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夜总会
北京的夜店很多,当然最有名的就是谁去谁落马的天上人间,但事实上,在公众眼里最有名的地方往往在北京的大佬圈里排都排不上号,而且对于那些斯文败类,静吧比闹吧更符合他们的身份,所以……所以我的这个常识在今天被一个年过八旬的老头给毁了。
我们的车到了停车场,小花的装束太惹眼不好下车,看样子琉璃孙也没到,我们几个便坐在车里观望车海对岸闪烁的霓虹灯。胖子看得兴奋,和狗憋尿一样直挪屁股,而假扮成小花的伙计在一旁只冷冷清清地看了一眼,很不屑地“切”了一声。
我忍不住道:“你们少东家可没那么冷面。”
那伙计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真的非常像小花做生意时的样子:“那是花儿爷给小三爷你留面子。”
看我语塞,小花在后座拍了拍我的肩膀:“吴邪哥哥,知道发小的好了吧?”
我丝毫不怀疑这伙计就是当年冒出三叔去闯老六铺子的人,这一行的人,要牛逼就从里到外都牛逼。手艺牛逼,性格更牛逼。
我们几个又磨蹭了一会儿,直到有个穿得很妖艳的女人像我们走来,小花最先认出了她:“是那个琉璃孙的女人。”
“我靠,拍那照片就是前两天的事儿吧,怎么这女的胸又大了。琉璃孙这老儿真……”我拍了一下胖子的头打断他剩下的话,这么几年来我见了不少耳力好的人,这女人耳后的两个穴位是凸的,耳朵肯定好得吓人。
那女人站在车边敲了敲玻璃,司机摇下来,女人很风情地倚在窗边,冲我们笑:“花儿爷,小三爷,胖爷,您三位请。”
我们给真正的小花披了一件斗篷,那女人似乎并不惊讶,也没多看,自顾自扭着腰肢往里走。假小花走在最前面,我和胖子一前一后夹着真小花,以防忽然有人上来抢他。
进了夜总会,浓浓的夜生活气息迎面扑来,各种酒味、烟味、药物的味道和灯光与烟雾混合在一起,女人却一点儿也不关注这片热闹非凡的喧嚣,只从边缘处带我们四个上了做成重金属摇滚风格的楼梯。我心说一会儿会不会看到琉璃孙穿着嘻哈大T恤唱着rap出来接我们,就看到上去之后的门厅依旧很热闹,只不过变成了一个一个的小包间,装修很好,但灯光还是很暗。
我们走过走廊的时候,那个女人崴了一下脚,撑了一下墙壁,我瞬间看到那个墙壁似乎有一秒松动。我一愣,背后的胖子也觉察出来,走到我旁边冲我使了个眼色。
我们跟着女人走到了其中最大的一间包房,一个老头和两个保镖在里面坐着,老头很精神,看不出是八十岁的高龄。我又扫了一圈,剩下的居然都是刚从下面钓上来的姑娘。我忽然觉得这件事情非常的不靠谱,也许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严重。
几个女孩嘻嘻哈哈地坐在一边,有个日系的小女生在点歌,一边超开心地对我们比剪刀手。
琉璃孙没有一点尴尬,看着我们,很和气地一挥手:“坐,都坐。”
我和胖子不约而同地去寻找他当年脑门儿上被戳出来的疤,未果,稍稍松了口气,坐了下来。刚一坐下来有个女孩就朝我黏了过来,揽住我的胳膊:“刚刚他们说,你们是黑社会,真的吗?”
我苦笑,摇了摇头,办成小花的伙计也落座了,不过他是和真小花坐在一起,他看向琉璃孙,轻轻笑了:“老爷子好兴致。”
“兴致是好,胃口也好,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东西能填饱这老头子的肚子。”琉璃孙点点头,瞥了一眼假小花,“你的宝贝呢?我可没闻着味儿啊,花儿爷。”
这老油条没看着我们带来的东西是绝对不会松口说他有什么的,小花的伙计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便笑着把穿着斗篷的小花带到琉璃孙面前:“您看,这不是好好给您带来了吗。”
小花的斗篷落下的瞬间,所有人都抽了一口气,他身上雪白的薄衫让整个屋子里浑浊的空气都一下子透亮了,琉璃孙更是惊讶得合不拢嘴。他想伸手去碰,却被小花的伙计稍微挡了一下:“别急啊,老爷子,您想必对面前这个人很熟吧?”
“难以置信……”琉璃孙摇了摇头“这个居然存在,天啊……”
“老爷子。”我叫了一声,琉璃孙的眼睛一下子停留在我身上,我忽然意识到,就是眼前这个人布置了那帮西瓜刀抢了画,又把我本家的老人打死,但我立刻把这种情绪压了回去:“我们知道您有这位故人的信物,这个信物背后有段故事,而我们得到这位故人也有段故事,今天大家难得聚在一起,咱们不如都来讲讲,大家乐呵乐呵?”
“那幅画的事,我如果知道,现在一定不会在这里。”琉璃孙冷笑了一声,“倒是你们,看起来知道的比我多。”
“表面上看到的怎么能说得准,大家都是一知半解,何必为难彼此呢。”小花的伙计笑得很和善,“老爷子,不如给晚辈们讲讲?”
“那幅画来自西藏。”琉璃孙面无表情,“在一个斗里。”
这部分我们他妈的知道了。我对付这种老油条的时候总是很烦躁,但表面上还得装出很入迷的样子:“那是一个什么斗?”
老头微微笑了:“你们听说过‘穹窿银城’吗?”
第十五章 照片
穹窿银城这个名字我听说过。记忆里好像是西藏一个早就灭亡的古国的都城。
“‘穹窿银城’是象雄古国的都城。”琉璃孙念了这么一句,便不再说话。
“可是我记得,穹窿银城的地理位置并没有被确定。到现在,他都只是一个传说中才存在的城市。”小花的伙计疑惑地看着老头。
琉璃孙很神秘地一笑:“并不是完全没有确定,而是可以被确定的地方不止一个。”
胖子受不了老头的弯弯绕,直接问道:“你是说,穹窿银城的遗址被发现在不同的地方?”
“两处。”琉璃孙说道,“符合古书对穹窿银城描述的遗址有两处。一处在西藏札达,一处在西藏的噶尔县。两处都有象雄国的建筑残垣。”
“你们在那里发现了一个墓。”我道,引着他继续往前说。
“在札达有一个墓,我们进去了,但出来的人所剩无几。”琉璃孙道,“我们几乎全军覆没。”
“老爷子,你这说得有点像鬼故事啊。”胖子挠挠头,“你有什么实物给我们看看吗,长长眼呗。”
我知道胖子想让他拿出那幅画。琉璃孙看了我们一眼,并没有拿出画,却从兜里掏出一沓照片:“你们自己看。”
我将信将疑地接过去看,一看便发现这些照片是很连续性的,从他们出发,到达札达,又拍摄了一些地表遗迹,上面还标注着很多细小的指示点,我看不懂,一路掠过,却发现越往后面,标注的问号也越来越多。
我看着看着,心下有了一个猜想,不禁有了点底气。
这老头和我们说这么多并不是因为他好心,或者他想要做这次情报交换,而是他所知道的也不多,今天看到我们带来的戏子和画中的人一样,以为我们掌握了什么信息,想让我们通过这些照片,观察我们的表情,再来逼问我们索要我们的情报——这比因为怕我们抢先而杀我们的手段要软太多,他在不动声色地妥协。
照片很多,很杂,光线都很昏暗,又有太多的注释,根本看不清上面到底有些什么。我勉强辨别着最一开始墓道里的壁画,发现这里的整个风格都和那幅画非常相像,而墓里的构造也体现出这种不中不西的暧昧态度,比如,墓道非常宽阔,远处看起来还有更广的地界,影影绰绰间,能看到像倒扣的碗一样的东西,不知道那些是什么。
我有点不耐烦,但又不敢直接翻到后面,只能一张一张地浏览。我和胖子都保持着不动声色,尽量连眉头都不皱,以防这老头以为我们发现了什么。直到我看到某一张照片。
那时我已经随着惯性翻出去好几页了,可能过了有五秒钟,那张照片的影像才投射到我的脑子里。我猛地顿了一下,抬头看向胖子,胖子显然没发现,不耐烦地催促:“快点啊,手抽筋了?”
我再也顾不得琉璃孙的视线颤抖地翻回去几页,盯着那一张的最右角。胖子提醒地戳了戳我的胳膊,但立马被我的目光吸引了过去,眯缝着眼睛仔细地看。
老头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你们发现了什么?”
“我们发现了……”胖子的眼睛快戳在照片上了,“等等,这是连帽衫?”
——我死也不会忘记那件黑色的连帽衫。
我盯着它,仿佛盯着它的主人。我一定不会认错。那是闷油瓶离开前穿走的连帽衫。
第十六章 变故
看见我的表情不对,琉璃孙已经警惕起来。我迅速平复了自己脸上的抽搐和慌乱,但那个刹那,我还是无法将实现从那件连帽衫上移开。我放任了自己几秒,只是盯着它。
很奇怪,我的第一反应是在墓里不穿连帽衫丫会不会冻死——然后我才意识到他或许还活着。这个声音不是第一次出现,我明明知道,却一直压在心里很久。太久了。
“我们发现了故人的东西。”我平静地解释,走上前指了指照片的一角:“这个人,您的手下拍照片的时候见过吗?”琉璃孙眯起眼睛来看那件连帽衫,然后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假小花:“我们遇见的人倒不是穿成这样的。”
我和胖子都一凛,心说果然黑瞎子的事和这老头有关。倒是小花站在那里不动声色,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的事情就说完了,怎么样,花儿爷,你满意了吗?”
小花的伙计笑着点了点头,琉璃孙就指向小花本人:“那这个又是怎么回事?您能给我讲讲吗?”
我们几个对视一眼,我脑子里飞快地过着之前的计策思考怎么开溜,那老头却忽然把头转向我和胖子:“小三爷,胖爷,你们辛苦了,接下来的事我和花儿爷谈就行,这里环境不错,让我的人带你们享受享受。”
我和胖子都愣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两个保镖似的人从门口进来。老头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一个姑娘,说:“去,陪胖爷。”然后又给他的情妇使了个眼色:“你好好伺候小三爷。”
我看了一眼小花和他的伙计,这两个人现在站在包房的中心,周围围了桌子和沙发还有一群姑娘,而出口处又堵着两个保安,这时候要逃根本不可能。可是分开行动的危险性太大了。
但是有女人。我看向已经向我走过来的那个琉璃孙的情妇,心说这什么世道,连老头都这么开放。胖子更是看着蹦蹦跳跳着过来的女孩儿发呆,我被那个很有点韵味的女人拉了起来,紧紧挽住胳膊:“小三爷,这边请。”
理智告诉我现在找机会脱身是最好的选择,但又转念一想,瞎子的事情还没有着落,说不定这女人知道些什么,只得硬着头皮跟她往外走。
胖子被小女孩拉着去了相反的方向,很显然这是安排过的。我和女人并排往走廊的深处走去,她紧紧贴着我,从背后看我俩一定特别如胶似漆。我很尴尬,这几年来我很少碰女人。一是没时间,二是做我这一行,女人跟着,必然会吃亏,我还何苦去糟蹋人家姑娘。而道上的女人简直比流氓更流氓,根本要不得,一来二去,我不急了,我老爸老妈再急也没什么用。
果然,身后的保安到了一间房门口就不再动了,女人把我领进了房间,很典型一标间,我看着却真的没什么兴致。
女人转过身来,一手搭在胯上,很妩媚地歪着头:“小三爷,请吧?”
“等一下。”我尽量平稳地说,“我听说,你是老爷子的——”
那女人忽然以一个非常迅猛的速度冲了过来,一把把我的手环在她的腰上,我一愣,她很简单地说,“把手放我背上。”
我很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贴紧我的女人,脑子很乱。如果是平常怀里抱着一个这么香艳的身子我一定把持不住了,可是现在我脑子里满是闷油瓶的连帽衫,怎么会有兴致去玩儿?
“额。”我尽量往后缩,“你冷静一点。”
“小三爷,看着我。”很奇怪,那女人的声音并没有情欲,更像是命令似的口吻。
我低下头去,就看到她靠在我怀里,搭在我胸膛上的手在拼命地抠着什么——她在抠自己的指甲油。怎么,这女的有癫痫?
我看着她很诡异的动作,其间她的另一只手一直在我后背抚摸,很敷衍,力道挺重。我渐渐意识到情况不对,另一手环住她,尽可能地挡住她在我胸膛上的手。
我看到她抠掉色彩的指甲上出现了黑色油彩的字。房内有监视。
我看着她的手,咬牙,一边像抱住她一样把她一圈,把我俩的位置转了一百八十度,仔细看着房间的天花板。有监视。鉴于这女人的行动,很有可能还有监听。
她伸出双手来抚摸我的脸颊:“脸皮还挺嫩的,怕是没怎么抱过女人。”
我斜眼望过去,看到她的手掌上也写了几行字:“画在保险柜。走廊外有密道。”
密道。我忽然想起她当时领我们进包房时崴脚的地方。那块的墙壁松动很大,如果有密道,一定在那里。
“说吧,跟过几个人?我又是第几个?”我掐住她的脸,看向她的眼睛,表达我不相信她的这个信息。
她盯了我很久,没说话。我脑子里疯狂地转着思考该怎么往下说这个话,我必须知道她是谁的人,为什么现在忽然帮我,我该怎么说——
“我以前见过你。”我冷冷道,“你知道琉璃孙身边不留别人用过的人。”
她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但她很快接受了这个信息。
“三爷。”她有气无力,“我跟过三爷。您别告诉老爷子。”
“那要看你伺候得周全不周全。”
她一边解我的扣子一边在我胸前划了几个字,一开始我没感觉出来,还好她也意识到了,多划了几遍,等我渐渐能看懂这几个字的时候,我有点愣了。
那几个字是:用铁钉把我的手钉住以毁证。在那期间,解读我右手的保险柜密码。
我看向女人的眼睛,意识到她没在开玩笑。
她手指上有刚刚给我写的字,的确应该毁掉。可是不能用正常点的方式洗掉吗?!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她说道:“你先去洗个澡。”
那女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把手放下,转身慢慢走入了卫生间。
我坐在那,脑子乱了几秒钟,忽然意识到自己太傻了。
没有人愿意去伤害自己,那个女人这样做,说明她已经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她在琉璃孙身边可能受到了严密的监视,所以她根本不可能有传纸条、给我留言或者在这个房间里和我盘膝而坐的机会。我在这个期间,一边小心翼翼地寻找衣柜里工具箱的铁钉,一边数到了十四个监视器——十四个,说不定女人指甲上的信息刚刚都已经被拍到了。
卫生间一定也有。如果不销毁证据的话,那个女人会死。死得很惨。
我很顺利地找到了小号的锤子和长钉。但是等真正握到,我才惊觉自己掌心都是汗。以前发生这种事的时候,我一定会想方设法去避免这种伤害别人、看起来丝毫没有必要的做法。但事实上,往往到最后没有人会理解我的同情,伤害最终还是发生了,一边嘲笑我的软弱和无能。
在这一行里,伤害是人生存的本能。我们没有任何办法,而像个白痴一样期待所有人都好,也不会让你有任何改变。
但我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还有普通好人成分的残余在我心中叫嚣,让我的手掌冒出一些毫无必要的冷汗。我为此感到恶心。
你无可避免要做一些坏事,为什么还要把这一切装得好像你是被逼无奈——你可以放下这只锤子夺门而去,滚出北京,回到你的杭州小铺子里,再把盘口所有的东西都转给二叔,你可以抛弃一切,做你假账都编不好的小老板——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呢?
那幅画。小花。黑眼镜……闷油瓶。
似乎在照片上出现有关闷油瓶的东西的那一刻,我就上当了,自愿走向了这条贼船。我不再只是个看戏的人,我不再对这件事情感到单纯的好奇,我想要了解,想要前行,想要走过他走过的地方,然后抓住他。
他还活着。想到这里,我猛地站了起来,这一刻我无比的自私,但我还是走了过去,把卫生间的门一把拉开,女人穿着浴衣正在擦头发,我把她揪了出来,按在墙上。
“想玩点刺激的吗?”
我对自己感到愤怒。
我想知道真相,我想救这个女人,然后我只能通过伤害她的方式达到这一切目的。女人假意挣扎,我继续推搡她,然后把她逼到了墙角里。
我按住她的手,把长钉抵在她的指腹。
她的表情很淡定,虽然有轻微的抽搐。我们在监视器的某一个死角里,从监控里只能看到我的背影和我举起的锤子。女人很忽然伸出大拇指按住长钉,猛地扎破自己的食指,把钉子送了下去。
那女人的力道极大,我不知道她受过怎样的训练,但她几乎彻底压制了身体的自保功能,把铁钉毫无顾忌地往里钻去。如果我面前的是一个男人,可能我不会感受到这么大的震撼,但是女人怎么可能做到这么绝?
她额头上全是汗,极力地克制着眼睛里的紊乱:另一只手在我的胸口胡乱地划着:“帮助我。帮我。帮我。快点。”
我举起锤子,冲她的手指砸了过去。
她整个人都抽搐了一下,几乎要晕过去,但是她没有。她颤抖着示意我把那根钉子拔出来,然后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我砸断了她的三根手指。
血污漫过她的手,那些纤细的手指已经彻底变形了。她几乎翻了白眼,在墙角喘息着。我的腿也跟着发软,心里窝囊得要死。
我想现在就把这个女人拖出去,找医生,找警察——如果我还只是吴邪的话,我一定会这样做。但这个时候,她慢慢把右手的手指蜷下来,我看到五个诡异的花纹在她的指甲上蔓延着。
这就是那个密码。我看着那些花纹,发现他们和长白山青铜门上的花纹极度相似。我看向那个女人,女人点了点头。我背后的冷汗也冒了上来。
如果这就是密码,这么复杂,我根本不可能记住。但如果我记不住,这个女人所做的牺牲就完全没意义了。
我告诉自己,脑子飞快地转着试图记忆这几个图案,但这根本就不是我努力能做到的事,青铜门上的花纹浓密到让人觉得发毛,这么小的指甲上画着的花纹更是诡异到像毛细血管,而且为了躲避琉璃孙的检查,她一定把这些花纹做过夸张和变形——无论我怎么记,也不可能记住每一条脉络的走向。
不可能。我心说,必须得找到突破口。琉璃孙不可能把密码写到纸上,八十岁的老头记忆图案一定有方法,那么我也可以。
只看了五分钟,我就意识到那是什么,简直太简单了。
重叠字。把一句话里面的所有字都写在一个方格里,得到的图案就和这个极为类似。为了不让线条混乱,这种重叠字很多时候都用的是非常简单的字,这大大减少了解读的难度——只要你对汉字很熟悉。而做了这么多年拓片,解读汉字已经成了我的职业习惯。
我很快解读出了第一个图案,那是四个字:日,召,女,帝,经过了艺术化的处理,写得很难认,但我还是辨别了出来。接下来的四个图案也解得很快,除了第一个图案那四个字不知道意思以外,其他的分别是老头子的生日、名字还有儿子的名字。
我松了口气,正想赶紧把这快要虚脱的女人送出去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胖子冲了进来,叫道:“败露了败露了,老头子早看出来小花是假的了,他们那边已经打起来了,天真你他妈别急着泡妞……我操天真你干了什么?!”
两个追着胖子的保安冲了进来,看见房里的景象都吓了一跳。趁着这个空挡,我把小锤子一抡砸了一个,对他吼道:“没时间解释,跟我跑。”
我冲了出去,暗暗地心里踏实了一点,至少那个女人会被保安救了的。于是对胖子说:“小花他们那边怎么样?”
“还行。”胖子道,“他那个伙计特别能打。”
“好。”我说,“这里有密道,画在密道里。”
我们不约而同地奔向那块松动的墙壁,后面两个保安又追了上来,被胖子一把按在墙上,又冲着廊灯砸了十几下,把灯上的水晶都砸烂了。另一个保安一看不妙,立马往楼下冲去,我和胖子对视一眼,开始疯狂地砸那块活板门。
这里的装修还很新,这块活板门也是最近刚刚才加上的。后面有个洞,是个很矮的隧道,可以看见尽头处有一个很长的铁箱,和隧道一样高,几乎是正好嵌在里面的。胖子进不去,给我把门,我立马爬了进去,看到里面五位数的密码花纹,长舒了一口气。
那几个字的影像还在我的脑海里,我把它们一一叠加,慢慢地扭动转扭。扭完一个我都会停一下听听动静。但想来这么窄的地方不可能让五个人进来同时转密码,我的担心应该是多余的。扭完最后一个,我听到咔的一声,心里一松,立马去掰铁箱门。但我马上意识到那声响不是从铁箱处发出来的。
我转头,立马看到胖子在洞外白了脸冲我吼,天真你他妈快出来。
那一刹那,在我头顶上方的碎石忽然落下,露出了一排掩盖住的尖刀。
第十七章 大逃亡
只一秒我就知道自己完蛋了。这是最简单的机关,而我经历了那么多绝处逢生,却仍旧没办法躲过它。
没有任何躲避的余地。我忽然意识到,我根本没有去想琉璃孙是一个多狠绝的人。如果可以,他完全能够在每次开启保险箱时杀一个人。而我天真到根本没有去思考这种可能。当始作俑者没有给自己留任何通道的时候,侵入者便再没有生还的可能。
这甚至不像窒息死。你有时间去慢慢思考自己获救的可能性,最后你还可以晕过去。但是这个不行,它很快,很冷酷,很清醒——而在一秒之内,我就会被宣布死亡。
可下一个瞬间,我忽然看到有人的胳膊在我面前一闪,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一个卷轴样的东西代替我的脑袋被尖刀深深刺入。而我的头也同时被另一只手按下,下巴狠狠地磕在洞底。我下意识地抬头,发现黑眼镜就在我的面前。
我惊呆了,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过了三秒才意识到黑眼镜原来也在这个保险箱里。保险箱里装着一个人?!
他和我面对面匍匐着,我们僵持了几秒,他露出一丝很耐心的笑容:“小三爷,发呆可以出去后再继续吗?我的手快抓不住这些刀刃了哦。”
我猛地惊醒,才明白过来他刚刚把那幅画挡在了我和武器之间做了缓冲,现在是他整个人撑着武器架。即使黑眼镜的手劲儿再大,刀也在不断地下降。我拼命地往回缩去,外面的胖子也把肘子伸进来使劲拽我,有好几次黑眼镜几乎撑不住,那刀尖就抵在了我的背上,划破了我的衣服。
我刚一撤出去,黑眼镜就猛地放开武器架往保险柜里一钻。那些尖刀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纷纷垂直落在地下,我的耳朵随着那尖利的声音一抽一抽的痛。
黑眼镜以一个很诡谲的姿势慢慢从洞里爬出来的时候,我和胖子都已经随着刚才的事情脱了力,没法再惊讶了。正好这个时候,小花和那伙计也从包厢里冲了出来,看到趴在地上,手里还拿了卷画的黑眼镜,小花明显整个身子都震了一下,但是他很快恢复了淡漠,冲到我们面前,即使还画着那么美的妆容,也敌不过他声线里的冷:“老头子打电话叫人了,昨天他们家管事的伙计被我换了手机,但这拖不了多久。”
我们往下冲,正好两个保安也冲了上来,我心里一狠,手里的锤子已经抡上了,却看到那俩人都不动作,只是一指我们:“就是他们!”
我再一看,下面一个转角过去,整个楼梯上全挤满了保安。
胖子反应最快,骂了一声,立马折返往门廊深处跑,我们也马上跟着他跑了过去。他跑到走廊的尽头,打开窗户,我转头看着追上来的人——并不多,看来已经在往窗户外的停车场跑了。胖子一狠心嗷了一嗓子就跳了下去,我紧跟着上去才反应过来要做什么,有一个冲动想退下来让后面的同志先,但我生生忍住,也一纵身跳了下去。
我撞了一下墙边的排水管,又抓住了不知哪儿的空调风扇做了一个缓冲,意外地摔得并不惨。我往前踉跄着冲了几步,忽然就看到整个停车场门口已经被堵死了。有一波人正在往里冲。
“小三爷!”
我猛地一抬头,那幅画就冲着我砸了过来。我急忙一躲,又赶紧捡起。二楼的窗口传来争斗声,看来小花,黑眼镜还有那个伙计已经打起来了。
我看向那帮人,我和他们的距离最多不过一百米,怎么他们到现在都不冲过来?我一低头,看到我手里的画,恍然大悟。他们在忌惮那幅画。
在那个瞬间,我快速做了一个决定,我迅速把画展开,那画因为黑瞎子救我的举动已经划出几个口子,但我顾不了那么多,直接裹在了自己身上。
我看到那面的所有人立刻爆发出一阵骚乱,有人想冲过来,又有人把他们拦住。我下意识地瞟着背后的车海寻找胖子,发现胖子在离我二十米左右的地方,躲在一辆吉普背后,正在撬车玻璃。
我尽量不动声色地往过挪,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等意识到时,那个红点已经打在我的脑门上了。
狙击手。
身体的制动让我猛地往过一躲,感觉子弹好像削着我的耳朵擦了过去。我骂了一声,赶忙护住脑袋滚到一边去。这个时候胖子已经撬开了车,他冲我比划了几下,我往他那边跑去,几个子弹就在我的脚边炸开了。
接着我听到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因为有了狙击手,那帮人也慢慢地一点点靠过来了,现在离我只不到二十米。我看着那人山人海,心已经绝望了,却只听胖子冲我叫了一声,我转头看着躲在吉普后面的他,发现他旁边多了几个酒吧用的橡木罐大酒桶,其中一个已经被他打开,而他手里,拿着消防的抽水泵。
他扔给我一条喷水软管,我单手抓住,看向前方的人,立刻知道他要做什么——这太他妈疯狂了。
我三十八岁了。我默念了几遍。三十八岁的人生应该有成功的事业,稳定的家庭,活泼的孩子……而不是站在停车场里做这么疯狂的事。
可是吴邪,你是个盗墓贼。
“他妈的。”我骂了一声,咬着软管吸了一口木桶里的葡萄酒,然后对准前方按下阀门,掏出了打火机。
火在那一瞬间就点燃了,胶皮管发出软化的声响不断往下弯,几次险些把火吐在我的脚上,我急忙捏住水管的头,让火势直冲那帮人而去,所有人都在往后退,而前方的几辆车已经发出了警报声,我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只要我不慎点燃了某个油箱,我在北京城的犯罪档案里就可以青史留名了。
酒很快被烧干了,胶皮管已经软得提不起来,胖子把抽水泵放到第二个桶里,我再次点燃,把水管一扔就往胖子那里跑。
我飞速地爬上了那辆吉普,又是几个子弹打在了车的外围。我们喘息着互相看了几眼,听到窗外的火势逐渐远去的声音,绝望地意识到等酒一烧完,我们撞翻那一百来号人,并且躲过狙击手的概率真是太小了。
“天真。”胖子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我想我有个计划。”
我被胖子猛地一把推出了车门,一下跌倒在地,我下意识就想护头,但接着我就发现由于吉普车和旁边一辆车的阻挡,我在一个狙击的死角里。我站了起来,手里死死把持着那幅画,所有人都在忙着扑灭余火,现在忽然看到从车里滚出来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现在又不能去转头看胖子,咬牙心想这该怎么办,却忽然听到胖子小声地呼喝:“快看油箱!”
我霎时反应过来,看到油箱已经大开。我又瞄了眼远处的众人,心里一狠,把画捅了进去。同时再次打开了打火机。
所有人的骚动在看到我动作的瞬间停止了。隔了几秒后,有人开始大骂,有人开始打电话,我高举着那幅沾满汽油的画,另一手举着打火机,脚上一蹬把油箱关好,一边后退一边慢慢上了车,胖子很默契地打开天窗,我站了起来从天窗冒出半截身子,胖子从置物架里拿出备用钥匙,发动了引擎。这次再没有人敢动。
胖子的车往外走,我就冲着他们站着,打火机已经烧到发烫了,但我一直坚持着把它和画的一角举在很近的地方,这样就算狙击手也不敢妄动了。
我们绕出停车场,开到夜总会的门口,那一群人也跟着我们的车出来了。小花黑眼镜和那个伙计看来从楼梯那儿杀出了一条血路,现在也都到了这里,我看到他们,暗自庆幸我们没有错过。小花没受什么伤,但黑眼镜走路却一瘸一拐的,那个伙计被黑眼镜架着,已经昏迷了。
他们三个也马上爬上了车,我重重松了口气,正想着我该怎么把自己从天窗缩回车里的时候,忽然看到那个琉璃孙的情妇被人架着从大门口抬出来了。有人在她的太阳穴比了一把枪。
琉璃孙站在后面,看起来脸色很苍白,但他的声音很洪亮:“把那幅画给我,如果你不想让这个女人死的话。”
我靠,你是黑社会吗?!我看着那个老头,心里觉得太不可思议了,这可是在北京啊,在大街上啊,有人在围观啊!
“把画给我,我可以既往不咎。”他再次说。
我看着那个女人,又看了看她断掉的三根手指,心里已经乱了。而这个时候,我忽然听到小花很镇定的声音:“烧画。”
什么?
“快烧画。”小花从后座爬起来,拽了拽我的衣服,“那个女人刚刚比了个手势,你烧画,她能逃走。”
“可是……”我想起这画的秘密我们还根本没有搞清,而且她怎么逃?她还能逃吗?我们没了画,万一逃不了怎么办?
“吴邪!”他吼道,“你他妈的别再犹豫了!”
我被他的一吼瞬间震醒,暗骂自己刚刚又再犯什么毛病,优柔寡断,还是不是男人?不就是一赌吗?生便生,死便死。
我瞬间把打火机移向那幅画,因为沾了汽油,一点即燃,我抡起胳膊把它一把扔了出去。
琉璃孙的表情一变,直接扑向了那幅画,挟持着女人的人也有一刹那惊呆了,想要扶住自己的主人。女人猛地往后一顿来了一个凶猛的肘击,保镖瞬间跪地,女人翻到他身后捡起了他的枪,迅速往外跑——而那时所有人都只顾着琉璃孙和那幅画,哪还有空去管她。
这都是后来黑眼镜给我描述的。因为当时,我扔画的刹那胖子就一踩油门冲了出去,我险些从天窗翻到地上,幸亏小花和黑眼镜把我拉回了座位里。我晕了五分钟,眼睛里一直都是白光,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们飞驰在二环上。已经是深夜了,四周一片寂静,不见火光,也不见血。
我看了一眼记速器,二百八十迈,就又倒了下去:“胖子,这个速度开下去,借着惯性我们一定能上天堂,再也不用担心去地狱了。”
“……你他妈少说晦气话!老子年轻时也是肥版的二环十三郎,二环十三郎你听说过吗土包子?!”
“你是二环十三郎?你不是武大郎吗?”
我躲过胖子的猪蹄,转过身去看黑眼镜和小花,那个伙计还在昏迷中,小花的脸很生硬地别在窗外,根本不理我……和黑眼镜。
我看了眼黑眼镜,他也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问一句:“腿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花儿爷打的。”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小花的脸就绷得更紧了,简直和有人得罪了他二大爷似的,我嘴角一抽,讪讪地缩回了前排,看见胖子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方特别专心地超速,跑着跑着,一声“噗”的笑声也忽然从他嘴里冒了出来。
接着我们都笑起来了,胖子,我,黑眼镜,三个人笑得原形毕露,都和妖精似的。小花和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们几个,他的伙计不知做了什么梦,眉目也含着笑。
我知道,我们又逃出来了,所有人一起,劫后余生。我们又活下来了。一起活过来的,还有我心里的闷油瓶。
第十八章 出发
走了几分钟之后,我就意识到我们并不是在往解宅走,这样子,怎么越走越往北京的核心去了。不久我便认出部队总后的单元楼,再往里走就是军区大院。小花让我们都下车,自己把那个伙计带到了大院里。等他出来时已经换了一身便装,一边按着手机一边招呼我们几个上了一辆箱车。
我一进后车厢,就看到几个卖户外装备的广告牌立在那里,其他的便是些散乱的帐篷、睡袋、皮肤衣、登山绳。我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我们这么快就要去西藏?”
“北京呆不得了,解宅门口一定有琉璃孙的人在堵,秀秀这面也很快会有眼线过来,今晚不走,我就弄不到装备。”小花一边清点物品,一边解释。
“我的天,你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我看了看那些帐篷,虽然加上了一个很流行的户外运动品牌的标签,但是懂行的人一看便知道那玩意儿的结实程度一定和军用是一个档次的。
小花随口答道:“抓到那个卖画人的那天。”
“哦。”黑瞎子结果话茬,笑得花枝乱颤,“所以是知道我出事的那天?”
小花看了瞎子一眼,黑眼镜浑然不觉,那眼神却逼着我和胖子都下意识地往门那儿一退,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小花在遇到黑眼镜的时候会变得格外暴躁。但小花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平静地核对完最后的物资,冲那个连接驾驶室的小窗口敲了敲:“出发。”
我们几个坐在车厢里,唯一的窗户就是那扇通着前车箱的小窗户。在选择路线的时候,前面的师傅会偶尔敲车玻璃询问小花的意思,两面用的都是手势,几乎看不懂。而我坐在那里,脑子难得能冷静下来,好好思考一下如今发生的事,以及我将要做的事的后果。
我又要下地了吗。
经过这么多年的发生的事,我对下地这件事情已经逐渐习惯了。就好像你和一个女人结婚了,即使这个女人再怎么美丽,妖艳,多情或者致命,十几年后你再看她,都只觉得她是一家庭主妇。下地对于我来讲是我永远不可能习惯的事情,我不会像胖子那样走墓道比走红毯还得瑟,但也不会像当初那样抗拒得要死。
或许是因为最初下地的目的不同。胖子一开始就是为了支付自己的人生而倒斗,我却是为了给自己的好奇心买单。最初我就把命都搭进去了,等习惯了这个觉悟,即使下地对于我来讲是付出生命的禁区,我也只觉得无所谓,仅此而已罢了。只要这份好奇和追寻是值得的。
我已经这么大了,将近四十的年纪,四十不惑,好奇都是源于无知和傻逼——这个道理我当然懂,我又不是好奇宝宝,早就不会为了一个真相而狼狈得像热血男主角,爷就算不知道答案,也可以兀自笑春风,做一个高深莫测的神棍。可是这次的谜面却是闷油瓶的连帽衫。
有几刻我都想敲敲车玻璃,让他们把我放下去,每回就要开口了,却又不忍心。我不知道我在不忍心什么,只是脑海里的那个闷油瓶,穿越了十年的界限,在我刻意淡化的记忆里,越来越清晰。
等我回过神时,就发现黑眼镜微笑着看着我。胖子已经鼾声如雷,小花皱着眉头闭着眼睛靠在一边,鼻息渐稳。我慢慢凑到黑眼镜身边去,轻声问他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
他简单解释说他到西藏的目的本来是公费旅游,后来变成了苦力下斗也是因为他们发现了当年张家人在札达活动过的痕迹。而琉璃孙那帮人是后来在他们下了斗之后才来的。当时瞎子他们遇到变故,只有他一个人从里面逃了出来,并且中了一种很奇怪的毒——除了腐蚀,它还会导致“你想左手但动的却是右腿”的那种神经紊乱,而他身上还掖着那幅画。
在原路往回逃的路上,瞎子遇到了琉璃孙的人,是两个外国人,狭路相逢,本来瞎子应该是稳赢的,却因为中了毒,连手脚的反射弧都没倒腾清楚就被两把沙鹰抵住了头。后来瞎子看出来,这两个人的同伴在半道上就中招都死了,现在已吓得麻木,都变得特别穷凶极恶。等到瞎子再从那个他们几天前打下的盗洞爬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都是琉璃孙的人,在洞口围了一圈儿,手里全是M-16。
我听完了,想了一阵,皱起眉头:“不对啊,这琉璃孙一北京胡同二大爷,人也好枪也好,怎么一股子这么浓重的国际范儿。”
黑眼镜闻言笑了笑,我看着他的表情,一时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裘——裘德考的公司!”
我想起张家古楼里裘德考得到的两个环,还有那些藏式的陪葬品,心里渐渐有了些眉目。
“可是你们怎么发现西藏有张家人活动的痕迹的?”我问道。
黑瞎子忽然往后一靠,看着我就乐了:“小三爷,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一愣,一下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回我,心里有点别扭。自从陈皮阿四的大部分盘口都被我和小花抢了回来,我们与黑眼镜的关系就变得十分微妙。我知道道上有不少人觉得黑眼镜倒戈投奔了花儿爷和小三爷,但事实上,单是对于我,在看到黑眼镜的时候,我很少会想到利益和盘口方面的关系。他受三叔嘱托帮过我,照顾我,我也曾以私人名义调查他,然后就毫无顾忌地一起喝酒唱K……
一言以蔽之,我们是朋友。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们……在合作。”我艰难地解释。
他忽然摇头,一边笑一边拍我的脊背:“和你打官腔真他妈好玩儿。”
“滚,到底怎么回事?”
“你不是要下车吗小三爷?还问这么多干什么?”
我看着他的表情,才明白自己刚刚想的事情全被他看出来了,就骂道:“偷窥别人心事,你他妈不是瞎子吗?”
“是小三爷你的大红脸蛋在黑暗里太晃眼了,也不知道是想到了谁。”
我下意识地摸了把脸,黑眼镜就笑得更欢了。
“少废话。”我摆了摆手:“爷决定了,这次要去,现在大海货少了,怎么着也得补充点库存。”
黑眼镜没理会我的解释,只是慢慢说着:“关于张家人在那儿活动的痕迹,怎么说呢,我觉得挺奇异的。不是我不告诉你,是我告诉你了,你也不会信。”
我还想开口再骂一句,却忽然看到小花睁开眼睛。他直直地盯着黑眼镜,眼神很冷:“不对,有一个地方说不通。”
我和黑眼镜都转过头去看他,小花继续道:“如果你被琉璃孙抓住了,为什么他们没有搜你的身,及时发现那幅画?”
黑眼镜看着小花,忽然笑得很大声,“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们的,不过既然花儿爷问了……”他忽然看向我:“小三爷,我刚刚不是说过,我中了毒吗? 那幅画就是从那间毒气室里找到的,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了想答道:“毒气会渗透进画里,为了防止变质,画的颜料里大概会有解药。”
“没错。防毒面罩根本不管用,毒气是通过皮肤渗透的,我当时满身都起了烂疮,所以我以最快的速度脱了衣服,把那幅画裹在了我的身上。”他顿了顿,忽然露出一个笑容,三分暧昧七分露骨:“也就是说,我把花儿爷缠在了我的腰上。”
我看到小花的表情一僵。
“等我穿上衣服的时候,那幅画里的花儿爷已经黏在我身上了,怎么摘也摘不掉,身上的血和解药,还有毒气的分泌物把我浑身都粘住了,他们以为我遇到的毒气已经穿烂了身子,就根本没试图去脱我的衣服。直到后来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倒吊着的时候,似乎有个医生意识到我皮衣里好像包着东西,在败露之前,我必须转手——我也不知道琉璃孙那帮人是怎么找到花儿爷这里的,大概是一路追着旅馆里可能和我接触过的人到了潘家园,直到看到花儿爷才确定我真的倒出了他们不知道的东西。当时我以为花儿爷应该早烂了,可是不但我身上的伤好了,花儿爷的身子也还完好着,从我腰上下来的时候,新得跟……”
黑眼镜忽然一闪身子,躲过了小花刺过来的匕首:“……新得跟眼前的花儿爷一样漂亮。”
第十九章 美人像
我看到小花亮出的那只古董匕首,心说完了,瞎子这次得弄个二级伤残。
可是这个时候胖子却醒了,咂摸咂摸嘴便倏地直立起身子:“胖爷我刚刚睡意朦胧地,好像听到了夜谈故事会,还闻到了色情故事的芬芳气息。来来来快说说,什么花儿啊,缠在腰上的,我靠,这姿势够劲儿,有你胖爷爷的风范。”
我叹了口气靠到墙边,觉得这里还没有变成凶案现场的唯一原因是胖子加上瞎子目标太大了,小花有点不太好下手。不过刚一放松,我便又想起那幅画的结局,几乎立马又紧张起来:“当时烧了那画也是情势所逼,可是那玩意儿上一定有信息。我们现在只有胖子的手机里那幅图,但是分辨率不高,也不好研究,我们应该怎么办?”
所有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胖子开口:“没了,再画一幅不就得了。说不定还能发现些画这幅图的过程里有什么蹊跷。”
“得,那您画,您有多年鉴赏春宫图的经验,画个美人不成问题吧?”
“我靠,胖爷我的玉指握不握得住画笔还是个问题。”他忽然话锋一转:“天真,说起来你丫在大学可是天天握着画笔画图纸来着啊?”
我失笑:“我靠,你见过有哪个理科生把厕所的蹲位分布结构图画得特别性感或者魅惑吗?我的美感神经绝对没你的壮硕,别找我。”
我们俩扯了一会儿皮,却见小花和黑眼镜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但过了一会儿,就看到小花转过头,看着黑眼镜:“瞎子,行吗?”
“……花儿爷太抬举我了。”黑瞎子忽然伸出双手,拧了拧自己的手指:“这几年尽干些杀人放火的糙活,手都生了。”
我愣了一下:“瞎子你会画画?”
“不专业。”黑眼镜很随意地笑了笑,“在德国学音乐的时候,遇到位很有缘分的画师,他教过我一些。”
这句话信息量微大。我扶住额头,想象了一下黑瞎子在德国学音乐的场景,想来想去根本没法把他和钢琴什么的联系在一起,最多只能想到那个拉二胡的瞎子阿炳。
“你妈的,不是说你文化水平不高吗!”胖子嚷嚷道:“枉我觉得你和我情投意合,默默在心里把你归为没文化道路上的知己。丫的,居然是海归,我还以为你户口本上也写着文盲或半文盲。”
黑眼镜没有回应胖子的感叹,只是坐在那里微微笑着:“但我觉得难度偏大,那幅画的样子很难模仿,我觉得不可行。”
“我见过你画的画,不错。”小花只说了那么一句。
黑眼镜看着小花,没再说话。
“我们只能试一试了。”我也劝道。
然后胖子跟着凑上来,拍了拍黑眼镜的背:“俗话说得好啊,不想当画手的音乐家不是好盗墓贼,你黑瞎子啥时候怂,都不该这时候怂,这个艰巨而艰巨又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们在第二天到达的一个镇子里买了水粉和三尺宣,至于笔,我和胖子分不清这些,狼毫羊毫兼毫各抓了一把,回去后黑眼镜倒也没嫌弃,挑了几支放在手心戳了戳,点了点头:“我现在就画,你们先去附近逛逛,中午再回来。”
“啥?”胖子抗议道:“你画画又不是拍大人看的片儿,怎么还得清场呢!”
我看到小花靠着车厢,听到黑眼镜的话也蓦地抬起头,露出一个欲言又止的神情。也不知是怎么的,我看着看着就觉得那点儿欲言又止变成了欲说还羞……最后竟成了欲迎还拒……真他妈诡异。
黑眼镜露出很严肃的神情:“这你们就不懂了,画画的时候为了保证肌肉的垂感,花儿爷得躺着,我得吊在花儿爷上方来测量他的身子,你们在,那车太挤了,活动不开。”
“你们躺着还运动什么那?胖爷我再胖也不至于……”说着胖子忽然结巴,看了我一眼,我俩立即交换了一个非常心领神会的眼神。
其实单是想象下小花躺着和黑眼睛面对面的场景,我就已经不想呆在那里了。
“我们就在车厢外待着,你如果需要找我们回忆画的细节,也好有个照应。”我说着就蹲在土路边上开始抽烟,没隔了一会儿胖子也过来,蔫蔫地唑了口烟头,转身看我:“你觉不觉得……”
“别,别问我,我不知道。”我使劲摇头。
“哦。”胖子听了我这话,闷闷地抓了会儿胸,又忽然抬起眼睛:“可是他娘的我有点好奇啊。”
我使劲吸了口烟。其实我觉得小花和黑眼镜表现出来的很多东西确实暧昧,可是那种暧昧里并没有太多打情骂俏的成分——如果硬要说的话,好像是黑眼镜负责“情”和“俏”,小花负责“打”和“骂”。我不觉得两个含情脉脉的人的状态可能是这样,况且黑眼镜那货本身就不靠谱,而小花看起来又太过生硬了。那种生硬,不是一个三十多岁男人的感情里该有的。
那会是什么呢?他们之间的关系除了那种匪夷所思的信任,还有什么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呢?
“他娘的。”我叹了口气:“我也有点好奇。”
“天真同志,团队合作里出现这种诡异的氛围很致命啊,胖爷我觉得,作为战友,咱俩应该查出这种芥蒂并且赶快解决,不然这会影响团队的协作性与内部关系。你觉得呢?”
我没说话,却和胖子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往车厢那面靠去。那个司机已经自己出去吃饭了,我和胖子两个人也没什么顾忌,走到那面就贴到了车厢门上,互相对视一眼,表情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我忽然就想起小时候我和老痒两个人爬到墙头偷窥浴场的情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了上去,结果却爬错了院,看见一帮肥硕的大老爷们儿在搓背。这次贴上来,我也不知道我是想看到一个活色生香的场景还是不想看到,总觉得如果听了半天发现这俩其实什么猫腻都没有会有点吃亏,可是如果真的有,我还真不知道怎么面对小花和黑眼镜。
我对同性恋这种事本身没什么好排斥的,就像有人喜欢巨乳有人喜欢飞机场,一个带把的不小心喜欢上另一个带把的这种事,最多只能证明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但因为我与小花和黑眼镜都是朋友,我总觉得小花和黑眼镜也应该只是朋友而已,忽然出现一种更紧密的关系,我似乎很难消化。
突然胖子对我做了一个手势,我便听到里面传来咚咚的声音——我忍不住咧了嘴,想象着小花躺在地板上抬腿踹黑眼镜的情景。
“花儿爷的脚踝还是纤细得很啊,和以前一模一样。”
“……”小花的声音隔着门板显得很闷:“别提以前。”
“好。”黑眼镜的声音居然没有了戏谑,温柔晴暖。
有一段时间只能听到关节触碰地板的声音和沙沙的宣纸声。那一刻四周无声,我只觉得恍惚,甚至有那么一秒想起了一幅红袖添香执笔春意浓的好景致。只是这里没有吹花呵蕊、蝶粉蜂黄,远处的河滩上寥寥几笔芦花,衬得有些萧瑟。
我似乎听到黑眼镜的手垂在地上的声音,几乎能想到他的指节停在小花腰间的样子,他忽然开口,声音颇有些一本正经:“吃得喝得也不差,怎么过了一冬也没长膘。”
那口气微含责备,倒像是评论自己家的猪羊。我和胖子对视一眼,心说这黑瞎子是找死么。
可小花并没有生气,只是微微争辩似地说:“没胖但也没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食谱控制得有多严格,增一分减一分都不行。不然戏服就会不好看。”
“我以为二爷走了之后就没人再那么管你了,以前我在霍老太那里吃梅花糕,瞧你那馋样……吃一块怎么了,二爷会杀了你不成?”
“你不知道,二爷爷遗嘱里除了说棺材放的位置要比夫人的放高一些,就只嘱咐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的身子,腰围,肩宽,甚至眼距,一点也不能多,一点也不能少,简直把我当成个按比例放大的瓷娃娃似的。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按比例放大、一点也不能多、一点也不能少……?
我一个激灵,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立刻条件反射地弹了起来,没等胖子反应过来就一把推开了车厢的门。小花和黑眼镜都愕然地看着我,他们两个正一上一下趴着。宣纸扑在小花赤裸的上身,而他颊边的泪痣,已经被某人勾出一瓣香艳来——眼角这一点桃花,倒是足够标致到让我浑身打一个颤。
我几乎忘了我刚才想到的东西,看着他俩结结巴巴:“那个——呃——不好意思打扰了——只,只是——”我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小花你刚刚说,你的身材尺寸全部都是定死的?”
小花已经很淡定地穿上衣服,想了想后回答:“并不是全部,只有部分。”
我闭上眼睛,脑子飞快地转着,心里的想法已经慢慢成型。
“吴邪,你想到了什么?”
我睁开眼睛,咬了咬牙:“我猜,那幅画的真正含义,是一幅地图。”
第二十章 入骨相思知不知
如果一幅图有精确的数字要求,对于一个建筑系的学生,他的第一反应一定是图纸和比例尺,在这一行里,地宫的建筑图不就是地图吗?
这样的联想可以说是随意的,但直觉告诉我我一定没有错。
“你们看,这幅画里几乎没有任何刻意为之的成分,人物衣服的褶皱,样式,花纹,完全没有规律,也就是说,这幅图里最容易隐藏信息的地方根本没有信息。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这幅画里的人,他的本体存在一些刻意形成的东西。”
小花沉默一会儿,开口道:“你是想说我长成今天这副样子是受人控制的。”
“这并不难。”我说:“只要一个人有足够长的时间去约束你的生长,或者这个阴谋本身已经持续了很长很长时间,长到从你长辈那时起就有了。”
我想起最后给我的那封信里出现的齐羽,不寒而栗。或许在很久以前,小花也经历了和我相似的事情。
然而没想到的是,我们很快就验证了关于这幅画的猜想是正确的——
长话短说,一路坐车沿着青藏线经过西安,兰州,西宁,在格尔木稍作休息后,我们直奔拉萨。乘着那种六人座小飞机,从中国最短的飞机跑道上起飞之后,我们在颠簸的气流中,从小花伙计的手里接过了卫星地图一起研究。
总共有三幅图,第一张地图是西藏札达,那是瞎子已经探过的地方,我们暂且不做研究。
第二张地图则是西藏的噶尔县。两地离得很近,所处的地域都符合文献上对象雄国的记载“在冈底斯以西一日路程”的地理条件。沿着象泉河的河谷一路往西,南面为札达门士乡,北面为噶尔县的巴达乡曲龙村。而看到噶尔县曲龙村的那幅图时,我们立刻就看出了问题。
“你看噶尔县的这座山,像不像个躺着的女人?”胖子指着:“你看,头,发髻,连五官都有。”
“如果这么说的话……那第三张也是。”黑瞎子指了指第三幅。
那是整个象泉河流域的地形图,包含了札达和噶尔县两处遗址。经他一指,我看了出来,整个象泉河的形状的确蜿蜒出一个女人的骨骼,而两处遗址,札达和噶尔县,恰恰好就是那幅画上戏子的两只眼睛。
也就是说,整个札达和噶尔县共同构成了一个大号的戏子图,而噶尔县本身的那座山,又是一个微缩版的戏子。
我没吭声,左右翻转着那两幅地图,但心里已经认同胖子和瞎子说的话了——这不可能是偶然长得像个人,这两幅地图里表现的就是个人,我靠,在过几年都有可能成精了。
黑瞎子也接过仔细查看了一阵,然后我们三个就一齐看向了小花。
小花把地图抢过去,看了一眼,也倒抽了口冷气。
札达和噶尔县既然是这幅戏子图的两个眼睛,那么札达有墓,噶尔县一定也有,这是龙眼。
胖子骂道:“这也太他妈瘆人了,别人总说花儿爷长得好生得俏像哪个哪个明星,接过到头来,花儿爷长得像个斗。”
我看到小花皱着眉头直直地看着那两幅图,便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咱们这几家谁都有不得已的局,套住了算倒霉,不要太纠结了。”
“不是,我没有在别扭我的脸原来是个地图这件事。”小花摇摇头:“按照咱们的大致推断,穹窿银城之下应该有一个墓葬,因为张家人曾经在这里活动过,对吧?”
我点点头。
“按照瞎子的说法,札达那里的斗很像一个机关冢,甚至有可能是虚冢,而他从那个斗里倒出来的画,现在被我们证实指向噶尔县的曲龙。那么就说明,噶尔县之下很有可能有一个墓穴,可以用到这幅图,是真正的穹窿银城。”
“你说的没错。”
“可是吴邪,这座山如果是座坟山,那就太不对了。你应该知道吧?除非有人想被篡权、毁国,才会把墓穴修到这座山里。”
山的形状像女人,这在古代是有说法的。
相传,唐高宗李治当年曾命长孙无忌为自己选择墓址,长孙无忌对各处风水一一考察,最后选择了主峰高耸,两川环绕的梁山。但是这个提案遭到了星相学家袁天罡的反对。
袁天罡认为梁山与唐太宗昭陵有一水相隔,也就是所谓的断了龙脉,会阻断皇室的传承,因此李唐三代恐有亡国之厄。而梁山北峰为高,山形仿佛少妇平躺,如果此处安葬帝王,恐怕王朝会被女人控制,后宫当政。然而唐高宗并未听从袁天罡的意见,死后仍旧葬在梁山。于是后来才有了武则天夺位建武周,验证了袁天罡的预言。
而这里的山形简直比梁山还女人,哪个皇帝葬在这儿,那他的皇后一定不大靠谱。
胖子听完后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或许这个墓的墓主就是个女人呢?”
我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就让胖子接着说下去。
“你们这帮知识分子太死板了,一看到这么大的斗,心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是皇陵,里面葬的是皇帝。于是这里就存在了一个矛盾,那就是女型山不能葬皇帝,对皇帝不好。”胖子说道:“那反着来推,这里如果葬着一个女人,就是极好的风水了。墓的核心由阳转阴,那么斗外形上的阴柔就与墓主相辅相成。比如,武则天一定会愿意葬在这里,对不对?”
我们仨思考了一下,都对胖子竖起大拇指,心说果然这种时候还是得用胖子的逆向思维。接下来的时间,我们用那幅画和地图做了一个对比分析,大致推断了一下这个墓的走向和地宫入口,那幅画还是有很多谜团,可是现在,至少我们有了一个大致方向,这让我们都舒服了不少。
只是……我靠在窗户上,随着飞机的震动闭上了眼睛。
在我身边的黑眼镜却忽然拍了拍我,我抬起眼看着他,他笑了笑:“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那件连帽衫是在札达的墓看到的,你们觉得那里是个虚冢,没必要去,没关系。”我摇了摇头:“但我自己是一定要去一次的。”
黑眼镜叹了口气:“如果哑巴还在札达的那个墓里,小三爷,你就不必去了。当时我们已经探到底了,石台上有个棺,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馅儿,但是陪葬就那么一幅画。毒气散了出去,现在在札达的地上你随便一踩都有可能腐蚀到小腿,那个墓也很快就会被毒气腐蚀到塌。哑巴如果在那,一定已经死了,你也进不去。”
我没说话,看着窗外褐色的山。黑眼镜停了一会儿,又慢慢地开口:“但是你也看到了,噶尔县和札达的两座墓构成了戏子的两只眼睛,按照风水,或者这个地图的表现方式,两个墓是相通的。如果要逃,哑巴一定会走到噶尔县的墓里。”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他。
他耸了耸肩膀:“不用谢。”
飞机一直在峡谷间沿着象泉河穿行,机翼经常擦着石块往过走,刚才和大家说话时还不觉得,现在看着窗外,却觉得心惊肉跳的。因为狭管效应,这里的峡谷风劲很大,要起飞必须得等集齐五六架飞机才能行动。一旦脱离了团队单独飞行,稍微来一阵大点的风就可以直接把机身拍在岩壁上。
前面几架飞机都顺利地过到了峡口,可是我们却在这极窄处遇到了一阵气流,整个机身晃得和地震似的。我有种随时会悬空的坠落感,心里很不舒服,为了转移注意力,便看向旁边的黑眼镜:“你们到底是从哪看到张家人活动的痕迹的?”
在飞机巨大的轰鸣声中,我看到黑眼镜带着一丝笑意指了指前方,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那是第一只鸟撞到我们飞机上的瞬间。
我当时并没有看清那是只鸟,听到咣的一声之后,我只看到一个黑影顺着玻璃的斜上方迅速地滑走了,顺着它消失的方向,玻璃上赫然一道鲜红的血迹。
我愣了一下,紧接下来的三秒里,又有两只巨大的鸟——有鹅那么大——疯狂地撞在了玻璃上。
“这——怎么可能?”
我和胖子对视了一眼,脸色都开始变白。然后我就看到,在峡谷的尽头处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阴影。有上百只鸟像子弹一样朝我们冲了过来。
“我操。”小花骂了一声,然后以一个惊人的速度开始拉我们的防护衣。
前面的那个尼泊尔飞行员不知在吼着什么,我完全没有心思去理会他,只是看着飞机的玻璃上,出现的一道又一道细碎的龟裂。在那个刹那,所有的细节都被无限的放大了。飞行员使劲提起飞机的慢动作,小花拽着伞包的力道,胖子慌乱的神色,以及……黑眼镜看着窗外的微笑。
“你上次来的时候,经历过这些?”我冲他吼道:“那你他妈的为什么不提醒我们?!”
“这些鸟一个月出现的平率不足三次,遇上了算倒霉。”黑眼镜抓住我,一边打开了机身上的门。巨大的压力把我们都往后一顶,但他立马抓住我往前一送,我的脚就有一半都踩在了风中。
“你疯了。”我看着脚下迅速掠过的飞鸟,知道我瞬间就会被撞得连脑浆都没有。
“小三爷,我相信,有些东西哑巴一定不愿意由我来告诉你。你自己看比什么都好。”
哑巴……张起灵?我愣了一下,然而就在那个瞬间,黑眼镜力道一狠,忽然把我往下一推:“小心你的脖子。”
我就这么被他推了下去。那一刻如果可以,不管是十八岁还是三十八岁,我都会尖叫出声。但事实是气流打在嘴里是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就算发出了,也被耳朵里的轰鸣声所覆盖。
掉落的过程一波三折,我被忽然而至的气流打中腰部,忽上忽下,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奋力地去抓伞包。身边有赤色的大鸟在呼啸拍打,风与风之间,山与山之间,天与地之间,大块的空气分崩离析。我想起电视上那个体验失重的栏目,觉得那帮志愿者真是他妈傻逼。
在降落伞终于打开的刹那,一股巨大的拉力把我的腋下扯住,让我急急地在空中刹车。即使是这样,风也在不断地把我往岩壁上拍。我曾经学过一些有关降落伞的知识,缓过劲后开始调整自己的方向,寻找合适的降落点。有几次在悬崖边突出的岩石就和我的鼻尖有两厘米的差距,再偏一点,我的鼻梁可能就没了。
我抬头看到我们的飞机还在往前走。大量受惊的赤色大鸟不停地在它周围撞击,也不知道那个尼泊尔人到底想干什么。几次降落没成功后,我终于顺着一股风把自己送到了河滩上,没跑了几步就被降落伞绊倒,重重地摔在乱石堆里,整个下巴都磕破了。
胖子走空路大概也是头一遭,幸亏他吨位重,下来的时候和磐石一样,那个降落伞幽幽地盖在他身上,再一看,他手里掐着一只赤色鸟的脖子,整个脸都被撞肿了。黑眼镜和小花在我们远处的几十米降了下来,我腿软得很,完全爬不起来,黑眼睛和小花就过来帮我和胖子卸装备。
身上的重负解除了,我蹲在那儿扶着下巴,觉得能说话了就立马开口:“瞎子你什么意思?你说张家人留下的痕迹……是指小哥吗?”
黑眼镜看着我,无言地把那只撞死在胖子脸上的鸟扔到我面前,那只赤色鸟已经被摔得血肉模糊,头部完全烂掉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便示意我把鸟身倒过来,我提着鸟的双脚把尸体颠倒,就看到赤色鸟雪白的腿上,用小刀刻着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字母组成的图案,那个我们在斗里无数次见到的图案,我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有些东西,哑巴一定不愿意由我来告诉你。你自己看比什么都好。
我无法形容我的心情。我只看着那粗糙的字迹在鸟身蜡质的薄膜上泛着黄,任何一切感情,大起大落,大喜大悲,都抵不过眼前我心里那份至浅至深的声音。
“我明白。”
我太明白。
“他还活着。”我喃喃道。
闷油瓶还活着。
我看着在记号旁刻下的,那模糊的“吴邪”二字,心里知道一定是他。因为再没有人会把我当做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联系。即使他是在十年的守候里百无聊赖,带着随便刻点与记忆有关的东西的心情,选择了这个名词,但他选择的不是他走过的某个地方,不是他的武器,不是他的家人,不是他漫长人生里任何可能有意义的巧合或者事件……而是我。
第二十一章 模子坟
那只死去的鸟在我们几个手里传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所有人都确定那个小哥特有的记号旁的的确确是吴邪两个字。我在原地一下子就脱了力,任凭胖子调侃着“你俩的婚帖他娘的有点儿小牛逼啊,长得够喜庆,还自带传送功能。”之类,根本没有还嘴的力气。
小花拿卫星电话和伙计联系上,说今晚就可以带着马过来和我们汇合,我们便在原地找了一处背风的地方生起火休息。胖子和小花都有些高原反应,靠在一边的岩壁上闭起眼睛,我就和黑眼镜去象泉河畔打水。河道并不宽,可以望见对岸蓬松零星的草丛。此时不到汛期,水流很缓,顺从缄默地流着,我顺着河道望向远处,便能看到地图里那座女型山安静地躺在云海之间,在阳光下泛出类似银器的颜色。
穹窿银城。
那不是冰雪的纯色,而是散着金属气味、掷地有声的颜色。在绝对的蓝和绝对的白之间,那锐银的色泽在宁静里撕开一道铿锵的伤痕,撞击天空,零落的火星成了玛尼石墙上的斑驳色彩。明黄,雪白,灰色,赭红,鲜明一如西藏本身,宁静也激烈。
“你也感觉到了吧。”黑眼镜咬着烟,沾了水的手指点了点远方:“哑巴就在那,他一定在那。”
这气氛太过纯净,太过浓烈,也太过炽热,也太过寒冷。这就是张起灵。他在的地方总是又冷又温热,好像全部的动作都被凝结成雕塑,又好像无时无刻都有危险伺机而动。
或许正如很多人所讲的,每个人到拉萨都能寻得一个让自己宁静下来的理由——而我的理由可能就是张起灵吧。
我的眼光慢慢地回溯,直到一个山包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河谷边缘一道缓坡上隆起的小丘。我眼睛一跳,因为那个形状在我看来十分熟悉。
“瞎子,没记错的话,藏人是实行天葬的吧……?”
黑瞎子正从河里掬了一把水,闻言转过脸来,点了点头。
“那么,那个是什么?”
他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看了几秒后,忽然站了起来,再过三秒后,他迅速转身冲着我们休息的方向跑了过去。我一愣,也赶忙拿起堆在一旁的东西,死瞎子根本没顾着我一个人拿四个大水壶,一溜烟儿地跑远了,我只能在后面喊:“那他妈的到底是什么?!”
“你猜得对,那是个墓。”他也冲我叫道:“而且小三爷,你是青光眼吗?!看得见那是个墓,看不见那个墓没封口吗?!”
我背后一寒,猛地向远处那个山包看过去。只见那个坟包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顶部似乎真得缺了一捧黄土。
洞是从顶部开的,这怎么可能,难道是墓主自己爬了出来?
想到这儿,我再也顾不得手里的那些东西,又堆回地上反手抽出了匕首,黑眼镜叫了小花和胖子也很快赶了过来,我们四个便一起往那边的山坡挪了过去。
随着距离的不断缩短,我背后的汗也慢慢生了起来。这绝对不是新坟,不可能没下过葬。而如果是弃墓,也不可能在顶部正中开口。由青砖垒成的坟包很规整地避开了顶部的洞口,简直不像是后来挖的,而像是刻意做成那个样子的。究竟什么样的坟会不封顶?
二十分钟后我们移到了坟包面前。山包有三米高,在我们的角度看不到墓顶的洞口,小花敲了敲那青砖,又把耳朵贴在上面听了听,摇了摇头,说里面应该没有什么机关,从尘土来看也很久没有人在这儿活动过了。
我们几个绕了几圈也没有看出什么问题,最后胖子决定攀上去看一看。坟包并不高,他踏住黑眼镜的肩膀,把自己往上一送,双手就攀住了那墓口。只看了一眼,便叫道:“里面没粽子,但是我觉得……”
我听了半天也没听到后半句,心里痒痒得很,便叫道:“怎么他娘的没音儿了?”
胖子就在上面把头转过来,脸色不太好:“天真,你自己上来看看吧,我不确定我看到的。”
我心说又卖什么关子,难道里面躺着个妞不成?胖子跳下来,我又踩着他的肩膀爬了上去,攀住了洞口的砖,脸慢慢地探过去。
里面黑漆漆的,我看不清,但一股酸咸的味道先冲入了我的鼻腔,我嗅了嗅:“怎么一股子又酸又咸的味儿。”
“……他娘的这是个斗,你能不把它形容得和糖醋小排似的吗?快看里面,我撑不住了!”胖子叫道。
我适应了一会儿光线,便渐渐看清了这个墓里的陈设。要不是这里没有任何门和窗户的话,我可能会觉得这是一个标间。里面有一张砖床,床边有个小书架,而对面竟然有一张书桌——看样子,这个坟可能是解放初建成的。
“这不就是个模子坟吗,吓了我一跳。”我笑了笑,接着伸长脖子,想看洞口照入的光线不能照到的地方有些什么摆设。
模子坟不是一般的古墓,它是葬老坟,也就是字面意思上的葬老人的坟墓。但它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是“生葬”。也就是说,在老人还没死的时候,就给老人建出一座和生前居室一模一样的阴宅,把老人放在里面活活饿死,等老人去世后,儿女们再来收拾遗骸进行二次葬。
模子坟是中国弃老传统的一大证据,这对“中国自古敬老尊老”的说法是个巨大的冲击,在学术界也争议不断。但模子坟并不是藏人习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正琢磨着,却发现底下的胖子一直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才忽然抓住我的脚捏了捏,慢慢开口:“天真,你真的没看出什么?”
我听他的口气,忍不住想骂怎么卖关子还卖两次,可胖子向来是个憋不住的,他不说,说明他真的吃不准,怕他的判断影响了我。于是我耐下性子再看向洞底,在能看到的范围内划了个圈儿,仔仔细细地看自己是不是有什么遗漏的。
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砖床,小书架,老式书桌……等等。
我眼睛跳了跳,感觉到不对劲。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忽然觉得这些摆设我好像在哪见过。
单人的小床,置物架,这些东西又老又旧,连我本家的老头们都不想用了,那我到底在哪里见过?我脑子飞快地转着,盘口,店铺,家里;杭州,北京,长白山……不对,难道是山东?
“巴乃!”我低声叫道。
没错,我眼底的这个模子坟,和闷油瓶在巴乃木楼的房间一模一样。
第二十二章 禁婆
我站在模子坟的边缘,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墓中的简单陈设,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出奇的镇定。或许是闷油瓶曾经的一些碎片被我抓住时,那份发自肺腑的放松感早已盖过了任何一切应有的恐惧和疑惑。
只要是有关闷油瓶的秘密,纵使是秘密,也叫人安心。
我摇了摇头,抚平了自己的情绪,便叫胖子放我下去。我用手扳着坟包的洞口边缘以保持平衡,看向地面找合适的落脚点,却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一愣,猛地转头看,一时便愣住了。只见洞口处出现了一只苍白的手,死死抓住我的手腕。
那时我甚至忘记了最基本的自保,只能看着那只手。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我看到了那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奇长的两根手指。
我感受到那手冰凉的温度,心下一寒,却不知该做什么动作,没想到那手却先发了力,一把把我从胖子的肩上扯到了坟包上方,眼看就要往洞里去了。我反应过来,忙用手扳住边缘处的砖块,或许是因为不好借力,又或许是因为看到的东西太让我震惊,那东西竟把我的右手壁整个拉进了洞里。
我看着那只苍白的手倏地消失,已经不想去思考里面到底是什么——我连猜测都没有力气。连往那个方向想一下都会崩溃。
那个时候,小花忽然一纵身,蹬了瞎子的肩膀灵活的翻身跃上了坟包,勉强在那个洞口处站住,对着里面的东西就是一枪。枪响在我耳边炸开,我的心也随之狠狠地痉挛了一下,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别杀他”。
一枪下去,那东西并没有撒手,但似乎是摔倒了,拉着我整个人猛地一沉。这几年下来我的身手不算好,却也不至于太过狼狈,小花看见我的样子觉得奇怪,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又把枪伸到洞口往看不见的地方补了几下子,惨烈的声音一响,那东西就整个松开了我。
我却有那么一刹想要抓住那只手。
我猛地往前探去,但那东西躺在坟墓的阴影里,根本看不清。小花觉出我的异常,便把我往后推了推,自己从洞口滑了进去。落地之后,走到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我听着他的脚步声,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十年来第一次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抗拒。我不想知道那是什么。
隔了许久,小花的声音从地下传来:“……是只禁婆,这东西不能见光,刚刚一直挂在墓的死角里。”
胖子在底下拽我的脚,我挣脱开他,也一下跳入那个洞口。落地的一刹腿有点软,但这几年的锻炼让我可以保持平静。
我强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往小花在的方向走去。他正检查那只禁婆的尸体,听到我下来,打了个手势:“长期不能见光,只能躲在这里,又没水,这玩意儿几乎都干了,不然就没那么好打了。”
我走上前去,每走一步似乎都用尽力气。我打开手机,就看到墓室的角落处缩着一具干瘪的苍白尸体。我用脚把那尸体的右臂撑开,小花和我便都看清了那两根手指。我后颈一酸,跪了下来。
小花也愣了许久,又抓起那禁婆的手仔细查看一会儿,才转过头来安慰我道:“或许是个张家人而已,你别那么悲观。”
我忽然想起知道瞎子出事后小花的模样,真是劝别人容易,到自己这儿就什么都过不去。
“……和你一样,我也在时刻做准备。”我苦笑:“我花了十年的时间去准备接受张起灵死了的日子,但是现在——”我再也说不下去了。
“你怕了。”小花抬头看着我:“你怕你今天开始所走的每一步路都会看到‘张起灵死掉’的证据。这就是你为什么再也不提长白山?因为怕看到不想看到的结尾,所以干脆就放弃整本小说,这他妈的不是姑娘才会干的事吗?”
“……”我坐在那具尸体旁边,点燃一支烟,手上的颤抖在尼古丁的作用下慢慢平息:“小花,我曾经很想看到这个故事的结尾。”
“……”
“我曾经不在乎伤害,即使很多人告诉我隐藏秘密是为了保护我,我也会去把他们找出来。
“我没有你,或者任何一个人的身手,但是我还是会去寻找,会去救人,然后再被人救。
“但是这些都过去了。真的。”我闭上眼睛,“我不知道我还能承受多少,不知道结局又怎么样,我不在乎。”
小花慢慢地摇着头:“那你到这儿来是为了什么?”
我皱了皱眉。又看向那具尸体。
“你害怕看到张起灵的结局,但是你又到这儿来找他。”小花失笑:“你这样子太可怕了,是什么把你逼得这么执着……”
小花的眼神忽然一寒,“吴邪,有些感情动不得。”
“……胡说什么呢。”我烦躁地熄了烟,开始找能爬上去的借力物“胖子也在这儿,你怎么不和他谈谈人生去啊?”
“胖子和你不一样,他不怕。可是他娘的说怕的是你,来这儿的也是你,这件事就很严重了。”小花把那具尸体拖了起来:“吴邪,你不必为张起灵做到这份上。”
我有时也会想,这件事到底值不值得——
我接过那具尸体,看着那两根手指,心里知道今后一路可能会看到更多,其中有一具,说不定就是我怀里的这具,就会是小哥。
小哥。小哥……闷油瓶。
——算了,我最后再傻逼一次。我默默地说。如果可以,我完全不想知道和这件事有关的任何结局,只有你,算是个特例而已。
因为所有人都曾经想把我排除在整个世界之外,只有你——谁叫你——告诉我,我是你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就算看到不喜欢的结局,也撑到哪算哪吧。
我叹息:“你不明白,是他把我放到了这份上。”
第二十三章 夜狼
小花的伙计带着装备来了又走了,说是这里太空旷,我们的枪声可能会被误认为是偷猎者,得赶紧从这儿撤离。但是天色已经晚了,伙计被打发走后,我们几个还是不怕死地在原地拿出帐篷,生起篝火。小花的伙计很贴心,在临走时还给我们杀了一头羊,晚上的时候胖子下厨,我们几个围着火堆看着滋滋冒油的羊腿,颇有些野营的感觉。
晚上的时候那剩下的半只羊被挂在帐篷的支架上自然风干,我们吃得很饱,舟车劳顿的乏劲儿一下全发了出来,总共两顶帐篷,很奇怪的,小花和我进了一个,黑眼镜和胖子进了另外一个。小花和我进去的时候很自然,而黑瞎子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我和胖子挤眉弄眼了半天,也没什么结果,只得随着这俩不动声色躺下睡觉。
胖子在外面守前半夜,我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只觉得夜晚随着峡谷风的呼啸越来越冷,越来越沉,直到我终于被冻醒,才发现自己的氧气袋快用没了。如果再晚几分钟,恐怕我的心脏就要停跳了。我花了五分钟的时间慢慢地恢复手的感知,在黑暗中摸到新的氧气袋,吸了几口后,烈到发痛的暖意从扩张的肺部传开,眼前的黑影也散去,我看到小花正安静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笑道:“这种情况还不救我太混蛋了。”
“这不是让你早点独立嘛。”
“那你呢,需要我帮忙吗?”我点了支烟,舒缓头痛。
小花愣了愣。
“你究竟为什么而来?”
他淡淡地答:“钱。”
“……”
小花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我微笑:“你就不能当是钱吗?”
“你就那么紧张黑瞎子吗?”我反问道:“他娘的还说让我独立,简直就是重色轻友。”
本来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小花竟真的沉默了。我心下一凛,开口道:“我本来只是想想,可你这次来,不像是为了抢在琉璃孙之前刨个斗出来,难道你真的是因为瞎子才来的?”
“……你还不是因为张起灵。”
我俩默默看着对方一会儿,都苦笑起来。
“我不想问你为什么。”我咕哝道:“我他妈的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为什么……”
“那就别问了。”小花扔给我一个新的氧气袋,让我备用:“我也不想知道你和张起灵的那些破事儿。”
我那一刻完全被他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吸引了:“这么说——你和黑瞎子的破事——”
“滚。”
我躺回睡袋里,把氧气袋接上。心里有点说不清的意味。我不知道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似乎听到黑瞎子和小花的事情,让我渐渐有了种心安的感觉,好像那么一个人在小花身边,是最合适,最安全,也最能相知的。
我们这些人,到底是不能有女人的。哪个女人能受得了提醒吊胆,防死人还要防活人的日子?又有几个二爷能把盗墓贼的身份瞒着自己的丫头一辈子?说到底,这个行业终究孤独,难得相知。
我又想起小花的话,心说破事儿个屁,我和闷油瓶到相知那一步还远得很,在他眼里,我大概就是个很能说的二逼而已。
因为刚刚的缺氧,我很快就又睡了过去。这次,我梦到了闷油瓶。我似乎溺了水,他把手按在我的胸口一次一次用力地挤压,我却觉得自己是泥塑的,他每按一下,胸口都沉重几分。最后他的掌印全部都按在了心上,留下一大片杂乱的指纹。
醒来的时候先是一片漆黑,我还记得那个梦,闷油瓶的脸庞在脑海里已经模糊,胸口的闷痛却是真实的。我睁开眼睛愣了半晌,因为高原反应视力很差。但慢慢地,随着感觉的复苏,我便察觉我的胸口真的压着什么东西。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感觉那东西个头很大,趴在我胸口上,我几乎不能呼吸。我的视线尽量抬高,在我触及到黑暗中几个荧绿色的光点时,头就炸了。是狼。
三匹狼正踏在我的胸口上竞相抢着挂在我头顶上的羊肉——幸亏有羊肉,不然现在被咬的连肠子都看得见的就是我了。我被它们踩得死死地,动弹不得,身上的汗全随着面前凶狠的生物榨出,黏在背部,似乎把我的心跳都蒙上了一层粘稠。
我慢慢地抬起手,紧张地护住我的气管,然后慌乱地扭头去找小花,只见那边的睡袋已经空了,小花正倒吊在帐篷顶上,手里拿着一把藏刀,见我醒了,突然打了个让我躲一边的手势,腰上一用力,一个翻身下来就直劈其中一条大狼。
小花的力道极狠,又借着体重,一下连刀背都没进狼毫里。大狼哀号一声,阵脚一乱,我一个骨碌爬起来,小花拽着我就往帐篷外跑。外面黑眼镜和胖子都已经在外面候着,手里拿着家伙。那三匹狼聪明得很,叼着羊肉从帐篷里窜出来后,见我们手上都有枪,身子一矮就往黑暗中窜去。黑瞎子比我们几个反应快,想堵住一匹狼,但那玩意儿很快闪到我这一边,直接绕过我跑了。
瞎子啧了一声:“狼这东西欺软怕硬的,现在估计回去找头狼了,咱们得赶紧走,天亮前他们很有可能带着整个狼群回来找咱们算账。”
话音还没落,我就看见峡谷两边的山丘上,像是燃起灯光一般,出现了一盏又一盏绿色的鬼火,幽幽照亮的地方,仿佛是黄泉路。
我看着那些眼睛的主人,吞了口唾沫,喃喃道:“你错了,他们就是带着大部队来的。他娘的刚刚是侦察兵。”
第二十四章 坠崖
我看着在远处闪烁的狼眼,手心里的汗虚虚地浮了一层。现在狼群在我们面前的山坡上居高临下,而我们背后是象泉河,如果刚刚没有看错,河对岸也有狼群,涉水而过根本不可能。狼群的包围圈极度有耐心,如果不到万全,是不会现身的。
隔着高寒植物的矮丛林,我与其中一匹狼沉默对视。脖颈上的肌肉抽搐着想让我转头,但我知道,狼就在等我心虚转移视线的那一瞬。我用余光瞟向周围,想看胖子准备怎么溜,结果竟然看到黑瞎子慢慢地抬起了手中的霰弹枪。
“你疯了。”我动了动嘴唇,一边还直视着那双犀利的眼睛:“不能打。”
瞎子笑了笑,算是对我的回应。在那个瞬间,他抬起手冲我们三个做了一个逃的手势,然后扣动了扳机。
巨大的声响在峡谷里炸开,震得人整个心脏都为之一颤,似乎裂开。我条件反射地沿着象泉河弹了出去,疯狂地往前跑。渐渐意识到瞎子刚刚射击的方向,是下午我们发现的坟包。
青铜砖破碎的惨烈金属音在山谷里层层回响,我才想起,狼是非常怕金属声音的。
我转过头,看到瞎子还在原地站着,毫不动摇地冲着刚才的方向开了第二枪。他在为我们争取时间。
我冲他吼了一声快跑,但随即张开的口腔和耳朵所受到的冲击让我头痛欲裂,耳朵里也似乎流了血。胖子回头看到我,一把拽了我继续往前跑。而我看到小花一咬牙,转身冲了回去去拉黑眼镜。我心下定了定,卯足了劲继续往前奔。
毫无战术可言,我根本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
我追着胖子的脚步,隐约意识到他在往山坡上跑,而那个山坡,按照地图所指示的,另一边是一个更低的山谷,陡峭指数无异于悬崖,高差在两百米左右。
黑暗中,我听到远处有生物迅速逼近的气息:草丛里的移动,咝咝的呼吸声,兽掌贴着岩石奔跑的闷响……背后的冷汗一出,心里狠狠一动,心说,死就死吧。总比被咬死好。
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情况下把登山绳和登山扣挂在了身上,胖子做了一个固定,我们俩分了差不多二百米的绳。如果长度不够,吊在半空就完蛋了。
胖子和我只有一只手电,几乎看不清底下的具体情况。我对天祈祷了一下,就往悬崖探下身子。胖子爬得比我快,一直在底下打着灯光。我本身视力就差,这样勉强能走下去。可是再过了一会儿,我刚刚下到十米左右的地方,那灯光一闪,忽得消失了。
这下我完全陷入了黑暗。我叫了几声,可并没有得到胖子的回应,心里忽然泛起一股紧张。四下完全没有灯光,黑得如同涂了一层又一层漆,浓重感压在身上,使得手心的汗变得更多。而我所扳住的山石,也有了松动的痕迹,再不动的话一定会掉下去。
我深呼吸了几口,闭着眼睛回忆登山训练教过的知识。想象着可能下脚的地方,把左腿伸了下去。踩住了某个突起的石块,我稍稍缓了缓,又摸着黑把右脚送了下去。
可紧接着,那块石头忽然一松。我手心一滑,整个人便从岩壁上剥落了下来。那或许是无数次死亡中最淋漓的体验。
我在下一个瞬间感觉到腰部的重量消失了,那个时候脑子的运转速度极快,只花了一秒我就明白过来,飞爪被狼拱起来了。
坠落感的袭来伴随着一阵恐惧,我像被忽然遗弃在空中的孩子,上下左右都是虚无,怎样奋力地挣扎都是徒劳,但你却仍可笑地企图从空气中抓住一个依靠。时间和生命在指尖一寸一寸溜走,在那个瞬间,冷汗全部风干又全部汹涌而至。我眼前发黑,只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摔死在悬崖上。多么可笑。
抓住空气,抓住风,抓住时间……绝望。而下一秒,绝望被震惊所代替。
我看到有人穿破了风,穿破了黑暗,穿破了山与山,天与天,时间和时间的界限,像我冲来。
我起初只看到一个黑影。那个黑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我在空中被人拉进了一处怀抱。我的依靠。
在那一刻,所有的狼,所有的星星,所有的山和水在坠落间与我耳鬓厮磨,发出低沉又震颤的呼喝。我紧紧抓住那个人的肩膀,原本是天空的地方被那人的眼睛所覆盖。
终于,剧痛从我身体深处袭来,来自胸腔,发自肺腑,整个心脏都因为轰鸣而不能自已。那一刻,我不知道这痛到底是来自于悬崖坠落——还是来自于你,闷油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