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卫瞻醒过来,惊讶地看向霍澜音。霍澜音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四目相对,霍澜音眨了下眼睛,又凑过去继续亲吻他,顺着他的额角吻落至他的唇角。神情专注,丝毫没有半分不好意思。
卫瞻有一瞬间的迟疑。他始终记得她病了之后第一次拉她来泡药浴时,她那样恐惧的反应。
可是,有些结总要解开。
他抚着她湿漉漉的长发,耐心十足等着她好奇地探求,又改掉以前的强势,极近温柔地对她……
翌日清晨,卫瞻正拥着霍澜音睡得很熟。宫女脚步微乱,闯进来禀告陛下昏厥,太医院的太医们都赶了过去。
霍澜音被宫女禀告的声音吵醒了,困顿地揉着眼睛坐起来。
“去哪呀?让让……”她抬起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卫瞻已经走了,只来得及看见他消失在屏风侧的衣角。
霍澜音慢慢从晨起的困顿里彻底醒过来。
皇帝的这次昏厥又引起一次动荡,好在到了下午悠悠转醒。相比于旁人的紧张,皇帝本人倒是十分平静。他一边喝着热粥,一边见了几个大臣,也算对朝臣的交代,毕竟一直不露面会人心惶惶。臣子们离开后,他又将卫瞻单独留下来,难得好兴致地拉着卫瞻陪他下棋。
皇帝昏厥后,皇后得到消息第一时间赶去。直到皇帝让臣子都退下只留下卫瞻陪他下棋,她才回到栖凤宫。
折腾了大半日,她是一点东西没吃。回到栖凤宫后,才得了闲宣膳。傍晚,她正打算出宫回纪家一趟,皇帝又再次传召。
皇后过去时,娴妃正守在皇帝的床边,她伏地跪拜,在皇后在床边坐下后,动作卑微地为皇后理了理曳地的裙摆,在皇后的首肯后退了下去。
“陛下可好些了?”
皇帝靠坐在床头,手里翻看着一卷兵书。
“天色暗了,读书伤眼。日后陛下大好了再看就是。”皇后动作自然地拿走皇帝手中的兵书。
皇帝叹了口气,道:“罢了,扶孤躺下。”
皇后依言。
皇后猜测着皇帝传召她的目的时,皇后开口令所有人退下。偌大的宫殿内,便只有帝后二人。
皇帝压了压气息,开口:“孤只问你,老三对孤下毒之事,你是知还是不知?”
皇后的眼中顿时浮现惊骇。
皇帝阖着眼,神情平静,静默地等着答案。
“比陛下知道得早些。”皇后唇角轻轻勾起,“不过,陛下心里有了决断,本宫如何说就显得不重要了。”
皇后指腹抚过皇帝鬓间的华发,眉眼间蕴着似有似无的浅笑。
“孤想过杀你。”
“陛下未必杀得了本宫。”皇后神色中带着几分骄傲。
皇帝点点头,道:“谁知道呢。但孤没有对你下手是因为你没有取让之的性命。你为权入宫,在他孩童时可以教坏他可以轻易杀了他,然而你没有。为了权利可以不择手段,但是要有底线。”
皇帝重重叹息了一声,喟然道:“当年初见卿卿,孤就在你的眼中看见了野心。孤曾笑叹自既身为九五之尊,封你为后,自然能满足你的野心。缪也。皇后,过去了这么多年,孤才知道你的野心有多大。”
皇后挑眉,重新审视着皇帝。可是皇帝阖着眼面露疲态,什么也瞧不出来。她慢条斯理地给皇帝掖了掖被角,神态自若:“陛下何必将宫人全遣了出去?陛下如今的龙体犹如强弩之末,本宫可轻易用被子将陛下给捂死。陛下这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还是错估了本宫的善心和胆量?”
“唔,让本宫想想。”皇后抚着皇帝的脸颊,“陛下今日与太子详谈了一个下午,看来是交代了不少事情。”
皇帝睁开眼,目光平静。
“不过是用最后的时光与妻儿多说说话罢了。”皇帝说这话的时候,完全不似天子,只像一位平常的老人家。
皇后怔了怔。
“皇后想做什么就去做。于私,孤自认为没有亏待你们母子之处,也不认为该偏袒谁。”
皇后脸上的笑消失了,不敢置信地望着皇帝。
“于国……”皇帝略显犹豫,“兴许孤该偏袒让之,为他铺平道路,直接杀了你,免他后患。毕竟史上从未有过。可是孤思来想去,所谓的正统未必就是对的。”
“陛下?!”
皇帝忽然笑了,他说:“想当年,孤也不过丰白城没落宗室后代,在泥洼子里长大,如今不也成为万民跪拜的九五之尊?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天经地义的,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取,只要你有能力!”
皇后听见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几分,怦怦怦。这是她已多年不曾有过的惊骇。
“陛下,莫不是病糊涂了……”皇后声音轻轻的。
皇帝摇摇头:“哈哈哈,孤这皇帝本就不是正统,不过靠拳头抢过来的。能者居之——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女子如何?血统又如何?你也好,敏之也好,旁的有能力者也罢,最后胜利者只会是有能力者。孤,不会做那腐朽的拦路人。只是唯愿你与让之追权逐利时,能念着些母子亲情……”
皇帝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胸腹间有些难受,引来一阵咳嗽。
皇后回过神来,端来床头圆桌上的温水喂给他喝。
皇后静默坐在床边,望着英雄迟暮的皇帝,她的丈夫,脸色有些发白。
“行了,回去罢。”
皇后起身。
“皇后。”
刚刚转身的皇后回过头来。
“孤再问你一遍,老三下毒之事你事先知还是不知?”
皇后重新在床边坐下,俯下身来,伏在皇帝的胸口,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过,滴落在皇帝的胸膛。
“本宫不会害北衍的英雄,也是我的英雄。”
她为权而来,纵使没有爱情,却有对英雄的敬重。她从未想过要他的命,英雄不该被这样对待。
“好,知道了。”
皇后搭在床侧的手微微用力攥紧被褥,又松开。她直起身来时,脸上已没了泪,又变回了那个高傲华贵的皇后。
皇后走回栖凤宫,长长的路,微凉的风拂面。她面无表情,带着天生的骄傲。所过之处,宫人恭敬地伏地跪拜。
她目视前方,一步一步往前走。她知道自己选了什么路,她知道这条路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不能回头。
皇后回到栖凤宫,宫人端上来晚膳。她如往常一样,晚膳吃得很少,只端着小半碗甜汤来喝。
没多久,宫女进来禀告:“娘娘,二殿下求见。”
皇后颔首,宫女将卫瞭请进来。
“这甜汤的味道不错,坐下一并用罢。”皇后喝了一口甜汤。
“你们都退下!”
宫女陆续退下去,翠风和红风却仍旧站在皇后身侧。
卫瞭知道这两个宫女是皇后的心腹,说:“你让她们两个也退下!”
皇后摆摆手,翠风和红风这才下去。
“一会儿要到娴妃那里问事,你有什么话快些说。”皇后道。
“母后……”卫瞭一开口眼睛就红了,“您告诉我二皇叔说的话都是骗我的对不对?我……我不是什么皇子,我是您跟三皇叔……”
卫瞭一直在等皇后给他解释,可是他等了一个月什么也没等到,今日终于跑来质问。
“半真半假。你的确不是你父皇的孩子,可也不是老三的。”皇后口气随意。
“你!你为什么才告诉我!”
皇后诧异看向他,道:“你以前也没问过本宫,今日问了,本宫也告诉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你怎么可以这样……”卫瞭拼命摇头,无法接受。
皇后不理他,继续优雅地小口小口喝着甜汤。
“怪不得我一点都不像父皇,大家也都说我资质平平远不如皇兄……”卫瞭愤怒地指着皇后,“你怎么可以这样从容!怎么可以这么……这么!”
卫瞭恨恨甩了手,对一向敬爱的母后说不出重话。
卫瞭哭着向后退,一不小心被椅子绊了一下,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他泪流满面,哭着说:“母后,你让孩儿无地自容!这让我日后怎么面对父皇,怎么面对皇兄!”
皇后将手中的瓷碗重重放在桌子上,吓得卫瞭双肩缩了缩。
“同父异母的硕婉是你亲妹妹,同母异父的让之就无法面对了?这是什么道理!”
“你……”卫瞭不敢置信地摇头,“母后你怎么可以如此为自己的不守妇道强词夺理!”
“不守妇道?”皇后摔了瓷碗,猛地起身,威压侵来,“何为妇道?不过是你们这群臭男人定下的破规矩!自古以来,男子三妻四妾美其名曰开枝散叶壮大家族,实则干些左搂右抱的勾当,还要要求嫡庶手足相互关照和睦友爱。一边娇妻美妾在怀,一边咒骂女子淫荡,简直无耻至极!脸呢?凭什么只你们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就不能三夫四姘?告诉本宫,凭什么?”
皇后抓着卫瞭的衣襟,将他拉起来,让他看见自己眼中的不忿。
“我……我……”卫瞭瞠目结舌,完全回答不上来。这今日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些问题。此时此刻,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皇后松了手。她眼中的熊熊烈火消散下去,转而妩媚地笑了。她温柔地为卫瞭理了理衣襟,慢悠悠地说:“曾经有一位臣子说——”
“即使是萤火之光,也能为白昼发一分亮。这世间能者千万各有自己发亮的方式,可总要有人以血铺路,做领头人。”
皇后嫣然而笑。
“本宫倒也没那么大的志向,没想过为天下女子求什么公平。所求所为,不过是自己活得快活。天下男子皆爱权利,谁说女子就不能爱权利地位?本宫是因为身为女子而不能活得肆意?不,不是。只是因为本宫手里的权利不够大而已。若身着龙袍,登上九鼎,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皇后眼中再次浮现那种骄傲又渴望的目光。
大殿内静悄悄的,好半天卫瞭才回过神来。他脸色苍白,觉得自己的母后疯了。他问:“那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一个俊俏的小侍卫。”
“他人呢?”卫瞭声音发颤,脑海中迅速回忆了一遍皇后身边的所有侍卫。
“被本宫下令乱棍打死了。”皇后说得云淡风轻,“本宫将过多的心思放在他身上,恐时间久了会软了心肠陷于儿女情长中误了大事,所以把他杀了。”
一声细响。
皇后猛地转身:“谁躲在那里?”
帘幔晃动,霍澜音怯生生地站起来。
第166章
“人不见了?”
“奴该死,殿下饶命!”东宫里的宫人跪了一地,伏地请罪,无不畏惧。
打萍红着眼睛禀告:“霍主子要放风筝,奴劝说如今这个季节风大放不了风筝。可是霍主子不依,若不给她她就要闹。奴只好命人去库里寻了雄鹰风筝。霍主子玩风筝的时候,果然没多久,风筝的线被吹断了。霍主子生气让奴们去找风筝,可等奴几个回去,霍主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找!找不到人的话你们……”他摩挲着扳指,指腹尽量从扳指上吸取她的温度。卫瞻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克制了火气。
霍澜音失踪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卫瞻下令整个东宫的人去寻找,找了一个多时辰,不仅将东宫翻了个底朝天,而且已经开始去各宫搜寻。
“殿下!”素河疾步走进来,“栖凤宫送来消息,霍主子在那里。”
殿内时刻绷着神经的宫人悄悄松了口气,他们简直不敢想象若是再找不到霍主子,太子殿下会如何处置他们。
得了消息,卫瞻下意识地抬脚往外走,可是走了两步,脚步停下来。他微微皱着眉,漆黑的眼底看不出情绪。
刚刚松了口气的宫人立刻又绷紧了神儿。
卫瞻随意将手搭在身侧的圆桌上,轻轻叩着桌沿。殿内安安静静的,只有他有一下没一下的叩击声。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哦也不敢开口。
叩击声忽地一停,卫瞻收起思绪,大步往外走,往栖凤宫去。
“参见太子殿下。”栖凤宫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宫人跪地行了礼。
翠风为卫瞻引路,一路往皇后的寝殿去。
卫瞻看见霍澜音的时候,她偎在美人榻的一侧,睡着了。
卫瞻的目光在霍澜音的身上迅速从上到下扫了一圈,见她完好,睡梦中的神情也很放松,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翠风压低了声音:“霍主子兴许是在宫中迷了路,不知道怎么走到栖凤宫里来。她过来的时候,手上脏兮兮的,还摸着肚子喊饿。娘娘吩咐奴伺候霍主子吃了东西,梳洗过。她便偎在这里睡着了。”
“皇后呢?”卫瞻问。
“娘娘已经歇下了。娘娘有话,殿下直接将霍主子带走就好,不必向她请安了。”
卫瞻朝霍澜音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音音?”
睡梦中的霍澜音哼唧了一声,用脸蹭了蹭美人榻的扶手,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卫瞻想要将她抱走,思忖来时外面的寒冷。那风吹在脸上就像刀子割。贸然抱走她,会将她弄醒吧?她没睡好,兴许还会使她着凉。
“孤今晚在这里歇。”
“啊?”翠风惊讶地抬起头,瞬觉失态,赶忙低下头,恭敬地应着:“奴,着就去为殿下准备。”
“不要吵到她。”
“是。”
翠风临出门前偷偷看了霍澜音一眼,心想太子殿下果真将这个傻姑娘放在了心尖上。要知道,太子殿下如今与皇后的关系,他连栖凤宫都不愿踏足,今日竟然为了不想吵醒霍澜音而留宿。
翠风又失笑摇头,懊恼自己的蠢笨。太子殿下不顾一切迎娶一个傻子为妃,早已经证明了一切,她又何必拿这些小细节说事。
翌日清晨,卫瞻醒来没有动,静静看着霍澜音,等着她睁开眼睛。自从霍澜音“病了”,他越发喜欢看着她入睡,更喜欢看着她醒过来,喜欢她清晨醒来时,眼睛里最先映出他的影子。
霍澜音终于醒了过来。
先是浓密的眼睫轻轻颤了颤,而后眉心如堆雪般轻皱,再慢慢睁开眼睛。在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朱唇微启,唇珠会轻轻滑过柔软的下唇。
“咦?”霍澜音眼中的迷茫散去,惊讶地望着卫瞻。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卫瞻会在她身边。她坐起来,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然后“唔”了一声,想起了昨天的事情。她忽然躺下来,埋进卫瞻的怀里,用脸蹭了蹭卫瞻的胸口。
“你在呐!”
她埋首在卫瞻的胸口,声音闷闷的,可藏不住声线里的甜。
卫瞻“嗯”了一声,揉了揉她的后脑,“小蠢货昨天怎么走丢了?”
“冷。躲躲。”霍澜音慢吞吞地说。
霍澜音的手不经意间碰到床幔,卫瞻看向轻晃的床幔。其实他小时候时常宿在栖凤宫,宿在这张床上。这殿内的一切布置,也是按照他的喜好。不过后来他年纪渐长,功课渐多,越来越忙碌,和皇后一起用晚膳然后宿在这里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卫瞻收回视线,道:“既然醒了就起来回家,不要赖床。”
霍澜音哼唧了两声,显然不想从暖呼呼的被窝里出去。可是她抬起脸看了一眼卫瞻严肃的脸色,就不吭声了,乖乖坐起来。
两个人出去的时候,皇后正在庭院里修剪一株腊梅。
“娘娘!”霍澜音甩开卫瞻的手,开心地朝皇后跑过去,冲她伸出手。
皇后轻笑了一声,将手里的剪子放在她的手心。
霍澜音懵了一瞬,使劲儿摇头,说:“不是这个!”
“音音,回家了。”卫瞻催。
霍澜音看了看卫瞻,心里着急,说出的话也变得结巴起来:“娘娘答、答应的!”
皇后接过宫女递过来的帕子,笑着说:“去罢,跟红风去偏殿自己挑去。”
霍澜音这才弯着眼睛笑起来。
卫瞻黑着脸,耐着性子跟在霍澜音身后随她去偏殿。从红风口中才知道霍澜音昨天晚上向皇后撒娇,说皇后送给她的镯子好看,她还想要。皇后便随口允了她,让她随便去拿。
霍澜音挑中了好几件亮晶晶的首饰,左右为难。红风微笑开口:“娘娘说霍主子挑中了几件都可以带走。”
“真的呀!”霍澜音开心极了。
卫瞻顿时觉得不爽。难道他平时亏待她了?瞧她这个欢喜的样子。卫瞻拉着霍澜音的手,牵着她大步往回走。他要让匠师给她打亮晶晶的首饰,数不过来的首饰,让她只觉得他好。
卫瞻牵着霍澜音走了之后,皇后也从外面进了内殿,脱去棉衣,慵懒靠在椅子上,接过翠风递过来的热茶来喝。
翠风犹豫开口:“娘娘,霍主子病着不如常人聪明。您昨儿个那么哄她,她说得断断续续的。可谁也不知道她昨儿个到底听了多少,她若再想起什么对太子说起……”
皇后随意笑笑,道:“你以为太子什么都不知道?”
翠风一怔,不知如何接话。
接下来两日,霍澜音时常喊着要去找皇后。几个伺候她的宫女无法,只好去请示卫瞻。卫瞻不准,霍澜音就伸开胳膊抱住卫瞻,在他怀里仰起脸看他,甜甜地喊:“让让——”
“栖凤宫里就那么吸引你?”
“喜欢娘娘!”霍澜音一幅无忧无虑的模样。
卫瞻无奈,只好默许。
很快,到了卫瞻和霍澜音大婚的前一日。本该是宫中一片张灯结彩热闹喜庆的日子,却因为皇帝的又一次昏厥,使得宫内气氛异常紧张。
有人说,陛下活不过今夜。
还有人说,陛下倘若真的今明两日归西,那就是对卫瞻迎娶一个傻子为太子妃的举动最大的反对。
霍澜音坐在绒毯上玩着小绒球。
卫瞻看她一眼,叮嘱宫女仔细伺候。他放心不下父皇身体,匆匆赶过去守着。
霍澜音高高抛起的小绒球落下来,她却没有接,小绒球孤单地滚到角落去。霍澜音偏过头,望着卫瞻匆匆出门的背影。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干净单纯的眼眸里浮现若有所思的神情。
霍府。
姚氏穿着厚厚的棉衣,动作有些笨拙地在庭院里散步。
“夫人,天气太冷了,我们回去吧。”稻时一直跟在她身侧。
“我的音音明日就要大婚。她最喜欢的哥哥在牢中不能去,若我也不能到场,那也太可怜了些……”姚氏轻叹了一声,“也不知道我这身子明日能不能撑住。”
稻时说:“夫人,我明白您的意思。这一个多月,稻时都看在眼里呢。可是真的好冷,天上的云也很厚,瞧着快要下雪的样子。若再这么走下去,若是染了风寒,那岂不是更不好嘛。”
姚氏抬头望了一眼天际的阴云,这才点点头,被稻时扶着回了屋。不过回去之后,她抱着暖手炉暖和了一会儿,又在室内慢慢走着。
她怕自己再不多走一走,这身子骨越来越虚、这双腿越来越笨拙,明日会撑不下来。
纵使是被所有人都不看好的婚姻,可是她瞧得出来女儿眼睛里简单单纯的欢喜,不管未来如何,她总要站在女儿身边——祝福她、支持她,还有保佑她。
第167章
夜深了,莺时穿着厚厚的棉袄,将一个小册子藏在袖子里,小跑着出去。天寒地滑,她跑了好久,才跑到湖边,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小闵子!哎呦——”她着急跑过去,一不小心摔了一跤。
卫瞭一脸嫌弃,走过去将她拉起来。
“小闵子,对不起啊,我上次失约了……我家姑娘那天忽然失踪,我实在过不来。想让人带信给你的,可是我又不知道往哪送信给你……你别生气,别怪我呀。”
“切!”
莺时笑着去拉卫瞭,说:“不要生气啦,你让我背的书我都有好好背的哦!”
“就你这笨脑子能背会?”卫瞭斜着眼睛去看她。
“当然呀!我家姑娘以前有教我读书识字的,我认识好多字的。你给我的书上超过一半的字我都认识的。”莺时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那本书递给卫瞭,“喏,我背给你听。”
卫瞭勉为其难地接过来。他在湖边蹲下,随意翻开一页,念了个名字,听莺时来背。
“这个我会!”莺时也在他身边蹲下来,一板一眼地背起来。
听着莺时的声音,卫瞭望着前方结了冰的湖面,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明明一堆烂摊子摆在那里不知如何处理,竟要花时间来听一个小丫鬟背书。
莺时蹲得久了,腿有些麻。干脆一屁墩坐在地上,坐下时,手腕不经意间打到卫瞭。卫瞭回过神来,瞥了她一眼,说:“你怎么那么笨啊。”
莺时瞪圆了眼睛,迷惑地问:“我怎么了?”
卫瞭默了默,说:“自己反思!”
“嗯……哎呀,我先背完再反思!还有最后两段了!”莺时果真又继续背下去。
卫瞭也不再想心事,听她背。在她背错的时候,没好气地指出来。
莺时忽然住了口。
“对了!”莺时忽然凑过去,眨巴眨巴眼睛,“上次我失约,你没有等很久吧!我记得那天晚上好冷的!”
“嗤。有事,没来!”卫瞭转过脸去。
“哦,那就好!”莺时拍了拍胸脯。
卫瞭夺过莺时手里的那本书,随意翻开一页塞给莺时,道:“这次回去背这一篇。行了,我走了。”
“等等!”莺时拉住卫瞭的手腕。
天气很冷,她的手心却有一点暖。
卫瞭耐着性子看向她,问:“还有什么事儿?”
“小闵子,你怎么总是不开心呀?”
“胡说!”卫瞭否认。
“才没有!”莺时拉过卫瞭的手,将他冰凉的双手放在她双手间为他揉搓着,“我知道,在宫里当差的,除了主子身边受宠的,旁的到底是做奴,会有很多很多不开心。宫女到了年龄还会出宫,可是太监却要一辈子留在宫里当差的……”
莺时说着说着,觉得有点心疼。她用一种怜悯的目光望向卫瞭。
“不过既然现状改不了,我们要学会开心一些呀。我就从来没见你笑过。如果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可以说给我听。把不开心的事儿说出来,心里就会好受很多的!”
卫瞭瞧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忽然起了孩子气,故意逗她。他抹了抹眼角,重重叹了口气,说:“在这宫里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一想到要一辈子困在宫里孤独终老怎么能笑得起来……”
莺时慌了。
“小闵子,你别哭。我留在宫里陪你就是。”莺时压低了声音,“对,做他们说的对食。”
卫瞭一怔,连装哭都忘了。他古怪地看向莺时,问:“你知道什么是对食吗?”
“知道呀!”莺时认真点头,“宫里好多的。就是关系最好的太监和宫女在一起玩儿!”
卫瞭伸出手,用力在她的额头戳了一下,看着盘腿坐在地上的莺时像个不倒翁一样晃了晃。瞧着她这样,卫瞭哈哈大笑起来。
莺时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惊奇地仰着脸望向卫瞭:“原来你也会笑,笑起来这么好看呀!”
卫瞭的笑话戛然而止,黑着脸走了。
“这性子也太奇怪了吧?算了算了,我还是换个小太监骗来当对食好了……”莺时挠了挠头,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往回走。
翌日清晨,也是卫瞻和霍澜音大婚当日的清早,对这婚事的议论一直不停。
“没想到这婚事竟然成真了。堂堂太子爷竟然真的娶一个傻子当正妃。简直是北衍的笑话。”
“若是让旁国知道,不知道要怎么笑话咱们北衍。一定会笑话咱们北衍将江山交给这么一个沉迷美色的太子手中!”
“哎!咱们太子爷天资卓绝,少年时立过战功、理过朝政。谁不说是国之栋梁,北衍的未来之光?谁知道今日竟会堕落至此!”
“我可真要怀疑这个女人是敌国派来的奸细,这就是一出美人计啊!”
“诶?那个女人是不是真的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美?要不然也不会傻了还能迷惑太子啊。这得美成什么样子?长成天仙了不成?不可思议,不能理解!”
“要我说,就算是敌国派了奸细对咱们太子殿下使美人计,也不至于派个傻子吧?”
“如果不是敌国派来的奸细,我简直要怀疑是上天要害咱们北衍!简直不敢想象未来将江山交给这个好色的君王,咱们北衍日后会怎么样啊!”
“这是陛下子嗣单薄,除了太子爷只剩下二皇子,听说二皇子如今代理朝政处处都要询问二王爷和丞相大人的意见,一点不能自己拿主意,实在是难当重任啊……”
“……”
今日太子立妃,虽太子妃是个傻子,可这阵仗是一点不小。朝臣和家眷,皆会出席。因为人太多,人都堵在了宫门口,一个个接受了检查盘问,才放进宫。
姚氏坐在马车里,听着这些官员的议论。稻时担心姚氏听了这些话心里不舒服再坏了身体,忙安慰:“夫人,这些人都是胡说,您别往心里去。”
姚氏含笑点点头,道:“我晓得。”
她今日难得换上一身艳色的衣裳,脸上也一直挂着笑,面对那些旁人的闲言碎语,也很从容,不甚在意,并不往心里去。
同坐在马车里的还有周家人。周玉清和宋氏作为霍澜音的养母,必定是要来的。周荷珠也跟来了。至于赵氏母女,则是没有来。
周玉清轻咳了一声,说道:“按理说,咱们不应该等在这里排队,应该有人来请咱们先进宫才对。”
宋氏有些心不在焉,没接话。
周荷珠只好接话:“父亲说的是。”
周玉清打量着周荷珠,心想今日达官显贵云集,本该是给这个亲女儿寻个好夫婿,为周家找个好靠山的机会。毕竟周自仪如今身在狱中,未来不可知。他总要为周家的未来多做考虑。可是他仔细打量了一遍周荷珠,心里又觉得惋惜——这个女儿恐难入京中贵人们的眼。
这一年多,他已经为了栽培这个女儿花了很多心思,请了很多教导先生。只是可惜时间太短,周荷珠不仅天资平平,又在丫鬟堆那样的氛围中长大,到底是不能拔苗助长。
“哎——”周玉清重重叹了口气。
宋氏这才回过神来,说:“听说宫里很忙,兴许是忽略了。再说了,瞧着这阵仗,太子殿下是真的对音音好的。这比什么都好。旁枝末节不必在意了。”
周荷珠抬起眼睛,偷偷看了宋氏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抿抿唇。
“让开——”
堵在宫处的喧嚣顿歇,整齐脚步声由远及近。
第168章
这个清晨,很多人都在偷偷忙碌着。比如低调出门的二王爷,悄悄联系了几位朝中颇有话语权的大臣,密谈想要二次废掉卫瞻的太子之位。
比如皇后一清早就出了宫,直接往纪家去。
行过大礼,纪温书起身,没有多少面对女儿的喜悦,神经有些紧绷。他说:“今日宫中大礼,娘娘怎么有空回家?”
皇后在上首入座,扶了扶步摇,缓声道:“下人都退下。”
退下的是纪家人,她带来的人仍旧立在厅中。
纪温书和长子纪鹤轩对视一眼。
“今日回家,是有一事想让父兄帮忙。”
“娘娘有什么交代直接吩咐便是!”纪温书道。
皇后浅笑,颔首道:“今日不要让霍平疆出现在宫中。”
纪温书一惊,张了张嘴,迟疑开口:“娘娘,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你这是……”
纪鹤轩接话:“以霍将军武艺,我和父亲携手也伤他不得。娘娘这是难为我们了。”
“没让你们与他交手,更没让你们伤他。动动脑子,只要他今日不出现就足够了。”皇后垂眸,慢悠悠地转着手腕上的镯子。
纪温书忍了又忍,终于开始忍不住,直接道:“敏儿,你究竟想做什么?太子继位,你继续做太后不好吗?这是多少女人想要却永远得不到的尊荣地位!”
“不好。”皇后挥手,翠风端来一杯酒。
纪家父子两个顿时变了脸色。
“你这是……”
“毒酒。”皇后起身,缓步走向父兄。她眉眼间带着笑,缓缓道:“看来父亲对如今的荣华富贵很满意。国丈虽好,可女儿称帝,他日追封父亲一个帝称岂不是更妙?”
纪温书身形一晃,骇得跪地,大呼:“不敢!不敢!敏儿,回头是岸,莫要做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古往今来哪里有女子称帝的道理!”
皇后嗤笑。
“本宫不是来寻求意见的。做皇帝的父帝和毒酒一杯,父亲可二选一。”
“妹妹!你怎么能这么逼迫父亲!”纪鹤轩挡在父亲和皇后两个人中间,盯着皇后,“我不相信这是毒酒!”
他忽然抬手打翻那杯酒,酒水落地,忽地泛起白色沫子,伴着细碎的滋滋声,地面铺着的毯子顿时被烧黑了一大片。
纪鹤轩张了张嘴,面色惨白。
翠风转身,又倒了一杯毒酒,双手奉上。
“我是你父亲!”纪温书的声音在发颤。
“是啊。”皇后温柔笑着,亲自将父亲搀扶起来,“所以女儿称帝之后绝对不会亏待父亲,将父亲的姓氏改为国姓。父亲再也不用下跪做臣子,而是做帝王。”她顿了顿,“父亲莫要辜负女儿的一片孝心。”
纪温书看着这个女儿,身体仍旧在颤栗。这是他的女儿,那个从小心高气傲不喜欢旁的女子女红下厨等手艺的女儿。她从小喜欢读书习武,读史读兵读政,读一切男子读的书。
纪温书最后尝试劝一回:“敏儿,你身为皇后一样可以为国效力……”
“父亲想多了,”皇后直接打断他的话,“本宫要的,是权力!”
“皇后、太后的权力还不够大?你要那么大的权力究竟想做什……”
皇后拿过翠风手中的那杯毒酒,递到纪温书面前。她脸上的笑也没了,已有些不耐烦。
她早就知道不必要跟男人解释。反正在男人的眼中,只有男人才能追求权力,女人只能温柔似水,暖床和生孩子。
说服纪家父子并没有花费太多口舌。皇后早就料到了,甚至连父子两个会说的话都早就猜到了,就连兄长会打翻那杯酒也都在意料之中。至于纪家父子若不答应,是不是要真的毒死他?皇后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她知道她父亲会答应的。
“如此,便麻烦父亲和哥哥了。起驾。”
“敏儿!”纪鹤轩说,“有个人想见你。”
然后,皇后在一个僻静的院落见到了那个小侍卫。
好半天,皇后才“哦”了一声。原以为死了的人,多年后重新站在眼前,免不得回忆倾洒,唏嘘怅然。
当年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如今毁了容貌沧桑疲态。他缓缓跪下来,眼中噙着泪,声音沙哑哽咽:“娘娘……”
皇后心里有些发闷。
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大概是她少女时期最初的动心,最久的动心。
纪家父子守在院外,心里焦灼。
“这个人真的有用吗?”纪温书愁容满面。
纪鹤轩皱眉道:“太重感情就是女人的弱点,永远不会变!”
纪鹤轩话音刚落,皇后从屋里出来。一个人。
纪鹤轩没看见那个小侍卫跟出来,眼看着皇后面无表情地往外走,他赶忙开口:“妹妹!你做这些当真就不为敏之考虑?若是他的身份暴露……”
“你在威胁本宫?”皇后停下脚步,冷眼看向他。
“不敢。”
皇后轻嗤一声,悠悠转笑,道:“敏之先前的十三年因为他的父亲而尊贵,余下的几十年会因为本宫而尊贵。”
皇后转身,昂然离去。
父子两个对视一眼,皆是重重叹了口气。纪鹤轩推开房门,看见那个小侍卫的尸体无力地躺在血泊里,他就算死了,脸上也是挂着笑的。
“是我猜错了。原来这些年,妹妹竟然是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罢了。”纪温书终于下定了决心,“敏儿若成功,对我们纪家也是光耀门楣的事情!只是做事要小心些,留下后路。必要时候,和娘娘划清界限,大义灭亲!”
父子两个一方面心里痒痒,对于可能得到的崇高地位怎么会不想?另一方面却又是不相信皇后会成功。
他们两个也不再多说,匆匆离家,打算按照皇后的吩咐,阻拦霍平疆今日进宫。
皇后乘坐凤銮回宫时,宫门前正堵着许多朝臣和家眷接受检查。
其实她没打算这么早动手,可是卫瞻不管朝臣劝谏非要迎娶霍澜音为太子妃,已经失了朝臣的支持,兴许也失去了民心。这简直是上天送给她的最好机会,她才决定把计划提前,早日夺权。
因为皇后回宫,堵在宫门口的朝臣和家眷皆行礼避让。周玉清直摇头,不知道第几次地抱怨:“太子怎么还没有派人来迎接咱们!”
这一次,就连周荷珠也没有贸然接话了。都已经这么久了,很显然太子爷根本没派人特意来迎接。
又等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眼看着就要排到姚氏和周家人。七星从宫门出来,左顾右望,看见周家的马车,小跑着赶过来。
周玉清立刻乐了:“太子终于派人接咱们了。我就说嘛,咱们的身份怎么可能和其他人一样在外面排队。”
“太子爷说,姚氏身体不适,应当回霍府休息。今日不必进宫了。”七星笑着说。
“什么?”周玉清愣住了。
旁人也是怔怔。
稻时看一眼姚氏的脸色,赶忙追问:“你确定这是太子爷亲口说的话?没有听岔了?说的当真是姚氏?”
七星笑着挠头,说:“奴哪敢传错太子爷的命令,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还请姚氏这就回罢!”
宋氏忧心忡忡:“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这样……难道音音惹得太子爷不高兴了?音音现在这个傻傻的样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惹了太子殿下……”
周玉清连连摇头,虽没有说话,脸色却是极差。
姚氏沉默了好一会儿,望着外面热闹的人群,她问:“是不是音音要跟着太子出宫祭祖?”
“是。”稻时忙说,“我前几天特意去打听了封立太子妃的具体细节。是先要出宫去祭祖,然后再回宫举行大婚仪式的。错不了!”
周荷珠不咸不淡地小声说了一句:“照这情形,今日的大婚会不会取消还说不准呢。”
姚氏多看了周荷珠一眼,想说什么,又想到她如今终究不是自己的女儿,管教她的事儿不该她来做,便不说了。
姚氏不急不缓地说:“不能进宫也没什么,让马夫将马车停在音音出宫必经的路上,能看一眼也好。”
周玉清泄了气儿似的,也没阻止,随了姚氏。
和姚氏有着同样打算的百姓倒是不少,姚氏坐在马车里能够清晰地听见外面嘈杂的议论声。这些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大多都对霍澜音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他们都很想知道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祸国女人,会把曾经那个风光霁月的太子爷迷得神志不清。
有些议论可不算友好。
“没想到这婚事真的成了,竟然谁也没能阻止太子。”
“就是啊,真的是红颜祸水。”
“这个女人是上天派来祸害咱们北衍的吧!”
“我瞧着也未必,这帝位也不一定非要太子来坐。你们还没看出来吗?现在没几个人支持太子了。”
“对对,我听说和太子爷关系最好的霍小将军也一气之下辞官,和太子爷彻底闹掰了。”
“霍小将军可不仅仅是代表他自己,说不定还代表着他爹呢……”
“都怪这个女人!”
“就是……”
稻时担心姚氏身体,总想劝着她。可是她瞧着姚氏的脸色,却发现她淡然得很,好像并没有因为那些流言蜚语而忧心。
大概过去了半个时辰,霍澜音穿着隆重的正红宫装,乖乖跟卫瞻上了马车,从宫门出来,要绕都城主街一圈,再往国寺祭拜。
霍澜音以红色珠帘掩面,她低着头,好奇地捏着珠串最下面的珠子来玩。捏一捏这一颗,再捏一捏旁边的一颗。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显得又好奇,又耐心十足。
一双又一双好奇的眼睛打量着她,恨不得将这个神奇的女人看透。
卫瞻面无表情,只是偶尔侧过脸望向霍澜音的时候,眉眼之间会流露出几分温柔。
姚氏掀开车窗旁的垂帘,伸长了脖子望向霍澜音,即使她遮着脸,作为母亲,她还是一眼将她认出来。珠帘遮面,姚氏看不见霍澜音的表情,就通过她的坐姿、她的细小动作去揣摩女儿的心情。
先前所有的淡然都消失不见,恨不得跳下马车,跑去抱抱女儿,或者只是想要离女儿近一点,再近一点。
“车夫,能不能再往前点,跟一会儿车队?”
“夫人,实在不行啊。这儿哪哪都是人,往前走一步都可难咧!这马不是行人,人能往前挤。马要是往前挤,踩着人可就不得了哩!”
姚氏也不再为难车夫,那双眼睛一直跟着霍澜音的身影。
霍平疆骑在马背,望了一眼前往祭祀的车队,转过头继续往前走。他本该是要进宫,可是纪鹤轩前来请他到不远的酒楼相商要事。霍平疆询问何事,纪鹤轩笑着说不知,只负责帮他父亲请人。
变故在一瞬间发生。
尖叫声响起的刹那,霍平疆及时转过头去,只看见不知道从哪里射来的一支箭刺中车队中的一匹马,一匹马嘶鸣倒地,立刻惊了其他的马。
霍澜音也不知道害怕,在颠簸的车里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车马混乱,百姓也跟着受惊四处逃跑。
卫瞻沉着脸,下令停下车队,牵着霍澜音下了马车。
“皇兄!”硕婉公主站在一旁,仰着小脸蛋,奶声奶气地朝卫瞻大喊。
卫瞻猛地回头,来不及多想硕婉小公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眼看着一匹受了惊的马就要踩到硕婉小公主,他对霍澜音丢下一句“站在原地等我”,飞身救下硕婉小公主。
也就是在卫瞻转身的那一刹那,一只手捂住了霍澜音的嘴。霍澜音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口,又松了手。
等卫瞻抱着硕婉回过头的时候,霍澜音已不在原地,只来得及看见一个穿着寻常粗布衣的人拉着霍澜音跑进小巷深处的背影。
“追!”
卫瞻将硕婉交给身边的侍卫,立刻亲自去追。他面色沉着,并不慌乱。
在那个装成百姓的人靠近霍澜音的时候,姚氏便看见了。目睹了一切的她,吓白了脸,整个人一阵寒意。
“音音!”
她的音音“病着”,若是被坏人欺负了可怎么好?这个样子的女儿被劫走,姚氏什么都不敢去想,甚至也没心神冷静理智地分析女儿为什么会被劫走,那人劫走她女儿的目的是什么。
那一瞬间,姚氏只有一种天都要塌了的感觉。音音,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后的惦念,是她的一切。
她什么都顾不得,推开身边的稻时,推开车门,不顾身边旁人的阻扰,跳下马车,朝着女儿被劫走的方向,逆着人群,跌跌撞撞地追过去。即使她知道她什么都做不了,根本救不了女儿。
“让一让!让一让!”
人群拥挤,慌乱四窜,有人惊呼,有人摔倒。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遥遥望着女儿被劫走的方向,眼里也只有那个方向。即使霍澜音早已经不在她的视线里。
“挤什么呀。哎呦喂,你跑错方向了!”
姚氏身体很虚,身上没多少力气,两条腿好像早就不是自己的,只是凭着一口气指使着她不停往前跑。若不是因为霍澜音,她也不会再度有了求生的念头。若女儿出事,那口逼着她硬撑起来的气儿,只会一下子灭掉。
惊慌四散的人群中,逆着人群用力往前跑的姚氏异常显眼。
霍平疆扫视周围的目光,终于落在姚氏的身上,移开,顿了顿,再移回去。
纪鹤轩正愁着发生这样的意外如何劝说霍平疆去酒楼,他一抬头,身边的霍平疆已经调转马头打马而去。
“霍将军!”纪鹤轩在心里暗道一声不好,赶忙打马追上去。
姚氏终于跑出人群,她跑到巷口,再也没有力气,跌坐在地,望着小巷的方向,气喘吁吁。
第169章
“让开!快让开!”人群中有人大喊了一声。
姚氏回过头,看见一匹受惊的马朝她扑过来。她用力向一侧躲避,怀中的香包掉落,她亲手做的福饼和去寺中求来的平安珠落了一地。
一声马嘶,一道银光,一个身着铠甲的高大男人。
受惊的马轰然倒地,鲜血喷溅。惹来无数目光。前一刻的慌乱,好像也缓了缓。
“多谢军爷!”姚氏朝霍平疆道了一声谢,又急急收回目光,跪在地上去捡四散而落的福饼和平安珠。
她蹙着眉,心里焦急。福饼她可以再做,可是她怕这为霍澜音求来的一百零八颗平安珠遗落了任何一颗。
霍平疆立在原地看着她,然后一步一步朝她走过去,走得很慢。
他在她面前停下的时候,系于腕上十八载的麻绳忽然断了,悠悠飘落,落在平安珠上。
姚氏刚要捡起那颗平安珠,指尖顿了顿,拾起麻绳。看着出现在视线里的军靴,她慢慢抬起头,望向霍平疆。
“军爷掉了东西……”
四目相对,好像失去了听觉,所有的嘈杂都不复存在。人群四散、吵闹慌乱……满地丹红的平安珠像一道屏障,将世间万物隔离。在这个世界里,只剩了他们两个,默默相望。
十八年。
他不再是那个穿着补丁粗衣的爱笑的消瘦少年郎。他高大了很大,不再笑,穿着威风的铠甲,有着久经战场的威严,有着岁月打磨过的从容,有着居于高位的尊荣。
她也不再是那个穿着补丁粗衣同样爱笑的温柔漂亮小姑娘。她老了,鬓间多了华发,眼角有了细纹,即使今日特意描了妆,也遮不住她的苍老。过分消瘦,已撑不起这身衣裳。一个,寻常的底层妇人。
周玉清惊道:“她怎么呆在那里拦着霍将军的路!莫不是吓傻了?荷珠,你快去将她拉走!”
“好,我这就去。”周荷珠赶忙下马车。
纪鹤轩也赶了过去。
“你这妇人,怎么拦着霍将军的路!快让开!”纪鹤轩挥鞭。
姚氏的双肩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而那鞭子自然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霍平疆的目光没有移开姚氏,却准确握住鞭子。他手腕略一用力,马背上的纪鹤轩被拽得摔落在地。
将要跑到这里的周荷珠愣住了,不由停下来。
霍平疆松了鞭子,手却有一瞬间的发抖。
他动作缓慢地在姚氏面前弯下高大的身躯,冰冷的铠甲磕在地面,单膝跪在她面前。
“小姐……”他低沉的声音蕴着一丝克制的哽咽,脸上却是带着笑的,久违的柔和。
那年她还梳着丱发,踩着他肩膀爬上树。她坐在树枝上,弯下腰,双手去扯他的脸。
“霍石,他们都说你不会笑。你要多笑哦!”
月圆,星繁,夜风温柔地卷来桂的郁香。
他认真地说:“看着小姐,才会笑。”
姚氏合上眼,眼泪终于滚落,继而温柔地笑了。
——他还活着,没有死于敌人的刀枪,而且做了大官,过得很好。真的是……太好了……
“真好,真好……”她哭着低诉,“你还活着……”
“早就死了。”霍平疆打断她的话,“今日才复生。”
霍平疆起身,将姚氏抱了起来。
“我给音音求的平安珠!”姚氏伸手想要去捡。
霍平疆面色冷毅,抱着姚氏大步朝马走去。他说:“再不需神佛,你有我了。”
“可是音音……”姚氏担忧地望向小巷的方向。
霍平疆一直没从姚氏的脸上移开的目光,这才顺着她的目光朝小巷的方向望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对她说:“没事。安心。”
才爬起来的纪鹤轩看着霍平疆带着姚氏上马,目瞪口呆。他后知后觉,这个老妇人就是霍将军那个传说中的发妻??
“那……霍将军还是那个傻子太子妃的爹?”纪鹤轩迅速给了自己一巴掌,又“呸”了一声,可再不敢说什么傻子不傻子的。
他忽然想起来今日的任务,赶紧翻身上马去追霍平疆,在后面笑呵呵地说:“恭喜霍将军和嫂子团聚!这个时候到酒楼吃一杯庆祝才行!”
立在不远处的周荷珠脸色发白,一时之间心情复杂。
霍澜音被人拉进小巷之后,被那人拉上一匹早就停在那里的马,朝着西面的巷子林冲去。那一片的民宅密密麻麻,小巷交纵,最是藏匿行踪的好地方。
马很快停下来,霍澜音又被拽下马,拉进一间不起眼的民宅。
“我把人带过来了,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情善待我的家人!”男人说完,手中的匕首一横,割喉而亡。
霍澜音缩着肩向一侧躲避,躲开溅起来的鲜血。
屋内昏暗,崔欣媛慢悠悠地把玩着一把小刀。她笑着说:“怎么就傻了呢?真是可惜。”
霍澜音抬起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好像没听见崔欣媛的话一样。她用好奇的目光将整个屋子打量完,才看向崔欣媛。然后她瞪大眼睛,指着崔欣媛,大喊:“丑八怪!”
崔欣媛的脸上有几道可怖的刀疤,毁了容。
崔欣媛顿时黑了脸,状若癫狂地朝霍澜音冲过来,抓住霍澜音的衣襟,朝她愤怒地大喊:“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是你毁了我的一切!我的一切!”
霍澜音挣扎,红色的珠串儿轻晃。
“我到底哪一点不如你?在西泽的时候,你什么都压我一头!我风风光光地嫁到京城,消息传到西泽,那些人是多羡慕我……”崔欣媛又哭又笑,“可是你毁了这一切!因为你,我的孩子没有了!我的孩子没有了,婆婆不停往房里塞人,那些贱人抢了我相公的心!她们还毁了我的脸!啊啊啊啊……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孩子,没有相公的宠爱,没有貌美!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崔欣媛大吼大叫,双眼瞪得很圆,眼白不满血丝。整个人的状况很不好,精神似乎已经出了问题。
霍澜音使劲儿挣扎,推开她,向后退。
崔欣媛也不追,她望着霍澜音阴森森地笑着,晃着手指头说:“你跑不掉的。你欠我那么多,你得还!你也要让你尝尝失去孩子的滋味!”
霍澜音捂着肚子使劲儿摇头:“没有孩子!”
“那就怀!立马给我怀!”
“小嫂子!”宋家桃忽然推门进来,一脸的不可思议。她看了看崔欣媛,又看了看霍澜音,顿时明白了过来,赶忙冲过来挡在霍澜音身前。
“小嫂子,你病了。跟我回家好不好?”
“滚开!”崔欣媛说的每句话都像是在尖叫。她一边尖叫着,一边冲过去。
宋家桃咬咬牙,奋力将崔欣媛推开,拉着霍澜音就跑。
霍澜音看了宋家桃一眼。
崔欣媛捂住自己的耳朵尖叫了一声,吼:“给我追!”
宋家桃一边拉着霍澜音跑,一边嘴里嚷嚷个不停:“完了,完了!我听见脚步声了。是不是坏蛋追来了!崔欣媛真的疯了嘛,这是干嘛吗……我的观音菩萨啊!霍澜音,我以前是被小嫂子骗了,对你态度才不好的。我现在能分得清好坏了!你放心,我保护你!”
霍澜音古怪地瞧着身侧的宋家桃,听她说话像捡豆子似的。
宋家桃瞧见一个小宅院的侧门,伸手推了一下,发现能推开,就赶忙拉着霍澜音跑进去。
“我真是蠢死了嘛。发现小嫂子抱着硕婉的神情不对劲,应该跟哥哥说,跟父亲说,跟谁说都好嘛。怎么能想着自己解决的。更蠢的是我刚刚居然让两个丫鬟给我买糖去了。真的是蠢死了嘛……怪不得家杏和家苹都说我笨……”
“轰”的一声,木门被踹开。
宋家桃看着冲进来的几个男人,尖叫了一声,不停地说:“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闭嘴。”
“完……”
有什么擦过宋家桃的耳边,前面冲过来的几个男人里面,立刻有一个人倒地。
宋家桃眨眨眼,后知后觉地转过头,看向身侧的霍澜音。
霍澜音抬着手腕,宽大的喜服袖口下,腕上绑着一个小巧精致的弩暗器。她目光冷静沉着,遮面的红色珠串儿轻晃。
弩的机关拨动,又是几个人倒下。
霍澜音回头,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弓,取了三支箭,搭弓射箭,动作一气呵成。冲进小院的人已经全部倒了下去。
宋家桃张着嘴,呆滞地望着霍澜音。
霍澜音转过头,看向宋家桃。隔着轻晃的红色珠串儿,宋家桃还是看见了霍澜音轻轻勾起唇角,狡猾地笑了。
她慢慢合上嘴,举起双手来,诚挚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我我……我受惊过度傻了!我应该也可以演好……吧?”
院外响起整齐的马蹄声,然后卫瞻出现在门口。
“音音!”
霍澜音神色忽然一变,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扑进卫瞻的怀里,呜呜地哭个不停。
卫瞻轻抚着她的头,问:“是谁将你掳走的?”
“呜呜……大胡子!粗眉毛!”霍澜音手舞足蹈,想要比量出一个男人的形象来。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惊呼:“二王爷!”
“好,孤知道了。”卫瞻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安抚。
卫瞻虽淡然,可跟着一并过来的军队却是一片哗然。
宋家桃挠了挠头。
霍澜音乖乖偎在卫瞻怀里,她侧过脸看向宋家桃,悄悄冲她眨了一下眼睛。
宋家桃将手背在身后捏了一下自己。如果这不是一场梦,那她一定是真的傻了。
第170章
“人没进宫?”皇后略显诧异。
翠风摇头,回禀:“一直派人盯着的。果然如娘娘所料,二王爷私下联络了赵大人、柳大人等大臣,定是要一起提出二废太子。只是……守在宫门的眼线的确发现了赵大人、柳大人等几位大臣进宫,却独独不见二王爷。”
皇后凝眉,在殿内缓缓渡着步子,思索着。
按照她原本的打算,用邪功让卫瞻失控从而失去继位的资格。卫瞭平庸且年幼,算不得阻碍。而且他心性良善如白纸,知晓自己并非皇子,大概会心灰心冷无颜继位。然后她借助旁人之手捅出三二七案,将朝臣进行一波大换血。即使不能全换成自己人,就算换些没什么资历的年轻人,也阻她不得。
太子地位动荡,有心人自然要有所行动。在废太子之事上,二王爷一定会十分尽力。他只要行动,就可以被皇后抓住觊觎皇位的把柄。等二王爷鼓动臣子废掉太子之后,她自然也可以以大不敬之罪除掉二王爷。毕竟他徒有王位,并无太多的实权。
待她继位掌权日后年迈,是把皇位留给卫瞻,或者在两个儿子的下一代中挑个喜欢的小殿下小公主,都行。
在皇后的计划里看似每一个利用旁人的关键点都很重要,可是将朝堂大换血才是一切的根本,也是最难的地方。
然而计划出了纰漏。
三王爷那个小白脸自作主张毒害陛下,使得陛下龙体大恙,命不久矣。皇后怒而杀之。不得不提前行动,改变原本缓慢的计划,釜底抽薪。她再次搜寻可用棋子,最终用周自仪的正义捅出三二七案,想以最快的速度搅乱朝堂。
可是周自仪被卫瞻丢进了牢中,甚至她后来安排的几个查案大臣也相继出事。人人都道卫瞻沉迷美色,只有皇后知道卫瞻暗中给她使了多少乱子。三二七案就这样耽搁下来,虽然人心惶惶,甚至有臣子心虚辞官告老还乡,可远没有达到皇后将整个朝堂大换血的目的。
正当皇后犹豫不决是否要将计划再往后拖一拖,按照原计划先搞定朝中文武大臣时,卫瞻忽然又非要娶一个傻子为太子妃。卫瞻这自废的行为,就算她什么都不做,卫瞻也失了人心,二王爷会急不可耐地加快夺权的步伐。
事到如今,就算皇后想往后拖都拖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将计划再次提前。也就是卫瞻不在宫中的今日。待二王爷带着大臣到皇帝面前二废太子,她再出手,先处置二王爷,再逼宫夺权。
这红墙绿瓦的森然深宫,早已布满她的势力。
“娘娘!”红风脚步匆匆地赶进来,“太子和太子妃去祭祖的路上出了纰漏!”
皇后已有所料,淡然地听她禀告。
“车队进行的路上,忽然有人放冷箭惊了马队,造成一片混乱。硕婉公主也不知为何会出现在那里。混乱中,有人将太子妃劫走。太子亲率人马去追,所幸太子妃并无大碍。不过……太子妃哭着闹着说是劫走她的人是二王爷。太子殿下勃然大怒,派人擒拿二王爷。”
听到这里,皇后讶然。
——这不可能。二王爷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监控中,二王爷眼下忙着联络大臣二废太子,巴不得卫瞻迎娶傻子为妃。他根本没有时间,更没有理由这么做。
皇后忽然想到了什么,瞬间一深。
她猛地转身,看向翠风,问:“太子妃去偏殿拿首饰的时候,可有异常?”
翠风一怔,努力回忆了一番,忙说:“太子妃挑了很长时间,最后选的那几件首饰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前也禀过娘娘的。”
一阵沉默之后,皇后忽然问:“她有没有动过香料?”
“有的,太子妃在香料架子那边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抹抹这个,闻闻那个。奴还感慨着,太子妃到底是以前喜欢调香,即使如今智力下降,也忘不了曾经的爱好。太子妃还结结巴巴地说要给娘娘调香料呢,她都记得没有忘……怎么了,娘娘?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皇后脸色发冷,下令:“立刻去将偏殿烧了!”
她又抬眼望向殿门的方向,声音低下去:“应该来不及了。”
“娘娘,什么来不及了?”
皇后没有答案,慢慢勾唇,笑了。皇后有格外让翠风注意霍澜音有没有带走什么东西,可是疏忽了她可能留下什么东西——不容易被发现的东西。
皇后早就该知道,会调香的人,大多也会制毒。哪怕只是藏在指甲里的那么一丁点。
她回身走向美人榻,懒散坐下,拉开小几的抽屉,取出里面一块质地廉价的玉佩,反复摩挲着。又吩咐红风煮上一壶好茶,颇有闲情逸致地等着卫瞻的到来。
若是旁人来搜查,皇后一句训斥,谁还敢动?必然是要卫瞻亲自过来的。
茶还没有煮好,卫瞻已经到了。
皇后笑了笑,说:“令红风煮了你最喜欢的茶,只是这水还没有烧开,得再等一会儿。”
卫瞻径直走向一旁的茶桌坐下,一言不发,等着茶水。
红风端着热茶进来时,搜查的人也搜查完毕,前来禀告。
“启禀殿下,末将果然在娘娘的香料盒中发现了毒药残渣,初步判定正是毒害陛下的毒!已请太医过来,做进一步的确定。”
卫瞻垂眼,慢条斯理地用茶盖拨着茶面上飘着的两片茶叶,然后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熟悉的味道,才道:“母后和三皇叔勾结暗中毒害父皇,后来恐事情败露,杀害三皇叔。实乃心思歹毒罪无可赦。”
他将茶盏放下,起身望着前方,面无表情地说:“儿臣愿陪同母后到父皇面前请罪。”
皇后眯着眼睛,看向自打进来一眼没看向自己的卫瞻。她忽然轻笑了一声,起身走到卫瞻的面前,顺手理了理他的衣襟处的褶皱。卫瞻这才睥向她。
“走罢。”皇后率先往外走。
翠风和红风对视一眼,急得不行,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卫瞻合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抬脚跟上去。
皇后走出殿内,一眼看见坐在华舆上的霍澜音。这才知道卫瞻回宫至今往栖凤宫来,霍澜音竟也一并跟来了。
霍澜音望着庭院中的一棵树,似有些走神。
皇后冷哼了一声,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怒意,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到头来败在了一个那么小的细节上。若是在其他环节输了,她心服口服。可是败于这样一个小把戏,让人冤枉,让她觉得自己被戏耍。这种被戏耍的感觉比失败更让她无法接受。
她停在霍澜音面前,冷声开口:“西泽小香香,你这是从头装到尾还是半路开始装的?”
霍澜音收回目光,看向皇后。
皇后继续说:“当初宁肯死于狼群也要逃离的勇气呢?你想要的自由呢?男人给你点宠爱,就这么快臣服了?小丫头,本宫原以为你懂深宫后宅的枯燥和黑暗,想要逃离这样的日子。到头来,也还是和其他女子一样一生困于后宅相夫教子靠着男人的宠爱过活罢了。真让本宫失望。”
霍澜音动作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身子忽然晃了晃,朝前栽去,靠在皇后的肩上。皇后愣了愣,继而蹙眉,她拍了拍霍澜音的脸:“喂,你这个怀坯子可别再讹本宫!”
卫瞻已经赶了过来,扶住霍澜音,关切问:“怎么了?”
霍澜音低着头,摇摇头。
卫瞻下令:“送太子妃回东宫,再去请太医为太子妃诊治。”
然后他又轻轻拍了拍霍澜音的手背,低声道:“等我回去。”
皇后拂了拂肩头被霍澜音靠过的地方,生气地往前走,脚步没了往日的从容慵懒,带着几分怒意。
卫瞻看着霍澜音的华舆离开,才转身去追皇后。他也不急,只默默跟在后面,没多久也追上了皇后。他也不继续往前与她同行,始终落后几步。
其他官员默默跟在后面,气氛有些紧绷。
刚到皇帝的寝殿,正好遇到二王爷从里面出来。瞧见卫瞻和皇后,二王爷先是脸色尴尬起来。
卫瞻含笑开口:“二皇叔劫走太子妃是为了孤的名声着想,并非要加害太子妃。二皇叔的苦心,孤都明白。”
二王爷的脸上一道红一道白。昨日一起密谋的臣子就在旁边,他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说违心的话:“是,是二叔一时糊涂了。不会再过问殿下的私事。改日定要登门看望太子妃……”
赵大人和柳大人死死低着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皇帝派人传话,其他人都在外面候着,只请皇后和太子进去。
皇后和太子仍旧是一前一后,穿过长长的大殿。
皇后说:“原来让之也是很想要皇位的。”
卫瞻“嗯”了一声,道:“父皇南征北战终于抢到了皇位,母后处心积虑也想称帝。儿臣继承父皇和母后的心志,对皇位当然势在必得。”
皇后嘲讽:“呵,还以为你只要美人不要江山。”
“弱者才二选一,儿臣都要。”
皇后停下来,回头看向卫瞻,道:“你做这些就不怕失了人心?”
“人心?”卫瞻嗤笑了一声,“加俸一月,减税一年。什么人心得不来?若是不够,再翻一倍。”
皇后默了默,又道:“你既然想从毒害陛下之事着手将本宫拉下来,又何必兜这么大的圈子?”
卫瞻脱口而出:“这样不管不顾帅气一些,能讨我的泥泥欢心啊。”
皇后嗤笑了一声。
卫瞻神态稍微认真了些,又道:“母后既然想夺权,在我幼年杀了我便是,又何必兜那么大的圈子骗我习阴阳咒?”
皇后深看了卫瞻一眼。
卫瞻却忽然大笑了两声,换了种语气,道:“依母后的性子,并不怕输,只要输得漂亮。如今被这么小的绳索绊倒,摔了个狗吃屎,应该觉得很憋屈吧?”
皇后咬牙,脸颊上向来的淡然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怒而转身大步往前走。
卫瞻望着皇后的背影,慢慢收了笑,眸色深下去。
——不然呢?难道一刀杀了你吗?
面对抉择,人总会有很多选择,在最终选择之前,会犹豫,会走弯路,可能最后选择了一条曲折的路。可也正因为选择的时候反复考虑过,就算走了歪路,也不会后悔。
皇后也好,卫瞻也罢。
两个人走到门口,李公公说道:“陛下请娘娘先到偏殿候着,请殿下先进来。”
第171章
皇帝靠坐在床头,皱着眉道:“平疆说今日会进宫给孤带芝麻巷的豆沙冰。这个言而无信的东西!”
“祭祀车队出事,当街混乱,霍将军也许在处理。”卫瞻看了一眼皇帝的神色,欲言又止。
皇帝摆了摆手,道:“说吧,你想如何处理?”
这是终于说到皇后之事了。
卫瞻低着头,没有立刻答话。如何处理?正因为他不知如何处理才将此事拖了这样久,今日又将事情推到了父皇面前。
他到底是狠不下心来。
可是很明显,皇帝还是在要他的答案。再难的决定,还是要自己做出选择。
卫瞻屈膝跪下。
“母后和三皇叔勾结谋害父皇,罪可当诛。”卫瞻每说一个字,那柄横在心间的钝刀就往下压一分,闷痛加重,“但……百善孝为先,依儿臣之意,当以不敬之罪将其囚于栖凤宫,终身不得踏出栖凤宫半步。”
皇帝望着跪在身前的卫瞻,沧桑的目光里仿佛早已猜到。
“依你。”
卫瞻合上眼,顿时松了口气,那些压在心里一年多的闷痛终于开始皲裂。
皇帝略显疲态,道:“孤倦了,你退下吧。”
“是。”卫瞻起身往外走。
皇帝的目光跟随着卫瞻,当卫瞻将要走到门口时,皇帝忽然开口:“下毒的事情是老三一人所为,你母后并不知情。相反,她是在得知老三给孤下毒后,一气之下把老三给杀了。”
卫瞻立在门口,身体微僵。半晌,他转过身问:“父皇,您就不怪她?”
“怪什么?怪她太有野心?”
卫瞻顿时犹豫了,不知道这种事情,自己身为一个晚辈该如何开口。
皇帝恍然:“哦,你是说敏之。”
卫瞻微怔。他曾猜到父皇知道此事,可却不太懂父皇的淡然,甚至平日对敏之也还算好。
“气啊。这世间哪个男人知道自己的女人给别人生孩子不气的?”皇帝骂了句脏话,“当年得知这事,老子真想一巴掌拍死她。但是说来也巧,娴妃恰巧捧着补汤来献好。孤便在女人的温柔乡里消了气。”
卫瞻古怪地看向自己的父皇。
“翌日醒来,看着怀中美人,忽然觉得也没什么可气的。让之,你看看孤,再想想你母后。孤比她年长十九岁,是做她父亲的年纪。若从外表来看,说她是孤的孙女也有人信。”皇帝说到这里自己竟笑了,“立她为后,因她是纪家女儿。她对孤亦无男女情长。国事繁忙,陪她甚少。更何况,孤还有旁的妃嫔在侧。睡着旁的妃子痛斥她的不专,亦是没脸。她将身为皇后要做的事情都处理得很好,甚至有时候孤为政事烦扰犹豫不决,她也能出主意,想法独到。孤想不到比她更适合做皇后的人。”
卫瞻仔细瞧着皇帝的脸色,心想父皇岂止是不怪母后?父皇在说起母后时,眉宇之间竟带着几分骄傲——真够神奇的。
卫瞻反复琢磨着父皇的话离开。
他刚走,皇后便进了寝殿。皇后神情有些低落,不似往日的骄傲。她动作自然地坐在床边,垂着头,说:“陛下早就料到了结果是不是?”
皇帝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难得拿出几分温柔来:“好孩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皇后转头甩开皇帝的手,冷笑一声,道:“败者不需要借口,也不配得到安慰。”
皇帝“哈哈”笑了两声,“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皇后敢想其他女子不敢想之事,已然配得上奇女子之称。孤因皇后而自豪。”
“这话听在本宫耳中,只觉得讽刺。”皇后明显不想再多说这个,“你们父子可是商量好了本宫的死法?”
“让之为你求情,将你终身囚于栖凤宫。”
皇后微怔。
皇帝一边摸着她的头,一边打量着她的神情。
皇后忽然拍开皇帝的手,很烦躁地说:“本宫真的是受够了!你知不知道你的手上多少茧子多糙,偏偏每次都要像摸小狗一样摸本宫的头!每次回去,本宫都要用蜜膏仔细护理头发!”皇后深吸一口气,“既然你们父子已经有了结果。本宫这就回去坐牢!”
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只觉得心里烦躁得很。
皇帝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唉。明日再回去,留下多陪陪孤。也不知道还能见到几次。”
皇后看着皇帝苍老疲惫的模样,努力压下心里的烦躁和不甘,咬咬牙,道:“本宫得回去换身衣服。”
皇帝笑着颔首。
皇后脸色沉沉地回栖凤宫换衣。趁着跟来的小太监不注意,翠风低声问:“娘娘,今晚的计划……”
皇后回头望着再熟悉不过的栖凤宫,忽然下定了决心。
“取消。”
皇后换下隆重的宫装,换了身舒服的宽松衣衫,重新回到皇帝身边,温顺地偎在他的身侧。皇帝笑笑,习惯性地去摸她的头,去闻她身上的气息,那是鲜活又年轻的气息,让他向往。
皇后没有躲,她将手搭在皇帝的身上,清晰感觉到皇帝的日渐消瘦。隔着衣料,她也感觉得到皇帝衣服下胸膛上的疤痕。那都是他年轻时南征北战留下的痕迹。皇后烦躁的心慢慢沉下来,又为皇帝掖了掖被角,果真留下来同眠。
皇帝一语成谶,同眠的这一回,竟是帝后二人最后一次见面。
卫瞻离开的路上一直想着皇帝对他说的话,将要回到东宫,惦念霍澜音的身子,加快了步子。刚迈进东宫,素星面带喜色地迎上来。
卫瞻一边往里走,一边问:“给太子妃诊治的太医如何说?可是累着了?”
“恭喜殿下。”素星笑着跪下。
殿内其他的宫人一并跪地行李,齐声道贺:“恭喜殿下!”
卫瞻脚步一停,诧异地看向素星。
“因为月份太小,还不满月,起先刘太医还不敢确定,又召来苏太医和赵太医再来把脉,已能确定个七八分。再过半月,才能百分百确定下来。”
卫瞻懵了一瞬。那一瞬间,仿佛神魂抽离,五感全失。他很快反应过来,大步往内殿去。走到门口,望着挡在眼前的房门,忽又莫名生出几分畏惧来。他推开门,在房门的“吱呀”声中,迈步进去。
他听见“咚咚咚”的声响。
寻声望去,他看见霍澜音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她还穿着今日大婚的喜服,繁复宽大的喜服裹着她,椅子摆不下她的裙子。她动作缓慢地转着拨浪鼓,目光落在哒哒哒反复敲在鼓面上的两个小锤。
她似乎心事重重,连卫瞻走进来都不知道。
直到视线里出现卫瞻的靴子,霍澜音才动作缓慢地抬起头,望向立在她面前的卫瞻。
拨浪鼓的“咚咚”声终于停了下来。【更 多 文 请 关 注 薇 心 工 重 hao : 分 享 少 女 的 日 常 】
卫瞻弯下腰来,拿开霍澜音手中的拨浪鼓,握着她的手,轻吻她的指尖,然后抬眼对上她的目光,审视了片刻,问:“是孤的音音还是孤的泥泥?”
霍澜音眼睫轻颤,眼泪忽然跟着落下来。她将手轻轻搭在腹部,望着卫瞻的眼睛,低声问:“他会健健康康的,对不对?”
她吃过太多太多的药。为药引时,已然不能受孕。后来智力降为小孩子,更是每日服药和泡药浴。而这个孩子,正是那个时候到来的。
“当然。”卫瞻口气肯定。
霍澜音分明知道这种事情卫瞻当然也不清楚,可是望着卫瞻十分确定的神情,她竟也跟着默默心安。她望着卫瞻,忽然就笑了出来。是了,她不必杞人忧天。顺其自然就好。
卫瞻忽然握紧了霍澜音的手,过分用力让霍澜音的指尖都有些疼了。
“泥泥,孤答应你后宫不会有旁的妃嫔。所以你也不可以生异心,不许对旁的男子倾心,不许觉得旁的男子比孤好,不许和旁的男子亲近、生子!”
霍澜音眨眨眼,惊奇地看向他:“你在说什么?”
卫瞻不理她的问话,径自说下去:“我和我父皇不一样。在他心里江山永远摆在第一位,儿女情长这种东西他不在意。父皇因为不在意而大度。可我既在意又狭隘!我既全心交付,就有资格要求你的忠贞不渝。你若负我,千刀万剐食你骨血!”
卫瞻的表情因为过分严肃而变得扭曲,有些骇人。
霍澜音怔怔,她另一只手摸到桌子上的拨浪鼓晃了晃,咚咚咚。她像小孩子那样单纯地对卫瞻笑:“我现在是音音了。”
卫瞻盯着霍澜音的眼睛,夺了她手里的拨浪鼓,摔得很远。
“装,继续装!”
霍澜音顿时垮了脸,低下头:“我又不能控制自己是音音还是泥泥……”
她身子前倾,轻轻靠在卫瞻的怀里,问:“如果我一直都时好时坏怎么办?”
是问卫瞻,更像是在问她自己。
卫瞻扯起嘴角笑了笑,道:“那很好啊。一人当两用,岂不是一娶两妻?而且吧……其实音音比泥泥可爱多了。”
霍澜音靠在卫瞻的怀里嘟囔:“一点都不好笑。”
卫瞻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尤其是音音懵懂单纯把自己脱光求着我帮她洗澡的样子,别提多可爱了。”
霍澜音一愣,立刻将卫瞻推开。卫瞻顺势坐在地上,望着霍澜音笑。
霍澜音生气地偏过头去不看他,说:“我要回家去。被劫走的时候,我隐约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她身体不好,一定急得很。我要回去看她。”
“霍澜音,今日是咱们大婚!”
霍澜音直视卫瞻:“婚宴在晚上,现在是中午。”
第172章
霍府。
没有抱头痛哭,没有喋喋不休诉说这些年的经历。屋子里过分的安静。
轩窗半开,红梅俯探。
姚氏坐在窗下望着窗外红梅,霍平疆望着她。
姚氏的一阵抑制不住的咳嗦声终于打破了屋内的宁静。她捂着口,弓着身,咳得瘦弱的身子轻颤。霍平疆急忙伸出手,指尖未碰到姚氏,已不敢再靠近。他的手停在那里顿了顿,才继续朝前轻轻搭在姚氏的肩上。
真的,不是幻影。
霍平疆的手掌逐渐用力,倾尽全力地想要握紧,只有牢牢握紧才会觉得真实。他力气很大,姚氏的肩开始疼起来。可是姚氏没有推开他,她什么也没有说,饮鸩止渴般安静地感受着肩上的疼痛。
半晌,霍平疆松了手,堪堪从不真实的状况中回过神。
他在姚氏面前蹲下来,用手去擦她裙子上的泥渍。
——他的小姐喜欢干干净净的,哪怕他们最穷困潦倒的逃难时,她也总是干干净净的。泥渍和窘境会让她过后偷偷哭鼻子。
记忆的门一下子打开,从小到大,他蹲在她面前为她理裙角的画面铺天盖地而来,重逢后静默相对了半日,姚氏这才忽然落下泪来。那些蕴在暗处的情绪不知道积攒了多久,在顷刻间呼啸而来。
眼泪落在霍平疆的手背,沉甸甸的。
霍平疆的手僵在那里。
“我这一生唯一一件后悔的事情就是从军。”
姚氏温柔地摇头,小心翼翼地朝霍平疆伸出手。面前的人真的是他吗?是啊,是他,她的霍石。
霍平疆先一步握住她的双手,摊开她的手,看她手心这些年蹉跎下的痕迹。像阴云罩在心上,压得霍平疆喘不过气。他深吸一口气,反复摩挲着她手心的薄茧,努力去感受她这些年吃的苦。谁说这世上没有感同身受?他抚着她手心的薄茧,陪她再痛一次。
他们当初逃难时,还是两个小孩子。可是再贫穷的窘境下,他也不会让她吃一点苦,做一点重活。即使被现实打进泥里,他也要将他的小姐抗在肩上,免淤泥脏了她的鞋子。
他当初为什么要走?为什么那么狠心丢下他们母子,让她一个人受苦。他不敢想,只觉心如刀绞。他做错了吗?他只想给他的小姐更好的生活,想要她和先前家中未生变时那般养尊处优,再不受旁人白眼。
霍平疆再一次深深吸一口气。压在他心上的东西太重,他终究是承受不来。九尺男儿高大的身躯跪在他的小姐面前,抱着她的腰,将脸埋在她的腿上,嚎啕大哭。即使当年得知她的死讯,也未曾这样失态过。
姚氏顿时手忙脚乱起来,慌忙轻抚霍平疆的肩背:“没事了,没事了……我挺好的。”
霍平疆抬头看她,哽声问:“好?”
姚氏脸上挂着泪,眉眼间却是温柔笑意,她点头,说:“挺好的。遇到了很多好人,日子过得也还行。没有再打仗,不用逃难,国泰民安,女儿也懂事……”
只是……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她阖动眼睑,让花了视线的眼泪落下,望着眼前的霍平疆温柔地笑。她轻抚他的脸颊,发自内心地欢喜。“晓得你过得很好,那便是更大的好。”
霍平疆并不觉得受到安慰。他的小姐永远那样心善与知足。可是他贪心且自私!他一点都不觉得好,只觉得造化弄人,命运可笑!开疆扩土平天下有何用?自己的妻女却在承受这样的苦难!
霍平疆满腔的恨。
姚氏一眼看穿,无声轻叹。她轻拍霍平疆的手背,沙哑的声线里温柔如故:“我饿了。”
霍平疆紧绷的情绪在一瞬间松散,那些恨也在消散,什么都抵不过他的小姐一句话罢了。
他说“好”,踉跄起身。
整个霍府的人都心情复杂。
周玉清将周家人聚在一起商讨如今情形。向来有主意的他,也没了主意,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焦虑不已。霍将军的原配夫人在他的家中做乳娘,这……这这!周玉清只觉得十分危险,周家恐危矣!
霍澜音和卫瞻赶回家时,白管家相当意外。
“白管家,我母亲今日是不是出府了?她可还好?”
白管家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话竟变得结巴和犹疑:“好……好吧……?主子您……您病好了?”
双重意外让白管家惊得不轻,全然没了往日的冷静老练。
霍澜音一边往里走,一边问:“这府里府外怎么会有那么多官兵?”
若不是她认得出这是霍平疆的玄甲兵,定以为是哪方的势力要作妖。
“那个……那个……”白管家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接话。
霍澜音觉察出不对劲,停下脚步看向他。
“说话。”卫瞻沉声开口。
白管家吓得一哆嗦,直接跪了下来。他指着姚氏院落的方向,心虚回话:“霍、霍将军在……在那!”
霍澜音既诧异,又担忧,赶忙加快了步子。
到了庭院,卫瞻没有进去,在院中亭中随意坐下等着。
霍澜音刚迈进厅中,还没进屋,就听见了赵氏和宋氏的说笑声。
霍澜音更为惊骇。赵氏和宋氏之间水火不容有你没我的架势,这怎么还能说笑起来?
“夫人今日的气色好了很多。”赵氏说。
宋氏接话:“我那里有一套牡丹头面首饰,最衬夫人的气质。我让丫鬟一会儿送来。哦不,等下我亲自送来给夫人。也能顺便瞧瞧还有没有旁的首饰配得上夫人。”
听着宋氏和赵氏的话,霍澜音心里疑惑更重。府里这是来了什么尊贵的夫人?可即使来了什么尊贵的夫人,为何要在她母亲的住处?母亲身体不好,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叨扰?
霍澜音已皱了眉,眼中带了几分愠意,推开房门迈步进去。
一屋子的人,主主仆仆。
霍澜音的视线越过一屋子的人,望向坐在窗下的母亲。
“音音?你怎么回来了?”姚氏又惊又喜,急忙起身,朝霍澜音小跑过去。她起身的那一刻,挡在她身前的人纷纷让开路。
霍澜音赶忙迎上去,扶着母亲回去坐下。
“我果然没有听错,真的是阿娘喊我。”
姚氏惊喜地望向霍澜音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眼泪又在顷刻间翻涌。“音音,你……你好了?”
她去摸霍澜音的脸,目不转睛地望着霍澜音的神情。今日的惊喜的太多,让她怀疑这是不是一个太过美好的梦。
霍澜音也不知道怎么跟母亲解释自己还没有完全康复,只好敷衍:“这段日子让母亲担心了。”
她疑惑地环视屋内,只觉得每一个人的神情都古怪得很。
她问:“来了什么夫人?人在哪里?”
分明没有看见什么夫人。
宋氏张了张嘴,顿时觉得尴尬不已。她不敢直视霍澜音母女的眼睛,微微侧过脸,说道:“我们说的夫人正是娘娘的母亲啊……”
霍澜音心中更加疑惑。因为她成为太子妃,所以周家人对她母亲的态度变得这样恭敬?可是霍澜音瞧着赵氏和宋氏的神情,却发现她们对姚氏的态度不仅是恭敬,更多的是畏惧。
畏惧?
紧接着,霍澜音发现赵氏和宋氏的目光中畏惧变得更重。
她顺着赵氏和宋氏的目光回过头去,看见霍平疆迈过门口。他低着头,手里端着一碗粥。
很普通的红枣粥,是他自己煮的。
勺子轻搅,让刚煮好的红枣粥温度降下来。他没有抬头,一步步走近。直到走到姚氏身边,将碗递给她,道了一声:“秋君。”
姚氏看了霍澜音一眼,将瓷碗接过来。她低头的瞬间,鬓间的发丝垂落。霍平疆动作自然将她鬓间的发为她掖到耳朵。
霍澜音猛地睁大眼睛,奋力朝霍平疆的肩膀推去,将他推开,挡在姚氏身边。电光火石之间,她腕上暗驽连射三针。
霍平疆侧身,堪堪躲过。
三根暗器射中后面的廊柱。
霍平疆用指腹抹了下颧骨,他笑了一下,道:“这次终于躲过了。”
他回头,看见霍澜音凶巴巴地瞪着他。
“没想到霍将军是这样的人,真让人失望!老东西,你若再欺辱我母亲,不管你是将军还是天王老子,我都要你的命!”
屋里的所有人都惊在原地,倒吸一口凉气。
霍平疆微怔过后,哈哈大笑起来。他两步走过去,直接将手搭在霍澜音的肩上,顺势将她拥在了怀里。
霍澜音又惊又怒,奋力推打,换来的却是霍平疆的大笑声。过分高大的他,禁锢如牢笼。
第173章 大婚(结局·上)
姚氏无奈摇头,去拉霍平疆的手,说:“你不要气音音。”
霍平疆立刻霍澜音,连说“好、好、好!”
霍澜音蹙眉,重新审视霍平疆的神情,顺着母亲搭在霍平疆手腕上的手,转过头疑惑地望向母亲。她不是不同意自己的母亲再嫁。那个早亡的父亲,她连见都没见过,哪里有半分感情。若说内心想法,她倒是真心希望母亲遇到更好的男子,放弃过去,再嫁良人。可是这些年,她看着母亲拒绝旁的男子,看着母亲为了那个早亡男人心如死灰。她觉得无奈,亦觉得母亲不会再接纳旁人。
“音音,他是你父亲。”姚氏说。
霍澜音蹙起的眉头拧得更深了。
难道母亲真的想通了,愿意割舍过去,继续往前走?霍澜音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怀疑,怀疑霍平疆选择母亲的理由。以霍平疆的身份,他要什么样的年轻貌美女人要不得?就连堂堂郡主也曾出言非他不嫁,还被他给拒绝了。旁人怎么说的来着?都说霍平疆不近女色,九天神女杵在面前也不会动心。
霍澜音警惕地上下打量着霍平疆,虽然她觉得自己的母亲很好,可也不得不怀疑霍平疆的初衷。
姚氏看出了霍澜音的心思,她轻叹了一声,含笑说:“不是继父。他就是你亲生父亲,霍石。”
霍澜音怔了怔。
霍石?
母亲口中那个大字不识一个,毛躁易怒,只有一身蛮力,就算从军也只能去做火头军的……传说中的父亲?
霍澜音再一次上上下下打量霍平疆,最后视线落在他的五官上。她只隐约在霍平疆的五官上看出和霍佑安的几分相似来,并没有找到自己像他的地方。
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父亲?
开国将帅,北衍的一品上将军……这个人是自己早死的爹?
“二姑娘过来了。”门口有婆子通报。
霍澜音回过神来,看着周荷珠端着汤药进来。
“到了阿娘喝药的时辰了。”周荷珠低着头,端着食托的双手死死抠着板子。
周静兰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
霍澜音惊讶地看向周荷珠,又瞬间了然。
宋氏颇有些尴尬,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扯着唇角笑出来。她说:“这些年,因为阴错阳差的缘故,荷珠能以夫人养女的身份长大,是她莫大的荣幸。”
霍平疆看了一眼姚氏的神色,隐约猜到了个大概。他脸色一沉,全然不似对着姚氏时的温和。整间屋子里的气氛也在一瞬间冷下来,屋子里的人也跟着紧张起来。
宋氏尴尬,周荷珠何尝不尴尬?她死死低着头,咬着唇才能让自己不哭出来。自从身世大白,她为了怕宋氏不悦,就没有再接近姚氏。今日周玉清逼着她过来喊姚氏这一声“阿娘”,那一瞬间她心里五味杂陈,最终只成了苦涩。羞愧得无地自容。
气氛有些僵持,周荷珠握着食托的手抠得更紧,关节发白。
打破沉默的是姚氏。
她还是温温柔柔的语气,先是“哦”了一声,才说:“居然又到了吃药的时候,拿来吧。”
姚氏开口的那一瞬间,周荷珠差点没绷住眼泪,像得到了救赎一般。她赶忙端着药,送到姚氏身侧的桌子上,然后低着头退到一旁。此时此刻,从小到大的记忆纷至沓来。姚氏才是教她说话教她走路的“母亲”啊……
屋子里旁人再说什么,周荷珠都听不进去了。一道名为羞愧的屏障将她隔离开,她主动被困在其中。
姚氏多看了一眼周荷珠的神情,将轻叹藏在了心里。她没有吃药,也没有去吃霍平疆亲手为她做的红豆粥,而是将目光落在霍澜音的身上,拉着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
“音音,你这个时候回来真的可以吗?”
“回来看母亲一眼,很快就要回宫的。”
姚氏颇为感慨地上下仔细瞧着女儿的这一身嫁衣,轻轻点头:“我的音音今日真好看,莫要耽误了吉时。只是可惜不能亲眼瞧着你出嫁。”
霍澜音一怔,赶忙解释:“派人拦着母亲入宫是我的意思,今日宫中恐会生乱,所以才不想母亲涉险。”
霍平疆忽然对姚氏说:“你想进宫我带你去。”
——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姚氏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用一种询问的目光望向霍澜音。
霍澜音思量宫中的事情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今晚的逼宫应当不会再发生,所以笑着重重点头。
霍平疆打量着霍澜音,莫名觉得这个女儿在见到自己的时候不是很开心?除了那一丁点的惊讶,并没有特别惊喜和激动?
他轻咳了一声,主动和霍澜音说话:“你一个人回来的?”
“太子陪我回来的,只是他不方便进来,在院中等着。”
赵氏赶忙说:“这么冷的天儿,怎么能让太子爷在院子里候着,赶紧请进屋呐!”
“不必了。”霍澜音语气生疏,“本就是仗着霍府离宫很近,才敢抽空回来一趟。这就要回去的。”
“这么快就走。”姚氏有些不舍得。
周静兰接话:“夫人不用不舍,晚上婚宴自然还能再见到。”
姚氏点点头,含笑望着霍澜音:“快回去罢。今日不要因为旁枝末节耽误了正事。也不用挂心我,我都很好。”
霍平疆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霍澜音,竟发现她只是客套又生疏地冲他微微颔首,便出了屋,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霍平疆舔了舔牙齿,心里琢磨着刚刚的举动惹这个女儿不高兴了?
他与姚氏有着那样沉重的感情,撬开初逢的苦涩,便是最熟悉的人。可是这个女儿不一样,他从未见过她。没有任何的感情基础存在,欢喜之外,更多得却是手足无措。
姚氏将手搭在霍平疆的小臂上,拉了拉他的袖子。
霍平疆这才收回目光,回过头。姚氏冲他温柔地笑着,她说:“音音是个冷静又内敛的孩子。”
除了姚氏和霍平疆,霍澜音出来时,屋内的人都跟着出来送她。
霍澜音立在檐下,望向远处亭中的卫瞻。卫瞻正在与纪鹤轩说话。霍澜音侧过脸,让后面的一群人不必再送了,只带着自己的宫女朝卫瞻走过去。
亭中,卫瞻听着纪鹤轩兴高采烈地讲着霍将军和发妻团聚的事情。惊讶过后,卫瞻问:“舅舅今日一直都跟在霍将军身边,可知道宫中的事情?”
纪鹤轩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掩饰掉情绪。虽然他人在宫外,可是宫里发生那样的大事自然早有手下送消息过来。他谨记父亲的话,必要时刻定要和皇后划清界限。此时,也只能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宫中什么事?”
卫瞻轻笑了一声,不答反问:“以前竟不知道舅舅如此在意霍将军之事。”
纪鹤轩叹了口气,一副无奈的样子道:“哎,让之,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亲总是说我如何不如霍将军。虽然这是事实,可听多了总是不爱听的嘛。前些年面子上觉得不服气,近年年岁大了才觉得硬撑了着实不算男人。这不才想通,才跟霍将军走得近些,多学些兵法经验……”
纪鹤轩说到一半时,卫瞻已经看见了霍澜音。他的视线越过纪鹤轩,望向逐渐走近的霍澜音。
“天寒,舅舅还是在家中多静养才事宜。”
纪鹤轩脸上带着笑,谢过卫瞻的关心,心里却敲响了警钟,猜测卫瞻已经知道了他与皇后的暗中联络。
卫瞻已不想再多说,他起身,经过纪鹤轩,去迎霍澜音。
“可以回宫了?”
“嗯。”
霍澜音点点头,任由卫瞻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走了没几步,霍澜音下意识地回过头。视线越过跪地的人群,望向开着的窗户。姚氏仍旧坐在原处,霍平疆立在她身侧,两个人都透过窗户望着她。
霍澜音莞尔一笑。
卫瞻顺着霍澜音的视线瞥了一眼。登上华舆时,卫瞻忽然问:“忽然多了威风的爹,可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
霍澜音略显茫然地望向卫瞻。她摇头,问:“该有什么变化?”
卫瞻笑,道:“你不再是乳娘的孩子,身份不可同日而语。往日那些嘲笑你出身的人恐要心惊胆战。”
“难道要拉着这样一个爹,跑去曾经笑话过我的人面前,掐着腰耀武扬威?”
卫瞻想象了一下霍澜音说的这个场景,一下子笑出声来。
霍澜音却没有笑。她顺手摘了枝斜探的红梅,放在鼻下轻嗅,弯唇而笑。她说:“有没有一个威风的父亲,于我而言并没有区别。但我却是真的高兴。为母亲高兴。我不需要这样一个父亲,可是母亲太需要一个这样的丈夫。母亲刚刚的样子真的和以前不一样,终于有了生气。”
一想到母亲刚刚温柔而笑的样子,霍澜音的唇角也跟着翘了起来。
卫瞻略一琢磨,也就明白了。霍澜音从未在意过身份地位,所以霍平疆带给她的身份并不能让她欢喜。而她的过去,幼时有周玉清这个“父亲”,后来身世大白,与“霍石”更是毫无感情。她对忽然出现的亲生父亲并不亲昵激动,没什么意外的。
卫瞻叹了口气,身子后仰,枕着自己的双臂,一副看好戏的懒洋洋样子。
“佑安小时候经常被霍将军揍。他还曾经跟我诉苦,说霍将军多次感慨若他是个闺女该多好。”
霍澜音脸上的表情这才终于有了变化。
“霍……佑安?”霍澜音皱起眉。
霍平疆于她而言,太过陌生。可是霍佑安并不陌生啊!
她指指自己,脸上的表情微妙极了。
“等等……霍佑安是霍将军亲生的吧?那他……那我?”
卫瞻冲着霍澜音笑,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反问——“要不然呢?”
半晌,霍澜音“哈”了一声。
又过了半晌,她身子后仰,同卫瞻一样倚靠着。而后拾起垂着脸侧的遮面珠帘,戴上。
在这个只能口口相传的年代,消息传递得总有滞后性。可是对于八卦这种消息,仿佛长了腿儿似的,一下子席卷。
眨眼之间,霍澜音的亲生父亲是霍平疆这事儿在宫里宫外传遍了。只是还有人不太相信,持有怀疑的态度。
——直到晚上的婚宴,霍平疆带着姚氏出现。
死寂与嘈杂间差地在婚宴各个角落上演。
娴妃和良妃亲自为霍澜音系上合欢扣,正红的结绳悬在她的腰裙。
卫瞻立在铺着红毯的石阶中央,手握红弓,红羽箭支一支支落在霍澜音面前的路。霍澜音垂眸,提裙而行,迈过挡路箭矢。有些路,终是要她自己来走。
她抬起头,望向高处的卫瞻。
忆起当初她第一次进宫去见皇后,卫瞻坐在华舆上朝她伸出手。他对她说——“孤可以将你圈起来护着,谁也不能在你面前碍眼。可你知道孤要的不是一个侍妾,你要的也不会是如此。所以有些事情你要自己去面对。”
霍澜音忽然明白了。当初决定同卫瞻回京,彼时心中所想是尝试去接受他。然而如今想来,当她决定跟他回京时,她便已经输了。芽子早已种下,不过只待一场春雨一场微风,瞬间气势葳蕤向阳。
霍澜音终于走到卫瞻面前,卫瞻朝她伸出手。霍澜音的视线落在卫瞻的掌心。
分明知道她一定会将手递过来,可是伸出手的那一刹那,卫瞻的心里还是莫名紧张。分明不该有任何怀疑,可是他还是怕她就这样跑掉。他不由去想了些不该想的,去想她一次次想要逃跑的倔强模样。
当霍澜音终于抬手,将手递给卫瞻,卫瞻那颗悬着心这才松了下来。
霍澜音轻轻地将手搭在卫瞻的掌心,卫瞻却觉得掌心沉甸甸的。四目相对,他握紧她的手,牵着她,一步步往上走。
独行终有时,余生相伴行。
上座的姚氏已经红了眼睛,心里酸涩不已,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受委屈,看着自己的女儿挣扎痛苦,又终于看着自己的女儿找回了自己,得到了幸福。
那些站在雪地里守候的漫漫长夜,那些说不出的心疼和绝望……她从不觉得自己体会到的痛会有女儿体会得那样沉重。
好在寒冬过后终于得到姹紫嫣红的怒放。
霍平疆将姚氏的手握在掌中,望着远处高台上行大礼的女儿。先前,他对霍澜音做药引之事不过略有所闻。今日下午得知霍澜音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派人略一调查,此时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得清清楚楚。
他拍着姚氏的手,面冷声沉:“放心,我再不准咱们的女儿受半分委屈。”
姚氏因霍平疆这一句话心中泛酸,泪眼婆娑。她飞快地偏过脸去,不许自己哭,让自己温柔地笑着。今日是女儿的大喜日子,她不想哭。更不想女儿回头望向她的时候发现她在落泪,惹得女儿心酸。
角落里,霍佑安蹲在阴影里,还没有从震惊里回过神来。他揪着小厮的衣领,不知道多少次地发问:“那只小狐狸是我妹妹?”
小厮十分苦恼地不知道第几次地回答:“是,太子妃正是您的妹妹!亲妹妹!同父同母,亲得不能再亲的那种!”
霍佑安像泄了气似地松开小厮。有些发呆。半晌,他忽然甩了自己一巴掌。看得一旁的小厮目瞪口呆。
“爷,您莫不是发烧了,小的去给您请个太医……”
下一瞬,霍佑安又甩了自己一巴掌,用行动打断了小厮的话。
“完了,我完了!”霍佑安无力地坐在地上。
莺时今日本来应当十分高兴的,直到她无意间看见了卫瞭的身影。顿时大惊失色,原来她一直以为的小可怜小闵子竟然是堂堂皇子。震惊之后,丝丝失落攀上心头。她摇摇头,努力灿烂笑起来,将最好的祝福给自己的主子。
大礼繁复,不过终有礼成时。
霍澜音目不斜视,面带微笑地昂首往前走。她小声地询问身旁的卫瞻:“殿下,今夜的逼宫当真不会再发生?”
忆起皇后,卫瞻脸上的笑容稍淡。他说:“她放弃了。”
霍澜音品着卫瞻的语气,没有再多问。
回东宫的路上,卫瞻望了一眼栖凤宫的方向。栖凤宫里只亮着极少的灯火,皇后今夜陪在皇帝身边,并不在这里。卫瞻收回视线,略显烦躁地催促抬舆人加快速度。
卫瞻的暴躁来得快,去得也快。回到装扮了一身红的东宫,卫瞻的眼里心里便只有霍澜音一人,他揽她入怀,亲吻她的眉心和眼角,牙齿轻磨她鼻尖上小小的美人痣。
霍澜音将他推开,旋身躲过他拉她的手,鲜红的嫁衣裙角旋成绽放的鲜花。
她将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笑着摇头说:“不许。”
卫瞻似早有所料,不急不缓地朝她走过去,将霍澜音逼到墙角,凑近她的脸,在她耳边小声说:“音音啊,其实有很多不会伤到小孩子的方式。”
霍澜音抬起眼睛,将信将疑地看他,在他的眼中看见了盛大的笑意。
打萍和流春领着后面的宫女进来,卫瞻拥着霍澜音的手才松开些。宫女进来禀告浴室已收拾妥当,要带霍澜音过去梳洗。
这也算是大礼中的一个环节,卫瞻只好应允。
卫瞻留在寝殿内等候,他拾起霍澜音放在桌上的红珠搭面,指腹抚过一颗颗圆润的红色珠子。眼前不由浮现霍澜音低着头捏珠子玩的场景。
卫瞻一愣,怎么就想起了霍澜音犯傻的样子来?今日她好不容易正常着,他可不想和霍三岁成婚。
“让让——”
卫瞻眼皮一跳。
他动作僵硬地转过头,看着霍澜音衣衫不整地跑出来。她伸开双臂,一下子朝卫瞻扑过来。
卫瞻心惊胆战,赶忙接住她,拿起挂在一侧的宽袍裹在她身上,无奈地说:“乖乖,别冷着,也没乱跑乱跳。现在不是一个人了,要当心肚子里的小家伙。”
霍澜音仰着脸望向卫瞻,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忽然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呜呜呜,让让只要小讨厌鬼,不管我!你坏!”她伸出的手握成拳,使劲儿去敲卫瞻的胸膛。
眼泪儿,更是吧嗒吧嗒。
卫瞻在心底扶额,赶忙哄她:“我的小祖宗,我可不敢。你仔细想想,我是不是先说怕你着凉,再说的要当心小讨厌鬼?所以音音比小讨厌鬼重要多了。”
卫瞻一个眼色,让跟在后面的宫女都退下去。
霍澜音眨眨眼,仔细琢磨着卫瞻的话。
卫瞻无奈地去擦她的眼泪,霍澜音轻哼一声,转过头去不让他擦眼泪,又小声嘟囔着什么。
“音音声音太小了,让让听不见。”卫瞻一边慢悠悠地说着,一边抱起霍澜音走向床榻。
到了床榻,霍澜音一下子从卫瞻的怀里滑下去,跪坐在床榻上,凑近卫瞻,将下巴贴在他的手臂,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卫瞻。她的眼睫上还沾着泪珠儿,样子瞧上去有些可怜巴巴的。
卫瞻去捏她的脸,问:“刚刚嘟囔什么呢。”
“丑哦!”霍澜音去拍自己的肚子。
卫瞻随口说:“不会丑,会很好看,像音音一样好看。”
霍澜音哼唧了两声,使劲儿去摇头:“音音丑了!”
她说完又开始像个小孩子似的呜呜地哭。
卫瞻想了一下,才明白霍澜音的意思。他搭在霍澜音手腕上的指尖僵了一下。
她哭是因为担心自己怀孕之后变丑,他就会不喜欢她了吗?
卫瞻忽然有些心情复杂。
音音和泥泥是真的不一样。
在这一瞬间,卫瞻忽然不太明白,音音到底是泥泥的另一面,还是泥泥冷漠理智的外表下心里某个不愿展现给别人的柔弱角落?
“音音才不会变丑,就算变得再丑,也比让让好看一百倍。”卫瞻拿出抽屉里的糖、架子上的拨浪鼓和手鞠,来逗霍澜音笑。
他又找出红绳,和霍澜音一起玩翻绳。
霍澜音很快被吸引了注意力,翘着嘴角笑了。
卫瞻与霍澜音在大红的床榻上相对而坐,认真地翻绳,耐心十足。卫瞻忽然觉得霍澜音有时变成这样也很好,让他换一种方式去看她的心底。
可是可惜……这洞房花烛夜,他只能哄孩子玩。
啧。
没事,来日方长。
十日之后。
丧钟敲响的那一刻,皇后从午眠中惊醒。她来不及穿鞋,赤足下床,跑到屋外。在冷冽的寒风中,望着东方。
“娘娘当心着凉!”
翠风和红风一个拿着鞋子一个包着棉衣追出来。
皇后脸色苍白,有些木讷地由着两个宫女为她穿上鞋袜和棉衣。
翠风担忧地问:“娘娘,要去看一看吗?虽说您不能离开栖凤宫,但是情况特殊,太子殿下应当会……”
“不用了。”皇后打断她的话。
皇后合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翠风和红风已不能从她的眼中看出什么情绪。
皇帝驾崩,举国哀痛。
北衍曾被灭国,带着他们从亡国奴翻身的帝王归去,何人能不悲,戚哀之氛弥漫整个北衍。
又过了几日,霍澜音忽然来到栖凤宫。
“早就想来看望娘娘,只是最近事多。一直耽搁着。”霍澜音打量着面前的皇后。
皇后还是老样子,从容淡然,那份骨子里的骄傲也不曾失去半分。霍澜音也没有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悲痛。她甚至也没有换上一身丧服,仍旧穿着她最爱的大红裙袍。她懒洋洋地靠在美人榻一侧扶手,手里握着一卷书。
霍澜音看了一眼书名——《诡兵》。
霍澜音垂下眼睛,说道:“当日误打误撞听到娘娘与二殿下说的那番话,虽立场不同,澜音却很是敬佩娘娘。”
“哦。所以呢?”皇后嗤笑了一声,瞥着霍澜音,“小香香,你既选择依附男子困于后宅,今日又何必来说这些虚伪话。”
霍澜音并不理会皇后的轻视,她也没等皇后开口,径自在一旁坐下。当皇后瞥向她时,她说:“有了身孕,最近久站会觉得腰酸。澜音便不跟娘娘客气了。”
皇后目光下移,在霍澜音的肚子上凝了凝,又不发一言地移开了视线,视她为无物。
霍澜音说:“娘娘是必然会输的。即使这次侥幸赢了,在帝位之上既坐不安稳,又坐不久。因为根基不够稳。这所谓根基并非娘娘的能力和势力不够,而是这男子重于女子的天下大势。”
皇后翻了一页书。
“若我说,这天下男子就是比女子重要,娘娘定然要嗤之以鼻。”
皇后这才从书卷中抬眼,看向霍澜音,她鄙夷道:“你身为女子都这样认为,实在是可悲。”
霍澜音轻叹了一声,含笑摇头:“娘娘生于富贵家,并不知道普通百姓之家男子的重要。”
“洗耳恭听。”皇后眼中的轻视反倒散去了一些。
“于普通百姓而言,活下去才是基础,最重要的就是吃饱肚子,所以就要种地。而男子天生力气比女子大,这是女子再如何努力也比不得的。更何况女子还要生育,待产、哺乳,这是年岁的耽搁和身体的损害,亦是女子的天然劣势。家家一块田,多出力气才不会饿肚子。于农家而言,当然需要男丁下地干活,只为得一口吃的。”
“种地?”皇后轻笑了一声。
“娘娘体会不到一年收成不好,一家子人就会饿肚子甚至饿死。”
皇后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本宫记得当初你假死逃走,在丰白城却把小日子过得不错。说到底,不过是个人本事罢了。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并非我有本事,而是周家给我机会接触玉石、香料,让我读书。若我未曾读书,不可能逃走后过活。”霍澜音顿了顿,“若我未曾读书,根本不会有逃走的想法。”
“可是,不是人人都有书读。普天之下读书人万万分之一,更别说读书的女子更是少之又少。”
皇后已隐约猜到了霍澜音想说什么,她没有接话,沉默地打量着霍澜音。
霍澜音便继续说下去:“娘娘那日对二殿下说的话,着实惊了澜音。澜音也时常回想反思。”
“那你觉得对或不对?”
“对。”霍澜音不假思索。
皇后问:“所以你便言行不一,心里一个想法,实际举动又是另一个方向。”
霍澜音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娘娘还没有明白澜音的意思吗?我认为娘娘的想法很对,可是并非实施的好时机。”
“什么时候是好时机?几千年过去了,这个好时机不曾到来。难道还要再等个几千年!”皇后忽得拔高了声音,“时机不是等来的,是自己抓住的!”
“等到这天下每年不会有那么多的人饿死。等到一块田地可以收成比现在多十倍百倍的粮食。等耕种有了更简洁省力气的方式。就像我腕上的这暗驽一样,女子也可以凭借各种器具填平力气小的缺点,耕种做活,自给自足。就连战争,日后也未必要执枪舞刀,会有更省力气的弩炮,甚至各种不需力气的武器。不用蛮力,只是拨动某个机关。还可以操控更快的车,可以上天可以入地。而这些,都要等到天下读书人越来越多,学堂遍布五湖四海,女子亦可读书。女子力气不如男子,可我从不认为女子的头脑输于男子。”
皇后听完霍澜音的胡话,并不怎么认同。她问:“你觉得这样的瞎想会有到来的一天?”
“从宿林食野,到筑屋织衣。从奴隶遍地到开创王朝。我们本就一直在往前走。当初刀耕火种的先辈亦不会想到我们的今日。我的畅想又为何一定不可能?我不认为娘娘的想法有错,”霍澜音又一次强调,“可娘娘走得太快。普通女子跟不上娘娘,天下男子又容不得娘娘。所以这条路,娘娘走不通。”
“所以你什么都想得明白,却觉得所谓的天赐良机没有到来,所以什么都不做。”
“娘娘做事喜欢大刀阔斧,可我更喜欢循序渐进。历史长河,沧海一粟,娘娘的路走不通,我愿用我的方式来默默为这历史的长河亮起萤光。”
皇后望着眼前的霍澜音,许久不曾言。手中的书卷不知何时被她放下,她像是走神了一般。
皇后轻笑,她语气轻飘飘的:“你觉得本宫想要的未来当真会实现?”
霍澜音回忆了一下当日皇后盛怒时对二殿下说的话。
她点头:“会。当衣食无忧,脑子比力气更有用,人人读书明理。娘娘想要的公平就会到来。兴许如娘娘所说的那般,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也可以三夫四姘,公平自由;兴许一夫一妻,再无姬妾制,男女成婚便是一生一世的忠诚和独享;又或者婚姻形式不再存在,欢好自由,独身亦是自由,女子也不用再受生育之苦,由……器具代为繁衍?”
说到最后,霍澜音神色古怪,已然是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
皇后更是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起来。
她笑够了,正了正脸色,道:“说起来,这栖凤宫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可惜了我身边的两个好孩子。她们两个一个想开私塾做先生,一个想上战场做女将军。本宫余生既困在栖凤宫,便请太子妃帮忙,放她们两个出宫。”
“娘娘,我们不离开您!”翠风大惊之色,直接滚下。
红风倒是不在屋内。
皇后凤目一扫,威压欺压。她一巴掌甩在翠风的脸上,将翠风打得踉跄跌倒,再不敢反抗半句。
霍澜音默了默,点头说:“好。”
离开时,霍澜音便将哭肿了眼的翠风和红风带离栖凤宫,送了盘缠,放她们出宫,各奔前程。
皇后似笑非笑,慢悠悠地转着那块质地粗糙的玉佩。屋内的灯光暗了,宫女未曾即使进来挑灯芯。这栖凤宫,留下的宫人本就不多了。
等灯光熄灭时,皇后回过神来。她起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喊一个叫“玲珑”的小宫女。
“娘娘!玲珑在!”玲珑赶忙小跑着过来。
皇后摸了摸她的头,说:“喏,明日一早把这玉佩送去给二殿下。”
“诶!”玲珑受宠若惊地双手去接。她极少在皇后面前做事,皇后也是第一次对她笑。
翌日清晨,又一声丧钟响彻整个皇宫。
卫瞻睡梦中惊醒。他猛地起身下床,望向栖凤宫的方向,整颗心往下沉。
皇后服毒殉葬。
留字:愿与君同往。
卫瞻下令,帝后合葬。
第174章 余生(结局·下)
卫瞭摩挲着玉佩,问:“娘娘可还有话留下?”
玲珑哭肿了眼睛,摇头说:“没有,娘娘没有交代旁的话。哦……有!娘娘说天寒,二殿下贪睡,让奴不要太早过来……”
皇后身边不会有这样玉质下乘的玉佩。卫瞭想起皇后云淡风轻谈起的小侍卫。这个玉佩是他生父所留?
卫瞭将玉佩逐渐握紧。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空荡荡的。转身往回走时,卫瞭想,倘若时间倒流,定然不会再那样对母后说话。
三个月热孝一过,卫瞭请旨离京。十三岁的少年郎,已没了多少往昔的稚嫩。为荆王,即刻动身前往封地荆广。荆广苦寒贫瘠,是他自己执意选的地方。
从殿内出来,刚好遇见跟在霍澜音身边的莺时。
礼数相毕,他看向莺时,尚未开口,莺时先一步俯首跪地,毕恭毕敬:“奴先前不识殿下,无礼粗鄙,请殿下责罚。”
卫瞭抿唇,默了默,才道:“不知者无罪,无妨。”
垂在身侧的手微握,经过跪地的莺时,昂首往前。寒夜静湖旁的少女红扑扑的脸蛋和藏在怀里的糕点,如映在湖面的月轮。美好却遥远不真实。
霍澜音略显惊讶地扫过莺时,略一思量,倒也没多问。
举国哀痛守孝之时,并没妨碍卫瞻清理朝堂。三个月热孝一过,大赦天下。卫瞻将周自仪放出来,他一出狱,被搁置许久的三二七案重新推到人前。卫瞻派重臣彻查,按律处置。
原以为的逃过一劫,并不存在。涉事朝臣恍惚,并非卫瞻与皇后政见不和,不过是为了形势暂且堆压。如今缓过一口气,卫瞻的手段比起皇后更为狠心果断。
霍澜音孕肚已经微微隆起,她一直担心因为自己的过分用药会影响胎儿的健康,日日诊脉进补的同时,她却完全没有闲下来。
她一直坚信民以食为天,若温饱不能解决,一切都是枉谈。周自仪的改种提议未曾被朝臣接纳,除了朝臣的固执以外,亦是因为提议不够完善。她令农科学士继续研究。恰逢春日,恢弘的皇宫中御花园被移,种上一片片试验田。
霍澜音又亲自去姜家,求教姜聆,请她相助。
这天下,论女子才学,若姜聆自诩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霍澜音不仅设想将学堂遍布五湖四海,更希望女子学堂不仅仅是权贵世家女的专属。而若开展乡野间的女子学堂,所学既有与男子相同之处,更应该有不同之处。她不想开设的女子学堂中只是学习士大夫所著女戒女训。即使是学旁的书,士大夫在字句之间对女子的轻视将会潜移默化。是以,她有了让女子著书为授课之用的畅想。
纵使姜聆病痛缠身,在听了霍澜音的计划后,毅然相助。
这样的事情单凭霍澜音和姜聆两人自然不能成,霍澜音又在京中广纳女学士,协力而为。
“若我这短暂的一生有书留下育后人,比起只留下些诗词更为蔚然。”姜聆掩唇,又是一阵咳嗽。
霍澜音递上含药,让姜聆含在口中止咳。
霍澜音眸中浮现心疼和惋惜。她说:“阿聆,兴许要不了多久太医院就能研得方子,使得痨症再也不是不治之症,就像着凉染风寒一般,一副汤药就能痊愈。”
姜聆微笑,轻轻点头,随口说:“那我可要再坚持得久一些,等着神医们的药方。”
霍澜音不忍去看姜聆苍白憔悴的脸色,默默低下头。她不信什么天妒英才的鬼话,只恨医术的不够精湛。
“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宫去。阿聆你也不要太累,该歇着了。”
姜聆点头:“我便不送娘娘了。”
虽然她们相识不久,可这世上总是有人相见恨晚。两人已十分熟稔,不必虚礼。霍澜音拍了拍姜聆的手背,再次叮嘱姜聆身边的丫鬟盯着姜聆不许她熬夜伤神,才转身离开。
还没出姜府,霍澜音迎面遇见霍佑安。
霍佑安轻咳了一声,目光犹疑:“那个……咳,我是来找姜聆的。”
——我真的是来找姜聆的,真不是来堵你的!
霍澜音说:“马上就要黑天,姜聆该休息了。”
半晌,霍佑安“啊”了一声,“是啊,是。嗯。”
霍澜音便没有再与他说话,经过他身侧,继续往前走。
霍佑安舔了舔牙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那算了,那我还是进宫找让之吃酒去。”
霍澜音没有接话。
走出姜府正门,霍澜音登上凤銮。霍佑安硬着头皮上了马,慢悠悠地跟在身侧。他偷偷看向霍澜音,见霍澜音一手托腮,目光微微发怔,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霍澜音在想皇后。
自从皇后西去,霍澜音心里某个角落藏了一丝愧意。她说不出心里的复杂来,只是忍不住去想倘若那一日自己没有去栖凤宫与皇后说那些话,皇后是否还会服毒?一方面,霍澜音理智地站在皇后的角度去分析她服毒的必然性,另一方面,她更忍不住因为皇后的自尽而深深自责。
所以,即使身怀有孕,且孕期反应也不轻,她还是不敢耽搁,用更多的心神放在当日对皇后所言的畅想中。
她知道自己的力量不够强大,可是多做一点点,那些畅想的美好兴许会早一点点降临。即使她不能亲眼看见。
“喂!”
霍澜音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霍佑安一直骑着马跟在一侧。
“将军什么事?”
霍佑安心里闷闷的。她叫他将军?将军?
这是什么狗屁称呼嘛!
霍佑安深吸一口气,声音闷闷的:“我不是看你不顺眼不同意让之立你做太子妃。那都是让之的意思,是故意假装和他因为你的事情产生矛盾、决裂。混交视线的……”
“我知道。”
“你知道!”
“是,我知道啊。”
“你知道!”
“嗯?”
霍佑安死死盯着霍澜音平静的脸,深吸一口气,忽然挥动马鞭扬长而去。
霍澜音摇摇头,随口说:“这也太莫名其妙了些。”
遂不再想他,继续想开设学堂之事。
霍佑安快马进宫,去见卫瞻。
“让之,你得帮帮我啊!”
卫瞻龙袍加身,更添几分威严。他随意笑笑,道:“皇后本就铁石心肠。孤花了多少心思才软了她的心肠,你又不是不知道。”
卫瞻放下兵书,起身走到霍佑安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苦口婆心:“任重道远。”
霍佑安一下子泄了气,重重叹了口气。他从小就很羡慕旁人有个娇软撒娇的妹妹,无数次地想若自己有个妹妹定然要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爱。在很长一段时间,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有这样的执念。
后来与姚氏重逢,那些被岁月压在深处的幼时记忆才细细翘起一道口子。他也终于明白自己对妹妹的执念由来。彼时三岁稚童,他将耳朵贴在母亲的肚子上,奶声奶气地喊:“妹妹!妹妹!”
他不是希望有个妹妹。而是他记忆深处本就藏着一个妹妹。
转眼到了八月中旬,乡野学堂政策陆续展开。
这一日,霍澜音带着补药,回将军府看望母亲。行至一半,忽将大雨。霍澜音稍微犹豫了一下,下令加快速度继续往将军府去。然而暴雨倾泻,霍澜音打了个寒颤,紧接着腹中绞痛。
她的手攥着膝上的裙料微微发颤,隐约觉得似要早产。行至一半,又遭暴雨,不能停下。她只好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沉着地下令继续往前。
纵使心里再怕,她也不准许自己显露半分慌张。
她低着头,努力克制着难以抑制的疼痛。感觉到车速降下来,她微怒抬头,视线里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暖和的厚斗篷裹在身上,霍澜音才后知后觉看清霍平疆的脸。
“别怕。”
霍平疆的声音夹杂在雷雨声中,却莫名让霍澜音心里稍安。她靠在霍平疆的怀里,攥着他衣襟的手微微松开些,继而本能地将脸埋在他的胸膛。
她这才大约懂得了何为父亲给予的依靠。
后来她被放了下来,她听见莺时一直在她耳边说话,还有几个陌生的女人声音。嘈杂中,她隐约听见门外霍平疆不大的声音——“就担心变天,幸好去接她……”
姚氏似乎说了句什么,霍澜音却没有听清了。一阵阵疼痛,让她没有心神去听别人说的话,听觉似乎在衰退。
疼痛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霍澜音期间昏睡过去几次。手上一疼,她再睁开眼睛,看见卫瞻坐在床边。
卫瞻用帕子擦去她额上的汗水,怕她听不见,在她耳边温柔地说:“我陪着你。”
陪着?怎么陪着呢?霍澜音反应变得很迟钝,有些想不明白卫瞻的话。身上仿佛千斤重,压得她无力挣扎。
直到婴儿的啼哭声响起,霍澜音这才落下第一滴泪。
霍澜音说不出话来,双唇开开合合,用力地无声询问:“他可健康?”
卫瞻的目光舍不得离开霍澜音,他连看都没看孩子一眼,言辞肯定:“当然。”
霍澜音弯唇。他说,她便信了。像是放下重重的担子,霍澜音这才松了口气,疲惫地睡着了。
就像卫瞻的笃定。小皇子虽然早产,可他一切都好。
霍澜音醒来时,身上还有些疼。她艰难地睁开眼睛,下一瞬,迎上卫瞻亲吻她的眼睫。
“孤的皇后可总算醒了。”
晨曦光芒丝丝缕缕镂进屋内,一室温暖。点点温暖慢慢攀爬上霍澜音的心口,逐渐将她整颗心暖暖裹住。
原以为注定漂泊独行,走着走着,那些不曾想的美好都在路上等着她。重拾温柔的母亲、可以依靠的父兄,随着孩子的降生,她又组建了一个小家。
前路不再独来独往万事自己扛,余生亦不再是独行。
“让之。”
“嗯?”卫瞻静静凝视着她。
霍澜音弯唇,相视一笑,千言万语倒也不必再说。
听下人禀告霍澜音已经醒了过来,一夜未眠的霍平疆这才松了口气。他没有去看望霍澜音,只是望着女儿房间的方向,紧绷的脸庞终于露了笑脸。
小皇子满月时,卫瞻靠在床头,圈着怀里的霍澜音,让她为小皇子取名。
霍澜音望着怀里酣眠的小皇子,想了一会儿,说:“憧。”
万万千千对未来的憧憬。
“好。”
霍澜音靠在卫瞻的胸膛,说:“名,我取了。小字,由你来定。”
卫瞻不假思索:“狗蛋。”
霍澜音顿时变了脸色:“胡闹!”
“哎,这是民间的说法,赖名好养活啊。”
霍澜音拿起一旁的枕头朝卫瞻的脸上砸去。卫瞻哈哈大笑,酣眠的小狗蛋小脚儿蹬了蹬,醒了。鼻子缩了缩,哭了。
第二年开春,卫瞻采纳周自仪的主张,在北衍各地更换粮种。然而到了秋日,收成并不好,难民比往年还要多。这引起了本来就持反对态度的大臣们再一次联名抵制。
霍澜音忧心忡忡,以为卫瞻会退让时,却不想卫瞻第二年竟更大规模地改种,甚至召见霍平疆彻夜商谈,最后令四成将士解甲归田。到了秋日,收成才堪堪与往年持平。若是算上付出的财力民力,并不划算。
可是到了第三年秋,农家收成翻了五倍。
而此时,周自仪与李青曼已成婚近一年。
周自仪下了早朝,知道今年各地大丰收,很是高兴。兴高采烈地归家。
李青曼迎上周自仪,这才发现周自仪鼻青脸肿。她顿时吓白了脸,将他拉到一旁坐下,令丫鬟取来外伤药来,一边亲自给他擦抹,一边心疼地询问:“这是又怎么了?”
周自仪还沉浸在良种收获的喜悦里,笑道:“回来的路上,被人堵到巷子里套头打了一顿。无妨,无妨。”
李青曼嗔他一眼,无奈地摇摇头,小声抱怨:“你就不能少得罪几个大臣?”
周自仪没有回答,反而是兴高采烈地对李青曼说着想要继续去旁国引种之事。李青曼望着周自仪高兴的样子,无可奈何,最后也不由跟着他一起笑起来。
罢了,都随他。他愿意往前走,那她就陪着他。
翌日清晨周自仪去上早朝,李青曼在家中后院散步,恰巧遇见神色郁郁的周荷珠。李青曼关切了几句,让她多注意身体。周荷珠勉强笑了笑。两个人擦肩而过,周荷珠忽然叫住李青曼。
“嫂子,你知不知道哥哥和皇后娘娘的事情?”
李青曼诧异地望向她。
周荷珠指尖微颤,继而狠了狠心肠。
“哥哥与皇后娘娘青梅竹马地长大,他们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当初哥哥当街拦下仍是太子身份的陛下,此事满京城众人皆知。嫂子当真以为哥哥对皇后娘娘只是兄妹之情?其实……”
“荷珠,你在侮辱他。”李青曼打断她的话。向来眉眼温柔的李青曼第一次冷了脸色。
周荷珠急急道:“你就那么相信皇后的人品?”
“我或许与皇后并不算熟稔。可是我绝对相信我丈夫的人品。身为兄长,他对你如何请你扪心自问。若你还有半分良知,莫要再辱他清白!”李青曼努力压下去怒意,“荷珠,我曾觉得你很可怜,想尽一个长嫂的身份好好对你。可你让我很失望,也同样会让你兄长失望。你以为你命不好,而你今日所有的怨天载道都是你咎由自取。”
李青曼转身就走,从这一日起,她再也没有理过周荷珠。
周荷珠立在原地,脸上红一道白一道。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胡言,可是这种后悔只是停留了一瞬间,很快消失不见,逐渐变成更多的怨恨。她飞快地朝宋氏的房间跑去,还没进屋,听见宋氏在和赵氏说话。
斗了半辈子的两个人,她们都老了,千帆过尽,如今也能面对面说说闲话。
“……眼睛越来越不好使,手也笨拙了很多。也不知道憧儿会不会喜欢这小衣服。”
周荷珠猛地推开房门,泪流满面。
“荷珠?这是怎么了?”宋氏赶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为什么!为什么你生了我不把我看好,让我做一个丫鬟十六年!”周荷珠委屈地痛哭。
“这……”宋氏的心里扎了一下。让女儿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本就是她最大的遗憾。
赵氏脸色一变,不得不开口:“都是我糊涂……”
“是!是你糊涂!”周荷珠冲到赵氏面前,抓着赵氏的衣襟,声嘶力竭地哭喊,“你既然干出换孩子的事情为什么要说出来?就这样错一辈子不好吗?”
宋氏一怔,茫然地望向周荷珠。
“错下去,我就是霍将军的女儿了啊!凭什么这样对我啊!小姐和丫鬟,让我做丫鬟!小户女和将军之女,又让我做小户女!凭什么这么对我,凭什么这样摆布我的命运我的人生!”
宋氏不可思议地望着周荷珠,声音发颤:“你不想做我的女儿,做我的女儿觉得很委屈吗?”
“是!”周荷珠哭着喊,喊完又双手捂住脸,蹲在地上大声地哭。
宋氏痛苦地转过头去。
长久之后,赵氏长叹了一声。
几日后,宋氏下了很大的决心,去了将军府,求到姚氏面前。
姚氏略一思量,亲自下厨做了几道简单的农家小菜,邀周荷珠过来陪她吃。周荷珠原以为姚氏会对她说很多大道理,然而姚氏并没有,真的只是吃饭而已。
周荷珠低着头,望着桌上的几道小菜。莫名觉得眼湿。这些都是她幼年养在姚氏身边时,每日吃的东西。
还没吃上两口,霍平疆忽然回来。周荷珠赶忙站起来,手足无措。
姚氏与霍平疆说了几句话,让周荷珠坐下继续吃饭。
霍平疆说道:“听管家说,你把库房里的东西搬走了一半。”
杵在门口的管家苦着脸摆手。
“是,我觉得家里用不着那么多钱银,就拿去变卖了些,换了粮食和布匹赠给战后的可怜人。”姚氏犹疑了一下,“你若不喜欢……”
“没有。你做主。这将军府的一切,都你说了算。”霍平疆望向姚氏的目光一片温柔和纵容。他所挣下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小姐,都是他的小姐的。连他都是。
“那我倒是真的打算卖了这将军府,换一处小些的宅院。一共没多少人,这么大的院子实在是用不上。”
霍平疆往嘴里扒饭,胡乱点了点头,说:“随你。”
周荷珠听着他们两个人的对话,难掩心中震惊。香软的米饭入口,却变得难以下咽。一时间,她想起很多幼年的事情。那个时候,她和姚氏也时常这样算着家中结余,将多余的钱银拿去接济旁人。
“别只吃饭,多吃些菜。”姚氏为周荷珠夹了一块肉。
接下来的日子,姚氏时常邀周荷珠过来吃饭。偶尔她还会遇到霍澜音回来,起初觉得手足无措,次数多了,倒也能自然些。
姚氏闲暇时,偶尔会抄些经文。后来周荷珠也跟着一并抄经书。时间一久,她眉宇间的郁郁悄悄散去。
这一次她在将军府待了没多久,下人禀告卫瞻和霍澜音一并过来。周荷珠寻了个借口,先一步离开。
她经过花园,远远看见卫憧蹲在地上摘一朵花儿。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一片枯色。冰冻的土地缝隙生长出来的小花儿,显得格外勇敢漂亮。
周荷珠望着卫憧小小的手捏着的那朵鹅黄小野花,忽然泪流满面。
弯路走得太久,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头。
卫憧眨眨眼,一双和霍澜音一模一样的明亮眼眸仿佛卧着璀星。他迈着小短腿朝周荷珠走过去,将手里的小花儿递给周荷珠。
“喏,送你咯。”
卫憧六岁的那一年,卫瞻经过深思熟虑,觉得已到了合适的时机,终于重整军队,决定向西蛮开战。
灭国之恨埋在每一个北衍子民的心里。征兵时,仿佛又回到当年全民皆是战士的场景,报名从军的百姓络绎不绝,从垂髫孩童到耄耋老人,仇恨之心是一样的。
卫瞻显然做了万全的准备。或许说,先帝在时,已为这场战役做足了准备。不曾松懈一日的军队,大量研制的新型连弩与炮车。还有那全民齐心复仇的决绝。
这场战役持续了三年,三年之后西蛮被画进北衍的版图。
最后一场战役,卫瞻御驾亲征。归来后,举国欢庆。
每个人都在笑,可是霍佑安笑不出来。他归来,姜聆已经不在了。除了用作教书之用的书籍,她还留下了一大箱子的书信。每一封都是写给霍佑安的。断断续续,十几年间所写。
霍佑安坐在梧桐树下,抹了一把脸,一封封去读那些信件。
最后一封信,信角微湿。那是她的泪。
姜聆说——
“耳边有风吹梧桐的沙沙声,好像你在唤我。我可能见不到你得胜归来的样子了。勿念勿伤,妻聆绝笔。”
风吹梧桐沙沙,霍佑安在树间系着的每一条为姜聆祈福的平安符都在低诉。霍佑安泪流满面,却笑得灿烂。
憬儿一边喊着小舅舅,一边跑上来,一下子扑进霍佑安的怀里。
憬儿总是喊周自仪大舅舅,喊霍佑安小舅舅。以前卫瞻很不高兴,今日倒也顾不得。他笑着把憬儿抱在膝上。
“小舅舅,你怎么在哭呀。”憬儿用手去擦霍佑安的脸色。
“瞎说。舅舅明明在笑啊。你看舅舅的嘴角。”
憬儿瞧着霍佑安的确在咧着嘴角在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搂着霍佑安的脖子,撒娇:“哼哼,憬儿不想做公主了。”
“那憬儿想做什么?”霍佑安望着梧桐树罩下来的影子,心不在焉地问。
“大夫!憬儿要做大夫!”憬儿扒拉着自己的手指头,“憬儿想救好多人!天花、痨症……”
霍佑安抬起眼睛看向憬儿,忽然又落下泪。
憬儿低着头没看见,她拧着眉头嘟囔:“可是太子哥哥不信,他说憬儿做不到!小舅舅,你说憬儿能不能做到呀?”
霍佑安又抹了把脸,笑着说:“能。肯定能。”
没多久就要过年。离京九年的卫瞭带着祝福回京相贺。离京时,他是十三岁的稚嫩小少年,再次回京已是将荆广大变样的器宇荆王。
一场雪,为新岁铺上一层洁净。
莺时立在檐下,朝手心哈着气。
她已不再是当年笨手笨脚的小丫头,成为霍澜音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做事干净利落,总能将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宫中新进宫的小宫女们见了她,都要毕恭毕敬地喊一声“姑姑”。她终于成为了当年她所希望的样子。二十三岁,早过了出宫嫁人的年纪。霍澜音每次问起,她总是笑着说这辈子都要留在宫中。
帕子落在地上,莺时蹲下来去捡。再起身时,卫瞭立在她面前。
恍惚间,好似回到九年前,同样严寒的小湖边。只是彼时天色昏暗,如今晴空万里。
后来啊……霍澜音扶额,长吁短叹。她又用力去戳莺时的额头,佯装生气:“说好了跟着我一辈子。还说什么老死宫中就是最好的归宿……如今还是跟野男人跑了!”
霍澜音说着这样的话,却给了莺时最丰盛的嫁妆。她眉眼间,皆是无尽的温柔,还有欣慰。
是夜,卫瞻回来,沉默地坐在窗下,满腹心事。
霍澜音捡起地上的练字本,收到一旁。想来又是憬儿淘气,把哥哥的功课当成了玩具。她走到卫瞻面前,问:“怎么了?”
卫瞻长舒了口气,顺势将霍澜音拉在怀里,他将下巴搭在霍澜音的肩上,沉声道:“此次出征,听说在西蛮再往西的地方,有一个小国为纪,前几年国内动荡,如今在位的帝王竟是位女帝。”
霍澜音怔了怔,又听卫瞻说:“我派人潜入纪国,伺机寻得女帝画像。”
霍澜音紧张地问:“如何?”
“还未得。人已经回京路上,明后日当入宫。”
寝殿内安安静静的。
霍澜音忽然问起:“陛下可还记得小豆子和林嬷嬷?”
“林嬷嬷是孤乳娘,可会忘记。”
“当初陛下回京,处置了江太傅,又下令林嬷嬷和小豆子各自回乡,没有传唤不得入京。前几个月,我想起翠风和红风来,派人去她们家乡送些钱物。然而得到的消息却是她们两个根本没有回乡。我再去寻林嬷嬷和小豆子的消息,亦是寻不到。他们几个人,自从九年前便彻底消失了。”
阖着眼的卫瞻猛地睁开眼睛。他起身,拉着霍澜音往外走。
“这么晚了去哪里?”霍澜音问。
卫瞻带着霍澜音连夜赶往皇陵。
若是让大臣知道,不知道要如何反对。所以卫瞻立刻行动,派暗卫进皇陵,开帝棺。
本是该帝后合葬的灵棺内,只有一具枯骨。
翌日清晨,卫瞻先前派人去纪国寻女帝画像的侍卫入宫,终于带回了纪国女帝的画像。
米黄的画卷一点点展开,一身红衣的女人美艳不可方物,眉宇之间傲意凌人。
霍澜音的热泪一下子涌出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伏在卫瞻的胸膛泣不成声。
那藏在心底角落的自责悄悄压了她九年,终于得以放下。
卫瞻深吸一口气,他阖上眼,压下眼底的情绪。这一刻,倒也说不清心中是怎样的滋味。
每个人的选择不同,这世间事也并非对错分明。前往彼岸的道路未必只有一条。坚持自我,更未必就是一种错误。
纵使前途万难,她还是坚持自己决然的方式走下去,即使失败也无悔。
而霍澜音,也会用她选择的方式继续散发着萤火之光。
霍澜音为后时,大力推广学堂,将民间学堂开设在北衍每一个村镇。她更是改革科举制度,首次大胆地在科举之中添加医、农、数学和天文部分,逐渐改变了北衍的重武轻文。经过多年努力,北衍终于文武相衡,各术发展,一片繁荣。
霍澜音俯下身来,轻轻去吻卫瞻的额角。
霍澜音觉得很是幸运。原以为以卫瞻暴躁的性格,定然一意孤行,不理会她的提议。然而让她意外的是,她与卫瞻的很多看法都是相同的。
霍澜音偎在卫瞻身侧睡着了,两个人的白发相抵相伴。
霍澜音在世时,臣民对其评价褒贬不一。而后来,终究得到史册上的一声贤后。
而那些药引、傻子太子妃等小事儿,在一桩桩载入史册的大事面前,什么也算不得了。
—————— 正文 完 ——————
第175章 番外
霍佑安刚一回家, 就听说皇后和小公主在府中。他赶忙加快了脚步,匆匆往后院赶。
春风徐徐,门窗皆开。霍澜音偎在母亲身边, 手里捏着块玉。
姚氏温柔地说:“你如今这么忙,还没丢下雕玉调香的爱好。”
“闲着的时候随手给哥哥雕的。”霍澜音随口说。
霍佑安面上一喜,整理了一下衣襟, 轻咳一声,大步走进去。
“小舅舅!”正在玩木娃娃的憬儿丢下手里的木娃娃,伸开一双小短胳膊朝霍佑安跑过去。
霍佑安赶忙蹲下来,将小公主抱在怀里。憬儿在霍佑安的怀里,好奇地摆弄着系在他腕上的一条红绸。憬儿眨眨眼,不懂小舅舅手腕上为何一直戴着这条祈愿红绸。她只知道从自己记事起,小舅舅的手腕上就一直有这样一条红绸。她敲了敲小脑瓜,隐约想起来听乳娘说小舅舅腕上的这条红绸是从什么梧桐树上摘下来的。
姚氏说:“回来的正是时候,你父亲找你。”
霍佑安“哦”了一声, 也不再往里走, 亲了亲憬儿的小脸蛋,丢下一句“自己玩去”, 立刻折回前院。
临走前,他望了一眼霍澜音手中捏着的玉佩。
霍澜音将跑过来的憬儿抱在怀里, 问姚氏:“母亲, 你和父亲真的决定要回汾南?”
“是。虽然那里仍旧一片断壁残垣,可毕竟是我们的家乡。”姚氏笑着说,“等你父亲把军权都转给佑安, 我们就启程。”
说到这里,姚氏侧过脸,又是一阵咳嗽。
“不咳!不咳!”憬儿揪着小眉头,赶忙伸出小肉手给外祖母顺气。
霍澜音望着母亲,脸上的笑容稍微淡了些。她看得出来自从父母相认,母亲整个人的气色在逐渐变好。虽早就过了当初太医给姚氏的寿命,可霍澜音也知道想母亲痊愈是不可能的。
虽然母亲多次说如今满足安乐,即使活得短一些,每一日都是幸福,都是值得。因为注定短寿,她格外珍惜如今的每一日。
纵有不舍,可霍澜音没有说半句阻拦的话。她知道父母分别了太久,母亲的余生应当由她自己来选择。
回宫的路上,憬儿搂着霍澜音的脖子,问:“母后,什么是唠症?”
霍澜音愣了一下,才给她解释:“是一种治不了的病。有轻有重,要伴着一生,直到将人的性命耗干。你外祖母轻些,你小舅母比较重……”
霍澜音惊觉不该对女儿说这么沉重的话题,刚要转移话题,憬儿却忽然一本正经地说:“能治好!”
“嗯?”
“能的!”憬儿指着太医院的方向,去拉霍澜音的袖子,“找太医!找太医呀!”
霍澜音无声轻叹,悠悠道:“太医也没有办法。”
“那群小老头笨死了!”憬儿不开心。
霍澜音揉了揉女儿的头,说:“那憬儿长大了要不要当比那群小老头更厉害的太医?”
“小姑娘也可以当太医?”
“当然。”
憬儿琢磨了好一会儿,重重点头。她说:“好。”
霍平疆将军中的事情转交得很快。因为他在很早前就想交权。不到一个月,霍平疆和姚氏启程离开京城,回到他们的故土。
哦,对了。霍佑安一直眼巴巴等着霍澜音将那块玉佩送给他。从春等到夏,再等到秋。直到大雪纷纷,他终于不等了。因为……他在周自仪的腰上看见了那块朝思暮想的玉佩。
“啧。”霍佑安吃饺子的时候多蘸了点醋。
十一月初十,宫人一早醒来,发现一场大雪将整个红砖绿瓦的皇宫穿了一层白。今年的初雪来得这样晚,又这样温柔绵厚。宫人不敢戏雪,个个脚步匆匆忙碌着。因为今日是帝后的生辰。虽宫宴全免,可小心思不能少。
卫瞻如往常那样下了早朝,又招来几个大臣议事。一上午就这样过去。
午后暖阳,积雪微化。
霍澜音懒懒靠着美人榻一侧,睡着了。
卫瞻缓步进来,挥手撵了宫人。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弯腰拾起滑落的薄毯。他刚一抬眼,恰好对上霍澜音的明眸。
霍澜音嫣然一笑,卫瞻望着她眼底的笑却心中一紧,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霍澜音的手攀着卫瞻的肩,转而勾住他的脖子,用一双眉眼瞧他。她在美人榻上起身,缓缓抱住卫瞻,将下巴打在他的肩窝,凑到他的耳边,低声细语:“让让——”
卫瞻扶一把细腰,警惕开口:“什么阴谋?”
霍澜音轻笑,卫瞻鼻息间便全是她身上袅袅的香,他搭在霍澜音后腰的手掌不由一软。
“叫一声姐姐来听。”
卫瞻脸色顿变,黑着脸将霍澜音推开,转身就走。
霍澜音在后面抱住他的腰不肯放他走:“叫一声好姐姐,姐姐有东西送你。”
“反了你了!”
卫瞻将霍澜音翻推在美人榻上,恨不得抽她一顿才解恨。终究下不去手,只让霍澜音养得求饶。
墙壁上悬着两个粉色面具,红色的不倒翁老头笑得开怀。
当然了,霍澜音还是送了卫瞻生辰礼——她亲手调的香料,是她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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