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9月15日

给暴君当药引 by 绿药(83 – 90)

第83章

霍澜音也看见了卫瞻,她立刻收了脸上的笑。她不想让卫瞻误会,从而使得卫瞻和霍佑安兄弟之情产生矛盾。她刚刚那般说只是因为霍佑安多管闲事的样子实在讨厌得很,忍不住以其人之道呛了他几句。

霍佑安轻咳了两声,又向后退了几步。

“那个……啊,让之你怎么进去那么久啊!”霍佑安用抱怨的口吻转移话题。

卫瞻冷着脸瞥了他一眼,当他转头看向霍澜音时,顿时收了脸上的冷意,又是一副儒雅随和温润如玉的样子。

他将卷起的羊皮纸地图递给霍澜音。

“这一张。”

霍澜音将地图接过来慢慢展开。虽然地图三分之一的地方被墨汁毁了,霍澜音还是一眼认出这张地图她见过,正是她以前买来背诵的那两张通台州地图的其中之一。

“我见过这张。”霍澜音实话实话。她既然选择上来,断然没有这个时候再拒绝的道理。

她的视线移到地图上被墨汁染脏的地方,微微蹙眉。

“虽然我见过这张地图,且也背诵过。不过当时通台州这地方并不是逃跑……”霍澜音顿了顿,“并没有着重记忆通台州的地图,只记过两三次。所以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复原。”

卫瞻立得笔直,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搭在身前,手拢在袖中,修长手指指露出半截,微曲着虚捏袖口。

好一副儒雅谦逊的少年郎模样。

他连口气都是温和的:“无妨,只要你能试一试也好。能将地图补全是我的幸运,不能将地图补全你也尽了力。我仍要多谢你。”

霍澜音犹豫了一下,抬头打量着面前卫瞻的神色。纵使他如此温润良善的模样,可他暴躁无礼的样子更是深埋在霍澜音心中。不管什么时候,拒绝他都是需要勇气的。

“我可以试一试,但是今天不行。”

霍澜音清楚看见卫瞻脸上的微笑有一瞬间的劈裂,好似维持不住。

霍澜音袖中的手微微用力捏了下袖子,继续说:“今日接了个急单,明日要交到不二楼去。所以今日恐不能帮殿下。”

“多少钱的急单?”卫瞻问。

他的脸上明明还挂着和气的微笑,可霍澜音却觉得像极了一层面具,这层和善的微笑面具下,不知是怎样狰狞暴躁的样子。

若是以前,霍澜音是不敢拒绝卫瞻的。不管他如何对待她,她总是笑着顺从。可是自上次深林中,她一股脑将所有想法说出来,好似并没有以前那样畏惧卫瞻。

又一次短暂的犹豫之后,霍澜音选择实话实话:“这和钱银数量无关,与信誉、承诺有关。”

卫瞻不高兴。

卫瞻想发火。

可是转念一想,卫瞻又笑了。

——他的泥泥在拒绝他,他的泥泥没在演戏,他的泥泥一定是比先前更喜欢他才跟他说真话,他的泥泥才不像旁人那般曲意逢迎。

霍澜音仔细瞧着卫瞻的表情,发现他仿佛带着一层面具的假笑好像变了真了几分,那温和良善的笑容到了眼底。

“我也是这个意思。你既然答应了赵老板的单子,自然先来后到,先忙他的急单。更何况我这里也不急。你何时闲了帮我复原就好。”卫瞻微笑着说。

分明卫瞻的笑容是真的,可霍澜音为什么还是觉得毛骨悚然?

“我明日去不二楼交了单子之后,便试着修复地图。”霍澜音将地图卷起来,“这地图我就拿回去了。”

“多谢。”卫瞻微微躬身颔首。

霍澜音惊讶地抬眼看他,他今日与她说了多少次谢谢?霍澜音更觉得浑身不自在。

“那我这便回去了。”

“我送你。”卫瞻做了个请的手势,并没有挽留。

霍澜音拿起刚刚放在桌子上的帷帽戴好,才下楼。

沉默了半天的霍佑安想了想,以防他不在的时候霍澜音再恶人先告状,他决定跟上去。

九霄楼下方一间汤饼店中,焦高和几个虎背熊腰的兄弟坐在靠窗的位置。

“他下来了!焦哥,是他吧?”

焦高远远望着卫瞻,高兴地连连点头:“对,就是他!弟兄们盯得不错嘛!”

“嘿嘿,就知道焦哥对那小郎君感兴趣。小弟们自然得给焦哥盯好!”

焦高“啧”了一声,说:“他身边这俩小郎君都不错。”

“焦哥,那蓝衣公子的主意可打不得!那人是霍佑安啊!霍平疆的儿子!”

焦高皱了下眉,视线又落在霍澜音的身上,说:“这个小郎君身段可是真不错,像个娘们一样的小郎君想想就带味儿。啧啧,就是不知道长得什么样,怎么挡着脸啊?”

“别别,那个瘦小的小郎君是个雕玉的。听说他出门天天戴着帷帽,那是因为他雕玉的时候,被工具划了脸。丑喽!”

“最讨厌有疤的!”焦高的脸上立刻浮现厌恶。

“焦哥,小弟们打听您相中的小郎君是霍佑安的表弟。这……好像也不太容易出手吧?”

焦高想了想,说:“无妨,一个将军又不能天天留在咱们这地儿陪他表弟玩。你们盯紧点,等他一离开,立刻告诉我!”

“好哩!焦哥就等咱们几个的好消息就成!”

焦高很是高兴地站了起来,道:“走,去百香楼快活快活!请兄弟们姑娘们随便点。”

焦高虽然好男风,可是男风只是野味。女人香更是断不得,他一直都是烟花街的常客。

卫瞻送了霍澜音很短的一段路,也没等霍澜音让他回去,主动停了脚步不再送。

看着霍澜音走远的背影,霍佑安这才松了口气——还好这只小狐狸没有再胡说八道。

霍佑安跟着卫瞻回去的路上,依旧心中忐忑。生怕卫瞻来一个秋后算账。

不过一路都很平安,卫瞻始终没有说过话。眼看着回到九霄楼,一层楼一层楼地往上走,已经走到了最上一层的台阶中央。霍佑安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前方的卫瞻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下方的霍佑安心里“咯噔”一声,不安地抬头看向卫瞻。

卫瞻摸了摸自己的衣襟,认真问:“我穿粉色是不是不大好看?”

霍佑安:……

霍佑安深吸一口气,灿烂笑起,道:“不不不,我觉得你穿粉色十分好看。粉色,不似红色妖艳,不似白色素简,不似玄色冷傲,不似绿色平凡,不似蓝色大众。刚刚好!尤其是搭配着你这谪仙人一样的容貌更是天神下凡,非同凡响。”

卫瞻:……

“你卸了铠甲改做文臣罢。这口才,不出三年哄出来个二品大员。”卫瞻冷笑了一声,将手中那柄装饰用的佩剑扔给霍佑安,转身往上走。当他迈上最后一层楼梯,他再次转过身看向下方的霍佑安。霍佑安停在楼梯中央的地方,没跟上去。

卫瞻道:“我记得你以前抱过她?”

霍佑安举起双手,真诚道:“你这话说的不对,那不是抱。是拎。买菜拎菜拎肉拎鸡……”

“你说谁是鸡?”卫瞻打断他的话。

霍佑安长叹了一声了,几步跨上来,无奈道:“我父亲给我写信让我回边疆,虽说是太平年代,可我不能总在外面,是该回军营了。这时间紧迫,我这也是关心则乱,担心你嘛。”

他将手肘搭在卫瞻的肩上,恳切道:“虽然我只比你年长了几岁,可也同样有一颗老父亲的心呐!”

卫瞻冷脸瞧他,缓缓道:“我怎么听说姜姑娘不愿嫁你,不是因为痨症,而是心中另系他人?”

“胡说!”霍佑安怒了,“你这人天天往人心窝里扎刀!和那只小狐狸简直一路货色!”

本来很不高兴的卫瞻却因为霍佑安的最后一句话,笑了。

霍澜音还没到家,眼看着已能看见不远处的小院。小石头终于忍不住开口:“梅姑娘,你和那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的对话我听不太懂,可是……你们好像不是夫妻。”

小石头憋了一路,眼看着就要到家,终于问了出来。

霍澜音知道瞒不住,她停下脚步,侧转过身,看向小石头和小芽子,这兄妹二人都在看着她,眼神里都写满了担忧。

小石头嘟囔:“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过问这事儿,可是总觉得……”

“是,我和他不是夫妻。”霍澜音打断他的话,“我和他的事情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不过这并没有什么紧要。只是回家之后,你们不要告诉冯叔和冯婶。省得让他们担心。”

小石头想了想,点头说:“好。我答应姑娘。不过若是有什么危险,你可要及时和我们说。我们家拼了命也会护你!”

小芽子仰着脸,也望着霍澜音重重点头。

“好。”霍澜音笑了。她摸了摸小芽子的头,塞给她一粒软绵绵的糖。

霍澜音猜得到卫瞻的想法,知道卫瞻恐暂时不会离开。她是要一直带着小石头,总是瞒不住的。

她回到家中,立刻做赵老板交给她的急单。大概熟能生巧,这半年她雕玉为生,比起先前闺中,手脚更为麻利,雕玉更快了。她原以为她能忙到深夜,没想到天色刚黑下来,她就搞定了。

休息了一会儿,因时间还早,她展开地图,尝试修复。她拿来一张薄薄的纸覆在地图上,先是将没有被毁的地图拓下来,然后凭借记忆描画接下来的部分。

失败了几次,废纸凌乱落满地。当她最后完工时,已经天亮。她捏捏发酸的纤细手指,回床榻补眠了一个时辰,然后带着小石头离家。她先是去了不二楼交单,再去九霄楼。

她迎面遇见下楼的卫瞻和霍佑安。霍佑安要去边疆,卫瞻送他。

第84章

卫瞻那张面无表情的冰山脸,在看见霍澜音的瞬间,柔和下来。他低眼,迅速瞥了一眼自己今日穿的衣服。觉得还算稳妥,才道:“佑安要回军中,我送他。”

霍佑安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我和霍姑娘可真是有缘,这三番五次遇见,临走还能再遇见一回。咱们还是同姓,说不定八百年前是一家。”

“民女可不敢高攀霍将军。”霍澜音不卑不亢。

霍佑安还想说什么,接收到卫瞻警告的眼色,他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我已经将地图修复完,全凭记忆修复,不保证完全正确。”霍澜音将地图递给卫瞻。

卫瞻望着霍澜音握着地图的柔荑素手,思起这只手的软滑细腻,很是想将其握在掌中。他心里痒痒着,接过地图时,小手指若有似无地碰了一下霍澜音的指背。

霍澜音垂眼,全当不知道。

卫瞻将地图展开,这张地图已经不是原本的那份羊皮纸地图,只用寻常的纸张描画。纤细秀气的笔触与原先脏旧的墨痕大为不同。随着卫瞻展开地图,他闻到了淡淡的香味儿。

味道有些好闻,可是卫瞻并不喜欢。这并不是霍澜音自己身上的味道。他看向霍澜音肩上背着的香料匣子。他猜得到霍澜音为了掩藏体香,寻了个香料师的身份,肩上总背着香料匣,且每次里面放的香料也不大相同。

她经过时,人过留香。只是她淡淡的体香被彻底掩藏,就算卫瞻轻嗅努力分辨,也只是在这浓郁的香料味道中隐约分辨出她的味道来。

不喜欢。不高兴。

“这么快。”卫瞻微笑着说。

霍澜音说:“并没有原先以为得那么费时间。”

卫瞻“哦”了一声,道:“是,这世上很多事情和原本以为的都不大一样。”

霍澜音琢磨了一下卫瞻这句话中的深意,说:“东西我已经送到了,就不妨碍你们出门。”

卫瞻微笑着颔首。

霍澜音离开九霄楼,眉心微微拧起。卫瞻的转变,她看得见。她心里是有些复杂的。

她鼓起勇气坦诚相告所有心思,目的不过是在赌卫瞻的骄傲,可以放开她,让她能安心过着种花雕玉的小日子。卫瞻表面上答应了她,可是卫瞻最近一系列的改变,证明他不过是想换个法子留住她。

他懂了她的意思,不采用逼迫的手段,霍澜音自然是高兴的。

可是她更明白卫瞻只是戴着面具在演戏,真实的他并不是这个样子。日日戴着一张无形面具是什么滋味?她太明白了。

霍澜音不知道卫瞻这样日日假装,会不会累。作为看着他演戏的人,霍澜音却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演戏演久了都会累会倦,卫瞻又能演到什么时候?

她最怕的,莫过于——我为你藏起暴躁脾气、花心思演戏,为你付出这么多,你为何还是不愿意乖乖跟我走?

好像只要他为她付出,她就要跟着他一样。可她又没多少喜欢他,凭什么呢?

她受够了那段做药引的日子,只想割舍过去,平淡生活,就像离开后的这半年,虽辛苦些、虽梦魇相伴,可她还是觉得很满足很惬意,比先前那段日子不知道要开心了多少。

就算日后卫瞻改了性子会对她很好,宠她疼她,哪怕今生只她一人再无其他女人,

她也不稀罕啊!

说到底,还是她对卫瞻的那点子好感太过浅薄,浅薄到完全不能和现在简单平淡的小日子相提并论,浅薄到远没有答应交付终生的程度。

她在心里问自己,如果卫瞻大婚迎娶旁人,她会不会难过?如果分别之后今生再不得见,她会不会相思垂泪。思来想去,也不过是唏嘘两声,继续种她的花雕她的玉。日后若侥幸遇到两情相悦的人日举案齐眉儿女绕膝,若遇不到情投意合的人,她便一辈子都做潇洒的梅无。

其实霍澜音更不明白的是——为何卫瞻不愿意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究竟是情深难舍,还是从未被人拒绝的不甘?

心中乱如麻,霍澜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所有想法摆出来,总能理顺自己想要的东西。

长长的工作台上摊开一张张白纸,那些雕玉的工具反倒被她随意放在地上。霍澜音握着笔,回忆当初在西泽时背诵的地图。当初她策划逃跑路线,最初除了丰白城也是有些其他的备选。

“真的又要走了?”莺时坐在霍澜音对面帮她磨墨。

“天下人皆知大殿下此时在西荒,他这番孤身一人过来自然是隐匿行踪,没有多余的人手。今日霍佑安离开,很难再借助军中力量。他只是一个人,我们要再逃,很难被他追到。”霍澜音顿了顿,“而且,若再跑一次,他未必会再追来。他这次追来很大的可能性是因为想知道我到底有没有死,是不是骗了他,恼怒的情绪占了大头。”

莺时欲言又止。

霍澜音眉心轻蹙,有些犯难:“当初制定逃跑路线时,之所以选择了丰白城,一是因为这里是玉城,可以借助我梅无的身份谋生。二是因为这里过往商贩云集,并不排外。若是其他的地方,恐怕都不能如这里舒心。”

霍澜音在白纸上写下几个地方。思索着这个地方太远,那个地方排外。默默在一个个地名上画了叉。

莺时终于忍不住,苦恼地说:“姑娘,咱们一定要走吗?我是觉得大殿下对你挺好的……不不不,我不是说他对姑娘好姑娘就要对他死心塌地的,毕竟王家表少爷对姑娘也很好呀,你又不能一分为二变成两个人分给他们两个!我只是忍不住去想如果大殿下更坏一些呢?如果他是个五六十岁的糟老头子……”

毛笔上的一滴墨滴在白纸上,迅速晕开。霍澜音看着晕开的墨迹,眼前浮现她第一次遇见卫瞻的情景。那个雪夜,那个昏暗无光的床榻之上,还有灯火通明时,他一身玄衣,将她剥光举灯细瞧。

“他的长相并不重要。”

毕竟在她做药引的那一百日中,她本来就信了传闻,在她勾引他时,只当卫瞻丑陋如兽人。

“可是、可是……我只是在想如果大殿下不仅是长得丑,还很坏很坏那种呢?就像戏本里说的那样坏。不会护着姑娘,追兵来了把姑娘推出去挡刀!如果有人看上姑娘,他就把姑娘送人!还会动不动就打人杀人,要姑娘的命!”

“那就先杀了他。”霍澜音抬眼看向莺时,目光坚定。

对上霍澜音的目光,莺时吓了一跳,手中的墨条脱手,溅起的墨汁落在她白白软软的小脸蛋上。

“他、他……他是太子啊……我……我只是觉得大殿下对姑娘也不算太坏,所以说姑娘的运气也不算太坏……”莺时语无伦次。

“若真是运气好,便不用做这劳什子药引。再言,我不信运气,只信自己。”霍澜音拿着帕子温柔去擦莺时脸上的墨点,“莺时,你要记住,人活一世不要自囚于条条框框中。古人常言人定胜天,这句话被人说得多了,反倒没人信。”

莺时茫然地望着霍澜音,想了好一会儿,才疑惑不解地说:“姑娘这话的意思是要为自己考虑,可姑娘总是能舍了命去救人。我不懂,真的不懂……”

“与人为善心甘情愿舍命相救是一回事,用条条框框来要求我们必须牺牲是另外一回事。”霍澜音顿了顿,“莺时,你也是。你也要为自己考虑。不要总觉得自己是低一等的奴仆,你不仅是我的丫鬟,你还是你自己。”

“我就是姑娘的丫鬟,命都是姑娘的!”莺时五官揪起来。

霍澜音笑着摇摇头,说:“傻孩子……”

这世间没有感同身受,若是以前的周澜音自然不懂这些道理。不到一年而已,她早已不再是那个闺中无忧的周澜音,懂了太懂以前永远不会懂的道理。可她也还是她,那颗赤子之心永远不会变。

霍澜音熬了个通宵,终于敲定了离开的路线,不由松了口气。

她让小石头悄悄将她这半年雕的玉饰拿去卖掉,又让冯婶和莺时去卖了家中囤积的香料。然后她加快动作雕磨卫瞻的扳指。

她不能让卫瞻起疑,偶尔还是会去不二楼,不过却只是接一些简单的小单子,甚至不接单。

当她终于将卫瞻要的扳指雕完,并没有立刻交给卫瞻,而是放在小石头那里。又过了三日,她才让小石头带着那枚扳指送去给卫瞻。

卫瞻看着门口的小石头,面不改色地问:“她没有亲自过来?”

“是。”小石头咧着嘴笑,“我们姑娘今儿个接了个急单,就不能亲自过来了!不过她说了,您要是有哪些地方不满意告诉我就成,我会都记下来,拿回去让她再……”

“砰——”

小石头的话还没说完,卫瞻关了门。他转身走进屋内,一脚踢开挡在身前的椅子,径直走到床榻,随手将小盒子往床上一扔,大大咧咧地躺在床上。

半晌,他捡起扔到一旁的小木盒,推开搭扣。

——盒子并没有被推开。

卫瞻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拇指。拇指直直的,没有丝毫弯曲。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抬起的右臂无力地垂下去。更可怕的是,他没有知觉。

他随手拿来床头抽屉里的匕首,在右臂上划了一道。黑色的血液流出来,染脏了雪衣。然而,他并没有半点疼痛的感觉。

卫瞻的心沉下去。

他立刻起身,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把右手放在膝上,然后运功逼迫体内阴阳咒的邪魔之力。

因为药蛊的缘故,药物的作用对于他来说几乎没有效果。他坚信世间本无邪功,在于练功之人。如训马,再偏邪的功法都可以被人炼化,只要人的意志和力量足够强大。他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将这邪门的阴阳咒变成可控制,而不是凭借药物或其他外力将体内练了多年的阴阳咒驱至体外。

效果自然是有的。他可以清楚感受到自己的体内力量在变强,他也可以控制那股邪力,使其为他所用。而且自从他可以控制这股邪力,他亦许久不曾再失去神智般发作。

但是,他虽然可以控制了体内绝大多数的阴阳咒邪力,却仍有一小部分是他暂时无法压制的,只好暂且驱至右臂,天长日久每日炼化,总能尽数消磨为己用。

“让之,你好好学这功法,日后必然武为第一,无人争锋。母后会以你为骄傲……”

眼前浮现皇后的眉眼,卫瞻眼眸不安转动,体内的功力忽然紊乱。他睁开眼,一口黑血吐出来,染脏了身上的缎衣。

卫瞻大口喘息了几声,额上已沁满了汗水。他略显疲惫地拿来帕子擦了额上的汗水,低头瞥了一眼自己色如漆磨的右臂,稳了稳心神,重新打坐运功。

又过了两日,卫瞻忽然发现霍澜音并没有再去不二楼。她并非每日都去不二楼,但是每隔三日左右,总要去一趟。

卫瞻算了算,她已有五日不曾去过不二楼。

“不对劲……”

卫瞻顿时变了脸色,赶去冯家。他推门,院门是锁的。他连敲门都懒得,一脚将院门踹开。老旧的木门晃了晃,差一点脱落下来。

冯家一家四口从屋里出来,见到卫瞻,并没有太过意外。

“人呢?”卫瞻沉声问,脸色阴沉得可怕。

“梅姐姐早就走了。”小芽子说。

卫瞻皱眉,已然知道小狐狸又溜了,顿时火冒三丈。

冯叔开口:“梅姑娘离开的时候交代过,她说你一定会找来。她让我们带话给公子——她说她在丰白城住了半年,想换个地方看看风景。至于人去了哪里,她自己也没有确定,路过哪座城觉得舒心,便停留下来。所以公子不必问我们,我们是真的不知道。梅姑娘还说公子是心地善良之人,必然不会迁怒无辜。”

卫瞻的手握成拳,愤怒在胸膛咆哮。哈,必不会迁怒无辜?当真走了也怕他伤害冯家一家老老小小!

卫瞻深吸一口气,盯着霍澜音住过的房间,愤怒地转身迈出院子。他一拳砸在小院门外的一棵垂柳,不知年岁的古老垂柳粗壮的枝干一下子断裂开,大树轰然倒塌。幸好是朝着街道的方向倒去,倘若是朝着冯家的院墙倒去,定然能将院墙砸倒。

小芽子吓得缩了缩肩。

冯婶把小女儿揽进怀里,摸摸她的脸,温声安慰着:“芽芽不怕,没事儿的。不怕不怕哈……”

卫瞻立在倒塌的垂柳旁,紧紧握着拳。拳头上不知怎么被划破,一滴滴鲜血滴落。

她居然又逃了,再次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了。她当真厌恶他至此?

旁边院落的院门被人从里面推开,王景行循声走出院子,又诧异又焦急地望向倒地的垂柳,然后才看向卫瞻。

“她去了哪里?”卫瞻声音沙哑,眼白逐渐泛起红丝。

“谁?”

王景行茫然。他对上卫瞻想要杀人一样的目光,又看向隔壁冯叔一家。他疾步走进冯家院中,急急问:“我表妹离开了?”

冯叔点头:“梅姑娘五天前就走了。虽然我们一家人都想梅姑娘一直住下来,可她执意要走,我们也不好太过阻拦不是?”

王景行怔怔向后退了两步,失落地讷讷自言自语:“走了怎么都不与我说一声……”

卫瞻盯着王景行脸上的表情,怒而转身。他立刻回到九霄楼起了马,冲出丰白城。他思索着霍澜音离开丰白城会走的路线,去追。

他握着马缰的手微微用力,眼神带着凶。

循序渐进并没有用,这只小狐狸是没有心的。如今再想最近为她做的改变,卫瞻只觉得可笑至极。

无妨。既然这样并不难让这只小狐狸多看他一眼,那么他就要用他的方式!

当天夜里,小石头行色匆匆地回了家。

“怎么样了?”莺时紧张地问。

小石头猛喝了一大口水,说:“纪公子果真离开了丰白城!他从咱们家里离开之后,立马骑马出了城。我在城门守到这时候,都不见他回来。应该是一路追得远了!”

“今日多谢大家了。”霍澜音诚恳道谢。

为了防止离开被卫瞻追上,霍澜音故意和冯家人做了这场戏,等卫瞻离开丰白城去追她,她再悄悄离开。

“梅姑娘这是哪里的话,我们一家人的性命都是梅姑娘所救,帮姑娘这点小忙何需姑娘道谢。”冯叔笑呵呵地说。

冯婶却不太欢喜地皱着眉,问:“梅姑娘,你当真还要走?既然你已经骗了纪公子,为何不能继续住下?”

霍澜音说:“他这个人很多疑,兴许还会回来。更何况我昨日与你们说的话也的确有几分真心在。若不是身为女儿身,一定会沿着北衍大好山河走走停停去看不同的风景。如今虽为女儿身,虽有很多限制,可也仍想多走走。”

冯家人并不理解霍澜音的想法。依他们的意思,女人还是应该嫁给一个靠谱的男人,相夫教子一辈子。不过他们虽然不理解霍澜音的做法,却百分百支持她的选择。

“姑娘想怎么做就去怎么做,反正姑娘是聪明人,总有你的道理!”小石头认真说。

“嗯嗯!”小芽子跟着使劲儿点头,“姐姐都是对的!”

霍澜音温柔笑着,让莺时将她前几日买的一盒子糖果塞给小芽子。霍澜音还将一半的钱银留给了冯家。冯家怎么也不肯收,霍澜音无奈,令莺时悄悄将装着钱银的荷包塞进米缸里。

霍澜音见多了人情冷暖,再遇到真心待她的人,总愿意十倍还回去。

“姑娘,泥准备好了。”莺时提着一小桶拌好的淤泥进屋。

霍澜音脱下衣服,让莺时帮着她,将淤泥均匀涂抹在身上。

“姑娘,抬一下胳膊。”

霍澜音望着木桶里装的淤泥,有些走神。

“姑娘?”

莺时又说了一遍,霍澜音才回过神来,抬起胳膊配合莺时。

她望着这些淤泥不由去猜想当初逃难时,卫瞻为她全身涂满淤泥的场景。彼时她患了雪盲,什么都看不见。本就怕得厉害,偏偏又要脱光了衣服任由卫瞻给她涂泥。

那个时候的心情啊……

霍澜音抿抿唇,不想再去回忆。

等霍澜音身上的淤泥干了,她和莺时换成破旧的衣服。格外拿一件衣服揉成一团放进后背,当她们略弯着腰,像极了驼背的老人。

长发自然要被挽起,戴上老人家的花布头巾。脸上不忘涂了些脏泥,且将假的疤痕贴在脸上。这是霍澜音逛集市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婴儿巴掌的烧伤疤痕,贴在脸上足以以假乱真。

“哎呦喂!认不出,认不出!”冯叔一家人都这么说。

一切准备妥当,天亮时,霍澜音带着莺时骑一匹马大摇大摆地骑马离开丰白城。也多亏丰白城商人往来,日日都是生面孔,也没人会发现凭空多出两个脏兮兮的狼狈老太婆。

香河镇是霍澜音的新目的地。香河镇是个很寻常的小镇,唯一不同寻常的地方便是镇上百姓偏爱种花,一年四季都能在这个小镇看见不同的花儿怒放。霍澜音考虑自己的体香,决定继续用着调香师的身份,而来到一处一年四季都飘着花香的小镇,不管是制香还是掩藏体香都是极好的。

霍澜音和莺时骑马走了大半日,忽然下起雨来。这雨起先只是小雨,后来越下越大。

莺时从行囊里找出雨伞撑开,举到霍澜音的头顶。她焦急地说:“怎么办呢,要是淋湿了,那泥也没了!”

“所以要尽快找到避雨的地方。”霍澜音一边往前赶路,一边四处张望,终于看见远处有一处可以避雨的废弃破庙。

破庙看着很近,却花了好些时间才赶到。雨越下越大,霍澜音身上的衣服逐渐被打湿。她双手握着马缰,探出伞下,她看见自己袖子上的衣服染了泥,想来是小臂上的泥已经化开。

“驾!”

她加快马速。

在破庙后面停下来,霍澜音和莺时下了马,隐约从后窗看见破庙里避雨的人。

“等一下。”霍澜音拦下着急去前面的莺时。她蹲下来,捧了一捧脏兮兮的泥水泼到伞面,然后又用力撕开雨伞的一个小角。让雨伞瞧上去更符合穷酸老太婆的东西。

莺时了然。她弯着眼睛冲霍澜音笑,摆口型:姑娘真聪明!

霍澜音和莺时略佝偻着,牵马绕到破庙前面去。

“咳咳咳……出门怎么赶上这么个破天哦。”霍澜音学着老人的沙哑嗓子。

第85章

莺时和霍澜音相护搀扶着。莺时也学着霍澜音先是咳嗽了两声,再用老太婆的嗓音说话:“是呦,这么坏的天儿,是难为咱们这样的老人家呐!咳咳咳,我这嗓子疼得呦,莫不是着了凉。哎呦呦——”

霍澜音略惊讶地看了莺时一眼,一想到这孩子才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不得不忍了笑。她可没有想到莺时演得这么像。

走进破庙,霍澜音扫了一眼里面避雨的几个人。

一对母子坐在近门口的地方,母亲鬓发花白有些疲态,儿子十六七岁瘦弱得很。另外七八个汉子坐在里面完全不会被吹到风雨的地方,只是这七八人好像是两伙的人,分两拨而坐,偶尔抬头看向对方,从脸上的表情看,不算太友好。

霍澜音和莺时一进来,剑拔弩张的两伙人,还有坐在门口附近的那对母子都抬头看向她们两个人。看见是两个糟老太婆,便收回了视线。

门口那对母子中的母亲招了招手,小声说:“过来坐!”

她又对霍澜音使了个眼色,暗示了一番坐在里面的那两伙人不好惹。

“诶!诶!诶!栓了马就过来坐!”霍澜音和莺时相护搀扶着,将那匹马拴在门口。

“全部的家当喽,我这糟老婆子能生病,它可病不得诶。”霍澜音拍了拍马脖子。

然后霍澜音和莺时才走到母子两个身边坐下,却也没挨着他们特别近。

“这手上怎么那么多泥啊?”老妇人问。

霍澜音看了一眼自己染满泥水的手背,胡乱将手背往膝盖上的裤子蹭了蹭,笑着说:“还不是因为这大雨?在前头牵着马的时候摔了一跤,这就弄了一身泥。哎,这个脏呦。”

“吵什么吵?都给我安静点!”坐在里面的一个汉子大声吆喝。

“诶!诶!”霍澜音缩着肩膀,一副十分畏惧的样子。

霍澜音看得出来身旁的这对母子也很怕那两伙人。

过了一会儿,那妇人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和我家铁柱子进来的时候,那两伙人举起刀要拼命!后来争执了半天也没打起来。咱们可别惹他们。”

“对对……不惹他们,咱们就避避雨。等雨小了就走。”霍澜音缩肩搭脑,完全是胆小小妇人的模样。

霍澜音给莺时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对视一眼,莺时点点头。她晓得霍澜音叮嘱她低着头不要出声,等雨一小立刻就走。莺时忽然就翘起了唇角——她现在也能因为霍澜音一个眼神就懂她的意思了,这才像心腹丫鬟的样子嘛!

莺时还记得当初在周家,霍澜音还是周澜音时,荷珠总跟在周澜音身边,每次只要霍澜音一个眼色,荷珠就能懂她的意思,甚至霍澜音什么都不用说,荷珠也知道霍澜音的心意。那个时候呀,莺时就忍不住在心里想自己什么时候能做站在姑娘身边懂她心意的心腹大丫头哩?

时过境迁,虽然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她觉得自己似乎做到一半了!

外面的雨没有停歇的意思,瓢泼一样灌下来,伴着一道又一道惊雷。

被大暴雨困在这里最是能消磨人的耐心。本来就不对付的两伙人又起了争执。

霍澜音默默听着,听了一会儿才听明白。这两伙人原也没什么过节,不过是同一时间到达这处破庙避雨,为了争里面的位置而起了冲突。

霍澜音打量着这两伙人带着的兵器,去猜测他们的身份。他们每个人的兵器都不太一样,且都不怎么好,并不像镖局,更不会是侍卫或富贵家族的家奴,那么只能是泼皮土匪一流。

——霍澜音最不想遇到的一种人。

还好她与莺时乔装打扮,又老又穷又丑,想来这些人不会注意到她和莺时。

两伙人越吵越凶,粗重的嗓门和雷声有的一比。

霍澜音低着头,尽量降低存在感。她听着外面的雷雨声,盼着这雨快些变小。

两伙人终于打了起来,虽然还没有动刀动抢,已经从谩骂转变成推搡着。

“怎么办呀?”莺时凑近霍澜音,小声询问。

霍澜音压低了声音,说:“低下头,别乱看别生事。咱们应该不会受到牵连,若是情况不对,等下寻机会立刻跑出去牵了马就走。”

莺时点点头,听话地低下头。

两方人在争执中终于拔出了刀子,坐在霍澜音身侧的那对母子吓得直哆嗦。

“儿,咱们走吧!”妇人颤声说。

儿子连连点头,搀扶着母亲往外走,跑进了大雨中。

莺时偷偷看了一眼争执的两方人,小声问:“我们要不要也走?”

霍澜音犹豫了。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么一场大暴雨。若她没有涂泥掩香,现在一定拉着莺时跑远。可若她冒雨离开,这暴雨会将她淋透,身上涂着的泥会被冲掉,到时候她的体香藏不住,对于她来说也是一种危险。

正当霍澜音犹豫的时候,又进来一群女人避雨。几个女人莺莺燕燕,身上带着劣质香粉的气味。

“哎呦,终于找到一个避雨的地方!姐妹们快进来!”

走进来六七个衣着艳丽的姑娘。姑娘们走路的时候摇着纤细的腰肢,她们身上的衣裙早就淋透了,更是婀娜尽显。

她们一边拧着袖口和裙子上的水,一边嘻嘻哈哈地互相玩笑。

自打她们进来,争吵的七八的汉子不由自由停了争吵谩骂,全部目不转睛的看着这群姑娘。他们望着这群姑娘的目光好像都在流口水。

当中一个身穿红衣的姑娘妩媚一笑,嗔道:“相遇便是缘分,哥哥们吵什么呢?”

“姑娘说的是!”

红衣姑娘抛了个媚眼,妩媚动人。她又给自己的姐妹们使了个眼色,笑着说:“妹妹们,这群哥哥们火气很是旺盛,连这暴雨都浇不灭呢。”

姑娘们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男人们也跟着笑起来,且朝姑娘们走过来。

“没错,相遇便是缘分。雷雨是浇不灭兄弟们的怒火,可是美若天仙的姑娘们却有这个本事。”男人说着,揽上女人的腰,手也开始不老实起来。

“讨厌!”女人轻推,力道轻得像棉花。

其他男人也都走了上来,挑中看好的姑娘,直接上手抱到怀里。女人们惊叫连连,只是这种惊叫都带着丝旖旎妩媚的味道。

分明是马上抄家伙要干个头破血流的两伙人,却因为女人的到来,立刻放下矛盾,决定一起快活。

霍澜音和莺时使劲儿低着头,越来越盼着这雨早些停。

“我、我……我怎么没有姑娘!”林小九不高兴了。

林小九是个结巴,也是这些男人里他面最瘦小的一个。他一开口,众人哄堂大笑。原来这里男人有七个,女人却只有六个。

有人打趣:“那边不是还坐了两个老太婆?”

“就是,不就是老了点丑了点,把眼睛一闭,忍忍就行了。”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霍澜音心里一沉,她立刻缩了缩肩,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们老太婆不打扰诸位爷的雅兴了。”

她和莺时起来,低着头转身往外走。她们刚刚转身,一个穿着蓑衣的人挡在破庙的门口,是新赶来避雨的人。

霍澜音拉着莺时避到一旁让开路,让面前的人先进来。

后面的人还在打趣:“哈哈哈,你这老太婆害什么羞嘛。荒田多年未有人耕,今儿个也让咱们小弟帮忙润润土!”

“哈哈哈哈……”

此话实在太过粗鄙,霍澜音的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林小九不高兴被这么打趣,可是他总是被欺负的那一个,纵有满心的不乐意,也不敢说出来。

“来来来。咱们知道小老太虽然脸红要跑,巴不得跟咱们一起来玩。来来来,别走嘛。林小九你可别不满足哈,咱们哥儿们几个一人一个,你一人两个啊!”

“哈哈哈哈……”

又是一阵男人的爆笑声,和女人的娇笑声。

林小九转过身,避开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不高兴地嘟囔:“你们也忒欺负人!谁会要老太婆!”

“我要。”

破庙里的笑声顿时一歇,齐齐看向杵在门口的人。

听见这个声音,霍澜音的心里却是狠狠地“咯噔”一声。她慢慢抬起头来。

卫瞻身穿蓑衣,帽子很大,几乎遮了他的眼睛,只能看见发白的下巴。

破庙里的人审视地看着他。

忽然有人大笑了一声,说:“小九可怜哦,连老太婆都弄不到手。”

另一个人说:“怎么说小九也是咱们的弟兄,哪能看着他被外人欺负!那人,先来后到懂不懂。这俩老太婆是我们小九的!”

他好似在给林小九主持公道,可是说着说着他自己都忍不住笑。

卫瞻缓步迈进破庙中,寻一个地方端正坐了下来,看向霍澜音,问:“你要跟他们快活,还是跟我来快活?你想跟谁就走到谁身边去。”

莺时紧张地握住霍澜音的手。

霍澜音看了一眼那群人,男人们将女人搂在怀里,已有几个女人衣衫不整。

霍澜音垂着眼睛,拉着莺时默默朝卫瞻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她心里一时之间五味杂陈,千回百转间,沮丧占了上风。分明觉得计划足够仔细,还是……

“哈哈哈哈,小九啊小九,连老太婆都看不上你!”

“哈哈哈哈哈……”

林小九脸上通红。

“好啦好啦,你们欺负他做什么?”一个姑娘扯着林小九的衣襟,“来,和姐姐们一起玩。”

片刻后,这处曾经的供奉神灵肃静地,变成脏麋之地。

霍澜音握着莺时的手,低声说:“低头,不许看。”

然后,她听见身侧的卫瞻冷笑了一声。

第86章

霍澜音偏过头去看卫瞻,他没有摘帽子,仍旧只是能看见他的下巴和紧抿的唇。他望着前方,好似当真在看那些男男女女不像话的场面。

霍澜音微微蹙眉,忍不住也看了一眼,迅速被眼前的画面惊得红了脸,匆匆低下头。

卫瞻偏过头,靠近霍澜音,问:“好看吗?”

霍澜音转过头去与莺时低声说:“我们走。”

她想起来,然而手腕被卫瞻握住。他用的力气很大,她挣脱不开,且手腕有些发疼。

霍澜音咬唇,只好与他说话。她小声说:“离开这里,先离开这里!”

卫瞻轻轻嗤笑了一声,他手腕转动,将霍澜音的手捧在掌中,细细把玩。他慢条斯理地说:“下次乔装要记得细节,你瞧这手,哪里像老太婆。”

霍澜音再使劲儿挣脱,还是没能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急什么,被这暴雨浇透,那可就是又湿漉漉又香喷喷。”卫瞻凑到霍澜音面前,帽子紧贴霍澜音的额角,他低声说:“泥泥,你脸上的疤痕也不知道是胶水太劣质,还是本就不防水。”

霍澜音一怔,稍微偏着头避开卫瞻,抬手去摸脸上的烧伤疤痕。疤痕的边角之处果然有些翘起来。她皱着眉,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沿着疤痕边缘摁压着。

卫瞻饶有趣味地瞧着霍澜音的动作,然后说:“我帮泥泥。”

他果然抬手,帮忙摁压着霍澜音脸上的烧伤疤痕边缘,力度不轻不重,仔细认真。

这个样子的卫瞻让霍澜音不得不紧张起来,心里又慌又没谱。但是与此同时,霍澜音竟然古怪的觉得这样的卫瞻比装斯文的卫瞻顺眼多了……

霍澜音默默任由卫瞻替她摁压好脸上的假疤痕,用服软的语气说:“殿下,我们离开这里吧。”

卫瞻慢慢把玩着霍澜音一根根纤细的手指,慢悠悠地说:“这是这香……”

霍澜音叹了口气,沮丧地说:“骑马回丰白城要不了多久……”

被抓到了,她能怎么办?

“不逃了?”卫瞻问。

霍澜音沉默下来,不敢给承诺,也不想在这事上撒谎骗卫瞻。

卫瞻一点也不意外,也不恼。

不远处的荒唐场面越来越过分。男人的喘息声加重,女人的叫声也开始变得难听。

卫瞻从宽袖上撕下长布条,蒙上霍澜音的眼睛。然后握住霍澜音的双手手腕,让她自己捂住耳朵。

霍澜音愣了一下。

“你就想这样看着活春宫?”霍澜音将蒙着眼睛的布条往上推了推,露出一只眼睛来,去看卫瞻。然而惊讶地发现卫瞻面朝着她。

“不,我只看泥泥。”

霍澜音看着卫瞻的薄唇开开合合,心想眼睛都遮住了,怎么看?

卫瞻扯了扯霍澜音蒙眼的布条,将她的眼睛重新蒙上。

当一个人蒙上眼睛的时候,听力反而会变得更为敏感。纵使霍澜音捂着耳朵,也不免听见那些不像话的胡闹之音。

她低着头,默默忍受。盼着外面的暴雨快些停,盼着这佛像面前的荒唐快些结束!

莺时很听霍澜音的话,使劲儿低着头不敢去看。可是她实在忍不住好奇,偷偷抬头看了一眼,顿时被眼前的画面惊住了,吓得脸都白了,哆哆嗦嗦地低下头再不敢多看一眼。

这寺庙里倒塌的佛像前荒唐淫乱的的画面没对霍澜音造成什么影响,反倒是让豆蔻之年的莺时产生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男男女女结束了不成体统的混乱欢好,外面的暴雨也逐渐变小些。

男人们舒服地靠坐着,怀里揽着美人。其中一个男人指着卫瞻和霍澜音、莺时三个,哈哈大笑了两声,嘲笑:“这大兄弟自己要老太婆,什么也干不得,只能眼巴巴看着咱们快活。这也太可怜了吧?哈哈哈哈……”

“哈哈哈……”

一个衣衫半解的女人懒懒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站起来,扭着细腰朝卫瞻走过去,随着她走动,只是随意挂在身上的对襟小衫晃开,白波轻晃。

她一边走,一边用细软的嗓子说:“这位大哥,一起来玩嘛。你要是害羞不想一起来,咱们偷偷躲到佛像后面呀。”

她走到卫瞻面前,顺势软软靠过来。

“滚。”卫瞻冷声道。

他的声音很冷,冷得瘆人,即使是再凶的悍匪也不是这样阴森的口气。凶冷中带着高高在上的训斥。

女人吓了一跳,手还没有搭在卫瞻的肩上,就因为他这一个字,骇得双脚一软,朝一旁的霍澜音栽去。

霍澜音捂着耳朵又蒙着眼睛,隐约听见这女人的声音,倒也没完全听清。女人朝她倒过来的时候,她有些没反应过来。女人赶忙站稳,胡乱扶了一把,一不小心将霍澜音头上的花布头巾扯了下来。

霍澜音下意识地身子向后仰,头巾滑落,三千青丝垂下。乌漆漆的墨发又黑又软,带着柔软的光泽,是破庙里这群烟花女子绝对不会有的。

破庙里的男人和女人们都诧异地朝她看去。

霍澜音一怔,赶忙扯开了蒙着眼睛的布条,顿时对上破庙里一双又一双审视的眼。

她心里暗道了一声:糟了。

她没有再低着头,这双清澈潋滟的明眸比乌鸦的青丝更为动人。

男人们看呆了,有的人舔了舔唇。

短暂的死寂之后,有人站了起来,朝霍澜音走过去。有了第一个人,就有第二个人。一个个男人都站了起来,心怀歹意地朝霍澜音走去。

女人们翻白眼。

卫瞻淡淡瞧着霍澜音,等着她求救。哪怕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用软软的目光看向他,也好。然而霍澜音一眼都没有看卫瞻,她冷着脸,死死盯着逐渐走近的男人们。

霍澜音盯着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在男人距离她只有三五步远时,她的左手搭在右手手腕,那男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根银针刺进他的胸膛。

卫瞻一怔,惊讶地看向绑在霍澜音右手手腕上的暗器。

男人胸口中了一针,立刻一针绞痛,脚步亦变得踉跄起来。

卫瞻顿时明白过来。俞萧玉说过霍澜音只看些药理的书,并没有跟她要过任何毒药,且后期对用毒也没什么兴趣的样子。可这些分明就是她在演戏,为了不让卫瞻起疑!她有着背诵整个北衍地图的本事,自然能将药理书背熟于心。她是调香师,养花种草间,毒草也可以混在其中,方便她不动声色地炼毒!

卫瞻深看了霍澜音一眼。这个女人给他的惊喜可真是越来越多了。

“大哥!”

几个男人从后面冲过来,扶住了他。他忽然一大口血喷出来,溅到周围几个男人的身上。

“竟然敢对我们大哥下毒手,你这女人胆子不小,不将你做成人彘,难解心头之恨!”

“细针上有毒。”霍澜音左手搭在右手手腕暗器的开关上。

那暗器的形状有些像弩,也是相同的发射原理。只是比弩小了太多,还不如小孩子玩的弹弓大。

几个男人停下往前走的脚步,警惕地盯着霍澜音。

“你这女人胆子不小!老子剁了你的胳膊!”

霍澜音丝毫不惧,说道:“他中了毒,毒立刻侵蚀进他的血液中。他吐出来的血也有毒。若你们不及时将身上沾染的血迹洗净,毒会透过衣物、皮肤渗进你们体内,神鬼难救!”

几个人对视一眼,谁还管他们的老大,立刻飞奔出破庙,站在雨水中,拼命用雨水洗刷刚刚溅到血的地方。

哪怕那些女人们本来离得很远,也吓得魂飞魄散,连衣服也没好好穿上,争相恐后地跑了出去。

霍澜音立刻站起来,拉着莺时跑出去,解开门口拴着的马,翻身上马,也不再管仍旧在下的雨,调转马头回丰白城。

她想得清楚,既然在这里遇到卫瞻,她就算继续香河镇去,卫瞻亦是一路跟随,她甩不掉他。此番失败便是败了,不如先回丰白城从长计议。

卫瞻跟出去,骑马跟在霍澜音的身后,漆色的眼眸望着霍澜音的背影,看不出情绪。

回去的一路上,霍澜音知道卫瞻就在身后。她不知道回到丰白城后,会遇到卫瞻怎样的对待,她心里也有些没谱。

雨越来越小,当能看见麦田远处的冯家时,雨彻底停了。霍澜音也停了下来,默默等待着卫瞻追上来。

卫瞻慢悠悠地赶马追上来,道:“这暗器和毒用得漂亮,你该朝我射一箭,然后就可以跑了。”

霍澜音正视卫瞻,无奈道:“用毒是你派人教我的,暗器是我根据你为我做的弩改造的。我不可能用你教我的东西来害你。更何况我也没有害你的理由。”

卫瞻嗤笑了一声,他摘下帽子,终于露出眉宇。他眯起眼睛,望着远处的冯家,悠悠道:“不会迁怒无辜?这一家子陪你演戏算不算无辜?”

霍澜音默了默,道:“殿下心系天下爱民如子,不会伤及百姓。”

“呵,”卫瞻轻笑,“你可以试试。”

说着,他赶着马缓慢地往城中走,是与冯家不同的方向。

“姑娘,怎么办呐?”莺时急得眼睛红红。

霍澜音擦了擦莺时脸上的雨水,说:“你回冯家去,好好洗个热水澡,再喝一碗姜汤,蒙被睡一觉。万不要染了风寒。”

“那姑娘你……”

“我跑不掉了,至少现在跑不掉。”霍澜音叹了口气,跳下马。

她拍了拍莺时的手背,安慰她,然后朝卫瞻走去。她默默在卫瞻的马后跟了很久,卫瞻停下来,等她走近。他略弯下腰,摸了摸霍澜音的头,朝她伸出手。

“泥泥,孤对你越来越喜欢,这可如何是好?”

第87章

霍澜音将手放在卫瞻掌心,熟悉的温度从指尖儿传来。卫瞻弯腰,握着霍澜音的细腰,将她拎上马背,圈在臂弯里。

雨停之后,天际隐隐浮现彩虹尚未成型的影子。霍澜音望着那点彩色的影子,沉默着。

卫瞻在她身后垂目瞥着她不甘心的模样,他也不急,慢条斯理地抬手,将粘在霍澜音脸上的那片假的疤痕揭下来。

他又拿了帕子,擦了擦霍澜音头脸上的雨水。

湿漉漉的帕子被他随手一扔,他吸了吸鼻子,用力嗅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儿。味道比以前淡,他不太高兴地说:“泥泥的泥涂得倒是蛮厚重。”

卫瞻有些怀念她身上的香味儿了。

霍澜音身上的衣服几乎浇透,湿淋淋贴在身上。即使她故意用白绸在涂了泥的身子上裹了一层,经过雨水的冲刷,她身上的淤泥渗过白绸,弄脏了衣服。

霍澜音低头看着自己的湿泥脏衣,心想真是狼狈。

卫瞻忽然抬手捏着霍澜音的下巴,侧转过她的脸,迫使她看着他。

“泥泥,说句话吧。”

卫瞻的声音淡淡,霍澜音听不出他的一丝一毫的情绪来,猜不透他此时的心思。

“一本正经给孤讲道理也好,巧笑嫣然撒娇骗孤也可。随便说些什么。”

霍澜音望着卫瞻的眼睛,忽然就懂了。连她孤注一掷去赌他的骄傲都失败了,她再逃只会加重卫瞻对她的兴趣。

对,不是什么感情,他对她只是兴趣罢了。她是他西行路上的药引,大概也是他十几年的太子生涯中不曾有过的拒绝和算计。

真正骄傲的人哪里会那么容易放弃,他不过是选择另一种方式来……征服。

她想假意服软,连台词都想好了——音音算是想通了,跟着殿下也没什么不好的。要不就这样凑合着跟着殿下跟着吃香的喝辣的,若是哪天殿下厌弃了音音,音音再回来种花雕玉。

“说话。”卫瞻微微加重了语气,捏着霍澜音下巴的指腹也在微微加重力道。

霍澜音张了张嘴。

那想好的长台词,竟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她抬手去掰卫瞻的手,将他的手指头一根根掰开,然后偏过脸去。她一句话不说,亦没有再遮掩脸上的不甘心、不服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大雨过后道路过分泥泞?马很不爱往前走,走得慢吞吞的。

卫瞻沉思着,飞快回忆着过往和霍澜音相处的片段。卫瞻像是对霍澜音说,更像是自言自语:“思来想去,泥泥对孤的态度是发生过转变的。那时你患了雪盲,又被人掳走。孤还记得那日赶去青楼寻你,你站在楼上喊我的神情。泥泥,那时你望向孤的目光里是有光的。”

霍澜音默默听着卫瞻的话,想起那时的场景,竟有些唏嘘之感。她还记得自己困在青楼里,偏偏盲了眼。那份不安和恐惧怎能忘记?当她能够重新看清这个人世间,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风尘仆仆赶来救她的卫瞻。

“哦——”

身后的卫瞻忽然恍然大悟一般。

霍澜音蹙眉。

“孤想起来了。”卫瞻扯起一侧唇角,抿出一丝极淡的笑来,“因为刮毛啊——”

霍澜音迅速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整个眉眼都皱了起来。

卫瞻唇角的笑意微微加重。他弯腰凑前,一手扯开霍澜音的一只手,几乎贴在她的耳朵上,声音低沉:“可是刮过之后的确更好看一些的。”

“你别说了!”霍澜音被卫瞻握住的手腕挣扎起来。

“若是真因这个生气,孤让你刮回来不就行了?”卫瞻轻快的语气分不清是认真还是玩笑。

“无耻!”霍澜音的手终于挣脱开卫瞻的桎梏,她恼了,侧转过身,看着卫瞻张着嘴还要说话,想也不想,拿起刚刚假扮小老太的花布头巾,一下子塞进了卫瞻的嘴里。

卫瞻想说的话和他脸上的笑一起僵在那里。

四目相对,霍澜音望着卫瞻的眼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她迅速松了手转过身去,脊背挺直地背对着卫瞻。

——竟是掩耳盗铃起来。

身后许久没传来卫瞻一丝一毫的响动,霍澜音的耳边只有慢吞吞的哒哒马蹄声。

许久之后,卫瞻扯开塞进他嘴里的花布头巾,然后侧转过头,用力“呸”地吐了一口。

花布头巾早就被淋湿了,带着雨水的馊味儿,还沾了些霍澜音身上的泥沙。

他握着花布头巾的手微微用力,骨节发白。

霍澜音的脊背越发紧绷了几分。她背对着卫瞻默默等待着,然而一时片刻什么也没等到。很快,马就进了城,雨早就停了,城里的人陆续从屋内出来,街道两旁有了行人。

卫瞻将花布头巾随手一扔,罩在了霍澜音的头脸上。霍澜音松了口气,知道卫瞻这举动的意思,至少不会当街把她怎么样。她默默扯了扯头巾,将自己的头脸遮起来,又去整理湿漉漉的衣服,不想让自己太过狼狈。

卫瞻解开蓑衣领口的带子,手臂一抬,将霍澜音拽进怀里,他的手臂横在霍澜音身前,霍澜音的身子便也藏在了他宽大的蓑衣里。

刚停了暴雨没有多久,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下雨。这个时候出门的人大多都是有事在身,脚步皆匆忙,倒也没怎么去看卫瞻和霍澜音。就算有人投来目光,也只能看见一个女人偎在卫瞻怀里的轮廓。还是个身上擦了香料的女人。

马在九霄楼停下来,店里伙计赶紧迎上来牵马。

卫瞻没让霍澜音的脚沾到地面,直接抱着她下了马,走进九霄楼,穿过宽敞的大厅,径直往楼上走,随口吩咐了跟上来的店内伙计准备热水。

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焦高望向卫瞻的方向,等卫瞻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他才收回视线,接过小弟递过来的烈酒,豪饮了一杯,高兴道:“带劲!”

“不过,先前的消息不是说他抗着个雕玉的男人走?这回怎么又抱了个女人……”瘦小的男人小声嘀咕着。

“男女通吃那更带劲了!”焦高宽大的手掌重重拍了拍瘦小男人的肩膀。

男人的肩头立刻往下一沉,他赔着笑脸说:“对对对,焦大哥说得对!”

焦高没接他的奉承,转而问刘德顺:“打听得怎么样了?”

刘德顺说:“生面孔,的确是第一回 来丰白城。霍小将军的表弟,霍小将军在的时候还调兵帮过他胡闹。不过霍小将军已经离开了丰白城,这人没他表哥,在咱们丰白城是死是活还不是看咱们的?”

“就一个人?”焦高问。他觉得有点奇怪,这人既然是霍小将军的表弟,那一定是富贵人家的少爷。这些年来丰白城买玉的富贵公子不少,可头一回看见连个小厮都不带的。

“是,仔细打探过了。这人自打出现在丰白城就是一个人,一个小厮都没有。住进九霄楼,衣食住行都是九霄楼的伙计操办。”刘德顺想了想,“对了,虽然他是只身一人,但是特别有钱!九儿胡同的弟兄说这人买东西挑的都是最贵的。啧,好些店里的镇店之宝都不入他的眼。也不知道身上带了多少钱。啧啧。”

另外一个连名字都没有,外号铁柱子的人有些犹豫地开口:“焦哥,这人是霍小将军的表弟,花钱大手大脚身份家世肯定不一般。真动他,会不会踢到铁板上?”

焦高瞥了他一眼,说:“不就是个有钱的少爷,连个小厮都没带,不是偷跑出来玩的,就是跟家里闹被赶了出来的娇少爷。”

焦高摸了摸胡子,笑了。他对刘德顺使了个眼色,道:“把赵三给我找来!”

赵三在丰白城的名气可大着呢,人送外号——神偷。

刘德顺意会点头。

卫瞻将霍澜音抱上四楼,立刻将她放了下来。他瞥了一眼手臂上沾染到的泥水,颇为嫌弃的口吻:“去把自己弄干净。”

霍澜音也早就觉得身上十分不舒服,不用卫瞻说,也想立刻将身上弄干净。

“这边请。”店里的小伙计笑着弯腰领路,将霍澜音领进浴间。

进了浴间,霍澜音有些惊讶。四楼的浴间很大,似乎是两间客房并在一起的大小。而且用上等的木料拼成了一处沐浴的水池,氤氲的水汽间,飘着淡淡的木香。几个小丫鬟正在一桶一桶往池中添水。

店伙计退了出去,霍澜音让几个丫鬟也下去。她立在池边解下脏兮兮的泥衣,先用兑好的温水浇冲身上的泥沙。

水温没有兑好,有些凉。霍澜音不由打了个寒颤。她很快冲刷完,迈进水池里。池子里的水很热,温暖包围着她。她靠着一边,慢慢感受着热水卷走体内的寒意。

她长长舒了口气。

被热水包裹着很舒服,她挺直的脊背慢慢柔软下来,捧起一捧热水拂到脸颊。

木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香气。这世间独一无二,只属于霍澜音的味道。

霍澜音坐在热水中,逐渐感觉眼皮越来越重,慢吞吞地闭上了眼睛。屋子里静悄悄的,闭上眼睛的时候,霍澜音隐约意识到自己淋雨似乎发烧了。

她用手背贴在额头,果然有些热。

可是她很累,水里很舒服,一时之间不想动,只想这样一直闭着眼睛泡在热水中。

房门被推开了。

霍澜音听见了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谁能进来呢?只能是卫瞻。而且霍澜音听得出来卫瞻的脚步声。

她实在是觉得太乏了,直到卫瞻走到她身侧停下脚步,她都没有睁开眼睛。她隐隐约约猜到自己好像是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88章

霍澜音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的早上,晨曦从窗棱缝隙透进屋内。

她嗓子很难受,像含了一根羽毛,她在睡梦中想要撕开自己的喉咙,将那根扫来扫去的羽毛弄走。可是她一动不能动,难受得很。许久之后,她眼睫颤了颤,终于醒了过来。

刚刚睁开眼睛,即使屋内光线昏暗,她还是有些不适应,有些迟钝地望着床顶好一会儿,轻轻眨了下眼睛,紧接着是喉间的一阵难受,迫使她立刻咳了起来。

随着她咳的第一声,那根藏在嗓子里的羽毛好似一下子被赶走了,可是嗓子却好像被撕开,火辣辣地疼着。

她手指压在自己的嗓子,压抑着克制不住地一阵阵咳嗽,眉心紧拧,咳得眼角湿润。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卫瞻大步从外面走进来,他停在床榻边,看着霍澜音咳嗽皱起眉。在霍澜音撑着床榻想要坐起来的时候,他弯腰,扶了一把,然后转身去倒水。

“谢谢……”霍澜音一开口,被自己沙哑的嗓音惊了一下。她接过卫瞻递过来的水,想喝。可是白瓷杯还没碰到她的唇,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握着瓷杯的手在发抖。手指软趴趴的,明明紧紧握着杯子,却又感受不真切,好像并没有握住似的,继而越发用力地攥着,关节发白。

杯中水轻晃,洒出来一些,湿了她发白的唇。

她手中一空,白瓷杯已经被卫瞻夺了去。卫瞻面无表情地在床边坐下,顺手整理了一下长衫前摆,然后将白瓷杯递到霍澜音口前,喂她喝。

霍澜音垂下眼睛,在轻晃的水面上看见自己脸色苍白的样子。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水。很渴,干涩的嗓子好似沙漠一样需要水来拯救。

她默默喝着水,一口接着一口,将白瓷杯里的水都喝光了,然后抬起眼睛去看卫瞻。

“还要?”卫瞻问。

她点头。

卫瞻又倒了一杯,这次喂她前,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是有些烧,不过已经不是昨日高烧时的滚烫。

这次霍澜音没有将白瓷杯里的水都喝光,还剩了一些就不再喝。不过她明显感觉到嗓子稍微好受了些。

卫瞻躬身,将白瓷杯放在床头小几,道:“等着。”

他出去了,再进来的时候,手中端着刚煎好的药。霍澜音醒来时他不在房中,正是在外面煎药。煎药这种事本不用他来做,不过他心里烦躁,迫切地想要找些事情做,才将煎药的店伙计撵了,自己来煎药。

重新回到房间,卫瞻瞥了霍澜音一眼,还是他离开前的模样,好像根本没有动过。他重新在床边坐下,也没说话,默默捏着勺子搅动漆碗里的汤药。

炎炎夏日,温度很高。这药又是刚煎好,很烫。他握着碗的手掌因过热的温度,微微发红。

霍澜音侧过脸,望着卫瞻。

卫瞻低着头,专注地搅着碗里的汤药,吹了又吹。他没有抬头,好似并不知道霍澜音在看着他。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卫瞻手中汤匙一下又一下碰着瓷碗的声音。

晨曦的光投照在卫瞻的侧脸,眼睫与鼻梁恰当好处地投下阴影。光影又为他的五官渡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就连他的头发丝儿,也渡了一层光。

霍澜音隐约明白了传言中对卫瞻的赞誉,或许的确不是奉承。

霍澜音也同样隐约明白了卫瞻之前的小半年为何以丑陋的面具遮脸,即使是他身边人也不可见到他的面孔。

——越是美好的东西被毁掉越是令人无法接受。这样一张堪称完美的脸被毁掉,以卫瞻的骄傲拒绝露出被毁容的脸不足为奇。

霍澜音望着卫瞻的侧脸,又忍不住去想倘若不是因为阴阳咒,曾经风光霁月的太子爷是何等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霍澜音真情实意地考虑就这样跟在他身边,收起所有心思做一只乖巧的绵羊,像天下大多数女子那般寻个依靠,生儿育女。

下一刻,卫瞻忽然扔了手里的药匙,药匙落在碗底发出清脆的响动来。霍澜音从思绪里退回来,下意识地缩了下肩。

卫瞻摔了碗。

他的脸色有一丝阴沉,又转瞬即逝,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平淡道:“我去重新端一碗来。”

卫瞻走了,霍澜音看着地面上的摔碎的碗和落了一地的褐色汤药,有些发懵。

怎么了这是……?

因为……汤药吹了很久还是很烫,所以不耐烦了吗……?

霍澜音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莫名地轻轻翘起了唇角,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这一回,卫瞻没有立刻回来。

霍澜音安静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其间又咳了几次。她感觉到身上的力气在逐渐回来,没有刚醒来时那般乏力。她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这才注意到身上的雪色寝衣很是宽大,完全放下来的袖子将她的手全藏了进去。

原来是卫瞻的寝衣。

屋子里没有开窗户,有些发闷。坐在床榻上的霍澜音听得见窗外楼下远处的叫卖声,和小孩子的笑声。是她喜欢的人间声色。

怎么就一下子病倒了呢?

霍澜音拧了眉。淋雨时,她已觉得有些不舒服,可没想到回来之后立刻病来如山倒。

她坐在床上听了一会儿外面的热闹声音,将双腿挪下床,踩进鞋子中。她双手撑着床榻,软软地站起来。刚往前迈出一步,差点被绊倒。她堪堪扶住床柱,低头去看,不由笑了。

她身上的雪色寝裤也是卫瞻的。裤腿很长,松松垮垮地堆在鞋面,只露出鞋尖尖。刚刚正是踩到了裤腿才差点跌倒。她抓着膝上的布料往上提了些,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不过是从床榻到窗户的距离,霍澜音便觉得累。她在窗下的藤椅里坐下,微微侧着身,从窗户望向外面的热闹。

卫瞻进来的时候,看见的画面正是霍澜音望着窗外温柔浅笑的模样。他端着药碗立在门口,没有往前走,怔怔凝视着霍澜音眉眼间的温柔。

他忍不住去想,她曾经对她的一颦一笑都是装出来的。她从不想对他笑。

哦,原来她真心展露笑颜的样子是这样啊。

“咳咳咳……”

霍澜音蹙眉,又是一阵咳嗽。

卫瞻收回思绪,端着药碗走进去。卫瞻朝霍澜音走过去的脚步有些重。他拉开方桌另一侧的藤椅,坐下。药碗被他重重放在桌上。

霍澜音止了咳,担心卫瞻再像刚刚那样不耐烦发脾气,赶忙双手去捧药碗。

她的手刚刚碰到药碗,就被卫瞻拍了手背,力道还不轻。

霍澜音一下子收回了手,抬起眼睛细细去瞧卫瞻的神色。

卫瞻面带儒雅微笑,端起药碗,慢悠悠地说:“泥泥病了,我喂泥泥。放心,不烫。”

汤药递到霍澜音的唇前。

霍澜音湿盈盈的眼睛望了卫瞻一眼,默默张开嘴来喝药。这一碗药喝得颇有些心惊胆战的滋味。

她担心卫瞻再不耐烦,咕嘟咕嘟大口喝着药,恨不得嘴巴再大一些,一口饮尽。至于汤药苦不苦都被她忽略了。

“慢些喝。”卫瞻反倒如此说。

一碗药很快被霍澜音喝光。

卫瞻摸了摸霍澜音的头,眼含星辰笑:“乖孩子。”

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又回来了。这是自假死重逢后,卫瞻几次三番给她的感觉。霍澜音用沙哑的嗓音规矩地说:“多谢殿下的照顾。”

“咚咚咚——”

店里的伙计敲门,送来洗漱温水和早饭。

卫瞻起身,霍澜音的视线追随着,不由抬起头仰望着他。

店里的伙计将东西送进来,又退下。卫瞻站在屋中央另一张更大些的方桌旁,探手进铜盆,一边湿水温,一边问:“泥泥是打算先梳洗还是先吃东西?”

“等下再吃。咳咳……我自己来就好。”霍澜音可不敢再麻烦卫瞻,立刻急忙起身,迈步子的时候差点又次被绊倒,攥着膝上布料提起些,走过去。

卫瞻上下打量了一番霍澜音。

卫瞻又从她手中夺走了帕子,浸湿了帕子,给霍澜音洗脸。温热的帕子覆在脸上,还有卫瞻手掌的轮廓压来。霍澜音微微蹙眉,搭在膝上的手动作不太自然地捏着衣料。

卫瞻显然是没做过给女人洗脸这回事,完全不能掌握好力道。霍澜音觉得有些疼,不由自主往后缩了缩脖子躲避。卫瞻后知后觉弄疼了她,又放轻了力道。可这力道也太轻了些,弄得霍澜音又觉得痒。

趁着卫瞻洗帕子的时候,霍澜音小声说:“这些事情不劳烦殿下了……”

“闭上你的嘴。”卫瞻慢条斯理洗着帕子,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霍澜音沉默下来。过分诡异的感觉将她萦绕。

卫瞻嚼开齿木,柳木支起细小的木梳齿。他蘸了牙盐膏,道:“张嘴。”

这是要给她刷牙吗?

霍澜音望着卫瞻手中的齿木,蹙起眉。隐隐觉得牙龈已经开始疼了。

卫瞻撩起眼皮看她,眼中没什么笑,问:“怎么?”

霍澜音若有似无地轻叹了一声。她不太清楚卫瞻气的到底是什么,可是她知道卫瞻的火气总是要发出来的。越是憋下去,越是没什么好结果。

她张了嘴,由着卫瞻给她刷牙。

结束时,卫瞻看着齿木上沾染的血迹,颇为意外地看了霍澜音一眼。

他的确不是故意的。

霍澜音低着头,双手捧着瓷杯默默漱口。

“疼?”卫瞻问。

霍澜音缓缓摇头:“与殿下无关,是我的牙,咳咳咳……”

话还没说完呢,又是一阵咳嗽。

卫瞻立在旁边半晌,抬手拍了拍她的背。

喂饭也不顺利,汤匙总是磕碰着霍澜音的牙。

第89章

霍澜音眼睁睁看着卫瞻盛了好大一勺芙蓉羹往她嘴里送,她不得不将嘴巴张得更大些。纵使这样,粘稠的芙蓉羹仍沾了她的唇,汤匙划过她的舌边,有些疼,亦磕了她的牙。

若说先前给她洗漱时,卫瞻掌握不好力度。此时却有了几分故意。

眼看着卫瞻又递过来一口,霍澜音努力咽下口中好大一口芙蓉羹。她悄悄去打量卫瞻的神色。

卫瞻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眸沉沉。

可就是这样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霍澜音还是瞧出了他的怒意。并且,这份怒意在悄无声息地加重。

勺子再一次磕到霍澜音的牙齿时,她偏过脸,忍不住一阵咳嗽。半晌,她沙哑着嗓子说:“我实在是吃不下了。”

她说这话时,卫瞻手中的勺子悬在半空。

卫瞻沉默着,两个人之间有些僵持之意。

卫瞻的目光从霍澜音的脸移到悬着的那勺芙蓉羹,不紧不慢地自己吃了。

霍澜音悄悄松了口气,她低下头,拿着帕子擦唇角的湿。她听到响动,再抬头时,只看见落在地上的勺子轻晃着。

卫瞻瞥了一眼自己的右手,缓慢地收回视线。

好皮囊几乎遮不住他的烦躁和愠怒。

屋内短暂的寂静了片刻。

“啪”的一声响,桌上那半碗芙蓉羹被卫瞻拂到地上。瓷碗碎裂,粘稠的芙蓉羹洒落。

霍澜音不由自主坐直了些,脊背微微紧绷。

“自由?”卫瞻冷冷盯着霍澜音垂眉的样子,“孤是圈着你了,还是打断了你的腿?隔壁痴情王表哥千里追随、不二楼傻子少爷百般奉承,孤亦没杀了他们。你还要什么自由?”

霍澜音不吭声,卫瞻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

“霍澜音。”他一字一顿叫她的名字,每一声下都带着怒。

霍澜音直视卫瞻,沙哑地低声说道:“殿下在气头上,言行望三思。”

“呵。气头上?孤生什么气?”

霍澜音抿唇,她答不上来。

四目相对,僵持半晌。卫瞻捏着霍澜音下巴的右手忽然一松。卫瞻眸色凝了凝,猛地起身,身后的藤椅被他带倒。他大步往外走,房门是被他踢开的。

霍澜音望着晃动的房门半晌,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许久之后,轻轻地,长叹一声。

霍澜音再见到卫瞻时,他儒雅朗玉的面容嵌着笑,风度翩翩。

接下来的三日,卫瞻执意照顾霍澜音的衣食。帮她穿衣为她梳洗给她喂饭。

他只在霍澜音吃穿洗之事上亲力亲为,其余时候他都在做自己的事情。

当卫瞻自己忙的时候,霍澜音就安静地坐在窗下的藤椅里,望着窗外的喧嚣。

三日里,两个人只有最基本的交谈,加起来恐不到十句。

坐在罗汉床上的卫瞻从书卷中抬起头,望向窗旁的霍澜音。

她仍旧穿着卫瞻的宽大衣服,一手托腮望向窗外,午后的光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几分慵懒的味道。她一直望着窗外的街市,眼波许久才轻动一下。

卫瞻沉默地看了她很久,终于开口:“过来。”

霍澜音收回目光,温顺地朝卫瞻走过去,停在他身侧,问:“殿下有什么吩咐?”

卫瞻扣住霍澜音的手腕用力一拉,将她拉到腿上,然后用力去吻她。

霍澜音安静、顺从,甚至在卫瞻沿着她的耳垂吻下去时,配合地微微抬起下巴。

卫瞻的动作却忽然一停。

他烦躁地一推,将怀里的霍澜音推开。霍澜音脚步踉跄了一下,扶了一把罗汉床上的小几,才没摔倒。

儒雅的面具撕下去,卫瞻盯着霍澜音,紧紧抿着唇。

霍澜音重新站直身子,垂着眼睛说:“殿下息怒。”

卫瞻再次扣住霍澜音的手腕,蛮横地将她拉到面前,霍澜音踉踉跄跄,膝盖磕在地面,伏在卫瞻的膝上。

卫瞻捏着霍澜音的下巴,咬牙切齿:“装,继续装。孤倒是要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没有。”霍澜音否认,“我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认命了?”卫瞻冷笑,他拍了拍霍澜音的脸,恨道:“孤不想再看见你这张认命的脸!”

霍澜音沙哑地回话:“音音只是想通了……”

“还在撒谎!霍澜音,在你眼里我卫瞻当真愚蠢至此会几次三番被你愚弄?”

霍澜音抿着唇,唇色发白。

“这认命的把戏太过蠢笨!你不过是想着装出顺从的德行让孤觉得无趣,从而冷淡你厌弃你,你再伺机逃走!”卫瞻越说越愤怒。

霍澜音一言不发,眸光微闪。

卫瞻盯着霍澜音这张脸,心里越发暴躁。这只小狐狸千方百计地逃离他。把他当成什么?采花贼?恶霸?

霍澜音咬唇,发白的唇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红印。她的眸光终于浮现了几分生色,亦有了她眸中原本的不服气、不甘心。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

她仰望着卫瞻,道:“我病了,没有力气跑。正如殿下所言,暂且服软而已。”

“你!”卫瞻努力压抑胸腔里的愤怒,“留在孤身边,当真这般不甘心?”

“不甘心的人不是我,而是殿下。”

“胡言!”

霍澜音直言:“出生即被封为太子,殿下这些年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这天下,所有人都在夸赞您。生于高处,走的是荣光路。您不知道什么是得不到,也不知道什么是失去。您以为全天下的东西,只要是您想要的,都可以得到。”

“当然。”卫瞻说的斩钉截铁,毫不掩饰他天生的狂傲。

霍澜音轻轻浅浅地笑了。

“我霍澜音,于殿下而言不过浮萍尔尔。殿下想要,自可得到。您想让我留在您身边不是什么难事。既到今日今刻,我亦可直言。为妻为妾为奴为娼不过您一句话,我必不反抗。”

“又是这番说辞来激怒孤?”

“殿下当知道,我此番说这话是真心!”

四目相对,又是一段长时间的僵持。

半晌,卫瞻再次开口时语气稍微缓和了些:“你是个聪明的好孩子,知道孤要的是什么。”

霍澜音勇敢反问:“没能喜欢上殿下是我的错吗?”

卫瞻大怒,忽然将霍澜音推倒。

霍澜音跌倒在地,手及时撑着地面,掌心微疼。她低着头,盯着视线里落地灯架的底座,目光有些发怔。半晌,她忽然伸手抓着落地灯架,用力一推。

沉重的青铜灯架轰然倒下,声音闷重。震动楼下。

——又不是只有你会摔东西。

霍澜音低着头一动不动,她微微用力咬着牙,牙根有一点疼,比卫瞻喂饭时勺子磕上来还疼。

卫瞻怔了怔,从愤怒中抬头,视线落在不停朝着一侧滚去的灯架。直到灯架滚到墙根不再动,他才收回视线,落在霍澜音的身上。

他起身,在霍澜音面前蹲下来。

霍澜音抬起眼睛,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

一瞬的目光相遇后,卫瞻笑了。他摸了摸霍澜音的头,又挑起一绺儿霍澜音的长发卷在指上,轻嗅。

他说:“泥泥,你知不知道孤最喜欢你这不服气又拿孤无可奈何的样子。”

霍澜音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且恼得使劲儿推了他一把。卫瞻顺势坐在地上,与此同时,伴着他的大笑。

霍澜音想站起来,却忘了穿着卫瞻的长裤子,又被长长的裤腿绊了一下。卫瞻及时扶了一把,宽大的手掌撑在她的后腰。

“当心啊泥泥,摔坏了我可心疼着呢。”

霍澜音不想理他,重新站了起来,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整个人僵在那里。

卫瞻跟着起身,他立在霍澜音身后,将下巴搭在霍澜音的肩窝,似笑非笑地问:“泥泥,该不会是才想明白吧?”

霍澜音微微侧过脸,对上卫瞻含笑的眸。

“殿下真是……真是……!”霍澜音咬唇。

卫瞻刚刚的愤怒是装出来的。

她装成顺从认命的样子,不过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事情,比的就是谁能熬得过谁。

他不爱看她顺从认命的德行,故意激怒她,让她主动装不下去。

瞧,目的达成了。

霍澜音很是生气,对着卫瞻这张脸却又无可奈何,最终气得她使劲儿用额头撞了一下卫瞻的额头。

卫瞻颇为意外地愣了愣。

霍澜音倒吸了口凉气,五官揪起来——卫瞻没感觉,撞疼的人是她。

卫瞻大笑了两声,望着霍澜音的眼神盈着光。正是当初去救她时她望向他眼中的光。他说:“泥泥可知道你摔东西的样子特别好看,特别爽。比孤自己摔东西还要爽。”

霍澜音别开脸。

“来来来,继续。”卫瞻握着霍澜音的手腕,朝屋角的黄梨木衣架走去。

“来,摔这个。”他握着霍澜音的手腕抬手,然而还没有碰到衣架,他忽然毫无征兆地松了手。

霍澜音的手垂在身侧,有些意外地看向卫瞻。

卫瞻眉眼间的笑没有淡去,他重新去握霍澜音的手腕。可是这一次霍澜音感觉到卫瞻握着他的力度小得过分。

这一回,卫瞻握着霍澜音的手腕还没有抬起来,就无力地松开,垂了下来。

霍澜音觉察出不对劲了。她望着卫瞻,卫瞻垂目看向自己的右手。他的脸上仍是那种天生带着孤傲的笑。

霍澜音视线下移,随着卫瞻的目光看去。眼睁睁看着他的衣袖下,大片的黑色从他的手背开始蔓延,迅速蔓延至指尖。

卫瞻若无其事地轻笑了一声,弓起的食指轻刮霍澜音的鼻梁,指腹在她鼻尖上的那粒美人痣微捻:“泥泥,你的最佳逃跑时机到了。不过早晚被捉回来。”

松开霍澜音,卫瞻不急不缓地走了出去。

霍澜音立在原地,望着卫瞻的背影。

第90章

霍澜音在原地立了片刻,走出房门。也是霍澜音这五日第一次迈出这间屋子。

卫瞻就在隔壁。

霍澜音立在门口,望着隔壁紧闭的房门。半晌,她提着长裤走到隔壁门外,轻轻将房门推开一点,从门缝往里望去。

卫瞻盘腿坐在榻上,双手搭在膝上,阖着眼运功。

霍澜音收回视线。她又在门外立了一刻钟,再次朝房中去看。卫瞻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只是相比刚刚,他周围萦绕着一层黑气。霍澜音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只觉得卫瞻周身隐约可见的黑气很是瘆人,给她一种极为压抑的感觉。

霍澜音轻轻关上房门。

她又在门外立了近一刻钟,再次朝里望去。卫瞻还是刚刚的样子。

喉间一痒,忍不住想要咳嗽。霍澜音望了一眼卫瞻,用手压在喉间,快步退回了房中。房门刚一关上,就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又因为刚刚与卫瞻起了争执,说了好些话,嗓子格外难受。她走到桌边倒了水喝了好些,嗓子的干涩撕裂之痛才堪堪缓解。

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她软软坐下来,待得身上的无力感稍微缓解了些,才再次起身去看一眼隔壁的情况。

卫瞻的神色好了些,她悄悄松了口气。

看过几次,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

店里的伙计送来饭菜,霍澜音五日来第一次自己拿起筷子,竟也有一种久违的自由感,还有说不清的诡异生疏感。

她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就不再吃。然后用空碗碟将饭菜盖上,免得卫瞻来吃前,招了虫蝇。

霍澜音饭后喝的汤药有助眠的作用。她喝了药,如之前几日一样去床榻上睡下。

卫瞻这次运功用了大半日,他睁开眼睛时已将要傍晚。他垂眼,目光落在自己的右手,修长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握成拳,再张开。

卫瞻看了一眼隔壁的方向,起身下榻。他推开房门迈进去,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桌上用空碗碟扣住的饭菜。

他绕过屏风,看见霍澜音安静地睡着。他又退回来,坐在桌边,一一掀开碗碟,慢条斯理地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凉了的饭菜毫无口感。向来挑剔的卫瞻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筷子。

他重新绕过屏风,立在床榻旁,开口:“醒醒。”

霍澜音眼睫颤了颤,眉心轻蹙,甚至用手背揉了一下眼睛。她翻了个身,用脸蹭了蹭柔软的枕头,没有醒过来。

卫瞻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他俯下身来,捏住霍澜音的鼻子,去吻她的唇。

“唔……”霍澜音终于皱着眉醒过来。看了卫瞻一眼,又倦倦阖上眼睛。

“啧。”卫瞻看着霍澜音扑闪的眼睫,忽然伸手揪了一根下来。

霍澜音低低地叫了一声,疼痛让她瞬间清醒,一下子坐起来。

卫瞻摸了摸她的头,将她一绺儿乱的长发挑开,说:“起来,带可怜的泥泥出去看看窗外的热闹。”

霍澜音对上卫瞻脸上的假笑。她轻轻瞥了一眼卫瞻的右手,收回视线。

衣服很快送过来,一身男装一身女装。卫瞻让她自己选。霍澜音想了想,还是决定穿男装。

她翻着男装,看见里面的白布裹胸,有些意外地看了卫瞻一眼,惊讶于他的细心。

卫瞻翘着二郎腿坐在藤椅上,对她笑:“泥泥的大小,孤岂能不知?不裹起来如何扮成男儿郎。”

他望向自己张开的手掌,饶有趣味地回忆了一番握不住的大小。

霍澜音连看也不看他,扯开勾起来的床幔。厚重的床幔落下时,伴着卫瞻的轻笑声。他悠悠地说:“何至于。”

霍澜音不理他,在床幔里脱下衣服,一层一层缠绕裹胸,换上男装。

霍澜音戴上白纱帷帽,跟着卫瞻下楼。他们两个人刚刚走出九霄楼。九霄楼对面的茶肆里盯梢的两个人对视一眼,眼中都带着不怀好意的笑。短暂的低声交流,一个人留在这里继续盯梢,另外一个人立刻去报信。

——报信给神偷赵三。

正是儿童放学归来时,大街小巷里的叫卖声几乎被小孩子的嬉闹声抢了风头。

卫瞻带霍澜音出来,是为了吃饭的。这几日都在九霄楼里吃,纵使九霄楼里的厨子手艺再高超,卫瞻还是有些厌了。

“这位……可是梅无先生?”

一位老先生追上来,语气里带着不确定。虽然他瞧着霍澜音的身量和打扮很像梅无,可毕竟没见过她的脸。

霍澜音转过身:“陈老爷。”

听到霍澜音故意压低的嗓音,和她叫出他的名号来,陈老爷才确定。他快走两步,笑着说:“前段日子老家有事急急离开,竟是忘了给先生栾凤玉的酬金。我这正打算将酬金送到不二楼代为转交给先生,没成想竟在这里遇到了!”

他赶忙拿出袖中沉甸甸的荷包,双手递上来,笑着道:“只是这酬金拖了这么久,还望先生莫要责怪。切不要以为老朽跑单。那可要晚节不保喽。”

“陈老爷说笑了,您的为人岂会跑单。”霍澜音将酬金接过来。

陈老爷又笑着说:“小孙女很是喜欢那玉簪,夸个不停。”

面纱下,霍澜音欢喜地笑了,真诚道:“小玲姑娘喜欢就好。”

每当有人喜欢她雕的玉,她总是欢喜的。

即使她遮了面,即使她故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卫瞻还是感受到了她的欢喜,他闲闲瞥了她一眼。

陈老爷又客套了两句离开,霍澜音握着手中沉甸甸的荷包,转头望向长街的另外一个方向。

“走啊。”卫瞻回头,才发现霍澜音没跟上来。

他还没再开口问,霍澜音先说:“我想去隔壁街一趟,很快的。”

她又立刻补充了一句:“殿下在云酿楼等我也好,和我一起过去也好。”

卫瞻微微抬了抬下巴。

霍澜音脚步匆匆,走进隔壁的桑东街。卫瞻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霍澜音在街角一个代为写书信的摊位停下来。

“您是要读信还是代写……”书生抬头,看见霍澜音的时候愣了一下,平淡的眼波中瞬间露了笑。

“梅姑娘。”

卫瞻皱眉。

霍澜音将荷包递给书生。

“梅姑娘月初不是已经送了半年的费用?这……”

霍澜音说:“刚刚得的,暂且用不到这些钱银。拿去给学堂里的孩子们添些秋衣。”

“梅姑娘心善。”书生诚心道。他凝望着霍澜音,隔着一层白纱,望着她的轮廓。

“公子开设学堂,无论男女老幼皆无偿教导。事事亲力亲为,才是真正的善举。我做的这些与公子相比,不值一提。”

霍澜音怕身后的卫瞻等得不耐烦,也不再多说,匆匆辞了书生。

在霍澜音转身的刹那,书生眼睛里的光瞬间黯然。他眼中转瞬即逝的眸光变化,被卫瞻捕捉到了。

卫瞻收回视线,同霍澜音一起转身。

走远了些,卫瞻道:“他知道你是女儿身。”

“即使遮面、男装,终究男女有别。稍微接触多些,总是看得出来的。”

“接触多些。”卫瞻不咸不淡地重复。

霍澜音眼皮跳了跳,沉默。

卫瞻转移了话题,悠悠道:“没看出来,泥泥竟一直在做善事。”

霍澜音沉默了片刻,待卫瞻诧异看向她的时候,她才说:“以前养在深闺不知人间疾苦时,是不懂去做这些的。后来知道阿娘连自己赎身的钱银都拿去接济鳏寡孺幼,才慢慢学会尽力为之。”

作为战乱后的国家,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面发展,又远远不够。

卫瞻皱眉。到底是以帝王术培养长大,普天之下皆是子民。此番西行,所见人间疾苦远超于他所思,而这一切潜移默化地压在他的肩上,成为一份责任。

一路上,卫瞻都沉默着。直到到了云酿楼,卫瞻眉宇间才重新恢复轻松笑意。

刚进了包间,卫瞻瞥向霍澜音,直接将话挑明:“那书生该不会也对泥泥有心思吧?”

霍澜音挑起白纱,露出自己的眼睛,故意让卫瞻看见她眼中夸张的诧异。

“咦?这世间优秀的男郎和女郎谁没几个追求者?”霍澜音顿了顿,灵动的眸中诧异更浓,“难道殿下没有吗?”

卫瞻咬牙。

霍澜音轻飘飘的“哦”了一声,安慰似地轻轻拍了下卫瞻的肩膀,径行朝前走去,摘了帷帽,拉开椅子坐下。

卫瞻跟过去,绕到霍澜音身后。他一手负于身后,俯下身来,凑到霍澜音的耳边,低声问:“泥泥今日为何没走?”

霍澜音倒茶的动作一顿,默了默,她问:“殿下想听实话吗?”

“那是自然。”

霍澜音侧过脸,望进卫瞻的眼底,嫣然一笑,檀口微张:“没钱。”

卫瞻心口猛地一窒。

真想掐住霍澜音的脖子,大骂她是冷血没心的混账东西。

骂她的话在舌尖滚了滚,又咽下,卫瞻笑着点点头,重重地夸:“很好!”

他直起身,理了理衣襟,不紧不慢地走到霍澜音对面,拉开椅子坐下,吃饭。

霍澜音垂下眼睛喝茶,心里有一点点后悔。明明不该这样顶撞卫瞻,可她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去顶撞他。

天长地久,面具总是要撕下来的。

吃过饭,霍澜音跟着卫瞻趁着月色回九霄楼。到了四楼,两个人看着被洗劫一空的四楼,皆是懵了。

四楼能搬动的东西都不见了,更别说值钱的玉石和钱银。

抽屉里,一枚铜板都不见了。

而楼下欢声笑语完全不知道楼上遭遇了神偷的眷顾。

“这是进贼了……”霍澜音喃喃自语,后知后觉。

“哈。”卫瞻古怪地笑了,“有趣,有趣!”

霍澜音偷偷去看卫瞻阴沉的脸色。想必太子爷长这么大从未遇过贼,也从来不懂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窘境。

霍澜音不由想到卫瞻这次是偷偷过来的,是不能暴露身份的。

这……

店小二匆匆上来,惊了:“这是怎么了?等等……公子您在店里的花销可一分未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