名声一朝尽毁。她从一个纯洁无瑕体贴小意却困于出身才屈居安琳琅之下的侍郎庶女一朝之间变成一个只会装模作样,私底下勾三搭四玩弄男人心思的下贱货色。仿佛她所有的好都变成了虚假,突然之间就一无是处了。

林家原先只是漠视她,如今开始给她难堪。

林家阖府上下鄙夷着她,根本指使不动,连她院子里打扫的仆从都可以当着她的面骂她活该。一日三餐也变得艰难起来。即便她拿银子打点,也拿不到想要的菜色。出入林府不似往日那般方便了,小门给她行方便的婆子被打了一顿发卖出去,所有给过她方便的人都被清除。

她突然之间孤立无援,消息递不出去,信件还没出二门就会被送到林大太太的手上。一旦被林大太太发现写了什么透露安琳琅死讯的消息,还会被人上门来教训。

安玲珑两辈子都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哪怕上辈子被陈塘,那也是一瞬间的事情。哪有这样长时间无孔不入的羞辱,贬低。安玲珑只觉得自己要窒息了,比坐牢还让人难捱。

而更让她觉得崩溃的是,路家那边彻底没消息了。那日之后,路嘉怡仿佛忘了她这个人。不仅没有如预料得那般上门求娶,更是连给她一个安置的口信都没有。她以为的釜底抽薪的计策,完全没有按照她计划的走。反而适得其反,让路嘉怡彻底看轻了她。

路嘉怡北上科举被这件事耽搁了几日,走的这一天,路家终于有消息了。

不是路嘉怡本人,也不是路家的长辈,只是路家大太太身边的一个婆子过来。态度可见的轻慢。那婆子是跟着林家的仆从一道过来的,站在她的面前连腰都没弯一下。趾高气昂地看着她,只告诉她路家看在安侍郎的面子上愿意给她一个妾的身份。良妾都不是,只是一个贱妾而已。

可想而知安玲珑得知了这个结果有多崩溃,她上辈子嫁给周临城好歹还是个妻!周临城哪怕是个庶子,那也是周家人。周家的庶子能跟一般人比?周家的庶子比外面六品官都有身份。她作为周家庶子的正妻,到哪里也都是被人敬着的。这辈子谋划了十几年,好不容易经营出来的贤良的好名声,也得到了安家长辈的疼爱。结果就只是给路嘉怡当个妾么?

她不能接受!凭什么!路嘉怡以后再飞黄腾达,如今也不过是个举人罢了。

一个没有官身的举人,让她当个妾,还是个贱妾。他路嘉怡凭什么!安玲珑气得当场就砸了路家送来的所谓‘纳妾礼‘。双目血红:“你路家如此欺辱于我,那就别怪我鱼死网破!”

事到如今,安玲珑心里清楚得很。路家敢这么行事,不外乎路嘉怡就是这么默许的。路嘉怡的默许,路家下人才敢不将她放在眼里。连一个仆从都敢践踏她的尊严。既然如此,她也不必给路家留体面。说是她算计了路嘉怡?是她害的路嘉怡颜面尽失?

那她还反过来怪路嘉怡招惹她却始乱终弃呢!

安玲珑从来就不是个省油的灯。路家敢把她当垫脚石给路嘉怡垫背,那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林家控制着不让她走,不让她去信安家,却也不敢真杀了她。安玲珑送走路家人的当夜,就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裳病歪歪地出现在林子冲的院子里。

林家上下看着安玲珑,却也不会片刻不离的盯着。

大半夜,待到仆从都歇下了,安玲珑才一路梨花带雨地冲到林子冲的院子。都说仆从的态度代表了主人的心意,林子冲对安玲珑的维护让林子冲院子的仆从不敢不对她恭敬。听到她拍门,想也没想就请她进去做。而后马不停蹄地就去主屋唤醒了主人。

林子冲过来,安玲珑话也没说。先是欲语还休地哭了一场,然后两眼一翻就昏倒在他怀中。

事到如今,林子冲对安玲珑已经是硬着头皮在偏听偏信了。不管是魔障也好,还是自欺欺人也罢,他坚定地相信自己没看错人。就是要坚持地护着安玲珑。且不说安玲珑大半夜跑去林子冲的院子被人发现告知了林大太太。就说林家家宅那么大,等林大太太怒气冲冲地从床榻上爬起来赶到,林子冲已经顺了安玲珑的意思,将她写给长辈的信给叫人送了出去。

林大太太气得头晕目眩,差点当场昏过去:“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她的信是能送出去的吗!她信里会写什么你难道会想不到?”林大夫人气急败坏,恨不得破口大骂,“冲儿,一旦安家的人来金陵,琳琅的死就瞒不住!到时候你要怎么跟安家交代!怎么跟安老太太跟安侍郎交代!你为了她就连自己连父母家族都不顾了吗!”

林子冲心口一滞,却梗着脖子不认:“安琳琅的事,那是意外。”

“意外意外意外!你怎知是意外不是人为?”林大太太第一次怀疑眼前这个人还是不是她儿子,“金陵一年才出几次拐卖?怎么安琳琅一出去就被人卖了,追都追不回来。你都不会动脑子想一想吗!这要不是被人故意拐卖,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当球踢!”

“她安琳琅一个小姑娘能跟谁有这么大的仇?指不定就是这安玲珑或者她那个洗脚婢的娘干的!”林大太太不啻以最恶毒的心思揣测道,“这样歹毒的人你还看不清,非当个宝,我看你祖母骂的一点没错!”

“娘!”林子冲双目怒睁,瞬间充血,“你也这样说我?”

林大太太喉咙里一梗,知道自己说重了。

可是事到如今,再顾忌那点自尊心做什么!她儿子都快被个狐狸精迷成傻子了!

“你自己也是有庶弟,你与庶弟什么关系,她安玲珑跟安琳琅就是什么关系!你难道不会想吗?一个庶女说出来的话能有几分是真的?”林大太太几乎是苦口婆心,“再说琳琅出事到如今,你见她流过一滴眼泪?说过一句人话没有?你怎么就不知道想想呢!”

林子冲身子已经止不住地颤抖了,心里唯一坚持的东西摇摇欲坠,他双目血红硬撑道:“……我,不管玲珑跟安琳琅的关系,我只是相信我看到的。再说母亲,你怎知安琳琅就死了呢?”

他倔强的不认输,死活不认输:“我觉得她没死,那个尸体是林五带回来刺激老太太的。”

话音一落,床榻上装死的安玲珑身体剧烈一颤,控制不住地睁开了眼。

第八十八章 等我身体好了,咱们成亲吧……

林子冲的话对林大太太来说不亚于醍醐灌顶, 她满腔的怒火瞬间窒住,惊疑不定的目光看向眼前的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安琳琅死了和安琳琅没死, 她的冲儿对他们大房将来所面对的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局面。毕竟背上为庶女害死嫡亲表妹的名声, 可是会压一个人一辈子。

林子冲也不是真傻, 若当真那么天真也不可能在林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于女色上虽有些拎不清, 却不代表他在别的事情上也分不清好赖。

当初林五将安琳琅的棺椁带回来, 遮掩的态度就很奇怪。老太太想要为已死的安琳琅整理遗容,林五找了诸多的理由阻止她开棺。这要是没有鬼,他为何要阻止老太太开棺?再说, 他不信安琳琅这么容易就死了。那丫头即便歹毒,也生得一副花容月貌。一般青楼妓馆不是最看重女子皮相?安琳琅沦落到烟花之地那也是上等货色, 指不定成摇钱树,怎么着也不会轻易打死。

“母亲,”林子冲想到自己派出去的人传回来的话,种种迹象表明,安琳琅的死是有蹊跷的,“我的人还在西北那边查找, 事情还没有定论, 安琳琅应该还没死。”

“当真?”

林子冲其实也不确定,这不过是他最后的坚持。

林大太太见状,心思顿时就活泛起来。她挥了挥手,让屋子里的下人都退出去。自己则矮了身子在窗边的软榻上坐下。

别的先不说,林子冲今日的一番话点醒了她。

其实,不管林五带回来的那具棺材是不是安琳琅,只要他们咬死了不是安琳琅。那安琳琅就没有死。毕竟他们这些人没有亲身追踪人牙子追到晋州,也没有亲眼看到安琳琅的尸体。棺椁是林五带回来的, 棺木也是封死的。里头躺的是人是鬼,怕是林五自己都不敢说的那么肯定。

那她这边只要找到蛛丝马迹指出安琳琅没死,他们冲儿就不必背负一条人命。更不用背负为了安玲珑那个庶女残害血亲的名声。

这般想着,她瞥了一眼床榻上装死的安玲珑:“这个你打算护到底了?”

林子冲脸一僵,抿着嘴不说话。

“冲儿,有些事为娘不说你心里清楚。”

林大太太不信自己儿子是个草包,他跟路嘉怡较真这些年,虽然屈居第二,但也是有真才实学的,“金陵城中比安玲珑俊俏、比她温柔小意的女人不知多少。你真的喜欢这一种,娘也不是不能给你找。为了一个大庭广众之下丢失清白的女子闹到这个地步,你真的觉得值得么?”

林大太太歇斯底里林子冲还能硬着头皮对抗,等她软下态度,心平气和地与他谈,林子冲的脸色才一寸一寸地白下来。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林大太太的对面,还算俊逸的脸颊因为这段时日饱受折磨而消瘦得凹进去。身上单薄的亵衣挂着,披头散发,精神萎靡。脑袋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嘴唇颤了颤,什么话也没有说。

知子莫若母,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种,林大太太又如何不清楚呢?

林子冲这副模样分明早就后悔了。但他一个从小没有栽过跟头的世家少爷,脾气自然是傲。这性子往日还不曾显出不好,如今才知大弊端。即便知道错了也不愿意认,硬着头皮在这里硬抗:“为了一个马上要去路家做妾的女子,大房的体面、你祖父祖母的偏爱和你自己的前程都不要了吗?”

林子冲抿着嘴不说话。

“你这般护着她,难道是不介意她已经被路嘉怡破身想娶她做妻?”林大太太喉咙一哽,冷冽地问道。

“怎么可能!”林子冲骤然出声打断。

脱口而出的否认让林大太太的眼睛骤然就亮起来。而床榻上偷听母子俩说话的安玲珑没克制住,手啪地一声打到了床柱上。

突兀的声响引得对峙的母子俩看过去,安玲珑闭眼睛都来不及。

“看吧,就是这个时候了还在装模作样。”林大太太冷笑。

安玲珑脸色控制不住地泛青,可这个时候她就是死也不能承认。刹那间,她的眼睛立即红了。摇曳的烛光下双目泛着泪光。一头乌黑的头发凌乱又柔顺地披下来,衬得她巴掌大的小脸白皙得仿佛初雪。不得不说,安玲珑确实是生的一副好皮囊。

眼波流转,豆大的泪珠就这样一滴一滴的落下来,砸到单薄的亵衣上,落下便是一片水痕。她哭得无声无息,这我见犹怜的模样就是女子看了都心疼。

“大舅母恨我我不怪你,”安玲珑一副自厌自弃的模样,“毕竟我如今这副模样。被人欺辱无处申冤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的出身低微的庶女,哪有什么资格值得表哥同情的?”

她这哀哀戚戚的姿态一作,林大太太的脸就绿了。

“大表哥不计较玲珑几日前愤怒之下口不择言是大表哥明月入怀,豁达大度。我今夜厚着脸皮来求大表哥施以援手,也是路家欺人太甚。他路嘉怡醉酒做错事,却要我一个弱女子承担骂名。如今一走了之,只余下玲珑一人面对这满城风雨。是玲珑太过于天真,相信路嘉怡君子如玉,如今自作自受,怪不得谁。如何能奢求大表哥为玲珑分担?是玲珑太不自量力,打搅了。”

说着,她踉跄地爬起来。脚下不稳,娇娇弱弱的就要往地上摔。

“玲珑!”林子冲一惊,瞬间站起来。

只是还没倒下便被林子冲眼疾手快地捞住。安玲珑绷住的眼泪仿佛一瞬间决堤,她顺势扑进了林子冲的怀里嚎啕大哭。

林大太太见状差点没把鼻子给气歪,刚给她儿子说明白,这贱人又来是这一招!

她毕竟不是路家大太太,任何场合都能沉得住气。林大太太这不肯吃亏的暴脾气,一看安玲珑这矫情的做派就火冒三丈。当下放下茶杯就冲上来就伸手去拉扯安玲珑。

林子冲本来还在懊恼,可是对上安玲珑的眼泪就忍不住心软。拉扯之下,那股刚压下去的怜香惜玉又冒上来。还随着自己母亲盛气凌人的姿态而越发高涨。他死死护着怀里被林大太太扯得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纤细女子,怒了:“母亲,适可而止吧!玲珑已经够委屈了你还要她怎样!难道非得她死了你才觉得解气?”

林大太太被他怒吼一声弄得有些懵,怔忪地看着他:“冲儿?”

林子冲逃避地躲开她的视线,扶着安玲珑回床榻:“不管她如今是个什么名声,错的是路嘉怡不是吗?一个男子,若是当真心里没有起那等歹念,玲珑一个女子又能拿他如何?说到底还不是路嘉怡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敢做不敢认?娘又何苦为难一个小姑娘!”

“我为难一个小姑娘?冲儿!”

林子冲不想说话了,他扶着林大太太的胳膊将人强硬地扶出客房。

林大太太拗不过他,疾步被他送出了院子。

母子二人站在前院,林子冲死活不承认自己看错人:“安琳琅的死肯定有蹊跷,我必定会查到底。母亲若是心疼儿子,不若帮儿子去老太太那边求求情,说说话。”

“安琳琅没死,儿子就不是罪人,你也不需要低人一等。”林子冲站在台阶上,“林家会恢复正常的。”

丢下这一句,他转身回了院子。

林子冲身后的仆从歉意地看了看林大太太,犹豫地不敢关门。林大太太看着儿子的背影,不懂一个安玲珑怎么就将她的儿子迷成这样?

虽然不明白,但林子冲的话她听进耳朵里了。安琳琅没死,他们大房才不会背负那么大的罪,冲儿才能堂堂正正的继续当他的林家嫡长孙。二来,这个安玲珑不能留了。原先还顾忌着她姓安,不敢对她怎么样。可她都要毁了她的儿子,那就不能怪她心狠!

林大太太也不跟安玲珑虚与委蛇,去找老太太再三说明了安琳琅可能没死的事。眼看着林老太太神色松动,她张口就要将安玲珑打包送去路家。

让她回京是不可能,但提前送去路家让路家看管,完全没问题。路嘉怡可比她儿子招蜂引蝶得多。路林两家是世交,对路大太太绵里藏针的性子,林大太太比谁都清楚。这些年经常来往,她也不是不知道路家的事儿。路嘉怡十七岁了还没有说亲,一是眼光高,谁也看不上。二是路大太太有打算,他家里几个青梅竹马的表亲盯着呢。

路家内斗也严重,几房争来争去,闹腾得比林家还甚。路大太太有意让姐姐的女儿嫁过来亲上加亲,早几年就把人家姑娘接到身边来亲自教养。

安玲珑不是有本事迷惑男子么?她倒要看看,送到路家大太太手下,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林大太太说干就干,趁着林子冲有事出去,她带着人就冲过去将躲在林子冲院子里的安玲珑给揪出来。大张旗鼓地送去了路家。连一丝体面都不给她留,直言她在林家待不住,做梦都想早点嫁到路家去。她林家也不做那等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干脆顺了她的意。毕竟也不是血亲。

这话一放出去,且不说安玲珑已经破烂的名声雪上加霜,臭不可闻。金陵城的夫人姑娘们提到她都是鄙夷。就说安玲珑终于是踢到铁板,这些人一个个没有一个是好拿捏的。

金陵城的事情一闹就是好几个月,可给金陵城那些闲得发慌的贵妇人们好多笑话看。远在晋州武安县的安琳琅,终于在给邹无老头儿送了一个多月零嘴儿以后,得了他的准信,他终于要过来给玉哥儿拔毒。

那日来了几日,号脉发现情况不错,他给磨了一个月药丸的分量,待几日便走了。这会一晃儿就是一个月过去,眨眼已经是八月底。

这段时日,周攻玉严格按照邹无的医嘱锻炼身体,吃药稳固。如今身体状况已经跟一个普通书生差不离,偶然一次遇上下雨淋湿也不没有再发高热害病。毒虽然还没有拔除,但这已经是个巨大的进步。别说方家一家人都很高兴,周攻玉自己也肉眼可见的精神起来。

八月底后,天气渐渐就没那么炎热。这日清晨,安琳琅一大早还在煮羊奶,就听到门口有动静了。

说起来,自从方家开始喝羊奶,这个习惯就一直保持下来。

老爷子年纪大了觉少,一大早起来就耗在后院。章家祖孙这一个多月来跟着安琳琅喝,章谨彦先不说,老爷子喝了几个月下来如今是一日不喝羊奶都觉得不习惯。几个人还坐在后院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小家伙趴在安琳琅的腿边打瞌睡。

安琳琅刚准备转身,前堂那边杜宇就兴冲冲地赶过来:“东家,邹大夫来了。”

“人在哪儿?”安琳琅面上一喜,立即起身。

“玉哥儿呢?可回来了?”

这段时日,周攻玉不知在忙什么,出去的天数越来越多。有时候早上天没亮就不见人到傍晚才回来。今日也是赶巧,他抱着一团东西一大早出去,到现在还不知道回来没有?

“回来了,但是早晨出去的太早,如今正在屋里补眠。”

杜宇其实也是伺候过贵人的,但是就是莫名地怵周攻玉。似周攻玉在歇息这种时机,他是不大敢去打搅的,于是弯腰一把抱起歪歪栽栽又要睡着的小崽子,杜宇笑道:“东家,我已经将邹大夫安置到二楼的天字三号厢房,老大夫说来的匆忙,腹中饥饿……”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安琳琅给他做好吃的。

安琳琅闻言忍不住一笑,虽然这老头儿脾气怪异了些,但医术好。对于这种有能力的人,怪脾气都是可以忍受的。正好灶台上还争着鲜肉大包子,蒸饺也有些。佐着白粥豆浆喝,正好:“你去将灶台上的包子蒸饺取一些送过去,我去唤玉哥儿起来。”

杜宇先将小孩儿送去睡,安琳琅转身就要走。刚走两步被老爷子喊住了:“琳琅啊,老夫还没吃呢。”

“你先别急着吃,”安琳琅一边走一边回话,“等个片刻羊奶也煮好了。孙成在一旁看着,你让孙成给你盛一碗,喝了羊奶再用早膳。”

老爷子笑眯眯地应了,转眼看自家这眼高于顶的孙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姑娘背影看。他忍不住无声地嗤笑了一声,背着手走到石桌边坐下来。

歇息了两息,抬眸见孙子还盯着人看,张口意味不明地嘀咕了一句:“琳琅这刀子嘴豆腐心的丫头,别看嘴上不饶人,性子倒是体贴得很。”

章谨彦收回目光,对上自家祖父了然的目光,态度倒是坦然:“祖父也觉得好?”

“我觉得好有什么用,你有那个本事么?”章家的荣耀已经够了,不需要世家贵女来锦上添花。老爷子其实不太在意子孙妻室的出身,只要求身家清白人品优良。琳琅的身份他没有特意去查,但这姑娘他可是亲眼看了小半年,自然是喜欢的。听到孙子的这话,老爷子没忍住学安琳琅白他一眼,“你有那个本事比得过二楼那个小子么?再说,先来后到,你也得讲规矩。”

“祖父这话说的就不对了。”

章谨彦虽说总是被老爷子骂迂腐,和和气气好似没脾气的模样。实则也不是那么好性子的人,“周攻玉在京城声名大噪,我章谨彦也不遑多让。不过是时隔两地,不曾比较过罢了。”

“这可不是比较不比较的问题,”老爷子欣赏子孙的斗志,但也喜欢打击他们,“玉哥儿那性子看着冷淡不争,根本没那么好拿捏。你在荆州花团锦簇的世家温室里呆着,不曾见过外面的寒风酷暑。真要比较起来,指不定你就比不得玉哥儿这等料峭寒风中生长的这小子。”

“那就走着瞧。”章谨彦笑眯眯的,面上一派温润如玉的姿态,眼里却难掩锋芒,“琳琅还没开窍呢。”

他来得晚,却又不算特别晚。章谨彦的眼睛利得很,琳琅这小姑娘看着知世故明事理,其实还是个不同情爱的小姑娘。那周攻玉守了几个月也没把这小姑娘守开窍,那只能说时也运也。

祖孙俩一个目光相接,孙成端了两碗羊奶啪嗒两声放到石桌上:“老爷子吃包子还是蒸饺?”

突兀的打断,祖孙俩立即拉回了心神:“蒸饺吧。”

章谨彦抬眸瞥了一眼这突然冲出来的少年,温润一笑:“包子。”

孙成点点头,转身走了。

与此同时,安琳琅已经到了周攻玉的门边。他的屋子跟安琳琅的屋子并排,隔着一堵墙。安琳琅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板,许久,里面才响起含糊的一个声,仿佛还含着起床气:“谁?”

“我,琳琅。”

安琳琅听着声儿不对,倒是没想到周攻玉这厮居然还有起床气。

须臾,周攻玉的声音清晰了一些:“进来吧。”

安琳琅眨了眨眼睛,抬手推了一把门。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安琳琅跟周攻玉隔壁住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发现他睡觉不锁门。转念一想也是,玉哥儿长得再好看,那也是个男的。他的屋子除了他自己,其他人谁也不会闯进去。

这般想着,安琳琅轻手轻脚地踏进去,屋子里昏暗一片。

窗户是关着的,屋子四周挂了厚厚的帷幔。因为这厮睡眠很差,稍微强一些的光线和大一点的动静都会让他不好安眠,他的屋子里挂了这些遮光。

安琳琅进去的时候周攻玉人还在床榻上躺着。她刚一靠近,准备推他两下。手还没伸出去,人就被一只手给拽住,用力一扯,她糊里糊涂地就上了床榻。昏暗的帐子层层叠叠,密闭的空间里充斥着周攻玉身上独特的气息。安琳琅本来还没想起来害羞,结果底下的人一个翻身给她压住。

安琳琅吓一跳,脸颊忍不住热起来,她叱骂道:“周攻玉!”

“嗯,”他的嗓音里还带着刚醒的沙哑,周攻玉缓缓俯下身,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就落到她的眉心,“琳琅,等我身体好了,咱们就成亲吧。”

第八十九章 我是不会给你工钱的,你死……

成亲你说了算啊!安琳琅真的很想怼他。

当初信誓旦旦表示这辈子不会娶妻的是他, 如今想成亲的人也是他。心里瞧瞧诽腹,安琳琅嘴上却没有说拒绝的话。说到底,玉哥儿这家伙就是托了长着一张迷惑人心脸的福, 哪怕她心中警惕, 日子久了, 也难免会在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中软化。

哎!心里唾弃自己是个看脸的俗人, 安琳琅绷着脸把压在自己身上的人给掀开:“成亲这事儿往后再说, 你快点起来。邹大夫已经来了,人估计在大堂那边等着呢!”

话音刚落,仰面躺着的周攻玉搭在双眼上的手一滞, 缓缓拿下来,一双眼睛亮的出奇。

玉哥儿的情绪向来是淡漠的, 他甚少大悲或大喜。但此时安琳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高兴。就在她也忍不住翘起嘴角之时,坐着的那个人猝不及防地扑过来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清冽如松雪的气息瞬间包围了安琳琅,好闻的安琳琅都有点懵:“琳琅,你是我命中的贵人!”

安琳琅努力压下上翘的嘴角,冷笑:“……再贵的贵人你也快给我放开。”

周攻玉却没有如往日那般点到为止地松开,他低下头, 将脑袋埋在安琳琅的颈窝。丝滑的头发顺着他附身的动作滑下来, 冰冰凉。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喷在她的下巴上,痒痒的。感觉到怀里的安琳琅挣扎的小动作,周攻玉忍不住笑起来。

“抱一会儿,”他身子好以后这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如今抱着还为时过早,但身在外,也不必讲究那些虚礼,“琳琅,遇到你我十分感激。”

安琳琅挣扎的小动作一滞, 须臾,叹了口气任由他抱着了。

两人莫名其妙地在周攻玉的床榻上抱了好一会儿,谁也不说话。待到他终于抱够了松手,安琳琅才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爬下床。慌里慌张地收拾了头发,跟真的干了什么似的色厉内荏喝道:“你快点起来,别磨蹭!我先出去了。”

周攻玉见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又笑了一声,清越的笑声是前所未有的清朗,清透犹如流水。

安琳琅摸着发麻的耳廓加快了脚步从屋里出去。刚走到门口就撞上院子里喝茶的章谨彦。章公子自从第一日跟着他祖父行动,俨然将老爷子将食肆后院当自家庭院的习惯学了个十成十。此时面对安琳琅,微微勾起嘴角便是一个如沐春风的笑。

安琳琅却没闲心与他寒暄,点点头,从走廊的一边出去。

落后一步出来的周攻玉顺着衣裳,嘴角翘着开了门出来。自然也看到坐在石桌旁的章谨彦。两人一个对视,他嘴角的笑意便淡下来。

“尚未成婚便如此态度轻慢,攻玉兄未免不厚道。”

周攻玉抬起的脚一顿,扭头看向他:“哦?那不知章兄有何高见?”

“琳琅是个好姑娘。”章谨彦放下杯盏站起身,一身月牙白广袖长袍映衬得他公子如玉。论皮相,两人不相上下。周攻玉是清冷疏离,一副高不可攀的金质玉相。章谨彦是温润如玉,待人接物如沐春风。两人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但给人的感觉却天差地别,“你家中庶务复杂,各方势力牵丝扳藤,人心诡谲,或许不该将琳琅给牵扯进去。”

“此事与你无关。”周攻玉鸦羽似的眼睫垂下来遮掩了眼中的锋芒。

“自然是有关。”章谨彦缓缓地走过来,明媚的阳光洒在他的肩上,仿佛将他的眉眼也变得锋利起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周攻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章谨彦目送他的背影走远,翘起的嘴角缓缓地垂下来。

大堂这边,邹老头儿这会儿已经吃了三笼蒸饺,一笼包子,一杯羊奶茶下去。摸着溜圆的肚子,撑得靠在桌子边沿上就哎呦哎呦地叫唤。安琳琅无语地看着这个医术了得的大夫,已经将刚才那点羞涩全抛在脑后。她就是不明白,现代医生一个个都养生得狠,怎么这老头儿吃起来就不知道饱?

“有没有山楂水?”邹大夫实在是撑得难受,自己给自己扎了几针还是难受,艰难地扭头问安琳琅,“快给我煮一壶过来。”

食肆里确实有山楂,晒干的山楂片。倒不是拿出去卖,而是安琳琅偶尔会饮食不振,特意备着给自己煮水喝的。此时看他实在难受,她只好回去给他煮。

她刚转头,周攻玉正巧往这边过来。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周攻玉顺手将安琳琅落到鬓角没有整理上去的头发给别到耳后了。安琳琅被他突然的动作给弄得一愣,回过神来,他已经坐到邹无的面前。她眨了眨眼睛,她不是迟钝,自然能清晰地感觉到周攻玉前后态度的巨大转变。

玉哥儿这是……舍不得她么?

……

拔毒不是那么简单的。

虽然邹无嘴上说得轻飘飘,其实真要操作起来,用药得十分精准。事实上,周攻玉的身体不是中毒那么简单,仔细号脉,邹无才给了准话。他身体里的毒素应该是从很早以前就少量多次,持续不断地服用药物积郁起来的。若非当初爆发之际被人及时施针拔毒,他应该早就死了。

邹无原先嗤笑那大夫医术不到位,拔了毒,又没有全部拔干净。其实也不该这般草率的定论。周攻玉的情况特殊,那个大夫当初必定是尽了最大的努力。

“内服调理的药也吃了两个月,接下来就要配合药浴和针灸。”

虽然余毒不多,但想要拔出干净得需要一个过程,过程中必须邹无亲自看着。药材也得他亲自去配才行,否则别人弄错一点,对周攻玉来说都是害人。邹无是将省城赵家的事情安排好才空出来此的,其中搜集药材也花了不少功夫。说起来,这还是邹无跟其他大夫不同的习惯。他出手救人,他经手的病人治病要用的所有药材都是他亲手配制,从来不假他人之手。

周攻玉这两个月吃的药丸就是他亲手磨的,药材分量、形状大小全都要求得十分苛刻。

安琳琅也是看着他亲自磨药材清楚他的这一习惯,这也是后来安琳琅转变态度顺着他的原因。至少作为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邹老头儿十分的敬业。

“药浴从半个月后开始,先针灸。”邹无也不说那些虚的,给周攻玉号脉以后就直言道,“药材我已经配好了,你让琳琅给我准备个炉子,我自己来煮。”

这自然没问题,周攻玉发现这老头儿喂饱以后格外的好说话。怎么好像遇上琳琅以后,他身边出现得都是这些纯粹又有点好玩的人。细想想,他的运道好似突然之间调转了个方向,往更平坦的道路上走:“内服的药可还需要继续吃?还剩一粒,刚好是明日的。”

“继续吃。”邹无撑得实在受不了,干脆站起来走走,“内服,药浴,针灸,一样不能少。”

他走了两步,觉得更难受,又坐了回来:“这治疗的过程不会太好受。药浴虽然是外用,但那药材气味难闻,触到皮肤会有灼烧感。大热天的坐在里面泡,估计那滋味儿跟放在开水里煮一样。没有那个毅力坚持不下来。再一个,这药浴泡的久了会伤皮肤,严重了会烂皮。我瞧你细皮嫩肉的。指不定就靠着这张皮勾的琳琅替你忙前忙后,往后烂皮了,人家就不要你了。”

这话就纯粹是邹无老头儿坏心眼故意刺激人,但周攻玉却真的听得心口咯噔一下。

虽然不想承认,周攻玉自己也觉得自己就是靠着一张好脸讨安琳琅的喜欢。他沦落到武原镇,一身伤病,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平日里虽然会帮着做一些事,但其实都是琳琅在照顾他。

“那可有保持皮肤不烂的药?”周攻玉急忙就追问了。

邹无诧异这不动声色的小子居然真的在意,愣了愣,龇牙笑起来:“……还真是靠脸吃饭?”

“不才,确实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邹无大笑出声,拍得膝盖啪啪作响。

安琳琅过来的时候他还在笑,笑得直打嗝。虽然佩服这人医术高明做事敬业,但安琳琅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埋汰了他几句。啪地一壶山楂水放他的跟前,老头儿才抹着眼泪止住了笑:“你放心,你这张脸老夫有的是法子替你保住,不仅替你保住脸,还能让你更好看些。”

说着,他抬眸看了眼斜眼看他的安琳琅:“小丫头你想要?成,也能给你弄一份。”

安琳琅:“……”这两个男的在说什么鬼东西?

两男的没有说什么鬼东西,但远在赴京路上的路嘉怡觉得自己撞鬼了。自从离开金陵换了水路走,一上船,他的精力便好似突然间被什么东西给吸走一般整宿整宿的做梦。他的梦很离奇,是连着的,从十五岁开始做,一日连着一日,内容都能串起来。

路嘉怡怀疑自己是不是触了什么忌讳,或者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黏上。不然为何他整个人就仿佛被妖精吸走精气一般连神志都开始昏沉?

他的梦里,自己以一个局外人的姿态看着十五岁的自己跟十三岁的安琳琅,在金陵王家的赏花宴上由两家长辈牵线相识。安琳琅彼时安静乖巧,结果转头就被他看到在巷子口口齿伶俐地驳斥拿别家姑娘的皮相取笑的纨绔子弟的场景。为求他隐瞒,小姑娘递给他一枝桃花。

后来端午节龙舟宴上,小姑娘调皮,瞒着家中长辈私自雇了一艘小船去泛舟湖上。结果为摘一朵莽撞之下落水,刚好被正在湖边的他救起,两人就此定情。

十四岁的安琳琅再次来林家做客,又是在一个明媚的午后,调皮的小姑娘为偷偷跟他一起去郊外踏青而冒险翻墙。从高墙上正好掉落到他怀中两人相视一笑……种种的画面就好似真的发生过一样,清晰得每一处细节都经得起推敲,这般详实的梦让他都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待到下一座城池,打听一下有没有香火鼎盛的庙。”路嘉怡觉得自己绝对是撞上不干净的东西了,他心中怀疑这个‘东西’是死了的安琳琅,心里总觉得愧疚。

事实上,在开始做梦之前,路嘉怡从来没有为安琳琅的死愧疚过。哪怕他知道安琳琅跟安玲珑的争执是由他而起,但他一直认定安琳琅偷鸡不成蚀把米,算是自作自受。但如今在梦境里见过那样明媚狡黠的安琳琅,他才开始反思,自己对安琳琅的死是不是太冷漠了些。

“公子?”伺候路嘉怡的侍从自然随行,他夜里守夜,自然清楚路嘉怡寝不安眠。马上就要科举了,这般睡不好实在是对身子有碍,长松于是提议道,“身子不适,不若请大夫来瞧瞧?”

倒也不是身子不适,他除了精神昏沉些,其实也没有哪里疼哪里痒。夜里多梦,但也不算是噩梦。

“罢了,庙宇的事情先打听着。”

路嘉怡摆摆手,“遇上了再下船,待到下个城池,请大夫上船吧。”

走水路虽然慢,但胜在比马车舒服。船舶抵达了下一个城池楝城,刚好这就是个佛教大城。不必刻意寻,这城内就有三座远近闻名的寺庙。最大的一座寺庙听说几百年前曾有过活佛坐化,是真切地供着活佛舍利的。路嘉怡被梦境迷得实在是心慌,船舶靠岸的当日他就带着两个护卫去了。

楝城的三座寺庙,一个名为相无寺,一个名为檀香寺,还有一个便是小雷音寺。而传说供奉着活佛舍利的正是这个小雷音寺。路嘉怡下船就直奔小雷音寺。

他也是赶巧,来的这一日刚好赶上下雨。

楝城有一个传言,远方的来客若在上山之日赶上大雨,便是小雷音寺的活佛有心指点。路嘉怡半信半疑地上了山,大雨的阻隔,寺庙里却聚集了一堆人。他靠着捐赠大量的香火钱,被小雷音寺庙前敲木鱼的小沙弥直接引去内殿,见小雷音寺的主持了空大师。

此时金光闪闪的内殿,巨大的佛像宝相庄严。佛像之下,一个香案上供奉着瓜果和莲灯。老和尚盘腿坐在草扎的蒲团上,闭着眼睛正在诵经。

了空大师一身朴素的僧袍,慈眉善目。真要看皮相,他的眉目不像个德高望重的大师,反而像个常年苦修的苦行僧。衣裳也不体面,洗的发白的僧袍。若是周攻玉或者方家老夫妻俩在的话,必然能一眼认出来。当初给他拔毒救他一命的游僧,正是当时在外游历的小雷音寺主持了空大师。

了空大师只瞥了一眼路嘉怡就深深叹了一口气。

路嘉怡刚进来本还将信将疑,突然被他的一声叹息给弄得心提起来:“大师为何叹气?”

“佛语有云,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了空大师这一句话说的路嘉怡脸色难看。他扔下侍从大步走过来,在了空大师面前的蒲团上坐下,双目犀利地盯着这个和尚:“何意?”

大师没有被他气势吓到,只是抬起眼帘平静地看着他:“你心中想什么,老衲便是说什么。”

话音一落,路嘉怡脸色已经不只是难看,隐约有些发白。他心里明白这和尚的话意有所指,但却觉得荒谬。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不至于能让他怎么样?他若是想,能纳一整个后院的女人。路嘉怡觉得他神神叨叨的,他此时不想听这些话,他只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了:“大师若当真慧眼,不知能否一解在下此时的困扰?”

“施主请讲。”

路嘉怡于是将自己的梦境说出来,不只是梦境,还有疑惑。

谁知了空大师听完并没有多惊讶,只是盯着路嘉怡看了许久,淡淡的告诫他:施主既已做了选择,往后可切莫回头。否则执迷不悟,皆是苦果。”

这是什么回答?路嘉怡不是太满意,但后面他再问,了空大师都笑而不语。

上山一趟,梦境的困扰没有解决,反而带回来一肚子疑惑。回到船上,正好赶上赵氏夫妻将城中的大夫请到船上。路嘉怡让大夫号了脉,身强体健,没有一点毛病。但鉴于主人家再三强调睡不好,大夫也只是给开了一剂安神药:“是药三分毒,身体无碍,还是少喝为好。”

大夫临走之前秉持着医德嘱咐了一句,拿了赏银便下了船。

路嘉怡当日夜里就喝了一碗安神汤,早早睡下,果然一夜无梦。

然而这情况并不能长久,一旦他停喝安神汤梦境又会继续。可长期喝安神汤对他的精神是更大的打击,路嘉怡比先前更萎靡不振。这种无法摆脱的萎靡让他苦不堪言,终于还是在下一个城池的寺庙里,路嘉怡选择在寺庙给安琳琅供奉一盏长明灯。是为平息他心中突然升起来的愧疚也好,还是让自己夜里少梦睡得安稳些也罢,供奉长明灯以后他发现自己终于不再做梦了。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京城路嘉怡意外踏足安家府邸,发现他从未来过的安家府宅内部构造跟他梦里的一模一样,他甚至在没有人带领下找到梦里安琳琅住的小院以后全盘崩塌。

此事乃后事,姑且不提。就说路嘉怡赶往京城,周攻玉也终于开始第一次拔毒。

拔毒的当日,西风食肆来了一批陌生人。看模样扔到人群里都找不到,但浑身散发着骇人的气息。

他们一来就消失了,消失在边边角角。

安琳琅吞了一口口水,忍不住戳桶中周攻玉的肩膀:“暗卫么?”

周攻玉端正地坐在浴桶中,浑身衣裳脱得干干净净。按理说,这个情况不该安琳琅在场,但邹大夫再三要求,必须她在场。理由是怕周攻玉突然昏过去或者有特殊反应,没来得及救治,必须寸步不离地盯着。周攻玉又是那等不允许除安琳琅以外的人看着他赤裸身躯的倔强性子,死活不让杜宇看着,只能安琳琅亲自来。

且不说安琳琅为此翻了多少白眼,就说此时周攻玉只觉得浑身的皮肤被炙烤着,烫得生疼。他额头的汗水一滴一滴落下来,脸色已经煞白如纸:“什么暗卫?”

“就是那种,暗中的护卫。”安琳琅换了个通俗易懂的解释。

周攻玉其实已经疼得不太冷静了,声音却还是冷而稳的:“算是吧,他们是周家的私兵。”

“哦。”如今这是连身份都不藏了吗?安琳琅瘪了瘪嘴,“那……”

“他们是来护着你跟西风食肆的。”周攻玉深吸一口气,笑了笑道,“我身体有碍的这段时日,让他们盯着四处,你且安心做你的买卖,赚钱就好了。”

安琳琅顿了顿,死鱼眼道:“……我是不会给你工钱的,你死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