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1年7月1日

老无所依 by 沙ガ抱紧我(60 – 69.End)

第六十章 吴邪仍在

我看着小花的样子,忍不住捏了捏他的手:“我知道。”

“他妈的。”胖子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声,站起来抓了抓自己一头几乎要秃了的头发:“原谅你胖爷爷我这个年纪不会谈恋爱只会干恋爱,你们他妈的要亲热赶紧亲热!从这次下斗胖爷我看着你俩就憋着一股气,看过大人看的片儿吗,不知道一直挑逗不给高潮很伤身吗!”

胖子的声音在这甬道里转了几个圈渐渐消散,几个高分贝的词儿“挑逗”“高潮”“伤身”接连碰撞又碰撞,然后慢慢消融……

瞎子爆发出一声大笑。

接着胖子也跟着笑起来,我,和小花也几乎同时开始大笑,那种感觉太微妙了——和那个在故事开始之初,在四九城里从一帮西瓜刀手里死里逃生的夜晚相同又不同,我们大笑着庆祝逃亡,庆祝反击,庆祝伤口,庆祝生命和伤害,庆祝死亡和活着。

我们庆祝我们的悲剧。苦中作乐,甘之如饴。

我笑出了眼泪,一边去抓闷油瓶的手,我握紧他,笑得堪比泣不成声。我看着他,我说:“你看吧,就算杀死了那么多人,就算我几乎杀了你,可是我们还活着。”

你看吧,就算死去多少次,就算我几乎绝望,我还是在这里,在你身边。伤痛或许无法愈合。

“以前的那个我,你再也遇不到了。

我好想抱抱他。摸摸他的头发。

“但是我还在啊。

我那样做了。

“我在这里。”

我们笑了很久,笑到累了,睡去,做梦笑着,醒来,有人点灯,有人灭掉灯光,有人在亲吻,有人在唱歌。胖子在唱歌。藏语。

看到岩石,就想起了盘羊,盘羊不肥,怎么会想它?看见村庄,就想起了情人,姑娘不美,怎么会想她?

我看了看闷油瓶,他还是没什么表情,但那样子,的确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像个人了。我忍不住想亲他,却又不敢。他转过头来也看着我,我就笑了:“你一定是真的闷油瓶。”

大概是觉得我太无聊了,他没搭腔,闭起眼睛装睡。我蹭过去,和他肩并肩坐着,低声说:“对不起,让你杀了族人。”

“……”

“进这个斗的时候我没想到会让你这么难……不对,这么说太混蛋了,我是大概猜到会有这种事的。”

“……”

“只是我没想到你会选择我。”

“吴邪。”他忽然睁开眼睛,表情干干净净,意料之中的,没有什么被我感动的痕迹,但他至少睁开眼睛了:“怜悯生者。不要怜悯死者。”

他心情不坏。

我“哦”了一声,感觉自己心里有一大块什么落了地。隔了几秒钟我又睁开眼睛看着他,忍不住问:“‘Do not pity the dead,Harry. Pity the living.’你是不是看过哈利波特?”

胖子听到我说英文,翻了个白眼,更大声地用藏语把我盖了过去。他高声唱着,随后越来越低,我笑着喝着他的调子哼着,直到后来他慢慢低笑一声,像是终于笑累了,打了一个嗝,安静下来。

像是要开口说一件有趣的事,让我们再次笑起来。

他的确开口了。语气里还有未尽的笑意:“你们觉不觉得这里……在变热?”

我也打了一个笑嗝:“嗯?”

然后我慢慢地觉得凉意从后背传来。我当时笑倒在地上,现在却忍不住想要爬起来。我看着他,又看看闷油瓶,表情渐渐消退了。

“这是……地热?”

小花忽然爬起来,嗅了嗅四周,在他未来得及开口前,在血色还未褪尽,在恐惧还未升起的时候,逃亡就开始了。

“是火山!”

第六十一章 火山

我被闷油瓶一把抓了起来,那一刻我甚至来不及思索为什么甚至连闷油瓶都没有感受到火山喷发的迫近。我只是被他抱在怀里,负责惊恐和动弹不得。他负责奔跑。跑。一直跑。

瞎子和小花奔在最前面,踏过乱石踏过刚刚杀死的荀衣踏过满地石虾踏过血踏过生踏过死,瞎子踉跄一下,小花在后面喘了一声,我听到胖子骂了一句什么。

我转过头看着陨玉内部影影绰绰。

“我们要完了。”

这句话到底是谁在说我不清楚。因为这不像这里任何一个人会说的话,或许是我的心在说,或许是我把他高喊了出来,因为小花转头看着我,脸色煞白。

他忽然站定,闷油瓶抱着我一下撞在他身上,他看着我,没有要跑,也没有要躲开,我以为他疯了。山石忽然没有再散出风声和硫磺味。瞬息之间,大地都死了。

“这样跑不可能跑过火山灰。”他开口,声音极度理智:“吴邪,我们需要你想办法!”

我愣住了:“我?”

“对!”他吼道:“你学过工程,你带我们走到这里,你是东家,你是……你是吴邪啊!”

我被他震住了,几乎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远处传来隆隆的震声——是地面深处的悸动。岩浆是血液,喷发是脉搏。

“好,好。”我喃喃着:“我想办法。”

可是他娘的办法又不是想出来的是逼出来的,你解语花死里逃生那么多次你不懂吗?!我看着他的表情,他整个人狠厉地站在那里,倒不是在看我,我愣了愣,意识到他不是在逼我想办法,而是在逼闷油瓶。他妈的小九爷。

隆隆声停了一阵又响起来,这次闷油瓶先动了,小花拦不住他,只能咬了咬牙跟着我们往前跑。我知道小花的意思,这么跑下去会让我们产生一种我们能活着逃出去的错觉,反而更不容易想出对策来,可是他娘的,就算停下来老子也想不出什么——无非是跑的方式不同罢了,还能怎样?

……跑的方式?我愣了一下,又猛地回过头去看陨玉深处。想起我们现在的位置,忽然回忆起某个很熟悉的场景——

我叫起来:“他妈的——我倒是的确有个办法,不过就是太——”

“你觉得我们有空介意你的主意疯狂不疯狂吗?”胖子吼道:“就这么办,老子的人生一直都是疯狂的,我疯故我在!”

没什么好犹豫的。

“瞎子!”我叫道:“你刚刚走得比我们靠前,后面的路是怎么个走法?”

黑眼镜立刻回答:“向上的,倾斜六十度之后变成九十度的直井,材质是青铜,有登山镐我们几个人也爬不上去。”

“好,好。”我点点头:“现在我们跑回去。”

“好,跑回——等等天真你说啥?!”胖子瞪大眼睛:“这个的确他妈的有点疯狂!”

“老子的人生充满着疯狂!”我叫道:“你们信我,他妈的给我转回去!现在能听见地声说明离喷发还有八个小时左右,还有机会!跑啊!”

他们都没再犹豫,霎时转向往陨玉的中心冲,甚至没问为什么。闷油瓶始终紧紧抱着我,我也用力回抱他。

一生一世不及这一分一秒。我闭了闭眼睛稳了下心神,就大声说道:“我们回到陨玉中心后尽量找大块剥落青铜片,再把防火服拿出来,我们做一个筏子出来!”

“……你说什么?!”

“这里是西藏,外面都是雪,我们没有觉得热,是因为他妈的外面的雪都化掉了变成水!按照这里的地质,肯定会有大量地下水涌入这里,所以我们不会直面岩浆,我们最多只会和100度的水接触一下!”我吞了口唾沫,这个假设的确太大胆了:“青铜的熔点是800度,只要后面火山喷发的冲力够大,我们只要到了瞎子说的九十度竖井那里就可以被喷出去!”

“你说的这个我怎么他妈的有点耳熟啊!”小花冲我吼道:“这不是凡尔纳吗?!”

“《地心游记》是求生技能大全啊!”

“你妈的。”小花咬牙切齿:“那可是科幻小说啊!”

但他还是第一个跑到了陨玉中心,拿出几块青铜碎片,扔掉,又找一些更大的。最后终于找到一块比较合适的开始往瞎子所说的竖井拖,期间回声越来越大,身边的尸体熏出硫磺颜色的尸斑,模样凄惨。

终于拖过甬道,把那块青铜抵在六十度倾斜角的路口,我们用手电照了照,不远处的尽头已经不再是陨玉的材质,而变成了普通的山壁,那里人工打出了一个粗糙的竖井,大概是以前工匠逃跑时的密道之一,不知道为什么那帮傻逼又铺了一层光滑的青铜砖上去,小花说那大概是为了防有人原路追过来,就一个人往上爬,另一个人倒吊在他的腰上把青铜砖一块一块铺了上去。

我们把防火的那种森林应急掩体绑在了青铜上边,这任务并不难,结束后我们紧张地看着彼此,觉得只做这些来迎接一场灾难简直就是送死。

于是在火山喷发到来前的那八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胖子一开始还在试图往那个竖井里爬上几米,也真的就是几米便滑下来,他那身肥膘也没能为他挣得多少摩擦力。我一直在咬指甲,小花和黑眼镜算得上镇定,闷油瓶的表情却不是怡然的。他以前总是那么安静。即使在临死之际,也只会微笑着对我说:“还好我没有害死你。”

现在他皱着眉,在苦恼什么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发问,只能看着他,实在忍不住时,就开口:“你觉得我的计划是错的?”

他摇摇头。

“那你在怕什么?”

这几乎是脱口而出的问题。我愣了一下,却忍不住接着说:“既然你不怕死,你在怕什么?”

闷油瓶这才终于看我一眼。

“我怕活着。”

(后来我想起那时的他,觉得我本该明白那句话。)

他从很久以前就被人夺去了心。有心是那么累的一件事。他明明可以没有心,像是死了一样留在这里。我却偏偏告诉他他还活着。我也是。

(但那时,我只是碰碰他的手背,抬起眼皮问他:“想做吗?”)

我们躲在陨玉的一处凹陷里。周围的矿石伸出有蛇黄色的眼睛。有震声。隆隆隆隆,像是无数个隐形的巨人在狂欢,送来死亡,歌颂生命。

他坐下来把我抱在怀里,我的背贴着他的胸膛。这样的姿势不会触及我的断腿,却实实在在把主动权给了他。他是在不甘上次被我引导着来——

“我操张起灵。”我低叫,忍住不想惊动别人:“别用舌头。”

他在舔我的脖颈。接着是耳朵,肩膀,肩胛。手从腋下探出来,奇长的手指正好裹住顶端,另一手得空抽出衣服的下摆捏住胸前的突起。三重的感官一压下来,我立即眼前就一阵黑。我仰头撞在他的左耳,喘息着咬牙切齿地笑:“他娘的还挺会学以致用。”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加重了两只手的力道。我的呼吸立刻迷离急促起来。当然那是不可能有多性感的。一个四十岁的大叔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握在手里。那样子……不可能有多性感。但是那对我来讲够了。

硫磺。汗水。蛇。嘴唇和发丝。

我仰头疯狂地想去够他的嘴,但他不许我碰他。在我试图反过手去摸他的时候,他啧了一声,一把抓住,把手离开了我的身体一小会儿——那小会儿几乎要了我的命。我忍住沮丧的低吼,几乎没有时间去反应闷油瓶用什么东西绑住了我的手——那是皮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知道。

双手被绑在背后,我硬得发痛他却不肯再用手碰我。汗水滚落下来,我靠着他的身体,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却根本碰不到,我把头猛地扬起来,几乎要瘫倒:“小哥,求你。”

他在我背后不动声色。我缓慢而艰难地蹭了蹭他的裆部,感受到轻微的热度,我仰起头,再次试图去吻他的下巴。他躲开了。

“妈的张起灵你是作死吗?”我叫道。

“你到底做过多少次?”

他竟忽然开口吓了我一跳,我怂了几秒立刻被这层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吸引,然后我几乎要射了。我忍住冲动耐着性子磨了磨他的下身,那里比起刚刚又涨大了。

“你期待我三十八岁还是个处?”

他没再说话,突然,几乎是凶狠地撸了一把我的勃起与此同时堵住了铃口不让我射,我的尖叫立刻被爆炸般的毁灭感所吞没,没法发出成形的声音。我喘了一口气,狠吞了一口口水,伸手扳住他的脖子,扬起脸看着他,一字一句:“妈的张起灵有种你搞死我。”

那一刻他停了一下,然后仍旧扣住我的铃口不让我射,另一手却从松开的裤腰去探后穴。我愣了一下,几乎是迎合地往后顶了顶。他呼吸蓦地一重,我笑一声,前面的在他手里跳了跳,冷汗涌出来,我深喘一口气:“咱们看谁先搞死谁。”

在异物感突入的那一瞬间我就感觉自己要输了。我稳了稳自己的呼吸,舔去唇边腥咸的汗水,冰凉感在体内燃烧起来——不是痛,不是冰,不是软,不是粗粝。我感觉到那东西不动声色地全部探入,直到最后一秒我才感觉到那个形状——

“小哥,你是想让我死吗。”我干笑一声,抬头亲亲他的下巴。

那是一枚子弹。

他没吭声,用两指夹着那东西继续往里探。前端尖细,弹身光滑,很快就连手指都带了进去。那他妈的当然很痛,但是又火药又有些隐匿的性感……微妙的,隐约羞耻的痛。我一边促狭地呼吸着一边往前爬,不知不觉形成了一个更羞耻的姿势。他跟着贴上来,两个人趴在地面,他伏在我的背上,本来想要脱离开他的手这样的姿势却让他更好深入。

我把脸埋进臂弯里断断续续地喊着痛。那痛是闷闷的,略微憋涨,更可气的是子弹的尖端还勾起一抹微妙的痒。衣服被撩起来,他另一手却还锁着我的精关,偶尔放一秒又让我生生憋住——我无声的尖叫一声,大张着嘴,然后生理盐水不自觉地留下来。痛到哭或者爽到哭我根本,根本分不清楚。

然后子弹尖端几乎是刺入了某一点。我尖叫一声,被捏住的前段渗出液体来,闷油瓶把猛地靠了下来,嘴唇贴在我的耳朵上,那是私密的,温热的,潮湿的。

他说了第二句话,“你看,它都哭了。”

前面的硬到发痛的物什几乎痉挛地颤了颤,但闷油瓶更紧的捏住它,然后把自己的两根手指抽了出来,子弹却还在里面触及那一点。随着手指的撤离那子弹又被软肉吸了过去,更紧得碰到那一处,我失神了几秒,脑子一片空白。然后下一刻,滚烫的东西就闯了进来。

我大口吸气,他挣扎着过来按住我的手。我把滚烫的脸贴在他的手背,后面像鱼唇般紧了紧。

我听到他呼吸真的停滞了。下一秒他用英文骂了句脏话,然后一轮凶狠的推送开始了。

我几乎立时想要喊一句“妈的你慢点”,只能把脸埋在臂弯里阻止自己认输。太热了,太痛了,又太快了,每一下都推着子弹在往里钻,直直碰住那一点。每一下触碰都从快要麻木的痛感里生出一点爽利来,我闷哼一声,他动得越狠。

我看不到他,于是只能夹紧他,听他呼吸声的停顿——我爱死他那一刻的停顿,听起来像是没做过这件事,听起来像是他也爽到了,听起来像……

(像他要射了。)

我把脸贴在冰凉的地面上转头看他,终于,我看到他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

忘情痴态是我,意乱情迷却在他眼里。

“闷油瓶……”我叫他:“闷油瓶。”

他的表情一片空白,然后终于松开手,我立刻高潮了疯狂地射了出来,后面的肌肉也跟着痉挛,狠狠绞住他。他似乎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在痉挛中又推送几下,下下致命,最后就不动了,接着我被烫伤般闷哼一声,打了一个哆嗦。他身子落了下来,拿汗湿的额头抵着我的脊背。

我一下瘫软下来,感觉到子弹还在里面,我不禁想笑。

“以后再这样多玩几次我会被你搞死。”

他闷闷地搭住我的身体让我躺下,像是叫我不要吵。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慢慢拔了出来自己的物什,我哼了一声,他眼神一紧,还有一半长度在我身体里,微微苏醒似的涨大。

我连忙说:“我操,不能再来一次了,再来真要死了。”

他没说话,仍是慢慢往外拔,拔出来的时候因为勃起未消退还有点困难。我忍受着他磨人的速度,终于出去之后他又伸出两根长手指把那枚子弹夹了出来。我这才松了口气,感觉到他射的东西流在大腿根,我往他腿上蹭了蹭,他看我一眼,我就笑:

“别想让我觉得羞耻,我四十了,总有些经历。”

他古怪地看我一眼,只说了句“哦”就闭上眼睛,下一秒呼吸就沉了起来,我愣了一下,猛地推他肩膀:“妈的你不信我和别人上过床?!”

“吴邪。”他终于又睁开眼睛,眼角被细碎的留海割出几线目光,白的更耀眼,黑的愈发深沉:“我们出去以后,要去哪里呢?”

我顿住了。盯着他,看他那几乎可以称得上些微笑意的表情。温柔又破碎。像是巴乃的十年前,受了满身伤笑着看我的模样。

繁花清朗。

“我们——”我的嗓门不正常地提高了,“我们可以先到我那里去,但我记得你养病时在北京住的挺舒服当然也行,我们可以抢了胖子的房子,或者,或者长白山,妈的我早就觉得在那挖药材比倒斗要容易发财多了,然后我们还是而已偶尔回杭州的,这个你不介意吧?你知道的,我爸妈在那——对,我还要介绍你过去,他们现在对我相亲这回事儿也绝望了哪怕带个男的回去他们也会谢天谢地的,不过我妈心脏不好,哦,也没什么,她眼神儿也不好——”

我看着他,无法抑制地在笑,然后又想要流泪。但是我没有流泪,我只是低下头亲亲他的脸。

他闭着眼睛,不知在我说到哪里的时候,就已经睡着了。

我们睡了两个小时左右,是他先醒来,把我抱在怀里的时候,我又醒来。我们回竖井的时候他们三个也都睡着了,闷油瓶只走近了几步,小花和黑眼睛就像是根本没睡一样淡然睁开眼睛。胖子睡得也不深,似乎感觉到有人活动就也悄没声地醒了过来,看着我们。

“时间快到了?”

“恩。”我点点头,晃了晃手电:“咱们把青铜抬到竖井口——”

我把手电光投向他们身后,忽然愣住。

“……竖井呢?”

小花他们猛地扭过头去,都像是被蛰了般跳了起来。只见那原本是个黑漆漆洞口的地方只留一块光秃秃的墙面,在灯光下罩得惨白。

我的心狠狠抽了一下,那一刻似乎连我们已经习惯的地声都停止一瞬,然后又疯狂地涌了过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要悬停将死,又像奋力一搏。

我指着墙壁上方和岩石连为一体的地方大叫起来:“密洛陀!”我吼道:“那就是第十三只密洛陀!”

第六十二章 一千个周穆王

手电投射出一片惨白的影子,把那东西的轮廓瞬间放大了。只一刹我浑身像是被人浇了石灰般惨白冰冷。那的确是密洛陀。绿色粘稠的身子,庞大的身躯,眼睛已经瞎了,但他有十二只手。

我想起十年前在长白山的火山裂隙中,在硫磺和暖熏的空气中,防风灯的光晕宁静到几乎可以握在手里,我们逃出一场劫难几乎是放松地坐在那里,陈皮阿四的伙计沉声读着蛇眉铜鱼上的字:历代万奴王出现,青铜门打开后,地狱的业火会烧至人间。

当时我们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

“火山,青铜门……对啊,怎么能没想到十二手尸呢。”我喃喃着,闷油瓶伸出手来按住我的嘴。我看了看那东西,它还嵌在岩壁里,大概它身后就是消失的竖井,而它正竭尽全力地冲着我们发声的地方爬出来。我转头对闷油瓶说:“你先放我下来,把我放在那块青铜上。”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动。

“我不会找死的。”我看着他:“我还要出去带你见我爸妈呢。”

他终于动了,把我放下来,但仍是站在我面前,慢慢拔出了黑金古刀。没有声息,是那冷光发出森森然的呼吸声,结成霜花,生出冰刺,打在气流里,毫无生机,几乎是纯黑色的痛。

我还要带你去见我爸妈呢。

他忽然反身借着刀柄的力一跃而上,直刺那密洛陀的侧脸。他是想毁掉那东西的耳朵。我看着心里一惊,却不敢叫小花黑眼镜或者胖子去帮忙。没有什么人能帮他。

我看着那东西叫嚣着将奇大的手掌猛击向闷油瓶,闷油瓶一手拿着登山镐固定自己,一手将刀反过来勉强接住一击,身子却跟着晃了晃。想起这东西和十二手尸的恐怖,我和胖子对视一眼:

“可是这不对!”我叫道:“这里里层葬着周穆王,外层应该葬着昭媂,为什么这里会有万奴王?!”

胖子的表情冷静地吓人:“你凭什么能确定十二手尸一定是万奴王?如果那只是长生实验的一环呢?如果五城十二楼就是一个棺,因为墓主……墓主自己还能移动呢?!如果那个十二手尸,就是周穆王呢?!”

他用青铜树复制了多少自己。他喂食了尸蟞卵把他们嵌在陨玉里让他们能千年不死像鲁殇王那样蜕皮等待重生。他用蛇储存记忆。再没有人会做到这个地步——尸蟞卵尸化作用下的失败品是那些张家人变成的禁婆,而那些婴儿是陨玉的失败品。汪藏海也做过一样的实验,所以海底葬里有那么多禁婆,而那个墓里也出现过死去的十二手尸。

十二手尸大概就是这种“青铜树——尸蟞卵——蛇”一套长生系统的终极形态。在周穆王之后只有万奴王领会到了这一点。所以最后我们会看到阴兵进入长白山那里的青铜门,那里大概和这里一样,也有无数个等待被开棺放出的十二手尸。按照蛇眉铜鱼的记载,历代万奴王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随着火山喷发,一层又一层埋在冰雪里的尸体被解封,重生,就是这样,万奴王的长生之谜和这里的谜底一模一样。

如果没有我们打碎陨玉,这十二手尸没有起尸而是按照玉俑几千年一蜕皮的规律在恰当的时间随着火山喷发打开的话,大概就是真正的周穆王的不死之身了。

如果他复制了无数个自己,那么火山喷发而陨玉又被我们破坏之后,会有多少东西起尸?又或者……或许会有恰好在这个节点上可以被开棺的周穆王存在着?哪怕只有一个。如果周穆王那样的人带着长生的秘密活在这世上……

我还没来得及冲胖子吼什么,就看到小花和黑眼镜已经蹬着墙壁爬了上去,上面的空间本来就不够,我想叫住他们,却发现小花的脸色惨白,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又快速地往上窜,一边已经拿出了枪要和那只密洛陀死战。我立刻就知道了他的意思。

刚刚身体太冷了没有注意到。现在才意识到,呼吸困难并不是因为恐惧。

“火山要喷发了。”

首先是水,谢天谢地,那真的是水,以一个令人焦急的速度淹没了我的小腿。那水是雪水融化而来,现在却烫的像是温泉。我知道随着火山的临近它会越来越烫,越来越烫,甚至超过沸点——我只能等那个时候,我摸了摸那块青铜,这里的冲力足够大的话,连岩石都能冲得起来,我只能祈祷事情会如我所愿的发展。

我爬到了那块青铜上,因为四个防火帐的缘故,里面并没有水,我蜷缩起来,仍看着上面,那一刻闷油瓶还在与密洛陀胶着,胖子在帮忙打着手电,小花急于瞄准,黑眼镜忙着笑。我看着他们,就像我从前无数次那样只是看着他们,不吵不闹,不死不休。

下一秒,一股热浪伴随着巨大的推力冲将下来,将我从六十度的陡坡猛地一推。

我险些被撞了下去,用手死死抓住了帐篷的边缘,但是太晚了。那股巨浪直接拍在了我的脸上,温度高到那一刻我并没有感到它是水——我甚至先是感受到了刺骨的凉。然后热像是被点在皮肤上的一点火星,诡奇地蔓延开来。燎原。

一个浪头拍过去,我猛地喘气,感觉皮肤在剥落——有些地方一定烫得惨不忍睹。我睁开眼睛看着上方,意识到我的高度至少高了十米,现在闷油瓶的脸就在我上方悬浮着,那样子,我几乎触手可及。

我想要探出手去。在我探出手的那一瞬间,我和闷油瓶之间的距离瞬间急速缩短——那又是一阵激流,我看着他以及他身旁的密洛陀,来不及表达什么,只能喘着气拼命对他摇头,想告诉他不别担心,我不怕。然后我就看到在小花,黑眼镜,胖子都跳进帐篷里缩起来时,他站在青铜板上,站得更直。

他低头看着我,我与他对视。我突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我睁大眼睛,又闭上,再睁开。眼睛里的他被拉伸,变长变高,变得更远。那么远。我碰不到。

他拿肩顶住那密洛陀的身体,两只手钳住它伸下来的肢体,往上狠狠一送,那密洛陀尖叫一声,被订到了竖井口,但很快就又要掉下来。闷油瓶耸起肩膀生生抗住它,脖颈被迫低下来,就看向了我。

我看着他,却不能对他说“不可以。”他要救我们的命。

他猛地向上一顶,密洛陀随着水位的上涨和青铜往上的冲力尖叫着开始往竖井里钻——如果没有闷油瓶在上面顶着,那东西就会掉在我们的青铜片上。我看着他,终于不可抑制地泪流满面——他站在那里,我只能仰头看着他。触手可及,遥不可及。

那密洛陀尖叫着在狭小的竖井内,一边挣扎一边击打着闷油瓶的肩膀,由于拥挤的缘故无法用上獠牙。

几次那密洛陀的爪子勾住他的喉咙。我屏住呼吸,小花按住我的肩膀叫我冷静。我却不知道自己有吼出什么——我怎么会发出声音?他顶天立地,我只配仰头看他。在参天下乘一片荫。十年之后还是如此。

那期间闷油瓶受了多少伤我记不清了,就像我记不清我们到底是花了多少分钟才从竖井里被喷出来,又记不清我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我大概是错了。我想着,计划错了。倒斗错了。我找他是错的。遇见他是错的。

最后我连闷油瓶都看不清,连他的存在都忘记。越来越热,越来越窒息,每次的上升都让我们晕厥,每次的上升却又都是希望。胸腔被撕裂,脑部停止转动,我看着他,我看不见他。我——

我被气流射了出去,落地时浑身的痛让脑子一片空白。然后我的嘴感受到了雪水的快速融化。我猛地抬起头,看到一处雪原,青铜片在我旁边四散崩离,胖子他们也摔在了不远处。而再往百米外,就是火山。

火山还未喷发,雪在不断融化,我震惊地看着那里,语言失去意义。

在雪籽散落露出的冰块深处,出现了无数十二手的影子。层层叠叠,黑色的沉默的睡在冰里,只等火把他们唤醒。

闷油瓶和那密洛陀在这片冰原的中心。看到这样的情景,他们都震了一下,下一秒,那密洛陀忽然疯狂地像那些人影爬去。

我趴在那里,竭力仰头看着远处。横生的烟气,冰冷与火。冰藏的影子。十个。二十个。一百个。三百个……

“……一千个。至少一千个。”

周穆王复制了一千个自己。

“天真。”胖子在我一旁也看呆了:“如果随着火山爆发,那一千个周穆王解封的话……”

那是周穆王。以一人之力操控整个张家,将闷油瓶从人妇中剖出,因为实验制造了禁婆和密洛陀,因为不死而死,因为永生而生的人。这里有一千个。

“不可能。”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听到自己在发抖:“这不可——”

“吴邪。”我看到小花踉跄着站了起来,手里拿着枪:“跑起来。”他开枪,冲着天。冲着神明。冲着世界,“跑起来。”

他在说什么?

“我们要把他们杀得一个也不剩。”

我看着他,呼吸烈得发痛。

“张起灵还在那,和密洛陀,还有那一千个不死的玩意儿在一起!”小花冲我吼道:“吴邪,跑起来!!去救他!!!他是张家人,他不会忤逆周穆王!”

“我不能……”

“跑啊!”他叫道,冲我身上扔了一块什么东西:“跑啊!”

雪快化了。影子们。黑暗们……火和水。

我握紧他扔给我的东西。棱角刺痛手,我才意识到那是青铜树的碎片。物质化可以复制一千个周穆王,也可以,也可以救我吧?

“妈的。”我吼道:“他妈的!”

我猛地站了起来,向着光,向着山脊,向着雪原和冰山,向着闷油瓶。我在跑了,先是左腿跨出而后右腿跟上,刨出一道又一道锐银的线,我看着自己的腿,心跳无法自持,更不能停止奔跑。跑,一直跑,像是所有的话都说尽了,像是再没什么好停留的。

于是只能用奔跑来表达生命。我在跑!

我一边冲上雪原一面的山脊,一边大叫起来,一边回想起上次遇到雪崩时的情景。那是十年前的长白山。我的眼前因为雪盲而一片粉橙。现在我的眼前也是一片粉橙。

雪的共振效果再一次出现,如果能成功的话,所有的十二手尸在破冰前就会又埋入雪中……如果我足够快的话。只要我能跑。

我最后大叫几声摔进了雪里,手里握着的冰镐狠狠插入雪地。随着最后那一震,雪块出现细小的龟裂,无声地爬满整片山谷。

崩溃。整片整片的雪块迅速地往冰原滑落,我顺着雪滑下又升起,火山的气流和雪崩瞬间交锋,或冷或热地打在我身上。我看到那无数的十二手尸在变薄的冰块中张大了嘴,像是悲鸣,吼声震天。

雪铺天盖地地涌进来,像是从另一个宇宙涌进这个世界。我抓着冰镐悬在雪流中,像是回到十年前的冰崖。我掉下去,有人会抓住我。我大笑起来。

我看到闷油瓶快捷利落地爬上一块高地,转头的样子却不太帅气。我看着他,他也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啊,他以为我要死了吗?

我不会死的。我握紧那片青铜,你看啊,你看到了吗?我又能跑了!我还要带着你去见我爸妈呢。你知道吗。

大量的雪在冰块融化之前就冲入了冰葬的雪原,我也跟着摔了下去,被厚实的雪埋住。那感觉太糟糕又太熟悉。熟悉到我觉得下一秒就会被闷油瓶从深处把我提出来,他应该表情冷淡,应该静静地护住自己受伤的手腕,就像十年前一样。

我在窒息之前,这样想着。

第六十三章 穹窿银城

据说遭遇雪崩最佳救援时间是十二分钟。

那么那十二分钟里,我大概有十一分钟在想闷油瓶会来救我,最后一分钟又觉得自己错了。

我被他们刨出来的时候身上已经变青了。据说在到达曲龙村的那几个小时里,闷油瓶和胖子打了我很多次。每次在我快断气的时候就得扇我巴掌。后来闷油瓶都打累了,就只是坐在那里。任由胖子一边骂我一边动粗。打着打着,胖子就哭了。

盗墓贼的生或死本应该都在一瞬间,我却把那十二分钟里最绝望的一分钟无限拉长,拉长成了七天。

我昏迷了七天。被送到省城的医院里,下病危通知书时,是闷油瓶签的字。他签字签得很快,签完就走到外面的走廊里坐着。隔壁和妇产科就隔着薄薄一层墙,于是他呆呆坐在那里,听婴儿哭,有几次他从浅睡中猛地站起,以为是我在哭。

医生说我心肺衰竭加失血过多,奇怪地却是我身上并没有什么伤能让我失血过多。对于这点胖子胡乱编了个理由,说我给临进雪山前给别人献过血,说完就又有点哽咽,握着那块青铜片就对大夫骂道他娘的你能别让我想那些事儿吗,想着想着万一他腿又没……

他忽然停住,憋了一会儿话,表情僵硬地把那块青铜塞进闷油瓶手里,快步走出医生的办公室蹲在门边吧嗒吧嗒抽烟。过了一阵闷油瓶也走出来,和他一起抽。

他们都长了胡子。小花有了黑眼圈。

黑眼镜在曲龙附近找当地的巫医,那人的身子就是一个药柜,走路时盛满油膏的瓶子叮当作响。他坐在我身边低声念咒语。抹奇怪的脂膏在我的额头。然后叹息。后来就有喇嘛为我诵经。闷油瓶抽更多的烟。

“我们这七天就是这样过来的。”胖子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闷油瓶出去买早餐,还没回来,胖子揉了揉血红的眼睛:“小哥出去买早饭了,回来知道你醒了,不知道会……”

后来他回来,我们也只是安静对视。

他手里的糍粑散出新鲜气味。被消毒水的味道侵蚀,散去。

我先开口了,“只是这样而已。”我看着闷油瓶:“你知道终极了吗?穹窿银城,不过如此。”

“……”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我笑着看他:“结束了,都结束了。”

我们回家吧。好吗?

第六十四章  回家

到拉萨的那天我偷着和瞎子出去喝了顿酒直接又喝回了医院。其实从斗里出来后我一直特亢奋,闷油瓶就一直盯着胖子怕他死不正经带我出去嗨皮开个康复Party什么的,但事实上胖子该靠谱的时候那是相当靠谱,而且我渐渐发现,他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才会特别好玩儿,和小哥在一起的大部分时候他表现得和他真实年龄还挺切合,后来他说大概是因为我太脆弱,他必须在我面前当一个坚强的逗逼。

反正总之现在他眼睁睁看着我在生死线上走了这么一遭,不是在斗里,而是在现代医学的精密仪器下,数字化的生命值就像游戏里一样上上下下起起伏伏,那一刻他才明白人生就是一场初期的网游,不管是什么角儿都血脆得厉害。

他是逗逼不成了,闷油瓶也是盯错了人,没想到还有个外表很牛逼内心很逗逼的黑瞎子在这儿呢,所以那天我和瞎子在酒馆里喝了个三百回合之后,小哥才出现,背后跟着小花,我琢磨着他们又得大战个三百回合,就自己一个人在桌子下面继续喝——我不知道我怎么到桌子下面的,意识到时人已经躺平了。

打完一个吊瓶赶到贡嘎机场的时候,我还得面对一个不好玩儿的胖子。胖子的表情很平淡,真的是平淡,那种表情真的是让我想嘴贱一个都贱不出来,他没说话,我也没说话,然后我就看到他叹了口气扬起手来。我心说这他妈的还打我打上瘾了,就看到他拳头结结实实落在闷油瓶肩膀上。

我一愣,瞎子吹了声口哨,小花怎么着都没法再绷着一张脸。

“天真不容易,太不容易了。”胖子幽幽说了一句:“他惯了你这么多年,现在你得惯着他。”

我想说什么,但开口就打了个酒嗝。胖子虎着一张脸冲我吼:

“操,你好意思说自己三十八?你不容易,你以为小哥容易吗?‘别把小哥当爹,别把自己当爷’知道吗?!”

他那样子还真有点不好玩,不好玩的胖子特别吓人。我又打了个嗝,慢慢说:

“……知,道了。”我脑子有点转不过来:“我们……我们都不容易。”

胖子愣了愣,然后点头:“对,你们都不容易。”

我缩了缩身体,这个肢体语言太懦弱又太明显,所以我已经戒掉很久了。胖子看到我这样又叹了口气,闷油瓶却直接把微凉的手伸到我的脖颈后,把我低下的头提了起来。

他按住我的风池穴力道有点重。我霎时眼前清明了,睁大眼睛看着他。他表情里没什么温柔可言。平淡而沉默,大抵可以探得清棱角的倔强。

“带我回家。”

我停顿了一下。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闷油瓶永远不会用正常的方式安慰我。就像胖子用凶狠来表达温柔,瞎子用笑来表示哭,小花用美艳来表示杀戮一样,他会用强硬的姿态来保护我的自尊。

吴邪已经三十八岁了。没有丢掉过一个三叔留下的盘口。他是小三爷。他和闷油瓶一样,他是个盗墓贼。就算再不容易,他也会带小哥回家。

我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像肿起来一样的脑袋,冲他笑了笑:“我们这就回去。”我看了看他,忍不住想要咬他的耳垂。他像是猜到了,忽然后撤一步,离我远了一些。我笑起来,冲他说:“谢谢你安慰我。”

“我们这就回去。”我看了看他,忍不住想要咬他的耳垂。他像是猜到了,忽然后撤一步,离我远了一些。我笑起来,冲他说:“谢谢你安慰我。”

我们的路线是从拉萨的贡嘎一路飞回西宁,到了西宁就有人接应。可是这样一来为了避免一些乱七八糟的谣言(小三爷和花儿爷这两个名字绑在一起道上的人都得盯着看),小花决定和黑瞎子走另一条路,从林芝飞到昆明去,在那里他们会和当地的摩梭族转一批货,就当是扫货回家。这次来拉萨贡嘎,他们是来送我们的。

我到现在仍然不知道黑眼镜和小花的关系到底算是什么,但这次下斗小花是为了黑眼镜的眼睛,黑眼镜是为了小花的那幅画,这一点,我不是不羡慕。

我想起那天晚上我喝醉前,看着黑眼镜一个人握着酒瓶笑得很没教养,又很像诗人。

我开口:“其实如果我们没有地图,或者说我们没有读懂那张地图的话,陨玉的中心不会那么好找,我们至少要在五城十二楼的变换里走一两个月。”

黑眼镜对此不置可否。

“你在我们爬狐尸璧的时候,到底做了什么呢?”我摩挲着杯口,抬头看他:“陨玉内部是小花带我们走到的,小花和胖子大概是你带过去的,从那时开始你的眼睛坏得更厉害了,你当时做了什么?”

他笑了笑,只是说:“那张画里的玄机啊,小三爷你是看不懂的。”

“为什么?”

“因为只有我是花儿爷的脑残粉啊。”

他声音忽然轻软下来。像是戏词念白,西皮散板,拨儿鼓儿一响。我灌了口酒,眼睛一辣。

换了登机牌——闷油瓶的那张身份证上名字写得还真是张起灵——之后,我们和小花他们在机场里喝了点茶,安检快停止的时候我们才道别。

临上飞机的时候我给王盟打了个电话,这次又不告而别这么久,丫要么就是在欢乐斗地主要么就是已经在哭着为我烧纸了……或者两样同时进行的可能性也挺大的。

结果我跟着彩铃唱了一遍“最爱我的人伤我有多深……”王盟也没接电话,我心说这又睡成傻逼了,这人也是,这电话又不一定是我打的,万一是个姑娘打的呢,这么不上心,活该没女朋友。

……当然他也可以拿“老板你也没女朋友”这种话来堵我,不过……老子有男朋友啊。

我瞟了一眼闷油瓶,又觉得他娘的男朋友这个称呼真的是太娘了,回头还真得思考下怎么把闷油瓶介绍给别人。想来想去,除了“炮友”这个称呼,还真没什么别的称呼适合闷油瓶。

……别和我提什么爱不爱的。多大了还谈爱不爱。爱不爱是随便在嘴上说的吗,我爱闷油瓶这种话说出来都觉得恶心。

我正这么想着,就听到胖子忍不住道:“得,天真,我知道你爱小哥,现在你能停止越过我把你那饥渴的目光投向小哥了吗?”胖子沉吟片刻:“我觉得我受到了你目光的余毒。”

我愣了一下。现在我们已经上了飞机了,三人座,我靠窗,胖子坐中间,小哥坐过道。机票是这么排的,我们又不是什么小情侣还非得坐一起,胖子显然也是大大咧咧坐下了才发现自己隔开了我和小哥,他体型摆在那儿,想和闷油瓶换个座位确实困难。只见他缩着肚子比遭了草蜱子还不得劲儿,抓耳挠腮的样子,像是忍了很久。

“……他娘的说不定我是对着你饥渴呢,这段时间吃荤腥太少了嘴里淡出鸟,看着你的肥膘我的确饥渴啊,简直恨不得茹毛饮血啊。”

“快停止您那狂野的想象。”胖子道:“老子守身如玉,岂容你这采花贼吃干抹净。”

可惜我的想象太狂野了没刹住车,于是我捂住脸呻吟了一声:“你居然让我想象了我吃干抹净你。他娘的……这他妈还没怎么着呢我就晕机了。”

飞机加速,起飞,我一直没睁开眼睛,轰隆隆的声音里,我不知道到底是气流还是胖子的熊掌猛击了一下我的背:“先别吐,先别吐,咽回去,别毁了这风景。”

“……什么?”

——那一刻我抬起头,就看到了拉萨。

拉萨睡在云和石头里。天微微欠身将它合拢掌心。或许只有从神明的角度去看,才能明白拉萨为什么是拉萨。

藏人发辫一般的通天河来自各拉丹东山,我想象着穿过渐渐酥软的姜根迪如冰川,那河水流过玉树草原,有狗笨重的脚掌按在洇湿的低地,再翻过安纳布尔纳峰,羊和马一同侧耳倾听。金沙江。

我把头贴上震颤的窗子,仿佛有水在两层玻璃板外呼啸。

然后那棕色的山谷骤然撕裂,大块大块斑斓的血。先是蓝色,察尔汗盐湖。十年前我不知道通过格尔木的漫长公路事实上是盐桥,我只记得那里寸草不生,却不知道下面有几十米的卤水,不知名的蜉蝣悬浮其中,白色盐盖下嗜盐的微生物会给天一份缤纷的生机。芸芸众生。

柯柯盐湖是碎了的玉。那是天该有的颜色。人不该懂。所以我们开着车穿越柴达木的时候,才不会看到这些。

十年前走过的路竟是这样美的。然后是茶卡。翡翠的颜色。死亡和丛林还有魔鬼城之间,原来是这样的颜色。

到达青海湖的时候,飞机开始下降,雾气里看不清海心山。湖水是围绕海心山生成的衣袂。

我想看冰期的海心山——那是有裂纹的心脏。

“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还在,在青海湖边他把我举起来,湖面全是冰的裂隙。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疼痛,我开始哭。”

我转过头去,闷油瓶还闭着眼睛。他慢慢道:“那是1911年,我五岁。”

胖子手里的尼古丁贴被汗水浸湿,跌在膝盖上。我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深吸一口气,觉得这都是在意料之中的事。

“没关系的,我都不在乎。”我道:“那年我们路过青海湖,我不知道它这么美。”

那晚在西宁的旅馆里我们做爱。他靠着墙壁,裤子褪到脚踝,只穿连帽衫的样子有点滑稽,但他的腿型却很好看。我靠在他身上鼻子贴着他的肩头替他手淫,脑子里却全是柯柯盐湖和柴达木。在那里我差点丢了他,在那里他差点丢了自己。

那里多危险。那里多美。

我喘了一声,身子滑了下去,含住他。他的鼻息重起来。1911年到2015年,他活了一百多年,一定没有人为他口交过。他没有和别人做过。他是我的。

每次这么想的时候我都会硬到发痛。

他忽然把我提起来,我们接吻,他快射了而我也忍不了多久,于是我们倒在床上。他解开我的衬衫,他不想弄破他们,所以那些纽扣对于我来讲几乎是一种刑罚。我替他扯开他们,然后拉下他的头把那些类似于“吴邪”的低唤吞入腹中。我不喜欢他叫我名字,那样我会射出来。

我把他的头抱在怀里。我们喘了一会儿,停了停,压住高潮的预感。

“舔舔它们,”我说:“这里……”

他听话地在我胸前吻了吻,我为这顺从叹息了一声,感觉小腹紧到快要滑精。他一路吻下去,吻到右腿膝盖那里,用鼻尖蹭了蹭。却忽然停住。我呻吟一声。

他强迫自己不要想我右腿的事。我摸了摸他的耳朵,忽然觉得心脏都要被捏碎了。又觉得自己会化成一滩高温炉里的铁水,他捞起的每一把,都是我。

我把他拽起来,狂乱地找回他的嘴唇,一边脱下内裤,那里便探出来直接碰上他的勃起。

他忽然抬起头,眼睛微眯,表情像是猎手。

“不可以进去。”我开口:“明天我要见伙计。”

“……”

“……而且我也忍不了那么久了。”

我动了动。他乐意奉陪。

两根物什在他手里一同摩擦的感觉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只知道那之后我每每蜷起脚趾就会被他更狠地撸一把,我不知道蜷起脚趾这种事儿到底有什么刺激他的,不过在发现他对这个动作很敏感之后,我就用我残存的理智克服这个动作——妈的我离高潮太近了,如果再被他使点劲的话……我会失去一些四十岁该有的尊严。

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自己有毅力在即将高潮的那个瞬间推开了他,大概是因为我终于发现自己每次都比他先射实在是件太丢脸的事儿,而我又绝望地发现,想看着他射比他帮我手淫这件事更能让我失去理智。我翻身到了他身上,然后看着他的脸,冲他笑了笑:“别小瞧大叔啊。”

“……吴邪。”他淡淡道:“我一百岁了。”

他的声音太哑了。我深吸了一口气,退下来一点儿,把脸贴在他绷紧的小腹上:“那你在遇到我之前也不过是个处而已。”

我伸出舌头来,舔舐。

我爱死他喉咙深处低沉的喉音。那让我隐约觉得嘴里被塞了一根相当长度的勃起的人不是我而是他。舌头划过一道道凸起,我亲吻铃口,他忽然按住我的头,骂了一句脏话。

这次用的是德语。他已经混乱了。

“乖。乖。”我吻吻龟头:“我给你最好的。”

我含住,吮吸。

在那个瞬间他射了,然后我毫无预兆地也射了。我把脸贴在他的肚子上,浑身颤抖,然后他把我拎起来,擦去我脸上的精液。然后他忽然抓住我的脸把我贴在他的嘴上。

那是他第一次主动吻我。我刚高潮过后没什么力气,任由他把胡茬贴在我的脸上。硬质的痛。我慢慢笑起来。

“小哥,你对我,不会只是炮友吧?”

我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忽然闭嘴了。我靠,闷油瓶能知道什么是炮友吗。

吴邪你的思路能别那么娘们儿吗,他活了一百多年了还能只是为了来一发和你上床吗。你技术有那么好吗?

……不过效果上来看是挺好的。这么说起来,他娘的让我有点得意啊。

这么想着,我亲了亲他的额头:“不管是炮友还是啥,都谢谢你对我技术的认可。”

——我爱你这种话让闷油瓶说出来,还不如让我去死。

到萧山机场的时候正赶上杭州四月的雨。天气已经暖起来了,接应的伙计没给胖子带合身的衣服,他老人家就刷起流氓直接在航站楼打了赤膊,不过他那层肉实在是太油光水滑了,别人看见他都以为他披了层夹克,女士们都得反应两秒才慌忙转移视线。

我们几个都和胖子拉开了点距离,那伙计也一脸尴尬地走着。那是个新人,我以前也没怎么用过,这是第一次来接我,可能有点紧张。于是我决定让他再紧张一点:“怎么是你来了,王盟呢?”

人们都觉得王盟是我心腹,我这么问一般小鬼很容易就吓尿了。可是他的回答却让我隐隐约约有点紧张。

“小三爷您自己回去看吧,我也不好说。”

这话本身倒没什么,如果王盟处于一个睡成植物人的状态,我是伙计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老板开口。有问题的是这个称呼。我愣了愣,这家伙是在三叔失踪之后才进来的,且不说这样的新人,连老人也懂现在盘口谁是当家。他们都不会再叫我“小三爷”这个被三叔压着的名字,而是因为我的保守而叫我一声“吴小佛爷”或者“吴老板”。现在怎么我又成了小三爷?

我瞟了眼他,他表情不是很自如,不过也很快就遮掩了过去。我们坐车回家的时候,司机直接把我带回了西泠印社的铺子。虽然当了大当家,我还是喜欢这个小铺子,平常也都和王盟留在这儿,铺子后面勉强可以塞得下胖子,前提是如果闷油瓶还是愿意和我睡一张床的话。

我走了进去,发现王盟还活着,也的确在睡觉,趴在一块砚台上,石头上几个青白的活眼被他当枕头垫着。我带着一股微妙又逗乐地心思想上前去拍一拍他,却看到书架挡住的阴影里还站着一个人在翻我的拓片。

这个时候王盟忽然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老板……老板?!有客人!”

我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就看到那个翻拓片的人直起身子,那背影我熟悉得很,却又想不起来。

……这他娘的,这铺子上面还写着我的名字呢,敢情是换老板了?

我嘴里的那句“他娘的瞎叫什么呢老子才刚回来”还没说出口,就看到那人转过身来,我的烟掉在地上,伴随着王盟那清醒起来的声音:“诶?老板?老板你回来了?!诶……你二叔……二老板,二老板!”

我看到那个背影转了过来,我二叔一挥手,紫亮的扇坠打在王盟头上:“吴邪回来了,我就是二把手了?”

“不不不……口误,口误。”王盟差点咬了舌头:“老板……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去度假了吗?”

我抬头看了眼二叔,知道他是为了压住这帮人又编了个什么蜜月婚假出来,现在背后还有个不知底细的伙计,于是我拍了下他的头,说道:“知道老子回来了还敢坐在着!”

“你在的时候我不也坐在这儿嘛……”这么说着他又趴下去,紧接着看到我身后的小哥,身子猛地弹起来,看他眼睛里的惊疑,我就知道这家伙以为自己还睡着呢。只见他使劲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然后看向我,忽然有了点恍然的神色,又有点惊恐。

有些世外高人啊,归隐不久就又被叫出去,叫出去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我记得王盟以前这么和我说。

他如果知道我当时出去是干什么去的,大概现在真的在给我烧纸了。

王盟站了起来,抽出一根烟递给我,我接过来,他给我点上,才说道:“老板,度假回来就再歇歇呗,店里有我看着!”

“哟,终于说了句人话。”我笑了一下,看了眼二叔,他人已经往内堂走了。我瞟了眼闷油瓶和胖子,这两个人点了点头,我就一个人跟着我二叔走到了内堂里。

二叔坐在一张老藤椅上,那藤椅原先不是我店里的,肯定是二叔从他自己家里搬过来的,看来在我走后他来这儿看着也有一段时间了。我当时走的时候只是匆匆交代了一下几个老伙计盘口的事儿,后来因为琉璃孙那边的事也没法和家里联系,想来二叔也是为了能第一时间逮着我,才一把年纪还在西泠印社坐镇。这么想着我就有点尴尬,赶忙在他老人家对面坐下,为他倒了一杯茶。

“不叫王盟去接你是怕你放松警惕什么事儿都往外说。”二叔呷了口茶,淡淡开口:“琉璃孙的人盯得倒是紧。”

二叔是用杭州话说的。

我点了点头,回问,“他们有来找麻烦吗?”

“你这小子猜得准,咱们在杭州和湖南也算是家大业大,死一个本家老头咱们也乱不了。所以你跑得也放心。”二叔道:“龙王不压地头蛇,他皇城根的人根正苗红又怎么样,到了杭州来也不敢吭声,老鼠一样。”

我禁不住想笑,这老头抬起杠来也不是什么善茬,怪不得三叔都怕他。

“至于你……”

我呛了口水,心说我这么老了,又不是什么孩子,平常出去个几天他们也不会说什么,于是只问道:“我爸妈还好?”

“还好,我编了个理由。”二叔吹了吹藻绿的叶子:“不管你爸信不信,反正你妈是信了。”

“你说啥?”

“我说你追姑娘去了。”

“……”

“你妈挺高兴的。”

“……”

我叹了口气,捂住脸。

“你这次走,我从霍家那了解了个大概,迫不得已,我不怪你。”

我听他那口气,就自然接到:“可是?”

“可是。”二叔把扇子一合,啪得一响:“这吴家当家你还想不想做了?”

二叔的表情仍是平静的,仿佛他刚刚只是问我“今晚去不去楼外楼?”

我愣了几秒,方才问道:“有什么变故?”

二叔哼了一声:“变故是没有,变数是挺大的。我说你去追姑娘了,倒也没错。”

“……你的人在西宁就开始跟着我了?”

“不是跟着你,是跟着那小哥。”他苦笑一声:“倒也和跟着你一样,你俩睡觉都在一起。”

我抽出一根烟来点燃,压一压脑内的空白。虽然我无意隐瞒我和闷油瓶的关系,但我没想到这老头比三叔看得还紧。

“你怕别人知道我和那小哥的关系,盘口我压不住?”

“怎么可能,这太像小说了。”闻言他摇了摇头:“有钱人玩男人的多得是,现在是2015年不是1915年,你和谁上床只要你的手段够硬别人还是得听你的,吴邪,说真的如果你爸知道他这辈子都没法抱孙子,说不定他会松一口气。”

他说什么?

“在你出生以前,这个家族就陷入了一场阴谋,一个秘密。”二叔说:“我们曾经想过,如果我们这一代人在盛年的时候都死掉,是不是就可以摆脱这种如影随形的恐惧。但是我们终究还是没有逃过凡人对死亡的抵触。”

“……”

“但是生育,是可以避免的。”

如果我十年前听到这段话有可能心都凉了,但是现在我只觉得这一切非常自然,我能理解二叔的话。但我仍止不住想要叹息,即使这一切已然结束,我还是没办法回到以前的自己。这是非弹性形变。我面对我现在抗争过后所剩下的一切,会发自肺腑地笑出声音,但我也说过,这种发自肺腑并不是真正的开心。我就这么掏心掏肺地笑着,终于到了今天,变成了没心没肺。

淡然。对于一切的淡然。

“你希望我怎么做?”

二叔没有着急说话,只是呷了一口茶。

“你这次去的地方,算是对这件事的一个了断,一个结果,事情已经结束了。”他良久才开口:“你爸爸,你三叔还有我,我们中没有一个人做到这一点。我和你爸爸甚至没有试图去做,而你三叔,做了但是他失败了。”

“……”

“我们这些父辈应该感谢你。”

“二叔你……”

他抬起手打断我的话:“所以,二叔现在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算是对你能做的一点补偿。不足够,也改变不了什么,但这是二叔所能做到的全部了。”

他身子向前倾,眼镜透过光反射过后又逐渐清晰:“所以大侄子,告诉二叔,这个吴家当家你还想不想当?”

我忽然明白他在说什么。我抬起头来,那个时候的表情一定非常非常像吴邪——像是小时候在叔叔们身边,二叔逼着我背古诗,而三叔在一旁挤眉弄眼给我题词儿,那个时候我的表情,一定就和现在一样。

我承担了十年的东西,终于有人替我来抗。二叔他……和我不一样。

他微笑起来:“你把吴家的账本和拓片混在一起藏,这招是和你三叔学的?”

我缓了几秒,感觉身子渐渐温暖起来,好像卸下一个很重的包袱。好像我还只是一个作假账的小老板,好像我又变成一只菜鸟,好像我还是吴邪。还是小三爷。

“不是”我笑了起来:“这招是我自创的。”

“自作聪明!”二叔的扇子啪得打开,仿佛扇页自己挥毫泼出几个大字,他摇了摇扇坠,风生水起:“看来还得我自己重出江湖了啊。”

后来几个月,人们对二叔代替我出来当家这件事的议论持续了很久,有人说老狐狸终于架空了小佛爷,有人说是我家内乱,也有人说吴家本家分裂了,但没有谁会想到“情”字。

有时回想起来,我也觉得如果没有这次在西藏的事情,二叔大概不会生出替我当家的想法,我也不是没有事业心,当然不会轻易放弃自己守了十年的家业,如果在那十年间二叔提出他想当家的意思的话,我们两个都会尴尬。但是这次的事情彻底改变了我。

我累了。力气只够活着和爱一些人,恨别人的力气早就用尽了。至少那时,我是这么认为的。

对于年近四十的我又回到西泠印社的小铺子里坐台的事,有人看我那副乐天的表情笑我天真,也有人说我苦中作乐甘之如饴。我情愿他们都是对的。

心里有事儿身上有伤嘴里却能唱着歌的人,我曾经羡慕过,现在却真的不愿去做。虽然同样是坐在铺子里和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女高中生调笑,但以前她们叫我哥哥,现在叫我叔叔。

只有经历过一些事的人,才明白沧桑的韵味真不是什么勋章,而是对生活扬起的白旗。还好我有点纪念品。

我转头看着趴在一边睡觉的闷油瓶,穿裙子的高中生用蹩脚的方式偷拍他,我蹭到他身边,替他摆了个剪刀手,小女孩笑得特别开心:

“叔叔你家伙计真是太帅了!”

“是啊,专为你们这些小丫头找的啊,回头给他长点工资吧。”我笑了笑,俯下身去。知道他没睡,在他耳边念:“好想在她们面前做啊。”

他抬起头来,我大笑着倒在藤椅上,躲开他的一记眼刀。

还好茉莉龙团还散着香气,还好西湖还是西湖,还好你还睡着,我还可以笑。

第六十五章  西泠印社老板的日常

这么过了几天日子我才知道,胖子不回北京的诸多原因里,躲琉璃孙和他那几个相好的倒是其次,观察我和闷油瓶的日常生活才是他目前的兴趣所在。

我对着他连抽了几根烟,最后实在忍不住,说他娘的他又不是没在你家住过,那个时候咱俩的好奇心都挺旺盛我能理解毕竟咱俩也做了不少实验,可是现在他娘的……

对啊。说起以前胖子一脸陶醉。对啊那个时候咱可是把小哥拉上过麻将桌啊……他娘的现在老子还把他拉上床了呢。

庸俗。胖子道:吴邪你这是绝对的庸俗。那个时候小哥是失忆了,现在他是失足了,能一样吗?你不好奇吗?他失足?!

你想想啊吴邪,在斗里他张起灵是阎罗绕道粽子里称王,但他在地上那就是个九级生活能力伤残外加专业失踪人士,他在斗里对你有意思,在斗外他对你还能有意思吗?退一步说,他知道什么叫有意思吗?我抽着烟思索几秒。

胖子横起一条土匪腿:天真我这可是为了你好,你俩这是要过日子的节奏,下地是一对儿,在地上也得能成一双啊。试婚你懂不?你俩又不是这一辈子就在床上过了,单房事合得来怎么成?家事也很重要啊。

我被他念得心烦,回道原谅老子一生放荡不羁只会干恋爱不会谈恋爱,回过神儿来却看到闷油瓶拖着个老头鞋站在那,鬼使神差地,我就对他说了句:“小哥你帮我去买个菜吧。”

胖子噗了一声,我愣了一下,正想把自己刚说的话连串儿的塞回嘴里去,却看到闷油瓶拿起连帽衫,不咸不淡地问了句:“买什么?”

我想象了一下闷油瓶出现在菜市场的样子。妈的不行我都要硬了。但是嘴上却没停下来:“有鱼有肉四菜一汤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和胖子默默看着闷油瓶穿鞋穿衣服然后慢吞吞走了出去。几分钟后我才回过神来:“胖子……我刚刚给小哥钱了吗?”

胖子捂着脸诶哟了一声:“祖宗诶,快去追吧。”

跑出去的时候我还想着他娘的闷油瓶伤残总不会伤残到这个程度,以前想买什么东西还知道问我们要钱呢这次……我操,这次我还真是给过他钱!我们回来的时候在机场里他曾问我要了二十块钱去买水,萧山机场一杯水十六块,他兜里一定还有四块钱。

“胖子……你觉得他对现在的通货膨胀了解多少?”

我冷汗直冒。

胖子沉默一下,道:“我年轻那会儿,四块钱倒是够吃好几顿红烧肉,说不定相好都能钓上一个。”

我俩合计了一下,觉得这事儿要糟。

我俩跑到玉泉那边的菜市场找了几圈都没找到,这下我才真着急了,额头上出了一层汗。我对闷油瓶失踪这件事真的是特别敏感,胖子一看我的样子也有点不淡定,但是他稳住了情绪,道:小哥在道上是熟脸,你也不能随便给你伙计打电话,不过可以打给王盟,这小子傻,还能信得过。

我想想也是,结果店里的电话刚一接通对面一开口我就愣了。

“你在哪?”

“小……小哥?!”

“你说的东西我都买好了。”

“……”我抓紧电话:“你确定是买的吗?”

挂了电话之后胖子的眉头都快拧爆了,我俩对视了一阵,在他开口准备说什么的瞬间,我扬起手示意他闭嘴。

但他嘴还是没闭住,“天真,小哥他……不会惹上什么人命官司吧。”

“……”

“去年不是还有哪的瓜农被打死了吗。”

“那是City God好吗!”

“什么告不吿的,不就是城管吗,说那么洋气。”胖子骂了一句:“City God,小哥还是ZongZi God呢。”

“……”

“他出去的时候有带刀吗?”

“别,您别说了。”我扶住额头:“我不想回忆。”

回去之后王盟正蹲在铺子口收拾一条鱼。我打了个激灵,听到胖子在后面喃喃“他娘的鱼贩子都架不住……”之类的话。我走进铺子里,看到闷油瓶坐在藤椅上看天花板,旁边几个塑料袋里都是菜。蘑菇,白菜。花菜。西红柿。还有四季豆。还有一块猪肉。

“不会是人肉吧。”胖子半开玩笑在后面说,我拿胳膊肘戳了一下胖子,走到他身边,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你带钱了啊。”

“嗯。”他淡淡说:“四块钱。”

我语调尽量平静,毕竟人都回来了:“那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

“卖菜的阿姨送给我的。”

我在写接下来闷油瓶跟我讲述的事情的时候,一直都觉得上天对人还是不太公平的。因为后来我和胖子都曾经用同样的方式去买菜,可是他妈的,每次都被当成变态。

闷油瓶花两块钱坐公交到了玉泉那边,到了菜市场,他的双眼迷茫而忧郁,估计那个时候他正思忖着两块钱到底怎么能买到有鱼有肉四菜一汤。总之那个时候,他思索的神情太过深沉,和菜市场里挑菜的大妈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于是一位卖菜的大妈被他盯得有点娇羞,心想诶呀小伙子你看什么呀西红柿都脸红了,于是害羞地向他搭讪。

小伙子你要买什么呀?

闷油瓶觉得自己一定买不起,就没说话。

大妈这下有点疑惑。于是问道小伙子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闷油瓶摇了摇头。

大妈这下明白了。得。好少年身残志坚话都不会说还出来买菜哪家的妈这么狠心诶哟喂小伙子长得真帅。

这么一套脑回路下来只剩下“小伙子真帅”那句还留在脑海里。

千言万语回荡成一句话,在胸腔里形成非常爽朗的和音——“来,阿姨给你拿菜!”

闷油瓶适时掏出兜里两块钱示意自己没有钱。

大妈的心都要化了,“诶呀小伙子呀这顿就当大妈请你好不?”

闷油瓶把钱收回口袋里,默默地想,回去的时候可以坐公交了。

我把烟戳进茶水杯里。胖子在旁边憋笑憋得都快成个球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和白痴似的半张着嘴,赶忙合上,又问道:“那、那鱼呢?”

“湖里抓的。”

“天真啊,我觉得吧,小哥比你会过日子。”胖子咧着嘴感叹:“真的。”

第六十六章  败局一手

后来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叫闷油瓶出去买菜,不过会给他带够钱。我当然还记得他在西沙时装成张秃子那叫一个舌灿莲花,他现在这个样子只是因为他太懒。

他装睡是因为他懒。他发呆是因为他懒。他只穿连帽衫也是因为他懒。

一开始出去买衣服什么的我都会遵从他下斗时的那套行头,啥时候都讲究一个韧度结实度,后来渐渐发现其实你给他买什么回来他都穿,他自己根本不在乎这个。

我想起在巴乃时候的小鸡内裤,心说他娘的这东西他都穿,那是不是买个比基尼回来他也穿。

这么想着,我就抄起一条丁字裤塞在购物筐里,和我逛超市的胖子眼尖看见了,吹了声口哨:“兴致不错啊。”

现在我们三个都挤在我那铺子后的小公寓里,三个男人之间不怎么讲究,衣服扔在一起洗,洗完之后就堆在洗衣机上,从浴室里出来就可以直接穿。这次把衣物烘干后,我不动声色地把那条丁字裤放在了闷油瓶的那堆衣服里,心想,反正你穿了是我占便宜,你不穿内裤……我更占便宜。

那天早上他洗完澡之后穿没穿我是不知道了,我睁眼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打了个哈欠抬起头一下子就愣住,看着眼前坐在我床头翻书的人呆了几秒,笑了:“花儿爷,从丽江回来了?”

他哼了一声转过脸来,我才发现他上了戏妆。他穿着男式西服,却画了青衣的妆,错乱的美感。

“你不怕我带着面具?”

“我现在可不是什么当家的,除了发小没人愿意来找我。”我摸到床头的烟:“而且花儿爷的风骨啊,谁能仿得出来。”

“哟,承蒙小三爷夸奖。”他这么说着,把一个什么东西抛给我:“我来是让你帮我看两天这东西。”

我凌空接住,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那是一枚印章。

“小九爷,这可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

解家的那个印章,有了这个唯一的印章,就可以从世界各地的银行中,提出解家储备的古董,解雨臣的经营理念和经营翡翠的理念很像,现金是不重要的,在古玩拍卖日益火爆的今天,控制源头的数量和控制拍卖行,囤积精品才是经营的核心。

和那些土豹子不一样,解雨臣是阻止中国国宝外流最大的功臣,大量未现世的国宝,都在解字底下的恒温恒湿,空气隔绝的真空保险柜里。解雨臣也是藏宝于民这个概念的开创者,他不信任现有体制的文物保护制度,宁愿把这些国宝散布于民间。北京第一个藏宝俱乐部使用基金形式管理,也是解雨臣创立。

一个小孩子,如果撬动巨大的商业帝国,控制这些穷凶极恶的人,是因为他用信仰几乎垄断所有的巨型交易。

这个特制的,会根据时间精确到秒变换图形的印章,和那些银行对应的数据库体系对应,无法复制,全世界只有这一个。

我把东西握在手里笑道:“黑瞎子虽说也在我家的盘口做外快,你也不用上这么多彩礼吧?”

他笑了一声:“他哪值这么多钱,我这次来,是为了秀秀。”

我把东西握在手里笑道:“黑瞎子虽说也在我家的盘口做外快,你也不用上这么多彩礼吧?”

他笑了一声:“他哪值这么多钱,我这次来,是为了秀秀。”

秀秀?我沉默了一会儿,把玩着手里那枚印章:“解家和霍家的关系我一直不懂。”

“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说起来当年霍仙姑可是和狗五爷有那么一段,我爷爷不淌这趟浑水。”

我叹了口气:“当年我爷爷可没帮霍老太,她能成了当家还不是你爷爷在后面稳着?”

“也对,也对。”小花点点头:“所以售后服务要做好,她孙女也是由我来保。”

十年前霍老太死去的事情让霍家乱成一锅粥,本来霍家这种母系氏族,在霍老太上位之后她的姐妹们都陆续嫁到国外,已经不算本家人,和本家的关系也都只剩业务上的往来,然而那次霍老太的暴毙却让所有人都找到了争斗的理由。

除了霍秀秀,霍老太还有两个孙子,别人都叫他们“大霍害”和“小霍害”,本来有小花在中间调停还尚且能平安度日,可是那次琉璃孙的事情小花闹得大,可能霍家那边有人以为小花出事了,现在开始两个哥哥也不把秀秀放眼里了。

只是这次竟是这般不稳,严重到小花要带着解家的家当来杭州?

“小花,你不会是……”

他看我一眼,懒懒回到:“你想得没错,我是要杀掉大霍害和小霍害里的一个。”

“……”我愣了一下:“为什么不两个都杀?”

倒不是我冷血,这是和小花交流的惯性思维起了作用。以前我觉得小花对人命太草率,但后来我发现他所做的一切狠绝都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家族留条后路,而那些后路往往被证明是必须的。所以当小花说要杀某人时,我已经逐渐习惯地知道小花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杀掉不行。

只是我说出这话来倒是头一次,小花有点讶异地看了我一眼:“不是不想杀,是怕杀不了。”

大小霍害是两个阵营,杀了大霍害并不意味着杀得了小霍害,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我又摔回了被子里,看着天花板,问道:“秀秀知道吗?”

“她当然不能明着拜托我,也在犹豫,算是默许吧……”

“你说她在犹豫。”

“……”小花:“她人生的一半儿时间,都有霍老太罩着她,她当然会犹豫,以为在那种家里,还可以借着亲情说话。”

“所以她人生的后一半时间里,是你罩着她,却准备让她知道人心的残忍?”

他苦笑:“我可没有霍老太那么强大。”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杭州的五月天气泼了墨,不大好看的灰。很大却无声色的雨。

我淡淡开口:“小的时候你们俩最爱吃冰糖葫芦,经常一起跑出去买。后来有次我买给秀秀,她说太甜,戒了。”

“……”

“二爷爷喜欢海棠,教戏时总叫你把旦角儿唱出个满室海棠花。”我把玩着手里的印章:“她在院子里种一株西府海棠。”

戒掉糖葫芦的时候,西府海棠也铲了。

“吴邪——”

我打断他“——我想问的是,你替她做到这个份上,是因为你愧对她?”

戏妆很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爷爷说的,人的关系就是一个棋局,我在秀秀面前只走错过一步。

他慢慢展开一个绮丽的笑,“吴邪,当哥哥这种事,的确是会上瘾的。”

那天小花把印章扔在我家,看起来他似乎不是很在乎这个东西,于是我也不在乎起来,随手一扔扔到床头的一篮子原石里。如果解九和我爷爷看到我们两个这样,大概会气死。

“为啥不让黑眼镜帮你看着这东西啊。”虽说是不在意,但一个值三百亿的东西放你家里你也会睡不好。

“他看不住。”小花不屑地说。

我大为感动:“你这么看得起我?”

“吴邪,你不要自我感觉这么好,都让我舍不得说后半句话了。”他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你有张起灵呀。”

大小霍害五月都在杭州参加一个文物展,毕竟在台面上也算是文化鉴定人的后裔,好歹是名流,这样的展子虽说就是一个假大空,但也不得不参加。当然,这也是霍家和很多上流人士拉拢关系的好机会。小花想在杭州结果了他们,也大概是不想过多牵扯到自己家。看他那样子,大概是只身一人。

都是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得自己出马,解九看到了也会觉得丢脸吧。老九门新秀还不如以前老九门的一个小头目。

不过就是因为这样一个权力不再耀眼的世界,花儿爷才是花儿爷吧。

“这次的对手不一般啊。”我躺在床上慢慢呼吸着:“你准备怎么去会会他们?”

“当然是要唱出好戏咯。”

小花是只身一人来的,和他一起到达我家的,只有二十九套戏服。那戏服他视若珍宝,算是他唯一不可舍弃的家当。

小花在外面煮茶,一边戏弄王盟。我点了一根烟坐在里间的沙发上,对面的阳台上那二十九套戏服女蟒。一阵风过去,衣服里住了鬼,颤颤巍巍又桀骜的舞。

小花端着茶走进来,我猛吸一口烟,道:“唱霸王别姬吧。”

小花在我身边坐下来:“那戏里的剑不是用来杀别人的啊。”

“杀人诛心。”我呷了一口茶,六安瓜片:“诛得是自己的心。说起来,你有亲自动手杀过人吗?”

“……”

“没关系啦,到时候我会保护你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哥哥可是会上瘾的啊。”

文物展是在京杭大运河的刀剪剑博物馆里进行的,那之后按照我们的要求,馆长邀请了霍家两兄弟吃饭,席间两个人说着各种客套话,彼此都灌了不少酒,饭后馆长把他们带到了拱宸桥边的一处茶馆。虽然是个景点,上面也有布置一个给游客表演的戏台,但今天不是公休日,人也少得很。我提前先包了场,这里并没有外人。

我在厨房里坐着,伙计们已经都被王盟打发走了,我升起火来。王盟看到外面的霍家人忽然有点害怕,问我:“张爷不在,咱们两个真的能行么?”

“他解雨臣点名让你张爷在家看着他那点家当。而且这事儿危险不危险,多他一个少他一个没什么差别。”

“老板你这话口气也忒大了吧……”

我把紫砂壶一放,啪得一声响:“看戏嘛,要得就是这个气势。生生死死都在台上一个眼神儿一个动作的事儿,要是怕了,可就演不好了。”

厨房在戏台和观众雅座的侧面。透过木板的缝隙我看到霍家的两个兄弟离戏台很近,正在喝茶。

“话说回来,小花这儿有这么大的动作,黑瞎子到底死到哪去了?”

我说了一句才想起来身边既没有胖子也没有闷油瓶,两个人都在家里呆着呢,我走的时候两个人都还没睡醒,我撇了撇嘴,叼了一根烟,没有点燃,只是解解馋。

“王盟。”

“……啥?”

“你和黑爷关系不错吧?”

“……”

十多年前从广西回来,我把王盟从派出所领出来的时候,听过他念叨黑眼镜的名字。后来我知道在我们去巴乃的时候,黑眼镜带着三叔给我的口信来杭州找过我,又拉着王盟夺命连环生死时速后来还因为在高速路上闯关进了局子(据说王盟的钱都被黑眼镜花光了),从那之后王盟才真正觉得我入了黑道,觉得我可能时时刻刻都会死——跟上黑眼镜这种人,能不死吗。

黑眼镜觉得我和小花关系太近,如果他向我打听小花的事难免会暴露自己,所以这次小花来杭州,他要想知道小花的动向而又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话一定会联系个我身边的人——有可能就是王盟。我一看他那表情,还真被我给猜中了。

“你小子,是不想要这个月的工钱了吗?”我狠狠拍了下他的脑袋:“快说!黑眼镜那边什么情况!”

“……他似乎也是刚知道花儿爷跑到这面来,似乎还挺着急的,他说有些事他还没查明白,霍家的水很深,让我看着花儿爷。”

“……这种事你怎么不和我说?你能看得住解雨臣吗?”

“我哪知道黑眼镜让不让我说,得罪了他会死吧?”

我愣了几秒,骂道:“你倒是忠心!得罪我不会死是吧?!”

小花从云南回来为了掩人耳目,并没有回北京,而是直接来杭州的,他们家那边如果和霍家还有什么事端的话,这事情就麻烦了。

“这次是不是有点太鲁莽了啊。”我拍拍头,心说要不要给二叔打个电话叫两个伙计过来,却听到外面散板一响,小花的鹅黄女披亮了亮。

戏已经开始了。

我知道小花最喜欢的一出戏是霸王别姬,最喜欢的电影也是霸王别姬。他喜欢张国荣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后来我们多年没见,再次一起行动的时候,他已经长成了这般风华绝代的面容,一把程蝶衣的风骨。桀骜不屈。

过一会儿他会抽出霸王腰间的剑,刺向一个人的咽喉。有几秒我看着台上忽然觉得,小花有可能会把剑刺向自己。就像那部电影中,风里雨里的程蝶衣。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小花。”

在他举起剑忽然跳下舞台的瞬间发生了很多事。

比如突然破门而入的黑眼镜,比如他那一把剑直刺向霍家兄弟的面门又收了回去,比如造成那剑停顿的是霍家兄弟从容拿出的枪。比如我站在那里无法动弹,小花保持着举剑的姿势,冲后厨的木板瞟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在他举起剑忽然跳下舞台的瞬间发生了很多事。

比如突然破门而入的黑眼镜,比如他那一把剑直刺向霍家兄弟的面门又收了回去,比如造成那剑停顿的是霍家兄弟从容拿出的枪。比如我站在那里无法动弹,小花保持着举剑的姿势,冲后厨的木板瞟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这年头把霸王别姬唱出一股杀气来的,总不可能是二爷爷。”大霍害笑了一声,“那么就只有花儿爷了。”

小花看了眼在门口僵住的黑眼镜,又把眼睛瞟回来,笑道:“看来你们也有两把刷子,知道今天这场戏唱得不是别姬而是鸿门宴,怎么,这才几个月不见,这口气里就有一股子铜臭味儿。”

小霍害看到小花只针对自己哥哥,便还是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示意手下不要乱动,他没自己哥哥那么淡定,手心里头已然全是汗,洇湿了砂质的陶杯。

我心说我加上小花和黑眼镜打他们两个应该还是能撑得过去的,却看到黑眼镜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身形里都透着一股沉重。

那个馆长和演霸王的演员现在已经缩回后台里去了,剩下的几个伙计全是霍家的。和小霍害不同,那霍家大哥似乎知道小花会来袭击他,但为什么他的伙计似乎没带什么武器? 是因为太过胸有成竹吗。

我背后起了一阵冷汗,忽然想起黑眼镜说的,有些事他要查一查。

——解家在北京一定出事了,而这事和大霍害有关联。

我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在厨房里找能当做武器的工具,最后发现这里连把菜刀都没有,唯一看起来有可能能伤害人的工具是一把茶刀,前提是我能把这玩意儿戳中敌人最脆弱的眼睛的部位。还有就是王盟的诺基亚,但他似乎不是很愿意把手机贡献出来。

“——不知道四九城里的变故,不如就让我来告诉您吧。”

我听到这句话猛地抬起头,看向屋外,只见大霍害正笑着,枪一颤一颤对着小花。小花不动声色,眼神却变紧了。

“花儿爷,琉璃孙那老头有一幅画,那画上画的可是你呀。”

“……那又如何?”

“那幅画啊,现在京城里可人人知道那是幅地图呢,琉璃孙那老头把那画解读出来了,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花儿爷哪里得罪了他,他可是一点也不想替花儿爷保守秘密。

“保守……解雨臣是作为工具,作为一张活地图被养大的,这个秘密。”

霍家的男人耸了耸肩膀。

“和你同辈的解家外戚可是很生气啊,明明是个工具而已,竟然掌握了解家这么多年。啊,不管是借口还是什么,至少还是有人愿意帮助他们的,比如说我。

“解雨臣,你觉得你还有家吗?他笑了起来,手指缓缓扣住扳机:“解雨臣,你的出生,不过是场骗局而已。”

在那个紧张到几乎断弦的刹那,我听到手机铃声响了起来。隔了几秒,我看到王盟煞白的一张脸。所有人的视线全部转到了我们这面。

我从王盟颤抖的手里夺过他嗡嗡作响的诺基亚,一手拿着茶刀,从后厨里走了出来。小霍害明显认出了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动作。我一边死死对视着他们,一边尽量保持着波澜不惊的表情,但事实上,我的耳朵已经快被诺基亚的铃声炸出一个洞了。

几秒钟后铃声结束,但过了不出三秒,铃声又响了起来。

我看到黑眼镜对我做了一个不易察觉的手势,我叹了口气,示意小霍害不要紧张,让我他妈的先接个电话。

大霍害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放免提,让大家都听听。”

“行。行。”

我接起电话来。那个瞬间我知道我又一次小看了解语花。

我听到闷油瓶的声音从电话那一头响起:“告诉解雨臣,来人都清扫干净了。”

一时间,大霍害看起来毛骨悚然,而小花无法抑制地爆发出一声笑。我看到黑眼镜恍然的眼神,然后他一闪躲过霍家伙计的攻击,冲过来,举起一把枪。

这是一个局。声东击西。

小花把印章放在我家铺子是为了引霍家的主力去攻击我家。解家一定有人在我家附近埋伏着,而胖子和闷油瓶留在家里足以击破霍家几个棘手的筷子头。他从未想过自己动手杀死大霍害或者小霍害,这里的战场只是为了牵制——对,他带我来这里,从没想过是让我保护他。

他是为了保护我。

他带了三百亿家产放在我的铺子里……为了那三百亿,你觉得霍家会派去多少精英?

大小霍害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带青。我看到小花轻而易举地掰开大霍害拿着枪的手,把枪扔在一边。他脸上的戏妆未褪,仿佛虞姬还在演着生死,演着一场步步惊心的棋。

“你以为解家的当家只代表血统和身份吗?”小花,解雨臣拿着刀逼近霍家的男人,巧笑倩兮:“解家人做事向来严谨,我们只信能力。

“或许我的出生的确是个骗局。

“但我有能力,让你们的出生变成一场败局。”

那天小花并没有杀死大小霍害中的任何一个。但不出他所料,霍家的两兄弟看准了他从云南回来的契机,知道他身上带着那枚印章,这次几乎把家里所有的人都带到杭州,暗度陈仓,想要来个突袭。

小花从没想过要真的亲手杀死他们,仔细想想也的确是,怎么可能解家当家杀死霍家人。我摇摇头,觉得前前后后,这次又只有我一个人被骗了。不过这次的确狠狠打击了大小霍害的势力,比起杀死他们中任何一个,这次的一网打尽确实能更好的帮到秀秀。

在回去的路上是我开的车。虽然小花这场戏做得胜券在握,但是后视镜里,我看到黑眼镜一直紧紧握着他的手。

回去之后我看到胖子坐在铺子门口打瞌睡。我走进去,意外地没发现什么血腥的东西。闷油瓶坐在柜台前正观察那一篮原石。看到我们回来,便伸手从里面拿出那枚印章,抛给小花。

他没受什么伤。过了一阵后,小花才开口:“我还以为知道我把敌人引到张起灵面前,吴邪你会打死我。”

“……”我叹了口气:“快四十的人了哪有那么矫情,担心他还不如担心我自己。小花,你真的不在意解家内部的动静?”

小花摩挲着手里的印章:“我说过了,我有能力。”

“那就好,那就好。”我坐下来,抓住闷油瓶的手,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在发抖,于是我笑起来:“你终究是比我年轻一点儿。”

“不对,我也老了。”小花摇了摇头:“你有太多牵挂,我只是比你无所谓一点儿。”

那天我想,我们几个见血见泪的故事,骗局败局,也该在那一出霸王别姬里收场了。小花和黑眼睛坐当天晚上的飞机回北京,我没有意图挽留,只和两个人默默喝了几杯酒。

晚上的时候喝得有点多,本来是个很萧索的心情,却有点喝嗨了。回来的时候看到闷油瓶还坐在铺子里看店,觉得他乖极了,忍不住又想要感谢上天还把他留给我。我走过去企图上下其手,环住他的脖子,叫了一声:

“大张哥。”

“……”他不动声色:“瞎子告诉你的?”

“你怎么还有个这么土的名字啊张起灵同学,大张哥,你怎么不直接叫章鱼哥啊。”

“那么,就算是被我吃掉,也是没办法的事吧”真是最喜欢这一页了!

第六十七章  任白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身上的感觉真的不是一个腰酸背疼就用万通筋骨贴可以解决的。我醒得特别早,是疼醒的,后来发现闷油瓶醒得比我还早,旁边还有胖子,然后我才知道昨天半夜我开始发低烧。闷油瓶一直没说话,胖子一直都是一副被驴踹了的表情,也不知道是脸肿了还是怎么。后来我才明白过来,昨天晚上妈的我声音有点大,胖子听了场360度立体环绕的GV。

他年纪大了,受不起这个。

我也有点尴尬,看见闷油瓶黑着一张脸,心说这果然是昨天给做狠了。那个时候在斗里身上本来就有伤没什么感觉,现在他妈的倒能体现出来骨质疏松了。我看他那个样子,反而觉得自己更丢脸,好好一大男人怎么上个床就能上出病来,这样……别这样他以后不碰我了……

……吴邪你能再要点脸吗。

我咳了一声别过脸去,说:“我没事儿。”

结果话一出口嗓子那叫一个哑,胖子一皱眉头就摸我额头,道:“他妈的,嗓子都烧哑了,不是得打吊瓶吧。”

我不耐烦地扯开他的手:“我哪有这么弱,昨晚上喊哑——”

我忽然噤声,老脸一红,看到闷油瓶呆呆地看着我。

他妈的这小子昨天可不是这么呆的。我哼了一声,心说,装,再叫你装。

胖子看我俩之间气氛有点微妙,估计想起了昨天在客厅里也听到的动静,隔了一阵,就吞吞吐吐地说:“天真啊,我,我准备回去了。”

我愣了愣:“为啥?”

“……”胖子抓耳挠腮了半天,最后特诚恳地说:“我晚上睡不好。”

“额……”我无言以对:“那你多会儿走?”

“我定好了,今晚的飞机。”

“我操,你也不用这么急吧。”我咳了一声:“今天晚上我们肯定不会——嗯——”我收住声,把要说的话咽回去:“嗯——走这么急,怎么着也得送送你。怎么着?哥几个去乐一乐?”

胖子露出一脸特尴尬的笑:“不、不用了,和我还客气?”

“和你最不客气,走吧,去嗨一下,咱们回来还没嗨过呢!”

胖子看了我一眼,苦笑道:“看来的确不是啥内伤,嗓子的确是喊哑的。”

中午我们从楼外楼吃了饭,到了丝绸博物馆下面的一家KTV,据说这里歌特别全,我们照顾胖子这个七十年代新一辈,开头就先点了几首风里飘来雨里去的老歌,没想到唱到情深处,胖子他又多点了几首邓丽君,打开原唱就痴痴地看,说邓丽君是他女神。

眼看着这样怀旧下去闷油瓶都得点首定军山什么的来重温流金岁月了,我赶紧插了一首歌,结果刚唱开就被胖子吐槽:“你怎么这么老土,这年头谁还唱张震岳?”

“你妈的,这叫气氛,气氛好吗?!”

年轻的时候热气氛我就爱点爱之初体验,别人说我唱得特别贱,我说老子走的是学术雅痞路线。胖子听着听着也听高兴了,自己站起来在那扭,闷油瓶当然不会嗨,这种时候我也不会强求他,只是一个人自顾自地唱。

我这个人属于慢热型麦霸,一开始胖子一下子自己点了十五六首在那儿鬼哭狼嚎,我唱开了之后也把持不住了,开始和他抢麦,结果发现我俩想点的歌居然他娘的差不多。

我心说好歹老子他妈的比你年轻十岁,怎么能和你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品味一样,他也嫌弃我,骂道我说天真你他娘的能不能矜持点,MV里那女对着摄像头搔首弄姿的时候你他妈的连蛋都没长全呢,而且小哥还在那儿呢,能别唱得这么风骚吗?!

我说你唱你的阿庆嫂去,别和我这儿瞎掺和。

结果就一边吵一边唱唱了俩小时,我唱出了一身汗,身子有点虚,嗓子却很奇怪地不哑了。我喝了一口水,看了眼歌单,《任白》。

声音一响起来我就拿起麦克风,胖子立马拿起另一支,道:“许志安的歌你敢跟老子抢老子和你没完!”

“你娘的,那首歌是老子点的。”其实我也不知道那首是不是我点的“而且我怎么不知道你喜欢许志安?”

“他老婆是我女神,唱这种歌的时候,有种和郑秀文面对面的感觉。”

我正要骂回去,却突然语塞,胖子那边也突然屏住呼吸,因为我们看到闷油瓶从胖子手里抽出话筒,淡淡说了一句:“是我点的。”

……我操。

刚刚我和胖子一直插歌,可能闷油瓶早就点好这首歌了就一直被压在下面。这下我和胖子全哑了,紧张兮兮地听着任白一开头的旋律响起。单音的琴。

许志安深吸一口气:自从遇上便已看穿今生恋爱结局 / 美得举世仰慕 如此叫做缘份……

我才想起这首歌是粤语歌。

他开口声音那么轻,那么沉,像是一声叹息。

我呆呆地看着胖子,胖子冲我猛甩头,对口型:看我做什么,看小哥啊。

我转过去,看着他,感觉自己可能烧得更重了。

(自从面对为你我祝福的观众发誓 / 与你终会化蝶 如此叫做名份)

他没有看我,他闭着眼吗?

(但求越吻越吻得深 / 为你哑忍退让礼遇体贴热情尽责 / 守护与关心)

守护与关心。

(——不想你有泪流下染污一生)

一生。我呆坐在那里。听不清他的声音。一生。

(就期待三十年后交汇十指可越来越紧)

他三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

(愿七十年后绮梦浮生比青春还狠)

他七十年后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以前不会想,不敢想。然而现在却可以去幻想我们两个几十年后——

(然后不改装修格局情调 / 长住旧居 平静地过日 / 来怀念完美戏份)

我们老去。

(宁愿终此生所建立成就全幻灭似风 / 懒重温)

……三十岁时眼角有细碎皱纹的样子。

(愿情义感动人类要相亲爱比传奇仲真 / 若一日能被大家纪念 /只因感情深)

七十岁时牙齿掉光头发白透的样子。我们老了,坐在西湖边,带着帽子。

(唯愿终此生所建立成就 / 全部是你相关 戏份)

他的,我的,一生。

我看着他,看了一阵,突然把脸埋在手里。他走过来轻拍我的脊背。我擦去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的什么,抬起头来,抓住他的手。

“我们能一起变老真是太好了。”

只有那一刻我才会想起,我们要过一辈子了。

找到便是找到了,要一起老去了。

又很快昏睡过去,只觉得又热又舒服,心里头都软了。我转过身去抱住他,哼了几声。

从那一晚开始,我们相拥而眠,一不小心就这么睡过了一辈子。

第六十八章  老无所依

有时我在睁开眼睛前,我会想,或许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是个精神病,我现在在医院里,没有斗没有粽子没有血尸没有什么老九门,也没有闷油瓶。

伴随着这样的念头深呼吸几口气,然后我睁开眼睛看到闷油瓶圾拉着拖鞋从我面前缓缓走过,冲我迎面扔来一小包生煎或者虾肉小笼,我会想要感谢一下神明。

二叔和我爸相继去世后,我就重新出来撑着吴家的盘口,前几年的时候,有几次因为闷油瓶的关系和店里的几个老伙计闹得很僵,当时我就发了火,当着许许多多底下人的面真真正正地发火了。

“这是我吴家的产业,我想让他败在谁的手上,就败在谁的手上。我今天到这里来,不是来求你们同意这件事情,而是来知会你们一声。 谁要再敢对张爷说一句废话,犹如此案!”

说着那句话我拳头就下去了,后来想想觉得挺不值,那么大年纪了,那一拳头让我的手废了整整一个夏天,而且当时蠢,用的是右手,现在写字也会哆嗦。

后来……后来那几个伙计死了,看到过那次争执的小伙计变成了新的老伙计,他们闭了嘴,就没人再说我和闷油瓶的关系。

于是我睁开眼,看到闷油瓶从我面前走过去,微微有点驼背。不是因为他老,只是因为他太懒了。

我们没能一起变老……变老的是我,他一直还是二十四五的模样。

等我们这一代人都渐渐不怎么下斗之后,有新人来到杭州,看到闷油瓶和我,都觉得我养了个小白脸。再过几年就有人觉得,不是什么小白脸,算算年龄,大概是我的私生子。

对这种谣言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后来有一天觉得不对劲,是因为闷油瓶。

有天我醒来发现旁边没人,起来来找,发现他坐在外面的竹椅上。我走过去看了一眼他的脸,心脏猛地一抽。忍住冲动,我发出几声笑,问他:“脸是怎么了?”

乳胶吹皱的脸上全是皱纹。一夜之间的苍老。

“这是什么?角色扮演?小哥你还好这口?”我摸着他的脸:“你得等我吃片钙片……”

“吴邪。”他抓住我的手,抬头看我:“这样好吗?”

“……这样不好。”我说“太老了,我还没那么老呢。”

我捧着他的脸,一个劲儿地说了很多不好。说他这样都不帅了。不好。不好。

我抱住他,深吸了几口气,不知道怎么的就哭了。我捂住脸,看见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迷茫的眼睛,转头就掉了泪。

“不好。这样不好。”

小花和黑眼镜每年都会来杭州和我们一起过年,胖子也是,有时讲到岁月,讲到过去我们会忽然语塞,看到闷油瓶那张与过去别无二致的脸,我会想大概错的不是他。错误的是时间。

我明明还没怎么看清他的脸,为什么这一辈子就要过去了。而他的一辈子还那么长。

那天喝完酒,胖子看着西湖水一直沉默。西泠印社的门都关了,黑色的草木,沉静的湖。

“你还记得当时在穹窿银城里看到的服用尸蟞卵之后的张家人吗?当时我们以为小哥是唯一的成功品。”

“……”

“后来我想,当时怎么那么乐观,每个人对尸蟞卵的反应时间是不同的,霍玲服用后几年就尸变了,文锦是二十年,小哥他……他有可能,只是还未开始而已。”

从那以后我便也开始睡不着。晚上看着他的脸,担心哪天他会突然开始尸变。

胖子或许当时就感知到了什么,因为在他说完之后不久,尸变就开始了。

整晚整晚,我抱着他忽而滚烫忽而冰凉的身子,沉入岩浆或者挣扎着浮出冰冷水面,我握着他仿佛握紧一缕游丝般的生命。又像是抓着在贡嘎山上呼啸而过的马,他跑得那么快,他要去哪里啊。

不像去赴死,倒像往天涯。

小花他们都赶了过来,他们煎了各种各样黑色的药给他灌下去,往他身上贴各种各样的符咒。蓝色。红色。硫磺味。朱砂。我抱着他,什么都不管,这样就够了。

哪一副药起了作用我不知道。只是几天后,他满身冷汗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还记得我。

他说你是不是好几天没吃饭。

我应了一声就睡了过去,后来再醒来的时候看到他坐在我身边。看到我醒来,他忽然捂住眼睛。这就够了。

黑眼镜对我说,哑巴不是长生者,这次尸变我们硬是把他拖了回来,他的身子正在衰弱。

……他在变老?

……不,他在慢慢死亡。

我愣了许久,才慢慢地答:

没关系啊,因为我也在慢慢死去啊。

“老了的时候,因为没有孩子,就去一家好一点的养老院。如果护工欺负我,你就要帮我吓唬他们。你就说你是我的儿子,小护工肯定会喜欢你,那样他们就会对我好一点。我不会寂寞,因为小花,还有黑眼镜也会在,我们会一起打牌。”

说这话之后,仿佛没过多久,我就到了要进养老院的年纪了。

我走不动,不知什么时候,拐杖变成轮椅。他推着我晒太阳。

做护工的小姑娘梁湾会对我露出两只可爱的虎牙,叫我吴爷爷。私下我知道她是地道的北京胡同妞,喜欢叫我老吴。她大着胆子偷瞟一眼闷油瓶,脸有点红。

“如果我们从在一起那时就有孩子的话,现在也该那么大了。”我看着那孩子的背影,觉得很满足。

就姑且稍微承认一下自己老了吧。我笑着叹息:“我这一辈子呀,真的是老无所依。

“如果我死掉的话,你会拿着我的财产去找那个小姑娘梁湾结婚吗?毕竟你这么穷,不搞到我的钱人家肯定不会嫁你,那你得首先哄着我让我把遗嘱写好……”

闷油瓶推着轮椅的手停下来,低下头:“吴邪。”他轻声说,“老无所依的人是我。”

谁留下来了。谁活下来了。到头来,却是一个人了。

我看着阳光,渐渐觉得眼前迷离起来,喘了一口气,笑起来:“老无所依的是你,老吴所依的……的确是你啊。”

我哆嗦着手给他写情书。替他标榜了个荣誉称号,叫作老吴所依。他拿着那张老头儿递给他的小纸条半天没说话——那时我已经病得张不开口了。他在我面前坐了一天,有医生进来,轻声喃喃他的孝顺。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他便下了决心要和我一起走。

后来我也渐渐糊涂起来,偶尔能说话的时候,会拉着梁湾的手指着闷油瓶的鼻子说,他人很好,他会每天给我买生煎包吃,他会做西湖醋鱼,将来让他也做给你吃。小姑娘红着脸应承下来,但再后来我说话就没人能听懂了。我说他好,他自己也听不懂了。

我用手在他掌心写字。老吴所依。我的依靠。

他握着我的手,却怎么也不肯说话,仿佛和我一起病了。那时他的身体也不太好,只是我太虚弱了,没有注意到。

我睁开眼睛。又闭上眼睛。握着他的手,张开嘴舔舔掉光的牙齿。我听到小姑娘压抑着发出一声抽泣。闷油瓶没有说话,也没有叹息。

我知道,我终于老了。

第六十九章  尾声

老吴死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下午两点。以前每天的那个时候,青年会推着轮椅带他出来晒太阳。

他死后的半个小时,张起灵和一个人坐在养老院的后院里。那个人带着一副墨镜。也是一个老人,带着拐杖,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张起灵的脸色随着光渐渐稀释,他闭上眼睛,沉沉地呼吸。

带墨镜的老人对着光,开口开始唱一首歌。四周只有沉默的杨树,那是秋天,树叶落下来。他的歌在树叶和树枝间游荡,空灵又单薄。是首满语的歌。要把灵魂带到很远的地方。

青年的呼吸声越来越轻。

黑眼镜唱完一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把脸贴近青年,又离开。转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另一个老人也站在那里,双手扯着一顶老人家的帽子,像个孩子般无措。

黑眼镜慢慢开口:“他们都走了。”

一起活着。一起老去。一起走过这漫长的、渺小的、卑微又闪耀的,一生。

———— 正文 完 ————

番外  架空段子

设定:

吴邪:大叔。LA退役警察。在唐人街有家古董铺子。武力值中等。受。

Kylin:被暴走族追杀的十六岁少年,三年前是毒贩团伙里的一员。武力值MAXXXXXXXXXXXX。攻。

1.29.1995

后来他才明白,他们第一次做爱时,疼痛让他想起左肩的伤。他怀疑下次受伤时他会想起这场性交。磨人的、缓慢的、私密的。他坐在另一个人身上,慢慢把自己塞满。安静地撕裂。

带着消音器的枪。他猛地坐了下去。两人出了一阵冷汗。

他把手指探下去,

触碰两人交合的地方,开始动。

12.25.1994

古董铺子里没什么生意。当然没什么生意,你不能期待圣诞节那天会有人在洛杉矶买个仿元青花给孩子作礼物。这是洛杉矶。吴邪打发店里的伙计离开时,语气还算和蔼。他说这是洛杉矶不是杭州,死人东西美国佬不喜欢。天杀的美国佬。

他不信上帝。

他翻开第一页漫画。烟只剩最后一根。便利店都关门了。Selfridges的自动售货机会不会也信上帝。

他对站在门口的几个人大声说不标准的英文。几个男人听了一阵,拿砍刀的手放下来。他们或许猜到他是中国人,又或许觉得他不信上帝,不属于洛杉矶。宗教之城,连暴走族都要信上帝。

他们用带着亚洲腔的英文回他,他们在找一个人。是个中国人,遇到不要包庇他。

吴邪笑着行了个礼,等男人们走后,点起最后一根烟,弯下腰来。

——他们说包庇你会被削掉耳朵诶。

“……”

——两只都要?

12.25.1994凌晨

包庇圣诞夜里忽然闯入的亚裔少年,让对方藏在自己柜台下,自己的膝盖上。算不得明智之举。

你属狗的吗?我膝盖都湿掉……诶?

少年在流血。

他让少年坐在沙发上,叼着那根未抽完的烟。他把烟灭掉了,还叼在嘴里。烟头散不出青色的气。他打绷带的方式很特别,少年看在眼里。

你是警察?

……别担心,退役的啦。

少年没再回话。低着头。吴邪绑完之后,又把烟点了起来,瞟他一眼,觉得他或许比自己想得要小。可能只有十七八。

不会让你白住的啦,那样你也不放心,住我家要付房租的。

多少钱?

看心情咯。

12.31.1994

因为被暴走族通缉的原因,少年不能出门,但吴邪猜更多是因为他懒。

所以他给他买儿童装内裤回来。

少年会若无其事地穿。

小鸡图案。

……他会在家里只穿一条内裤。

因为洛杉矶太暖和。

少年走出浴室来,吴邪晃了晃他的裤子。

里面根本没钱包啊喂,你拿什么付我房费啊?

……

……还有买内裤的钱呢?

……

他蹲在男孩身边,他坐在那里冲凉。带绷带的瘦弱膝盖翘起来,不沾到水。

他想找烟,眼睛没法离开少年的腹部。

——你长得倒很正。

他把一张票子塞进男孩湿了水的内裤。笑着说不用找了。

12.31.1994

以前因为工作缘故家里有装摄像头,吴邪的头儿说这样死掉的时候就会知道谁是凶手,吴邪回他那查录像的时候,我搞过谁你不也看得一清二楚。美国佬看他一眼,大笑这说反正那会儿你都死了。

吴邪想他死后如果他的头儿看到客房里每晚都死死盯着摄像头长达五分钟才睡觉的少年,会是什么表情。算了,反正那会儿他都死了。

他合上笔记本,少年还在看摄像头。他或许知道他在和吴邪对视?

吴邪以前以为,这个摄像头里会出现克钦男子的后裔。缅甸人,怀里是罂粟。后来他觉得录像里出现膝盖上绑着绷带的暴走族少年也不错。他身上有片纹身,倒像是个惊心动魄故事的前奏。

只是他不再是警察。缉毒行动已过去好久。上次大声调笑他的美国上司也已经死去三年了。

他却还是习惯睡觉开着摄像头。

那天他看到少年洗澡出来没披浴巾,湿漉漉的身子。内裤里塞着那张钱。安德鲁·杰克逊的脸裹在阴茎上。少年脱下内裤,慢慢握住。眼睛还盯着摄像头。

他合上电脑,走到客房敲门。客房外的古董瓷器安静站在那里,默默注视着少年打开门。额发贴在阴影里。

——你他妈的露阴癖吗?

——你在看吗?

少年反问他。

他没什么话说,只能拿嘴堵他的嘴。

洛杉矶太热了。

吴邪看着顶上的吊扇。

1.1.1995

洛杉矶太热了。

——我叫Kylin。

吴邪还知道了,他住在缅甸和中国边境,焦色破败的甘蔗林和满地罂粟。

他的同伴都是克钦人。

去年那帮人里,有人杀过一个美国警察。

而亚裔的警察拖着美国警察的尸体逃走了。

“当时亚裔警察被办理停职,因为当时他没法对着敌人开枪。

“因为拿着货逃跑的是个孩子。

Kylin抬起头看着靠在床头板的他,抬起手抽掉他嘴里烧了好久的烟。

——那年我十三岁。

——他妈的你不仅得付我房费,内裤钱,还要付我丢饭碗以来的工资。

……我长这么正。

长得正也得付,又不是我操你。

1.29.1995

唐人街的过年气氛比杭州要浓。放鞭炮可以赶走警察。会有白人小孩偷跑进来要灯笼。

Kylin看到暴走族的亚裔男子在街上冲他转过头。少年看了眼吴邪,吴邪冲他笑了笑。

——这次他会削掉我的耳朵吗?

——不知道。

他拉起吴邪的手向着反方向跑起来,吴邪的腰上别着一把枪,他们穿过灯红酒绿的街,洛杉矶又冷又热。宗教之城,怀揣多少人的梦。Kylin想起,他从以前就做过和某人奔跑的梦,现在那条逃亡的路终于在梦里飘啊飘,落在了加州的地面上。

大概在十三岁那天起,看到吴邪冲着他举起枪又放下,拖着满身弹痕的美国人一起拼命奔跑的时候,那条路就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