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9月13日

给暴君当药引 by 绿药(67 – 74)

第67章

还没走到鉴玉街,忽然开始下雨。

小石头“哎呦”一声,一脸的懊恼,说:“出门前,我阿娘说最近常下雨让我带着伞的,我给忘了!我这就回去……”

小石头眼珠子转了转,看向霍澜音头顶上的伞。

王景行撑着伞举过霍澜音头顶为她遮着雨,而他站得不近,整个人都在伞外,任由雨水落在他的身上。

“表哥……”

霍澜音刚想说不用,王景行晃了晃另一只手里的雨伞,打断她:“出门时见你没带伞,就为你多带的一把。”

说着,他看向莺时。

“哦哦!”莺时回过神来,立刻接过王景行手中的伞。

王景行微微颔首,撑开另一把雨伞,也不再多言,继续往前走。

他看见霍澜音没带伞,会为她多带一把,绝不会为了同撑而故意只带一把。倘若是巧遇他手中只有一把伞,他也只会将伞让给霍澜音一个人用。

霍澜音多看了一眼王景行的背影,轻叹了一声。她回过神来,道:“小石头,现在雨不大,等下恐会越下越大。回去比到前面铺子买伞更快些,你还是回去取伞吧。”

“好哩!”小石头应了一声,双手抱着头,飞快地往家跑。

霍澜音和莺时撑着一把伞往前走。王景行走得并不快,始终和霍澜音保持一定距离,旁人瞧着倒不像同行。

霍澜音望着王景行的背影,想起去年兄长对王景行的评价。

“王家家风端正,从老到小行事正派又不死板,良善又不愚钝。景行这孩子不论才貌还是行事都没可挑剔之处,除了是庶出倒也没旁的缺点。”

周自仪是个骄傲的人,他是极少夸人的。

莺时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霍澜音,压低了声音说:“姑娘,王家表少爷为人可真好。对姑娘也上心得很呢!”

霍澜音垂下眼睛,没回应。

远在西泽时,王嘉瑜已经将话说得很明白。这次再遇,王景行虽然只字不提,可他做的一切已经表示得很清楚了。

霍澜音眉心微微蹙起,心里有些乱。离了家,才知一个人的不易。倒也从未想过寻个男人嫁了做依靠。只是再遇王景行,分明不过一日,心里却生出几分感动来。

雨越下越大,就算撑着伞,倾斜洒落的雨水也湿了裙子。

王景行停下来,待霍澜音走得近了,说道:“这雨下得急,先到前面避一避。等这雨小了些再走。”

霍澜音往前望去,前面有一处小寺庙,一些路人站在檐下避雨。

不仅檐下有人避雨,小寺庙里面也站了些避雨的人。霍澜音进到寺庙中,略弯下腰用帕子去擦裙子上的水渍。

原以为是急雨,却没想到一刻钟之后不仅没有变小的势头,反倒越下越大。原本在檐下避雨的人也都躲进了屋子里,开始闲聊起来。从丰白城的趣事谈到国家大事,一会儿谈到边疆西夷图谋不轨,惹得群情愤慨。一会儿又谈到朝中形势,京中几大势力。

“纪家的气焰还没因为前太子被废而有影响?”

“嚯,你想什么呢?莫不是忘了当今皇后可正是纪家女儿。圣上还在咱们丰白城光着屁股乱跑的时候,纪家可就在京中大摇大摆作威作福喽!再说了,谁不知道圣上只是一气之下废的太子,总要重立回去重新当太子爷的。”

“嘿嘿,听说前太子发配边疆的这一路走得像游山玩水似的。想在哪儿停下来小住几日就停下来,看上了谁家女儿谁家不是巴巴送上去?甭说咱们北衍,就是戏本上也没听说过有这样的。”

“是走了挺久,估摸着应当到了吧?再不到可实在过分了吧哈哈……”

“到了到了,三月就到西荒了。我做生意刚从西边过来。听说前太子到了西荒也是过享福日子,好吃好喝地供着,逍遥快活着呢。就等圣上一句话,随时都可以回京咯……”

“……”

霍澜音默默听着那一行商贩的谈话。白纱遮了她的容颜,她轻垂着眼睑,藏起眸中的情绪。

莺时有些担忧地望向霍澜音。自从她们逃走,再也没有提到太子爷。她担心霍澜音听到旁人谈论卫瞻会想起过去不开心的记忆。

再说了,过去半年,再听到卫瞻的消息,莺时心里也犯怵。当初她是真的以为自家姑娘是被野狼给吃了,那么绝望和难过的情况下才敢用那样的语气斥责卫瞻,如今想来还要后怕。

王景行看不见霍澜音的表情,可是看见莺时望向霍澜音时眼中的担忧。他收回了视线。

过了好一会儿,外面的大雨忽然变小,只剩下蒙蒙细雨。避了半天的商贩们立刻收拾东西往外走。霍澜音并不急,等其他人都走了,才迈出小寺庙的门槛。

她回过头,挽起帷帽的白纱,抬眼望向王景行,问:“表哥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王景行直视霍澜音的目光,反问:“这重要吗?”

霍澜音一怔,心里忽然变得轻松许多,她的眉眼间逐渐浮现笑意。

相视一笑。

王景行问:“我更想知道表妹现在可好?”

“嗯。”霍澜音轻轻点头,“很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自食其力,日子简单、充实又惬意。”

“这便足够。”王景行弯唇。

霍澜音将白纱放下来,和王景行一起往前走。她说:“对了,还请表哥回到西泽之后不要将我在这里的事情说出去,也不要让旁人知道我就是梅无。”

“连你母亲也不说?她总是很挂念你。”

霍澜音有些惊讶,她转过头望向王景行,诧异问:“表哥见过我母亲?”

王景行别开眼,说:“只是去看望过几次。”

霍澜音了然,诚心道谢:“多谢表哥的照拂。”

王景行淡淡笑着,道:“不过是顺路罢了,表妹不必记挂在心里。”

霍澜音也没有将话说穿,而是说:“还是暂时不要与我母亲说。等过一段时日,我再稳妥些置换套大些的宅子,再将她接过来。”

王景行几乎脱口而出——“宅子的事情我给你办。”

然而,他没说。

君子不可乘人之危。他不允许自己的帮助成为霍澜音的负担。倘若真的如霍澜音所说,她享受于现在简单又充实的自食其力,他自然不能去打扰。

接下来的一路上,两个人几乎没有再说什么话,直到到了不二楼。不二楼的伙计远远看见霍澜音,立刻跑出来迎接。

王景行立在外面没有跟进去,道:“贤弟先忙,我也有些生意的事情要忙。”

听见这一声“贤弟”,霍澜音不禁莞尔。她笑着点头:“王兄尽管去忙自己的事情。”

王景行含笑颔首。

他站在不二楼的门外,目送霍澜音走进去。

王家的伙计张望了一阵,找到王景行的身影,急忙跑过来,急说:“二爷,您去哪儿了?几家掌柜的亲自过来,账本堆了可厚一层,就等着您来查账了!”

“知道了。”

王景行一手负于身后,不紧不慢地离开。大片零碎的记忆浮现在他的眼前,皆是霍澜音从小到大的一颦一笑。霍澜音并不知道,在很多年前,王景行总是站在远处默默地望着她。那时她还是个梳着丱发的小姑娘,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他站在远处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出落得越来越漂亮,成为了西泽众多男儿心仪的第一美人,看着西泽媒人踏破周家门槛,看着她与沈家定亲……

王景行知道周自仪对他的评价。高兴不过一瞬。庶出,便是两个人之间最大的沟壑,阻断了他所有的念想,使他从未有过奢望。

即使霍澜音如今从云端跌进泥里,于王景行而言,霍澜音永远都是他心中的云端月。

王景行刚走过对街,忽停下来,回头指了指对面的不二楼,道:“约一下不二楼的老板,把不二楼盘下来。”

“啊?”伙计有些意外,“这不二楼可是丰白城玉石生意的龙头,不二楼的老板老奸巨猾。这价钱……”

“随他开。”

霍澜音由着不二楼的伙计领到三楼。店伙计一边领路一边说:“那个大老板今儿个在,我们老板正在接待。老板让我带先生先去挑原料。”

店伙计打开玉料库房,里面摆放着各种上等的玉料。

“我们老板说了,一定要选到和先前那枚扳指一模一样的料子。”

霍澜音诧异地问:“那位买家是要仿造?”

店伙计笑了,道:“先生说笑了。都是出自您的手,哪来仿造一说。”

霍澜音捻摸一块玉料,摇摇头:“这世间每一块玉都是独一无二。就算还是我来操刀,也雕磨不出一枚一模一样的扳指。那位买家既然指名要我操刀,不若信任我,让我重新雕磨一个全新的扳指。”

“这……要不我去问问?”

霍澜音点头。

店伙计出去好一会儿,不二楼的赵老板亲自过来。他捋着胡须笑着说:“赵某做了这么多年玉石生意,十分认同梅无先生的话。刚刚转达了先生的意思,那位买家想要见先生。”

“好。”霍澜音很想做这笔买卖,答应下来。

赵老板亲自带着霍澜音登上五楼。霍澜音知道不二楼的大致布置,店中价值连城的玉石都放在五楼。

走到五楼玉厅外,赵老板开口:“纪公子,梅无先生到了。”

他又为难地看向霍澜音:“这帷帽……”

霍澜音摘了帷帽递给莺时,独自迈进厅中,好奇地望向纪公子。

纪公子一袭白衣,青丝高束,身量修长。他背对着霍澜音,把玩着柜台上的无价美玉。

第68章

“纪公子。”霍澜音的视线逐渐上移,慢慢皱起眉。面前的纪公子给她一种熟悉感,可她分明不认识什么姓纪的人。

纪公子转过身来。

霍澜音微微惊讶。纵使有着西泽第一美人之称,霍澜音还是因为面前这位纪公子的容貌惊了一下。

他肤色很白,将完美的五官衬得格外鲜明生动。若用“漂亮”一词形容男子总觉得不合宜。可霍澜音一时之间竟寻不到更贴切的词汇。若非要换个词汇,那便是完美——完美不似凡间人。虽用“漂亮”一词形容他,他却和女气毫不沾边。相反,剑眉朗目,轮廓分明。他是温和的,却也是耀目的,流转的眸光中又带着天生的高傲仪态。一身简单的柔缎白衣遮不住他骨子里的华贵,却为他添了几分画中人的仙意。

玉厅很暗,却因他一瞬间明亮鲜活起来。

半开的小轩窗投下昏黄的光影,细小的尘埃在光影里跳跃着。

四目相对,霍澜音瞬间回过神来,心想这样的贵族公子哥儿定然出身高贵,说不定是从京中来的。怪不得赵老板如此看重。

纪公子好似从画卷中走出,朝霍澜音走来,皎如玉树临风前。

他似乎轻笑了一下,可当霍澜音再去看他,不得不怀疑刚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当他走近,霍澜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有些困扰地仰头望着他。

“梅无?”他开口。他的声音是四月风,是石落清溪涟漪起。

“是,我是。”霍澜音蹙起的眉头慢慢舒展开。

兴许是她想多了吧。她不仅不认识什么姓纪的公子哥儿,也不曾听过这个声音。她不再乱想,打算努力劝说。

“纪公子,听说您想要一枚和望山一模一样的扳指?”

望山,正是那枚扳指的名字。

梅无虽然作品不多,可每一件玉器都被爱玉之人所知。这枚望山也是梅无很出名的作品,曾被高价拍卖。同时,自然也有很多人想要这枚扳指。

“是。”纪公子望着霍澜音的眼睛,“得不到的总是不甘心。”

不知道为什么,四目相对时,霍澜音莫名有一种心虚的感觉。她别开眼,继续说:“这世间每一块玉石都是独一无二的。就算再雕磨一块再像望山的扳指,也不是望山。”

“做不出来?”他视线下移,落在霍澜音的领口。

霍澜音犹豫了一下,诚恳道:“我很想接下纪公子这笔生意,可若纪公子想要一枚和望山相似的扳指,我倒是可以做出来。但若是要一模一样的扳指,我实在是能力不足。若公子相信我的手艺,我愿为公子特别雕磨一枚更合适的扳指。不知公子可否……”

“好。”

他答应得那么爽快,反倒是让霍澜音惊讶地怔了一下。她分明还准备了好些说辞,竟也没能说出来。

霍澜音弯起眼睛来,说道:“定然不会让公子失望。”

她低着头从肩上背着的木匣中取出软尺,道:“公子伸手,我来量一下尺寸。”

纪公子抬起右手,忽然又放下,将左手递给霍澜音。

霍澜音垂着眼睫,将软尺绕过他的拇指,轻轻缠绕了一圈。她的指尖儿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她有些别扭地迅速收回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默默在软尺上做好记号。

“好了。”霍澜音收回软尺,抬头看向纪公子,这才发现他一直在审视着她。目光有些古怪。

她说:“也不知道纪公子的喜好。公子和我一起去三楼选玉料如何?”

“好。”

到了三楼的玉料室,纪公子走在霍澜音身侧,浏览着室内摆放的一块块玉石。他几乎没怎么开过口,也看不出对玉石有多大的兴趣。霍澜音只好硬着头皮一边走一边给他介绍玉料。

偌大的玉料室,除了两个人轻缓的脚步声,只有霍澜音不曾停歇的甜软讲解声。

直到将玉料室中所有的玉石都看了一遍,纪公子还是不曾说出要选用哪一块,霍澜音有些苦恼地问:“公子,这些玉料你都不满意吗?我瞧着许多都很合适。”

纪公子随手从柜子里拿了一块玉料子递给霍澜音。

霍澜音接过来仔细打量了一番,笑着说:“可以的。这块玉石不管是色泽、大小还是质地都是很适合做扳指。公子好眼力,若是没有再看好的玉料,就选这一块好啦。”

“好。”他说。

霍澜音脸上的笑有些僵,再次略别扭地向后退了一步。她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对上纪公子的目光,面前的这位大客户都会给她一种很强烈的压迫感。

纪公子瞥了一眼霍澜音左肩上背着的木匣子,道:“很香。在卖些什么香料?”

霍澜音念了几种香料的名字,问:“公子可需要?”

他随意点头,道:“拿出来瞧瞧。”

霍澜音将木匣子放在桌子上,取出里面的几种香料递给他。

纪公子扯开塞子,将几个小瓷瓶放在鼻前依次闻了闻。霍澜音仔细瞧着他的脸色,却发现他始终面无表情,那双隐隐带着一丝极浅笑意的眸子也同样看不出来情绪,倒是轻嗅香料的样子有几分认真。

等他将最后一瓶香料也放下,霍澜音才开口:“可是都不满意?”

“都不好闻。”

霍澜音皱眉,她将香料一瓶瓶放回木匣子,好声好气地说:“许是香料不和公子的喜好。”

能做成扳指的买卖已是大喜事。相比之下,这些香料能不能卖出去倒也没那么重要。

“纪公子,那我这便回去雕磨扳指。定然不会让公子失望。”

纪公子点头。

霍澜音转身的时候,纪公子忽然用修长的手指挑起了一绺儿她高束的长发。霍澜音懵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警惕向后退了退。

其实霍澜音不过是在外面行走时穿着男装戴着帷帽遮掩,她知道自己女扮男装并瞒不住人。声音瞒不了人,离得近了也很容易发现她的女儿身。

纪公子古怪地笑了一下,似乎说了个什么词儿,可是霍澜音没有听清。他转过身去,留给霍澜音一个挺拔的笔直脊背。

霍澜音也不敢再在玉料室多待,握紧木匣子的肩带,又望了一眼古怪的纪公子的背影,转身走了出去。

先前小石头回家去取雨伞,已经回来,和莺时等在楼下。两个人说说笑笑,不知道小石头说了什么惹得莺时开心地几乎蹦起来。

王景行匆匆处理完几家商铺的事情,尽快赶过来,同样站在不二楼的楼下等着霍澜音出来。

赵老板听说霍澜音将这笔单子成功揽下来,笑得乐不拢嘴。要知道虽然是霍澜音接的单子,他从中也是能狠赚一笔。他高兴地亲自送霍澜音出去。

能做成这笔买卖,霍澜音自己也很开心。她望着天边雨后的彩虹,欢心地弯起眼睛来。

“公子,怎么样啦?”莺时问。

霍澜音笑着点头,接过莺时递过来的白纱帷帽戴上。

“我就知道一定行的!”莺时开心地说。

“对对对,一定行!必须行!嘿嘿嘿!”小石头在一旁笑嘻嘻地附和。

王景行问道:“看你许久才出来,可是一切顺利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霍澜音愣了一下,临走前纪公子古怪地挑起她头发的那一幕浮现眼前,让她心里有些别扭。不过她并不打算将这事儿说出来,只说:“都挺顺利的,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王景行含笑点头,道:“那是最好不过。已经过了午时,吃过饭再回家罢。刚好我知道一家店铺的东西味道不错。”

霍澜音稍微犹豫了一下,便点了头。

纪公子立在不二楼三楼窗户旁边,居高临下望着下方的霍澜音和王景行一并走向不远处的四春楼。他眯起眼睛,轻嗤了一声,低声骂了句:“蠢货。”

霍澜音一行人在四春楼坐下,店小二赶忙过来招呼。王景行先点了几道招牌菜,然后让霍澜音来点菜。

霍澜音点了几道素菜。

王景行有些惊讶地看向霍澜音,他可记得霍澜音是极喜欢吃甜肉的。

“表哥好像对这里很熟悉。”霍澜音道。

王景行也不隐瞒,他点点头,道:“这间酒楼是我开的。”

“哇,那个人长得好好看呀!”莺时忽然说。

霍澜音和王景行都顺着莺时手指的方向看去。霍澜音几不可见地皱眉。在外面长街正朝四春楼走来的那个人正是纪公子。

纪公子走进四春楼,惹来不少人的纷纷打量。他寻一僻静处坐下,对那种好奇的目光熟视无睹。

“呦,这是外地来的小哥儿吧?我瞧着脸生得很呐!”人高马大的焦高喝得醉醺醺地,一步三晃地朝纪公子走去。

看着这一幕,霍澜音心里微沉,暗道一声:坏了。

这个焦高是丰白城的泼皮头子,时常为非作歹。而且……他这人好男风。曾经将一个十五六岁的秀才逼得上吊。

“一个人啊,跟哥儿几个一起坐嘛。”焦高指了指另一旁的桌子。那张桌子旁边坐了七八个人。一个个都长得虎背熊腰,刀剑随手放在一旁。一个个喝得都不少,不怀好意地望过来。

大厅里吃饭的宾客们也都开始悄悄等着看笑话。

霍澜音犹豫了一下,轻咳了一声,故意拿出低沉的嗓音,高声说:“纪兄,过来坐!”

霍澜音一下子将望向纪公子的目光都吸引了来。

莺时小声嘟囔:“还是不要生事了吧……”

纪公子几不可见地扯起唇角,他起身,无视杵在他面前的焦高,缓步朝霍澜音走过去。

厅中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跟随者他的脚步。

第69章

他像光源。

焦高眯着一双小眼睛,目光死死跟着他的背影。

“算了算了,焦哥,咱们一会儿还得去九回楼谈生意。可不能让徐老板等着咱们。”一个男人起身,去拉焦高。

另外一个喝得脸上通红的男人也起身去拉焦高,赔着笑脸说:“焦老板,小齐可等着你呐!”

他又凑到焦高的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

焦高搓了搓鼻子,还没开口先打了个酒嗝,才说:“走走,咱们继续喝酒!”

焦高在坐下之前又垂涎地望了一眼卫瞻。喝得太多,他反应有些慢。平时里滴溜溜转着的小对眼十分缓慢地转动了一圈,嘿嘿笑了两声,慢悠悠地说了声:“走着瞧——”

一场争端就这么歇了,围观看戏的人有些意兴阑珊。而作为当事人,卫瞻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他越是这样浑不在意,看戏的人越被勾得心痒痒。哪有看戏看一半的道理?可焦高的确有事,他刚坐下没多久,和同桌的人说了几句话,一行人付了账离开。临走前,焦高又一次意味不明地看了卫瞻一眼。

等焦高走出四春楼,霍澜音这才松了口气。她看得出来这个泼皮头子明显不会善罢甘休,不过焦高以后会不会对纪公子下手,她可就管不着了。眼下她好不容易接了这么大一个单子,还没完单,甚至连定金都没收到,纪公子若就这么被焦高劫走,谁付她的钱?

“公子,这人是谁呀?”莺时小声问。

霍澜音介绍:“这位纪公子是不二楼的买家,刚在我手里定下一个单子,算是我的老板。”

自从卫瞻坐下,王景行好奇又警惕地暗中打量着卫瞻。而当霍澜音一开口,他便立刻转过视线,含笑望着霍澜音。

霍澜音再给卫瞻介绍:“纪公子,这位是我的表兄,也是四春楼的老板。”

王景行轻轻颔首,卫瞻瞥了他一眼,他颔首的细微动作都带着一股挺拔的傲气。

“酒菜来喽!”店小二将食托高举过头顶,穿过过道,一溜小跑着过来上菜。

一行人点的菜陆续摆上来,霍澜音对卫瞻道:“纪公子,你再点些什么?”

卫瞻瞥了一眼桌子上的菜,随口道:“面。”

“好哩!”店小二刚要走,王景行又将他叫下,多点了两道霍澜音没有听过的菜。

霍澜音觉得点的菜有些多,不过她并没有说出来,反倒是王景行缓声对她解释:“这两道菜是店里的招牌素菜。”

霍澜音惊讶地抬起眼睛望向王景行,对上他含笑的温和眸子。霍澜音轻轻别开目光,端起面前的茶盏,小小抿了口凉茶。

卫瞻目光凉薄地瞧着这一幕。

卫瞻要的阳春面和王景行后来点的两道菜也端上来,几个人才开始吃饭。

王景行右手拿起公筷夹起一块桂米酥,左手用小碟接着,将桂米酥放在霍澜音面前的菜碟中,道:“试试这个。”

霍澜音咬了一口,又酥又软,入口即化,还有那股淡淡的桂花香在唇齿间流连。她弯着眼睛笑起来,点头说:“是好吃得很。”

“喜欢就好。”王景行说着,动作自然地将店小二摆在霍澜音面前的一碟酱肘子拿起来,放得离霍澜音远些。

他看了看,发现卫瞻面前的地方空一些,于是将酱肘子摆在了卫瞻的面前,道:“纪公子可以尝尝这道菜,味道很不错,是店里的招牌。”

“你店里的招牌还不少。”卫瞻没抬头,“我吃素。”

王景行怔了一下,忙道:“抱歉。”

他又将那碟酱肘子和小石头面前的一道凉菜换了个位置。

霍澜音隐约觉得卫瞻的声音有些冷意,她抬眼去看卫瞻,看见他正面无表情地用筷子将阳春面上洒的葱花香菜挑出去,动作慢条斯理,耐心十足。霍澜音愣了一下。

卫瞻撩起眼皮,对上霍澜音惊讶的目光。他挑眉,问:“怎么?”

霍澜音回过神来,道:“以前的一位旧识如纪公子一般,一点葱花香菜也不能吃,即使饥寒交迫,也坚决不碰。”

“旧识。”卫瞻重复。

他又问:“什么旧识?”

“记不太清了。”霍澜音垂着眼睛笑笑,她转过头喊来店小二又要一份阳春面,叮嘱不要放任何葱花香菜。

第二碗阳春面还没有送上来,霍澜音对卫瞻道:“纪公子是外地人吧?听着是京中口音……”

“你认识京中人?”卫瞻打断她。

望着卫瞻的眼睛,霍澜音心里莫名觉得一阵慌乱,她别开视线,胡乱敷衍过去:“丰白城来来往往,接触过一些京中人。不二楼的赵老板也是来自京中,操着一口京城腔调。”

她顿了顿,才继续说:“我是想说,纪公子身为外地人对丰白城的情况可能不太清楚。刚刚那个人是这一片的泼皮头子,有些麻烦。瞧着公子言行许是京中贵人的家庭,下次出行身边还是带着些侍从比较好。”

卫瞻吃了一口面,眉头微粥,不太满意地将筷子放下,才道:“侍从?是不是还应当带着武器傍身?”

“理当如此。”霍澜音点头。

卫瞻笑了一下,道:“弩如何?”

霍澜音握着筷子的手一抖,筷子掉到桌子上,打翻了茶盏,茶水沿着桌面缓缓流淌。

卫瞻有些意外地看向霍澜音,没想到她反应会这么大。

“呀!”莺时赶忙去拿帕子。然而她还没有将腰间的帕子拿给霍澜音,王景行已经将棉帕递到霍澜音面前。

霍澜音冲王景行弯弯唇,接过棉帕擦拭将要流下桌面的茶渍。

卫瞻捏着小小的茶盏,饮了一口凉茶。

王景行望着霍澜音,温声开口:“你也是。丰白城繁华归繁华,同时也够龙蛇混杂。下次再来这边不要自己。”

“我都带着莺时和小石头的。”霍澜音微笑着。

王景行还是不太放心。莺时不过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小石头虽然有些蛮力,可毕竟年纪也不大。

他道:“还是稳妥些好。”

王景行默了默,有些犹豫地开口:“最近我每日都要来这边,你哪日要过来,我送你不过顺路。”

他声音略低,带着丝试探。他斟酌了言语,思来想去还是担心唐突冒犯,惹得霍澜音不喜。

霍澜音唇畔的笑意不减,她认真点头,感激地说:“好。记得了。”

她学男子,双手抱拳,含笑道:“下次出门那就麻烦王兄保驾护航了!”

王景行心里顿时松了口气,眉眼间的笑意也多了几分。

卫瞻指间的茶盏空了,他端起茶壶又倒了一盏凉茶。

一行三个商人在霍澜音这一桌旁边坐下,喊来店小二,操着一口京腔点了饭菜,饭菜还没端上来的时候,三个商人一边等着菜,一边闲谈。

“……如今这形式可真是看不懂。怎么就真的改立太子了?”

“就是啊!当初不是都说圣上只是一时气恼废了太子?这怎么不仅没重立,才这么短的时间就要立二皇子为太子了?”

“虽然前太子一时糊涂练了邪功,可那些政绩和战功摆在那里。二皇子资质平平毫无建树,关键二皇子还是个孩童啊……”

霍澜音本来没打算听旁人的对话,可是这几个人提到了卫瞻,她不由自主走了神。

卫瞻打量着霍澜音的神色。

坐在霍澜音对面的王景行抬起头,眉头微皱,担忧地望着她。他犹豫了片刻,道:“大家都吃完了,我们走吧。”

莺时小心翼翼地去看了看霍澜音的脸色,赶忙将筷子放下来,说:“是吃好了。”

小石头嘴里嚼着肘子肉,想说他可没吃完啊!

霍澜音回过神来,弯着唇浅笑。她对小石头说:“不急,慢慢吃。”

说着,她拿起筷子,慢悠悠地继续吃起来。

旁边一桌的几个人仍旧在谈着京中事情,口中时不时蹦出太子。酒楼人多,闲人更多。听见他们几个人这么说,一些闲人好奇地围过来打听。

莺时狠狠地瞪了小石头一眼。小石头懵头懵脑得搞不清状况,不过他看懂了莺时的警告,又大大咬了一口肘子肉胡乱咽下,放了筷子,说:“我也吃饱了!”

走出四春楼,霍澜音面色如常。她对卫瞻说会尽量早日完成扳指,就此告别。

四春楼的店小二跑出来找王景行,小声嘀咕了一些店里的事情。王景行微微皱眉,对霍澜音道:“你先走,逛逛也可。我回去办些事情,最多一刻钟便下来追你。”

“好。”霍澜音点头。

王景行脚步匆匆地重新回到四春楼。

小石头立刻说:“公子,反正要等王公子,我想去前街给小芽子买根头绳,嘿嘿!”

“去吧,莺时你也去。小石头不会挑这些,你去帮着挑选。我哪里也不走,就在这儿等着你们和王公子回来。”霍澜音说。

等小石头和莺时都走了,霍澜音才发现卫瞻一直站在她身边,没有离开。

霍澜音有些疑惑地望向卫瞻,问:“公子是要去哪里?”

卫瞻“唔”了一声,思索了一番,才道:“贱内跑了,要找一找。”

霍澜音怔了怔,没有想到第一次见面,纪公子会对她说这样私密的事情。她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接话,默了默,才问:“公子可知她去了哪里,可有她的下落了?”

卫瞻扯起唇角古怪地笑了笑,语气莫测地悠悠道:“下落是有,刚瞧着她和野男人打情骂俏呢。”

霍澜音更懵,更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她笨拙地说:“一定是有误会,公子可当面问问她。莫要因为误会坏了一段好姻缘。”

第70章

“莫要因为误会坏了一段好姻缘……”卫瞻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且在“好姻缘”三个字上咬重了读音。

霍澜音心里想着早些做完那枚扳指收了钱,好换大宅子。眼前的卫瞻对于她来说就是行走的大宅子呀!

她软着声音去哄卫瞻,说道:“是呀。我相信这里面一定是有误会的。公子和夫人定然会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呵,谁想和她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卫瞻眯起眼睛望着远处熙熙攘攘的热闹人群。

霍澜音眉头轻轻揪起来,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实在是觉得面前的纪公子古怪得很。她试探着去劝:“既然还有感情,还是当面问清楚比较好,不要留下误会和遗憾呀……”

“有感情?为何如此断定?”卫瞻望着霍澜音的眼睛。

“公子来寻她证明对她有感情。公子就算误会了她,可我瞧着公子也没放弃要寻她,想来对她的感情是有些深的。”霍澜音认真道,“虽然我没有见过夫人,可相信夫人对公子也是有感情的。”

“我寻她是为了教训她。”卫瞻顿了顿,又道,“那个心思歹毒的女人对我有感情?嗤。你这都没见过那个满心算计的狐狸精就敢这般说?”

霍澜音觉得有些尴尬。这样私密的事情岂是刚认识就能随便当街讨论的?她也不好评判别人家里事啊……

霍澜音心想——我是不认识你媳妇儿啊,我连你也不认识啊,要不是为了那点钱,我哪里愿意当街理你这种怪人,听你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

霍澜音转念一想,兴许这位纪公子是因为妻子离家受了刺激,才会变成这样。瞧着卫瞻那张不似凡间人的面容,霍澜音顿时觉得有些惋惜。

她轻叹了一声,道:“公子容貌出众,夫人怎会舍得离开公子。”

容貌出众

卫瞻眼底的冷意稍缓,没再说话。

两个人沉默下来,偏偏耳旁是旁人的喧嚣,反倒让人觉得尴尬。霍澜音望着前方,看见在街道的另一边,有一个贩卖小孩子玩具的小贩推着车经过。

她戴上手中的帷帽,急忙小跑着穿过宽宽的街道,赶到小贩面前挑选买东西。

卫瞻冷眼看着她。

她戴着白纱帷帽,轻薄的白纱遮着她的脸,让卫瞻看不见她的表情。这种看不见她的脸她的神情的滋味可不怎么样。

卫瞻心里开始烦躁。

他又想起曾经的那段日子戴着皂纱日日遮面的人是他。那个时候的她是否也想去看他的神情却苦于帷帽的垂纱遮挡?

卫瞻眼前一晃,浮现昔日的画面。一片昏暗中,霍澜音软软偎在他的怀里,柔软的手心抚过他的脸,轻缓的语气里带着丝叹息,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她说——“殿下点了烛台来瞧我身上每一处,可我竟然连殿下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卫瞻心里微沉,嗤笑了一声。

想起那些有什么用?

就算当初有几分相信了她的鬼话,如今回头再看,方知这个小骗子往昔在他面前说的话根本没一句真话。

“让一让,让一让!”一辆马车从远处过来。赶车的马夫甩着马鞭鞭打前面的马,他的声音里有些慌张,显然是有些控制不住前面狂奔的马。

这条街道商贩行人众多,平日里马车经过都会默契地放慢马速。所以当这辆马车狂奔而来时,行人有些没反应过来。当马车前面的马冲得近了,他们才反应过来。惹起一阵惊呼、躲避。

车夫艰难地控制着将要发狂的两匹马。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起了变故。拉着马车的两匹马中的一匹不知道怎么挣脱开,撒开蹄子朝着前面的人群冲过去。

霍澜音想要躲避,可是人群挤来挤去,将她挤得跌跌撞撞。霍澜音也不清楚在慌乱的人群中,自己怎么挤得被撞到了一个妇人身上,那妇人发间戴着的簪子划破她的帷帽白纱。两个人跌跌撞撞朝着两个方向去,这一拉扯间,她的帷帽被扯得乱七八糟。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失了视线,不知道怎么就被挤出了人群。

她急忙将扯乱缠绕在脸上的白纱扯去,一抬头,对上冲过来的马。

她的心猛地一凛。

手腕忽然被人握住,后腰将落入一个人的掌心。她的脚步跟着旋转,整个身子落入一个微凉的坚硬怀抱。

霍澜音看着车夫跳上发狂的马,终于将马控制住。

她回头,对上卫瞻的目光,这才惊觉自己还在他的怀里。她的心跳忽然跳快了几拍。

“吓着了?”卫瞻垂眼看她。

霍澜音仰着脸望向卫瞻的眼睛,整个人僵在那里。

这种感觉真的太过熟悉,那种熟悉的感觉藏在她心底,随着她此时越跳越快的心跳,呼之欲出。

有一个人也曾这样问过她。

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声音,可是语调如出一辙。

“表妹!”王景行慌张地从街道的另一侧跑过来。

霍澜音回过神来,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攥着卫瞻的衣襟。她顿时觉得有些尴尬,慌张地松了手。她将手放下来,背到后腰,将卫瞻搭在她后腰的手推开,默默从卫瞻的怀里离开些。

她低着头,莫名觉得心虚不敢再去看卫瞻的眼睛。

“怎么样了?是不是吓坏了?有没有哪里受伤?”王景行关切地问。关心则乱,向来说话语速缓慢的他,焦急地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霍澜音轻轻摇头,说:“我没有事,表哥不用担心。幸好纪公子就在身边,眼疾手快救了我一把。”

王景行正色起来,也没了先前在四春楼时对卫瞻的堤防。他朝着卫瞻深深拱手作揖,诚恳道:“多谢纪公子相助。”

“用不着你谢。”

王景行满心都在挂念着霍澜音,没有听出来卫瞻语气里的不同寻常。

“公子!”莺时和小石头从远处跑回来。

“你没事吧?远远看着那马冲过去,吓死我了!”莺时说。

霍澜音摇头。

小石头哈哈笑了两声,说:“刚刚我们在对街看见公子差点被马踩,小莺时掐着我的胳膊哆哆嗦嗦地喊‘妈呀妈呀妈呀’,哈哈哈……笑死我!”

“你还笑!”莺时瞪他,追着要去打他。

“诶诶,咱们公子这不是没事嘛!”小石头绕到霍澜音身后躲避。

霍澜音瞧着他们两个打闹,嘴角不禁弯了弯。这样寻常又有生气的场面,曾是她渴望了许久的。等莺时和小石头绕着她跑了几圈,她才笑着说:“好啦,咱们回家去。”

卫瞻在一旁冷眼看着霍澜音笑起来的样子。看见了她真笑的样子,方知以前她对他的笑脸都是假的。

王景行走到不远处蹲下来,将那个被踩坏的帷帽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尘土。他觉得有些可惜。即使只是一个不值钱的帷帽,只要是她的东西,便觉得珍贵,弄坏了便觉得可惜。

就像小时候,霍澜音虽周家人去王家做客。她随手玩过且弄坏丢掉的玩具,也会被他捡起仔细收好。

“表哥?”

王景行走回去,晃了晃手里的帷帽,道:“许还能修。”

“不必修了吧。”霍澜音说。

“试试。”王景行坚持。

霍澜音笑笑,也不再多说。她望向身侧,这才发现卫瞻不见了踪影。她“咦”了一声,问:“你们谁看见纪公子是什么时候走的?”

莺时和小石头都摇头。

许久之后,霍澜音“哦”了一声,她将刚刚买的鸡毛毽子扔给小石头,说:“小芽子那个坏掉了,拿这个给她。走吧,回家。”

冯叔一家四口不是奴籍,只是普通的百姓。先前家里给老人治病欠了好些钱银,总是被追债,冯叔被打成重伤,宅院被占,才七八岁的小芽子差点被那群追债的人卖去青楼。机缘巧合之下,霍澜音帮他们还清了债务,买回祖宅,救回小芽子。之后在他们家住下。对于冯家人来说,他们和霍澜音的关系不是主仆,霍澜音是他们的恩人,一家人把正房让给霍澜音来住,仔细照顾。

回家之后,霍澜音被小芽子拉去陪她踢毽子。霍澜音只陪她玩了一会儿,回到房中,将雕磨扳指的工具一一摆好,认真地开始打磨玉料。

她也没想到当年养在深闺时的爱好,今日成了她生存的技能。

傍晚开始下雨,小芽子跟着莺时进了屋,帮忙整理花料。两个人静悄悄的,不想打扰专注的霍澜音。

一根蜡烛烧到尽头,莺时踮着脚尖走到霍澜音身边替换蜡烛。霍澜音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已经夜深了。

外面雷声阵阵,雨如瓢泼。

霍澜音看见小芽子张着大嘴打哈欠,她温柔笑着:“芽芽,回屋睡觉去。莺时,你给芽芽穿好蓑衣,别淋病了。”

“不用,这么近不怕淋!”小芽子从凳子上跳下来,将门推开一条缝,观察了一下外面的暴雨,深吸了一口气,冲刺一样跑出去,大雨中,羊角辫跌跌撞撞。

“这孩子……”霍澜音摇摇头。她将小轩窗推开一个角,一直看着小芽子跑回房间才放心。她刚想放下小轩窗,看见冯叔穿着蓑衣走出屋子,提着一盏不甚灯笼,去开院门。

雨声太大,霍澜音倒是没有听见敲门声。可是这么大的雨,谁会这么晚登门?她诧异望向院门口。

“这个天儿,什么人叩门呐?”冯叔推开门闩,拉开一扇木门,眯着眼睛去看站在院外的人。

卫瞻站在暴雨中,雨水顺着他的脸颊轮廓淌落。他全身已经湿透,可是没有半分狼狈之态。他淡然从容地开口:“避雨。”

第71章

“这……”冯叔犹豫起来,眯着眼睛仔细审视着卫瞻。暴雨倾落,连视线都不甚清晰。若是往常,冯叔肯定将人领进屋,再让冯婶熬一碗驱寒的姜汤。可是如今霍澜音住在这里,他难免想得多了些。毕竟前些日子,还有无赖泼皮想要打霍澜音的主意。

“爹,这么晚谁在外面?”小石头从屋里出来,站在屋檐下望向卫瞻。

“这人说是要避雨。”冯叔朝儿子解释。

小石头看清暴雨中的卫瞻,立刻“哎呦”了一声,撑起门口的一把伞冲进雨中。

“原来是纪公子,快进来!快进来!”小石头将手中的雨伞高举在卫瞻头顶。

他急忙跟冯叔解释:“这位是纪公子,是咱们家公子今儿个刚接的生意的买家老板!”

“哦哦!”冯叔赶紧将人请进来,又大声招呼冯婶去准备热水和姜汤。

卫瞻脚步并不急,目光扫了一圈简单的农家小院。目光在亮着灯光的主屋多停留了一会儿。

冯叔亲自将卫瞻领进屋子里避雨。小石头呱唧呱唧踩在雨泥里,去跟霍澜音说这事儿。

卫瞻站在门口的时候,隔着暴雨,霍澜音什么都看不清。当卫瞻逐渐走近庭院,雨水如幕,天色也昏暗。霍澜音仍旧看不清卫瞻的脸,可是她看着雨中卫瞻逐渐走近的身形,莫名觉得熟悉。

“怎么可能呢……”霍澜音轻轻摇头。

“公子,今儿个遇见的那位纪公子来避雨。他全身上下都淋透了!”小石头咚咚敲门,站在外面大声说。

霍澜音回过神来,吩咐小石头招待着。她放下手中的玉料子,穿上外衣。

莺时忙说:“姑娘,你就这个样子出去?”

霍澜音沐浴过后青丝放下来,身上穿着女装。

“没事。他知道我是女子。”

霍澜音拿起门口的雨伞,推开门,外面的风雨立刻灌进来。她脚步匆匆地站在檐下贴着墙壁往正厅去,明明不过几步路,大雨还是打湿了她的裙子。

卫瞻立在厅中正中央的位置,抬头望着墙壁上悬挂的山河图。

霍澜音迈进门槛,望着卫瞻的背影微微蹙眉。她问:“这样的天气,纪公子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

“迷路。”

霍澜音怔了一下,才说:“忘记纪公子是外地人,对丰白城不熟。姜汤和热水都在准备,纪公子要稍等一会儿。”

卫瞻转过身来,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霍澜音,说:“你还是穿女装好看些。”

霍澜音顿时觉得有些尴尬。这也……太唐突了吧?霍澜音甚至觉得眼前这位纪公子的夫人之所以跑了,该不会正是因为受不了他这般不正经吧?

这般好看的一张脸,怎么是这么个轻浮的性子?怪可惜的。

不过这些都与她无关。等生意做完,她可不愿意再理这怪人。

心里百转千回,她面上却是什么都没显露出来。她端庄微笑着,温声解释:“女子在外多有不便,为省麻烦才穿了男装,倒也不是为了欺骗什么。”

卫瞻问:“这是你画的?”

“是,无聊时绘的。让纪公子见笑了。”

没过多久,莺时端着姜汤进来。

霍澜音说:“虽然是夏日,可淋了这么的雨,也是很容易染上风寒的。纪公子喝些姜汤驱寒,以防万一。”

卫瞻皱眉,颇为嫌弃地瞥了一眼莺时放在桌子上的姜汤,道:“不喝。”

“还是喝一些才好。”霍澜音温声劝着。

闻着姜的味道,卫瞻心里一阵烦躁。他说:“我不吃姜。”

“可是……”

卫瞻深吸一口气,直视霍澜音的眼睛,道:“如果吃屎可以预防风寒,你吃吗?”

“啊?”霍澜音惊愕地睁大眼睛,怔怔望着卫瞻,眼睫如刷子般轻轻滑过。

卫瞻愠气稍歇,他转过头不去看霍澜音那双难看得要死的眼睛,烦躁地说:“让我吃姜等于让你吃屎。”

莺时实在是没忍住,只能转过头,使劲儿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免得笑出声来。

“那随公子了。”霍澜音在一旁的玫瑰椅中坐下,弯下腰,用帕子擦裙子上的雨水,不想再理卫瞻。

半晌,卫瞻转过身来,刚想坐下,霍澜音忽然出声阻止卫瞻坐下。

“等等……这家具是新买来的,公子身上已经湿透了,还是……别坐了吧?”

卫瞻动作一僵,意外地看向霍澜音。

霍澜音弯起眼睛,一脸的单纯无辜。

她又说:“对了,玉料的钱是我付给了赵老板。按照规矩,纪公子该给我定金。”

厅中忽然沉默下来,唯有外面的雷雨声。

“明日给你。”卫瞻望着霍澜音的这张笑脸,平生第一次明白了何为咬牙切齿。

“那再好不过啦。”霍澜音眼睛更弯,笑得更甜了。

小石头跑进来,说:“热水都已经准备好哩!”

霍澜音站起来,收了脸上的笑,说道:“纪公子不愿意喝姜汤,可总要泡个热水澡换身干净的衣服。家里有没人穿过的新衣服,只是尺寸可能不太合适,还要让纪公子将就一下。”

卫瞻早就受不了这一身的湿漉漉,恨不得立刻将这身衣服脱下来。小石头引着卫瞻去了浴间,霍澜音回到房中。

本来霍澜音已经打算歇下了,可卫瞻还没安顿下来,她暂且还不能睡,只好坐在长桌前,继续磨起玉料。

她有些困了,导致精神有些不济,手中的动作也慢下来。

“这扳指是为纪公子所做,要投其所好才好,他喜欢望山……”霍澜音喃喃自语。

想到望山,难免想起那些她拼命想要忘记的过往。

记忆如水,一旦打开了门,倾洒而出。

过了一会儿,霍澜音抬起头望向梳妆台下的小抽屉。她起身走过去,坐在梳妆台前,犹豫了半晌,才拉开小抽屉,拿出里面的那枚假扳指。

当初她来到丰白城,将脖子上的这枚假扳指取了下来收进抽屉。那之后,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去瞧这枚假扳指。她这才发现上面缠绕的布条有些脏,角落里沾了些血迹。因为布料颜色颇深,先前竟是没发现。

霍澜音拿起剪子,小心翼翼将布条剪开,打算换一块布条缝上。

然而玄色的布条拆下,霍澜音握着里面的扳指整个人愣住了。

“望山?怎么会……”

霍澜音的手颤了一下,手心的扳指差点跌落。她牢牢将扳指握紧。心里乱糟糟的,怎么都想不通。

她分明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能在卫瞻不怀疑的情况下,用布条将路边随便买的假扳指缝上,替代望山。真正的望山,早就被她拿去琳琅阁卖掉了啊!

怎么会……

布条之下怎么会是望山?它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霍澜音想不通,心里怦怦怦跳着,莫名紧张。

“难道是那次……”霍澜音讷讷自语。

那次她被歹人卖去青楼,她被劫持的路上故意扯下扳指扔出马车,想给卫瞻留下线索。后来卫瞻及时赶来,将她救下。回去时,他将假扳指交还给她。

“是殿下换回了扳指?从那个时候他便知道我将望山卖了?”霍澜音猛地站起来,不敢置信。

外面的雨毫无停歇的意思,雨声糟乱,霍澜音心里也很乱。

卫瞻脱下湿漉漉的衣服,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霍澜音外出时女扮男装,所以她有不少男装。便从没有穿过的男装里,挑了一套大号的送过来给卫瞻暂时穿着。可即使是最大号,在卫瞻穿来,尺寸也实在是小了些。

卫瞻看着露出手腕的袖口,不甚满意。

将低下头,闻了闻袖子。

“啧,果真是新衣服。”

一点都没有她身上的香味儿。

卫瞻回到前厅,霍澜音已经在那里等着他。

“多谢招待。只是这雨这么大,我也走不出去,只好借宿一晚。”卫瞻望着霍澜音,“应当没问题吧?”

霍澜音温柔笑着,说:“这儿是偏远的农庄,附近也没有酒楼客栈。这样的天气,怎么会将纪公子撵出去?”

卫瞻拢着袖子。

“不过,”霍澜音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纪公子也瞧出来了,我家老老小小六口人,宅院就这么大,所有的房间都占着,的确没什么客房。”

卫瞻竖眉,问:“怎么?这是打算让我打地铺还是睡前厅?”

“不不不……”霍澜音连连摇头,“公子说笑了,我哪里敢这般无礼。”

卫瞻瞥着霍澜音,一时之间没猜透她什么意思。

小石头从外面跑进来,笑着说:“王公子已经到了!”

“快请进来。”霍澜音起身,走到门口相迎。

王景行落后小石头没几步,紧接着迈进门槛。他抬起手臂虚挡了一下,微笑着对霍澜音说:“门口寒,别吹风,快进去。”

霍澜音冲他笑着点头,向后退去,回到厅中。

王景行一边往里走,一边对霍澜音说:“小石头都与我说了。”

“不会麻烦表哥吧?”霍澜音温声询问。

“这样的小事谈何麻烦。”王景行谦谦有礼。

卫瞻的脸色冷下去。

王景行这才将目光从霍澜音的脸上移开,望向卫瞻。他和气地拱手,道:“这一片的确偏僻,不曾想纪公子竟会在这样的天气迷路。”

卫瞻冷眼看着他,没吭声。

王景行继续道:“还望纪公子莫嫌屋陋,到寒舍暂住一晚。”

卫瞻的脸色彻底冷下去,已有些难看。

霍澜音走到王景行身边,看向卫瞻,笑着说:“幸好表兄住在隔壁,也可让纪公子暂住一晚。”

卫瞻笑了,他慢条斯理地用指腹捻了捻袖口。

怎么那么想“嘎嘣”两声,将这两人的脖子给拧了啊?

第72章

“纪公子是对这个安排不满意吗?”霍澜音疑惑问。

“满意,当然满意。”卫瞻慢悠悠地回话。

卫瞻跟王景行去了隔壁农院,已将要到寅时。霍澜音打着哈欠,让大家都各自回屋睡去。

莺时是最后一个走的,她一直陪着霍澜音进了屋,然后给霍澜音拿了一套干净的寝衣。

“姑娘,咱们院里明明有一间客房呀,怎么把纪公子安排到王家表少爷的院子了?我听小石头说王家表少爷已经歇下了,又是这样的暴雨,着实把表少爷折腾了一回。”

霍澜音接过莺时递过来的寝衣抱在膝上,道:“今晚的确是太麻烦表哥了。我瞧着后院的果子已经熟了。明儿咱们摘一些送过去。”

莺时眼珠儿慢悠悠转了一圈儿,挨着霍澜音坐下,笑嘻嘻地说:“表少爷想要的恐怕不是果子呀!”

霍澜音垂着眼睛,抚摸着膝上的寝衣。默了默,她说:“日子过得拮据,暂且也没旁的可回礼。只能先记下,日后再说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姑娘……我们可都看得出来表少爷的心意呐!又送家具又送衣服,这个那个的……还直接买了隔壁宅院搬进去,为了什么多明显呀!”莺时双手托腮,“姑娘,这该不会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吧?”

霍澜音笑了一下。她摇摇头,说:“我心里都清楚,不迷。”

“那……姑娘是怎么想的呀?我瞧着姑娘和王家表少爷合适得很!”莺时望着霍澜音的眼睛亮晶晶的。

霍澜音却收了笑。

所谓合适,何尝不是一种对现实的妥协。

所谓合适,是在默认世间女子必要嫁人的前提下,寻个差不多的可靠人成亲。

原本的她会觉得这样没什么,因为每一个女人都是这样。甚至大部分女人连选择的余地的都没有。可如今,霍澜音却茫然了。她不懂为何一定要寻个所谓合适的人去成亲。

不懂婚嫁的意义在哪里。

难道婚嫁的全部意义就是找一个合适的人去依靠、去寻求庇护,然后繁衍子嗣过完一生?

她知道自己可能因为这段时日乱七八糟的经历,钻了牛角尖,但她暂时真的想不通。

霍澜音忽然有些想念兄长。从小到大,她每次遇到苦恼的事情,周自仪总是能用满腔的大道理宽慰她、指引她。

霍澜音暂时不想这个,让莺时回屋去。她也打算睡了。

“姑娘好好歇着。”莺时打着哈欠走出去。关门的时候,莺时忽然想到姑娘还是没告诉她为什么家里有一间客房,还要让纪公子住进王家表少爷的庭院呐?

霍澜音换寝衣,她的目光落在右小腿上触目惊心的疤痕。她很快移开视线,胡乱换好衣服。不去看,不想回忆。

屋子里的灯一直燃着,她侧躺在床上,望着摇曳的灯火光明缓缓闭上眼睛。

半晌,她忽然又睁开眼睛,确定屋子里的灯还亮着,这才放心地重新合上眼。

三番两次,反反复复。直到沉沉睡着。

等她睡熟,房门被轻轻推开。

卫瞻迈进门槛,瞥了一眼屋中燃着的两盏灯,缓步朝床榻的方向走去。两边的床幔只放下一边,另一边悬挂着。

这是不想让床榻里没有光?卫瞻又瞥了一眼屋子里的两盏灯。

他走到床边,俯视睡着的霍澜音。

她蜷缩着,面朝外侧侧躺着。明明是酷暑夏时,她整个身子缩在棉被中,被子拉得很高,遮了下巴和唇。

“不是想要自由?”卫瞻轻嗤了一声,“有了自由,也没见你高枕无忧逍遥快活。”

卫瞻刚想转身,颇为意外地重新看向霍澜音,借着光,这才看见她眼角噙着的泪。

卫瞻皱眉。

霍澜音在睡梦中小声啜涕着。

卫瞻冷眼瞧着她哭。梦中的眼泪总不是演戏吧?忆起记忆里她所有的楚楚眼泪和妩媚笑靥都带着目的,卫瞻忽觉得恶心。

他烦躁地转身。

“殿下,救我……”

卫瞻的脚步猛地停下来。

“救救我……救救我……”霍澜音睡梦中小声啜涕着呢喃。

卫瞻转过身,遥望着霍澜音,慢慢皱起眉。

半晌,他重新走回床榻,在床边坐下,审视着睡梦中的霍澜音。

眼泪从她的眼角溢出,窝在眼角鼻梁上。眼泪一点点聚多,终于滑过鼻梁,流进另一只眼,将眼睫打湿。

卫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哭。

他曾以为她真的死了,死于他的疏忽过失。

他什么也没做。“她的尸体”被埋时,他不在,旁人为她悼念洒泪时,他也不在。他冷脸下令启程,连看都不看一眼她的残坟。

他只是捡了一截“她”的指骨,而已。

他只是常常想起混乱片段记忆中,他失了神智掐着她脖子时,她哭着求他的样子,那双绝望无助的湿漉漉的眼睛如梦魇般折磨他许久。

她很害怕吧?

差点被他掐死,又遭到野狼撕咬生吞。

也或许,她根本就是被失去神智的他亲手掐死,后来的尸身才被野狼分食。

她死前一定很害怕很绝望吧?也不知道有没有哭着喊他向他求救。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是他要了她的命。

他是命定的孤家寡人,他不准许自己难过和想念。

可是后来呢?

卫瞻唇角轻扯,勾出一抹嘲讽的冷笑。

一切不过一个阴谋,她活得好好的,雕玉、种花、调香,作画,还能和老相好谈情说爱。

他若再晚来几个月,说不定她已经嫁了人,成了别人的妻。说不定大着肚子对他笑。

他以为的痛都是她的阴谋,她筹谋一切只是为了让他认为是他害死了她?让他余生活在愧疚自责中?

从满腔自责到愤怒愤恨,被他仔细收着的那一小节手骨成了最大的讽刺。现实给了他狠狠一巴掌,笑他才是天下第一号的蠢货。

“告诉孤,你这孩子只是一时起念。”卫瞻指腹捻去她眼窝里蓄着的泪,放进口中。

又咸又涩。

卫瞻起身。他离开前,故意吹熄了屋子里的蜡烛。

床榻上的霍澜音不安地翻来覆去,终于香汗淋漓地坐起来,大口喘着气。

“莺时!莺时!莺时——”

“来了!来了!莺时在!”莺时一边穿着外衣一边跑进屋,连鞋子都没穿。她慌忙坐在床边,让霍澜音靠在她的肩上。她反复轻拍霍澜音的背,劝着:“没事了,没事了,姑娘只是又做噩梦了,不要怕不要怕……”

霍澜音靠在莺时的肩上,目光呆呆的。

“对,不用怕。”她疲惫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轻声呢喃,“梦都是反的……”

莺时哭了。她哭着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还不如……”

她咬咬唇,哭着问霍澜音:“姑娘,你可后悔过?”

窗外的卫瞻透过窗缝,遥遥望向霍澜音。他听见她说——

“不,就算真的死在狼群里,也不后悔。”

卫瞻合上眼。

他没有再听下去,转身离开,回到隔壁王景行家中。

王景行站在檐下,远远望着回来的卫瞻。卫瞻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收回视线。

“纪公子,刚停了雨,这深更半夜是去了哪里?”王景行面带微笑,语气温和。

“你家太闷热,出去随便走走。”卫瞻走到王景行面前,“王公子也半夜不睡?”

王景行点点头,含笑道:“这场暴雨着实闷热,我也是闷热得睡不着,想着出来走走。”

“哦,你继续。”卫瞻经过王景行,回了客房。

王景行立在原地看着卫瞻进了屋,他转过头望向隔壁的院落,略担忧地皱起眉。

第二天,霍澜音很早醒来。她磨了一会儿玉料,冯婶才将早饭做好。六个人围在一桌,和和气气地吃饭。原本霍澜音和莺时一起吃,后来她无意间发现冯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说说笑笑,和她从小接受的食不言规矩大相径庭,意外地觉得有趣,她甚至觉得羡慕。后来,她便带着莺时和冯家人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饭。

吃过饭,霍澜音带着莺时和冯家人拯救经了暴雨的花草。她在庭院里种了几十种花草,都是她用来调香的原料。花草不是一年四季都开,如今盛夏正是攒下香料的最好时节,万不可让一场雨将心血都给毁了。

“咚咚咚。”

“我去开门!”小芽子蹦蹦跳跳地跑去开门。

“是王公子来啦!”

霍澜音抬起头望了一眼王景行身后,不见卫瞻的身影。她略诧异了一下,起身去洗了手,将王景行请到檐下,在一套石凳上坐下。

“纪公子已经走了吗?”

“是。我今天早上醒来时,他不知何时已经走了。”王景行道。

“哦……”霍澜音皱起眉。

王景行犹豫了一下,才问:“表妹似乎很是在意他的来去。”

“那是自然。”霍澜音想也不想,“他连押金都没给我。我可把所有钱银都用来买了那块原料。他若跑了,我不仅不赚,兴许还要赔一笔。”

王景行愣了一下,不由失笑。他认真道:“若是这人不靠谱跑单,倒是便宜我捡漏。嘉瑜还不知道你就是梅无,她也快过生辰了,刚好可以转单给我,送她做生辰礼。”

霍澜音端起石桌上的茶盏抿了口清爽的凉茶,没有回话。

王景行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眼霍澜音的神色,亦端起茶盏喝了口茶。他认真道:“表妹不要多想,刚刚那话不过玩笑话,瞧着纪公子穿戴不像跑单之人。不过我今日过来也的确是想麻烦表妹,若是有空雕一枚玉佩,我是真的想拿出一枚出自梅无先生的玉饰赠给嘉瑜做生辰礼。”

霍澜音安静地看着他。

第73章

望着霍澜音的眼睛,王景行心里一沉,忽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别开眼,逃避地看向庭院里忙着扶花的人,说道:“这场暴雨,可惜了这些花。”

“是啊,昨儿还开得好好的。一场雨,将花儿都打坏了。”霍澜音起身,“表哥坐,我要去摘捡花草了。若等到中午恐怕这些落花都要被晒蔫儿,就真的不能用到制香上了。”

“我也来帮忙。”王景行挽起袖子。

霍澜音笑:“表哥没有事情要忙吗?我怎么记得表哥以前总是很忙的。”

“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王景行蹲在花圃中捡起一朵不知名的蓝色小花,“这种被风雨摧残剩一半的花可还要?”

“摘下完整的花瓣,还是有用处的。”

王景行点点头,认真拾捡掰折。

王景行的小厮在院外急得直挠头,铺子里还有一大堆的事儿等着处理,而且这次本来只是路过丰白城,顺便看看几间铺子的账目,本来是急着去虎民岛谈一笔大单子的。

“二爷怎么还买了破农宅住下了……”

“你是顺子哥哥吗?”小芽子扒着门缝,冲王顺笑,“你家公子让你进去。”

王顺顿时松了口气,二爷终于想起大买卖了!

他乐颠跑进院子里:“爷,是要走了?”

王景行甩了甩手上的泥巴,道:“中午前要将这片花圃收拾出来,你问问小石头该怎么做,手脚麻利些。”

“啊?”

王景行抬眼看他。

“哦哦……”王顺挠挠头,将长衫掖在腰间,蹲在小石头身边请教该如何做。

老老小小八个人忙了一上午,终于在阳光最烈之前将整片花圃拾弄妥当。摘下的花草分类摆在竹篮里,整个农家小院都飘着浓郁的芬芳香气。

大家刚歇下,小院门响起叩门声。

霍澜音坐在檐下看向院门口,猜着可是纪公子过来送定金?可是当她看见院门口来人的脸时,顿时无语地别开视线。

王景行始终暗暗观察着霍澜音的表情,见此,诧异地望向院门口。

“冯叔,小娘子可在家呐?”赵彦林笑嘻嘻地问。在他怀里抱着一个笨重的白瓷鱼缸,两尾通体鲜红的小鲤鱼在水里游来游去。

“在……”冯叔脸上的笑有些僵。

赵彦林踮着脚朝院中张望,看见檐下的霍澜音,大眼睛立刻亮起来。

“让开让开!”他挤开冯叔,抱着白瓷鱼缸,一路小跑跑到霍澜音面前,将鱼缸放下,鱼缸里的水往外溅出来一些。

“哎呦我的娘呦,这一路可累死小爷我!”他一屁股在霍澜音身边的石凳坐下,把手当成扇子,在自己的脸前拼命地扇着风,“哎呦娘诶,可热死小爷了!什么鬼天气嘛。”

“莺时,给赵家公子上茶。”霍澜音语气淡淡地说。

莺时应了一声,给赵彦林上茶的时候板着脸,生怕旁人看不出她的不乐意。

王景行瞧出霍澜音和霍澜音身边人对赵彦林的态度,在几分好奇之外,不由多了几分带着提防意味的打量。

赵彦林长得浓眉大眼,很是富态。而且穿金戴银,手指粗的金镯子戴了仨。这个人从长相到穿戴明目张胆地告诉别人——小爷有的是钱!

这个时候,赵彦林的四个随从才气喘吁吁地追过来。

赵彦林上下打量了一番王景行,两条毛毛虫似的粗眉一上一下皱起来,不算友善地问:“小娘子,这人谁啊?”

“这位是我的表兄,姓王。这位赵公子是不二楼赵老板的侄子。”霍澜音只好给两个人做介绍。

“表兄啊……”赵彦林念叨了一遍,不太高兴。不过他很快又咧着笑,嘿嘿笑了两声,指向白瓷鱼缸,“小娘子,你瞧这两条小鱼可好看?我亲手钓上来的,觉得这两条最好看,亲自捧来送你的!”

霍澜音疏离地摇头,说:“我不喜欢鱼。”

稍微停顿了一下,她又加了一句:“我对鱼过敏。”

“啊?我听说过有的人吃鱼会过敏。还有养鱼会过敏的?”赵彦林惊奇地瞪圆了眼睛。

霍澜音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是,兴许是调香太久,接触太多香料,所以对味道比较敏感。闻到养鱼的水会觉得很不舒服。”

“来人!来人!”赵彦林赶紧招呼随从把桌子上的白瓷鱼缸抱走,且吩咐他们将鱼缸跑到远些的地方,摔个稀巴烂。

“赵公子过来只是为了送这两尾鱼?”霍澜音问。

“是啊!哦,不对……还给我二叔带话。他说什么定金什么老板的。哎呀,我那二叔说话太快了,我没注意他都说了啥。反正就是让你今天有空过去一趟!”

“知道了。多谢赵公子带消息过来。”霍澜音起身,“寒舍简陋,不敢留赵公子多坐。冯叔,送赵公子出去。”

霍澜音说着,往房中走。

莺时小跑着跟在霍澜音身后。

“诶?诶?我这也没说上几句话咋就赶我走啊?可怜我一片苦心,那么远来给你送小鱼儿……”

赵彦林看向端坐的王景行,王景行轻轻颔首。

赵彦林瞪了王景行一眼,不高兴地甩了袖子,转身往外走。

王景行跟进正厅,询问:“这人是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就是个吃喝嫖赌的纨绔少爷。”

王景行沉吟了片刻,才问:“可有我能帮忙的?”

霍澜音并不想亏欠王景行太多,她说:“暂时还不用。日后若是需要表哥帮忙,我不会逞强的。”

她如此说,王景行也不好坚持,只是道:“下午去不二楼的时候,我同你一道去。”

他笑了一下,不等霍澜音拒绝,轻叹了一声,无奈道:“实不相瞒,本来上午就该过去。被表妹拉着做苦力,只好下午才去。”

霍澜音垂下眼睛,浅浅笑着。

鉴玉街相邻的蔷城街比起鉴玉街要更热闹一些,因为鉴玉街大部分铺子都在卖玉器相关,而蔷城街商铺的类型更多些。丰白城最大的酒楼九霄楼正坐落在蔷城街最热闹的地方。

九霄楼顶层视野最好的一间天字房中,卫瞻阖着眼坐在藤椅上,右臂的袖子被挽起来,露出的右臂上密密麻麻扎着银针。他的整条右臂色如墨炭,有些瘆人。

霍佑安坐在一边啃着苹果。他一边吃一边说:“你找到人了?”

卫瞻点头。

“那怎么不见人影?啧,我早就觉得这女人不安分。你怎么没把她抓回来揍一顿。”霍佑安啃着苹果咔嚓咔嚓。

“她没有认出我。”卫瞻睁开眼,语气里带着愠意。

“这不是很正常?”霍佑安丢开啃了一半的苹果,伸了个懒腰,“你之前一直戴着面具,连声音都受了影响。现在恢复如初,反差本就大得很。且全天下都知道你到了西荒,没人知道在西荒的大殿下不过是个替身。她认不出你不要太正常。不过我倒是意外你没直接告诉她,我还以为你会直接将人扛回来。”

卫瞻看着霍佑安,淡淡开口:“孤岂是如此无礼暴躁之人。”

霍佑安咳嗽了一声,转过头去翻了个白眼。

卫瞻瞥了一眼自己的右臂,右臂上的黑炭般的颜色正在迅速减退。他忽然问:“你可有今年科举才子的名录?”

“手边自然是没有的。你若想要,明日给你弄来。我听说今年的状元郎年纪轻轻被夫子们大为赞扬。叫周……周自……周什么来着……”

卫瞻忽然想到一个名字,不确定地问:“周自仪?”

“对对,正是这个名字。”霍佑安颇为意外地看向卫瞻,“你知道此人?”

“知道他妹妹。”

卫瞻不耐烦地拔去胳膊上的银针,起身往外走。

“你去哪?”霍佑安问。

“找女人。”卫瞻头也不回。

霍佑安翘着二郎腿在后面打趣:“堂堂皇子要去逛窑子喽!”

卫瞻没理他。

霍佑安无奈地跟上去:“让之,你又要去找那只小狐狸啊。”

“我何时说要去找她?”

霍佑安笑:“哥哥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小时候还给你换过尿布……”

“砰!”

房门猛地被卫瞻踹上,房门差点砸到霍佑安的脸。他的俊脸距离砸上的房门不过一指的距离。

霍佑安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得,我算是看明白了。没皇后娘娘管着你,你就装不下去是吧?”

卫瞻去了不二楼。

他一步一步走上三楼,每走近一些,霍澜音的声音听得越清楚些。

赵彦林笑嘻嘻地将霍澜音堵在房中,侃侃而谈。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我赵彦林更貌比潘安才比夫子家财万贯的好郎君了!”赵彦林挺胸抬头地理了理衣襟,“小娘子当真不考虑一下?”

霍澜音看着从楼梯走上来的卫瞻,诚恳道:“别的不太清楚,赵公子身后的那一个人好像比赵公子长得更好看些。”

赵彦林的一双毛毛虫粗眉立刻扭起来。

“谁?谁能比小爷更玉树临风?谁?谁?”赵彦林转过身去,却在看见卫瞻的脸的瞬间噤了声。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赵彦林忽然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朝卫瞻冲过去,嘴里嚷嚷着:“不成!小爷得把这张脸给划了!”

卫瞻远远望着角落里的霍澜音,根本没有看赵彦林。直到赵彦林冲到他面前,他才随手握住赵彦林握着匕首的手腕,随手一丢。赵彦林高大的身躯立刻沿着楼梯滚下去,将整个阁楼震出响动来。

霍澜音惊讶地望向卫瞻。

四目相对,卫瞻的目光是冷的。

这就是她要的生活?忙碌与自足的同时,伴着辛苦和拮据,更要费心费力地周旋在这群无赖与纨绔之间。

值得吗?

第74章

赵彦林滚到楼下,“哎呦、哎呦“”地叫唤着。

霍澜音急忙跑到楼梯口,朝下看去。

赵彦林弄出的响动惊动了其他人,店中伙计急忙跑出来看,赵老板赶忙赶过,亲自将侄子扶起来。

“有没有事?快站起来看看。”

赵彦林一下子蹦起来,抱着赵老板嚎啕大哭:“二叔!吓死我了,疼疼疼,屁股疼啊——”

赵老板瞧他还能蹦,知道没什么事儿,松了口气。他抬头望向站在楼梯上面的卫瞻和霍澜音,无奈地摇摇头,拍着侄子的背,将他扶走:“好了好了,这就给你请个大夫瞧瞧……”

霍澜音转过头望向卫瞻,压下那种古怪的熟悉感觉,解释:“赵家公子自小被宠大,骄纵纨绔,可是胆子小得很。虽然整日咋咋呼呼的,但是他有做坏事的心没有做坏事的胆子。刚刚并非真的要用匕首划花你的脸。他就是……虚张声势以为能吓到你。”

说到这儿,霍澜音不由忍俊不禁。她弯着唇侧过脸去。

“他在欺负你。”卫瞻审视着霍澜音唇角的浅笑。

“还好,他嘴上皮一些罢了。左耳进右耳出,我也没觉得如何。”霍澜音抬眼去看卫瞻,刚好对上他的目光。她有些意外地移开视线,问:“纪公子可找到你家夫人了?”

“找到了也没什么用。”

“若公子当真对夫人一往情深,都寻了那么久,怎能半途而废呢?没有说不开的误会,只有被时间磨光的感情。公子要珍惜啊。”霍澜音笑笑,走回窗下坐下,重新认真修补着玉簪。霍澜音有时候会接一些铺子里修补玉器的活儿。

卫瞻的目光追随着她。

可惜,她没有心,更没有感情。

卫瞻沉默了片刻,说:“我不能在这边久留,恐怕和她没什么缘分了。”

“什么事情这么急,不能再等等?”霍澜音垂着眼睛,认真修补着玉簪。

“听说前太子遇刺身亡,京中有变,家父让我回京。”卫瞻远远望着她。

霍澜音的手一抖,手里的小刀戳破了指腹,鲜红的血珠儿沁出来。

楼下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王景行急匆匆地跑上来,焦心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有没有怎么样?”

霍澜音急忙用帕子擦去指腹上的血珠儿,手指蜷缩进掌心藏起,说:“没什么事,赵家公子不小心摔下去了。”

“没事就好。”

“表哥怎么过来了?”

王景行松了口气,才解释说:“今日过来跟赵老板谈生意。”

“哦,想起表哥说过打算做玉石生意。”霍澜音有些心不在焉。

王景行点点头,没多解释。

霍澜音想再问纪公子哪里听来的消息,可是她望向楼梯口,已经不见了纪公子的身影。

“纪公子何时走的?”霍澜音站起来,从窗户向外张望着。

王景行犹豫了一番,试探着问:“表妹似乎对纪公子有些不同?”

“我有些事情要问他。”霍澜音皱着眉,没听出王景行语气的不寻常。

王景行多看了霍澜音一眼。

晚上临睡前,霍澜音坐在梳妆台前慢悠悠地梳着沐浴过后还没有干的长发。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有些走神。

手中握着的梳子插在发间已经很久,“吧嗒”一声落在地上,霍澜音才回过神来。她低着头看着落在地上的梳子半天,才弯腰将它捡起来。她重新直起身子,拉开铜镜下的小抽屉,拿出望山。

“他真的……死了?”

霍澜音轻轻将望山握在手心。

分明前些日子她还注意到茶肆里的闲人谈论他到了西荒仍旧作威作福,怎么会那么突然就……

不可能啊。

“是纪公子胡说的吧?”

可是纪公子瞧着像是京中望族,这种消息会比普通百姓知道得更快吧?

“纪公子应该没有理由骗人的吧?”

可是……

一同经历过追杀,她晓得他的本事,怎么可能会那么突然就遇刺呢?

霍澜音垂下眼睛,摊开手心,目光凝在掌心的望山。

心里忽然就烦起来。

当初离开西泽前,周父将她叫到书房说话。周父将话说得漂亮,可那些话里又藏着多少私心?周父倘若真的疼爱她这个“女儿”,那些她和姚妈妈住在漏宅被奴仆欺凌的日子又算什么?

疼爱的确是有的,只是夹杂了太多的利用。

有时候霍澜音会去想,倘若不是卫瞻刚巧来到西泽,周父要用她这枚棋子,也许她只会回归奴籍。

报答周家十六年的养育之恩是真的。不想连累京中周自仪的仕途是真的。想要利用卫瞻逃离西泽也是真的。

她做他的药引,是她与周家的纠葛罢了。霍澜音恩怨分明,从来没有迁怒过卫瞻。甚至曾感谢他的到来,给她逃走的机会。

而为他完整做完一百日的药引,是她所能做的全部报答。

百日之后,两不相欠。

霍澜音轻叹了一声,从针线篓中挑了一块红色的布条,一层层缠在望山上,又拿来针线仔细缝好,将望山收进抽屉。

夜深了,霍澜音也睡熟了。

房门被推开,卫瞻迈进房中。随着他进来,带进屋中一道风。凉风一下子将桌上的蜡烛吹熄。

卫瞻立刻看了一眼床榻上的霍澜音,走到桌边将蜡烛点燃,房中重新亮起暖融融的光。

他悄声走向床榻,挑开半边的床幔,看向霍澜音。霍澜音如昨晚一样蜷缩着裹在被子里,眉心蹙在一起。

卫瞻弯腰,将霍澜音被子里的左手拉出来。

霍澜音睡梦中轻声呢喃了句什么,左手下意识地去抓,反手握住了卫瞻的手。

卫瞻微怔,垂眼去看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

霍澜音不安地细微挪动,她握着卫瞻的手慢吞吞地变了姿势,最后将卫瞻的拇指握在手心里攥着。

卫瞻深深吸了口气,抬眼看着霍澜音紧蹙的眉头,怎么就那么生气呢?

胸腔里的那团火已经压了太久。

他烦躁地将霍澜音握着他的手推开。

霍澜音低低轻哼了两声,眉心皱得更紧。

卫瞻恶狠狠地剐了她一眼,拿出银针刺在她左手虎口。

霍澜音一直揪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

盯着霍澜音的脸半晌,卫瞻拔下银针,恶狠狠地虚空做了个扇巴掌的动作,愤怒地佛袖离去。

第二天霍澜音醒得特别迟。

“姑娘,你可终于醒了。我都过来三次了,你都一直睡着。”莺时进来。

“什么时候了?”霍澜音抱膝坐在床上,慢吞吞地揉着眼睛。

“都已经过了巳时啦。”

“这么晚了?”霍澜音也很意外昨晚睡得那么沉,“快,快给我打水。今儿个也要去不二楼修玉簪的。”

霍澜音掀开被子下床,顺手拿起昨天换下来的衣服。

“咦?”

她在衣服里翻了翻。

“贴身心衣怎么不见了?”

她想问是不是莺时收的,可莺时已经先一步跑出了屋子。霍澜音也没多想,将昨儿穿的这些衣服放在一旁,打开衣橱拿出今天要穿的男装。她简单收拾了一番,急匆匆地带着小石头去了不二楼。因要晾晒、碾磨昨儿个摘下的花草,没让莺时跟着。

快到午时才到不二楼,霍澜音专注地修复玉簪。

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她终于将玉簪修复好,让小石头送去给赵老板。

赵彦林屁颠屁颠地凑进来。

“我二叔不让我打扰你修复玉簪,你总算可修好了!我在隔壁等了你一天!”

霍澜音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随口敷衍:“赵公子等我做什么?”

“我昨儿被那小白脸推下去,可疼了。你就不心疼一下?”

霍澜音愣了一下。

小白脸?

她又紧接着笑了。

她一笑,赵彦林也跟着傻乎乎地笑了。他忙说:“对对,小娘子就应当多笑。一笑倾城啊!你这一笑我,我这颗心哦。怦怦怦——来来来,你来摸摸看!”

霍澜音将东西收拾好,背上木匣,向一侧避开,疏离地说:“我还有些急事,这就得走了。有什么事儿,下回再说。”

“那不行!”赵彦林的嗓子一下子粗起来。他赶忙走到门口,张开双臂挡着去路。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粗声粗气:“我告诉你!小爷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今儿个,这门婚事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把你绑起来扛回家强娶!”

赵彦林高高抬着下巴。

霍澜音说:“赵老板。”

赵彦林吓了一跳,立刻回头:“二叔,我……”

身后哪里有人。

“你你你……你不老实!”赵彦林气冲冲地指着霍澜音。

霍澜音浅浅笑着,认真道:“赵公子貌比潘安才比夫子家财万贯,将来一定会遇到情投意合的夫人。”

“我就……”

霍澜音打断他的话,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说:“赵公子貌比潘安才比夫子家财万贯,如此人中龙凤的好男郎定然不齿于勉强女子,如此无敌聪慧的好男郎定然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

“我……我……”赵彦林被噎住了。他双肩耷拉下来,沮丧地嘟囔:“我都这么优秀了,你怎么就不肯跟我?凭什么不倾心于我?”

“倾心于否与赵公子是否优秀无关。倘若喜欢一个人只看他是否优秀,那么他日遇到更优秀的人,岂不是可以顺理成章地移情别恋?”

霍澜音说完,自己愣住了。

原本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情,竟然在一瞬间自己想通了。身边人都说她若嫁给王景行会是很好的归属,她曾不懂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如今却懂了。

莺时说她当局者迷,她坚决否认。此时方知她真的被困在了局中迷雾,而且是困了很久很久。

原本她十分茫然,犹豫着要不要尝试接受王家表哥,如今也在瞬息间有了答案。

心中一片明朗,顿时轻松下来。

她笑了。

赵彦林看得一双圆眼发呆,他咽了口唾沫,说:“乖乖,原来你刚刚那个笑不算什么,这才算倾城一笑嘛!不……不对啊?你刚刚说的那话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霍澜音轻笑:“赵公子貌比潘安才比夫子家财……”

“得了吧你!”赵彦林一双毛毛虫粗眉拧起来,“什么倾心不倾心的……哦哦哦……你就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然后不肯移情别恋本小爷?”

霍澜音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她发现跟赵彦林当真是说不通,只好做出诚恳的样子来,说道:“不瞒赵公子,我心中的确有意中人。”

卫瞻一步一步走上楼梯,将霍澜音的最后一句话听进耳中。

“我就知道……”赵彦林沮丧地低着头。

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不高兴地嘟囔:“什么人这个时候来看小爷的笑话!”

他回过头看见来人是卫瞻,粗短的脖子往领子里缩了一下。

“下、下次再聊!”赵彦林对霍澜音说完,立刻贴着墙边,一边冲卫瞻挤出极为难看的笑脸,一边往楼下挪。

卫瞻并没有看赵彦林一眼。他今日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衫,上面绣着翠竹的暗纹。华贵的柔缎料子却透出一股斯文的气息,脱俗的容貌和天生的高傲,又为他的气息里添了几分日月入怀的朗质。

“纪公子。”霍澜音冲他得体地浅浅一笑,“有一件事还想问问纪公子。你昨天……”

“听说梅无先生有意中人?”卫瞻打断她的话。他手中握着一柄合拢的折扇,一下又一下轻轻敲着自己的掌心。

霍澜音皱眉。心想这人可真是古怪,不仅喜欢拉着刚认识的人说自己和妻子的私密事,还要打听旁人的私密事。

卫瞻又轻轻敲了两下掌心,问:“不知道何时大婚,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讨一杯喜酒。”

霍澜音收了脸上的笑,语气也变得疏离起来:“纪公子,这些是我的私事。”

楼下响起一阵脚步声,王顺咚咚跑上楼梯。他也没上到最后最后一节,在还差三四节的时候便停了脚,朝上望向霍澜音,笑着说:“霍公子,我家二爷说你的活儿应当干完了。让我来请你去四春楼吃饭!”

“好。我这就去。”

刚好霍澜音也有些话想要对王景行说。

“纪公子,我先走一步。”霍澜音对卫瞻淡淡弯唇,走下楼梯,和王顺一起下楼。

她客气地说:“麻烦你跑这一趟。”

王顺嘿嘿笑了两声,忙说:“不麻烦不麻烦,都是一家人嘛!”

一家人。

卫瞻脸上高傲的、如沐春风的笑容终于散去。他最后用手中的折扇敲了一下掌心,折扇贴在掌心没有拿开。片刻之后,他将手搭在木质楼梯扶手。微微用力,指关节发白。厚重的楼梯扶手有了裂缝。

“泥泥,孤真的要生气了。”

他不紧不慢地一步步往下走。当他走下去,身后的楼梯慢慢皲裂,然后摧古拉朽般轰然倒塌。

王景行立在四春楼三楼包间的窗前,注视着霍澜音拐过街角,往四春楼走来。看着她逐渐走近,王景行的眉眼间不由浮现了几分温柔的笑。

他吩咐店小二上菜,霍澜音进来刚刚坐下,店里的伙计端上店里的招牌菜。

霍澜音扫了一眼,发现桌子上的几道菜无一例外都是素菜。

王景行倒了一盏茶递给霍澜音,笑着说:“忙了一下午,一定累了。店里的菜我都尝过,这几道不错,表妹尝尝看。”

霍澜音接过王景行递过来的茶没有喝,直接放了下来。她纤细的手指捏着茶盏,轻轻转动着,盏中茶水微微晃动。

王景行瞥了一眼,猜到霍澜音兴许是有话要对他说。他也不急,径自拿起筷子吃东西。

“表哥,我思来想去总要给你一个答复。”

王景行夹菜的动作一顿。

“我经历过什么表哥都知道,”霍澜音顿了顿,“又不知道。”

王景行放下筷子,看向霍澜音,说:“你若不想我知道,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你若想让我知道,我便会知道。”

霍澜音唇角挂着笑,轻轻摇了摇头。她望着王景行的目光里噙着一抹温柔。她说:“不是不能嫁给表哥。”

王景行心里忽然一紧。

“可是我找不到嫁给表哥的理由。”

王景行心里忽然又是一空。

“或因家族联姻,或因寻求庇护,或因延绵子嗣,或因免于闲言碎语,或因单纯的喜欢……”霍澜音摇头,“我找不到理由。我没有家族要考虑,觉得自己可以护好自己,没有生儿育女的想法,名声更是早就坏透了,也……”

“也不喜欢我。”王景行苦笑,将霍澜音没有说完的话接下去。

“不是表哥不好。在我能接触的男子中,找不到比表哥更好的人。”霍澜音心里越来越清朗,“可是我总觉得表哥只是表哥就挺好,想象不出当表哥成为夫君之后,我对表哥的感情会有什么区别。既找不到成婚的理由,又为何一定要遵从习俗,为婚嫁而婚嫁?”

王景行心里闷闷的。他不是强求的人,可他知道错过今日,可能日后再没有机会。他起身,走到窗口,望向窗外。

他不敢去看霍澜音淡然的眉眼,只好背对着她说话:“为什么不能试一试?给我也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兴许你会发现婚后的日子也挺好。”

霍澜音蹙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卫瞻走进四春楼,拉过店小二问到霍澜音所在的包间,压下满腔的愤怒,面无表情地上楼。

“咚咚”两声敲门声后,店小二在门外说:“来送水果的!”

刚要说话的霍澜音,暂且将回答咽了回去。

店小二推门进来,扫了一眼包间里的情况,笑呵呵地将水果盘放在桌子上。

霍澜音端起桌子上的茶盏,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好像没见过这个店小二?

她猛地抬头,只见银光一闪。

“店小二”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朝王景行的后心刺去。

“当心!”霍澜音惊呼一声,立刻起身,朝背对屋内的王景行冲过去,挡在他的背后。

卫瞻刚巧走到门口,折扇中的暗器立刻射出去,将即将刺中霍澜音的那把匕首弹开。

一声脆响之后,“店小二”手腕顿时发麻,匕首脱手弹开。另外一枚暗器接踵而来,射中他的后脑勺,他的瞳仁立刻放大,眼神虚空。整个人“轰”的一声朝后栽去。

霍澜音心有余悸地捂着自己的胸口,心跳怦怦怦,越来越快,整个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表妹!”王景行转过身来,看着这场面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他脸色煞白,用发抖的手握住霍澜音的手腕。

“王顺!王顺!”王景行立刻喊人进来。

王顺、小石头,还有四春楼的另外两个伙计立刻赶上来,都吓了一跳,赶紧去看假扮店小二那人的尸体。

“你、你为什么要替我挡?!”王景行的声音都在发颤。

霍澜音被王景行扶着坐下。她心跳快得没发说话,目光空空,一阵阵后怕。

“这人已经死了。”王顺说。

“这人好像是城西一片的地痞。二爷,我这就派人去打探这人的底细。竟敢在咱们四春楼铤而走险,一定将这人给揪出来!”四春楼的掌柜赶忙说。他知道实情严重性,说完立刻吩咐身边的人去城西调查。

王景行望向门口的卫瞻,诚恳道:“多谢纪公子刚刚出手相救!”

卫瞻脸色铁青地看着王景行握着霍澜音的手腕。他一步一步朝霍澜音走过去,每走一步,心里堆压几个月的愤怒便又多了一分。

围在霍澜音身边的小石头觉察到身后一阵冷意,回过头去,看见卫瞻走来,不由自主地愣愣退到一旁去。

卫瞻在霍澜音面前停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霍澜音心跳仍旧很快,还没有从刚刚的恐惧里回过神来。她抬起头,望着卫瞻的眼睛,勉强压下心里的混乱,道谢:“刚刚多谢纪公子了。”

霍澜音望着卫瞻的眼睛,慢慢发现他黑白分明的眼眶里逐渐溢出殷红。霍澜音怔了怔,望着卫瞻的眼睛,有些懵。

“纪公子?”卫瞻冷眼睥着她嗤笑,“蠢货,夜夜同寝竟连孤都认不出来。”

霍澜音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她望着卫瞻殷红的眼,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霍澜音被扛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身边是惊呼声。

那一声焦急的“纪公子且慢”是王景行的声音,他还说了什么霍澜音却没听见了。她的周围的嘈杂仿佛隔了一层屏障。

卫瞻冷着脸离开四春楼,无视街边行人的眼光和议论。

夕阳落山,远处的层山却没了西泽那夜的皑雪。

卫瞻拍了拍霍澜音的屁股,又侧过脸凑过去闻了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