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1年6月30日

老无所依 by 沙ガ抱紧我(39 – 59)

第三十九章 十三只密洛陀

我说完这句话后再睁开眼睛,觉得整个人的力气都泄了一半。

“你说什么?”小花皱起眉头。

“十三只,密洛陀一定有十三只。”我烦躁地重复:“你们看上面,那里有十二座楼,是绝好的风水布局,可如果有密洛陀存在,山的形态可以随意发生改变,这里的风水一定也会变,十二座楼不可能一直都存在。但现在楼还在,密洛陀也在,这是个悖论,说不通。”

“也不一定就是悖论了……”小花正说着,忽然噤声。

“你也明白了,十二楼和密洛陀,如果要使这两样东西同时存在,那么密洛陀一定是被限制的,他们只能在一定范围内移动,或者是被迫移动。”

胖子忽然开口:“你是说这里的密洛陀被铁链牵着在岩石中走?”

我点点头:“这只密洛陀被在岩石之中的其他密洛陀拉了起来,这个空间被它腐蚀了,棺材才会露出来。”我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我想得没错,那么汪藏海设计这个的时候,必然想到了次序问题,也就是说注定了我们遇到的第一个密洛陀就是最底部的这只,这说明汪藏海知道这只是最弱的,必然会被其他密洛陀拉起来,展露这个空间。以此类推,第二只也是较弱的,然后越来越强。”

“……这只这么大,然后它是最弱的。”

“而楼总共有十二座,你认为至少有十二只密洛陀分别在这些楼里,而在他们的最上方,有第十三只密洛陀,在牵着他们往上走,让他们把这十二座楼的洞口露出来?”黑瞎子说完之后吸了口冷气:“这他妈的非常丧心病狂。”

小花冷笑一声:“五城十二楼,那么我猜没做楼里至少有五个房间上下排列。密洛陀每被往上牵一层,就多露出一个房间来。这五个渐变,使我们能看到完全不同的穹窿银城——五次。”

我揉了揉太阳穴,希望我和小花都错了。

“总结一下的话,你们说了三件非常不可能的事儿。”胖子唑了口牙花子:“第一件,这里有十三只密洛陀,被铁链缠绕着;第二件,这其中有一只处于最上端,它的力气大到可以拉动所有的密洛陀往上爬,而我们目前看到的这一只,这么巨大的一只,是这十三只里最弱的;第三件,这只密洛陀完全无视了我们的体温,而是在往上爬,说明上面有比我们更热的东西。你觉得死人家里,有什么东西会比活人热?”

“……”

我叹了口气,那座山一片静谧,看不出汹涌,看不到危险渐近。这让我有种错觉,好像一切都是我们想多了,我们可以顺利地作为一只登山队穿过这座山,到达终点,看到终极。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我转头看向闷油瓶,他并没有看着我,飘然而出的一句话转瞬即逝,一如幻觉。

“东家,你说怎么办。”胖子皱起眉头看向我。

那个时候我才忽然惊醒,意识到这次倒斗的行动完全由我发起。我不是参与者,而是领导者,是东家。我的一个决定可以瞬间放大成生离死别。

十年前的巴乃,潘子对我说,我手下的孩子也都是人,一条条都是人命。那时我没有这种自觉,才冲动得把人送去赴死。

现在我身边没有潘子,手里的分量却是沉重清晰。但那一刻我却开口了:“继续走,走下去。”

生命不该是徒劳的。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能因为一个还没到来的危险就停止。这道理我懂,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懂。但若把全部的奋不顾身都放在那个开口的人身上,力道却变得狠绝刻骨。

把玩生命的分量,成为我最讨厌的人。何其残忍。

第四十章  六角石室

“这是你的决定?前进?”黑眼镜撇了撇嘴。

我回问:“你有异议吗?”

“没有,你做得很对。”他耸了耸肩膀:“只是我不知道原来你可以做出对的选择。”

“……拿好家伙,这路不好走。”我低下头去清点装备,不再看他。

把洞口的棺材搬出来之后,我们看到后面有往上走的台阶,极其陡峭,摸了摸四周,十分湿润。我点了点头,瞎子便第一个往上攀去,闷油瓶跟在后面,小花第三,胖子第四,我殿后。这个排序怎么着也有点不条理,可我是东家,东家站最后也是规矩。

按照我的印象,我们刚刚在山中央的最底部,现在几乎垂直着往上爬,应该能直接爬到穹窿银城十二楼中的第一楼。果然在爬了半个小时后,胖子一蹬脚就从我头顶消失了,我拽住他伸下来的手,爬上来后便看到一个很小的石室,成六角形,的确是外面看到的楼的形状。

我们现在在第一楼。

“这楼里应该不只一个房间,第二只密洛陀只是被恰巧拉到这里,这里也是被早就修好的。”小花看了看四周,“以那栋楼的体积,与这个房间并列的应该至少有三个房间,以防密洛陀左右偏移错过这个楼。”

“那那只密洛陀呢?”

“在上面呢。”胖子仰头看着石室顶部,这时候我才发现那里有个洞:“已经被拽上去了。现在被铁链箍着,不过比咱们遇到的第一只有精气神儿,还没死透。”这么说着,胖子猛地开了一枪。我听到一声尖锐的惨叫,然后一股焦味从洞里飘出来。

“熟了。”胖子拍了拍手。

“那么按照吴邪的推断,这里应该有第三只密洛陀开出的道路,通往第二楼……”小花的手电照来照去的,再转过来时,只见闷油瓶忽然皱了皱眉头,指着六角石室其中的一面墙:“虚砖。”

黑眼镜和小花立刻用手推了推,对我和胖子打了个眼色。我们举好枪的瞬间,小花猛地推开一块砖。

青砖落地的声响让我耳朵一炸,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胖子举着枪凑过去照了照,里面的房间顶部一下子高了起来看不到天花板,好像完全是天然的岩洞。深处影影绰绰似乎有些东西,却没什么动静。

其实在看到这十二楼风水时我便大概猜到,这十二座楼都是在各个宝眼上,定有棺木压着,否则极易招惹邪气。但现在看起来,好像没有其他盗墓贼来到这儿,这里的风水局似乎并没有被破坏,假如里面真的有棺材,也应该不会起尸。现在被我们破了这里的局,要变成粽子也得再腌个十几二十年的,不必太过担心。

我们暂时放下心来,把剩下的砖一块一块搬下来小心地堆放在一边,这是我们几个的老本行,干起来格外顺手,等到清理出一个能容纳一人的洞穴,闷油瓶最先踏了进去。我怕闷油瓶忽然出个什么变故再失踪,也紧跟了上去,他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回头看了我一眼。

“怎么样,有什么?”我顺口问着,一边把手电拿起来,照到深处。

只一刹闷油瓶猛地拽着我往后撤,我顺着他手的动作被狠狠甩在他身后,背部撞到他的脊骨,震得一痛,背后小花已从洞中探出半个身体,看到我煞白的脸,下意识拿起枪和手电。

“别照。”我嘶声对他说道。

他皱起眉,那表情像在问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手电筒只闪过那一秒,眼睛下意识地捕捉我最熟悉的东西:厚重的石棺和周围堆积的简易瓷器稀松平常。

只是石棺开着口,上面坐着一个人。在我光线到达那里的瞬间,他猛地转了一下头。

那是一张被涂了朱漆的脸——宛若狐狸般,火红的脸。

第四十一章  朱漆脸

小花侧过我看了一下,连忙拽着我往外退。我背后还贴着闷油瓶,这么一拽我和他分开来,我不由得回过头去看他,以我的推断,一般闷油瓶一遇见这些东西反应只有两种,可杀的立刻动手,不可杀的立刻往外撤。可是这次,他把手电调成最暗,居然想查看似的往前走了两步。

我一急,随即张口:“那是朱漆脸,没可能打得过的!”

朱漆脸的故事是我从爷爷那儿听来的。他老人家不会带孩子,偶尔一两次我爸把我扔他那儿,我缠着他给我讲故事的时候,我那完全不懂少儿不宜的爷爷就拿朱漆脸这种诡异的故事给我当睡前读物把三四岁本来应该在听小红帽的我吓得尿裤子——按照他的说法,他一土夫子能讲出活人的故事已经很不错了。

朱漆脸是一个人的代称,这人是盗墓贼中响当当的人物,真实姓名已不可考,但这诨号的确留了下来,元代《庶斋老学丛谈》有记载:赵祖山陵,金之末年,河南朱漆脸等发掘,取其宝器。又欲取其玉带,重不可得,乃以绳穿其臂,扎于自己坐而枰起之,带始可解。为口内物喷于脸上,洗之不去,人因呼朱漆脸,后败露,皆杖死。 

自刘豫盗掘北宋巩义八陵,四方盗墓贼皆被物欲所激,一时盗墓成风。而民间最具影响力的盗墓贼就是朱漆脸,当时他已在洛阳盗墓无数,颇有名气,而一般的小墓他已不放在眼里。思量再三,他把目光转向了赵匡胤的永昌陵。

在刘豫僭位时,永昌陵已遭洗劫,但皇陵藏宝无数,朱漆脸深知这永昌陵并不是刘豫一伙可以一次盗尽的。果然,经过周密的计划,朱漆脸和手下一干人打开地宫,进入墓室。虽然墓室内部已经没有什么值钱宝物,但赵匡胤的棺椁并未被开启。朱漆脸大喜,令人启棺,在把陪葬品全部拿走后,赵匡胤的尸体露出来,虽然历经百年,但尸体皮肤很有弹性,宛若未死。

朱漆脸看到赵匡胤身上裹着一条晶莹剔透的玉带,知道此物必价值连城,便伸手去取,但尸体已经僵硬,而棺内空间狭小,朱漆脸并没能把玉带拉起来。

最后朱漆脸想出一个办法,他找到一条绳子,一端绑在尸体上,一端系在自己腰间,他跨骑在尸体上,试图用腰部的力量将尸体拉起来,这个办法果然奏效,朱漆脸一发力,尸体便被拉了起来,然而就在这一刻,意外发生了。

就在尸体坐起来的一瞬间,尸体的嘴巴忽然张开,一股黑色的粘液喷了出来。朱漆脸躲避不及,正喷了满脸。他惊得失魂落魄,以为是防盗的棺液。但等了很久并没有中毒,才渐渐放心下来,但尸液却无论如何都洗不掉,所以最终,人们也忘记了他的本名,只叫他朱漆脸。

在我爷爷口中,朱漆脸是和黑飞子并列的。因为除了传奇里的记载,我爷爷讲过的版本是朱漆脸死在了那具尸体上,但时间久了,他和那具尸体相连,形成了一种非常可怕的煞。

如果爷爷说的是真的,那么这具朱漆脸的身下一定有一个什么东西和他相连,那么两具尸体合起来,战斗力实在非同小可。

现在我们几个中虽然有闷油瓶,但是闷油瓶这次是为了牵制我们而来,他愿不愿意动手都还是个未知数。胖子和小花都有负伤,能动的只剩下我和黑眼镜。

闷油瓶在前面看了半晌,忽然出声叫我:“吴邪。”

我愣了愣,一时间不知是该放松还是紧张。

我慢慢走了过去,他抓住我的手,让我看那棺椁内部。只见呈坐姿的朱漆脸猛地转过头来看着我。我浑身惊得一震,闷油瓶却轻轻按住我的肩,我发现那朱漆脸再无其他动作,不由得往他身下看去。

只见他的腰部和身下类似尸块的东西黏连在一起,根本动弹不得。我看着看着,感觉凉意漫上脖颈。

我曾经见过这种场景。潘子被密洛陀融入岩石中时,就是这副模样。

第四十二章 陨玉

“这也是个盗墓贼,从和我们相反的方向进来的。他开了这个棺,里面是一只密洛陀,死的时候和朱漆脸的死法一样,现在已经尸变了。”闷油瓶淡淡地叙述着,这让我隐约觉得他或许在守墓的漫长时间里见过这个人。

“你要找的后路就在这棺下面。”

这意味着,我要把密洛陀和朱漆脸从棺里拖出来。

我看了看身后的人,如果拖出来的话我们会死几个?

以前我一定会第一时间退缩,但现在,这里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给我理由让我后退,而让他们去送死,只需要我的一句话。

闷油瓶想让我看清,我所选择的后果将会是如何。想让我看清任性地赴汤蹈火会是怎样结果。

“你要找的后路就在这棺下面。”

我的后路仿佛地狱炼火。

“等一下,吴邪。”小花的声音忽然响起“或许也不只这一条路。”

他忽然把手电往上调到最大,当时我们因为害怕惊动朱漆脸调低了灯光,而现在我终于看清几十米高的岩洞就是这第一楼的本体,岩壁通体是碧玉,可以看清半透明的石头下拖拽密洛陀的铁链。看来那个棺材下方,有一个U型的隧道,往下走了几米后随即转折往上,沿着岩壁通向顶部。然而顶部并不是完全一体的岩壁,而是有洞口的——

“不可能。绝对不行。”我后退一步,看向小花他们:“我不同意。”

胖子知道我在想什么,张了张口,却最终也偏过头去看向小花:

“这次我同意天真的。”

“胖爷,你可不是这么怂的人啊?”小花皱了皱眉,又看向上面的洞口——不,是不只一个洞口。

那参差如蜂巢般的形状我不会记错。

“陨玉不是我们随便能进去的。”我道。

胖子很果决地点了点头:“你们他娘的不知道这玩意儿的可怕,我和天真当时就是在外面呆着都几乎被这玩意儿魔怔了,更别提……”他看了小哥一眼,闭上嘴坐在棺材旁边。

那朱漆脸发出嘶嘶的声音,胖子就拿手电筒逗着他玩儿,他一旦开始消极抵抗就是这副德行,小花愣了愣,又看向黑眼镜,黑眼镜耸了耸肩做出一个“我都告诉过你了”的表情,于是小花又转向闷油瓶:“哑巴,你在里面见过什么?”

第四十二章  赌徒

闷油瓶当然没有回答他,我转过头看,发现他只是死死凝视着上面的陨玉,那表情里终于有了些除了淡然以外的东西——但这些东西并不是我想看到的。他的眼睛迅速地燃烧起来,是黑色的,也是极浓稠的,像是墨汁在他身上重重一划,掷出几个狠绝的字。

我当然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要上去。”

——“你想都别想。”

我俩几乎同时开口,他眉头一皱,眼神扫向我这边。我条件反射地想躲,却又咬牙上前一步:“你不能上去。”

他不再看我,又仰头继续规划路线,似乎已经准备要动手往上爬了。

我心里一急,下一秒已经伸手去扳他的脖颈——天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只是想打破他的视线而已——然后我就发现这个动作已经把他扯到我的面前,而下一个瞬间,那句本来非常平常的话因为一系列微妙的阴差阳错而变得火上浇油:“你看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到现在都没有被一脚踹到墙壁上,闷油瓶的皮肤就在我手下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脉搏有力,和我指尖的颤抖频率相同,好像都颠颠簸簸传到我的心脏里。这个时候我发起怔,竟又想起那个我望着陨玉等待闷油瓶的梦。

把闷油瓶还给我——那是我第一次崩溃,也是闷油瓶第一次崩溃。那是我第一次放弃生的希望,也是闷油瓶第一次忘记要顽固地活下去。

他忽然开口:“如果我又忘了,我就会和你一起出去。”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就会从山东开始,鲁王宫,西沙,长白山,柴达木,巴乃……然后你又明白了什么,告诉我时间到了,再见,我就又得等你一个十年,幸运的话,等我再来到这里,我只有五十岁,正知天命,可以和你喝杯茶打个太极聊聊人生什么的……可以啊,我不是等不起,真的。”

我不明白我现在的激动到底是因为什么,或许闷油瓶把生死置于度外是他的常态,我习惯了和死亡分享他,却惟独不愿意和陨玉分享支离破碎的他。

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闷油瓶可以死,但不该是以那种方式去死,我可以和他一起下地狱,但他绝对不可以这样分崩离析。

他突然往后退一步,头微微偏过,昏暗里,我隐约觉得他在苦笑。

“你如果不放心,可以跟着我来。”

这话熟悉得很,在进入地宫之前,是我理直气壮地说出来,我抬起头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在闷油瓶的选项里,向来只有“无视吴邪”和“阻止吴邪做傻事”这两条路。

这是一个赌。男人都是赌徒,这话说得没错。我赌闷油瓶不会放任我死,他赌我没胆量和他一起下地狱。后来我想,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就都上了彼此的瘾。拿出一个赌注,我血肉模糊,却乐意奉陪。

“你肯让我上去,是因为你已经确定上面的东西不会物理性地伤害一个人,是吗?”我摇了摇头,也禁不住笑了“你不懂有些事也是可以伤心的。”

不过即使支离破碎血肉模糊着下地狱,也是我们两个人一起,你明白吗?

第四十三章  接尾令

闷油瓶咬住手电第一个往上走的时候,我曾经看到那些通透玉璧里一闪而过的模糊人脸,当时我只以为那些是备用的密洛陀,但后来我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任何事情都要往自己的极限去想,每天去想十件不可能发生的事,这句话在成为某部电影的经典台词之前,一直是使我爷爷得以保命的理念。

比如他会提前想象一个人对付黑飞子会是如何情景。比如他会预先设计如何同时杀死三只血尸。比如……他或许也曾想象过如何对付上百只青眼狐尸吧。

但对于我,除非让我亲眼看到,我都不会——不愿相信这世界上会存在这么凶残的地方。我的脚勉强踩在凸出的石块上微微发着抖,上面的闷油瓶已经退回到我的左边。我们都抬头看着上面那些我们本以为是落脚石的东西——

那些包裹在玉璧里,只有头露出来的青眼狐尸,在惨白的灯光下静静睁着眼,邀请我们在下一秒尽情疯癫。

其中有些似乎正拼命想要把头扭下来,但是因为岩石非常坚硬根本动弹不得,我却能想象他们努力把眼球往下转,青灰的眼白全部露出来的样子。那画面让我一阵恶寒,我偏偏头,看到闷油瓶正在迅速规划新的路线,我又把头转向另一边,为了避免连锁反应,小花瞎子胖子和我们距离五米左右,我把灯光转过来,却发现右面已经没人了,心里一寒,再往上看,小花和黑眼镜已经在飞速往上窜,胖子勉强跟着他们,也爬得飞快。

“上面是青眼狐尸!!快下来!!!”我大吼。

“——他,他妈的吴邪你别打断我们老子都不会造句啦——”

“——拉面——”

“——面孔——”

“——孔子——”

“——子曰接尾令是用来结界辟邪的吴邪你们也赶紧用——”

“——用处——”

“——处变不惊——”

“——惊讶地发现胖子还会用成语——”

我被上面突然大起来的声音搞晕了几秒,以为小花他们已经被青眼狐尸魇住,满脑子都只有“我操这帮青眼狐尸好玩性”等我意识到他们在干什么时,闷油瓶已经飞速地动身朝着狐尸头的方向爬过去了。

接尾令就是接龙,据说古时候两个人如果走夜路一定要边走边玩接尾令,以此设结界防止妖怪入侵。当然接尾令不可能有这么大的魔力,不然崂山道士个个都背个金山词霸就能考资格证了。

但关键是,接尾令是“闭合的”,一词的结尾是又一词的开头,如此衔接,毫无缝隙,循环往复,没有任何破绽,这在心理上就给玩的人设了一道暗示的防线,也就是内心的结界,所以的确可以有效抵挡一些外界干扰,比如青眼狐尸所带来的幻觉。

关键是不能断,断了的话潜意识里的闭合暗示就会跟着中断,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闷油瓶听到小花他们的对话立时便反应过来,我也赶忙跌跌撞撞爬了上去,心想再落单我可就真死了,接尾令什么的虽说很小儿科但还是需要一定技术的必须先好好做点准备……可是他妈的我跟一个哑巴玩什么接尾令啊?!

我叹了口气,看到闷油瓶在接近第一个青眼狐尸的地方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我:“一直仰头,不要直视那些狐尸。”声音顿了顿,“看着我就可以了。”

“嗯……可以。”我声音提高一个八度。

他愣了愣:“——以后——”

“——后来的日子会变好——”我攀住第一个头颅。冰冷潮湿。

“——好人——”他声音平淡,但比手上的死尸有温度。

“——人生还很长——”我转移注意力,拖长尾音。

“——长相思。”

“……思无邪?”我拂去冷汗,半开玩笑。

“邪恶。”他闷闷掷出一词。

“恶心。”

他愣了一下,像忽然察觉我可能是生气了。我连忙接上:“《心是孤独的猎手》”我追过的文学少女。

“手指很长。”他忽然念出他的杀手锏。

“……长相守。”我恬不知耻,却忽然很想这么说。

“守候什么是很难的。”他静静回应。

“的确很难但无法自已。”

“已经……”

我打断他:“经过这么多我——”

我顿了顿,却难以发声。他的背影也跟着一滞,但似乎并不是因为我断了接尾令。而是因为他知道我本来想说什么。

他忽然回过头表情急切,我闭上眼睛,知道自己完了,我把接尾令搞砸了。那个瞬间我的目光就被一具狐尸抓住,寒冷摄住心魄,我盯着那死灰的眼睛动弹不得,只能一遍遍徒劳地想应该把那句话说出口。

再怎么样,都应该把那句话说出口,就算不是接尾令,就算要被当作变态,也要——

我被一双手扯住肩膀往上一提,下一秒我已经半个身体进入陨玉。而在一切未知恐惧来临之前。

我只记得闷油瓶在狭窄的陨玉甬道里箍着我的肩膀支撑起马上就要掉落的我,他张了张口,在明明可以继续接龙,明明可以用玩笑口吻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拒绝用“我”来造一个以“你”结尾的句子。他提起刀……

第四十四章  惊惧

他拖着我在垂直的甬道里挪动,身后已经没有青眼狐尸的影子,我被他生拉硬拽苟延残喘,浑身都是他刚刚砍完的狐尸的尸水。以我自己的体力根本不可能在这甬道里爬超过十米,还好闷油瓶刚刚把我提起来的时候把两个人的登山扣顺势连在一起,现在他腰部一发力,几乎就是负重七十公斤在往上爬。

我在他下面勉强动几下都只能给他产生几个阻力,过了几分钟我就放弃了,任由他把我往上拉,像只陀螺一样左右回旋着撞墙璧。

玉是温润的,但在这里却比冰冷更加可怖,仿佛有不知名的人刚刚走过,散出不怀好意的余温。活物永远比死物更可怕,这话爷爷也常挂在嘴边。

我不知道小花他们走到了哪里,好像没有力气再去多想什么。我把头歪在一边,那狐尸只和我对视了一眼,但到现在我的脑子都还在和幻觉胶着。

有人的声音不断出现在脑海,这十年里的,十年前的,说的闹的,笑着哭着。渐渐都归拢成一个安静的声音。我却听不清。

——又或许是太想听闷油瓶说些什么。

甬道在上面有一个九十度的转弯,等到了上面应该就不用担心行进的问题了,看了看上面的情况我暗自松了口气,半个小时后闷油瓶终于拖着我挪完了这个狭长的垂直通道,现在只需要他双腿用力一蹬,想翻到上面的通道里去轻而易举——虽然他身后还拖着我。

闷油瓶也是这么想的,虽然没和他有什么语言交流,但是毕竟一起玩儿过几年的命,他背部一用力我马上就看得出来,努力想把自己撑住别给他拖后腿,结果他脚底一点,我顺势往上一送,一瞬间不知发生了什么,我和他同时往下掉几米。

我手忙脚乱地比划着想固定自己,心说这百米的通道没几下就得再掉到狐尸堆里,闷油瓶显然也没预料到十年没见我身子骨老成这样,所以直到我们掉了将近一半的长度我们才在一声登山镐的锐响中勉强停了下来,在这么小的地方被这种噪音击中几乎是致命的,我晕了几秒,再抬起眼睛,就看到闷油瓶回过头盯着我。

“操……谢谢。”我喘了口气。

他不说话,也不动。

“额,对不起?”我试探性地说,心想这闷油瓶也知道我这菜鸟身份不是一天两天,怎么现在嫌弃起我来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静静开口:“吴邪,你朝我爬过来一下。”

其实我现在全部是靠着闷油瓶吊着我的,手完全只是象征性地攀在玉璧上摆摆样子,他突然这么一说我还以为他嫌我太重了,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忙动起手臂用力,先是左手攀住他的登山镐,然后右腿——腿……我的腿呢。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是忽然被点中脑后的风池,一点清明倏地散开,随之而来的是令人困惑的疼痛,顿重,深刻,清醒,剧烈,燃烧与冰冷,汗水和发抖。我觉得血液倒流,猛然低头去看。

右小腿处只留参差的裤管空空荡荡。狐尸的幻觉终于消失,我在现实里却只剩半截右腿。

第四十五章  歌声

那一刻我立时就瘫软了,如果闷油瓶没有立时揪住我的登山绳,我肯定又会把我俩拉着摔下去十几米——再摔一会儿底下的青眼狐尸就可以尝尝我的右大腿了。我还处在惊厥之中,却听闷油瓶那里传来几声咔咔的声响,等我意识到他在缩骨时,一个比我瘦小将近三分之二的身躯已经用一个诡异的姿势窜到我身边。

我看不清他的脸,却感觉到他揽住我的腰带着我往上挤,速度极快。等我们终于又爬到那个九十度的大拐弯时,闷油瓶很小心地把我推了上去,然后快速地翻到我身边。我终于躺在了平面上,一上去就彻底没了意志力,发疯地想要在不高的甬道里抬起身子,看看我的腿。

他就不由分说地按着我,声音不疾不徐,不温不火:“别动了,左腿还在,右腿伤口很齐,再动流血太多保不了命。”

“不行,不行,我不能没有腿,让我看看,让我自己看一下——”我想起盘口,想起吴家,想起本家那帮虎视眈眈的人,想起爸妈——

他安静地补充:“再动这半条腿都没法保。”

在手电的灯光下他的脸苍白冷峻,没有任何表情。我看着他的无动于衷,愤怒得无法自已:“你他妈的是人吗?!”

“你他妈还是人吗?!”

这次他顿了顿。然后他慢慢把手放在我的眼睛上,随着黑暗降临,我屏住呼吸,忽然安静。

“我帮你清理伤口。”

我隐约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却没法停止歇斯底里。是的,我到这儿来完全是因为无可救药的固执任性,但任性最终是渴望一个人来承担的。

我把自己当做一枚拳头掷出去,石头却永远沉默,最多发出一声闷响,任由冰凉浸润伤口。

他把我腿上的烂肉全部清理干净,过程我不想赘述,我也没法赘述,因为疼痛蔓延得像是病,我在其中生生死死浮浮沉沉,抓着闷油瓶的手就好像抓着一根芦苇。那时候全部的感官像是死了,又好像肿胀起来,他每碰我一下都在爆发的边缘。

等最后打过一针,我竟然还没有晕过去,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半趴在墙面上,想起我的右腿心里就抽搐一下,直到有一双手慢慢附上我的脸颊,将我扳过去。

我冷汗淋漓地望着他。那一刻他的眼睛还是平静的。没有波澜,没有同情或是安慰。他只是这样看着我,眼睛里裹着两枚黑炭,一点即燃。

——我才明白他在愤怒。

他的愤怒安静得永远像是哀伤,我悲哀起来,闭上眼睛,却能感觉到他用一个很隐忍克制的力道,把我缓缓放在了他的怀里。

他说睡吧。

我立刻感觉到顿重的困意,在渐渐模糊地视线里,我似乎听到他在说话,又好像他没有开口。那声音被半闭着的眼睛拉伸,扭转,长长短短,抑扬顿挫。

我往他怀里靠了靠,难过不已。他到底在唱什么呢。

第四十六章  三日静寂

屋子里很暖和,即使是这样严寒的天气,这里仍日能让人心情平稳的醒来。丝毫没有寒冷过夜的疲惫。

小喇嘛知道张起灵的功课还没有做完,他看着他仍旧一早就出门,来到院子里的那块石头面前,毫无目的的敲打着,上师说,这块石头最终的形状,就是张起灵心里所想的东西。

张起灵需要知道自己是谁,他也需要理解,“想”的概念。

小喇嘛觉得很奇怪,和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天生就被赋予,我需要做些什么,想些什么,这样一种欲望和动机。而这个叫张起灵的人,似乎天生就无法理解这两点。

如果你不主动去和他交谈,他可以发呆整整一整天,自己的师兄们部说张起灵就好像被忘记告知目的地的邮差,但是小喇嘛不这么认为,小喇嘛觉得,如果邮差不知道目的地,他会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因为邮差有把东西送到目的地的想法。而张起灵,就像佛一样,如果天地间不需要他,他就在哪里,就连思考的欲望都没有。

但是上师说张起灵不是佛。先有了,然后没有了,才是佛,而生来就没有欲望的,是石头。

张起灵需要找到自己的“想”,上师让他每天淬炼院子里的那块石头,只要他内心有一丝“想”那块石头变成什么样子。那块石头就会出现有意义的形状。

已经快一年多了,那块石头越来越小,仍旧是毫无规则的样子。所以张起灵仍旧不能去见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在寺庙里的时间,比张起灵还要长很多很多,据说是在花海冰层之下,挖掘出来的。女人并不是陷落在那里被困死,而是葬在那个冰封的墓穴里。

南迦巴瓦里只有那个背阴的山坑之内,有一片藏花海,那里的冰层中,有很多的黑影,据说是个部落的陵墓,只有这个寺庙的喇嘛,才知道那个地方的存在,他今年刚刚16岁,就在生日那天,被告知了这个秘密,但是他一次都没有去看过。

只有每年的7月进山,跋涉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到达那个地方。那些黑影都深深的埋在冰层之内,上师们每十年才会进去一次,做的事情他并不知道。到达那个地方的路线,只有最智彗的上师才有资格知道。

十年前,进去的上师,带出了一具冰封的尸体。他当时只有6岁,他清晰的记得,那个女人的样子。他听到上师们的对话,这个女人,并没有死,但是也并不是活着。

她被安放在一间房间里,小喇嘛只知道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脸色非常白,不像是藏族的肤色,她被抬在毛毡上恭敬的运入房房间,整个过程她就像是睡过去一样,一动部没有动过,

那个房间,从此之后谁也没有进去过。

直到九年后,张起灵来到了这个寺庙他说出了那个女人的相貌。但是上师们并没有让他见到那个女人。

其中一个上师就说出了让张起灵留在这里年的话:你如一块石头一样,见和不见,都没有区别。

“你既然来这里,找这个叫做白玛的女人,那么你内心应该是有想的,为何你到现在什么都雕不出来呢,”小喇嘛在早课之后,问正在午休的张起灵。

张起灵坐在院子里,自己凿下的碎石堆中块比较大的石头上。没有回答。

小喇嘛已经习惯他这样的反应了,自顾自说道:“你是从什么地方,产生要到这里来的念头。你就是在什么地方,开始想的啊。怎么能说你是块石头呢?上师们的想法,真的想不明白。”

张起灵看了看他,不置可否。他吃了一口糌粑,把东西放到一边小心的包好,继续开始敲打石块。

小喇嘛继续看着他,一边个蓝袍的藏人就来到了他的身后。

这个人是庙里请的工匠,蓝袍的工匠是最好的,他们家已经传到第九代了,手艺还是一样的好。工匠拍了拍小喇嘛的肩膀,让他不要打扰张起灵。

“他是漫无目的的走到这里,然后忽然说出了那个名字。”工匠告诉小喇嘛:“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一个名字。”

“您怎么又到庙里来了。这里哪里有坏了吗?还是山上又有石头掉下来了。”

工匠轻声说道:“上师让我来,休整那件屋子后面的梁柱和炉子。”

“哪间屋子?”

工匠看了看张起灵,小喇嘛就明白了。他有些疑惑,“上师终于承认他在想了吗。”

他看着张起灵雕刻出来的,毫无规则的奇怪形状,这个形状和一年前刚刚开始的时候,似乎毫无任何的区别。

工匠指了指地上,正午的阳光下,小喇嘛看到了张起灵雕刻的那块奇怪的石头的影子,影子竟然是一个人的形状,就如张起灵刚才坐在石头上的坐姿。他一定是每天午休的时候,看着自己的影子,然后按照影子开始的第一凿。

小喇嘛笑了,他发自内心的替张起灵开心。

“你修佛修的怎么样,”工匠却似乎有些感慨,他问小喇嘛。

小喇嘛嘿嘿笑笑,不回应。工匠就继续说道:“很多人都说,女孩子最开始是没有心的,所以谁也伤害不了她们,于是恶魔派出了男孩子,英俊男子的追逐让她们有了心,当她们有了心的时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部变得可以伤害她们了。所以,我们让一个人有了心,也许是为了能够更好的伤害他呢。”

那天晚上,张起灵被带到了那个封闭了十年的房间,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对于那个时候的他来说.一切仍旧显得太倡促,而让他无法理解。

白玛并没有完全的苏醒过来,当藏海花的药性褪去,她离真正的死亡,只有三天的时间。然而她等这三天,已经等了太长的时间。

张起灵并没有从白玛的口中得到任何的信息。

他甚至没有听到自己母亲呼唤自己的哪怕一声声音。

他也没有感觉到,其他人说过的,母亲带给他的,对于这个世界的一丝联系。

他唯一感觉到的,是母亲缓缓恢复的呼吸,苍白的脸庞只恢复了轻微的血色,又瞬间转向荒芜。

这一切,仍旧显得太倡促。白玛知道这一切吗?

如她约定的那样,她从长眠中醒来,已经失去了睁开眼睛的任何机会。但是她知道,当那些喇嘛按照约定让她醒来的时候,她的儿子一定在她的身边。

那一定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孩子,感知着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她能够感觉到儿子的温暖。

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真的来了。

她用尽了所有的办法,只为自己争取到了这三天时间,虽然不够,远远不够,她想看到这个孩子成长的所有片段,所有瞬间。但是,三天,这寂静的,只有心跳声和呼吸声的三天时间,已经是她能做的全部了。

张起灵抓着妈妈的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觉得这一切,依旧太仓促了。

张起灵抓着妈妈的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他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情绪,他觉得自己抓着人世间最后一丝自己的痕迹,最后一丝自己愿意去想的东西。

没有人进到这个房间来,没有任何声音进到这个房间来。

三日静寂。

“你不能是一块石头,让你的母亲,感觉不到你的存在。”一年前,上师和他说道:“你要学会去想,去想念,你妈妈送给你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礼物,会是你被那些人遮蔽的心。

三天之后,张起灵来到了那块石头的跟前他习惯性的拿起凿子,开始凿起来。

他以前不知道自己凿这个东西,是为了什么。

他凿了几下,忽然发现了自己手里的凿子,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做什么。几乎是同时,心中一股难以抵御的痛苦,涌上了他的心头。

大雪中,他坐了下来,蜷缩成了一团。

第四十七章 无非般若

我或许并没有沉睡真正的三日,但我醒来的时候,闷油瓶还闭着眼睛,表情不太轻松,似乎正做着和我相同的梦。我抬头看了一眼,我们两个根本还在那个闷油瓶把我推上来的地方,看来在我昏过去之后,闷油瓶就没有动过。我慢慢地动了动酸痛的脖子,果然看到我的耳朵边有一条半只头露出来的蛇,其余的部分还在陨玉的岩石里,若隐若现。

野鸡脖子。

三叔失踪之后,黑眼镜曾经给我带来过一只很久以前就该送到的野鸡脖子,他当时拿着竹筒吊儿郎当,一般人以为他会敲开那散着清香的翠给我一支热气腾腾竹筒粽。所以那时我打看里面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把那玩意儿扔在墙壁上关门锁店放王盟。黑眼镜连忙大喊三声刀下留蛇这是你三叔给你的信息。我怔愣了几秒瘫坐在地上,看着那火红色的玩意儿慢慢从竹筒里扭出身子,吐了吐舌头。

我大笑起来,几乎疯癫。这的确符合三叔的性子,给自己的侄子找个毒蛇什么的,说这是自己的遗书。

我和黑眼镜研究了很久,久到我终于要操刀剖了这蛇的时候,这野鸡脖子终于从逆来顺受的模式中觉醒过来,咬了我一口。那段时间我几次在生死线上徘徊,瑟缩在三叔后院地下的密室里,只有黑眼镜和小花在我身边给我注射各种各样的药。后来我活了下来,带着三叔说过的话活了下来——那个时候我们才知道了蛇身体里的“费洛蒙”这种物质可以传递信息,情感,甚至人心。

我几乎是冷静地抬起手,用怀里的刀翻开它的嘴按着上颚取出所剩不多的毒汁。往鼻子里倒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又想起自己腿的伤势来,但这几乎是一种瘾,更何况这条蛇的记忆里有闷油瓶——比起现实,我总更喜欢活在幻觉里。

他拿起凿子表情空洞。蜷缩起来像个孩子,又像块石头。

我对这块石头锤锤打打,大吼大叫问他是不是人有没有心,渐渐发现在别人看不见的阴影里,那块石头是他坐着哭泣的表情。反复多少次才能啄食出一滴泪。

他不知在雪中呆了多久,先是坐着,后来就卧着。我坐在他背后望着他。后来小喇嘛跑过来拿着暖炉给他温手脚,又把他拖回了房间。我坐在雪里,看着那块沉默的石头。然后我慢慢挪了过去——费洛蒙甚至把刺骨的冷渗透到皮肤中,残腿倒是不太痛了。我费力地爬了过去,拿起凿子,奋力砸下去。

我花了很久,很长久的时间——久到河流凝结又破开,雪全部都落下又全部都融化。藏花在冰中落下又盛开,闷油瓶的脸一点点出现在石头上,坐着,低下头颅哭泣。

我没有刻下他的眼泪。

我呵了呵手,感觉到费洛蒙的作用正在慢慢消退。回过头去,看到上师站在雪中,手中拈一枚花,看着那石头,慢慢笑了笑:“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第四十八章 陨玉之中

闷油瓶显然没有像我一样长时间和这种毒物打交道,虽然我在幻觉过去后嚎叫了半个小时而他一声没吭,但现在我算是清醒了他却还皱着眉闭着眼睛。他蜷缩成一团,并不是因为单薄而可怜,反而恰是因为他宽阔挺拔,才愈发瑟缩凛冽,叫人不忍。

整个背景似乎都被他变成了雪。

我慢慢靠过去环住他的头,下巴抵住他头顶的发旋。又觉得不舒服,往下挪了挪,唇便贴住他的额头。他说了一句什么,我心中一紧,不由得抱住他。

曾经我以为自己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一个人再怎么倒霉,也就是回到一无所有的状态而已,但现在不过是断了一条腿,我就已经开始担忧出去之后的事了:倒不是我真的担心自己残疾的事儿,只是我和本家的关系那么僵,现在又变成个残废,他们完虐我岂不是分分钟的事。

马盘那帮人装模作样,我这次又突然失踪他们也不知闹成了什么态势,喇嘛盘更是从始至终没老实过,没了一个老六,后面的老七老三八老二百五多得是,我没了一条腿,意味着人力,人手,人心都得重新洗牌。

比起现在的处境,我更怕出去后的生活。

我抱着闷油瓶,鲜活的,立体的,实实在在的闷油瓶,仿佛他一生传奇比结婚生子柴米油盐来得更真实深刻。

然而更真实的是手电毫无生机的冷光,冰白的针似的,扎下去总意味着生病垂死,虚假的安慰。手电光从甬道深处逼近,我看到胖子的脸在白光里出现,又看到他的表情震了震——他看到我的腿了。

“以后我真得让你做我狗腿了。”我咧咧嘴。

他愣了愣,随即镇定下来:

“你终于承认自己是狗了啊!”

“滚,跟着老子有荤的吃不知道吗!”

“你妈的,每次都这么说老子会信你?!”他吼道:“沙县馄饨也算肉?!”

小花从胖子背后挤出来检查我的伤口,又看了看闷油瓶耳朵上毒蛇咬的伤,慢慢舒了口气,靠着我坐下来,似乎他之前的伤口也有些开裂了。

我们喘着粗气看着彼此,过了许久后,小花才慢慢开口:“这个甬道,再往里走有个拐角,瞎子在那守着——这面有光,在黑暗里呆了那么久,他眼睛已经受不了了。”

我张口:“他……”

小花摇了下头,不再说话。我终究没再说下去,靠着闷油瓶的额头闭上眼睛。却听到小花淡淡的声音:“吴邪,我想我大概知道张起灵是什么了。”

没有惊讶或惶恐。我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嗯”了一下。他停顿了一会儿,不禁苦笑一声。我慢慢开口:“你想让我知道什么?”

“……你不想知道什么?”

我睁开眼睛盯着他,他嘴角还挂着一抹笑,看了看闷油瓶,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吴邪,你根本不明白他是什么……还有我是什么。”

那一刻我没来由地想起小花杀死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傀时的表情。我僵了一下,开口道:“你们进入陨玉中心了?”

胖子忽然晃了我一下,又瞟了瞟闷油瓶。我看到他迟疑的神色,觉得还是不问为好。这几年下来,这点定力我还是有的。可想起上次闷油瓶走进陨玉里的反应,我又不免有些胡思乱想。

脑子越来越清晰,也没有什么心思休息了,正琢磨着陨玉里到底有些什么的时候,忽然耳边有个淡淡的声音:“陨玉之中都是‘我’和‘我’的过去。”

闷油瓶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安静地看着我。

第四十九章 这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我们走到陨玉中心用了不到三个小时。

这让我很惊讶,因为当时在柴达木深处我等闷油瓶等到崩溃,所以印象这里面应当是奇淫巧术奇门遁甲,但意外的,通道没有其他旁支,只是一股脑地往下往深处走,让我有种我们已经死了,正在下地狱的感觉。我们下得很快,周围被光照亮的玉璧里可以看到休眠的蛇,有些似乎感知到我们的热量,还在缓缓移动。

黑眼镜在我们遇到的第一个拐弯处等着我们,他坐在那里,墨镜一直空对着某个方向,模样看起来有点徒劳的意味。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我的腿,不过他一定闻到了血腥味。

他一定比我更习惯这味道。

所以他只是停了一小会儿,就又出发了。闷油瓶背着我走在中间,小花和黑眼镜一前一后夹着我,胖子殿后,在这狭长的管道里,我们沉默前行。

是小花说得第一句话,开口却让我们全都更静了:“到了。”

我们都默默拿起武器,闷油瓶却摇了摇头,按下我手中的匕首。我忽然想起他说的关于里面是什么的话,又想起自己上来前的那句“有些东西是会伤心的”,不禁苦笑,命运弄人。

这次闷油瓶示意小花让开,自己要背着我先走进去。小花他们已经看过里面的东西,显然有些迟疑,却又觉得无论如何也拦不住闷油瓶,索性让开来。他背着我走进去。

我进去的瞬间,那些事物撞进我的眼里来,我就快要吐了。

“天啊……”我趴在他背上,不知道是因为太残忍还是太恐怖而瑟瑟发抖。

这是陨玉的最中心,所有其他的通道也都连接向这里,形成了一个很大的空间。这里面应该是人工开凿,形成一个圆洞,现在我终于知道这形状模仿的是什么了——

外面形似蜂巢,里面更像子宫,全部是女权象征,而这内部也的确都是——

——“这些婴儿,他们这么小,是从……”

“大概是未足月,从肚子里生剖出来的吧。”闷油瓶的声音冷冷清清,似乎有些话来不及说就失去力气。

我张了张口。他说过那些都是他的过去。所以眼前的婴儿就……就像你一样?这是否就是你?

我有那么多想问的,却根本说不出话来。整个空间里被挂上了许多陨玉做得水盆大小的盒子,薄得透明,可以看到里面撑着小小的人形,随着灯光投射出一片昏暗氤氲的影子。

这该是在医院的投影里看到的景象,他们蜷着身子,攥着小小的拳头,妈妈看着他们倔强的样子觉得真好看,他们该在温暖的羊水里,爸爸贴着肚子的小声呢喃中一点点长大,而不是在石头,在玉里,在坟墓和死亡间缩成一团,固执地把手放在胸前,摆出脆弱又顽强的姿势。就像闷油瓶那样。

我喘了口气,看着周围几百个石盒棺材:“谁能忍心对这些孩子下杀手?”

闷油瓶摇了摇头:“他们还没死。”

“什么?!”

胖子走进来,脸色阴沉地指了指一个角落,我拿手电一照,登时吓得头皮发麻。

那里有一个石盒已经被撑爆了,石化了的僵硬手臂留在外面,看得出是个三四岁小孩子的手。

那手臂还是青白色的,似乎因为陨玉的关系并没有腐化,而真正让我感到毛骨悚然的是,那孩子手臂上有黑色烈焰的纹路,那纹身我再熟悉不过,是麒麟的尾焰!

闷油瓶没什么反应,不,是太没有反应了。一方面或许是因为他曾进入过柴达木的陨玉,看到过相似的东西,一方面或许是,这里的东西让他感受到了一些他不曾感受过的感觉——他的情感,他的过去,他的……家族?

一个想法猛地袭击了我,我轻轻护住他颈后微凉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问他:“这些人是不是你的亲人?”

他沉默一会儿,才开口:“有关长生,周穆王不确定的事太多,汪藏海和昭妃也一样。”

我心一凉:“你是说他们是长生的试验品?”

他答:“我是第一个。”

他被从母亲肚子里剖出,装入石盒。他被迫得到长生,成为异类,孤守永生。

他的亲人全浸泡在墓里。像是从死亡中挣扎着出生。

我捂住嘴,喉咙里发出冒泡般的哑音,不是想哭,是想大吼。

“可是小哥,你的家族为什么要做这些?!”胖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围:“这里的婴儿,还有外面那些禁婆——对,还有那些禁婆——那些就是所谓的失败品吗?他们和那些尸化的考察队一定是一样的吧?不变老,但是会变成禁婆……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你的家族怎么……这么窝囊!!!”胖子涨红了脸大吼出这一句。

闷油瓶呆呆看着那撑爆的棺材,却再不肯说话了。

“不过还好是失败品,看来进入陨玉之后,他们虽然没死,但也不能算活着。要想真正活过来,还需要其他东西。”小花冷冷看着周围地婴儿棺,又看了一眼闷油瓶:“这么多孩子,大概从周穆王时期开始,断断续续几百年都有,但只有你活下来了。你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就是这长生之术的关键了。”

闷油瓶看了小花一眼,表情里有什么一闪而过,我看不清,却又想想,觉得大概就算看清了也晚了。

再早早不过认识他,认识他是我进入这件事的开端,而认识我的时候,他都不知已经走过多少世态炎凉。或者说在我看到他的那一刻起,就有什么东西开始活动筋骨运转起来,那个时候就已经什么都太晚了。

“太晚了……”

听到瞎子在一旁呢喃,我愣了愣,以为他会读心术,低声回问:“什么?”

他猛地转过来示意我噤声,又侧耳听了听,忽然脸色煞白。

“也许,试验成功品不止哑巴一个啊!”

他叫出这句话的瞬间,我看到环绕着我们的婴儿棺中有一大片忽然剧烈摇晃起来,他们一个个掉落破碎,露出的陨玉璧也还在龟裂,碎片掉落几乎是硝烟四起的战场,却分明又能看到一个人形在那里,那人形我太熟悉。

闷油瓶下一秒就把我放在离那片区域最远的地方,嘱咐了一句不要动就往过冲了过去。我下意识后退,看到那个嵌在玉璧(其实是一个吊在玉璧内部的方形玉棺)里的人慢慢地,近乎是优雅地跨了一步,踏出来。

下一秒小花已经冲了过去,袖间出来的是那枚古董短刀,但那人扭腰一躲,顺着小花的冲势抬起手来一把便够着他的喉头,小花猛地往后一缩,幸亏他腰足够软,一下半个身子仰躺躲过那人有力的指节,人甩出去几步,扭过头皱着眉望着那人。

闷油瓶拿起黑金古刀。他穿一身蓝袍,梳着藏式粗辫,被暴晒过又被封在这种地方,脸上的暗斑和苍白交叉涂了一层又一层,裹出一个立体五官。眉目却淡得像水。

那是闷油瓶,那是另一个闷油瓶!

和小花遇到小花很像,在本质上却又不一样。小花那次遇到的是死尸,但这次我们遇到的,却是活的。他在呼吸,在审视,在思考,在淡淡地笑。笑容平静得阴森。

如果有一个闷油瓶与我们为敌……不知是谁(或许就是我吧,我记不清了)喊了一句:“跑!!!”

但下一秒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冲向了那蓝袍的闷油瓶,那藏人先敲了一瞬玉璧又往过一闪躲过立马攻击过来的黑瞎子,顺手击他脖颈,带过他后又顺着手的势头向后仰猛踹胖子的心肺。

胖子一把挡住,那藏人向后仰的左手却一把抓住一块碎玉,扬手起来直劈胖子脑门,胖子躲避不及,迎头撞上。藏人向前三步捉住他衣领一甩甩到小花面前,小花视线被挡,却见那藏人已从胖子后面矮身窜出击了小花的膝盖,小花一跪,蓝袍就到了闷油瓶面前,两个人直面。

这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蓝袍已经击倒了三个人,和闷油瓶的水准不相上下,我咬紧牙关,却奈何不了自己已经没了一条腿。

这次蓝袍主动出击,两肋贴上来身子后倾双肘猛击闷油瓶的锁骨,闷油瓶往后一撤双脚已离地企图打他下盘,但那人反应极快,立刻用手臂撑地换腿,一个后翻翻到我这面。闷油瓶眉头一皱立马要冲,我却看到那人眼神忽然涣散了一瞬,回头看了看我。

我捕捉到他的眼神,立刻清醒了大半。但闷油瓶并没有给我时间多想,只一秒他便冲到我和蓝袍中间,黑金闪了一刹又没入黑暗,一线光。

“你帮助闯入者,你该死。”

那蓝袍声音有点黏糊,暧昧不清的嗓音。闷油瓶一把扯开这层黏腻古刀便破开去。那人却一个打滚躲过,那姿势太窝囊,却也鸡贼得很,下一秒藏人已来到我面前单手卡住我的脖颈。他表情迟疑了一下,却随即转头看着闷油瓶:“我可以随便捏碎他的脖子。”

我看到闷油瓶的表情没有什么动摇,动作很快地往前冲,我心说他娘的你不顾老子的死活老子还得顾你的这算什么事儿,下一秒却伸手猛拆自己断腿上的绷带,闷油瓶的表情里这才出现了惊异,我对他大吼一声别动!再看那蓝袍,他的表情果然不对了。

刚刚和其他人打斗时,他明明来势凶狠却不招招致命,再看他对我伤势的反应,我便明白过来:他根本不能算活着,他不过是血尸的一种,见血就会乱了心智。

一个有智商的闷油瓶打一个没智商的闷油瓶——我咽了咽口水,心说闷油瓶能一直这么牛逼脑力劳动也还是不能忽视的,下一个瞬间,那蓝袍却抓着我把我一把按到了墙上。

果然没智商了!我心里一动,按照闷油瓶速度下一秒我就可以看到这东西的脑袋落地了,可就在他把我甩到墙上的瞬间,我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摔出了体外——只一瞬功夫,我眼前一黑,慢慢感觉到背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

万籁俱寂。我越过蓝袍看到闷油瓶一动不动,煞白了脸。

“我……血……”我张了张口,察觉到背后的东西是什么——是一双小手。

所有婴儿都被我的血引起尸了!尖叫声充斥整个洞穴,一千个婴儿醒来,蛮横啼哭足以毁灭世界,字面意义上的。

吊在顶上的数具婴儿棺连同裹着他们的玉璧狠狠砸了下来,闷油瓶想往前冲,我也拼命远离玉璧向他靠拢,只是那蓝袍已经没有什么神智,死死抓着我,我用仅存地一条腿恶狠狠地踹他,另一手拿出匕首直接刺在他颈上,他手一松,我顺着匕首转身趴在他背上,却被他又猛地抓住,混乱间我又一不小心撞了闷油瓶一下,他往过一闪躲过一块巨石,我们两个便分开来。

我心里一急——现在我没有行动力,总不能让一只血尸背着我跑吧?!正压制着那蓝袍血尸一边勉强躲着掉下的石棺,我一抬头,便看到刚刚我背靠着的婴儿棺已经掉了下来,石头裂开了大半。

那是我看到第一个婴儿从棺里爬出来的瞬间。

那是畸形地,硬生生讲新生凝固在死亡瞬间。小小圆圆的胳膊和石头似的眼睛,眉目纯真和面无表情,一个接一个地爬出来,或无声啼哭或无声笑着,全部被静默磨成了芸芸众生……他们都死了。

有什么尖叫起来,我看到那些孩子,那么小那么多,黑色头发,黑色的牙和血。

我愣了一下猛地抓住身后还躺着的蓝袍血尸爬过去,一摸却发现只剩一张藏蓝袍,那血尸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现在也不能多想,那帮婴儿爬行速度还比较缓慢,我得在他们之前翻过这块大石头和闷油瓶汇合。

我摸到自己腰间别着的冷钢大白狗腿,一手拿着防卫,一手扳住那些石块疯狂往上蹬,麻药已经消了,绷带也被我扯了差不多,碎石碰到伤口疼得我眼前发黑,如果不是闷油瓶处理得非常仔细,现在的我没失血死也得被感染死,正想着,就有一个小血尸朝我的腿爬过来,我看那玩意儿心里有点发怵,正想闭着眼睛给上一刀,却又愣了愣,想到这可是闷油瓶的族人。

但是手上的确是不能停的——就和三叔在镖子岭杀掉血尸化的吴家祖先一样,盗墓贼只能生死关头之后才可以多愁善感,所以我只是在脑子里踌躇了一下,手却已经一把砍过去,那血尸就不动了。我喘了一口恶气,心里还是觉得难受极了,也不想再伤更多的那些东西,加快了自己的速度。

等我把自己半个身子挪过那块石头,我终于看见了闷油瓶。他背对着我,手电筒滚在一边,看不清他面前的情况。

看他背影似乎在和什么东西死死僵持,我心一紧,赶紧连滚带爬地翻下石块,一个骨碌滚下来后靠在石块上,我刚抬起头就呆住了。

两个闷油瓶同时抬头看着我,开口:“吴邪。”

黑金古刀已经被扔在一边,两人彼此手里各拿着一只匕首,一只是小花的,还有一只是胖子的。他们驾着彼此的脖子。他们身上都穿着防水服。

我坐在那里,想站起来,才发现自己没有腿。

有那一刻我甚至觉得,不必问谁是真的,根本没有真假之分:他们都是张起灵。

但闷油瓶是只有一个的。

两个张起灵都冲我点了点头,我看了看那边,拿起那把扔在地上的黑金古刀。盗墓贼不在生死关头多愁善感,即使刀子挥向——

——我苦笑,为自己想到的某个词。

没有电影里那样提问露出破绽的环节,没有眼神的交汇,没有审视和判断,没有猜测或推理,我只是顺从地把决定交给了手,交给了刀——刀没有心,不会在看到闷油瓶的时候颤一颤。

我喜欢他。我喜欢他。我爱他。

我砍向其中一个的腰,那人背后一伤,完全没法移动,下一秒另一个就征服了他,在他咽喉处狠厉一割。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我到底砍了哪一个,左边的还是右边的。

我没有瘫倒。没有呕吐。没有腿软。我还握着刀。我的爱人啊。

他走到我面前,蹲下来,从我手里拿起刀。我闭上眼睛,心想这样或许就完了——我甚至隐隐期待着就这么完了。这样闷油瓶就不必看到他的族人们变成什么样。

他拿起刀,跨过石头,在我身后宰割的声音响起,屠场。

我听到婴儿的啼哭,血液从石头那面溅过这面,我滑了下去,头抵着石头,任由黑色的血落在我的脸上,雨或者雪一般,花花世界。

他在杀至亲,因为我的血。他那么想有一个家。

一刀挥起,尖叫。落下,黑色的血。此起彼伏,一如潮汐。他是月球,引着死亡和我向他逼近,彼此依偎走在路上。

那一刻我就忽然明白了,我们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这太痛了。我们不应该在挣扎,挣扎的结果就是他要杀死家人,我会挥刀指向他。

最后一声皮肉撕裂的钝响,他跨步过来,看躺在地上的我。

我看着他的脸,“你是闷油瓶吗?”

他是谁呀。

他抹了抹脸上的血,说,我带你出去。

他把瞎子,小花,和胖子都拖出了石洞之外,最后又把我抱出来,放在甬道的拐角处——那里宽敞一点。

我靠在那里,他检查了一下另外三人的伤势,就走过来,为我的右腿缠上新的绷带。我看着他低垂的眉眼,抬起手来。

他动作停下来。

我覆上他的脸颊。温热的,浮着虚无的汗。却是真实的,活着的。

他抬起头,看着我。我只说:“让我看看你。”

我接触到他的脸。

(指尖。)

濡湿的睫毛。

(唾液。)

血。

(还有吻。)

“让我看看你。”

(就这一次。)

“就这一次。”

(……就是这样。)

就一下。一下就好。

第五十章 妥协

“我们让一个人有了心,也许是为了能够更好的伤害他呢。”

这和其他时候男生之间的手淫不大一样,我脑子里没有想着其他什么女人,眼睛里也没有他,有的只是无止尽的黑,仿佛那黑暗就是闷油瓶,我所呼吸的每一口,由冰冷到炽热,胸腔里压出的血液里充满的都是他。

我也一直在重复着:“我只是看看你,就让我看看你。就一下。”但是那不只是看看,也不会是一下。我知道的。我们都太明白。

我嘴里忽然有了一支烟。我不知道是我或者他或者某只游荡的鬼把它放在我嘴里,也不知它如何把自己点燃了。我只是叼着烟凑过去亲他的脸。胡须和胡须相碰。痛。不是女人,没有乳房,不是一般的、柔软的性。他比我还不懂,表现得困惑又迟疑——事实上除了接受我吃过的烟他没什么别的动作。

但那不赖。我模糊想着,他没有揍我。他震惊了。他在困惑——我不是十年前的吴邪。我早已厌倦忍耐。

他或许到现在才明白。我扯开一点笑,抱紧他,凑到他耳边:“看着我。”

他抬起头,眼睛里起了雾……他或许到现在才明白。

第五十一章 青铜树

那之后我们又做了一次。或者两次。最后我几乎是立刻昏睡了过去——那个时候我们才都想起我断了一条腿。谢天谢地是他先想起来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口舌发干,我用力抿了抿发苦的嘴唇,意外地没有那种刚睡醒的恍惚——我和闷油瓶的事立马就撞进我的脑海,我愣了愣,不觉得混乱,也没有不安,只是想苦笑。

想发生的倒是发生了,我现在却一心想放过他。

我想起小花在进入这里前说的话——有些时候我该放过闷油瓶,也该放过我自己。天意弄人,旁观者清。我转过头去,看到闷油瓶背对着我坐着,面向我们逃出来的洞口,那里有风,像婴儿啼哭。他静静坐着,宽阔身躯缩成一团。我点了一支烟的动静并没有让他转过身来。

“你在干什么?”我很少问他在做什么。

“给我一支烟。”他简单回答,向后伸出手来。

这是他第二次问我要烟,上一次是十年前。告别。

我替他咬在嘴里,点燃,然后再递给他,他吸了一口,把烟撷在之间,又望着山洞口。我们就那样默默坐着抽烟,他不想站起来,我不能站起来,就这么坐着,倒也不错。

我偏过头,才发现他面前放着什么,黑色的一块,像什么动物干掉的血。把手电拿起来照了照,我愣了一下:“青铜?”

渐渐生出些阴森的预感,我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隐秘的。

“我知道那是什么。”我吞咽了一下:“我的确想要一条新的腿。”

他转过头来,大概在惊讶我什么时候进化地这么不要脸了。我想去找一根新的烟,却忽然忘记了烟盒放在哪里,只能摩挲着自己的残肢。然后抬起头看着他:“青铜树可以物质化,我需要这个。”

“青铜树的存在违抗天意,是错的。”他忽然开口。

“你相信神?”

他淡淡瞥我一眼。

“我信命。”

我干笑了一声,看着他:“你如果信命,那么那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是怎么回事?”

他死死盯着我。我摇了摇头:“我不是以前的我,我也会观察你。”

这个青铜宫本身的花纹就和青铜树一样,在看到那个残片之前我就大概猜到,却不愿多想。

“这个宫殿是用青铜树造的,或者说,整个五城十二楼就是青铜树。而你……”我闭了闭眼睛:“你潜意识里渴望有个人能替代你。”

“……”

“那个血尸,他本不存在,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

他不说话,静静看着我。

“你也想出去的不是吗?你对我——”

“……”

“你对我——”我吸了一口气,再说不出口。

他执着地什么都不肯说。过了许久,才慢慢开口:“我做不到相信你还能跑,我信命。”他看着我:“你已经不能跑了。”

“我他妈的在乎的不是这个。”我盯着他:“我在乎的是盘口,在乎我的家族,我的家人……我几乎快要变成另一个你了。”

“……”

我开口:“而我还在乎你。”

“……”

“我爱你。”

第五十二章 倾城之恋

他看了我许久,最后张口:“别哭了。”

“嗯?”我愣了愣,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水,大概是汗水,因为我现在既没有太伤心,也没有高兴,更没有害怕。我不会哭。

我叹了口气,胡乱抹了把脸,水马上又出现了。我静静停了一会儿,任由泪水流淌下来。

“妈的这是……”我怔愣着流了一会儿泪,“我太累了。”我稳了稳呼吸:“我只是太累了。没什么的。”

我早就太累了,我老了,已经走不动了。我不想走了。小哥,我不想走了。你要是留下我不会怪你。

我想要把这些话都一股脑地抛在他身上然后躺下来什么都不想地闭上眼睛,但现在却只能看着他默默流泪。我不害怕,我不着急,我只是累了,太累了。在他杀死诸多亲人,在我几乎杀死他之后,我才发觉自己早已不能跑了。十年过去了啊。

“吴邪。”

我转过头,看到小花已经醒了,森森然靠着墙壁站在那里,脸色灰白。

“你以为你刚刚说了什么?”他哑着嗓子开口:“你以为他是人吗?他是人他十年不会老?”

他喘着粗气,似乎刚才混乱时有石头砸住他的心肺:“你疯了,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这里到底是什么。”他转过头来,说道:“但是张起灵,走到这里,你也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

闷油瓶看着他,眼神空洞:“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杀掉和我自己一模一样的傀的时候。”他顿了顿,说道:“要说试验品,我们都是。”

我看着他们两个,慢慢想起我们之前遇到的种种。昭媂,汪藏海,媂携解子见先皇,空棺,昭妃活葬,实验品,陨玉,青铜树,禁婆……来自札达的画,那是一切的始端。

——而这个始端不是为我们准备的,我们揭开了别人的故事。

“那幅画是昭媂留给汪藏海和他的后人的。”小花艰难地吞咽,猛地开口:“她造了这么大的墓,造了札达的虚坟,杀死所有的工匠防止泄密,只把自己和身边的亲信反锁在地宫内,却给他在虚坟里留着一个线索,一副地图。

“她希望他能来找解家人的后代,找破开这地宫的方法,找麒麟血来躲避鹏鸟,通过朱漆脸,通过傀,通过狐尸……就算他死了,他的后代也会来找,一代一代传下去,你明白这是为什么吗吴邪?你明白吗?

“答案太简单了,但是我们都不懂。

“昭媂明白自己在他心里永远比不上长生之谜。

“所以她把自己和长生融为一体。

“她的墓就是那个谜,

“她那么爱他……

“……她让他追寻她,这辈子、下辈子、子子孙孙都逃不过。”

第五十三章 谜底

“张家是试验品。”小花说着,我瑟缩了一下,忍不住想看闷油瓶,却又不敢:“吴邪,这个你知道的大概比我清楚。”

我叹了口气捂住冰冷的面颊,泪已经干了。

闷油瓶看向我,我并不想说,但还是开口了:“我的确有一些推论,不过都不确定……我认为,长生是有三个条件的:青铜树,尸蟞卵和陨玉。”

我们听到一声挺大的响动,知道拐道另一边胖子醒了。他也慢慢走过来,一边咳嗽,吐出几口血来,然后一屁股坐在我旁边,表现得很淡定:“他妈的敢情这些年你都在琢磨这些事?”

我忍不住问道:“……你们都在装睡吗?”

“我们不装睡,你们他娘的能——算了,说正经的。”他摇了下头:“你赶紧说说你的推断。”

我被他的语塞噎了一下,赶忙跳过这茬:“尸蟞卵大概是让人能保持活性的关键,但要和陨玉配合使用,否则会形成血尸,或者禁婆。”我想起考古队的那些人:“但是尸蟞卵对每个人的作用是不一的,有些人可以不老二十年三十年,有些人是上千年,这些和个人的体质有关,具有风险。”

“你是说青铜树是保险?”胖子眯起眼睛。

“没错。他们用青铜树来给自己制造身体。在感受到尸变开始的时候,就要来放出一具新的自己,把自己的记忆传给他,让他接着活在这个人世上。”

胖子皱了皱眉,为这个猜想感到恶心。而我已经恶心习惯了。

“所以你认为,接下来的路上,大概会有很多个昭媂睡在陨玉里?”

“不。”

闷油瓶突然开口,我们转过头来看着他,他的表情冷冷清清:“我们不是昭媂的试验品,更早一些,我们是周穆王的子民。昭媂只是用一个墓遮住了周穆王的长生实验,这里的历史比明朝更早,是战国。我们守的不是昭媂墓,而是周穆王。”

我看着他,他忽然停止说话,陷入彻底的安静。我们就这样相持了许久,直到胖子突然开口:“我历史不好,不过周穆王那会儿……他妈的应该不是元谋人那会儿吧?”

我们抬起头看他一眼,大概都在腹诽这会儿是耍宝的时候吗。结果就看到胖子往他刚刚走过来的方向一指,隐隐约约地,我看到洞穴上方倒吊着一个人形的东西,小花皱了下眉头:“瞎子在干吗?”

“操,你确定那是……”我眯起眼睛,立刻就发现那的确是瞎子。

小花叫了一声:“瞎子你他妈的——”

但小花的声音立刻被什么掐断了,他顿了顿,窒息似的脸色,我又抬起头,瞬间明白了小花在想什么。

隔了有五秒钟,在那东西背对着我们倒退,离我们越来越近的时候,是胖子先把我们都不敢说的叫了出来:“妈的,瞎子他……不会物质化了什么东西出来吧!!!”

第五十四章 花儿爷

看到洞顶那个东西和洞穴深处跑出来的瞎子同时撞在眼眶里的时候,我已经绝望地同意了胖子的话。小花只僵硬了一秒就站起身子,接着我看到他条件反射地关灯——大概是因为黑眼镜要出现了,他不想伤了他的眼睛。他在接触到手电筒的那一刹那似乎才想起我们还在,又缩回手去,冷峻的抿着嘴瞟我一眼,表示抱歉。

那时我才明白他在紧张。

他只是站在那里,肩膀绷直,时刻想去杀人,但是在暗处呆着的两个影子几乎一模一样——如果不是瞎子的话,我知道小花会冲过去把那两个东西都杀掉。可那是瞎子。

——于是小花只是站在那里。

(那两团黑色的人形仿佛彼此的影子,动作一致,宛若镜面,看不出是谁在模仿谁。他们都停在光亮找不到的地方彼此沉默对峙,默默伸出左手,默默蜷起右手……)

小花的呼吸声随之渐弱,消融。

(突袭。)

他生生忍住身体的制动,蝴蝶刀伏在手腕,一线光,雉鸡尾翎般的颤了三颤,他是要杀出个水起风生的武旦啊,却也会对着黑暗发呆皱眉不动声色!只见他的脸色没什么变化,手却有好几次都摸到手电筒想要关灯让瞎子的活动范围大一些,但每次都被黑暗深处的喝声打断。

(一旦把灯关掉就意味着我们所有人丧失行动能力。小花明白,瞎子也明白。)

速度太快,下手太狠,我隐约看到他们纠缠的四肢,却又不知道那是什么。忽的他们中不知是谁打中了另一人的鼻子,我听到一声气体消散的声音,背后一凉,就听胖子大叫到:

“操,是尸毒,瞎子你快出来!!!”

(但是晚了。)

“妈的瞎子你在磨蹭什么啊?!”胖子吼道“花儿爷在这面那!!!”

可瞎子没有挣脱出黑暗,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挣脱出来。

黑暗仿佛在扭打中被肆意揉捏变形,成了一团软泥,一会儿功夫仿佛变成了钟馗的脸。那钟馗张口喝一口气,满室恶香。

小花的脸色煞白,他看了看我:“我知道那是什么了。他不会出来的。”

“你关灯。”我猛地开口,转过头来的时候正对上闷油瓶的眼睛。他没有说话,只是隐隐点了点头。小花只惊愕了一秒,没有太多解释,没有更多犹疑,我把我们所有人的命抛给了黑眼镜。

(这一战打得太胶着,两个人消磨的不是命,而是小花的耐心。)

我把命抛给了小花。

不。

是花儿爷。

第五十五章 黑暗们

在关灯的那一瞬间小花和闷油瓶冲到了我的面前。我靠回了墙壁上喘着粗气,意识到胖子居然没有奔出去而是还呆在我旁边。我慢慢地抬起头,感觉到他也靠在墙壁上,站着。手里拿着刀。

我的呼吸渐渐平静。

“天真,小哥在的时候有些话我不想说,这十年你什么样我都看在眼里。”

“……”

(刀剑。踢踹。戳刺。)

“你知道吗,你现在身上有股味儿。”他说话声音很轻,语调平淡:“这味道我在三爷,在大潘,在你的伙计,在我自己身上都闻到过。但是在你这儿还真是第一次。”

(有火星迸溅出来,恶香味像是烂木花。)

“你现在一股死人味儿。”胖子轻轻说着“你早就不想活了。天真。所以你让花儿爷关了灯。”

(黑暗汹涌而至。)

我的眼睛像是才意识到黑暗的入侵,瞬间失明。

(“黑暗们。”)

下一秒我看到小花倒在我面前。在他身上压着那香味的源头,寒气扑在我脸上,是黑色的血。

小花迅速地爬了起来退到一边,随着一阵风他攀着我的肩膀翻了一个跟头,我听到他冲黑眼镜叫:“你他妈的别再睁眼,让我来!”但是紧接着,那东西居然躺在地上四肢并用像小花冲了过去,黑暗里活像一条蜈蚣。我愣了一下,看到黑眼镜一下跳到我面前,打开灯冲着小花。

那一刻他没带眼镜。也没有闭眼。

(他的眼睛一定吸饱了光,不然为什么会是一片微亮的灰。)

小花被一个白色的人形擒住脚踝整个拖到,那一刻他绝望的看向黑眼镜的眼睛。

那一刻瞎子顺着光流泪。

(他说我终于在光里看见你了。)

他冲了过去拽住那东西的脚用肘击他的膝盖。在那人形骨骼扭曲的瞬间,小花弹起来却被黑眼镜用肩膀顶到了我身边。我看到他还在流泪。那泪只是因为光的刺激——一定是,因为他在笑。

“花儿爷,别为我这么拼命啊。”他和那个东西胶着的时候,灯光又暗了下去。小花握着灯浑身颤抖,我听到瞎子在黑暗里笑得花枝乱颤,几乎是轻松地大声说:“如果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就让我倒了你的斗,你看如何?”

第五十六章 绝望

我听到随着那声告白有什么东西断裂了,接着我们听到瞎子的喘息声。他被那东西踢开了。

我象征性地拿了一下匕首又很快放下,因为胖子和闷油瓶已经冲了过去,而小花钉在原地,慢慢地,他回过头,看到我:“吴邪。”他看着我:“我动不了是因为瞎子,你又是为什么?”

我苦笑了一下:“大概是因为我没有腿?”

那一刻他的表情完成了一个不可言喻的转变,像是扯掉光和热,又像是带上面具。那表情我太熟悉,是生意场、酒桌上、大街或老宅以及我这十年里最熟悉的。失去信任的表情。

我来不及深究什么,就看到小花从地上翻起来冲了过去,手里是我刚刚放下的刀,闪光一霎,一线亮直刺在那东西脸上,我看清他死灰白的眼睛,心下一凛,浑身却没有力气。我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从我进入陨玉之后就开始扭曲变形,却不知道那是什么。这不是我,在这种时候不垂死挣扎,不苟且偷生的一定不是我——这个时候,想要痛痛快快死的人会是胖子,会是小花,会是黑眼镜,但绝对不是我。

——为什么我会想到死?

我看着他们,水起风生地,一次次死了又活着。笑着闹着,把命比在刀尖上。

“因为我那么认真地活着。”

“我之所以想到死,大概是因为我那么认真地活着。”

我用了十年去忘记闷油瓶。用了十五年喜欢上他。在陨玉中心我用刀劈向他的时候,我爱上了他。而爱上他的瞬间我就知道我输了。就像汪藏海爱上昭媂,任由她给自己编织一个秘密。我爱上闷油瓶的那个时候,我就明白自己再也没办法把他带出去了——是我输了。

我竟想陪着他。他抚摸我亲吻我时所想的全部都只是那个秘密。他要在这里烂掉。我竟想和他一起烂掉。

下一秒,有什么掉到我面前,我模糊地向前探出手,意识到那是什么人的头。

“我那么认真地活着……”

“可惜生命之于我们几个,不过是场游戏而已。”

“我太累了。我老了啊。”

我坐在那里,没什么反应地摸着那枚头颅,血气渐渐弥漫上来,散出一股异香。这不是我们当中谁的头,五官摸起来也更像女人。我靠在一边,面无表情地听着他们粗重地呼吸一阵,又摸着黑向我靠拢过来。

我在那头颅整齐的伤口处摸到什么。

我轻声笑出来。喘息声渐渐平息了,仿佛他们在黑暗里可是窥视到我的想法。死一样的安静。

“别过来。”我慢慢说道“这头里有什么东西。大概是尸蟞,你们别过来,不然都会死。”

我听到一片死寂——真的是听到,甚至没有屏住呼吸的停顿声。

“吴邪,你他妈的犯什么毛病?”我听到胖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小而清晰:“放开那个东西,挪到一边去。”

“别过来。”我说“我一动它有可能出来。我摸到了,不只一个。”

“……吴邪,你死了小哥不会活着,小哥死了我们也没法活着。你这是要害我们都去死,明白吗?”胖子上前一步:“把那个东西放下来,走……爬过来。”

我慢吞吞地笑。

我听到什么东西细微地一动,闷油瓶走到我面前,跪了下来。我怀里抱着那颗头,仰头张望,看不见。

“吴邪。”他停了停,又开口:“你想死吗?”

他不是在威胁我,口气更像是单纯地好奇我是不是真的想死。我为他口气里的了无生机瑟缩了一下,然后点了下头,又意识到他或许看不到,便小声说:“是的。”

停顿了一会儿,他坐了下来。

我忽然想起他说过,他只救不想死的人。

他静静开口:“我陪你。”

我愣了一下,然后抬起头,他从我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咔哒一声打开,映出一张沉静的脸。

他几乎是温柔地,像是对孩子似的按了按我的手背。仿佛我抱着的是糖果而不是头颅。

“我陪你。”

他身后的死寂几乎刺穿我的皮肤。我看着他,头颅散出的味道有些奇特的甜味。

在那种甜腻的、诡异的恶香味里,我听到小花冷冷开口:“放开他吧张起灵,你没必要为个假的吴邪去送死,还把我们几个也搭进去。”

我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小花看我一眼,又看了看背后脸色越来越煞白的胖子:“你是什么你自己清楚。”

我脑子立刻混乱了,小花的表情不像演戏,三分刻毒七分凉薄,我看着他,觉得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我们要死也是一起死,解雨臣你不必恶心我。”

小花看着我冷笑一声,然后抬起下巴看着闷油瓶:“你现在明白了吗?这根本不是吴邪,吴邪不是这样的人,你看不出来吗?!”

我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恐惧一瞬间摄住我的心头。

“他妈的那个血尸出来,那块石头掉下来之后谁都不知道吴邪在哪,他是什么东西我们能确定吗?!”小花指着我,表情狠绝:“吴邪是那个永远都出乎我们意料的人。

“吴邪怕死,一定是最后才想到死的那个人。

“吴邪一定会最后才放弃。

“那个懦弱不堪,没有主见,因为一点儿事情就绝望的吴邪,只是存在在我们的潜意识里。”他盯着我,眼睛深处一点儿惊恐。

我忽然明白他在说什么。

“……如果这里的青铜来自青铜树,你们敢肯定这是吴邪吗?!”

第五十七章 混乱

他的话在我耳边炸开,几秒钟之后我冲他吼了回去,吼了点什么我也不记得,只记得我拿着那个头颅左右挥舞,里面的什么东西颤了颤,似乎尸蟞已经快被我摇醒了。

可是我心里却隐隐约约有点同意他的话。

我没有被谁复制出来的记忆,但是——我想起那个假货老痒,想起他杀死自己时的话,我——我看向自己的手。摸摸自己的脸,没有差别。没有任何的……

“吴邪是这样的人吗?吴邪这十年来怎么倔着熬过来的你想象不到吗张起灵?!”小花厉声说着,打开手电筒直冲着我,我才看清自己手里的头颅是个长相妖艳的男人,皮肤还未失去弹性,在我手里轻松愉快地睡着,仿佛只是做梦梦到自己的身子消失了。

那个时候我看清了小花身后,黑瞎子捂着眼睛蹲在一边,而胖子惨白着脸沉默,死死盯着我手里的头,表情有些奇怪,没有看我。

我最后才终于看向闷油瓶。他没有回头去看小花,他只是看着我,眼神很安静。像他看到雪山,像他蜷缩在寺庙的院落,像那块石头终于被我刻出了一双眼睛。

没有眼泪。只是眼睛而已。

“我陪着你走。”他这么说。

我看着他,呼吸近到可以喷在他脸上:“你觉得得我不是吴邪。”

“……”

我平淡地说:“你觉得吴邪已经死了。所以你才会跟着我走。”

我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头颅。低声说道:“你在杀死那些张家的婴儿的时候,还想过要活着走出去吗?”

“你呢?”他反问。

我抬起脸来冲着他笑。没有人可以在杀死至亲至爱后还后知后觉地活着。

“最后一个问题。”我举起那个头颅“你是被青铜树物质化后的小哥吗?那时我砍到的,其实是真的张起灵,对不对?”

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没关系,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吴邪。这已经够啦。”我举高头颅,狠狠摔下去:“这就够啦。”

第五十八章 天真

在我摔下头颅的那一瞬间,我听到胖子冲着小花吼了一声:“动手!”但是已经晚了,有黑色的虫影瞬间四散仿佛烟雾,闷油瓶单膝跪在那里,只是按着我的手,不为所动。

我看着胖子和小花冲了过来,却发现自己想错了,他们竟是在抓那些四散开来的虫影。我迟疑了几秒,再看向闷油瓶,他眼睛里涣散的东西缓缓集聚,我看着他,意识到刚刚他在骗我。

我浑身都是汗。

他没有再看我,而是转身帮着小花去捡地上的黑色甲虫——那不是尸蟞,我隐约觉得这东西眼熟,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我抬起头一眼就看到胖子。他还是一副沉默的表情,大踏步冲我走来。下一刻他抓住我的肩膀,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

我半个脑袋被他震得“嗡”了一下,一颗牙瞬间被打了下来,我的头狠狠撞在石壁上,睁不开眼睛,一时间血才缓慢地留了下来,黏住半边的头发。我靠在那里喘气,隔了一会儿才听到胖子对着我叫:“天真,你回来没?清醒没?”

我愣了一下,脑子里的某个线一下断了,仿佛脑子里的迷雾一瞬间消失,我猛地睁大眼睛喘气,抬起头看着胖子。胖子也用同样的眼神瞪着我,看了一刻,才猛地舒了一口气:“老天爷啊,可算捡回了一条命啊。”

我看了一圈四周,还是刚才的场景,小花和闷油瓶还在低着头捡那些虫子,黑眼镜仍旧靠在一边,似笑非笑。

“怎么,怎么回——”

“青眼狐尸。”胖子一下垮下来,坐在我边上:“他娘的你从进了陨玉之后就一直被那玩意儿蛊着,小哥让你发现自己腿断了其实只给你恢复了一半,我们也没注意到。刚刚你拿着那个玩意儿说有尸蟞我们才发现不对劲了——”

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地下,发现我手里刚刚拿着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头,而是一块石头。

我看了一下,心里一滞。

“我……我真的在被狐尸控制着?”

“对。”他点了点头“上次咱俩的蛊破了是因为那狐尸被爆了头,现在他妈的这面的狐尸不仅九尾还不只一个头,我们回去也不知道那只狐尸的眼睛魔怔了你,所以只能顺着你演下去啊。我操啊,自杀了一次,你玩爽了没?”

我沉默了一会儿,胖子看了一眼我的表情,神色便严肃起来:“其实花儿爷刚刚说的话,半真半假。我们的确怀疑你是青铜树物质化出来的。有几秒钟,我也几乎想要对着你开枪了——你能想象吗,老子差点对着兄弟开枪。”

我看了他一眼,他就笑:“这就对了,这眼神才是天真。”

“什么眼神?”

“你再老,再成熟,你不被人信任的时候的表情,老子见过一次就没再忘记过。”胖子摇了摇头:“倒斗的人,只有你才会那么在乎信赖。”

第五十九章 荀令留香

我看了胖子一眼:“信赖,你就是在说我傻逼吧?下次找人下斗我他妈得找个手上有分寸的,你这样的,分分钟就能把我扇死。”

胖子看了一眼我头上的血迹,伸出手来在我脑门上拍了两下:“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其手啊,胖爷我打你是救你,不然你早死在花儿爷的石榴裤下了——”

“少你娘的扯皮,你就是看我先前那样不顺眼于是蓄意报复,我还不不知道你?”我瞪了他一眼,踹了一脚我刚刚拿着的骷髅——不,是石头:“这什么东西?”

胖子颇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的吴小佛爷,自家里就有的宝贝在这儿见了就不认识了?”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我们家还没交公的几件宝贝,就道:“家里的老东西除了帛书就是我二叔的那根豹筋,恕我眼拙,老子没看出来。”

胖子看着我表情有点无奈:“他娘的你也四十了不是十四,对补品有点概念好吗?你二叔叔活这么多年都快成妖了他家除了豹筋没别的延年益寿的宝贝吗?”

“……你想说这是什么?这些甲虫是补药?十全大补丸?”

“这样吧,让他们先捡着,老子给你讲个故事。”胖子看我一眼:“知道荀令留香吗?”

我点点头,伸手从胖子身上摸烟。那种期期艾艾想要寻死的感觉从身上离开后,脑子也清醒了不少。现在想起狐尸让我看到的幻觉,那颗美艳的头颅,又想起杀死这东西时满室的恶香,我心里就明白了大半。

“可这香味,他娘的哪里是荀令留香,我用雕牌都比他好闻好吗——”

荀令就是荀彧,是帮助曹操统一北方的首席谋臣和功臣,自小即有人称其为“王佐之才”。不仅有才华,荀彧还是个美男子,温润如玉,衣带生香。《襄阳记》有载:“荀令君至人家,坐处三日香。”后来成了“荀令留香”这一典故,历代的文人墨客自恋起来都喜欢以荀令自比,可是——

“这东西的制造者难道是在自恋吗?”我皱眉:“用这个典是何苦?”

“这就是得让你胖爷爷告诉你了。”胖子点燃烟,看了我一眼:“用荀彧的典不是有意为之,而是不得已而为之。这里面养着的虫放个屁都是香的,那都是宝贝啊。”

我踹了一脚那块作为头颅的石头,又有一两只甲虫爬了出来,小花飞快地把他们捡起来,我和他对视了一眼,他耸了耸肩膀,没对刚刚半真半假的怀疑道歉——倒不是说我指望他道歉。

“小花那么紧张那些虫子……”我苦笑着转头,却突然愣住:“我操,难道这是——”

胖子点了点头:“对,这就是石虾。瞎子中了尸毒,又被光刺了眼睛,现在这个样子一定是好不了了。可是你知道的做我们这一行都得信一句话——‘五步之内必有解药’。”

石虾是要养在石头里的。古时有人饲养,成熟期钻孔引它们出来,入药后是明目的良方。

“明目。”

我猛地看向瞎子,见他正捏着一只石虾拿打火机烧着玩儿,被小花瞪了一眼后赶忙放下打火机。见我看他,把手里的那只烧得有点发红的石虾扔给了我,一边笑着:“小三爷,这东西也补脑,不然你尝尝先?”

我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除了长相恶心点竟被黑瞎子烧的窜出股肉味。我正看着,就发现小花冲着我走过来,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石虾,另一手已经去够黑眼镜的下巴。他把黑眼镜的脸挑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吃。”

瞎子笑了一下,刚想说什么,就被小花塞了一只进嘴里。

“……不好吃。”瞎子含混咕哝。

我看到小花叹了口气,接着他把自己的头送了下去,在黑眼镜的唇边碰了碰。闷油瓶熟视无睹,我和胖子直接愣了,小花不动声色地直起身子,看着黑眼镜,表情冷淡:“只是谢谢你罢了。”

黑眼镜伸出舌尖来舔唇边。石虾在他手里打转,“再来一只?”

“滚。”小花不动声色,说话的时候眉头都没皱一下:“感觉自己还瞎着么?”

瞎子饶有兴味地看着小花。那表情和平常无异,他从不像个瞎子,他总让你觉得他能看透你最肮脏、最滑稽的部分,而事实上也是如此的。但这对于小花来讲向来没什么作用。可这次,我眼睁睁地看着小花在黑眼镜的注视下,有些不镇定地眨了眨眼。

黑眼镜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花儿爷的头发长长了。”

那一刻就算是普通人也能看出小花的表情有一瞬间是盛开的。那种明艳随着一点倏地绽放又转瞬即逝。他低下头,平静而又有些紊乱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掏着什么,最后竟然掏出一张银行卡来——那大概是他身上仅存的有字儿的东西:“这上面写了什么?”

“……‘中国很行’?”

“去你娘的,你也很行,中国银行得被你气死。”小花几乎像是念白一样说完这句话就逃也似的快步离开黑眼镜,转头看向我这面,忽然上前拍了一下我的背,力道挺重,我刚被胖子扇了一巴掌,现在被他一敲感觉肺都快出来了。

“怎么样?”他说,声音比平常要高:“现在清醒了?”

我看了他一会儿,就一边摇头一边笑:“解雨臣你紧张瞎子就明目张胆正儿八经的紧张他成吗,不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你们八点档的相爱相杀里。”

“……”

他眯起眼睛表情危险,隔了一会儿却忽然舒展开。似乎是忘记了如何用那一口京骂反驳我,又似乎是被我说服了。只见他像是忽然间挣断了身上提着他的练功绳,像经历了许许多多个吊在悬梁上孤独唱戏的夜晚后那样瘫了下来,额上的汗全然不顾形象地争先涌出——他一屁股坐了下来,呆呆地看着我,那一刻他竟如身着戏服。红色的女蟒披在身上,像我梦里那样,鲜血淋漓,颠倒众生。

“吴邪。”他动了动嘴唇:“瞎子他看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