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9月6日

给暴君当药引 by 绿药(01 – 09)

文案:

身世大白,澜音这个假千金从云端跌进泥里,代替真千金给练邪功入魔的废太子当药引——

偿还了假父母的养育之恩,她一走了之。什么真假千金什么狗屁废太子,再见再见!从此海阔天高,爱谁谁。

后来,她遇到一个貌若天人的冷面男人。

男人睥着她嗤笑:蠢货,夜夜同寝竟连孤都认不出来。

澜音被扛起来的时候还是懵的,说好的废太子面目丑陋如兽人呢?

她是救他命的解药,也是要他命的毒药,

他曾失去一切甘愿堕落为魔,却愿为她走出炼狱,

心给她命给她,连这天下也送她。

【暴躁老哥×心机美人,1v1,he】

参赛理由:经历战乱后,身为帝后的主角大力发展农业和医学,创新弩炮,科技兴邦,开创盛世。

内容标签:平步青云,种田文,甜文,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霍澜音,卫瞻 ┃ 配角:下一本:《暴富后,我跟豪门大佬在一起了》

作品简评:

身世大白,澜音这个假千金从云端跌进泥里,代替真千金给练邪功入魔的废太子当药引。

偿还了假父母的养育之恩,她设计逃走。不曾想还是被废太子找到。

再次相遇,两人歇下伪装以真面目相待。

经历种种波折,身份地位不平等的两个人终于知心相守成为帝后。

主角形象别致。

男主傲慢暴躁,行事不按照常理出牌,常给人意外惊喜。

女主理智聪慧,又不失良善。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穿插着细腻动人的情感。

人物互动甜蜜欢脱,让人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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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霍澜音推开窗户,一道刺眼的光瞬间照进灰暗的屋内,晃得她阖上眼。她下意识地抬手去遮,凉光裹着的软玉柔荑,皙白中泛着珠泽,玉指纤纤,柔若无骨。

入了冬,天色一直阴阴沉沉,一场接着一场的雪,将远处层叠的群山披了一层白。今日好不容易放了晴,染了雪的阳光耀目而又寒凉。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立在窗前的霍澜音不需要回头,闻着那道浓郁的药味儿,就知道来人是“母亲”身边的钱妈妈。

今时不同往日,钱妈妈进来竟是连门也不敲。

“三姑娘,老奴把药给您送来了。”

霍澜音拿着帕子擦窗棱上的积雪,随口问:“这是第几日了?”

“第七日。”钱妈妈目光扫过霍澜音的婀娜背影,神色中藏着几分幸灾乐祸。

霍澜音手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裹着锦帕的指腹沿着窗棱将积雪轻轻抹去,才慢悠悠地回身走到桌边坐下,望着面前褐色的汤药,微微出神。

钱妈妈等了等,忍不住开口:“三姑娘,这事儿可是您答应的。可不能到了这最后关头再反悔。”

霍澜音垂着眼,眉眼不变,似没有听见。

钱妈妈再催:“三姑娘,您可别怪老奴说话直接。您一个乳娘的孩子,被当成嫡出的姑娘富养了十六年,得了太多不属于您的东西。如今身世大白,老爷夫人慈悲心肠,给您养女的身份,让您仍是主子。这可是天大的恩赐。常言道有得必有失,您得到太多,总要为周家做些什么,总要弥补二姑娘些,这才算有良心,这才不会遭恶报。”

霍澜音眼前浮现荷珠露出一对小酒窝的巧笑模样。

钱妈妈口中的二姑娘正是周家的真千金周荷珠,被错当成乳娘的孩子,以霍澜音婢女的身份和她一起长大。当年的阴谋被揭穿,丫鬟霍荷珠成了府上二姑娘周荷珠。原本艳惊西泽的周府二姑娘周澜音,则成了府中养女——三姑娘霍澜音。

霍澜音收拢思绪,端起药碗,将粘稠的汤药一饮而尽。苦药入腹,她的身子从内里开始发热。她抬手,纤纤指背贴在微热的额头。自从服药,她的体温逐渐比常人高一些。

她没病。

这七日她以药为饭,吃下五花八门的药。为的,就是把她自己变成一味药——治疗废太子卫瞻的药。

北衍尚武。相传废太子卫瞻为了讨陛下欢心,竟走捷径修习邪功,却不想邪功损体,不仅伤身,亦伤智。他神智混乱时,错伤陛下,陛下大怒,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又将他发配西荒。路经西泽,遇上连日暴雪不得行,被霍澜音“父亲”留在府中暂避风雪。

钱妈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霍澜音把药喝光,脸上才露了笑,说:“三姑娘您歇着,老奴下去了。”

临走前,钱妈妈又叮嘱:“沐浴的花料下午就送来,三姑娘好好准备准备,把自己身上该洗的地方都洗干净了,晚上可不能惹了那位爷不爽快。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让您亲娘教教您,想必她懂得很。”

钱妈妈说到最后拉长了尾音,带了几分莫名的意味。

霍澜音双眸微暗,眉心轻蹙,终于因为钱妈妈的话,情绪起了波动,抬眼冷淡地看向她。

钱妈妈笑了,挖苦道:“怎么?老奴这些让您记恩还恩的话说错了不成?”

“道理是没错的。可也改不了你这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的嘴脸。”霍澜音淡淡道。

钱妈妈高高在上地瞥着霍澜音,眼中写满了鄙夷和嘲讽,阴阳怪气道:“那么个卑贱的出身,适逢战乱,您亲娘大着个肚子,要不是主子良善,说不定您和您那个一身媚骨的娘早就一道入了下等的窑子。那您就会在窑子里出生,这辈子靠出卖皮肉整日伺候男人过活。您觉得老奴说话不好听,那是自然,真话就没有好听的。您本来就是个低等的玩意儿,偷了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也改不了命数。如今能拿您的身子去给那位爷用,也算老天爷待您不薄。您也不必装出什么大家闺秀的贞洁样子来……”

霍澜音的丫鬟莺时刚巧回来,听见钱妈妈的话,气得瞪圆了眼睛,鼓着两腮生气说:“钱妈妈你说话注意分寸!”

钱妈妈住了口,果真不再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今儿个晚上就要把霍澜音送过去,可不能在这最后关头出了差错。逞了这一时口舌之快已经让她心里舒服多了,倒不必再嘲讽下去。

霍澜音也不动怒,嘴角噙着浅笑,不急不缓地说:“我本是农耕家,生父从戎捐躯,怎地到了你这刁奴的嘴里竟成了卑贱出身?我竟是不知从戎从农都成了卑贱人。”

莺时在一旁添了一句:“啧,什么出身都比嗷嗷叫的畜物强多了,至少是人呐!”

“你这死丫头,看我撕烂你的嘴!”

“钱妈妈——”霍澜音直视着她,拖长腔调,慢悠悠地喊了她一声。

钱妈妈气得脸通红,盯着霍澜音云淡风轻的脸。半晌,她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不急,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法子折腾这对母女。

“莺时,送客。”霍澜音也懒得与钱妈妈多说。

——与其和钱妈妈争口舌,不如谋划未来。

莺时气鼓鼓地送走了钱妈妈,回来时嘴里嘟囔着:“以前钱妈妈见了姑娘笑得满脸褶子,豆眼眯成一条缝。哪是现在这德行……”

霍澜音起身走到窗下长案前,摊开地图,细细瞧着,没怎么听莺时的话。她知道钱妈妈之所以对她这个态度并非完全是扒高踩低,还因为府里都知道她与姚妈妈不和。姚妈妈正是霍澜音的生母。

莺时机灵地瞄了一眼霍澜音的神色,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藏在袖中的一封信取出来,双手递给霍澜音。

“什么东西?”霍澜音随口问。

“是沈家四郎写给您的信!”

霍澜音瞬间变了脸色,即使是钱妈妈出口不逊时,她的脸色也未曾这般冷。

莺时吓着了,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怎么送过来的?还有谁见到了?”

莺时急忙摇头,如实禀告:“谁也没见着,是总跟在沈家四郎身边的小厮亲手交到奴婢手里的,确定没人看见!”

霍澜音略松了口气,道:“避着耳目送回去。日后不管是信件或是其他东西都不可再收,见到沈家人也要立刻躲得远远的。”

莺时懵了。对上霍澜音严肃的神色,莺时咬咬牙,“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说道:“姑娘,您与沈家四郎本就有婚约,虽然您身世起了波折,可沈家四郎心里是念着您的,根本不介意您是不是周家真正嫡出的女儿。他既有意有情,您又何必再整日吃那些药委屈自己!嫁到沈家去,总比……总比不明不白牺牲了自己给废太子做药罐子好上许多!而且……”

“莺时!”霍澜音打断她的话,严肃地说:“你给我记住,和沈家四郎有婚约的人是周家嫡出二姑娘这个身份,而不是我这个人。”

莺时抬头望着霍澜音,眼睛红红的。

霍澜音不由心软,知道这丫鬟是为她着想。只是莺时还不到十四岁,机灵有余,做事却不沉稳。她弯腰将莺时拉起来,放柔了声音:“莺时,我与沈家四郎虽然前段时间在议亲,可一共不过见了两面,话说不过三句。沈四郎并非钟情于我,只不过轻视嫌弃荷珠做了这些年的奴仆,在我与荷珠之间挑拣罢了。”

“可、可是……”莺时吸了吸鼻子,“奴婢不舍得您跟着废太子去西荒,奴婢听说那地方民风未开化,又旱又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割,吃的都是下等粗粮,更是连洗澡水都没有……何况是这样没名没分地跟去……”

“你也知道那个人是废太子,曾经的太子爷!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使他如今被废,也不是惹得起的。他虽发配西荒,可你瞧瞧跟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就连父亲也将他待为上宾。若是现在反悔……”霍澜音顿了顿,“你以为还有反悔的机会?”

“您当初就不该答应!”

霍澜音沉默了。

眼前浮现“母亲”落泪的样子,霍澜音缓缓垂下眼睛。

她必须答应,还要欢天喜地心甘情愿当成恩典一样地答应。

莺时咬着唇,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眼下情景,哪里是主子能自己选择的?她小心翼翼地捏住霍澜音的袖子晃了晃,湿漉漉的眼睛里一片赤诚:“莺时笨,很多道理不懂。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您让莺时怎么做莺时就怎么做,再也不敢擅作主张了。您要去西荒,莺时跟您去就是了!”

霍澜音揉了揉她的头,含笑温声:“听说那地方民风未开化,又旱又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割,吃的都是下等粗粮,更是连……”

“不管!莺时这辈子都跟在您身边!”莺时使劲儿抱住霍澜音的腰。

莺时是小时候被霍澜音救下来的孤儿,她之前因为年纪小,并不是贴身伺候霍澜音,只做些杂活儿。如今霍澜音搬到小院子,身边伺候的人被遣得差不多了,莺时接过了贴身婢女的差事。

至于霍澜音先前身边最亲密的贴身婢女,正是府里的真千金——荷珠。

想到荷珠,霍澜音眉心微蹙,心里一时间百转千回。

第2章

傍晚时分,钱妈妈又带着药过来,盯着霍澜音将汤药喝了,令丫鬟将准备好的花料放下。

“钱妈妈,您在这里墨迹耽搁了姑娘的事儿,老爷怪罪下来,我可不敢给您担着!”莺时剐了钱妈妈一眼,黑着脸将人给撵了。

她转身回屋瞧见霍澜音微微发怔,她赶忙扯出笑容来,说道:“姑娘,奴婢服侍您沐浴吧?热水都备好了,只等您要。”

霍澜音点头,起身往偏屋去。身世揭穿后,她从生活了十六年的大院子搬出来,搬进这潮湿阴暗的西北角落里的住处。如今的住处逼仄破旧,挨着寝屋的偏室改成沐浴的地方。偏屋很小,除了浴桶,只摆了张椅子,再没地方放其他。

莺时抱着霍澜音的换洗衣裳,跟进偏屋。她询问:“姑娘,需要用钱妈妈送过来的那些花料吗?”

“不用。”

莺时重重点头,说:“奴婢也觉得根本不需要。那些花儿可没姑娘身上的味道好闻。”

霍澜音幼时体弱,经名医诊治,用药的主料为花,她自幼泡花浴饮花茶,使得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气。她身上这种独一无二的香气也是她名动西泽的原因之一。

只不过最近七日她吃了太多的药,药香有些遮了她身上原本的香味儿。

霍澜音泡在热水里,沉默着,情绪不高。

莺时心里跟着难受。她想说些轻松的话题逗姑娘笑,可一时竟什么也想不出来。

“咚咚咚。”

“谁呀?”莺时匆匆擦了手跑去开门,“姚妈妈您来啦!”

“一会儿就要过去,我自然得来看看。”姚妈妈温柔笑着,虽年华不再,风韵犹存,看得出来年轻时的俏美动人。

她走进偏屋,望见霍澜音的刹那,眼圈便红了。她做了霍澜音十六年的奶娘,是真的疼这个孩子。如今得知霍澜音其实是她亲生的女儿,她心里五味杂陈。最多的,是为霍澜音如今处境的担忧与心疼。

霍澜音抬眼,冲她浅浅地笑了一下。

姚妈妈收起情绪,走到浴桶旁,握着木梳温柔地为霍澜音梳着长发。

莺时眨眨眼,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狭小的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偶尔细微的水声。

许久之后,姚妈妈轻声说:“别怕。”

水面起了一层涟漪,是霍澜音的眼泪坠落。

姚妈妈手中的动作停顿,看向霍澜音。霍澜音轻轻侧过脸,避开视线。

姚妈妈去擦霍澜音的眼泪。

“孩子,我身为奴籍连累了你……”她眸色黯然,忍着心中疼痛,默默收回手。霍澜音却忽然握住了姚妈妈的手。

姚妈妈望着她,噙着湿意的眸光闪烁。

霍澜音紧紧抿着唇既不说话,也不看她,而握着姚妈妈的手也不松开,就这样紧紧攥着。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后,霍澜音松了手,姚妈妈拿起梳子继续给她梳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霍澜音垂着眼,望着水面上姚妈妈的倒影,终于开口:“如今你在府里的处境变得尴尬,钱妈妈一定又借机找你的麻烦。”

姚妈妈手一抖,心口忽地一颤。这是在关心她吗?她以为这孩子会嫌她,会不认她。虽然前头的十六年,她们关系很好,可那毕竟是主仆的关系。她怕这孩子心理落差太大。

“没什么。”姚妈妈说。

“你总是这样。”霍澜音默了默,“离开周家吧,我如今身无分文帮不了你,但是你拿这些年攒的积蓄应该也够离开周家。做些小生意,也许日子会清贫些,可也过得去。想来周家眼下也很愿意放你出府。”

霍澜音从原来的闺房搬出来时,除了一个莺时什么也没带。她曾经喜欢收集古玩玉石,那些攒了一屋子的心头好和曾经的身份一并被她留在了过去。

姚妈妈想着霍澜音的话,沉默着。连年战火让她失去了男人和儿子。怀着身孕的她幸得周家所救。她原以为她会带着她的女儿荷珠在周家安安分分做一辈子的乳娘。可她这些年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不是她的亲生女儿,眼前这个亲女儿也很快要离开西泽……

姚妈妈忽觉茫然。她收回思绪,道:“不说我的事情。眼下我更关心你。”

霍澜音怔了怔,犹豫了一番,抬眸望向姚妈妈,有些忐忑地询问:“你……见过那个人吗?”

到底心里还是怕的。

“前几日只远远瞧过一次。那位爷身量十分高大,带着皂纱帷帽,看不到长相。听说是因为修习邪功毁了容貌,疤痕累累。”

霍澜音有很多想问,却又好像问什么都多余,最后只是轻声自问:“我做错什么了呢……”

声音轻轻的,尾音里似噙着一道极浅的叹息。

姚妈妈心疼得要命,她哽咽着:“你没错,不是你的错!这平妻之家多争斗,你不过是两位夫人明争暗斗的牺牲品。你是,荷珠也是。周家对我对你都有恩,这世间恩情本就难还……”

莺时急匆匆跑进来,一副慌张的样子,向来伶牙俐齿的她也结巴起来:“林……林嬷嬷,那边的林嬷嬷派、派人过、过来请姑娘了!”

霍澜音心里一慌,双手紧紧握着浴桶边儿,因为过分用力,指尖儿发白。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可到了这一刻,心里还是慌的。

姚妈妈强忍着泪,拍了拍霍澜音紧绷的手背,将她从水中扶出来,为她擦身更衣。

霍澜音整个人有些恍惚,眼前浮现七日前,“母亲”与她说话时的场景。

“……老爷说那位爷身份高贵,虽如今失势,可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自然不能拿婢女搪塞。你大姐是嫁过的,只能在你和荷珠之间选一个。音音,你抢了荷珠的一切啊!母亲已经很愧对荷珠了,舍不得在这个时候推她出去……老爷说若废太子能够重新回京,陪在他身边那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别说他能不能回京还是未知数,以身为药本就危险。这种用命赌来的荣华富贵,母亲怎么舍得让荷珠去赌啊……”

身世大白后,周家没有将霍澜音赶走,继续给她养女的身份。这曾让霍澜音心里感激,让她以为这十六年的朝夕天伦留下的亲情是真实存在的。

原来,不过是为了让她代荷珠去做这份药引。

原来,那些感激、那些自以为存在的亲情只是她以为。

霍澜音咬唇,忍着不落下泪来。

那个人,那个疼爱了自己十六年的母亲一夜之间成了陌生人。所有人都说她是贼,抢了周荷珠的一切。可她做错什么了呢?若刚出生时有选择,她宁愿不要这十六年的富贵,只做一个小小的婢女。

她要舍弃过去的一切,能还的不能还的通通还回去。她甚至觉得给废太子做药引也没那么难以接受——至少可以离开周家。不仅是离开周家,也是离开西泽。她想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换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份重头开始。

其实钱妈妈说的很对。有得必有失,她想要自由,付出自己去做这道药引,天经地义。

明明思绪纷乱,可出了屋,被冬日寒冷的夜风一吹,霍澜音顿时清醒冷静。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了雪,地面铺了一层积雪,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响。似乎走了很久,才到废太子暂住的望霄院。

林嬷嬷站在檐下,手中执着一盏微暖的灯。在这一片夜色里十分显眼。她是宫里有头有脸的嬷嬷,不苟言笑,颇为严厉。

“嬷嬷。”霍澜音站在台阶下,微微仰头。

“姑娘可称呼我林嬷嬷。”林嬷嬷声音冷淡。她举起手中的灯笼,探至霍澜音的脸侧,端详霍澜音的容貌。

一片漆黑里,昏黄的光影照在霍澜音的脸上。

林嬷嬷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她在宫中半辈子,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却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看上去脸色有些苍白的小姑娘,是她见过的所有美人中容貌最出众的那一个。媚而不妖,傲而不孤。鼻尖一滴小小的美人痣更是神来一笔,让她出挑的芙蓉面多了一分灵气逼人。

林嬷嬷收回灯,向一侧退了一步,请霍澜音上来。

台阶不过三层,霍澜音每踏上一层,脚步越是沉重一分。她踩在最上面,回首望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姚妈妈和莺时。

林嬷嬷推开门,霍澜音转身迈进门槛。

屋内很黑,只在东南角的供桌上点着一根将要燃尽的蜡烛。窗前挡着厚厚的帘布,星月光辉半点漏不进。

林嬷嬷引着霍澜音坐在床沿,她一边将勾挂的床幔放下,一边说:“殿下稍后会过来,姑娘且等等。”

她放好床幔去看霍澜音,见她腰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虽不见她露出畏惧和委屈,可在一片暗黑中,身量显得十分单薄。

林嬷嬷犹豫片刻,说:“传言未必可信。”

霍澜音怔了怔,颇为惊讶地抬眼望向林嬷嬷。林嬷嬷却不打算多说,动作干净利落地铺整被褥,退了出去。

昏暗的屋内只霍澜音一个人,时间仿若凝固,每刻都变得异常难熬。好像等了一辈子那么久,供桌上的那根蜡烛燃尽,整个屋子霎时陷入黑暗。

“吱呀”一声,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远处的积雪映出门口高大的身影,霍澜音的心口忽地一紧。

第3章

立在门口的男人果然如姚妈妈所说,身形高大,带着皂纱帷帽。霍澜音也不知道是因为她自己太过紧张,还是站在门口的卫瞻天生给人一种压迫感,使得她身子不由紧绷,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她搭在膝上的手不由攥紧了袖口,强自镇定,连眨眼都不敢,死死盯着门口的人,看着他跨步进来,看着他随手关上了房门。

木门关合,隔断了外面积雪泛出的银光。屋子里再次暗下来,她缓了一下,目光才重新捕捉到黑暗里卫瞻的轮廓,眼睁睁看着他走近。

卫瞻人高腿长,步子迈得很大。只在进来时随意瞟了一眼拘谨坐在床沿的女人,之后便是连看都没有看霍澜音一眼,径直朝床榻走去,路过方桌,顺手摘了帷帽,将其随意扔在桌面。

帷帽落在桌上的细微声音入耳,霍澜音下意识地眼睫轻颤。

看着卫瞻走近,霍澜音只盼着从门口到床榻的距离远一些,再远一些,他永远都走不过来才好。待卫瞻停在身前,霍澜音整颗心仿佛揪起来,不上不下,且随着她细微的喘息而颤栗。

卫瞻走到霍澜音面前停下,什么也没说,直接宽衣。

瞧出卫瞻的动作,霍澜音犹豫着要不要起身服侍他宽衣。似乎应该这样摆低身段,可是她整个身子僵在那里,好像不听使唤动弹不得。

卫瞻解下长外袍随意扔到黄梨木衣架上。

霍澜音悄悄舒了口气,终于鼓足勇气站起来,杵在那里。她用尖尖的指甲尖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微疼。

卫瞻不曾开口,霍澜音也不想说话,或者说她怕她一开口,声音是颤的。

她朝卫瞻迈出一步,低着头,尝试着抬起手去解卫瞻腰间的宽腰带。

卫瞻的目光终于瞥向霍澜音。他比霍澜音高上许多,没什么表情地俯视着她。

霍澜音不敢去看卫瞻的表情。不过屋子里这般昏暗,她猜即使她抬头应该也看不清。

她纤细的指尖在卫瞻腰间摸索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绳扣,才反应过来这腰带是系于他身后的。

脸颊忽地发热,有点尴尬窘迫。

她咬唇,不得不硬着头皮朝卫瞻又迈出一步,双手绕过卫瞻的腰,去摸索他腰后绳扣。距离拉近,她仿佛抱着他。

宽腰带解开那一刹那,霍澜音的手抖了一下,没有接住,腰带落到地上。

霍澜音一怔,急忙蹲下将腰带捡起来。她刚起身,下巴忽被卫瞻捏住,钳着她撞进他坚硬的胸膛。霍澜音脚步踉跄,险些站不稳。

他的大手很凉,像冬日的冰,霍澜音打了个寒颤。

“自愿过来的?”卫瞻问。

他的声音又冷又沉,语调偏慢,听不出情绪。

“是。”霍澜音答话。

“理由?”卫瞻再次发问,同样是没有任何情绪的语调。

霍澜音慌了一下,在卫瞻捏着她下巴的手微微用力时,她赶忙温顺答话:“殿下贵为龙子高不可攀,是人上人,能服侍殿下是荣幸。”

她似乎听见卫瞻嗤笑了一声。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自己有没有听错,已经被卫瞻推倒在身后的床榻上。

破锦之音有些刺耳,腿上一凉,霍澜音的裙子已被卫瞻直接撕开。

霍澜音的心怦怦跳着,想逃,却不能逃。她慌乱地伸手去抓,抓住床榻上的枕头。明明只是一个软软的枕头,被她攥着一角也成了一种依靠。

然而卫瞻轻易夺走了她攥着的枕头。他宽大的手握住霍澜音的腰,分明他并没有用力,可霍澜音还是觉得她的腰被捏疼了。卫瞻抬起她的细腰,将枕头垫在她的后腰下,然后握着她的腰,将她整个身子往下拽,跨坐在她的腿上,去撕扯她腰间的系带。

昏暗的暖帐中,霍澜音什么都看不清,可她仍旧睁大了眼睛望着床顶的幔帐——她不想哭。

卫瞻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然后偏过头,望着门口的方向。

霍澜音茫然不解,却短暂地松了口气。

过了片刻,霍澜音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叩门声。

“主子,有急事。”门外男子的声音尖细。

霍澜音期待卫瞻立刻从她身上下去,然而卫瞻跨坐在她腿上一动不动。

过了片刻,门外的人再次开口:“是霍小将军亲自带来了京中的密信。”

“艹。”

霍澜音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下一刻,卫瞻从霍澜音身上起来,随手拿起挂在黄梨木衣架上的长外袍,一边裹在身上,一边往外走。

直到卫瞻走了出去关上房门,僵在床上的霍澜音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身子。她爬起来,连连后退,整个人抱膝缩在床角。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感官像是被截断。此时独自缩在角落里,所有的委屈和害怕一下子铺天盖地涌上来,她开始发抖。她用尽力气闭上眼睛,眼睑像一道门,关上眼泪。

她不想哭。

此时阖敬堂中,宋氏捻着佛珠一遍又一遍地念经。

钱妈妈端着茶进来,笑着说:“夫人,时辰不早了,该歇着了。”

宋氏睁开眼睛,望着慈悲的佛像,问:“音音已经过去了吗?”

“是,老奴派人盯着那边呢。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

宋氏眉心紧蹙,叹了口气,说:“音音从小娇生惯养,性子又傲又倔。这回让她受委屈了。这孩子一定忍着不肯哭……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吓着……”

手中的佛珠忽然断了,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宋氏呆了呆,猛地站起来:“不行!她喊我母亲喊了十六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这委屈!”

钱妈妈目光闪烁,赶忙拦住想要往外走的宋氏,说:“夫人,您不能这个时候过去啊!那位是什么身份?虽然被废,可天下人都猜只是陛下的一时气愤。再说了,如今宫中只有两位皇子,另一位是太子的亲弟弟。即使太子爷将来不能继承大统,将来太后是他生母,皇帝是他亲弟弟啊!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早没了回转的可能。而且这个时辰估计也来不及了。”

宋氏摇头:“可是我的音音……”

“夫人您想一想二姑娘,您的亲生女儿!比起三姑娘,二姑娘才是受了更多的委屈啊!”

宋氏停下脚步,目光黯然:“荷珠……”

钱妈妈瞧着宋氏的脸色,继续说:“这身为奴婢卑躬屈膝,见人就跪,主子心情不好就会被又打又骂。二姑娘本是金枝玉叶,不仅被三姑娘抢走了一切,还要伺候三姑娘十六年!这些年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三姑娘补偿二姑娘本就应该,难道您希望老爷让二姑娘去?”

“不不……”宋氏失魂落魄地跌坐在绣凳上,“我的荷珠……”

钱妈妈悄悄笑了。她转眼看见周家老爷周玉清回来,赶忙去迎。

周玉清脚步有些匆忙,一进屋就问:“澜音被送过去了?”

听老爷也问起霍澜音,钱妈妈暗暗皱眉,生怕这事儿再起了波折。

“是,已经送过去了。”宋氏收起情绪起身去接过周玉清的大氅,“老爷,怎么了?”

周玉清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道:“本来有些话想在她过去之前与她说。没想到今日被公事耽搁到现在才归家。”

“你要与她说什么?”

“罢了。”周玉清摆摆手,烦躁地转身往外走。

宋氏望着周玉清的背影,眉心紧锁。

钱妈妈却松了口气,劝宋氏:“夫人,时辰不早了,您也歇着吧。明儿个一早,二姑娘还要过来陪您用早膳呢。”

眼前浮现周荷珠面对自己时小心翼翼的疏离样子,宋氏勉强点了点头。转身之前,她望了一眼望霄院的方向。

一片漆黑里,霍澜音抱膝缩在角落,一动不动。她在等卫瞻回来,又怕他回来。每一刻都那么难熬,她早已失去了对时间长短的判断,完全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

好像过去了几辈子,垂着头的霍澜音猛地抬起头来。

她不想等了。等待往往比遭受更加让人难捱和恐惧。

理智告诉她她躲不过,可是情感明显占据了上风。她不想再缩在漆黑的角落里等待下去。

她忽然起身,跌跌撞撞地下了床。视线受阻,什么都看不清。她往外跑的时候,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跌倒在地。她爬起来,继续往前跑,跑到门口慌慌张张地拉开门,外面寒冷的风一下子灌进来。

霍澜音的身子僵在门口,没有再动。因为她看见了夜色里卫瞻回来的身影。

无星无月的夜里,大雪纷纷扬扬,落了卫瞻一肩。

卫瞻脚步未曾停滞半分,他迈进门槛,停在霍澜音身侧,说道:“想走就快滚。”

寒冷的风吹在脸上,霍澜音冷静下来,轻轻摇头。她后知后觉光线昏暗,卫瞻可能看不见她摇头,于是说出来:“不走。”

卫瞻侧首瞥她:“你确定?”

霍澜音点头,用平缓的语气答话:“殿下许久未归,我只是想在门口等候殿下。”

霍澜音毅然抬手将房门关合,把风雪关在门外,也把些微雪光隔开,周身重新陷入彻底的黑暗中。

霍澜音隐约听见卫瞻骂了句脏话。她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假装没听见。下一刻,卫瞻忽然探手握住霍澜音的腰,轻易将她拎起来,抗在肩上,走向床榻。他一边走一边顺手拍了拍霍澜音的屁股,又侧过脸凑过去闻了闻。

第4章 

霍澜音身子一僵,脸颊瞬间发热。她被卫瞻抗在肩上,随着卫瞻的脚步,视线一晃一晃的。紧接着,她又是自嘲一笑。一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心道也没什么可尴尬羞窘的。

“臭。”

霍澜音懵了一下,不敢置信地下意识反问:“什么?”

卫瞻又拍了一巴掌,懒得再说第二遍。

被扔上床榻的时候,霍澜音还是懵懵的。

臭?

他说她身上臭?

女子养在深闺时,即使有倾城容貌也未必人人皆知。而她正是因为身上淡淡的香味儿芳名远扬。现在有人说她臭?

霍澜音呆怔出神的时候,卫瞻三两下动作便将她已经被撕坏的裙子扯下来,欺身压上。霍澜音整个身子绷紧,再也没有心神去想什么香不香臭不臭的问题了。她僵硬地由着卫瞻摆布,放在一侧的手指尖儿颤了颤,轻轻攥着一旁的棉褥,力道一点一点加重,最后将棉褥紧紧攥在掌心,用尽全力。

视线里是卫瞻身躯的阴影罩下来,彷如一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侧转过头,不想去看面前卫瞻的身影。眼睫颤了颤,她将双眸阖上,贝齿紧扣,忍受疼痛。

颈间忽然一凉,像是贴了一块冰,寒意瞬间袭遍霍澜音全身。她吓了一跳,不由“唔”的一声,惊呼出声。

卫瞻的动作明显停了一瞬,不过也只是一瞬罢了。

霍澜音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贴在颈间的东西是卫瞻的面具。原来他戴着帷帽不够,帷帽里面竟还戴了一张面具。

想来,他很介意别人看见他那张被毁了的脸。

不是霍澜音走神想东想西,而是她逼着自己分散注意力去想别的事情。她尝试着胡思乱想,可一次又一次失败,感官完全忽略不了。

她偏过头,望向轻轻晃动的床幔。

床榻四角压着暖炉,让床榻之内十分温暖。冰凉的面具摩挲着霍澜音的细颈。昏暗的暖账里旖旎一片,只是这份旖旎没有温度。

当卫瞻终于起身,霍澜音悄悄舒了口气。

卫瞻躺到一侧,一动不动。

他不动,霍澜音也不敢动。她仔细去听身侧男人的气息,等着他睡着,猜着他可睡着。

过了许久,卫瞻还是一动不动。霍澜音轻轻去扯一旁的被子,遮在身上,吸取温暖,虽然帐内本就一片暖意。

她怔怔望着床顶的幔帐,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去想。睡,自然也是睡不着的。

忽然,身侧的卫瞻坐起。

霍澜音心里“咯噔”一声。

“殿下……啊!”

卫瞻翻身跨坐在霍澜音的腰腹,手掌掐住她的脖子,让她未说完的话变成了一声惊呼。卫瞻的手很冰,掌心的疤痕磨着霍澜音软腻的肌肤。他掐着霍澜音脖子的力度在加重。

他想掐死她!

霍澜音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双手去掰卫瞻的手腕,奋力挣扎起来。然而纤细娇小的她所有挣扎都不能撼动卫瞻分毫,何况承欢过后的虚弱无力。

霍澜音逐渐觉得无法喘息。

不,她不想死!

慌乱之中,她使出全部的力气朝卫瞻的脸打了一巴掌。巴掌落在卫瞻的金属面具上,发出沉重的闷音。卫瞻被打得偏过脸。而霍澜音的手直接被震开,疼得她手心发麻。

好在卫瞻掐住霍澜音脖子的动作停了下来,且慢慢松了手。

霍澜音用发抖的手去推卫瞻,就连她自己都没想到那么轻易地将卫瞻推开。

卫瞻跪坐在一旁,垂着头。

霍澜音看不见他的表情,整个人慌得厉害。她连连后退,抱着被子缩到床角,惊惧警惕地盯着一动不动的卫瞻。

这一刻,霍澜音忽然想到如果这个时候她高呼救命,也没有人会冲来救她。她早就被所有人抛弃,又怎么会有人管她死活。倘若哥哥在家可否会来救她?还是会像家里其他人一样把她当成抢夺荷珠一切的贼?

过了许久,卫瞻朝一侧无声躺了下去。

他就这样睡着了?还是昏迷了?霍澜音不知道,也不敢去证实。她仍旧缩在角落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卫瞻。

又过了许久,霍澜音紧张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些。她悄悄揉了揉仍旧酸麻的手心,后怕起来。她刚刚打了太子爷一巴掌?

还是觉得难熬。

反正她已经完成了任务,现在离开也没有关系吧?

霍澜音不想再留在这间恐怖的房间。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废了些功夫才下了床。双脚踩在地面的刹那,身形不稳差点跌倒。她慌乱中伸手去扶床沿,却不想刚好搭在卫瞻的手臂,吓得她赶忙缩回手。

她看了卫瞻一眼,见他还是没什么反应,慌忙转身,哆哆嗦嗦去拿挂在黄梨木衣架上的斗篷,将自己的身子裹起来,光着脚往外跑。

刚一出屋,她大大吸了口气,紧接着是一口接着一口地大声喘息。

“音音!”角落里传来姚妈妈的声音。她在这寒冬腊月的雪夜里守了半夜。积雪落了她一身。

霍澜音循声望见姚妈妈,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朝姚妈妈奔去,扑进姚妈妈的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咱们回家去。”姚妈妈没问她为什么这个时候跑出来,她什么也没问,转身蹲下把光着脚的霍澜音背在背上。

下了半夜的大雪,积雪很厚。昏暗中,姚妈妈深一脚浅一脚,背着女儿回家。

若她的男人没有战死,她也不会沦落奴籍,她们母女也不会走到今日。一滴又一滴的热泪陷进雪地中。她恨透了战争。

耳房的窗户被推开一道缝,林嬷嬷诧异地看着姚妈妈背着霍澜音离开的背影。她沉吟了片刻,默默关上窗户。

莺时也没睡,她按照姚妈妈的吩咐,忙活着给霍澜音煮粥、熬药、烧热水。见姚妈妈背着霍澜音回来,她赶紧迎了上去。

“姚妈妈……”莺时见到霍澜音的样子,一时手足无措。

“热水烧好了没有?”姚妈妈问。

“应该差不多了,我现在就去给桶里加水!”莺时什么也不敢问,赶紧跑去忙活起来。

姚妈妈把霍澜音放下来,在霍澜音面前蹲下来想要去看她的脚。

霍澜音向后退了一步,摇头说:“没事。”

姚妈妈去看霍澜音的脸色,她脸色煞白,可是眼睛已经不红了,好似并没有哭过。

霍澜音没有接姚妈妈递过来的鞋子,脚步匆匆朝窗下的长桌跑去。她动作有些慌乱地摊开放在桌角的地图,睁大了眼睛,目光长久地落在地图上。

“音音……”姚妈妈担忧地轻唤。

霍澜音好像没听见一样没有应,她胡乱将地图推到一侧,摊开一张宣纸,蘸了浓墨,开始凭借记忆描绘地图。一座座山,一座座城,一条条路……

可是地图太大,她画着画着就记错了路。她默默将画错的宣纸揉成团,再摊开一张宣纸,继续描绘。

天下之大总有她容身之地,世间路千万条,总有她能走的那一条。

姚妈妈立在一旁,心酸地默默望着她。

直到莺时跑进来禀告热水都放好了,霍澜音才停下笔,去了偏屋,将整个冰凉的身子泡在热水里。

她纤细的腰红了一大片,是被卫瞻捏过的痕迹。

看得姚妈妈又一次落了泪。

霍澜音吩咐:“把钱妈妈下午送过来的花料倒进来,全部。”

她不喜欢自己身上的那股药味儿。

霍澜音捧起热水浇在自己的颈窝,一次又一次,好像这样能浇掉卫瞻面具摩挲她颈间的冰凉感觉。

姚妈妈将一碗褐色的汤药递给霍澜音,霍澜音皱眉摇头,并不想喝。姚妈妈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这是避子汤。”

霍澜音微怔,半晌,用湿漉漉的手接过这碗避子汤,默默喝光。

药是苦的,也是热的。泡在热水里的霍澜音整个人暖和起来,也逐渐没了刚刚跑出来时的失魂落魄。

她看向一脸担忧的姚妈妈和莺时,扯起唇角温柔笑起来,温声细语:“没事的,我这不好好的吗?你们不要担心我。”

“骗人!”莺时没有姚妈妈的沉稳,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霍澜音只是笑笑。

七日前,她点头答应时,就明白自己选了什么路。这几日,她做足了思想准备,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所以也并没有那么抗拒卫瞻的碰触,即使让她主动,她也能做到。

让她狼狈不堪惊恐万分的是后来卫瞻想要掐死她的行为,死里逃生,如今想来也是令她一阵阵后怕。不过她并不想对姚妈妈和莺时说这段插曲,免得她们担心。

“莺时,你去把热粥端过来给音音吃一些。”姚妈妈说。

莺时应了一声,小跑着去办。然而她跑出去没多久,立刻跑了回来,两手空空,脸色难看。

“怎么了?”姚妈妈皱眉问。

霍澜音看向莺时,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那边又……又派人来、来请姑娘过去……”

向来好脾气的姚妈妈也气得不行,愤愤道:“这……这太过分了!不行!不能去!”

水下,霍澜音悄悄揉了揉仍旧酸麻的手心。他醒了要为那一巴掌找她算账了吗?

霍澜音这一次过去,林嬷嬷仍旧执着灯候在门口,为霍澜音开了门。

她迈进门槛,房门在身后关合,周身又是一片黑暗。她的眼睛还没有适应这种黑暗,便听见卫瞻疑惑问:

“我刚刚打你了?”

霍澜音怔住了,卫瞻不记得了?

第5章

“没有。”霍澜音说道。

“没有?”卫瞻更为疑惑。顿了顿,他问:“那你为何打了我又跑人?”

霍澜音懵了。这人到底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霍澜音垂下眼睛,实话实说:“殿下未曾打人,只是想掐死我而已。”

一阵死寂后,卫瞻大笑。

……笑得霍澜音头皮发麻。

“居然失手了没掐死你,哈哈哈哈……”

霍澜音拧了眉。她静默地立在门口,一声不吭听着卫瞻的大笑声。不过她敏锐地觉察出卫瞻的心情似乎比先前好很多。是发生了什么让他高兴的事情?霍澜音不由想到先前卫瞻忽然离开去见霍小将军的事情。莫非京中有什么好消息传来?

待卫瞻笑够了,霍澜音才慢吞吞地说:“夜很深了,若殿下没有别的事情,不吵着殿下休息了。”

“别的事情,有。”卫瞻终于收了笑。

霍澜音仔细去听,听见床榻上的卫瞻好似换了个姿势。

“上来。”他说。

霍澜音愣了一下。不过只犹豫了一瞬,她便朝着床榻走去。她既然想借着卫瞻带她离开西泽的机会远走高飞,眼下自然要顺着他些。何况身份差异,也只能顺着他。

她悄悄缓了口气,硬着头皮走过去。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反正已经经历过一次,除了痛些,没什么可怕的。更何况她先前查阅的书册里分明说只第一次会痛些,若是放松些,之后不仅不会痛,还会很舒服。

她在床沿坐了个边儿,弯腰脱下鞋子,轻手轻脚地挪进床榻里,温顺地坐在卫瞻身侧。

卫瞻懒散躺在床里侧,一手支着头,瞧着她。他问:“会唱小曲儿吗?”

霍澜音摇头:“我不是戏子。”

“唱得好听了,有赏。”

霍澜音重复:“我不是戏子。”

卫瞻沉默了片刻,再开口:“唱不出来掐死你,这次保证不会再失手。”

“真的不会……”霍澜音声音放低。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霍澜音蹙眉,心里又恼又不安。她是打算顺着卫瞻,暂时做出温顺听话的样子来。可总有些事情是她做不到的。是,她只是一个乳娘的孩子,不过却被当成大家闺秀培养了十六年,哪里会咿咿呀呀地唱曲儿?北衍极其重武轻文,连带着那些所谓的文人雅事也被鄙夷轻贱。别说是大家闺秀,即使是小户之女也不会咿咿呀呀地唱曲儿,那是妓人行为。

“几句也不会?”卫瞻起身,凑到霍澜音近处,宽大的手掌擦过她的脸颊,逐渐下移,把玩着她细白的脖子,“比如你小时候总听过乳娘哼唱的曲子。”

霍澜音怔了怔,疑惑地抬起头望向卫瞻。

是她理解错了?

卫瞻忽然动怒,沉声道:“不准乱看。”

他松了手,迅速转身拿起放在枕侧的面具重新戴上。

不准乱看他的脸?可是床榻里这般黑,霍澜音分明看不清他的脸,连他有没有戴面具都没看清。

“我看不到,只能隐约瞧出来殿下的身形轮廓。”霍澜音赶忙解释。

卫瞻换了个姿势躺下,枕着交叉的手腕,两条大长腿左腿屈着,右腿脚踝搭在支起的左膝上轻晃。

霍澜音眸中闪过一丝狐疑,她望向卫瞻的方向,试探地询问:“殿下是睡不着吗?”

卫瞻晃腿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霍澜音顿时了然。原来卫瞻不是让她唱那种曲子,而是哄人入睡的眠谣。

霍澜音努力回忆了一番小时候听姚妈妈哼唱过的眠谣,尝试着轻轻哼唱:“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①

绵长的轻软声线里,带着丝甜。

卫瞻忽然抬手去拉霍澜音,将她拉到怀里。他握住霍澜音的腰,将她推转身,背对着自己,然后在她身后将她扯进怀里拥着。他凑到霍澜音的颈窝,冰凉的面具贴着她的后颈,将她的衣领扯开些,更凑近用力闻了闻。

“还是臭。”

霍澜音脖子一阵酥麻,身子又有些不受控制地发僵。

“算了,继续。”

霍澜音回过神来,忍着后脖子的酥麻,继续轻声哼唱:“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打拨儿……”

她把埋在记忆深处的眠谣全部挖出来,一首接着一首地哼唱。哼唱到最后,实在想不起来,便借着简单的眠谣调子哼唱些诗词。

霍澜音终于停了下来,轻轻唤了声“殿下?”

卫瞻没有答话。

霍澜音抿唇,她视线下移,落在卫瞻搭在她腰上的手臂。他的手臂很重,她想将他的手臂挪开,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可还没碰到他的手腕,担心把卫瞻吵醒,她又缩回了手。她可不是好心地去关心卫瞻睡得好不好,只是他睡着她觉得更安全些。

天亮了,只是窗户都挡着厚厚的帘幔,透不进光。一夜无眠的霍澜音并不知晓时辰,只觉得这一夜何其漫长。

卫瞻醒了。

霍澜音短暂的慌乱后,迅速闭上眼睛准备装睡。

卫瞻喉间发出低沉的古怪声音,听得霍澜音揪紧了心,生怕他又忽然失智想要掐死她。

不久,霍澜音听见卫瞻起身下了床。阖着眼的她悄悄松了口气。可没过多久,她听见卫瞻又走了回来。霍澜音心里打鼓,仍旧闭着眼睛打算继续装睡,只觉手背一凉,卫瞻掰开她交叠放在脸侧的手,并且把一个冰凉的东西塞进她的手里。

什么东西?

霍澜音一动不动,直到听见卫瞻走出去关门的声音,她才睁开眼睛。她摸了摸卫瞻塞进她手里的东西。

“匕首?”

“吱呀”一声,木门被人轻轻推开。

霍澜音轻轻咬了下舌尖,怪自己大意,“醒”得太早。然而她望向门口的方向,却见来人的轮廓并不像卫瞻。

霍澜音一下子坐起来。

“夫人醒了。”林嬷嬷走到窗前掀开了厚厚的帘幔。

外面明亮的阳光一下子照进来,霍澜音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缓了缓,才重新睁开眼,琢磨着林嬷嬷对她的称呼。

林嬷嬷手脚麻利地将所有窗前帘幔卷开,走到床榻前,整理床铺。

霍澜音不再去想林嬷嬷对她的称呼,低头去看手里的匕首。匕首看上去价值不菲,镶金嵌玉的刀柄上刻着字。

“让?”

整理床铺的林嬷嬷扫了一眼她手里的匕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很快收起诧异,又是一副没有表情的脸,说道:“殿下字‘让之’。”

解释罢,她继续手脚麻利地干活。

“让之?”霍澜音轻轻念了一遍。心想给卫瞻起这个字的人是希望他谦让?可霍澜音觉得卫瞻此人和谦让一词完全不搭边。

霍澜音犹豫了一会儿,虚心请教:“林嬷嬷,您可知道殿下给我这把匕首的用意?”

“夫人注意言辞,请勿再用‘您’。”

“好。”霍澜音虽然点头,心里却有些茫然。

林嬷嬷纠正了称呼,才一板一眼地解释霍澜音的问题:“下次殿下神志不清伤夫人时,夫人用这匕首捅他。”

霍澜音吓了一跳,手中的匕首跌落。

林嬷嬷迅速伸手,动作极快地将落在半空的匕首接住,交还到霍澜音手中。

霍澜音重新握住匕首,道:“林嬷嬷说笑了。”

她去看林嬷嬷石人儿一样的脸,又觉得林嬷嬷着实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接下来林嬷嬷的话更是让霍澜音大吃一惊。

——“我们这些伺候的人都做过。夫人记得避开要害即可。”

言罢,林嬷嬷抱着换下的床褥转身往外走。

霍澜音目瞪口呆,她低头瞧着匕首,觉得这东西简直是烫手山芋。可一想起卫瞻想要掐死她的那双冰凉的大手,霍澜音把心一横,握紧了匕首,决定研究一下哪里是不可捅的要害。

她偏过头,从窗户望向外面,她好像一辈子那么久没见过光明了。瞧着日头的方向,居然都快要晌午了。

霍澜音起身下床回自己的住处。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头扫过整间屋子,又迅速收回视线离开。

院中角落的枯柳下,姚妈妈抱着件棉衣等在那里。

霍澜音怔了怔,加快脚步迎上去。

姚妈妈瞧着霍澜音神色尚好,不似昨天夜里那般失魂落魄,悄悄松了口气。她将棉衣披在霍澜音的身上,牵起女儿的手,领她回家。

霍澜音低着头望着雪地上两个人紧挨着的影子,说道:“下次不要再这样一直等着我了。”

姚妈妈随口“嗯”了一声。

霍澜音望着姚妈妈的侧脸,心里微酸。姚妈妈是她乳娘的时候便很是由着她的心意,她想做什么,姚妈妈阻拦不了就站在不远处陪着她。

霍澜音知道姚妈妈只是敷衍她,她下次再来时,姚妈妈还会风雪无阻地等在不远处。说不听的。

霍澜音眯着眼睛望着远处被积雪覆盖的远山,唇角慢慢攀上浅浅的笑,她说:“过几日过生辰,还想像往年一样吃阿娘做的长寿面。”

姚妈妈愣了一下,动作有些僵硬地点了下头,说:“好。给你煮,每年都给你煮。”

这是自从霍澜音和周荷珠身世大白后,霍澜音第一次开口唤她阿娘。

母女两个都没有再说话,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牵手前行。

厨房里,林嬷嬷将亲手做的糕点递给小豆子,又塞给他一瓶药:“送去的时候,把这瓶外伤药一并带给殿下。”

“啊?殿下受伤了?”小豆子颇为惊讶地问。

“小事,被面具划伤了。”林嬷嬷说道。

第6章

“被面具划伤了……”小豆子嘟囔了一句,心里还是觉得诧异,殿下佩戴面具已久,怎么会突然被面具划伤?他一边琢磨着,一边提着食盒转身往外走。

“等一下。”林嬷嬷又把他叫住,“给殿下送完东西回来之后,把这一份送去给夫人。”

“夫人?”

小豆子反应了一下,恍然大悟,十分随意的口吻:“哦……嬷嬷是说周家那位姑娘啊。这怎么就夫人了,有点不合适吧。”

林嬷嬷板着脸训斥:“收起这副不当回事的德行,也注意你这张嘴。她服侍过殿下就是半个主子,日后恭敬些。”

“是!都记下了!”小豆子立刻严肃起来。他有点怕林嬷嬷。在宫里做事的小太监小宫女们就没几个不怕林嬷嬷的。

“事情做好后,去后院雪地领跪半个时辰。”

“是!”小豆子大声应下,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才半个时辰,林嬷嬷这次罚得不重。

霍澜音回去之后,正在吃午饭,小豆子提着食盒送来糕点。

“林嬷嬷做糕点的手艺可是一绝,在宫中时已许久不曾亲自下厨。今儿个做了两份,特送来给夫人一份。”小豆子经了林嬷嬷的敲打,笑着脸说好话。他年纪不大,长了张小圆脸,笑起来的样子很是可爱。

霍澜音赶忙让莺时将食盒接过来,道:“替我谢过林嬷嬷。”

待小豆子答应下来,姚妈妈送他出去时,塞给了他一块玉佩:“公公莫要嫌弃,拿着玩儿就好。”

“不不不!”小豆子连连摆手,“妈妈可别难为我,林嬷嬷要是知道了,非敲碎了我的腿不可!”

小豆子坚决不收,一溜烟儿跑走了,高高兴兴回去跪雪地。

姚妈妈回屋后皱眉道:“他既不收这个,那我下午做些实用的针线活送过去。总要打点一下。”

一旁的莺时出主意:“今年的冬天真冷,不若做些棉鞋或护膝!”

姚妈妈点头。

霍澜音推开食盒,捏着一块雪色的糕点小小咬了一口。

她也懂得打赏下人的必要,可她身无分文。如今竟然要靠姚妈妈拿自己这些年积攒的钱银贴补她。

霍澜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她记得姚妈妈一直省吃俭用,为的就是攒下积蓄将来为自己和荷珠赎了奴籍,回家乡去。

霍澜音昨晚一夜未眠,吃过东西,又梳洗过,换上一身宽松的寝衣打算补眠。先前在卫瞻那里因为一直很紧张毫无睡意,此时放松了些,困意袭来,她躺在狭窄的木板床上,很快就睡着了。然而她才刚刚睡着一刻钟多些,宋氏屋子里的丫鬟便来请她过去。

若是以前,姚妈妈自然可以做主让霍澜音多睡一会儿,可今时不同往日,即使知道霍澜音困倦得很,也得把人喊醒。

霍澜音显然没睡醒,垂着头坐在床沿。姚妈妈让莺时端来水洗过脸,又服侍她换了身衣裳,拍了拍霍澜音的手背,说:“我猜夫人那边没什么事儿,一会儿就能回来。我让莺时将暖手壶塞进了被子里。等你回来的时候,暖和得可以睡个踏实。”

霍澜音点头,她垂着眼睛出门。一出了屋,被寒冬腊月的凉风一吹,困意倒是稍稍减退了些。

说起来,自从上次宋氏劝说霍澜音做卫瞻的药引,她已有七日不曾见过宋氏。重新迈进熟悉的屋子,她的心境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若是以前,她还没走近门槛就会加快脚步。钱妈妈会眉开眼笑地挑起帘子,她会笑着喊一声“母亲”,提裙跑向宋氏,抱着她的胳膊跟她撒娇。

如今……

霍澜音规规矩矩地迈进房中,垂着眼睛,双手交叠在腰侧正经行礼:“给夫人请安。”

坐在罗汉床上的宋氏站起身来,她望着霍澜音微微张着嘴,想要说的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半晌,她才说:“过来坐。”

霍澜音缓步朝她走去,在罗汉床前的小杌子上坐下。她仍旧低着头,没去看宋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夫人放心,一切都很顺利。”

“音音!”宋氏心里忽然一阵绞痛,握住了霍澜音微凉的手。她把霍澜音的手紧紧攥在双掌中,反反复复地摩挲。

“音音,你不愿意见我,而且连一声母亲都不肯叫了?”

霍澜音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正视着宋氏,说道:“澜音身为奴籍实在不敢高攀。”

“……你居然是下等奴籍的出身!”

——当日宋氏盛怒中口不择言的一句话早已在霍澜音的心窝剜了一刀,刀插在心上,未曾拔出。

“音音……”宋氏摇摇头,“昨儿晚个我一夜都没睡着,每次刚想睡着总是能做到关于你的梦。你这孩子别怪我,我也是没办法。”

宋氏哽咽地摸了摸霍澜音的头,说:“幸好你现在平平安安的。”

霍澜音脸上仍旧挂着浅浅的笑,心里却落了泪。幸好现在平平安安的?可是她昨天晚上差点被掐死。昨天夜里所有的委屈和恐惧、未婚不明不白失了身的事实……这些只不过是“幸好”?

宋氏擦了擦眼角的湿意,努力扯出笑容来,说:“你现在住的地方潮湿阴冷,我本来想让人收拾了春梧院给你住。可想来要不了多久你就要跟着大殿下离开,也别麻烦再搬一回。不过我让丫鬟给你送去了棉被棉衣,还有银丝碳也送去了些。你这孩子小时候体弱,最怕冷了。对了,还有……我给你请了大夫,下午让大夫给你把把脉,瞧瞧身子。”

霍澜音望着红着眼睛的宋氏,心里又茫然起来。宋氏还是关心她的吧?这十六年的母女亲情并不是一个笑话,还是存在的吧?

一旁的钱妈妈目光闪烁,趁宋氏刚停嘴,立刻笑着说:“是该让大夫给三姑娘把把脉。夫人请的可是医术高超的刘大夫。今儿个早上二姑娘有些咳嗦,刘大夫现在在二姑娘那儿,等给二姑娘号完脉就去给三姑娘瞧身子!”

霍澜音重新垂下眼睛。

原来只是顺便。心里不由攀上一丝失望。可她又劝自己这是应该的,至少宋氏还是想着她的。

钱妈妈又笑着对宋氏说道:“夫人,您拉着三姑娘说了这么多怎么忘了正事儿啊!我瞧着三姑娘精神不大好,还是快些说了正事儿,好让三姑娘回去歇着。”

“对对。”宋氏拍着霍澜音的手背,“音音,母亲是有事想请你帮忙。”

“您说。”霍澜心里的失望又多一分。

“过几日就是你和荷珠的生辰,母亲想给荷珠办个大些的生辰宴。你与她的事情已经在西泽传开了。我想着不如正式把这事儿说清楚,也好给荷珠正正名。荷珠现在也急需和过去那些日子划清界限,多认识些权贵世家的姑娘家。我是想着把整个西泽没出阁的大家闺秀都请来。一些夫人,我可以带着荷珠认识。至于那些未出阁的小姑娘们,还要你带着她一一结交才好。你人缘好,最好把你的那些手帕交都介绍给荷珠,让荷珠与她们慢慢交好,融进那些圈子里。”

原来是这样。是她的错,早不该抱有幻想。

“澜音会按照您的意思去做的。若是没别的事情,澜音先回去了。”

霍澜音起身。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宋氏喊住她。霍澜音回头,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询问:“还有什么吩咐?”

半晌,宋氏摇头。她皱着眉看着霍澜音走远,才问:“这孩子是不是生气了?”

钱妈妈在一旁说:“怎么会呢。三姑娘一想到自己是奴籍之女,还能被您当成亲姑娘宠了这么多年一定做梦都要乐醒呢!”

宋氏仍旧眉头紧锁,笑不出来。

霍澜音回去的路上,心里异常平静,失望多了,也不会有更多失望。

只不过她睡眠不足,又被寒风吹着,头疼得厉害。回去之后也没补眠,她坐在窗下,心平气和地照着地图描画,努力让自己记下来地图上的每一处。

不是一张地图。桌下的篮子里卷着一张又一张或略或详的地图。

望霄院中,卫瞻坐在一把椅子里,两条大长腿交叠,脚踝搭在身前的茶几上。

为卫瞻把脉之人是江太傅,也是卫瞻的老师。卫瞻被发配西荒时,江太傅以失职之由奏请同行。没想到陛下竟然应允。也正是江太傅的同行,让天下人猜测陛下只是一时之怒。

奚海生是西厂督主的左膀右臂,身手了得,一路同行担护卫之职。

林嬷嬷端立在卫瞻身后,小豆子站在门口。

奚海生道:“按照霍小将军的意思,前路会有刺客伏击,需要当心。只是信中未曾提及是何人想要刺杀殿下。依殿下的意思是?”

卫瞻没说话。

奚海生等了又等,再次开口:“殿下?”

“什么?”卫瞻问。

奚海生愣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

卫瞻忽然用力一踹,将搭着的茶几踢走。烦躁地骂了句脏话。

卫瞻出事后性情大变,几个人都知道他现在的脾气,都不说话,等着他自己平复。

过了许久,卫瞻依旧沉默。几个人觉察出来他又走神了。

江太傅问:“让之,你在想什么?”

“女人。”卫瞻沉着嗓子。

守在门口的小豆子瞪圆了眼睛。殿下想女人?嘿,简直比他想女人还稀奇!不是他听错了吧?

“把她给我叫来。”卫瞻阴沉沉地说。

第7章

林嬷嬷警告地看向小豆子,小豆子立刻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去请人。

江太傅收拾着药匣,询问:“殿下昨夜睡得可好?”

卫瞻没开口,林嬷嬷代为回答:“殿下今日上午巳时过半才醒来。”

江太傅满意点头,笑着说:“看来这以人为药的偏方还是有用的。”

卫瞻冷梆梆地吐出一个字:“臭。”

“连续断食七日,只以药为食,身上的药味儿自然浓重。不过早就听闻周府二姑娘身带异香,已是最好中和药味之人。倘若换一个人,药味更重,殿下恐更难接近。”江太傅解释道。

顿了顿,江太傅又道:“殿下多忍耐些,也不要忘记服药。”

卫瞻不耐烦地说:“都喂给她吃。”

江太傅摇头:“她不过起安神之用,免得殿下夜不能寐终至枯乏。邪功之损,还是要靠殿下您自己服药下针……”

“老头儿。”卫瞻上半身前倾,拍了拍江太傅的头,“你这么啰嗦,要不是我老师,早被砸了脑壳儿。”

江太傅既不气,也不意外,慈笑着说:“能做殿下的老师,是文隆之幸。”

卫瞻默了默,将江太傅被他拍歪的玉冠重新摆正,然后懒洋洋地向后靠进椅背里,伸出手要来霍小将军连夜带来的密信,认真地重新看了一遍。

霍小将军霍佑安是骁勇大将军霍平疆的独子,随他父亲自幼长在军营中,虽然他的战功和能力远不及他那战神一样的父亲,可也是不可多得的少年英豪。这次前来送信是秘密行事,昨夜亲手交了信,立刻离开,没有暂留。就连周家人都不知道霍佑安昨夜来过。

北衍曾遭灭国之难。国破民亡,为奴十载,才迎来卫瞻父皇永铭帝的复仇之役,披荆斩棘,收复河山,再建北衍王朝。卫瞻的父皇当年并非亡国之君,只是皇室宗亲,北衍亡国之后,他联合宗室其他子弟,凭借过人的武艺和才能招兵买马。霍平疆彼时还只是个火头军,永铭帝慧眼识珠,连连提拔一身蛮力的霍平疆,甚至亲自点拨他武艺。后来,永铭帝和霍平疆一刀一戟斩遍西蛮贼子,杀出一条血路,终辟河山。

即使已经过去了近二十载,亡国之痛北衍子民未曾敢忘。民间曾有一首广为流传的民谣,大意是若有土匪打家劫舍,邻人会忌惮惹火烧身视而不见。然而倘若是西蛮人出现,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幼齿童子也会不要命地冲上去。

这也正是北衍极其重武轻文的原因。虽然朝廷已经尽力提高文人地位,可收效甚微。这种状况恐怕还要持续些年头。

宫中,永铭帝手握书卷,听着暗卫的禀告。

“大殿下如今因为暴雪停在西泽,从得到的消息看,的确有民间的杀手埋伏在大殿下前往西荒的路上。”

永铭帝翻了一页书。

西厂督主等了等,才问:“陛下,可需派西厂的人暗中保护大殿下?”

“不用。他要是连那些民间的杀手都应付不了,死在外面也没什么可惜的!”永铭帝说道。他左臂一阵酸痛,气得把手中书卷扔到长案上。

他偏过头看向自己的左侧胳膊,骂了句:“逆子!”

想了想,他又骂了句:“畜生!”

——他的左胳膊,差点被卫瞻活生生撕下来。

永铭帝口中的畜生,正一边黑着脸由江太傅施针,一边等着霍澜音过来。

霍澜音正在房中专心描画地图,得知小豆子过来请她。她放下笔,望了一眼外面满天的晚霞。时辰还早,居然这么早喊她过去。

她收了笔墨,简单收拾了一下出门。刚刚迈出门槛,脚步忽然停下了。

“怎么了?”姚妈妈问。

“落了东西。”霍澜音转身回屋,将放在盒子里的匕首带上。

拐过月门,霍澜音迎面撞见府里的大姑娘周静兰。打了个照面,两方都愣了一下。周静兰是赵氏的女儿。出嫁没多久夫君意外去世,周家没让她留在夫家守着,让她重新归家。

而故意调换霍澜音与周荷珠的人正是赵氏。

当年战乱,北衍男丁无不上战场,周玉清也是其中之一。家乡被灭,大火屠城,百姓没有生还。

战后,周玉清多方打听,得知妻儿死在那场大火屠城中,五年后再娶了宋氏。可宋氏怀孕没多久,周玉清才得知当年屠城时,赵氏带着儿子和女儿事先逃走,逃过了一劫。

周玉清上表朝廷效仿古人的平妻之制。在这个年代消息闭塞,战乱让百姓流离失所四散逃离,多少人与家人走散,一辈子再不得见。倘若多年后久别重逢不知是多么幸运。如今北衍,像周玉清家中这般的平妻并非个例。若真因乱战分离多年后再相聚男人又已经再娶,只要两方同意,特允平妻之行。

可一个家两个女主人总是要起争斗。这十几年,赵氏和宋氏一直不和,勾心斗角。霍澜音与周静兰自然也是不和的。

“这是去哪儿呢?哦,我知道了。又是过去伺候人的。”周静兰掩唇讥笑,“瞧瞧,像不像花楼里等着翻牌子的女人?”

霍澜音平静开口:“大姑娘这是要给你的母亲送饭去吗?”

赵氏做的事情接揭穿后,被周玉清关在房中,不允她踏出房门半步。也不准她身边的下人去伺候。不过周静兰这个亲女儿一日三餐去送饭倒是被允许的。

周静兰冷笑:“看来你很关心我的母亲。哦,也是。正是我母亲把你和荷珠交换,才让你当了十六年的千金大小姐,被人伺候了十六年,享了十六年的福气。你自然得感谢我母亲。”

“那就烦请大姑娘代我向你的母亲道谢了。”霍澜音平静地说。

周静兰收了讥笑的表情,上下打量着霍澜音。半晌,她叹了口气,说:“我从小就喜欢和你争和你抢和你比。没想到到头来,你只不过是个乳娘的孩子。我倒是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不高兴。真是又没劲又可笑。”

周静兰瞧着霍澜音毫不动怒的样子,觉得很没趣,转身回自己的院子。她甚至觉得过去这些年的争斗都变得特别可笑起来。

“音音?”姚妈妈担忧地拉住霍澜音的手腕。

霍澜音反而安慰似地拍了拍姚妈妈的手背,说:“我和她从小就吵,早就不会因为她说的话生气难过了。”

霍澜音含笑往前走。

心里还有后半句话没有说。

——她不会因为不在意的人而难过,可她在意的人却能轻易将她伤得体无完肤。

霍澜音赶到望霄院时,卫瞻的施针还没有结束。虽然知道姚妈妈不会听她的话,还是劝她先回去,不要在外面等着她,然后才踏进那间昏暗的屋子。

林嬷嬷手心托着烛碗,像第一次带霍澜音进来时那般,引着她在床沿坐下,说道:“殿下在施针,夫人稍待片刻。眼下这个时辰夫人应当还没有用过晚膳,床头小几上放着小食和茶水。夫人若是饿了,拿一些来吃。”

林嬷嬷将盛着半截蜡烛的烛碗放在床头小几上,说:“这蜡烛给夫人留下了。只是殿下不喜光。之后殿下进来时,请夫人熄了烛火。”

“多谢林嬷嬷。”

林嬷嬷颔首,退了出去。

霍澜音偏过头,目光落在床头小几上的蜡烛摇曳的火光。帐内暖融融的,她从外面的风雪中走进来,瞬间被屋子里的暖意席卷。昨夜心惊胆战,一夜未眠,今日只在中午补眠了一刻钟又被宋氏喊去。后来回了住处,困得头疼,可再也没法睡着。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她望着昏暗的房中唯一摇曳的细小烛火。慢慢的,她的眼睑垂下去,挺直的脊背也逐渐软下去,歪倒在床侧,睡着了。

卫瞻施针之后,又带着奚海生离开周府一趟。回来时,看见姚妈妈抱着一件棉衣等在枯柳下,他让奚海生去让姚妈妈回去。姚妈妈望了一眼房门的方向,答应下来,转身离开。

卫瞻继续往前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脚步,转身望向院门的方向。

奚海生自然觉察到姚妈妈并没有走,躲在院门外。他问:“要不要赶她走?”

卫瞻想了一下,问:“她昨天晚上也一直守在那里?”

“是。”

“守什么?守尸吗?”卫瞻冷笑一声。

奚海生没敢接话。

“算了。”卫瞻摆了摆手,“随她的便。”

卫瞻大步迈上台阶推开房门。寒风随他一起进屋,床头小几上的火苗轻易被吹灭,屋子里唯一的光熄灭,漆黑一片。

卫瞻朝床榻走去,目光始终盯着歪在床边的霍澜音。他停在床榻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霍澜音,冷梆梆地问:“谁让你先睡着的?”

“母亲……”睡梦中的霍澜音轻声呢喃,细软的声音里带着丝委屈。

卫瞻鄙夷万分,他在床前蹲下来。

“多大的人了睡觉还喊娘,你怎么不喊着要吃奶。”说着,他随意用手指戳了戳霍澜音的唇。

霍澜音轻“唔”了一声,张开了嘴含上卫瞻的指尖。

卫瞻沉默了半晌,刚要收回自己的手,忽又改了主意。他轻轻转动手指,且向里钻了钻,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她湿软的舌尖。

睡梦中的霍澜音轻哼了一声,不舒服地随手一推。卫瞻收手,屈膝蹲着的他一个不小心跌坐在地。

卫瞻顿时黑了脸,阴森森地盯着床榻上的霍澜音。

“艹。”

第8章

卫瞻手掌撑着地面刚要起身,视线落在霍澜音的脚上。她坐在床沿歪了身子就睡着了,纤细的腿垂在床下。裙料遮不住裙下双腿纤细的轮廓。

卫瞻索性换了个更舒服地坐姿,坐在地面。他视线下移,落在霍澜音的脚上。她右脚踩在地面,另一只左脚却因为转身微微抬高,悬空着,脚尖向下垂着。

屋子里光线太暗,看不清她这双绣花鞋的颜色,只隐约瞧见上面绣着什么东西。

马?狗?兔子?

都不太像。

卫瞻顺手将她左脚上的鞋子脱下来,凑近了细瞧。

原来绣花鞋的侧面绣的东西是一只鹿。

卫瞻再抬眼,目光落在霍澜音的左脚。松松垮垮的绫袜垂着,将落不落。卫瞻顺势轻轻一拽,把她的绫袜扯了下来,将她纤细的脚暴露在外。

卫瞻盯着霍澜音的脚看了半晌,忽然伸手去捏了捏她的小脚趾。睡着的霍澜音鼻息间又发出清浅的哼音。

卫瞻收回手放在鼻下闻了闻。

咦,居然没有药臭味儿。

卫瞻笑了。

霍澜音昨夜没睡,困得很,又在卫瞻没回来前先睡着,于是睡得很沉。

可是因为天还没黑就睡着了,所以下半夜便醒了过来。

她醒来的时候皱着眉,很不舒服,感觉自己的姿势怪怪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蜷缩着躺在床上。

“我怎么睡着了……”霍澜音仍旧不甚清醒,可是她扔记得这里不是她的住处,她是被卫瞻叫过来的。卫瞻呢?

她想活动一下,却发现双脚好像被什么东西禁锢着。

霍澜音一惊,余下的那点困倦也消失不见,彻底清醒过来。

她转过头去,震惊地看见卫瞻屈膝躺在床里侧,抱着……抱着她的一双脚。

霍澜音惊住了!

她的裙裤被推到膝盖处,露出一节皙白纤细的小腿,脚踝之下被卫瞻抱在怀里,贴着他的面具……

霍澜音“呀”的一声惊呼,下意识地往回缩腿。她的脚踝碰到卫瞻冰凉的面具,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抨击金属的响动。

卫瞻喉间发出沉闷的声响,被吵醒了。

“殿、殿下……”霍澜音颤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嗓子隐隐疼着。

卫瞻暴躁了。毕竟他好不容易才睡着。

霍澜音小心翼翼地往后挪。卫瞻顺手一抓,握住霍澜音的脚踝,将她拽回来。

未免撞进卫瞻怀里,霍澜音下意识地伸手去挡,软软的手抵在卫瞻胸前,一双剪潋明眸带着丝畏惧地望着卫瞻。

“你抖什么?”卫瞻问。

霍澜音缓了缓,才小心翼翼开口:“将殿下吵醒,害怕殿下生气。”

“然后?”

“然、然后被殿下拧断脖子……”霍澜音声音小小,却是实话实话。不过两句话,她说完觉得嗓子更疼了。

卫瞻嗤笑了一声,扯过枕头平躺下来,沉着嗓子说:“给我唱曲儿。”

霍澜音摸了摸自己的喉间。嗓子有些疼,可是若哼唱几首眠谣能把卫瞻哄睡着,她倒是乐意的。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卫瞻睡得好好的中途被吵醒,再想入睡变得很难。霍澜音哼唱了很久,他也毫无睡意。

霍澜音觉得自己的嗓子火辣辣的,难受极了。

昏暗的屋内不知时辰,霍澜音实在唱不下去了,试探着说:“殿下,时辰好像不早了,要不……起了吧?”

“转过去。”卫瞻烦躁地说。

霍澜音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倒也不敢多说别的,温顺地依言转过身去背对着卫瞻坐在床侧。她听见身后的卫瞻起身的声音,紧接着,身后的卫瞻推了她把一把,手掌压在她的肩上,将她压在床上,另一只手去撕扯她的裙子。

霍澜音的头发乱了,垂在脸侧,堆在床榻上。她的手紧紧攥着身下的被褥,唇也抿得紧紧。慢慢的,她攥着被褥的手无力地松开。

嗓子疼,头也疼得厉害,好像要炸开了一样。眼泪落下来,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可是她好像看不清。

她晃晃头,神智好像也变得迟钝。

吱呀晃动间,她好像飘在死气沉沉的海面,随时能坠入深渊死无葬身之地。

唇齿间一丝血腥味儿,嘴唇被她咬破。

她终于哭着出声:“殿下,求求你……”

她忽然哭出声来,让卫瞻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卫瞻立刻停下动作。

霍澜音听见了卫瞻的问话,她张了张嘴,可是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卫瞻顿觉不对,他握着霍澜音的肩膀,将她的身子拉起来,贴近自己的胸膛。他伸手去摸霍澜音的额头,手掌摸到她的脸,摸到了满脸的眼泪。卫瞻的手掌停顿了一下,才向上移覆在她的额头。

霍澜音额头滚烫。

“来人!”卫瞻喊人,“让老头儿过来救人!”

喊完,卫瞻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在漆黑的床幔里摸了摸,寻到霍澜音的裙裤,一一给她穿好。

江太傅还没来之前,卫瞻低头,看着昏倒在他怀里的霍澜音,暴躁地骂她:“没脑子的蠢货。”

霍澜音醒来时已经是傍晚,她隐约听见身侧莺时和姚妈妈小声说话。

“姑娘怎么还不醒过来?”

“说是用了助眠的药,能让她多睡一会儿。”

“一定是前天夜里姑娘光着脚跑回来的时候着凉了,哎……这才几日,姑娘都瘦了一圈……”

后来莺时与姚妈妈又说了些什么,霍澜音却是没听见了,她又次沉沉睡着了。等她彻底醒来,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睁开眼睛,望向窗户的方向,落日的光影照在窗户上。

“居然睡了这么久……”她一开口,自己也吓了一跳。分明先前只是嗓子火辣辣得疼,听不出异常来,如今却是彻底沙哑了。

“音音,你醒了!”姚妈妈刚巧推门进来瞧霍澜音。她转头喊外面的莺时端粥进来,然后满脸堆笑,快步走进来,在床边坐下。

“我已经悄悄过来看了几次,这次终于醒了。”她将手贴在霍澜音的额头,“果然已经不烧了。殿下身边的那个大夫果然厉害得很,就说你会这个时候醒。现在觉得怎么样,可还难受?”

霍澜音摇摇头,有些尴尬地询问:“我、我是怎么回来的?”

霍澜音可还记得昏迷前的情景。她可不希望姚妈妈瞧见她当时衣衫不整泪水涟涟的狼狈样子。

“是那位宫里的嬷嬷说你病了,让我拿件你的棉斗篷过去接你。我过去的时候,你已经昏了过去,躺在床榻上。林嬷嬷在一旁给你用冰敷着滚烫的额头,那位顶厉害的大夫在一旁给你写方子。”

霍澜音低头看了一眼身上宽松的白色寝衣,装作随意地问:“是阿娘给我换的衣服吗?”

“是啊。总不能让你穿着外衣睡着。那多不舒服呐。林嬷嬷还提醒了我,让我给你准备几套寝衣放在殿下那边,宿在那儿的时候也能睡得更好些。”

霍澜音仔细瞧着姚妈妈的神色,悄悄松了口气。

霍澜音猜测林嬷嬷做事稳妥,既然姚妈妈过去的时候,江太傅已经在那边了,那么给她穿好衣裳的人应当是林嬷嬷了。

莺时端着热粥进来,浓郁的香味儿充盈鼻息间。霍澜音顿时觉得饿了,吃了好些。她还没有吃完,林嬷嬷亲自过来,带着熬好的风寒药。

“这是太傅开的方子,夫人会好得更快一些。”林嬷嬷道。

“多谢嬷嬷,嬷嬷费心了,也是麻烦太傅了。”

恰时钱妈妈带着宋氏送的药过来,姚妈妈皱着眉迎出去应对。屋子里只剩下霍澜音和林嬷嬷。霍澜音又吃了一口粥,才说:“多谢林嬷嬷。”

“夫人刚刚已经谢过了。”林嬷嬷不苟言笑。

“不是。是……谢谢先前在殿下那里的时候,林嬷嬷帮我整理……”

林嬷嬷眼中闪过一丝讶然,问:“整理什么?”

霍澜音怔住了。她轻轻咬唇,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还是自己没有说清楚。

林嬷嬷问完之后,立刻反应过来。她说:“殿下喊我过去的时候,夫人衣物整洁,连鞋袜都穿得好好的。”

霍澜音懵了。

林嬷嬷看了霍澜音一眼,犹豫片刻,又开口问道:“夫人是不是很怕殿下?”

虽然林嬷嬷从来没个笑脸,可霍澜音莫名对她印象不错。也觉得林嬷嬷是个聪明人,她若说谎话也瞒不过她。于是诚实地点头:“是。”

“我见过很多京中权贵公子,英才豪杰。不管是武艺精湛,还是才学逼人。在我所有见过的公子中,唯有一人不藏锋芒不失儒雅气度非凡,真正的无暇谪仙人。”林嬷嬷顿了顿,“正是大殿下。”

霍澜音脸上的表情顿时古怪起来。

林嬷嬷还是第一次见霍澜音脸上露出这种真实的表情,不由笑了一下。

这下换霍澜音惊奇万分。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林嬷嬷笑。

不过林嬷嬷很快收了笑,板着脸将搅了许久的风寒药递到霍澜音手中。她叹息了一声,轻声道:“以前的大殿下。”

霍澜音眼中浮现茫然,她低下头慢吞吞地喝药。

以前的大殿下?那卫瞻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是霍澜音莫名觉得林嬷嬷没有说谎话。她又一想,如今卫瞻被废,身边仍有人不离不弃陪他流放,想来他先前必有过人之处,让旁人心甘情愿地追随。

外面忽然响起争执声,紧接着是莺时的一声尖叫。

第9章

外面忽然响起争执声,紧接着是莺时的一声尖叫。

霍澜音顿时变了脸色。必然是钱妈妈又找事欺压姚妈妈。

钱妈妈和姚妈妈积怨已久,自从发现她与荷珠被抱错,钱妈妈已经不是一次两次阴阳怪气地嘲讽。明显把打压摆在了明显上。先前她是府里得宠的千金,姚妈妈身为她的乳娘,钱妈妈即使恨透了姚妈妈,也不敢放肆。

可现在不一样了。整个府里不知道多少人幸灾乐祸,更别说和姚妈妈有旧仇的钱妈妈。

霍澜音哪里还顾得上喝药,赶忙把药碗往床旁的小几上一放,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虽然江太傅医术高超,可也没有半日就痊愈的道理。霍澜音刚刚下了床,双脚踩在地面,像踩在棉花上一般,更是一阵眩晕,险些站不住。

林嬷嬷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道:“夫人不宜下床。”

“多谢嬷嬷。”霍澜音缓了一会儿,眩晕的感觉消失,她轻推开林嬷嬷,踩上鞋子,匆匆往外走去。

林嬷嬷皱眉,看了一眼霍澜音没有喝完的药。来的时候,她是领了令要看着霍澜音把药喝光的,眼下她不能就这么回去。便也只好跟了出去。

霍澜音如今的住处狭小偏僻,身边的人只有莺时和姚妈妈。最近这两日,霍澜音都要去卫瞻那里。姚妈妈总是陪着她,莺时也不得闲,留在家里时刻准备着热水和吃的。于是,落在院子里的积雪很厚一层,也未来得及清扫。

霍澜音赶出去的时候,刚好看见莺时扶着跌倒的姚妈妈起身。钱妈妈立在一旁,臭着张脸。霍澜音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她瞥了一眼钱妈妈的脸色,轻轻舒了口气,朝着姚妈妈和莺时缓步走去,一边走一边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莺时气得脸蛋红扑扑的,见到霍澜音像是有了主心骨一样,立刻委屈地告状:“钱妈妈不讲理,居然打人!”

霍澜音走到莺时和姚妈妈面前,去看姚妈妈的脸。

“没事的,没事的。”姚妈妈连连说道,又偏转过脸,不让霍澜音看见被打的地方,嘴上不停地说:“音音,你病还没好,穿这么少别出来。快回去,快回去……”

霍澜音又朝前迈出一步,执意去看姚妈妈的脸。

到底是一手带大的孩子,姚妈妈知道霍澜音拧起来旁人是拉不住的,倒也没再躲,让她看见了自己被钱妈妈打红的脸。

霍澜音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平静地转身,朝钱妈妈走过去。院子里的积雪很厚,她小小的绣花鞋陷进雪地里,积雪湿了她雪色的裤腿儿。

霍澜音走到钱妈妈身前停下。

钱妈妈如今对这对母女心中充满了鄙夷,更是完全不忌惮,大大方方地明着欺负。这府里谁不知道这对母女落势,钱妈妈必然不会放过她们。

就连宋氏也知道,宋氏也不过是警告她不要太过分而已。

不要太过分。过分与不过分之间的那根线哪有那么分明。

钱妈妈直视着霍澜音的目光,连假装都不假装,用一种傲慢的语气开口说道:“我打她是因为……”

“啪!”

响亮的巴掌声,阻断了钱妈妈接下来原本要说的话。

钱妈妈偏着头,被这一巴掌给打蒙了。

她被霍澜音给打了?被整个乳娘的女儿给打了?别说霍澜音只是个贱奴的女儿,就算是以前,霍澜音也不曾这般不给她脸面。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

钱妈妈气得红了脸,扭头瞪向霍澜音直接问了出来:“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回答钱妈妈的是霍澜音又甩下来的一个巴掌。

莺时和姚妈妈这才回过神来。莺时年纪小,懵懵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倒是姚妈妈急忙拉住霍澜音的手腕,温声细语地说:“别,别冲动。”

她又挡在了霍澜音身前,给钱妈妈赔礼:“音音发烧烧糊涂了,你别跟这孩子计较。我替她向你赔不是,给你赔不是!”

钱妈妈瞪圆了眼睛,眼中的愤怒像一把火。

“你这个勾三搭四的狐媚子给我滚开!”钱妈妈一把将姚妈妈推开,指着霍澜音的鼻子开骂:“果真是贱人的孩子,十六年的栽培也洗不掉你骨子里的劣性!”

她抬起手来,就势便要打回去。

“你打啊。”霍澜音的声音比这天气还要寒。

对上霍澜音毫无温度的眼睛,钱妈妈愣了一下,理智短暂地回归。

不,她可以随意打骂姚妈妈。但是她不能动霍澜音一根手指头,她眼下还是主子。更何况她吃了那么多的药被培养成药引为大殿下所用。这个时候她若出了事,周家也不好交代。

不过是瞬息间,钱妈妈已经从盛怒的情绪里回来,把事情的厉害关系想了个明白。她知道霍澜音也明白眼下情景,才敢如此。

“不打吗?”霍澜音冷冰冰地问。

钱妈妈举起的手还没有放下来,此时颇有一种骑虎难下的意思。打,是肯定不能打的。但是就这样让她认了怂,她自然也是抹不开脸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钱妈妈好像看见面前的霍澜音嘴角划过一丝冷笑。

“既然你不打,那么到我了。”霍澜音说着,反手又是一个巴掌打了下去。

她忍得够久了。

若不是她心里藏着远走高飞的计划,也不会这般委屈自己忍耐这些刁仆。可这世间就是这般,你忍耐你退缩,你让别人觉得你弱小,就会被欺凌。

钱妈妈绝没有想到霍澜音还会再次打下来,要咬着牙齿瞪向霍澜音,咬牙切齿地威胁:“是,你是主子。你不嫌弃这样的主子身份尴尬自认是主子身份,旁人也没办法。我身为奴仆自然不敢对主子动手。”

钱妈妈冷笑了一声。

“但是你身后的这两个人可不是主子。你这当主子的,该不会希望将来身边一个下人都没有了吧?”

霍澜音将手放在腰间,紧接着便是银光一闪。满地的积雪反射着银光,晃花了钱妈妈的眼。钱妈妈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脊背却是一寒。

霍澜音握着那柄雕着“让”字的匕首刺出去时,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霍澜音愣住了,颇为意外地转过头看向林嬷嬷。

林嬷嬷轻易地褪了霍澜音手中匕首刺出去的力度,握着她的手腕,让霍澜音将手放下。她将搭在臂弯的斗篷披在霍澜音的身上,又慢条斯理地给她将兜帽也一并带上,才开口说:“夫人病中不宜动怒,责罚刁奴这种事情交给下人就好。”

看着霍澜音手中的匕首,钱妈妈先是一愣,紧接着又是一阵后怕。刚刚霍澜音居然想杀了她!

林嬷嬷转过头看向钱妈妈,问:“你叫什么。”

“我、我……”钱妈妈顿时结巴起来。她并不知道林嬷嬷在此处。刚刚林嬷嬷跟着霍澜音出来时,也未曾露面,只是站在门口,不远不近地望着这边。

林嬷嬷皱眉,道:“不用说了。跟我走一趟。”

林嬷嬷恭敬地对霍澜音行了一礼,道:“夫人千万记得将风寒药喝下。最近天寒,也实在不该在外面多留,还请进屋去。至于这个刁奴,我把她领走了。”

“多谢嬷嬷。”霍澜音将匕首收起来。

林嬷嬷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外走,走了几步,没听见钱妈妈跟上来,她停下回首看向钱妈妈。

林嬷嬷分明什么都没什么说,脸上也没有什么动怒的神情。可是对上她的视线,钱妈妈还是打了个哆嗦,什么也不敢多说,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等林嬷嬷带着钱妈妈离开,半晌,莺时大大喘了口气,喃喃自语:“吓死我了……”

姚妈妈也回过神来,赶忙拉住霍澜音的手腕,说:“快进屋去!”

等进了屋,姚妈妈继续絮絮说着:“你这孩子胆子怎么这么大啊,你身上怎么会带刀的?不行,太危险了,你把刀给我,不许再带着!”

见霍澜音一言不发有些出神,姚妈妈急得伸手在霍澜音腰间摸索,去拿那把匕首。

霍澜音压住姚妈妈的手,说:“这是大殿下的匕首。”

姚妈妈一愣,果然缩回了手,不敢执意收走。

霍澜音将风寒药一口气喝光,见阿娘和莺时仍是一副担忧的样子。

“莺时,你去盯着。看看林嬷嬷将钱妈妈带到了何处,后来又如何了。”

“是!”莺时连连点头,转身匆匆跑出去。

“音音……”

“阿娘不用担心,我又不是任性的小孩子,不会做莽撞之事。我敢教训她,自然有把握全身而退。”

姚妈妈琢磨了一会儿,心里仍旧不放心。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她担心莺时年纪小小打听不出来,将屋内的炭火盆里添了炭火后,也匆匆出了院子去探听情况。

霍澜音身子软下来,软软靠着椅背,摩挲着手中的匕首。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阿娘与莺时两个人,她不准许任何人伤她二人分毫。

霍澜音原以为林嬷嬷会将钱妈妈带回望霄院教训,却没想到她直接将钱妈妈领到了周玉清面前。

据说,钱妈妈被罚在雪地里跪三天三夜。

这样冷的天,能活下来就是命大。

这三日,霍澜音也都没见到卫瞻,在屋子里养病。直到第三日晚上,小豆子才来请人。霍澜音再次迈进那间昏暗的屋子。

刚一进屋,她便听见卫瞻劈头盖脸地发问:

“谁准你用我的刀刺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