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入院
当着二叔的面,吴邪不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和胆子说自己视力2.0,二叔会有什么反应自己还真抓不准:“额,我被蛇咬了,然后就看不见了。”
吴二白皱着眉头盯着吴邪的眼睛:“什么蛇?”
“黑眉蝮蛇。”回答吴二白的却是跟着他回来的闷油瓶,他手上拿着一把还开着花的野草,那花开的正好,不大,颜色也很淡,怎么看都比较像妹子拍照时拿来点缀的道具,放在他斗王的手里,在场除了吴邪,面部表情都相当微妙。
“哟,哑巴你这重口味转小清新,不拿大刀拿小花,还一脸深情不悔,是要跟谁求婚呢?”黑眼镜仗着一副墨镜,也不管吴二白在场,两眼就往吴邪那边飘,谁都不会怀疑,如果吴二白不在这,他嘴巴里的“谁”立刻就会换成“小三爷”。
对黑眼镜的调侃吴邪一向没什么更好的应对措施,索性不理会,就当他自个儿发癫说瞎话,但他说小哥手拿鲜花,倒真是想象无能了。
闷油瓶出去一趟还采了一堆花?他总不会走在山野林间,偶遇野花朵朵,见开的甚好,心生怜惜,遂采之以纪念吧?吴邪还没脑补完林黛玉版小哥就是一阵恶寒,再往下想到捧着一大把鲜花一脸欢喜各种娇羞少女的闷油瓶,他忍不住扶额,觉得自己瞎的真是时候。
闷油瓶面对几个人都略显尴尬的表情完全无动于衷,自顾自把他手上的草放进嘴里嚼烂了,又解开吴邪手上的绷带敷上去,动作自然,倒是把吴邪闹了一脸尴尬——感情黑眼镜嘴里的“花”是草药啊?!
“鬼针草,哑巴张你还真是有心了。”解语花看闷油瓶的动作,轻笑一声解释道,却偏偏在最后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鬼针草?”吴邪感觉自己手上被敷了草药之后舒服了一点,就算看不见他也能估摸到那块肿的跟馒头没啥两样了。
解语花耸耸肩:“是啊,对蛇虫叮咬都有药效,现在正是花期,刚刚一眼没认出来。”
吴二白对几个小辈的对话浑不在意,脸上也没显现出因为吴邪受伤而不悦的神色,只是招呼跟在后面的伙计进来交代说:“你们动作快点。”
“二叔,这是要干什么?”吴邪对吴二白的交代有点奇怪,难道这墓里还有什么是二叔需要的?总不会这里也跟秦始皇有关系吧?
“戴面具装成我带上来的伙计。剩下两家人马大部队都在山下,我跟他们打过照面,约定好的各自都不多带人上来,现在如果就这么光明正大把你们领下去,恐怕没那么快脱身,村子里就有条子,我不想闹大,小邪身上的蛇毒也耽误不起,再者,”吴二白说到这目光瞥向解语花,“解子,你家伙计找你找得太焦心。”
解语花了然的点点头,笑的一派温和:“谢谢吴二叔提点,不过戴面具就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来就好。”
吴二白对他的提议没有反对,眼里平静无波,显然料得到解语花会有这样的举动,他挥手示意伙计把另一套工具递给解语花,转头问闷油瓶和黑眼镜:“你们两位做什么打算?”
“我和吴邪一起。”闷油瓶淡淡先开口回了一句。
“我?我么……”黑眼镜用仅剩的一只手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才打了个响指转头对着解语花说,“花儿爷,我跟你下去,哑巴的工钱不急,我这胳膊耽误不起,仰仗您的医药费了。”
目光扫过黑眼镜,解语花其实有一瞬间很想回绝,只不过对上这厮比平时还淡定自然的笑脸,这样的举动反而显得自己太小气;而且平心而论,他也确实是个很好的帮手。点点头表示自己同意,解语花语带笑意:“早知道这样,黑爷何必把面具揭了。”
“千金难买早知道,脸上多层皮我不自在,再说我也相信解当家的化妆技术。”隐藏在镜片之后的双眼眨了眨,黑眼镜笑的更欢。
这边解语花和黑眼镜说话的时候,那边吴家伙计已经在吴邪脸上动开了手。
说实话,重温戴面具的过程对吴邪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体验,对比自己上一回几乎破釜沉舟的心情,这次二叔,闷油瓶都在,显然轻松的像过家家酒——起码不用对着镜子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不过他还是有点奇怪,既然二叔不愿意浪费时间又为什么要让他们戴上这种工序繁琐的面具?
“我们只是要节省时间,尽快下山,不用特别逼真,能一眼蒙住山下那些鬼就可以了,所以用不了太久。”吴二白一眼就看穿了吴邪的顾虑,平静的解释道,“大概半个多小时就可以完工,你们好了之后就出斗找我;阿东,阿山,剩下你们照先前说好的做,这里没信号,我需要出去联系血清。”
这里是山东省境内,省内除了蛇岛,毒蛇并不常见,所以这里的医院多半是不会储备血清的,因为这样二叔才需要利用自己的人脉尽快联系血清送过来。吴邪心里赞了一句不愧是二叔,几句话就把剩下的事情都安排好了,甚至连小花的要求都能事先考虑到。
半个多小时之后,给吴邪戴面具的人开口道:“小三爷,这就好了,您和张爷快出去吧。”
吴邪听这话有点不对劲,皱眉问他:“嗯?我和他出去?你们呢?”
那人笑笑:“小三爷果然和传闻里一样体恤人,您和张爷现在顶着我和阿山的脸,当然是赶紧脱身要紧,我们两兄弟等天黑了再出去。”
“这样你们不会很危险?”吴邪对这样的安排有点不安,他和闷油瓶顶着别人的脸出去了,那留下的两个人怎么办?
这时候另一个叫阿山的伙计接话道:“放心吧小三爷,我和阿东从小在山里野大的,在这里那就是等于回了家,现在最要紧的是您能脱险,别让二爷担心。”
吴邪点点头,他也意识到自己其实问的太多余,二叔安排的伙计,如果连这点野外生存能力也没有,早就不知道死在那个山头了。闷油瓶在旁边拉了他一把示意他跟着出斗,吴邪想了想还是回头问了一句:“小花,你要把自己装成谁?”
“小包。”眼皮都没抬,解语花回道。
“你要演一场戏?”一下子就明白了解语花的想法,吴邪有些吃惊于他的胆大,毕竟山下那一群都是巴望着他死的。
“嗯?不行?”解语花笑着比了个兰花指,他手指修长白皙,这动作做得不女气不做作,反而在表象俏皮中透显果决,“我唱了二十多年的戏,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这一回,到底谁演戏给谁看,小三爷可得看仔细了。”
听他这么说当然不可能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吴邪一笑,回他说:“那可惜了,我还是很想去听你唱戏的。”
“以后吧。”目送吴邪被闷油瓶带进盗洞口,解语花手上动作不停,在他身后继续说,“有机会一定好好唱一出。”
等闷油瓶和吴邪都消失在了到洞里,一直没出声的黑眼镜才开口说:“花儿爷,看来这次我白捡了个好机会可以跟你学演技。”
解语花没看他,只是盯着镜子里自己一点一点变成别人的脸,缓缓开口:“黑爷,记得把眼睛放亮点。”
出来之后的事情出乎吴邪意料地很顺利,不管是蒙混下山,还是二叔联系血清的供应,甚至回了村子,不知道二叔用了什么理由,那帮原以为会有些难搞的条子都没有多加阻碍。一行人坐着明显高级多了的四轮交通工具原路颠出去,直奔市医院。
一路上有闷油瓶这样稳如泰山的人帮着固定自己这个重点保护对象,吴邪反而觉得没有来时那么难受——起码他下车的时候不需要马桶,不过也许这跟自己在斗里只吃过压缩饼干这样的食物有更大的关系。
入院手续交给手下的伙计去办,吴二白直接把吴邪和闷油瓶扔到了医生面前,把几个白大褂唬的一愣一愣的,如果不是看他们几个实在不像黑社会,恐怕早都拿着手机拨110去了。小护士给他两处理伤口,隔几秒就要对他两的脸瞅一瞅,饶是吴邪这样眼睛看不见的,都被她们看的浑身起毛,一直到又来了个院方领导一样的男人说了几句,才给医生护士稳了心,周围那些被围观的视线好歹没了。
外伤不算严重,血清也在来的路上,没多久就能到,吴邪躺在病床上,闻着医院消毒水这样完全不同于斗里陈腐的气味,才真切的意识到自己又一次死里逃生。大概自己这几年把以前没进医院的份都给补完了,目测后半辈子的份都被透支了。无奈的苦笑一声,吴邪其实很想看看闷油瓶的伤势,只不过有心无力。那家伙就躺在旁边的病床上,但安静的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也许他又躺着在和天花板做亲切交流?啧,也许这个世界上,天花板是最了解闷油瓶的,那东西要是哪天成了精变成妹子,闷油瓶估计还得拽着人家上民政局领红本本去。
二叔出去找医生询问自己眼睛的事儿了,吴邪默默闭上眼睛,想到鬼玺的事,想到小花在出斗之前的问话,又想到闷油瓶后来的一系列表现,发现自己其实已经没有最开始那么坚定要和闷油瓶划清界限。心里有些懊恼,TND,要是给胖子知道绝对要骂小爷立场不坚定,早晚是叛变的料。
无奈叹了口气,吴邪知道自己大概需要好好想想和闷油瓶之间的事情。
虽然心里很想现在就和闷油瓶把话都说清楚,不过吴邪自己也知道现在不是什么好机会,二叔已经去找医生,估计过不了一会就会带着白大褂回来绕着自己扒眼皮,他还不想和闷油瓶谈到一半正被那厮噎的半死的时候还要被医生检查白眼翻的是否有问题。
吴邪主要是伤在肩膀上,这让他只能像死鱼一样在病床保持一个平躺的姿势,如果自己还能看见,这种姿势倒是够方便自己和天花板进行深切交流顺便感受一下闷油瓶对着天花板的感觉,不过现在自己的状态,大概只能方便不关灯随时随地进入睡眠状态吧。可惜现在自己毫无睡意,吴邪想了想,把自己的姿势由躺变靠,伸手往床头柜摸去。
医院病房一般都装着电视,他当然不可能指望和闷油瓶聊天侃大山,病房里安静的快可以拿针往地下扔着听声响了,吴邪心想就算自己眼睛看不见好歹把电视放个声音出来凑个热闹。
一顿摸下来没结果,吴邪连抽屉都拉开了,电视机的遥控器还是没影子。他有点懊恼,这是他回到地面上以后,第一次意识到失明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先前在斗里,他觉得自己眼盲,失去的是战斗力和生存的可能性,环境的危险逼着他不可能去考虑更多;直到刚才,他才真切感觉到,也许自己以后真的就连这么一件小事都很难办到,他现在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一切都需要从头开始。
就算是吴邪这样的好脾气,面对这样的窘境还是难以抑制心头的烦躁,他手上一使劲,抽屉发出一声哀鸣,砰然合上。坐在床头,吴邪按在膝盖上的五指不由自主收紧,他知道情况其实没有到最糟的地步,不过,做好最坏的打算也没错。吴邪身子一斜,躺回床上,也许自己刚刚就应该跟着二叔一起去找医生?
有一件事,吴邪并没有猜对,闷油瓶没有看天花板,而是一直在观察他。
一开始吴邪和他一样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面对这样的环境他习以为常,甚至觉得很享受,不过这并不是他印象中吴邪会习惯的环境,吴邪的沉默让他觉得反常。直到吴邪有些暴躁的合上抽屉,闷油瓶意识到,吴邪一向好脾气的失踪是因为他看不见的眼睛。他大概是需要一些声响来缓和气氛,而自己却显然不是个适合聊天的对象。
瞥过就在自己床前不远的电视机,闷油瓶确定了吴邪要找的东西。坐起身拉开自己这边床头柜的抽屉,果然发现了那个长方形的小盒子。小盒子很轻,大概自己稍微用一点力气都会把它报废掉,盯着上面一堆按钮想了想,闷油瓶按下了上面最显眼的红色电源键。
电视机不负重任,很给面子的跳开了画面,新闻播音员一板一眼的声音瞬间就让这个显得压抑的病房透出一丝生气,闷油瓶淡淡的眸子里少见的显现出满意的神色。他对电视没什么需求,也不知道吴邪喜欢看什么,于是他站起来,很自然的把遥控器塞到了吴邪的手里。
对上一脸诧异的吴邪,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安抚一下这个明显还处在焦虑状态的男人,然而伸出的手在看到吴邪两边肩膀上的纱布之后硬生生向上抬了一点,最后落在了吴邪的头顶。
闷油瓶这一塞一按就像两道闷雷,差点没把吴邪给直接劈晕了。他捏着遥控器,感觉到那只拿来探机关的手居然还在自己头顶揉了两把,不由自主就是头皮一麻。闷油瓶的力道很轻,而且只在头顶停留了很短的时间就撤了回去。
可就是这么短的时间,吴邪脑子里什么被灭绝师太一掌拍在顶心的纪晓芙,被主人摸脑袋一脸温驯的黄金猎犬,被老闷宝血震慑下跪的女粽子……全都过了一遍,最后总算冷静下来,发现这小子大概只是在安慰失明的自己。
果然除非给闷油瓶灌“吐真剂”,不然自己永远不可能在第一时间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吴邪已经不能完全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他冲着闷油瓶病床方向笑着扬了扬手里的遥控器:“小哥,谢了。”
吴邪拿到遥控器也没换台,反正他也只是图个热闹,看新闻感受我国形势一片大好和看八点档你爱我我不爱你我爱他他爱你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他没感受到天朝温暖几分钟,病房的门就被人打开了,来人是吴二白和白大褂。
白大褂左照右看吴邪一概乖乖配合,他说什么吴邪也听不太懂,总之最后结论自己的眼球没事,他准备主要用中药来治疗就对了,过一会会有护士来帮自己洗眼,敷药。
医生离开之后,吴邪一瞬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每隔两小时就得洗一次眼,一次十五分钟,洗完还要敷药听上去很折腾,医生其实也没说多久可以再看见,不过没有一上来就被判死刑,也没有被告之要换角膜什么的,而是采用药物治疗,吴邪就算不懂医,也知道自己康复的可能性很大,那多折腾几下无所谓,就当熬个通宵。
二叔还坐在自己床头,吴邪想了想开口道:“二叔,眼睛的事情能不能暂时别告诉我爸妈?”
吴二白笑了一下说:“这时候才知道担心大哥大嫂,小邪你是该反省反省了。”
吴邪听到吴二白的回答也笑了:“二叔,我知道,我的事瞒不过你们,你们是为我好,不过我觉得值,不后悔。”
“小邪,我说过有些事情没那么复杂,你不用多想。”自己这个侄子,脾气和年轻时的父亲以及大哥很像,他这几年做了什么自己和大哥都很清楚,不过都没点破,现在看来这傻小子也早反应过来大哥并不是局外人了,“等下护士会过来给你洗眼,需要我留下来帮忙吗?”
“不用了二叔,我自己可以,再说还有护士在。”本能的拒绝,吴邪并不希望因为自己失明就需要别人来照顾,二叔把自己和闷油瓶带出来,要处理的麻烦事恐怕还不少。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每隔两小时一次的洗眼,过程不算特别难受,不过吴邪觉得自己这一天洗下来眼睛干净的大概可以去给滴眼露做广告了。他伸手按上自己的眼睛,那里现在被绑了纱布敷了药,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也许明天就好了呢?吴邪这样想,觉得有点饿,这里是医院当然不需要再吃压缩饼干,就在他考虑是不是厚着脸皮差遣闷油瓶去服务一把伤残人士的时候,那厮居然主动开口了。
“吴邪,你想吃什么?”
吴邪一愣,脑子里条件反射涌现了一大堆菜名,结果嘴巴说的却是:“随便,额,能吃饱就行。”
他话音未落,病房门又被人打开了,来的是吴二白手下的伙计,手上提着几个塑料袋,一阵饭菜香味跟着飘进来:“小三爷,二爷让我给你和张爷买点吃的送过来。”
啧,这来的真不是时候,吴邪心里怨念一句,好不容易有支使闷油瓶做事的机会,居然就这样溜走了。郁闷归郁闷,不管是谁买的,饭还是要吃,吴邪冲伙计在的方向说:“谢谢。”
“小三爷客气。”那伙计有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他看了看吴邪的眼睛,又小心翼翼问道,“额,小三爷需不需要我帮忙?”
吴邪一听,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又不是手断了,看不见而已吃慢点就好了,你把东西放下就好。”
来人不再坚持,把饭菜放下就顺着吴邪的意思离开了。
摸索着解开塑料袋上的活结,吴邪对着香气四溢的饭菜还真就犯了难。他看不见,如果只是扒饭还好,但是夹菜的话,谁知道他一筷子夹上来的是鱼是蛋是肥肉还是生姜片?转念又一想最多就是吃到一点倒胃口的,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自己不挑食,这么矫情干什么。吴邪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口喊闷油瓶:“小哥,来吃饭了。”
没想到闷油瓶其实已经站在他床边,被按住手的时候吴邪差点冲口而出,娘的小哥你属猫的?
“等等。”
好吧,他闷大爷发话让等等哪还有人不照做的道理,吴邪摊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心想莫非小哥他其实很挑食?闷油瓶的动作很轻,他竖着耳朵仔细分辨也不知道这小子究竟在搞什么名堂,索性放弃。反正小哥一个人不可能吃的完这么多东西,自己急什么?
直到手里被塞了一双筷子,又被闷油瓶递来了饭盒,吴邪领悟过来原来他是帮自己盛饭:“小哥……”
“吃。”闷油瓶没让吴邪说下去,也没像吴邪脑补的那样急着自己吃,而是把吴二白让人送来的几道菜扫了一遍,开始慢条斯理挑菜捡到吴邪的碗里。
吴邪开始还以为碗里的菜是小哥刚刚挑好的,可是扒了几口碗里菜不见少,还多了几块被挑了刺的鱼肉,再反应不过来吴邪就真是傻子了。闷油瓶大概是坐在自己床边?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吴邪停下筷子,微微侧了侧头:“小哥?”
“嗯。”声音的来源就在自己旁边。
果然,吴邪摸索着把饭盒放到床头柜上:“小哥,你不用帮我,我说过我自己来可以。”
闷油瓶没有在意吴邪的话,他把饭盒重新放回吴邪手里,又夹了一块鱼肉:“没事,你先吃。”
认命的端好饭盒,和闷油瓶比耐心比坚持自己永远是完败的料。吴邪只能决定速战速决,开始埋头苦扒白饭,但他没扒两口又被闷油瓶按住了胳膊:“菜很多,慢点。”
吴邪一口饭梗在喉咙口忘了咽下去,差点没噎死要去按床头的呼叫铃。
说不尴尬是不可能的,其实从再见到闷油瓶开始,吴邪就已经隐约感觉到他变了,如果说以前的闷油瓶是一块棱角分明的冰,那一年后再见到的这个就是一块被捂掉了菱角而变得圆润很多的冰。吴邪必须承认,对上这样明显柔和多了的闷油瓶,虽然很不习惯,但他的心就像那时候被闷油瓶在手上写字一样,不受控制地被撩拨的很痒。
按闷油瓶的话吴邪放慢了吃饭速度,病房里只剩下电视机里播完新闻开始播的广告声,两个人一个挑菜夹菜,一个埋头苦吃,在略有些诡异的气氛里,吴邪吃完了他二十多年人生里最艰难的一顿饭。
第二十四章 暗涌
山东省X县医院。
解语花顶着小包的脸大大方方躺在病床上,腿上缠了厚厚的纱布,而重新化装成“老齐”的黑眼镜就在他旁边的病床上,左臂不出所料的被包成了粽子。
他和黑眼镜重新戴上面具之后,就一起下山找到了留驻山脚下解家的伙计,那些人在问过情况,确定解语花已经“死”了之后把他们送来了医院。不得不说,因为黑眼镜假扮的“老齐”在,事情很顺利,他们对解语花的“死讯”根本没有怀疑,甚至在安排好住院事宜之后那群人就当着他们的面拨通了和上头的联系电话。
解语花也料得到那群不成气候的在听到自己的“死讯”之后会放松警戒,有没有黑眼镜在旁边帮衬的区别就是他能不能用最短的时间让解家的“鬼”相信而已。现在他已经知道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不过那只“鬼”不会立刻有动作,就算他“死了”,要吃下解家,也得慢慢消化好一阵,在能确保万无一失之前,“鬼”不会冒险。既然“鬼”不急,他更不急,就像看戏的人都知道结局,看的就是个过程一样,他享受的,就是好好欣赏这出戏里面登场的每一个人的表演。
送他们进医院的人现在都不在,完成了任务,又都是大男人,也不存在陪夜什么的,就回旅店休息了。这个县城的经济状况不算好,医院的条件当然不可能高到哪里去,病房里虽然有电视,但开了之后雪花点比彩像还多,刺啦刺啦的杂音可以直接拉去环保局说噪音污染,黑眼镜才捣鼓开那黑乎乎的机器不到三十秒,就被解语花果断直接的掐了电源。无奈的一摊手,黑眼镜心说这下连最后的娱乐活动都没了,他实在不指望解语花会跟他打牌,再说两个人能玩啥?小猫钓鱼?
“花儿爷,你看我这手现在是不是能当武器使?”黑眼镜抬抬自己的左臂,好像真的在审视拿自己的胳膊当武器的可能性。
扫过他打着石膏的左臂,解语花开口回道:“黑爷不介意再打一次石膏,不妨试一试效果,就我来看,硬度倒是够。”
黑眼镜听完他的话,皱着眉头盯着自己的胳膊仔细想了想,然后自顾自的咕哝了一句:“也是。”
这回解语花没理他,任那厮自顾自发癫,虽然身体很累,但他的作息习惯让他还暂时还不想休息。自己的手机被收走了,解语花只能退而求其次拿起小包的手机翻看,结果翻了半天没什么好玩的,更发现这手机里面一个游戏都没有。
“啧。”解语花皱眉,把小包的手机扔回去,心里早把那小子的品味情趣嫌弃了一百遍,转头看见从黑眼镜那边扔过来一个东西,伸手一把接住,原来是老齐的手机。
“喏,这个给你,没有俄罗斯方块只有贪吃蛇,解当家将就将就打发时间。”黑眼镜摆摆手,朝解语花手上的手机怒了努嘴。
解语花有点诧异,翻开手机盖按亮屏幕,不轻不重回一句:“谢了。”
没过一会儿,病房里就只剩下贪吃蛇扭动以及吃掉果子的声音了,黑眼镜侧过身体,把自己没伤的右臂垫在脑袋下面,微微合上眼,医院的白炽灯因为用的时间长,灯光都昏暗了。有点困,他看着解语花专注盯着手机屏幕的脸,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回到了当年从颠簸的三轮车上醒来的时候,明明是一张带了面具普普通通的脸,这个时候看上去,却很有神采飞扬的意味。
突然响起来的GAME OVER的提示音显得有些突兀,黑眼镜的困意稍微消退了一点,他笑着问道:“解当家你这是自己把自己咬死了?”
转头,挑眉,合上手机盖,解语花眼带戏谑瞥过黑眼镜的笑脸:“不,我只是让它撞墙自杀了而已。”
“哈哈。”朗声笑了两下,黑眼镜没有和哑巴张一样喜欢和天花板调情的毛病,他翻身仰面舒展着四肢闭上眼,任困意席卷了自己全身,很舒服,“这死法好。”
什么都没变啊,在彻底陷入沉睡之前,黑眼镜这样想。
一天的洗眼治疗把吴邪的眼睛洗的晶晶亮透心闪之余,也给他洗出了个大大的黑眼圈,虽然看不见,不过根本没休息好的吴邪用脚趾头也知道自己现在这副尊容和国宝没什么两样,或许差的就是胖子那一身神膘?不如多吃点五花肉补补脂肪,当国宝只要抱根柱子卖个萌,吃穿不愁,身价暴涨,连带曝光率都高的要死,不比自己蹲杭州当个每天提心吊胆担心条子上门拿人的小老板混吃等死强?
吴邪现在只觉得全身倦的厉害,需要洗澡睡觉,虽然过不到多久医生会过来查房,不过在那之前洗个澡的时间应该足够。住院需要的各种日用品昨天二叔已经让人买好送过来了,吴邪莫名想到闷油瓶身上出现过的小鸡内裤,心里直说希望买东西那兄弟的审美靠点谱。
从九级生活残障到无微不至贴心保姆,闷油瓶用他的实际行动再一次证明了其十项全能的实力,一天之内把吴邪心里对他几年建立起来的印象全盘推翻。颠了颠自己手上叠得整整齐齐的浴巾和换洗衣服,吴邪无奈地承认这下自己连在地面上赢过闷油瓶的希望都微乎其微了。
病房里有单独的卫生间可以洗澡,吴邪进去关上门之后,闷油瓶并没有躺回病床上,他站在原地,目光扫过还关着的病房门,下一秒,那扇门就被人打开了,来人是一个推着推车的护士,年纪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很漂亮。
“嗯?5号床的病人不在?”护士进来之后发现吴邪的床上空空的,不禁皱眉问了一句。
“出去。”和护士隔着一张床,闷油瓶的眼神乍看上去还是淡淡的,只是整个人的感觉已经和刚才完全不一样了。
“啧,真不走运,撞上你就算了,吴邪还不在。”被看破的来人摊手,脸上的表情却并不见多少惊慌遗憾的样子。
闷油瓶没有接话,只是站在那里,请人出门的意思却很明显。
“张起灵我们只是要你小情人一管血,又不是要把他开膛破肚掏心剜骨,你至于这么小气么?”那护士撇撇嘴,一脸不满。
“不要找他麻烦。”
“是是是,有你在这里谁能找的了他麻烦?”无奈的犯了个白眼,女护士心里加了一句,反正你又守不了那小子一辈子,惹不起你这闷神我还不会躲么,“说起来,这个吴邪和齐家那小子长的没什么两样,当年我怎么没见你对齐羽多看一眼?”
闷油瓶没没答话,那女人眼珠转了转,突然整个人向闷油瓶身上贴去,她长的好看,这动作做的又自然,看上去就像是情人之间的亲昵一般。结果闷油瓶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居然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她的动作,甚至手上的力道都有些失控。
女护士皱了皱眉,暗想这回玩过火了,估摸着自己大概等下得去看看骨科:“你那脑子格盘几次了,不认识我不奇怪,不过你也不用怀疑,我知道我看上去很年轻,但那只是我保养的好而已;你们怎么折腾不关我们的事,说白了,我们只是满足好奇心。”
她这话说完,闷油瓶的手还是没松开,只是力道稍微小了点,叹了口气,女护士继续说道:“张起灵,有没有人过教你对待女士需要温柔?还以为你谈了恋爱会多少懂一点风情,结果还是木桩一根。看你这样儿,大概连吴邪的手都还没摸上吧?”
“拉过。”这次闷油瓶不仅松了手,甚至还回了女护士的话。
护士愣了一下,随即止不住地笑起来:“看来是我低估了你啊。”她站直身体,理了理的工作服以及自己的头发,推过推车转身扬了扬手:“不管怎么说,我们都不想跟你站到对立面,不划算;还有,不得不说,我对你的印象需要重新洗牌。”
等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转过身,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对闷油瓶眨眨眼:“哦对,有一句话忘了说,你跟吴邪挺配的。”
闷油瓶看着半掩的病房门,微微皱了皱眉,还有人在外面。
吴邪赤着上身顶着一头湿发从卫生间走出来,水滴答着滚过前胸,他顺手抹了一把,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闷油瓶这小子到底还是离家政保姆差一点,少拿一条毛巾就算了,换洗衣服居然只备了条内裤,难道他还稀罕小爷这二两肉?反正现在要比身材,小爷也不定就是个输,吴邪甩甩头,觉得身上凉飕飕的挺没安全感,赶忙问道:“小哥,还有干毛巾吗?”
结果居然没人回答,吴邪这才感觉到病房里的一丝不一样的气息,闷油瓶不在。
我艹这小子TND还没老实交代问题又溜了,不会一早就准备趁着小爷洗澡跑路,所以才只准备了条内裤,好让小爷追人都没得追吧?!吴邪当下脑子一热,差点没抓起床单裹身上就冲出去拿人,转念一想那还不如直接就这样追,再说了,他闷油瓶要跑路这世界上还有谁能拦得住?自己追出去第二天上报纸头条丢丢人也就算了反正现在眼不见心不烦,关键是脸丢到姥姥家了人还没追回来,这TM明摆着蚀本的生意谁还会去做?
摸索着一屁股坐回自己的病床,吴邪也没心思管自己身上只穿条内裤头发还在滴水了,开始估算小哥可能的逃跑路线。长白山当然是首选,这小子既然说自己还要回去,估摸着这趟下山也就是忙里偷闲,现在打电话让二叔去车站拦人应该还不晚。想到这吴邪心里一动,伸手就去床头摸索手机。
还好闷油瓶没把自己的手机顺了凑路费,吴邪松了口气,慢慢按下了吴二白的电话号码,没想到下一秒病房门外就响起了电话铃声。
二叔就在外面?!吴邪一愣,条件反射掐了手机,站起来就要去开门,不过他才站起来,病房门就已经被打开了。
“小邪?”吴二白刚刚和闷油瓶谈完之后正好碰上来查房的主治医生,就顺道一起进来看看自家侄子,结果他一开门看到吴邪全身上下就一条裤衩,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一脸焦急。
“二叔,小哥他又跑了,我估摸着他才走没多久,你帮我拦一下他。”吴邪摸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开口说明情况。
他话说完却没人应,吴邪心想难道二叔生气了?还是其实是二叔让小哥走的?这TND到底什么诡异的情况?他看不见吴二白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心里更急,也不管会不会触怒自家最不好惹的二叔,又接了一句:“二叔?”
这次回应他的是搭上他脑袋的一块干毛巾,以及闷油瓶淡淡的声音:“吴邪,我没走。”
“小……小哥?!”吴邪按住自己脑门上的毛巾,“你没跑啊。”
闷油瓶把手从吴邪脑袋上收回来,转头拿了件外套递给吴邪:“穿上。”
这时候被晾在一边半天的年轻医生才语带笑意开口说:“吴先生现在大概可以接受检查了吧?”
原来闷油瓶把干毛巾和外套衣裤都放在了吴邪的床上,但吴邪出来发现他人不在就根本没心思再去找衣服,直接导致这么一件丢脸的事情发生。
吴邪把脸裹在毛巾里好一顿烧,如果自己现在可以套张地鼠皮,一定会打个地洞钻进去,死都不冒头。艹,搞半天居然是小爷闹了个大乌龙!TND要不是你闷油瓶职业失踪人口形象深入人心,小爷至于丢脸丢到这份上么?弄清楚事情之后,吴邪愤愤擦干头发穿好衣服,在自己脑子里闷油瓶那张面瘫脸上狠狠戳了个大叉。
医生检查过吴邪的眼睛,说他今天不用继续洗眼,换成黄连液点眼就好。之后再查两人身上的外伤,那医生忍不住赞了好几次闷油瓶的身体愈合能力,说的吴邪都怀疑他是不是正对着闷油瓶的身体眼冒绿光各种垂涎。
送走了查房的医生,吴二白也没有多留,吴邪倒回自己床上,洗澡之前的困意居然一丝一毫都不剩下了。TND闷油瓶这厮提神醒脑功能极强,什么咖啡薄荷风油精红牛跟他比都是被秒杀的货色。翻身坐起来,吴邪心想反正睡不着,不如现在就跟小哥把话都说白了,不管结果如何,死一次就够了,省的又像刚刚那样担心他随时跑路成了个没头的果奔苍蝇。
“小哥,我们谈谈吧。”
闷油瓶顿了一下才回他说:“好。”
现在的情况和先前在斗里不一样,吴邪没有后顾之忧又得到闷油瓶首肯,大可以想问啥问啥。不过转头想想闷油瓶那脾气,还没问就是一阵憋屈,心说还好小爷已经对什么真相终极没啥求知欲了,不然从现在问到出院都不定问的完。
闷油瓶为什么可以从青铜门出来,他出来干了些什么他又从斗里拿了些什么,这些都可以不问,反正斗已经下完,他们也都安全出来了,先前闷油瓶在斗里的态度摆明了不希望别人知道他的目的,那自己也没必要自讨没趣还要死皮赖脸缠上去问;那剩下的就是自己身体的异常以及青铜门的事情。
想小爷正值壮年,入院之后也没见医生有啥特别交代,大概那时在斗里的症状只是偶然?总不会突然说自己得了血癌胃癌直肠癌没得救就这一两天了直接准备准备后事吧?就算真是这样闷油瓶又不是医生,问他能知道个P啊!
脑子里转了好几圈,吴邪斟酌再三,一边抱怨向闷油瓶提问比审犯人还TND难度高,一边开了口:“小哥,你说过鬼玺是用来打开青铜门的,那为什么它能够开启先前斗里的机关?”
“可以开启青铜门的鬼玺不止一枚,但可以打开那个机关的就只有你手上的那个。”
吴邪一愣,心说我艹自己TND又犯傻了!钥匙只有一个,但人家闷油瓶从来没说这钥匙只能开一把锁,自己没洞悉手上鬼玺万能钥匙的本质就算了,居然纠结一路临了还耍脾气,真TM够傻X的。
吸了一口气,吴邪继续问道:“那开门的方法呢?额,小哥你说带着鬼玺去青铜门,门就会打开,这算怎么回事,不需要别的行动加以配合?”
“如果你到时候还记得我,你会知道的。”
“小哥,我这十年是会车祸,坠崖,还是堕海?”闷油瓶这话让吴邪哭笑不得,心说这小子哪看的八点档,小爷又没有他那种习惯性格盘的毛病,随便就能失忆还真是鬼了,“你说过,我应该知道一些事情,而且,我想我的记忆力并不差,要把你这么个大活人彻底忘了还真挺难的,不用到时候了,我现在就希望知道。”
闷油瓶似乎是想了一会,才回话说:“需要鬼戒,但那东西并不在我手上。”
鬼戒?吴邪想了想,闷油瓶指的大概就是当时胖子发现缺失鬼玺上缺失鬼头时推测的戒指,他随即又想到闷油瓶在把鬼玺交给他之前有一个“掂”的动作,心头就是一跳。TND,原来这小子是在分辨哪个鬼玺是缺斤少两要丢给小爷的!
想到这吴邪心里已经有一团火隐隐往上窜,说话说一半比说谎更让人窝火,如果自己真就傻乎乎只揣了个鬼玺上长白山,要怎么开青铜门,站那大喊芝麻开门还是小哥是我,快开门?!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闷油瓶看样子就不可能把他手里的鬼玺和鬼戒交出来,要说去偷去抢,就自己这点本事简直是在班门弄斧,人闷大爷随地捡一石子都能搞定。
“好,鬼戒我会去找的,不过就像你说的,确实轮到我守门,那你为什么要代替我?”一条路走不通那就换一条,条条大路通罗马,最后的目的都一样。
“我比你更适合。”
“更适合?怎么个适合法?因为你活的比我长?因为你身手比我好?张起灵你想过没有,你不是不老不死永生的,你也会走到生命终点,那你和我又有什么不一样?十年,那是十年不是十天!娶个媳妇儿生的孩子都能上小学了,你就一点不在乎?”吴邪皱眉,小哥这样的回答无疑是在往他心里燃烧的火苗里添竹子,火更旺不说,还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你更需要这十年。”闷油瓶面对吴邪明显的怒气还是很平静,淡淡的语气就像在说你该吃午饭了一样。
竹子之后直接上汽油,这一回吴邪坐不住了,他“噌”地站起来,想都没想劈头就是一大串话丢过去:“就算你不在乎,我在乎。小哥,我知道你活得长,你计算时间的方式也许和我不同,但是,一年365天,十年3560天,一天24小时,你也好我也好都一样,你不比我过的慢,我不比你过的少。我需要这十年,我可以在这十年做很多事,你更可以。小哥你扪心自问,如果今天我们两个人换个位置,你还说不说得出同样的话?你能不能像现在这样淡定的忍受我替你扛一个十年?”
吴邪知道闷油瓶就坐在他对面,两个人的距离也就是床之间的一条过道,长白山上那种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打穿两人之间东西的感觉又回来了。对着闷油瓶的死人脸看得多了,吴邪现在脑子里全是那厮跟个木桩一样坐在床沿不痛不痒和自己对话的样子。
TND自己现在就是拼尽全力一拳头打在棉花上,蛋疼的点在于棉花背后就是钢板,但最蛋疼的却是棉花里面还带着钢针,流不了多少血伤不了多重,疼的龇牙咧嘴也只能吹吹气装无所谓。也许自己真应该顺着火气连着去年长白山的份,照着闷油瓶的脸狠狠一巴掌呼过去,反正现在他的姿势也很方便自己进行这个动作,至于打不打得中可以再议。
隔了好几分钟,就在吴邪以为闷油瓶是不是又要施展他的“哑巴神功”的时候,闷油瓶却开口了。
他的语调比平时稍微低了一点,吐字也更重:“吴邪,我坚持。”
慢慢收紧的拳头捶在身侧,吴邪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想再在这个病房里待下去,他现在是真的没辙了,不知道要怎么表达自己的想法才能让闷油瓶明白,两个人的脑回路根本接不上。话不投机半句多,不过心里气归气,情感上吴邪还是不希望因为自己一时可能忍不住的不理智行为造成两人难以挽回的局面,所以他决定出去冷静一下。
吴邪走的急,一时忘了闷油瓶就坐在他对面,结果就是他被闷油瓶修长的小腿绊了个踉跄,更让人尴尬的是,他和闷油瓶的脑壳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
艹这闷油瓶子天生就是来克小爷的吧!吴邪心里咒了一句,一手捂着被撞的生疼的地方,一手摸索着撑住闷油瓶的肩膀重新站好,整个过程闷油瓶没有动,是真像个木头了。不过也好在他没动,这一绊反倒让吴邪冷静下来,重新站好之后,吴邪按着闷油瓶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那好,张起灵,我也坚持。”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走出了病房,留下闷油瓶一个人仍旧坐在床沿,微微抬起头,淡然的目光投向没有被关严实的门。
出了病房门,吴邪又有点发懵,他毕竟看不见,要说病房的布置情况他还摸的透,真出去了他连改往左还是往右转都闹不清,再说他脑子里也没有想好要往哪去。艹,这下搞笑了,气是解了,但出去不知道往哪去。
回病房那就是给闷油瓶送嘈点,虽然不认为闷油瓶有吐槽功能,不过自己这老脸要往哪搁?不然自己在这站会儿再进去?在心里叹了口气吴邪无奈的承认现在也只剩下这一个办法了,好在自己现在对围观视线可以完全免疫,不然桩都站不踏实。
“小邪?”
听到吴二白的声音吴邪很意外,刚刚二叔不是走了么?怎么现在又来了?他朝着声音来的方向转身喊了声:“二叔?”
吴二白拍拍吴邪的背问道:“你怎么站这?”
“啊?哦,我在里面待的闷,就想出来晃晃。”虽然知道在二叔面前撒谎全无生还可能,不过相对于说他是被闷油瓶郁闷得不行才出来的,那还不如被二叔秒杀。
“嗯,病房住久了是会闷,正好来跟二叔聊聊。”让人意外的是,吴二白居然没有对他这个蹩脚的理由提出质疑,反而语气很和缓,吴邪心说不是二叔怕不好看要找个没人的地儿再跟我算账吧?脑子里突然想到老霍死前托下来的事情,吴邪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可能亲自跑一趟,不如趁这个机会跟二叔说一声,了结这件事,也算给老霍一个交代。
“好啊二叔,去哪?”
“你跟我来。”
吴二白带吴邪去的是医生办公室,吴邪听他跟人说了几句,接着就是一阵脚步声,大概是那个医生出去了,难怪二叔直接把他们带来这家医院,看来在这二叔认识的人还不少。
抬腕看了看表,吴二白开口道:“好了,小邪,老实说你刚刚是不是和那张家小哥闹了什么不愉快?”
吴邪一顿,心说二叔你诸葛再世神机妙算秒懂人心啊:“是的,我和小哥有点事情,意见不一样。”
沉吟了一会,吴二白接话道:“小邪,你想过没有这趟回去要怎么办?还是像现在这样?”
张了张口,吴邪一时间没说出话来,这个问题他也考虑过,只不过在和闷油瓶的对话之后,他原先的想法都得全盘推翻重来;这事儿要真是上刀山下油锅腌白菜就能解决的,自己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关键闷油瓶蛋疼的态度让他觉得太棘手,就算自己下定决心要亲自守青铜门又怎么样,能搞定父母搞定二叔,也搞不定一个闷油瓶。摇摇头,吴邪的语气有点无奈:“二叔,我得好好想想。”
对这个答案吴二白显然不满意,他的手指轻轻叩在桌子上,缓缓开口:“你要考虑的事还是和张起灵有关。”
心头一跳,吴邪想二叔这哪是研究秦始皇,全研究心理学去了吧,一针见血不带缓手的,自己回答也不是,不回答更不可能,转念想到闷油瓶那张脸心里又是一阵堵,TND就应该让他跟二叔来谈,挨个儿来荼毒小爷太不厚道了。
吴邪其实很想问关于当年闷油瓶和九门订约的事情,这样的约定虽然九门里面没有一个人履行,但毕竟是和张起灵定下的约,青铜门本身又牵扯到巨大的秘密,不可能不重视;这个时间节点刚好轮到自己守门,二叔会知道更多关于青铜门的事也说不定,比如鬼戒的下落。想是这么想的,但是实际行动上让他去问吴二白,那他宁愿回杭州问他自家老爹。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青铜门的事,和张起灵约定的事。”吴二白像是叹了一口气,“我可以告诉你,约定是确实存在的,而这个时间点轮到的人也确实是你,至于青铜门的秘密,我其实并不了解。小邪,你想过没有,既然张家小哥主动要去长白山,你为什么不能顺着他的意思?也许他有更充分的理由。”
“有没有理由,他不说就没人知道。”吴邪摇摇头,“二叔我并不是要跟张起灵梗这口气,但我接受不了这样完全模糊不清的安排。”
吴二白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二叔,我很好奇,为什么没有人遵守约定,守门要付出的代价究竟有多大?”既然二叔先把话说开了,那索性就继续问下去,吴邪想。
“这个代价具体是什么我不清楚,你爷爷到走的时候也没说出来。”吴二白摇摇头,继续说道,“不过,你应该明白,这个代价一定是一般人无法承受的。”
心里“咯噔”一下,吴邪想,坏了,二叔说得明白,如果自己想去长白山进青铜门,就需要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这是提醒,更很清楚的表明了他的态度,甚至是自己老爹的态度。不过二叔这样主动却委婉的表达方式也就是说事情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已经比自己预想的好上很多。
“二叔,这事我会考虑清楚,不会瞒着你们。”
伸手拍拍吴邪绞在一起的双手,吴二白道:“时间差不多可以吃午饭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吴邪摇摇头表示自己随便,转而又想到老霍的事还没开口,赶紧说:“二叔,我出来的时候背着的包里有张纸条,上面写着地址,是先前斗里有人托给我的,我现在不方便,二叔能不能找个人帮我跑一趟,去纸条上写的地方带个口信。”想了想,吴邪又补了一句,“那个人以前是三叔的伙计,最后临走也帮了我一把,所以我想尽快替他办妥这件事。”
吴二白看了吴邪一眼,说:“行,你要带什么口信?”
“让她别等了,找个好人家嫁了吧。”一字不漏复述出当时老霍说的话,吴邪心里有点感慨,老霍那样的人死都不怕,但他却怕所托非人,连最后这一句话都带不到自己媳妇儿那里,感情这东西真不好说。二叔既然答应下来,事情就很难出什么纰漏,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希望那女人自己想开点。
吃完饭吴邪开始犯困,估摸着现在回去正好睡一觉,不知道闷油瓶有没有吃午饭,但又觉得自己多虑,那小子四肢完好心智健全,饿了还不会自己出去觅食么?
回到病房的时候,电视已经被关了,里面很安静,不过吴邪知道闷油瓶并没有离开。大概前面自己一直开着电视会让他觉得吵吧?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吴邪什么话都没说直接往自己床上一倒,好困,还是睡一觉吧,这些烦心的事情,醒了再考虑。
这一觉吴邪睡的并不好,他做了个噩梦。在梦里他和闷油瓶又上了长白山,两个人一起顺着裂缝来到青铜门前,他居然能够开外挂一样拍晕了小哥,自己戴上鬼戒拿着鬼玺进了门,只不过,在大门合上的时候他看见无数回巢的人面鸟以及仍然倒在地上的闷油瓶,想出去已经来不及了;更让他崩溃的是,转头就是一列列阴兵,面无表情地对着他,每个人手中的兵器都准确的对准了他的身体。
艹,这下真把小哥和自己都害死了!在被碎尸万段的瞬间,吴邪的心里就只剩下了这么一句话。
一身冷汗醒过来的时候,吴邪下意识地没有睁眼,因为他感觉到有人正在描摹他的眼睛。
是闷油瓶。
吴邪很难理解闷油瓶为什么要对自己做这个动作,这不是在斗里,他不需要靠肢体接触来给自己传递什么信息,也许是因为先前的争吵过意不去想道歉,也许是担心自己的眼睛好不了,谁知道呢?
他的动作很轻,从眉梢到眼眶到眼窝,带着薄薄茧子的指尖规律的缓缓的滑动着,也许是病房空调的温度打的比较低,他指尖的温度比记忆中还要低一点。和那时候斗里在自己手上写字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吴邪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小心翼翼以及……有意无意透露的温柔。
对上这样的闷油瓶吴邪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都不想让他发现自己醒了。闷油瓶反反复复来回描摹的动作带来的安心顺着眼皮慢慢渗入胸口,心脏不受控制的鼓动起来,跳动的频率一阵快过一阵,吴邪发现自己竟然在这几秒的时间里完全忘记了噩梦里深入骨髓的绝望。
TND,真是没救了,也许只要闷油瓶还活着,自己就脱不了这没出息的样儿,他随便一个动作自己都只有缴械投降的份!心里自嘲一句,吴邪有些自暴自弃的想。
闷油瓶手上的动作一直没停,吴邪的心跳也随着他的动作越来越快,他那两只探机关拆墓墙的黄金二指,这时候就像一根神奇的搅拌棒,搅得他全身的血液都开始高速旋转,甚至沸腾起来。
艹,再这么给你描下去,小爷都要起反应了,到时候去厕所自己解决问题么?!
吴邪察觉到这事态不对,再装下去自己就得出丑了,他一把伸手按住闷油瓶的手指,无奈喊了一声:“小哥。”
一直摩挲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吴邪暗暗松了一口气,可是他随即意识到另一个问题,闷油瓶的手一点没有收回去的趋势,难道自己就得顺着他维持这么个姿势?TND闷油瓶你就不能说句话解释解释?干的这莫名其妙的破事还得小爷自个儿找台阶下,真TND太厚道了。
“小哥,我的眼睛会好的。”
一边抱怨一边试探着说完这句话,吴邪也不确定管不管用,好在闷油瓶很识趣的把手给抽回去了。吴邪心想这下自己能睡个安稳觉了,结果他在听到空调遥控器被闷油瓶按了几下发出“滴滴”声之后,自己的床铺就是往下一沉,接着他就察觉到闷油瓶翻身上了床铺直接把自己给搂住了。
吴邪脑子一炸,我艹,这什么情况?小哥自己的床塌了?不应该啊,要真床坏了他得找人来修,不是爬自己的床啊。
“小哥?你这样不挤么?困了就回自己床睡吧。”
僵了半天,吴邪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怎么说也得把小哥扔回去,没被他摸出反应也得被搂出感觉,TND贴这么近,遮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偏偏那一向不会察言观色的闷油瓶此刻更加迟钝,居然收了收手臂,不咸不淡不痛不痒不急不缓扔了三个字出来,毫无意外,吴邪立马被轰杀成渣。
“这样暖。”
这样暖……暖……个P!知道冷不会把空调打高点?看不见吴邪也知道现在空调温度肯定就停在18°,那小子绝对故意的。两个人离得很近,身高也差不多,闷油瓶均匀的呼吸若有若无落在吴邪脸上,有点痒。吴邪真想伸拳头敲开他的脑门看看里面的构造,不过也只能是想想,实际操作完全不可行。
这小子今天是受了什么刺激各种不对劲,难道吵架能开启闷油瓶不为人知的一面?现在看他那样也是吃了称砣铁了心,自己说啥都无济于事,吴邪心里火车跑了几圈,最终得出结论,TND医院的床实在太小!
吴邪心里建树还没做完,闷油瓶又干了一件让他脑子快停機的事情,那厮的手居然在他背上轻轻抚了两下,当下他整个人就像过了电一样,狠狠一个激灵。这下就算是吴邪这么个恋爱经验基本为零的人也感觉到不对了,闷油瓶的动作暧昧到这地步,还明显带着暗示和期待,往兄弟身上扯也太说不过去了,简直就是睁眼说瞎话。如果不是兄弟……
吴邪心里又被劈了一下,突然想起下斗之前看到的那条读者留言,他好像一下子懂了为什么自己犹豫着不想称呼闷油瓶是兄弟,我艹,感情这小子揣着跟自己一样的心思,又描又摸又搂又抱的是在表白?
闷油瓶简直就是雷电发射机,一道接一道劈的人应接不暇。早上还在跟自己大眼瞪小眼火药味浓的一点就炸,吃顿饭睡一觉的功夫就直接爬床搂人表白了,TND还好告白对象是小爷,要换了谁家大姑娘不给他直接扭进局子里,想闷油瓶一代倒斗界天王,最后居然是因为这个进班房,真是憋屈的可以去吐一口老血。
就像一截竹子被打通了关节,吴邪现在整个人都通透了,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能和闷油瓶能两个人揣一样心思。这小子,表白这种事都能做的既直白又隐晦,真是奇才,搞不好活了那么多年恋爱经验还不如小爷。想到这,吴邪心里又暖又痒还没得挠,甚至开始觉得这样不说话疑似害羞的闷油瓶也非常可爱。
稍微犹豫了一下,吴邪伸出手反抱住闷油瓶,又往上挪了挪,顺势捋了几把他后脑的黑发,嗯,手感挺好:“老大,这次回杭州我准备买套新房子,以后你就跟着小的混吧,咱两一块住。”
吴邪有点小得瑟,心说闷油瓶,别以为你先行动就是占了先机,小爷我这才叫直白!结果闷油瓶干脆利落把他往怀里又带了一点,直接拿自己的鼻尖蹭上了他的,一下还不够,磨磨蹭蹭好几下才意犹未尽分开,沉声应了一句:“好。”
如果自己还能照镜子,一定可以看见一张能媲美猴子屁股的脸。吴邪心里叹气,对上小哥这种无意识无自觉的人,自己大概真的需要去跟胖子修炼一下厚脸皮的功夫,不然以后日子要怎么过。
两个人这一阵闹腾完了之后,都有点累,吴邪一边感受闷油瓶近在咫尺平稳的呼吸,一边犯困。所以小爷这是……恋爱了?!好像还不错,难怪从中学开始就一直被人撺掇找妹子,虽然现在怀里搂的不是漂亮姑娘,不过也挺软挺好抱,什么青铜门终极秘密万奴王都TND蹲一边玩泥巴去,小爷现在要带自个儿男人回家,谁拦得了。
彻底陷入沉睡之前,吴邪想,事情总有解决的一天,不过暂时,他只想抱着这只闷油瓶子睡觉,如此而已。
———— 第一卷 完 ————
黑花番外 《蒹葭》
(一)1997年2月
黑眼镜后来回想自己遇见解语花是哪一年的时候,发现已经记不清,他只记得那是个临近春节的晚上,自己带着一身伤从斗里翻出来,收拾好摸出来的明器,顶着一身冷风想去最近的村子扮个可怜装个傻,却在半路被解语花捡到了。
彼时黑眼镜不知道眼前看起来还是少年的人就是道上有名的解家小九爷;看他把自己丢进农用三轮,又扔过来一件油腻腻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军大衣,清秀的脸上神色淡淡的,好像完全不奇怪为什么会在这里有一个重伤的男人,一时兴起,想逗逗他。
“喂,你知不知道你救了个通缉犯?”黑眼镜躺在三轮冰凉的铁板上,舒展着四肢,身上盖着大衣,一头一脸的土,看上去倒像是逃荒的难民,但他却笑得异常肆意坦荡,就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话足够把一般人吓跑。
那少年听到他的话完全没有反应,只是朝他瞥了一眼,就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催促与他同行的农夫开路回村,自己则跳上车,坐在他旁边像个雕像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黑眼镜讨了个没趣,身上的伤又让他倦的厉害,索性放松身体,任自己左摇右晃也懒得稳,这样过了一阵,他倒觉得这样的节奏顺了服了还有些韵味。眯起眼,黑眼镜觉得有点困,就这样迷迷糊糊躺在车上,隐约觉得今晚月亮挺亮的,照的他们走过的这一段光秃秃很是荒凉的山路也好看起来。
山路崎岖,也就是他神经粗,居然在这么个颠簸的三轮上带着一身伤盖着件破大衣就睡着了。再后来,他是被少年摇醒的,睁开眼发现三轮已经走到了村里赤脚医生家门口。也许自己真的睡糊涂了,他觉得站在他身边的少年,比头顶的月亮更吸引他的目光。
少年“呯呯呯”对着那并不结实的门板一顿捶,捶完又走过来站在他面前笑的嘲讽:“通缉犯?你等着我给你打110去。”
说完这话,少年扬长而去,完全不管门里的赤脚医生有没有听到他的敲门声,也不管被他捡到的男人会不会就这么冻死在三轮上。
夜已经很深了,刚刚醒过来的黑眼镜觉得有点冷,看着渐渐隐进黑暗里少年的背影,发现他穿的其实很单薄。
被吵醒的医生苦着脸开了门,黑眼镜盯着他家的门板突然觉得也许这东西比自己想象的结实许多,不然哪禁得起那小豹子气势汹汹一顿捶?
后来黑眼镜因为伤重又被送去了县医院,结果那年的春节就是在病床上过的,他还记得自己那天骗了值班小护士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味道很正,韭菜猪肉馅的。年三十总是热闹非凡,从窗户也能看到此起彼伏的烟花。
病房里其它病人都走光了就剩他一个,黑眼镜听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觉得自己这也挺闹腾。他往自己嘴里又塞了个饺子,透过没关的病房门看到值班台的小护士对他笑的小脸通红,莫名就想到了捡到他的那个少年临走一笑。
啧,这小子,笑起来挺俊的啊。
(二)1999年3月
再见到解语花,时间已经往后推了两年。听说解家当家亲自带人来倒斗,结果居然出了岔子,地还没下,先就有两个伙计被人告发逮进了局子,正好自己在这一带活动,那边就说有意思一起下去。
三月的吉林还是挺冷的,黑眼镜其实有点懒,手头现在挺宽裕,他并不愿意在这样的天气外出折腾,不过对这个道上说的很凶的年轻当家他颇有些好奇,想想去见见面也无妨,打发走了过来接洽的中间人,他随便裹了件破大衣围了条围巾掩住口鼻就找上门去。
解语花暂住的地方是一户农家,黑眼镜到的时候天色还算早,屋里暖,他进去之后换了几口热气,脱下大衣解开围巾坐好,把自己捣腾舒服了才抬眼打量传说中的解当家,这一看黑眼镜乐了。
哟,不就是当初内报警报了两年的小子么,现在这么看长开了不少啊。黑眼镜上下打量一番,发现解语花穿的人模狗样的,坐在这么个东北农家炕上居然还是一副贵公子的派头,想起两年前他身上隐隐颓然的气息,黑眼镜突然就恶趣味地想看看在斗下,他被折腾地灰头土脸的样子。
从黑眼镜进屋那一刻起,解语花的眉头就没松开过,这人裹一件油腻腻的破大衣,一条粗针围巾遮了大半张脸,再加上一副墨镜,真是让人忍不住想丢进水龙头下面洗一洗。等着黑眼镜总算把自个儿拾掇地安定下来,解语花才开口道:“我想请黑爷一起下趟地。”
伸手拿过桌上的茶杯和水瓶,黑眼镜优哉游哉给自己倒了杯水,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他也无所谓:“嗯?解当家这是要夹喇叭?”
解语花笑了一下,继续道:“价钱方面解家一向不吝啬,黑爷不妨爽快给个准话。”
放下茶杯,黑眼镜的目光落在解语花笃定的脸上,觉得这人比自己想的还要有意思,他咧开嘴角回道:“好,不知道解当家想什么时候动身。”
“等下就走,今晚下去。”站起身,解语花指了指黑眼镜扔在身后的大衣围巾,“东西我都备好了,这些黑爷可以不必带着。”
黑眼镜一愣,顺着解语花指的方向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啧,感情自己被人家嫌弃太寒颤拉低平均水平了!摇摇头,他说:“既然解当家这么贴心,能用上新东西,我当然求之不得,这两位老伙计就让它们在这好好休息吧。”
点点头,解语花就出了门,黑眼镜看他走了,就往后一头仰倒在暖烘烘的炕上。
从头到尾,这位解当家都没表现出来一点认识自己的样子,一副墨镜而已,自己这两年身材没走形脸也没老多少,他是真没认出来?翻了个身拍拍脑袋旁边的破大衣,黑眼镜低笑道:“你说,是这小子眼神儿不好,还是他脑袋不好?再不然……他演技太好?”
(三)
解当家说到做到,当天晚上就带着三个伙计和黑眼镜下了地。斗离他们暂时落脚的村子并不远,解家事先准备工作做得很好,斗本身也不凶险,盗洞打好之后一切都很顺当。五个人在解语花的带领下一路机关拆过去粽子都没见着一只,只是沾了点土。
黑眼镜走在队伍中间乐得清闲,那位年轻当家的地下功夫比他想的还要娴熟几分,换了一身行头又是在斗里,也没见他多草根,怎么看都是从小富着养大的,跟自己不好比。
一帆风顺到进了主墓室,明器拿的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商量之后决定开棺。
开棺这活黑眼镜干得早都顺手了,反倒是一路拆机关拆的勤快的解语花这个时候只是站在一边没了动作,他家伙计对自家当家的习惯相当了解,二话不说就抄着家伙过去了。联想到之前挖盗洞解语花也没动手,黑眼镜越看越乐,哟,这解当家还是个不屑干粗活的专业技术型人才。
掀了棺材板,里面躺着的还是个女人,当年她是不是美女谁也不知道,不过就她现在这副尊容,估计活过来丢过去面镜子她也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所以墓主人不负众望地起了尸,离她最近的黑眼镜第一个被关照。
望着朝自己扑过来的卖相十分难看的粽子,黑眼镜心里转了几转,闪身跳过一边,果断把站在他身后一直没动作的解语花给让了出来。黑眼镜承认他就是想逼这位解当家动动手脚,其他人忙活半天他一个人休息也不公平不是?所以闪开粽子之后他往后退了一步站定,好整以暇看向被“卖了”的解语花。
一眼就看穿了这厮恶劣的意图,解语花心里冷冷一笑,手上的棍子已经戳在了粽子身上,阻断了那东西来势汹汹的一扑不说,还把他戳的转了个面向,一张残缺不全的脸正对着黑眼镜。抬眼扫过,果然看到那厮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回了一个笑脸,解语花顺手挥棍在粽子后背一扫,只把那粽子扫的一个踉跄就朝着黑眼镜跌过去。
美人投怀送抱,黑爷你可得好好接着。
虽然一向对女性主动表示高兴,不过也得分对象。“啧”了一声,黑眼镜拔枪利索地打爆了粽子的脑袋。
小豹子身手挺敏捷,不好惹啊。
于是刚刚重见天日不到一分钟的墓主人就这样又躺平了,只是这次比较凄惨,没了半拉脑袋不说,还没了栖身之所。
(四)
解决完了粽子,又摸完了明器,黑眼镜心说这下戏总该开演了吧?解家那三个伙计立刻就有了动作。
反水这种事黑眼镜在斗里进进出出这么多年也见过不少次,不过他看这位解当家淡定的表情就觉得小豹子搞不好早司空见惯比自己经验丰富多了。
三对一外加一无辜局外人,这形势怎么看都一目了然,不过当事人可不这么想。
“黑爷,这是我们解家自己的事情,与您没什么关系,等事情解决了,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不会让您亏了一分。”
记不住名字的解家伙计脑子不怎么好使,架子倒摆的挺足。黑眼镜没答话,只是笑着往旁边走了几步,表示自己无意参与他们的内斗——反正胜负已定,他只需要安安心心做个围观群众,等闹剧结束之后回去睡觉等钱拿而已。
年轻当家不急不缓开口,语气淡然不见悲喜:“你们现在还可以后悔。”
不用想也知道几个伙计会给什么回答,黑眼镜站在一边觉得这出戏没有预想的精彩,略无趣。
机关的启动只需要一秒,墓顶四周的流沙倾斜而下,一道石门干脆的阻断了三个解家伙计生还的希望,对上他们最后惊惧绝望的脸,黑眼镜并不觉得解语花做的绝——他已经给了他的伙计机会,只不过有人自作孽不可活而已。
沿原路返回,五个人下去只剩下两个人,黑眼镜和解语花走在墓道里一路无话。
从斗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黑眼镜抬头望天发现月亮挺圆,不知道今天是十五还是十六。摸出一根烟点上,黑眼镜冲站在他面前的解语花问道:“解当家,你怎么就能肯定我不会连着那三个人把你给做了?”
“你比他们聪明。”解语花笑了一下,答的理所当然。
“哟,谢解当家高看。”黑眼镜吐了个烟圈,也笑了一声继续说道,“其实你也很聪明。”
解语花没回话,点了点头当是了解,随后转身就往村子那边走。这样的解语花和两年前比较相似,又好像多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看他那身板是比两年前有肉了点,不过也算不上厚实,大半夜在地下捣腾本来就够劳心费力的了,他还得分神应付那几个小子,黑眼镜想这小豹子过的可真够累的。
后半夜的在户外相当冷,虽然身上衣服穿得不少,黑眼镜还是觉得自己露在外面的脸已经快麻了。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解语花,黑眼镜想了想,把手上的烟叼在嘴上,从背包左侧解下来自己带来的军用水壶,冲着他喊了一声:“喂!”
停步转身,解语花脸上略带疑惑:“黑爷有事?”
“接着!”黑眼镜一手重新把烟夹回指尖,一手轻抬,水壶在空中划了一道小小的抛物线准确的落进了解语花的怀里,“喝两口。”
拧开壶盖,一股酒特有的味道弥漫在解语花鼻头,有些意外黑眼镜的举动,不过这种天气喝两口确实会暖和不少。仰脖灌了两口,冷冽的酒液接触到舌尖的时候解语花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酒,但是他依然觉得这口酒比他印象里喝过的那些都要顺口。
黑眼镜默默站着看解语花豪气地喝酒,他大概喝的有点急,有那么一点酒漏过嘴角顺着他的脖子一直划下衣服消失不见。手上点着的烟也不想抽了就那么让它烧着,呼吸出的白气和指间缭绕的烟雾让黑眼镜看的有点迷糊,觉得眼前青年仰起的脖子很白,甚至那一点漏下的酒液都在月光下隐隐发亮。
黑眼镜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容易被诱惑的人,不过此时必须承认,他被这样的解语花蛊惑,有一点心动。
喝完酒的解语花立刻将水壶扔还:“谢谢。”
单手接住,黑眼镜扔掉另一只手上已经烧的只剩下一小半的香烟抬脚碾灭。虽然小豹子喝的很爽快,不过黑眼镜还是从他微蹙的眉头看出来他其实喝不惯这种酒——解家当家,想也知道平时他喝的都是些什么酒:“谢就免了,不是什么好酒。”
这之后两个人又恢复到之前的沉默状态,一直到快到村口,解语花才又开口道:“黑爷,这趟带出来的东西你可以拿一些带走,也可以不拿东西等我回去之后算钱直接结账,你看你要选哪一种?”
“拿东西太麻烦,直接结账吧。”黑眼镜放下背包把里面的装着明器拿出来递给解语花,“我信你。”
分道扬镳的时候,还是解语花先走的,黑眼镜站在原地,拧开拿在手上的水壶盖灌了两口烧酒,觉得身上暖和许多才抄着手迈开步子。他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开始有点期待下一次和小豹子见面了。
(五)
第二天,解语花坐在车的后座上犯困,突然听到自己左手边的车窗被人拍的哐啷乱响,皱眉一看,原来是黑眼镜。忍着微微蹿起的不耐烦,他摇下车窗:“黑爷?”
“我也要去北京,花儿爷能不能捎我一段?”寒风中黑眼镜仍然是那一身破大衣裹在身上,两只手抄在口袋里,笑的爽利。
解语花瞥过黑眼镜被风吹的乱七八糟的头发以及冻的发红的脸颊,突然觉得这人有点好笑又有那么一点可怜,点点头道:“上来吧。”
上车之后黑眼镜大概也知道解语花对他那一身装扮嫌弃很是看不善,自觉地坐到车后座的另一头,把大衣拢一拢,整个人缩进衣服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就没了动静,看样子是睡着了。解语花没管他,自己也歪了身子眯起眼——从昨晚下斗折腾到现在几乎没合眼,他也很困。
车子一路在公路上飞驰,前排的两个司机看见自己东家睡了自然不好说话,结果四个人就这么一路安静着到了中午饭点。
午饭是随便找了个小饭馆青椒肉丝番茄鸡蛋什么的将就了一顿,酒呢,没点,两个司机要开车不能喝,黑眼镜估摸着小豹子也没内意思跟自己喝酒聊天侃大山,索性拉倒闷头吃饭。
“这家青椒肉丝不错啊,味儿挺正。”吃完了几个人坐着休息一会,一个司机顺口感叹道。
“那是啊,干我们这行的,压缩饼干口味品牌顺着倒着都吃了好几轮了,可惜这东西不能放,不然带着吃也能犒劳犒劳自己的胃。”黑眼镜顺口接道。
解语花听他们对话,笑了一下,建议道:“我知道有一家盒饭场,能做保质期十年的炒饭,黑爷有没有兴趣?”
黑眼镜一愣随即笑着回:“那感情好,下次可以改善伙食了。”
车子重新上路的时候,两个司机换了位置休息。这回黑眼镜没有再睡着,支楞着脑袋视线投在车窗外,半天姿势也没换一个,解语花看他那样子心想这男人虽然看上去疯疯癫癫没个正型,内里却安静地让人惊讶。
冷不防被稍显凛冽的风扑在脸上,解语花才发现黑眼镜把一直关上的车窗打开了。
“花儿爷,天要暖了。”黑眼镜转过脸对着解语花,还是一贯的笑容,略显兴奋,完全不在意自己也被吹的一脸凌乱。
解语花抬手拯救了自己被吹乱的头发掩埋起来的眼睛,又侧身摇开了自己这边的车窗,回道:“不过,风也要起来了。”
三月的风虽然冷,但仔细感觉,却又有那么一点暖意。黑眼镜和解语花两个人都没有把车窗关上的意思,坐在前面的司机先忍不住了。
“黑爷您还是把窗子摇上吧,风大,吹多了头疼。”
“嘿,兄弟。”听到有人提意见了,黑眼镜淡定地摸了根烟“啪嗒”一声点上,“容我抽完这根。”
车进入北京地界,天已经黑了,才过了收费站没一会就找了个地儿停了下来。
“黑爷,这就到北京了。”解语花一手一个“请”,话里眼里笑里却是一点点“请”的意思都没有,黑眼镜望着车外长长的公路,暗自估摸了一下拦到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先前载着自己的车已经飞驰而去,前后似乎暂时都没有来车的迹象,黑眼镜站在马路伢子上踱着步子抽着烟,才发现自己好像又被这小子扔了一次。
啧,小豹子挺记仇啊。
(六)
伪装成解家的伙计算得上心血来潮,不过好在只是个司机一样的小角色,黑眼镜也不怕穿帮。在解家堂口待了两天,小豹子没见着几面,更没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黑眼镜心说这是在太无聊,再等一天,还是没有机会就算了下次再来——小豹子老窝在这,不怕找不到地方。不过显然他的运气还可以,蹲了两天没有白做工,第三天,解语花就让他开车去河北的一个村子,当司机顺带当一回保镖充小弟,同行的还有三个解家伙计。
从后视镜看到塞着耳机线的很放松的解语花,黑眼镜也想过要不要就这么把他扔路边,不过心里还是对他今天出行的目的有些好奇,以及自己很想看看这位年轻有为的花儿爷眼力够不够好,能不能看破他的伪装。
车一路四平八稳开到村子里一户人家门口,解语花下车之后突然冲黑眼镜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林子,开车技术有长进啊。”
黑眼镜憨笑着挠头:“哪有……东家过奖。”
敲开这家人的门,黑眼镜发现里面的人都是认识解语花的,心说小豹子在这还有亲戚?看看门楼脸面也知道不是什么宽裕人家,解家不至于这么对待自家亲戚。
两边开始交谈,黑眼镜和其他三个伙计的作用大概就是当人肉背景。一番谈话之后黑眼镜才弄清楚事情原委,说起来其实这里和解家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因为这里是前几天返回伙计其中之一阿武的老家,而解语花这次来,一是把阿武的死讯带到,二是把阿武该得的钱送过来。
事实上解语花并没有告诉阿武的家人事情的全部,只是说他家阿武在地下出了意外,救不回来了。阿武的娘听完这个消息当场就一头栽了下去,家里其他人一边哭一边手忙脚乱冲出去找医生;而他爹整个人都木了,直到从解语花手里接过来一个沉甸甸的信封,才整个人崩溃了一样抱着头蹲倒在地,鼻涕眼泪糊满了他扭曲的脸。
黑眼镜看得出来,解语花带来的伙计都是平时和阿武关系不错的,而他给阿武爹的信封厚度,也已经超过了一般人下一个斗能拿到的份子钱。在场每一个人的情绪都被带得相当低落,解语花没说话,只是上前拍了拍阿武他爹的肩膀,默默听这个好像瞬间老下去的汉子一遍遍重复着:“怎么就出事儿了呢?前几天还打电话回来……东家,怎么就出事儿了!怎么出事的就是我家阿武啊!……”
虽然不得不承认解当家这么做是笼络人心的好手段,不过黑眼镜知道小豹子所做的一切都不是演戏。
解雨臣是个好东家,他也是个好人。
已经有伙计忍不住红了眼眶,黑眼镜实在不喜欢这种哭哭啼啼的场面,转身出门点了根烟候着其他人。
过了一会儿解语花先出来了,黑眼镜扔了烟头跟他打招呼:“东家。”
没有立刻回话,解语花走到他身前才压低声音说:“黑爷,你这一身烟味可够呛人的。”
黑眼镜看到解语花的脸上没有笑,虽然不觉得自己烟瘾大到满身烟味,不过被人就这么戳穿身份他还是有点挫败:“咳,看来我得学着用用香水儿。”
“回去还得劳烦黑爷您再充一回司机。”扔下这句话解语花就转头往停车的方向走。
黑眼镜看他走的干脆,就扬嗓子来了一句:“记得算我工钱啊花儿爷,我这日结!”
解语花停下脚步,扭头挑眉:“啊,不好意思黑爷,我家都是月结。”
回去北京之后黑眼镜没来得及再找机会挑逗小豹子就被人夹了喇叭,后来这一年两个人没再见面;也从别的地方听说过不少关于解当家的事情,比如他如何手段高明吞了收了别人的盘口,如何老谋深算坑了人家的宝贝。不过这些想起来都很遥远,反而是小豹子那只按在阿武他爹肩膀上的手和他说过的一句“谢谢”一直鲜活地留在脑子里,时不时翻出来撩拨一下自己安稳地快成石头的心。
有时候,黑眼镜会想,下次见面,小豹子又会给他什么新的惊喜?他想着想着就会不由自主笑起来,反正不会让自己失望,不是么?
(七)
2000年。这一年黑眼镜去了一趟秦岭。
这支去秦岭的队伍很杂,一共十八个人,其中还有一个菜鸟。黑眼镜心里虽然奇怪这些人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不过他大概猜得到这群人多半是当炮灰去的——这后面有人在推动,但生死由己,别人怎么选他黑瞎子犯不着管。
队伍里的菜鸟听其他人喊他“老痒”,大名好像叫解子扬,说话有点结巴,不过这小子乍一看居然有一点点像一年多没见着的小豹子。
解子扬……黑眼镜摸摸下巴,真跟解家有什么关系也说不定。
一路走下来,黑眼镜明显感觉到这群人是事先很清楚路线的,不过这条路太险,即使是他也有些力不从心。下到青铜树顶的时候十八个人只剩了六个人,他一路顺手帮了老痒几把,那人只是磕磕巴巴道了几次谢,比起身手头脑都一流的小豹子,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不过后来他们还是失策了,装备被水冲走,再遇到巨蛇,有人临死之前启动了炸药,一片混乱。
几乎所有人都死了,包括老痒——黑眼镜看到他藏身的岩洞被冲击波轰塌了,甚至他自己也是重伤勉强逃了出来。
虽然九死一生,不过走这一遭,黑眼镜其实有不少发现,很多以前他没头绪的事情都有了眉目,而且,他隐隐发现了秦岭神树的一些作用,因为他得知了解子扬和他那个江西老表被判入狱的事情。
江西人最后有没有死黑眼镜在当时的环境下已经没有条件再去确定,但是那个老痒,黑眼镜很肯定他决无生路;事实上他现在不仅活着从秦岭回来了,甚至还被条子逮住判了刑,黑眼镜对自己的判断能力从不怀疑,那么这个“老痒”要么是别人假冒的,要么……
会有谁去假装一个一穷二白的挫小子还要替他蹲大牢?黑眼镜考虑了一番,最后决定要想办法见见这个“老痒”。
黑眼镜本人的照片估计还在条子电脑里搁着呢,要去探这个监还真废了不少事,戴了人皮面具又找人伪造了个身份,好歹是进去见着了人。
眼前的年轻人虽然和当时走了一路的老痒没什么两样,不过很明显他们不是一个人,甚至黑眼镜不知道应不应该称呼这个“老痒”为“人”——他已经敏锐的察觉到了诡异,看来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你是……”老痒对易容之后的黑眼镜完全陌生,他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个亲戚。
黑眼镜从容不迫从口袋里摸了副墨镜戴上又拿下,然后开口道:“我是你堂兄啊,这么多年没见你小子都给我忘沟里了。”
死了一回的解子扬似乎脑子比之前好使多了,他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黑眼睛是谁,并且迅速接话,两个人你来我往随便胡扯几句认了“亲”,开始进入正题。
“你不是老痒。”
“我是,我怎么不是?”
“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我已经知道了,来见你只是为了验证一下。”
“验证?验证到了什么?如果我不是老痒我是什么?”
“你已经死了。”黑眼镜嘴角勾起一点笑,莫名的让老痒心底一寒,“你杀死了本我。”
“哈……”老痒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笑起来,“是啊我死了,可你呢?也许你也已经死了。”
“虽然我可能活不长,不过,”摇摇头,黑眼镜继续说,“我仍然活着。”
“也许你身上有能量的残留,从现在看对你的影响并不大,不过我不知道那究竟会有什么后果。你救过我,虽然可能你不并不认同我的存在,但我还是感激你。”
这是“老痒”在黑眼镜离开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向着所有人都难以控制的方向而去。黑眼镜心想如果自己真有物质化的能力,也许自己会想要一双完好的眼睛,也许……会想变一只小豹子出来?挑挑眉,黑眼镜心情略好,不过自己暂时还没有当动物饲养员的意图。
(八)
2001年。
二月红去世的消息在道上传的很快,黑眼镜知道的时候正因为知道一些事情而去了长沙,巧合的是,这其中和二月红相关的占了一半。
一百零二岁的老人,拥有近乎传奇的一生,道上关于他的说法很多,例如他神乎其神的盗墓手艺,例如他惊艳全城的嗓子,例如他和他夫人之间深重的感情,例如他和张大佛爷之间种种纠葛……不过现在所有当事人都已经作了一抔黄土,这些也就是还流传在人们口中传奇故事一般的存在,每每说起虽然心有向往,却很难体会当年的战火纷飞。
今天是二月红下葬的日子,黑眼镜在长沙的事情进行的并不顺利,很多都停在了关键点。有人从中作梗是肯定的,于是黑眼镜决定去二月红下葬的现场看一看。
到了地方黑眼镜才发现,二月红是和他的夫人合葬的,在场的人其实不少,包括工匠,二月红剩下的亲戚,长沙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有,小豹子。二月红大概对他这个小徒弟格外偏爱,因为现场的事情都是解语花在指挥处理。
“这里平三分土。高半尺。”解语花指挥着工匠。
“这奇了,不合规矩啊。”站在坑里的工匠面露难色回道。
“二爷爷千叮万嘱的,少废话,不想要工钱了。”解语花骂道,众人允诺,拿人钱财替人做事,人家正主都不介意了还多话什么!
解语花看向另一边的棺材,这只棺材,在这里已经等了大半个世纪了。他微微笑了笑:“别急,他马上就来了。”
道上传闻是真是假已经很难分辨了,不过有一条一定是真的:二月红和他的夫人伉俪情深,死后合葬,高出的半尺黄土垒出了这个男人一生的承诺。
其实师徒情谊对黑眼镜来说很陌生,没有人教过他,或许陈皮阿四算半个,不过那也只是偷师。黑眼镜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上前说一些节哀顺变的话,也没有中途离场,他只是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默默看着这一切:每个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或真情或假意地挂着悲切;只有解当家,他淡定的有条不紊的处理着所有事,一双亮亮的眼睛里只有释然和欣慰,不见悲伤。
二月红有个好徒弟,小豹子也有个好师傅。
黑眼镜最后看了一眼二月红和他夫人的新坟,并不打算和解语花打招呼,就转身走了。
他来这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说明:“这里平三分土。高半尺。”解雨臣指挥着工匠,“这奇了,不合规矩啊。”“二爷爷千叮万嘱的,少废话,不想要工钱了。”小花骂道,众人允诺。小花看向另一边的棺材,这只棺材,在这里已经等了大半个世纪了。他微微笑了笑,“别急,他马上就来了。”——《九门回忆》(《他们在干什么集》) 】
黑眼镜在北京有半个朋友,叫沈罗萤。
沈家在四九城算有头有脸排上号的,早年也是靠盗墓积累的家业,不过沈老爷子意识到走盗墓这条违法犯罪的路不利于可持续发展,近些年已经洗白了大半的产业,可惜了他家大小姐不是个安安分分的主,自懂事知道有下斗这么个事儿,就没消停过,这两年老爷子拗不过自己这个倔脾气的女儿,放手让她下了几个小斗,其中就有三次是黑眼镜带队的。
沈罗萤这姑娘虽说生在富贵人家,性子却真是不娇气,身手见识算不上顶好的,应付一般的小斗绰绰有余,在地下黑眼镜因为沈老爷子的叮嘱多少提点着她一点,不过大多数时候反而是这姑娘在帮衬其它伙计。
轻罗小扇扑流萤,不过沈姑娘自己表示她宁愿拿大刀剁粽子也懒得拿小扇子扑萤火虫,虽然很遗憾迄今为止她还没见过粽子这玩意儿。一来二往她和黑眼镜还能说得上话,就这么成了半个朋友。
彼时黑眼镜才下完地收队回来跟沈老爷子结账,谈完事儿,出来就被沈罗萤抓了个正着。
“晚上有空没?在斗里你对我还算照顾,带你去开开眼儿。”沈罗萤眨眨眼,笑的一脸神秘。
“你带我开眼?”黑眼镜指指自己,脸上虽然疑惑却明显兴致缺缺。
“我知道你见多识广,一般事物都入不了你脸上那两墨镜片儿。”沈罗萤对黑眼镜的态度完全不在意,继续说,“所以我今天要领你听一出好戏。”
“哦?听戏?”摸摸下巴,黑眼镜状似一脸为难,“没看出来沈小姐你还喜欢国粹。”
“戏呢,是好戏,当然更重要的是唱戏的人。”沈罗萤卖了个关子,“你知道今晚这出戏的主角是谁?”
心头一跳,黑眼镜没回话,抬抬下巴意思是反正你会说我懒得猜,当然其实他也已经猜到了。
沈罗萤看他那反应脸上立刻翻了个没趣,道:“是解家当家,解雨臣。”
挑了挑眉,果然是小豹子。
“成,晚上空得很,麻烦沈小姐带我这个瞎子开开眼。”
新月饭店门口,黑眼镜看了一眼手拿巧克力的沈罗萤,笑得意味深长。沈罗萤被他看得全身发毛哪都不对,恼怒道:“看什么看,又不是给你的,我知道解当家看不上我,表达一下好感又不会死。”
“走,进场。”把手里的烟抽完,黑眼镜一挥手。对解语花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登台表演的事情他略有耳闻,今天正好,可以好好看看小豹子是怎么俘获一众少女心的。
能来新月饭店的当然都是在四九城里叫得出名字的,黑眼镜进场之后环视一圈,发现在场的除了各路青春无敌美少女,大都脸色不太好看。
戏还没开场,预热效果就这么好。
黑眼镜和沈罗萤坐下来,立刻有人过来看茶。看惯了拍卖会的布置乍一看这戏台黑眼镜还有点不习惯,他并不懂戏曲,印象里那玩意儿拖沓冗长还刺耳,脑子里转了几转,黑眼镜也没转出来解语花一身戏装婉转戏腔的样子,索性作罢。
八点,戏准时开场。
高力士、裴力士这一生一丑率先登场,那小人嘴脸暗自得意了一阵,便引着身后八个执节执扇执灯的小旦出来亮了相。随着一声“摆驾——”的叫板,摇曳而生情。
然后才是杨玉环。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啊,玉兔又早东升……”
才一开嗓,台下人的神色都不一样了,像是心被一双手牵着引着,却又落不到实处,吊的高高的。
凤冠,宫装,云肩,被戏妆拉深的眉眼,的的确确是那个在道上呼风唤雨的花儿爷,不过此时,他还是戏台上雍容华贵的杨玉环,天生丽质难自弃,回眸一笑百媚生。
黑眼镜微微眯了眯眼,对这样的解语花他很不熟悉,不过也因此他被完全勾起了兴趣。京戏依依呀呀唱了些什么他并不在意,况且现在听上去其实也没那么难忍,甚至还有一点韵味。
贵妃醉酒,衔杯过三巡:太平酒是遮扇慢饮,环顾一二,却见心头抑郁;龙凤酒是半遮稍快,悠闲摇扇,尽显无谓情态;到了第三杯春宵酒,就是扬扇痛饮,借酒浇愁,感慨万千。
不知不觉已行至第三次衔杯,饮过两回的贵妃且嗔且怨,水灵眼睨着高力士:“呀呀啐!何人与你们通宵!”
高力士惶恐:“娘娘不要动怒,此酒乃是满朝文武不分昼夜所造,故名通宵酒。”
好似这才满意一般,贵妃接过小旦呈上来的酒杯掂了一掂,执扇那手要遮未遮,醉态已露,贵气仍旧逼人,叼杯,翻身下腰,杯底落盘,双舞水袖起身。技巧自是不必多说,舞动的水袖之间,将那杨贵妃烦躁失落哀怨凄凉演了个淋漓尽致。
三杯已过,贵妃也醉了八九成,伏案,起身,轻移醉步,踉跄滑到,打扇走圆场,水袖挽花,下蹲亮相,小蹉步慢慢起身,抖扇进了下场门。
“还说我,你现在不也看得摇头晃脑?怎么,被解当家迷住了?”趁着空隙,沈罗萤不忘嘈一句早就看的目不转睛的黑眼镜。
“早迷住了,明个儿我就去改名叫李隆基。”黑眼镜端茶啜了一口笑道。
“李隆基……我看你撑死了也就是个朱厚照。”撇撇嘴,沈罗萤不屑回道。
黑眼镜没理她,摇头晃脑继续把目光投向戏台。
贵妃虽醉,再出场却仍是靓丽非凡。
倒醉步,戏台曼舞,似蝴蝶流连百花之中,见花欣喜,忘乎所以。抖袖,翻袖,稳稳卧鱼,手于袖内扶花而闻,醉醉神态,仿佛那阵阵花香悠然鼻息沁人心脾;一个小圆场,慢慢卧鱼,伸手扶花而闻,贵妃一双秀手勾人心魂,轻柔请花至面前,花香甚为怡人,终是忍不住折花在握,陶醉之情溢于言表;转舞,裙带飞扬,一个“蹦子”落下卧鱼,干脆利落;贵妃再起身,慢慢闻醉醉走,轻身段,巧掷花,只是优雅又惑人的背影,却引人无限遐思。
戏已接近尾声,贵妃之美,倾倒众生。
“喂,你带来的巧克力呢?”放下茶具,黑眼镜突然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在这,怎么?”沈罗萤把巧克力摆桌上,有点疑惑。
黑眼镜伸手拿过,他掂了掂手上的巧克力笑道:“你不是不好意思送么,我替你!”
说完他站起身就往外走,同时台上戏也落了幕,沈罗萤虽想追他,但黑眼镜的速度哪是她能赶得上的,一溜烟早没影了,又不好直接冲去后台和他闹起来,直把沈罗萤气得直跺脚,活生生憋出内伤暗自吞一口瘀血。
黑眼镜见到解语花的时候,他头上的凤冠宫装已经脱了下来,脸上的妆也卸了一半,回想刚刚在台下看到各路人马对他这一出戏的反应,黑眼镜心说这次还真歪打正着算开了眼,解语花的戏曲功夫可能算不上登峰造极,但世上也只有他能把戏唱到这份上——几家欢喜几家忧,贵妃虽然看上去沉醉不醒,实际却心如明镜台,饮下的三杯酒可以是醉人仙酿,也可以是杀人毒鸩。
一边卸妆一边开口,解语花眼皮都没抬:“黑爷来这好像不太合规矩吧。”
把巧克力往桌上一摆黑眼镜笑的理直气壮:“我来替人送礼。”
“嗯?沈小姐么?”解语花这才停下动作看了一眼巧克力,然后又手上动作,“东西已经送到了,黑爷这意思是想在我这蹭一顿夜宵?”
“花儿爷赏脸我当然乐意至极。”黑眼镜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在屋子里搬了张凳子坐下来。
解语花没理他,直到脸上妆卸得差不多了,准备去洗脸才又开口道:“黑爷你看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在思考花儿爷哪儿能招这么多人喜欢。”一手托腮,一手扣桌,黑眼镜似乎一脸迷惑。
潇洒拍拍袖子,解语花自信笑道:“哪儿都招。”
总算把自己折腾清爽的解语花拿干净毛巾擦干了手,走到黑眼镜面前拿起巧克力拆开,剥了一颗扔进嘴里:“味道不错,黑爷不来一颗?”
黑眼镜摆摆手:“我留着肚子等花儿爷的夜宵呢。”
正在这个时候,解语花的手机却响起来,说了句抱歉,他走到一边开始听电话。
“嗯,行,你就在外面等着,我马上就好。”
挂掉电话,解语花冲黑眼镜略歉意一摊手:“黑爷不好意思,我刚忘了晚上已经有约了。”
出了新月饭店大门,黑眼镜迎面就撞上了怒气冲冲恨不得拿刀扑上来把他当粽子砍的沈罗萤,没等沈小姐发作,黑眼镜先发制人。
“解当家说,你的巧克力很好吃。”默默看着小妮子瞬间变了的眼色,黑眼镜一扫抑郁的心情,乐呵呵的,“所以,你得谢谢我,走起,请一顿夜宵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