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0年12月16日

芦絮 by 为中华之崛起而填坑(17 – 27)

17

由于吴邪整天都不太有精神,而张起灵备战中考,任务一直很紧张,吴奶奶觉得两个孩子都该劳逸结合松松神经,便在“亲吻”事件后的那个周末,催促吴三省带孩子们出去放松放松。刚好陈文锦也回了一趟县里办事,吴三省就开着车,带着一家人去县里新开的游乐园玩。

然而吴邪并不是真的学习压力大,他只是习惯了不在张起灵面前压抑负面情绪。可最近这几天,张起灵像往常一样摸摸抱抱他的次数明显少了很多,每一次,每一次都有学习做借口。于是吴邪越发摸不准,他的哥哥是不是还在因为亲亲生气。他不觉得这件事值得生气这么久,张起灵也不是这样小气的人。

于是吴邪为了得到张起灵的关注,有事没事都在他面前表现自己“不开心”“不乐意”“好难过”的一面,结果哥哥的安慰没等来,反而让吴家的两个大人对他都非常担心。

吴邪不太好意思,一路上都在发挥自己乐天派的本领,把吴三省和陈文锦逗得忍俊不禁,连他哥都有好几次,克制不住地弯了弯嘴角。

吴邪见哥哥笑了,就特有成就感地扑上去,差点按照惯性抱住哥哥使劲蹭时,忽然感觉哥哥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像是打算把他推开,但忍住了。

吴邪察觉到了,就更不可能松手。他把脸贴在张起灵的肚子上,眼含委屈,枕着张起灵的腿发表领土主权宣言:“我困了,我躺在这儿要睡了!”

张起灵摸了摸他的头发,没说话。吴三省在前面笑道:“大懒虫,你早上几点才起来的?别睡了,还有十分钟咱们就到了。”

吴邪把脸埋进哥哥的外套里,“哼”了一声。

别想让他起来,哪怕还有一分钟就到了,他也要在张起灵身上待够一分钟!

游乐园是新开的,设施都比较新潮,再加上他们来得比较晚,排着队没玩几个,天色就开始发暗。吴三省哪里是来带侄子的,分明是来约会的,见吴邪死死拉着张起灵不撒手,就乐得把钱交给张起灵,还把想要好好履行监护人职责的女朋友,强行拖走腻歪去了。

游乐园都是人,游戏设施也还算刺激,渐渐地张起灵就忘记了心里的苦恼,陪着吴邪尽情尖叫。哥哥不介意了,吴邪就更不会束手束脚,他想,也许自己得了“张起灵饥渴症”吧,总之一路上都恨不得贴在哥哥身上不下来。

兄弟俩唯一分开的一刻,还是因为上厕所。吴邪买了一大根棉花糖,吃不完,又不能带进去,万一“香棉花”被熏成“臭棉花”了,他还怎么下口?所以他上厕所的时候,张起灵就站在外面拿着他的糖,张起灵进去的时候,他就站在外面继续吃糖。

这个时候已经临近闭园,这个小角落周围人不多,所以张起灵才能放心地留吴邪一个人外面,自己进到看不见吴邪的厕所里。

他本想快点解决了和吴邪汇合,解裤子的时候却感觉手臂被人碰了一下。五月份的温度,大家都穿着短袖,张起灵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但并不是特别在意,可没想到就是他的这份不在意,似乎被人理解成了好欺负,一只手在他没注意的时候,突然开始往他的双腿之间伸去。

这次张起灵反应很快,他闪电般地夹住那男人的手,毫不客气地反向一掰。

那头发油腻的中年男人当即惨叫出声,引得整个厕所都看了过来。张起灵松了他,面沉似铁,那男人这才意识到自己惹了个硬骨头,皮带都来不及扣上,倏地就冲出去了。

张起灵沉着脸穿好裤子,旁边有围观群众干巴巴地“呵呵”了一声,评价道:“变态的同性恋。小兄弟就当被疯狗咬了一口。”

张起灵心神一晃,忽然想起吴邪还在外面。

他扭头往外冲,吴邪正站在远离厕所的小路上,看着游乐园的方向,有一口没一口地吃他的棉花糖,看起来并未受到影响。张起灵放下了心,冷静地朝他走过去,吴邪见哥哥出来了,高兴地和他拉手,拉完又嫌弃地皱眉:“哥你竟然不洗手!”

张起灵微微地笑了一下,听话地回厕所洗手。

等他再出来,吴邪的棉花糖已经吃了一大半,看起来像个白色的纺锤。吴邪一边舔,一边兴奋地和哥哥分享他刚才的见闻:“哥,你看见了吗?刚才有个男人,裤子都不拉就跑出来了,不知道在急什么。”

张起灵紧了紧他们拉在一起的手,问他:“那个男人碰你了吗?”

吴邪奇怪道:“碰我?没呢。他跑得飞快,我只听见了他的皮带扣叮当响,所以猜他裤子都没穿好。”

张起灵“嗯”了一声,也不再说话。他满脑子都是厕所里的那两个男人,一个试图摸他,一个“呵”了一声,“同性恋”三个字,字里行间都是鄙夷。

他这才意识到,一直以来他的苦恼,都只是“吴邪是他的弟弟”。他好像一直都忽略了,弟弟是个男孩子的事实。他竟然就这样自然地、天生地,接受了自己有反应是因为男孩子,而不是女孩子这件事。

吴邪发现哥哥突然停下了脚步,有些疑惑地回过头,正巧和张起灵复杂的眼神对上。但不等他问,张起灵就主动摇了摇头,问他:“还想玩什么?”

吴邪笑了笑:“哥哥想玩什么?”

张起灵又要摇头,吴邪连忙举起他的“白纺锤”阻止:“你再摇头,我们就回家!”

张起灵只好道:“那就再玩一次‘荡龙船’。”

吴邪喜笑颜开,拉着张起灵就跑:“我就知道哥你喜欢玩那个!”

张起灵深吸一口气,很快又把它呼出去了。

18

从游乐园回来后,生活终于恢复了原态——至少吴邪是这样觉得的。

张起灵不再有意无意地避开他,而他故意厚着脸皮耍赖的时候,他的哥哥即使看穿了一切,也会回应他突发奇想的各种要求,有时是一个严丝合缝的拥抱,有时是得寸进尺的亲亲。

他向来擅长突破张起灵的底线。第一次第二次他说亲额头或者脸颊不够,能不能试试嘴唇,张起灵拒绝了,他委屈地瞪他一眼,背过身“生了好久的闷气”;于是第三次第四次他再提,张起灵犹豫着犹豫着,妥协地说,只准碰一下。

这就够了。吴邪本来就只想碰一下,更多的还有什么情况,他也不清楚。他只是喜欢和张起灵嘴唇碰嘴唇的体验,这给他一种与哥哥更加贴合的感觉,仿佛他是这天底下和张起灵最为亲近的人,谁也比不上。而且人的嘴唇好神奇,它摸起来软软的,碰起来滑滑的,不像鸡蛋羹,也不是橡皮糖。

每次悄悄地亲亲时——在他哥的要求下,亲亲从来不能正大光明,吴邪觉得自己特别懂,毕竟三叔和准三婶亲亲时,也总想着要避开他们——张起灵都会闭上眼睛,吴邪一凑近,他就屏住呼吸,真碰上了,哪怕是蜻蜓点水的一小下,他的全身都会很细微地、被吓了一跳似的抖一下。这一抖其实完全不明显,要不是吴邪总是紧紧地盯着他、贴着他,还不一定会被发现。

于是吴邪那个年轻的、诗人般的小脑袋里就会想象,这是哥哥的灵魂,因这个吻的缘故,荡开了细小的水波——太美了,他想,然后变得越发激动,觉得自己渐渐懂得了情侣们为什么那么热衷于接吻:如果说眼睛是窗,可以让人明白主人的情绪,那么嘴巴大概就是门,轻轻碰一下,就可以贴到主人的灵魂上去。

而且是被主人允许的。

每每这样想,吴邪便会遗憾,为什么自己和哥哥都是男生。都是男生,就做不了情侣。要是哥哥不是哥哥,是姐姐,或者自己不是弟弟,是妹妹,那就太完美了,他要告诉三叔和奶奶,张起灵是老天爷送给他最合心意的礼物,他长大了要和张起灵结婚,要永远都做一家人。

谁不愿意和这样好的人永远做一家人呢?

吴邪有时希望全世界都认识张起灵,所有人都喜欢张起灵,每个人都懂得张起灵冷淡的表情下面,有着一颗多么温暖强大的心;他有时又希望最好谁都不认识、不喜欢、不懂张起灵,这样他就是这片宝藏唯一的发掘者,唯一的所有人。

旧烦恼离开了,新烦恼占山为王。吴邪每天都在唉声叹气,每当有女生因为他的身份,羞答答地来向他打探张起灵时,吴邪要么神采飞扬地说“别看我哥平时不怎么理人,对待家人可温柔可体贴了”,有时又满脸苦笑地跟人家讲“我哥这人一点都不适合做男朋友,他脾气暴躁,打人特别疼”。

旁听全程的王盟被他搞得晕头转向,整天在“老大你哥真是好人我想和他做朋友”和“老大还是算了吧我不想认识他”之间反复切换,看张起灵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张起灵自然也注意到了,最近吴邪在县初中的朋友们,看他的眼神都很奇怪。但他的烦恼从来就不在别人怎样看他上,他来来回回想了很多遍,甚至上课时也有几次没有认真听讲,最终选择了一个完全针对吴邪制定的计划,在中考快要进入一个月倒计时的时候开始实施。

前几个晚上,张起灵故意学到很晚,并且翻书、写字、找东西的声音都很大,吴邪早早地上床等着他,快睡着了也会被他刻意吵醒。他听着小孩最后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动静,有些心软,但没有放弃。

每个晚上,张起灵故技重施。哗啦啦了一整晚,最后他躺上床的动作,也会把好不容易才睡着的吴邪弄醒。吴邪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他,张起灵等着他生气,但小孩每次都只是对他笑一下,一句软软的“哥你写完啦……”,还没说完眼睛就闭上了。

张起灵静静地想,吴邪对他的容忍度真是太高了,被吵到了,为什么一声叹息也没有。明明只要撒撒娇、耍个赖或者小小地抱怨一下,张起灵立刻就会停下。

后来的那个晚上,吴邪好像做了足准备,打算和他一起熬夜。但张起灵的策略已经不是吵他了,那几天只是铺垫。等吴邪兴高采烈地讲了一会儿课堂上发生的趣事,低头开始写习题时,张起灵状似无意地问他:“我们是不是,分开睡比较好?”

吴邪听了,没立刻抬头,情绪还停在被拦住的数学题上,总体来说还算稳定。他咬着笔杆,奇怪地回他:“为什么呀?”

张起灵用一早准备好的借口解释道:“快中考了,我每晚都会复习到很晚,灯光和声音会影响你。”

吴邪绷起来的眼角眉梢一下子就放松了很多,他笑嘻嘻地说道:“不会的,哥。我很快就能睡着,什么也听不见。”

张起灵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于是他道:“这几天,你都没睡好。昨天和前天最后还醒了,大前天也是。”

吴邪有些急了,连忙道:“那不是被你吵的,是我自己睡不着,我吃多了,难受。”

张起灵不答话,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吴邪自己也知道听起来太假,但他想了想,还是理直气壮道:“房间没有那么多,分开睡我们怎么睡?”

张起灵微微眯了眯眼:“我起得早,睡得晚,可以睡客厅。”

吴邪“哼”了一声,反驳道:“奶奶和三叔不会同意的,那样子像什么话,我们在虐待你吗?”

“或者,”张起灵慢慢道,“你愿意和三叔睡吗?”

“我不!”吴邪想也没想就否决了,“我都十一岁了,怎么能和大人睡!”

他说完,看张起灵像是要笑,立刻补充道:“你也才十四,不算大人!”

张起灵也不揭穿他,只将目光放在拼起来的两张小床上,循循善诱地引导:“那怎么办?就算我在餐厅写作业,回来睡觉时,也一定会影响到你。”

吴邪也跟着看过去,视线在那条窄窄的细缝上逡巡。

他犹豫地提议:“那么……把咱俩的床分开?”

说完吴邪就觉得没用。如果拼在一起会影响,分开其实也没多大区别。唯一的不同,不过是哥哥盖被子时不需要弄醒他——但这一点也很好解决,不盖同一床被子就行了。

吴邪还在思考,却听张起灵应道:“好。”

吴邪回过神,想提出反对,张起灵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只缓缓道:“吴邪,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希望你这一个月都睡不好。”

吴邪一下子就被感动了,连心中隐隐浮现的,那一丝“哥哥为什么这么想分开”的疑惑也瞬间烟消云散。他在座位上扭了扭身子,不好意思地笑道:“那,那哥哥你亲我一下。你亲我我就同意,作为这一个月,我晚上都抱不到你的补偿。”

张起灵依言凑过来,吴邪连忙闭上眼,屏住呼吸。然后他的嘴唇被轻轻地一碰——涟漪在心中荡开了——吴邪受不住似的抖了抖,特别想尖叫。

他睁开眼看着面前的哥哥,看出了张起灵眼里矛盾复杂的情绪。他以为那是因为解决了好好睡觉的问题,哥哥虽然不舍,但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殊不知那是张起灵筹谋良久终于达成了目标,心中无法克制的痛苦,和一百分的歉意。

19

吴邪每天都掰着手指等张起灵中考结束,觉得6月的一天,简直是他吴邪的三年。他经常在两个人做作业的时候抱怨,晚上没有哥哥抱着,怎么都不对劲,睡眠质量完全没有分开前好!

每次张起灵都是含着笑看他,轻飘飘地学他那句“我都十一岁了,怎么能和大人睡”,弄得吴邪又好气又好笑,在桌下踢张起灵的小腿。

三叔也坏透了,知道他俩把拼在一起的床分开了,还特地给吴邪买了个小小的、插着纸伞的杯子蛋糕,庆祝他“长大成人”!气得吴邪把小蛋糕一分为二,和奶奶分着吃了,不理另外两个大坏人。

好不容易盼到中考真的结束了,吴邪放学回家就把床重新拼在了一起,洗白白喷香香地等哥哥回家。结果那天晚上张起灵班里弄了个聚会,吴邪以为他哥不会参加的,结果等他都睡着了,张起灵姗姗回迟,睡下时也是两人各盖一床被子,规矩得像是在医院住院。

早上一醒来,吴邪就坐在床上瞪着他哥生气,张起灵探过身在他嘴唇上碰了好几下,才换得吴邪的谅解,和一阵憋不住了的大笑。

“你终于考完了,要去哪儿玩吗?要不我们又去北京吧哥,三叔说,二叔在北京给我找了个毛笔字师父,是以前教我爸的,他们想让我跟着师父学毛笔字。三叔给我看了我爸以前写的字,叫瘦金体,我觉得看起来有点凶,不知道能不能学好。”

吴邪一把抱住张起灵,在他旁边叽里呱啦。这段时间他不敢打扰张起灵备考,好多事情都忍着没说,简直憋死他了!

“他还说,北京那边有个我的娃娃亲,是两家大人很早之前就约好的,如果双方长子长女没有在一起,就让长孙和长孙女在一起,总之,两家一定要有一对在一起,”吴邪说到这里,有些害羞,又有些生气,“我就对三叔说,别想了,等着看两家的曾长孙和曾长孙女在一起吧哈哈哈哈哈!”

他笑了一会儿,发现哥哥没有跟着他一起笑,就停下来抬起头看哥哥怎么了。张起灵被他一看,才回过神,简短地评价道:“挺好。”

“什么挺好?”吴邪怀疑哥哥没听,故意找茬,“是去北京挺好,还是瘦金体挺好?”

张起灵看着他,喉结微微一动:“娃娃亲挺好。”

吴邪觉得这个时候他该笑,但是完全笑不出来。他偏过头,换了个姿势靠在张起灵盘起的腿上:“不说我的事了,哥哥你暑假有打算吗?”

张起灵道:“我要和瞎子出去。”

吴邪立刻坐起身:“你们要去哪里?”

“不远,只是去看一下。”张起灵道,“我和他约好了,要一起做一件事。如果成功了可以带来很大的收益,对谁都有好处。”

吴邪沉默了一会儿,道:“要去多久?整个暑假吗?”

“还不清楚。”

“可你们还只是小孩子,”吴邪的呼吸开始急促,声音也哑了下去,“谁会和小孩子一起做生意?不会是骗你们的吧?”

张起灵拉住吴邪的手,拇指在他的手心轻轻揉着安抚他:“只要有收益,他们是不会介意合作者年纪多大的。”

“你为什么总是想着要挣钱?”吴邪抽回手,有些激动,“我们没有那么需要钱了,就算没有三叔他们,我们也可以好好地过,你不用这么早就去工作挣钱。”

张起灵重新拉住他的手,轻声道:“就是因为有了三叔他们,我才更需要挣钱。”

他看着吴邪,眼中神色流转千回,最终定格在一丝虚弱的笑意上。

可吴邪看不懂。用力了,也看不懂。

等到吴邪考完期末,张起灵才离开,他走后第二天,吴家的两个大人就带吴邪回了北京。

虽然哥哥承诺了会给他写信,吴邪还是非常失落。在张起灵说他会离开之前,吴邪每天都在想象和哥哥来到北京后,他们要怎么玩。他特地问了三叔毛笔课的时间和频率,然后去书店翻北京地图、北京旅游手册,和三叔讨论北京哪些地方适合他们去观光。他上课不写功课,写“暑期计划”,画两个火柴小人,一个他,一个张起灵,和简笔画颐和园合影,在简笔画燕山公园爬山。

结果现在,火柴小人张起灵被划掉了,火柴小人吴邪也不想去那些地方。

解雨臣十一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和他传说中的娃娃亲对象见面时,看见的就是对象一脸强颜欢笑,仿佛来见解雨臣,约等于被强迫吃屎。

解雨臣那时候还扎着小辫子、穿着小裙子,家人和他讲吴邪时的小小期待,全部变成了见面后的大大怒气。大人们在凉亭喝茶,解雨臣被嘱咐带吴邪好好玩,他一脸傲慢地让吴邪做这做那,吴邪竟然完全没脾气,干干净净的白衬衫因为解雨臣让他搬石头弄脏了,他也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不是那种为了讨女孩子欢心刻意装出来的不在意,而是他根本灵魂都不在这里,身外之物一点都不值得他在意。

解雨臣觉得,怕是他叫吴邪去跳湖,吴邪在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之前,多半已经在水里了。

这让他觉得有些新奇。他嘴里咬着一根冰棍,拉着吴邪坐到树荫下的石凳上,懒洋洋地问他:“你说实话,你在你家那边,是不是有对象?”

吴邪闻言,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解雨臣“噗嗤”一声,笑道:“别装了,没女朋友的话,怎么看见我一点反应都没有?”

吴邪听了他的话,更是呆滞:“反、反应?要什么反应?”

解雨臣把冰棍含在嘴里舔,捏了捏吴邪的脸:“而且都不敢正眼看我,是怕对象知道了,放学后再也不跟你说话吗?”

吴邪终于反应过来了,他脸一红,立刻反驳道:“我没有对象,不敢看你,是……是礼貌啊,我怎么可以一直盯着女孩子看。”

解雨臣又笑,甜甜的:“可是吴邪哥哥,我是你媳妇啊。”

吴邪一下子站起身,脸红得更甚:“别……别这样说,我们没有结婚呐!”

“那现在结,”解雨臣发现了吴邪的乐趣,怎么可能痛快放过他,“不就拜三拜,天地、高堂和夫妻,诺,天地在这儿,你我的高堂都在那边坐着,我们拜完天地拜拜他们,拜完他们拜对方就行。”

“不,不能拜!”吴邪急得都要口吃了,他从小就对女孩子没辙,此刻更是觉得绝望,“我们才十一岁,还小,就算拜了也没用的,法律不承认!”

解雨臣又舔了一下冰棍:“唔,法律不承认啊。”

吴邪松了口气。

“那我们就先订婚吧!”

“不不不不行!”吴邪急中生智,连忙道,“我刚才骗你的,我在我家那边有个对象,你知道大人们都不赞成早恋,我怕你告状,所以骗你我没有!”

解雨臣眯着眼睛笑了,止不住似的。吴邪看着他笑,脑子里立刻蹦出一个词:花枝乱颤。他从没觉得这个词这么形象过,解雨臣的头发,眼睛,鼻尖,嘴巴,真的都像花一样好看。

和他哥哥是完全不同类型的好看。

吴邪出神地想张起灵时,花枝乱颤的解雨臣也笑完了,他找垃圾桶扔掉吃完的冰棍,又从绣着海棠花的小包里拿出两个桔子,分给吴邪一个。

吴邪回神接过桔子,看见解雨臣坐在石凳上,以一种他从没见过的手法,非常优雅地剥着桔子。

“喂,呆子,”解雨臣一边剥一边道,“给我讲讲你的对象呗。”

吴邪拿着桔子愣住了,不知道是该为并不存在的对象苦恼,还是应该为自己的娃娃亲对象完全不在意他在外面“有人”苦恼。

“我不会告状的,”解雨臣剥了个桔瓣放在嘴里,“这是我们的小秘密,行吗?”

吴邪看着他,感觉到了解雨臣的真诚。他虽然不明白解雨臣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但他还是坐下了,一边转着桔子,一边思索要怎么讲。

“我那个,对象,不太爱说话。”

“不太爱说话”这个关键词一出来,吴邪忽然有如神助,一下子就有了无数想要倾诉的东西。

“他的成绩特别好,属于天才的那种级别,什么都是一学就会,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拦倒他。

“他长得也很好看,头发比我的长,低头时会遮住眼睛。所以我就特别喜欢在他低头的时候喊他,我想看他的头发因为抬头晃了晃,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

“他平常不怎么理人,导致很多人都对他有误会,以为他因为成绩好就骄傲,看不起其他人。我每次听见他们问,你哥……呃,你那个对象是不是看不起人时,都觉得很无奈,要是他都看不起人了,那我大概算是目中无人吧哈哈哈。

“我和他是一个村子长大的,从小他就特别会照顾人,什么让着我,宠着我,哪怕我做了他不赞成的事情,只要我拉着他耍个赖皮,他就拿我没辙。”

听到这里,解雨臣终于忍不住了,他双手托腮,奇怪道:“我听起来怎么感觉……你是她媳妇?”

吴邪咳了一声,脸红道:“他比我大三岁嘛,可能表现得就要成熟一些。女大三,抱金砖,我们没毛病。”

“哦,”解雨臣应了一声,看起来像是信了。他又问:“那你们亲过嘴儿吗?”

吴邪脸更红了,他说:“亲、亲过啊……开心的时候,会亲一下。”

“拉过手吗?”

“……嗯。”

“睡过觉吗?”

“……嗯。”

“哇哦。”

“……嗯?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们,我们就只是单纯地睡觉而已啊!”

“你比我想象得要成熟啊,吴邪。”解雨臣道,“我和我的对象也只是拉过手而已。”

吴邪松了口气,巴不得赶快转移话题,连忙道:“那你也给我讲讲你的对象呗。”

解雨臣眯着眼笑道:“好呀。我的对象,是个男生。”

吴邪心说这有什么特别的,难道不是男生,还能是个女生?

解雨臣看出了他的困惑,又是柔柔一笑:“我也是个男生哦。”

趁吴邪大脑宕机的一瞬间,解雨臣再次往他那里扔了一个巨型炸弹。

“你那个对象,也是个男生吧?”

20

哥哥,这个世界乱套了,我的娃娃亲对象是个喜欢男生的男生,太可怕了!!!

吴邪飞快地在信纸上写下这句话,想了想觉得不行,不能这样说,小花——交换了“同有男朋友”这个小秘密后,吴邪被解雨臣纳入了好友范围,获得了喊他“小花”的资格——小花人挺好的,只是有些不一样而已,而且这个不一样,貌似也并没有给谁带来灾难……

吴邪舔了舔毛笔,沾了点墨水把这句话彻底涂黑了,才将信纸撕成碎片,杜绝被家里的任何人读到的可能性。

他想着要怎样告诉张起灵,才既不会让他哥哥被吓到,也不会让哥哥对小花有误会。

他后来回家了,问三叔知不知道小花是男生,三叔笑得一脸奸诈,说小邪,很失望吧?是不是以为到北京来就可以娶媳妇儿啦?

他便明白三叔早就知道了小花的性别,故意瞒着他看他笑话。

吴邪差点被气晕过去,想继续问三叔知不知道小花喜欢男生,可他想起小花说“这是秘密”,便什么也没有提,和小满哥一起在院子里追着三叔打。

后来三叔还算有良心,跟他解释了解家为什么要给身为男孩子的小花穿裙子扎辫子。他说,解家当家走得早,本家害怕当家的独苗活不下去,不仅把好好的男孩子当女孩养,还送到别家去学戏。

吴邪听得一知半解,三叔也没具体解释,只是对吴邪说,你小子也算命好,咱家没有那么大的家业需要继承,你只需要快快活活地长大成人就行。

这句话吴邪听懂了,差点感动到哭,不过他三叔话锋一转,又道:“但该学的你还是得学,练字既然开始练了,就不能放弃。放弃了我不会怎么样,你二叔可不一定。”

吴邪闻言一怂,乖乖地夹着小尾巴回房间练字去了。他也不太明白,明明他和二叔见的面并不多,但他对二叔就是有点怵。和三叔他还敢撒泼打横,和二叔……嗯,他不屁滚尿流就已经很好了。

毛笔师父每天上午来,教吴邪写四个小时。在那之前吴邪早上要早起,去公园里锻炼身体和腕力。小花有时也会在,他练习的时候,小花就在旁边吊嗓子,他们各自聊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小花知道了“他的对象”其实是他的哥哥,但似乎不怎么惊讶。他有时候会用一种无法言喻的表情看着吴邪,仿佛饱经风霜的老人在看着初生的稚子。

吴邪每次被这样看着,都感觉不太舒服。这个小花明明比他还小几个月……怎么感觉都跟他哥一样大了似的。

就在吴邪犹豫着要怎么和张起灵讲解雨臣的这段时间,张起灵如约给他寄了封信。他哥平常话少,写起字来倒一大段一大段的,全都在问吴邪怎么样。连他写自己在考察的地方看见了很漂亮的麦田,写着写着也能变成问吴邪晚上睡得好不好。

吴邪就按照他问的,一点一滴地回复。他没说自己之前的暑期计划,只把现在的生活展现给张起灵。他写了胡同、二叔和毛笔字,也写了和小花的第一次见面,以及之后的一些聊天。

他说,哥哥,小花带我见过他的男朋友了,和我们差不多大,是小花的同学。他们常常见面,但很少亲近,迄今为止只互相拉过手。他们问我为什么要和你亲嘴……我答不上来。又问我会想和其他人亲嘴吗?我说不会。他们就笑着说我喜欢你,还喜欢得紧。是这样吗?

吴邪停了笔,摸了摸趴在他腿边吐舌头的小满哥,又侧耳去听院子里吱哇吱哇的蝉鸣。然后他用毛笔把最后这几段的字都涂黑了,重新拿了一张信纸,只誊抄了四通八达的胡同、不怒自威的二叔和勤奋苦练的毛笔字部分。

但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写了一句,用最无忧无虑的吴邪的口吻写:

哥哥,我们分开二十三天了,你欠我至少二十三个亲亲。

21

暑假的两个月,听起来很长,但真正过起来,其实也不过弹指一挥间的事情。

只是这个假期是如此地不同。没有张起灵,没有胖子,没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有毛笔字,小花,和一场又一场的宴席。

两位叔叔带吴邪见了很多人,吴邪也认识了很多人,但京城大院里长大的孩子和他终究是不一样的,他没有经历过收录机、北冰洋和自行车,别人也无法对他的喂羊、割草、放鸭子感同身受。这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感觉:他们明明出生在一个年代,可总有人笑他还活在旧社会。

吴邪在信里写,哥哥,北京和我想象得不太一样。但如果张起灵回信问他详情,他又不愿让这人知道他的格格不入。他只说,以前生病你才准我吃一口的糖水罐头,现在我有整整一箱还吃不完;以前在我们村小缺页少码全校传阅的小人书,好多人都有一书柜,三叔也给我买了。

张起灵说,这是好事。吴邪看着这四个字,想要反驳,最后还是乖乖写下:我也觉得。

两个月,半月左右一封信,四个来回,兄弟俩都默契地报喜不报忧。

开学前,吴邪跟着吴家人回了一次长沙,在爷爷和父母被迁回来的坟前跪着,磕了三个头。那天冒沙井的天空灰扑扑的,风的味道很陌生,吴邪磕完头坐起身,看着掩映在树林灌木中的各式石碑,内心忽然不知缘由地难过起来。

他开始思考死亡,思考人生的意义,思考小花在暑期之初就抛给了他、却直到暑假要结束都没有答案的那个问题。

离开北京对他来说,更像是离开了一个囚笼。在家里,他偷偷观察二叔和三叔的相处模式;和同一胡同的小伙伴相约出门,谁家有个哥哥弟弟,他都忍不住刨根问底。自小长大的村子里不是没有亲兄弟,胖子有事没事也爱把他那调皮弟弟挂嘴边,只是吴邪,可是吴邪只想知道,到底有没有哪一对兄弟,会像他和他哥哥的感情这样好。

他害怕成为异类。全天下独一份的滋味并不好受,别人模仿嘲笑他带口音的北京话就已经让他有些不开心了,他不想在大家抱怨自己的兄弟多么讨人厌的时候,告诉大家他每天都会想方设法地缠住哥哥,并找哥哥要亲亲。

吴邪觉得自己很卑鄙。他给别人讲的故事,全是胖子讲给他的、王家两兄弟的故事,他把主角替换成他和张起灵,虽然仍是些乡间田野的不寻常经历,但好歹三天两头闹得天翻地覆的剧情,能让他显得不那么非比寻常。

可一旦回家了,夜深了,他摸着、读着哥哥寄来的信,又是那样纯粹霸道理所当然地沉浸在此间深情,责怪张起灵为什么要丢下他那么久,为什么不告诉他自己在做什么事情。

吴邪就这样纠结着,矛盾着,迎来了初二的新学期,和回家的张起灵。

“哥哥,我高中不想去北京。”

他这样说的时候,明显感觉张起灵有些惊讶。他猜哥哥是成功地被他信里一箩筐的趣事欺骗了,以为他去了北京,从此就爱上了北京。

两张床再次分开,这回是吴邪主动要求的。不过睡前他还是钻进了张起灵的被窝,在熟悉的体温里找到了十年前就拥有着的自我和安心。

“北京很奇怪……在那里我不再是我了。我总是忍不住去做一些我并不是那么想做的事情。”

张起灵安静地听着,搂着吴邪的手在他身上轻拍,相似的场景和动作毫无疑问给了吴邪倾诉的勇气。

“我变成了一个满口谎言的大坏人。”

“有多坏?”

“我说我很讨厌你。你什么都要和我抢,什么都要拿最好的。如果我不小心做了什么丢脸的事情,还会被你拿去到处宣扬。”

张起灵好像笑了一下,吴邪不确定。他没去检查,只将额头抵在张起灵耳后的凹陷,靠着哥哥的肩膀。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撒这个谎吗?”

张起灵答:“因为,其他人都说他们很讨厌自己的哥哥。”

吴邪坐起身,仔细看着张起灵的眼睛。它是黑色的,灯光下显得十分透亮干净,让他想起山里的潭水。在岸边看着不深,估摸着也许才到小腿,可是下去了才知道,它不浅。

它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纵容。

“是啊,”吴邪道,“他们都不喜欢他们的哥哥。”

张起灵弯了弯嘴角,眼角眉梢看起来很平静。完全没听懂才会有的平静。

所以它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它只是什么都纵容。

吴邪这样想着,软绵绵地躺回哥哥身边。

“今晚我要和你睡。明晚再回去一个人睡。”

张起灵再次环住他,问着:“要把床拼回来吗?”

吴邪贴得更紧了些,咬牙道:“不。”

22

这个一个人睡的明晚,变成了很多个一个人睡的夜晚。

新学期开始后,全家人都发现吴邪变得安静了许多,但问他怎么了,他只会说自己在思考人生。一个十一岁的小崽子能思考什么人生?吴三省满不在乎,吴奶奶笑得欣慰,张起灵……张起灵忙得很。

吴邪不是没想过哥哥会去读中专。那个年代,中专生是好学生的代名词,地区和县级的中专录取率一直低于10%,每个县几乎只招收不到100个名额;等省属中专院校开始招收中考生后,中专的竞争变得更加激烈,能考上的人,本身就得是凤毛麟角。中专包学费,在读时还有粮油供应和现金补助;也包工作分配,一毕业就能拥有铁饭碗。这样独特的待遇,使得考取中专在众人心里,也和拥有好前途画上了等号。

他是觉得被背叛。在北大图书馆,哥哥那么言之凿凿地告诉他知识重于一切,他不应当过早出来挣钱,可轮到张起灵自己,这番话就没了约束力,他初中毕业便去做生意,放弃高中去读财政院校的中专,三年后毕业了,直接就能上岗工作。

互相约好的高中、畅想过的大学,就这么中途夭折。吴邪从看见哥哥的录取通知书起就呆住了,就算村里再次举行了庆祝,就算一家人热热闹闹地送张起灵去市里念书,他走在哥哥那间条件和县中学完全不同的寝室里,都没有缓过来。

所有人都很高兴,三叔后来还跟吴邪说,你这个哥哥是真的厉害。吴三爷轻易不服谁,一旦服了,那就是真的心服口服,但吴邪不觉得高兴。他童年的预感成真了,在他还未能分清对哥哥的喜欢到底是哪种喜欢时,他的哥哥就真的走到了他怎么也追不上的地方去。

张起灵在省会上学,吴邪每天放学回家,要先在哥哥的床上躺一会儿。有时一不小心睡熟了,他会梦见张起灵仍然面对着他躺在身侧,双手随意地搭在枕边,穿着小时候的背心和短裤,膝盖闭拢,小腿后收。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用自己的腿把哥哥的双腿顶开,整个人挤进去,像取珍珠需要强硬地撬开贝壳那样,不准他把身体合拢。梦里的哥哥总是用无奈的眼神看着他,安抚似的,凑过来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地碰一下。他吸着鼻子说,哥哥,不够。张起灵就问他,什么不够?吴邪有时害怕,什么都不说,有时胆大,抓住这个梦不管不顾,伸手就去拉张起灵的裤子。

他每次一这样做,张起灵当年那种带着怒气的眼神,就会一下子占据整个梦境,让他瞬间惊醒。有时自己的裤子会是湿湿的,像是尿了床般难堪。某次躲起来洗裤衩被家人发现后,吴邪发现奶奶和三叔看他的眼神总带着那么点激动和鼓励,这让他更是难受。他明白,如果奶奶他们知道自己是梦见了谁才会这样,那么多半不会鼓励了吧。

不仅不会鼓励,还会送他去……

“精神病院。”

小花那时是这么说的。

“他们抓住了喜欢男人的男人,就会把他送去精神病院。”

吴邪的手泡在水盆里,眼睛痛苦地闭上。

我不是精神病。哥哥,我不是精神病。

三叔是个不正经的长辈,自从知道吴邪“长大了”,常常给吴邪偷偷带一些违禁书籍回来。很多次,吴邪一个人躺在拼在一起的两张床上,心不在焉地翻开这些颇具冲击性的杂志,开始可耻又期待的寻觅。

第一次看这些杂志时,他着实被吓了一大跳,那时才知道原来男生女生的身体构造有着这样迥异的差别。吴邪看了一眼就把书藏到床下,睡了一觉才觉得自己好了些。

第二次,他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打开杂志仔细地看。然而看着看着,他的眼睛盯着的,却变成了女模特儿们旁边,那些脸都不露的男人。

他看着图片上发育成熟的男性躯体,开始想象哥哥长大了会是哪一种。他偏爱那些肤色白皙、含而不露的男模特,翻到了,就会忍不住盯着看许久。于是他的梦里开始出现成年的张起灵,看不见脸,但他知道那是张起灵。

吴邪,你真恶心。

每梦见一次,他醒来就会被负罪感淹没。后来就算他把那些杂志全还给三叔了,也撵不走梦里哥哥雪白的腰腹和双腿。

他的臆想让他绝望。

而他那对此一无所知的哥哥,每个月回来一次,待一天半就要回去。回来时因为走得匆忙,往往还穿着中专的制服,袖子因为碍事,每次都挽到手肘,露出光滑的一截。吴邪问他中专学什么,他一边整理书包,一边想起什么说什么,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大人模样。三岁的差距让张起灵整个初中都高他半个头,现在他们的差距在渐渐缩小。

神奇的是,张起灵本人的存在,反而让吴邪心中的躁动不再那样沸腾。他就这样安静地坐在桌边写作业,时不时地抬头看哥哥一眼。张起灵回家不带功课,带的都是零食和小玩意儿,虽然他从来不说是给吴邪的,但他离开时这些东西都会被收在吴邪的抽屉里。

吴邪晚上把这些小东西摆在枕头边,睡醒了再放回去。张起灵睡在身边时他的梦都是平和的,他经常梦见自己在村小在县初中和哥哥同班,什么都做得和哥哥一样好。他在梦里觉得难以置信,连连问这是真的吗?梦里的哥哥每次都说,当然是真的。

梦里有多真,梦醒了就有多怅然。

身体和心理的变化,让十二三岁的吴邪长成了略带忧郁气质的青少年。张起灵和黑瞎子毕了业,他几乎算是县初中长得最标致的男生,再加上家室好,成绩好,明里暗里总有人盯着他看,但吴邪从不答应谁,也从不和谁闹出误会,送的礼物他不收,只有情书或许会放在书包里带走,尽管寄出的主人从未收到过回复。

没人知道他是把这些文字收集起来,拿去给张起灵看。

吴邪觉得,两年的异地相处,小花讲的曲折故事,没能冷却他的感情,反而日渐瓦解了他的道德。无论别人怎样夸他稳重成熟,在张起灵面前他永远幼稚,永远不讲道理,把一个月本就不多的见面机会浪费在读情书之上,每次都一封封拆了,让哥哥念给他听。

三叔笑骂吴邪不要脸,吴邪回怼全是跟您学的。他们吵嘴时张起灵从不参与,他静静地坐着,把一信纸的少女情怀看完了,缓缓念出声音。

吴邪怎么也听不腻。哥哥的嗓音低沉温柔、富有韵律,念情书也全情投入,仿佛真的在向心上人倾诉求而不得的愁绪。吴邪每回都背对着他坐着,用写作业假装自己没有沉迷,用笑声掩盖失意,用玩笑话表露真心。

他说:“哥,你念得真肉麻,我答应你还不行吗?我今晚就做你的月亮,照亮你的窗楣和你无处安放的心。”

哥哥也不是每次都接话,有时吴邪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无话可说。吴邪常常思考为什么这件事会让无所不能的哥哥感觉如此为难。他会因为念写给弟弟的情书而难堪吗?还是他猜到了弟弟掩盖之下的真实目的,所以觉得麻烦?

后一种可能性让吴邪浑身发冷,不敢想象。但所幸的是,就算张起灵有知道了的可能,每个月仍有一个夜晚他们可以睡在一个房间,那总是吴邪睡得最好的一天。

23

吴邪在县初中后来的两年,张起灵参与得并不多,于是填报志愿时吴邪以为哥哥也不会在意的,没想到这回后者却旗帜鲜明地和吴家的几位长辈站在一起,反对他报读中专。

吴家的理由很充分。只要吴邪想,他们便有能力供吴邪一路读下去,根本不需要他十几岁就离家工作,含辛茹苦。

更可笑的是,张起灵也是这个理由。

吴邪那时候还不知道“双重标准”这一说,他只是觉得这个十几岁就离家工作、含辛茹苦的哥哥有什么立场阻止他拥有自己想要的成长?吴家没有参与他头十年的人生,所以他们愿意用后面的年岁补偿,可是他哥呢?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这个人,不应该最为理解他的想法吗?

吴邪在奶奶叔叔面前一向是乖宝宝,在哥哥面前却很难忍得住脾气。他单方面和哥哥冷战,未果,故技重施离家出走,刚刚坐上火车就被张起灵逮了回去。他们在火车站打了一架,打得双双被关在治安室,三叔带着手下来接他们时,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好。

吴邪觉得自己孤立无援。他等了两年,想了两年,觉得如果这辈子都没人接受得了他对张起灵的感情,那他只要待在有张起灵的地方,即使一辈子不能说出口,那也行。

可是张起灵反对的立场是那样坚定,他大概从来都意识不到,他的支持和反对,永远比其他人更能左右吴邪的心情。吴邪被自己最希望认同的人否定了,而且他不能用最主要的理由去说服他,他不能说“因为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他只能一遍遍重复“我也想尽早工作,我觉得中专更适合我”,然后被一遍遍反驳“你的任务是好好读书,挣钱不用你操心”。

吴家想把他培养成什么样的人,吴邪大概能够感觉到。他学毛笔字,和不同的人见面,和与他同样出身名门望族的同龄人做朋友,潜移默化地拥有了不凡的见识和谈吐。他现在看起来和村里的童年玩伴完全不一样——是的,又是一处不一样。

幸好胖子永远是胖子,可以和他互相调侃“王地主”“吴少爷”的胖子。王地主从小明追暗恋过无数女生,却没想到初中就栽到了一朵玫瑰上,在恋爱的滋润下他整个人越发圆润,未来计划里全是云彩怎样他怎样。

这让吴邪特别羡慕,回村里的这段时间整天和胖子泡在一起,打探他和云彩的幸福日子,细致得胖子直嚷嚷,吴邪你是不是对我媳妇有什么企图!

吴邪咧出一口小白牙,轻声道,我其实只对你追人的方法有企图。

胖子贼眉鼠眼地笑道:这么说,我们小天真喜欢上了什么人?

吴邪小声说,是。然后他看见胖子笑了,一只肥手大大咧咧地拍到他肩膀上:扭扭捏捏干什么,喜欢上了就大声说出来啊!

吴邪于是大声说:是,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承认的感觉永远比否认好,所以吴邪没忍住,对着空旷的打谷场大声呐喊:没错,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到底是从小玩到大的关系,胖子虽然不知道吴邪怎么就激动成了这副模样,但对吴邪毫无藏私。他先是打探了一番吴邪要追谁,被吴邪支支吾吾期期艾艾地一番模糊描述后,自己得出了“追高岭之花我有经验,毕竟云彩可是天边最美的仙”的结论,然后开始针对吴邪的反馈,一条一条给他出主意。

人女孩子对你有好感不?有?那就简单了,没有坏印象就成功了一半啊!

什么?也许已经有坏印象了?哪种坏印象?觉得你是个流氓?卧槽啊天真看不出来,你竟然对人家小姑娘耍流氓!

好吧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了。也就是说你其实并不知道人家觉不觉得你是流氓?她疏远你了吗?

那你还纠结个屁啊,显然她没把你当流氓。你赶紧上啊,能对她好就尽量对她好,总有一天她会被你感动的,你兄弟我敢打包票!

什么?你现在在和她冷战?天真,组织严重谴责你这种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浪费行为,赶紧地回去道歉啊!她能有什么错?有错也是你的错!

……

胖子总有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神奇能力,吴邪只和他相处了一下午,就感觉心里的郁结消散了一大半。虽然他并不能想象,若胖子知道了真相,还会不会这样热络地给他出主意,但他已经很满足了。人生苦短,何必要求那么多,他已经很满足了。

在村里的日子,惯常是在吴家做饭,做好后由两兄弟一起把盘马老爹的那一份送过去,回来再正式开饭。

只是这段时间吴邪和哥哥冷战,饭从来都是他一个人送,不准张起灵碰。张起灵也不和他争,但每次仍会站在院门口送他走,等他回。

吴邪回家时,做饭的阿姨刚好把饭盒盛好,他的哥哥在院子里坐着,原本抬头看着天,等吴邪开门进来了,他就回头看着他。

吴邪也站在院子里,和哥哥对视了一会儿。不再亲密无间的两年时光,说起来短,实际上改变是巨大的。比如现在他已经完全看不懂张起灵的眼神了,他以为他痛苦,可又能看出宽慰,他以为他在意,可又能看见冷漠。

吴邪进厨房拿了饭盒,沉默地推开院门出去,直到转弯了那道停在身上的视线才消失,吴邪在那瞬间之后跑了起来,他跑在自己走了十三年的道路上,想像疯子一样大喊:

我喜欢了一个人,我喜欢了一个人!

最好喊得张起灵听到,站起身,从院子里走出来,像从小逮他回家那样逮住他,问他:你喜欢了哪个人?

跑到童年的家时,盘马老爹正在编鸡笼。他似乎对吴邪气喘吁吁的样子很疑惑,但他并没有询问。吴邪把饭盒放在老爹面前,等自己冷静下来了,才道:“老爹,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盘马的手一顿,黝黑而瘦削的脸看着他。

吴邪道:“我……我就是想先告诉你……我憋得太难受了,我……”

盘马老爹低下头,不甚在意地继续编鸡笼:“那就去追。”

吴邪几欲哽咽:“好,我追。”

24

吴邪回到家,面色无虞,看起来像是还在和哥哥冷战,吃饭时却给哥哥挑了一夹菜。

然后就像发出了什么信号似的,吴邪突然与张起灵和好了,一顿饭都在“哥,这个好吃”“哥,我明天还想吃这个”,吴三省在桌子上哼哼:“不生气了?堂堂男子汉,怎么总像个小姑娘似的生闷气。”

吴邪看着他三叔,和他手边的酒,忽然来了兴致,请求道:“我能喝一杯吗?就一杯,我想尝尝。”

两个长辈加一个哥哥,是断然不会同意吴邪喝酒的。于是吴邪在被他三叔拿筷子沾酒玩了一会儿后,只得到了度数低得与果汁无异的果酿。但吴邪不管,他就是心血来潮想喝酒,哪怕酒精含量再低,那对他来说也是酒。

吴邪亢奋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晚上睡觉。因为他们和好了,回到卧室后,吴邪特别自然地躺在了哥哥的床上。他还让张起灵睡在里面,理由是自己酒喝多了,晚上要起夜。

那算是什么酒?张起灵浅浅地笑了一声,但默许了他的安排,没有提出任何反对,只是睡下时不知有意无意,选择了背对吴邪的姿势。吴邪毫不在意,甚至说有些正中下怀,他终于可以无所忌惮地面朝他,贪婪地看着这个被时光雕琢得越发迷人的年轻人,和他挺拔的背部里那让人移不开眼的脊线与蝴蝶骨。

太热了。吴邪想。风扇和凉席完全没用,蚊帐像是蒸笼,蒸得他脑海里只有面前起伏的身体线条,该死的好看,荒唐的诱惑。

吴邪看着哥哥的背影,手悄悄地伸到自己内裤里。碰到皮肤时他忍不住喘了口气,还好被吱呀作响的风扇掩盖了过去,他不太熟练地摸了几下,心头突然冒出一个胆大妄为的想法。

他抽出手,轻轻地、轻轻地喊:“哥。”

喊完他就屏住了呼吸,心里想着,如果哥哥睡了,他就放弃,如果哥哥醒了,还听见了,他就……他没想完,哥哥就动了动,侧过身看他:“渴?”

吴邪觉得老天都在帮他。他鼓起勇气,拉住张起灵的手,颤巍巍又慢吞吞地,把它扯到自己双腿间的鼓包上。

“难受。”他说。

张起灵僵住了,十分明显的僵硬。吴邪不敢大口吸气,生怕哥哥抽回手,或者一把将他推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吴邪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甚至忍不住闭上眼,想假装自己睡糊涂了。

在他闭眼的时候,哥哥翻过身,和他面对面。他没有抽回手,但他也没有动,他说,吴邪,你去厕所。

吴邪飞快地摇着头,小小声说了句“怕”,仿佛依旧没有从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阴影里走出来,他猜哥哥下句会说“我陪你去”,可是那并不是他想要的。

大夏天,在厕所,忍着被蚊虫叮咬的后果,和哥哥隔着一扇门,自己撸吗?

吴邪呼了一口气,声音细若蚊蝇:“我不会。”

纯粹的月光下,张起灵的眼睛仿佛和夜色融为了一体,黑得吴邪看不清他的情绪。一阵凉风吹过,白色的蚊帐微微起伏,吴邪看着那飘动的布料,所有的勇气也因这寂静消失殆尽。

他再次闭上眼,开始逃避这窘境,身侧的张起灵却忽然动了,双手小心翼翼地剥开他的短裤,连着内裤也一起褪到大腿根部。吴邪愣了多少秒,张起灵就和他对视了多少秒,在他突然爆红的变脸里,语气平平地说:“这个,男孩子应该都会。”

话是这样说,可他还是动作了起来。吴邪忍不住打了个颤,背脊弓起来,呼吸一度中止。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上下动,吴邪却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他在想,这是真的吗?他是不是又做梦了?他的哥哥,从来都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自己这一面的哥哥,正用他的手……

毕竟只是为了教他,张起灵弄了两三下就停住了,未曾料到就是他最后这下松手,竟然让吴邪就这样释放了出来。

那瞬间吴邪眼前发白,理智与情感混为一团,他酥爽得脚趾发麻,想也没想就探起身要亲吻他的意中人,可本应配合的对象却迅速地扭头躲避,让他猝不及防地扑了个空,额头一下子磕在哥哥突出的锁骨上。

噢,哥哥。

吴邪的心凉了半截,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自己刚才干了什么。磕得太猛,吴邪有一瞬间疼得一脸懵,张起灵再自然不过地伸手给他揉额头,可指尖触碰到他皮肤的那一刻,二人都想起了他手上沾了什么。

淡淡的味道萦绕鼻端,吴邪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能说什么。一室昏暗里他的哥哥手握成拳,一下子坐起身,对他道:“我去拿毛巾。”

吴邪躺着不敢动,张起灵便只能从他身上跨过去。吴邪发誓他并不是故意的,他那时正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那东西——哥哥站起身,从他身上跨过去时,十分明显的那东西——忽然再次让吴邪大脑发花,冲动行事。

张起灵的动作其实很快,看起来有点像是落荒而逃,吴邪没有意识到这点,他一片赤诚,注定不会放他可怜的哥哥好过,他在张起灵离开后同样走出卧室,把厕所里的哥哥堵在角落,用最欣喜的语调说:“我帮你,哥!”

他说着就弯下腰,伸手去碰张起灵被绷紧的短裤,哪怕他哥哥难得失态地喊了一声“吴邪!”,他也没有停下动作,反而有学有样地将那短裤剥开,释放出那根棍子似的物什。

梦境好像得到了延续——两年来,吴邪梦里的情节永远都止步在这之前,之后的景象,他没见过,也不敢想象。此刻的现实里,他着实有些不知所措,想学哥哥方才的动作握上去,又怕自己没个轻重弄疼了人,他忙不迭地蹲下身,殷勤地盯着它,观察着、描摹着它,看起来像是打算把它含进嘴里——虽然他并不知道还有这种做法。

但这一幕足以让张起灵惊惧愤怒。

吴邪忽然被扯着手臂拉了起来,他懵懵懂懂地一抬头,看见的是哥哥难堪又冷漠的脸。而他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了他刚刚的行为真的触怒了张起灵,他的大脑一下子懵了,几乎以为自己会被狠揍一顿,然后被撵出家门。但张起灵拉他起身后,只是立刻提起他俩脚边的那瓶热水,在印着红双喜的铁盆里到了快一半,又把水龙头打开。

冷水哗啦啦地流进盆里,声音很大。全世界只剩下了这一个声音,吴邪觉得自己完了,彻底完了。

等盆里的水温差不多了,张起灵把毛巾浸湿,拧干,递给吴邪,让他擦干净自己。

然而此刻的吴邪已经宛如惊弓之鸟,张起灵让他做什么,他就乖乖地做什么。温度正好的毛巾贴到脸上,擦着其实已经被吓褪得一干二净的意乱情迷。也许是他的动作太僵硬,让张起灵意识到自己刚才表现得太凶狠,擦着擦着,他的哥哥就从他手里拿过毛巾,轻轻地触碰着他被磕红的额头。

很突然的,吴邪一下子就哭了。

他茫然、无措、忐忑、恐惧,可这些情绪全部不能跟面前这个人掰开了揉碎了往细里说。他眷恋这份温柔,因而患得患失,害怕这份温柔从此不再独属于他一人,害怕从此连喊哥哥都不会有人理会。

“对不起……对不起哥哥,”吴邪断断续续地道歉,“你不要讨厌我,我没想做什么的,我刚刚疯了,我只是……以后不会了,你不要讨厌我……”

张起灵把毛巾放回盆里,将吴邪用力抱住,在他耳边重复:“没事的,我不怪你,我没有讨厌你,没关系。”

然而他的承诺不是吴邪最想要的,于是便说不到吴邪的心里,吴邪闭上眼,哭得几乎喘不过气。

老天爷,为什么?他痛苦地想。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为什么是哥哥?

25

他们的动静不算小,很快就引来了另一间屋里的吴三省。他三叔起先以为是闹了贼,随手拿了根犁耙防身,走近了才发现是家里两个孩子在厕所接水,就咬着烟哭笑不得地问道:“大晚上不睡,你俩干啥呢?”

吴邪听见三叔的声音一个激灵,抢回哥哥手上毛巾慌张道:“我们,太热了想洗澡……”

他嗓子还哑着,一听声音就知道不对劲,所以他三叔也没管他在说什么,直接诧异道:“你小子怎么哭了?”

吴邪一下子噎住,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开了口。他抹了把脸有些不知所措,身边的张起灵却忽然拉住他,解释道:“吴邪刚才起夜,不小心撞到了额头,我带他来冷敷一下。”

他哥的话在无论哪个吴家人那里,总有着极高的信誉度,所以吴三省听了,看起来完全没怀疑,凑近了瞧了瞧吴邪的额头后,反而揉着大侄子的头发嘲笑他:“十几岁的人了,轻轻撞一下额头就哭,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吴邪被自家三叔这样笑骂着,莫名其妙地又委屈上了,垂着眼睛低声道:“可是真的很疼……”

“那你回床上躺着去,我让你哥给你拿点药,”吴三省满不在意地说着,示意两孩子跟他出来,“还有张小哥,你以后也别太惯着他,有些事吴邪得学会自己处理,免得以后我们不在他身边,他连这点小伤都哭鼻子搞不定……”

吴邪稳住心绪,慢悠悠地往卧室走,身后三叔领着他哥哥去了储物室。那两人进去后,他靠在卧室关闭的门上,才渐渐被恐惧擒获。太险了。他想。他真是疯了,竟然在开着门的厕所里那样对哥哥,要是哥哥没阻止成功,三叔又恰巧看到的话……

吴邪看着自己的手,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张起灵拿着红花油回来时,吴邪已经老老实实地睡在了自己床上。蚊帐一拉上,什么都被罩上了朦胧的一层纱,他抱着枕头趴在凉席正中,看着外面的哥哥,想装睡又觉得太假,只好道:“哥我不疼了,你回去睡吧。”

但张起灵没有立刻回应。他走近了些,手停在吴邪的蚊帐上,像是要把它拉开却没动,只道:“让我看看你。”

吴邪把头埋进枕头,颤声道:“没什么好看的。”

“你是不是打了自己一巴掌。”

吴邪抱着枕头,整个人一抖:“我没有!”

他否认得如此干脆,反而让张起灵没了坚持的理由,于是他只是在外面静静地站着,然后悄悄地回了自己的床。

吴邪睁着眼睛看着,等两床蚊帐都拉上了、什么人影都看不清了,他才收回视线,去看窗户外面晃动的树影。

晚风来了。

三叔大他那么多岁,可是相处起来永远像是差不多年纪的哥们儿。比如当吴邪在午饭后改口说“我决定去北京读高中”的时候,这位长辈眼睛一瞪,差点摔了紫砂茶壶,模样比起惊喜更像是惊吓,一点也不正经地问他:“大侄子,你受了什么刺激?”

吴邪镇定地回复:“干什么,不允许我中途变卦吗?”

“哪里不允许了,我特别欢迎,”他三叔将茶杯递给吴邪,示意他把第一道水浇在手边的茶宠上,“要是我大侄子每次犟完都能乖乖地听他叔叔们的话,我允许他拥有点自己的小个性。”

吴邪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就佯装脾气发作,猛地一下把澄泥蟾蜍浇得“狗血淋头”:“我不是听了你们的话,我是自己做的决定。”

“行行行,你是自己做的决定,”吴三省完全不在意吴邪的小脾气,拿过茶杯,继续刚才未完成的茶艺流程,“那三叔能问一下为什么吗?”

他拿起小巧的茶壶晃了晃,揶揄道:“为什么哥哥的小跟屁虫,忽然自己选择远离哥哥了?”

吴邪吸了一口满室茶香给自己打气,半真半假地说:“我想让我哥后悔。”

他三叔没绷住,笑出了声。

吴邪也不管:“我想好好读书,读到清华北大,硕士博士,过上顶好的日子,让我哥后悔他自己没读成大学。”

他说完了,吴三省的茶也泡好了,他三叔给自己和大侄子各倒了一小杯,品酒似的抿了一口:“老二的破讲究。也没见好喝到哪里去。”

吴邪不知道怎么接话。他刚才说的是他排练了一晚上的,预想过千万种三叔会有的反应,就没想到人会这么来一句。

见他不说话,吴三省才道:“说完了?”

吴邪“嗯”了一声。

“你小子还是在和你哥赌气,”三叔又倒了一杯,这次是一口干,“我一直觉得我和老二的相处已经很特别了,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被自个儿侄子开拓了眼界——你和你哥的感情,好得也太不同寻常了吧?”

吴邪紧张地绷紧了身子,不知道三叔是什么意思。他张开口,低声道:“也没多好……我们不还是经常吵架吗?我不理他,他就不理我。”

吴三省“嗤”了一声:“你是不是从没见过别的兄弟怎么吵架?反正你们吵架的模式我在哪儿见过……嘶,就是想不起来了,你让我回忆回忆……”

吴邪连忙道:“可是也不是所有的哥哥都是我哥那样!所以你不能拿别人的相处模式看我们!”

吴三省本来要想到了,被他一打岔忘了个精光,只得点头道:“也是。”

吴邪便说:“三叔觉得我是在和我哥赌气?那你就太小看我了,我干吗拿自己的人生和一个也许根本不会被气到的人赌气?我就是想让他看看,两年前我让他去北京读高中,他不去,现在有他后悔的。”

吴三省闻言哈哈大笑,笑得吴邪也没忍住弯了嘴角。他心里深埋的难受和不舍却在这时突然冒了个头,吴邪还在努力地把它们压回去,出门给盘马老爹帮忙的张起灵却突然回来了。

吴三省正在兴头上,这下看见张起灵怎么可能痛快放过,他冲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招招手,指着吴邪道:“你知道你弟弟打算做什么吗?”

吴邪一下子慌了:“三叔!”

吴三省不管吴邪一脸的抗拒,反而伸手把他大侄子的头往下按了按,乐呵道:“他说他要好好读书,以后去欧美国家留洋镀金,回来闪瞎我们的眼。”

吴邪双手都推着三叔的腕子,却还是抬不起头,只能愤愤道:“我没那么说!”

“哟,你瞧他还害羞了!自己刚说的话现在就反悔?”

“三叔!”

等吴邪好不容易挣脱了自家三叔的欺负,一抬头看见的就是他哥那毫无破绽的表情,他还是那样柔和地看着吴邪,道:“挺好。”

一点都不好!

吴邪几乎想哭出来,可是他知道不能在三叔面前这样做,三叔会察觉吗?察觉到他一和哥哥对上就汹涌到失控的情绪……吴邪捂住像是真的因为害羞才涨红的脸,低声咒骂了一句:“好个屁!”

三叔满嘴跑火车就算了,为什么他的日子过成什么样他哥都说“挺好”?他就不能说些其他的话吗?像个正常的、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那样,在听闻弟弟打算出国读书时,担忧不舍地问一句:“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吗?”

他为什么永远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副吴邪无论走去哪儿、和他有多远的距离,都是理所当然的样子?

吴邪说不出自己是失望还是难过,他只知道自己受不了了,受不了再待在能被张起灵温柔注视的地方,他一下子站起身把走到面前的哥哥推开,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屋子,跑出了院子。

张起灵想追,却突然听见室内的吴三省叹了口气,是在感慨:“又生气了,这小兔崽子。”

他便顿下脚步,回头和仍然坐在客厅沙发上、端着那个小巧精致的茶杯的吴邪三叔对视,后者在抿了一口茶水后伸出手,示意他在茶几对面、吴邪方才坐过的小凳上坐下。

“吴家珍藏的明前茶,尝尝?”

张起灵走过去坐下,目光落在吴邪一口未动的茶杯上。

“小邪在你面前总是很激动,小张,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对面的吴家长辈露出亲切又客气的微笑,张起灵垂下眼,点了点头。

26

吴邪跑出去后本来打算找胖子,但走到王家了才想起,胖子一家去广西玩了。明面上说是去旅游,但当大家听说云彩的老家其实是在广西后,这家人实际上的目的也变得昭然若揭。

吴邪还记得走之前胖子的兴奋样子,他跟吴邪嘚瑟说,自个儿真是生在了好年代,别说民国时期,八零年的婚姻法颁布前,瑶族都还有句“鸡不拢鸭”的俗语,用来拒绝族际通婚哩;现在虽说依旧存在着一些不一样的习俗,像是女婿需入赘、孩子随母姓,但这对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王胖子来说,根本就不是事儿,反正他家里还有个弟弟,王姓后继有人。

吴邪不禁觉得,胖子过的日子,简直就是他想要的人生:最大的问题在出生前就已经解决了,现存的问题,也早早地就拥有了答案。

他就不一样了。直到现在,他的感情都是社会上的禁忌;而父母走得太早,血缘上的兄弟姐妹也不可能再拥有;二叔看起来毫无打算,三叔或许还能和文锦姨留下一儿半女……可就算他有堂弟堂妹了,他的道路就真的会变成坦途吗?

吴邪在打谷场后面的树林里,一直坐到华灯初上。他的哥哥在尚未彻底褪去的黄昏里带了两盒饭来,坐在他旁边,一人一盒分了。

吴邪捧着还温热的饭菜,看着在打谷场痛快奔跑的其他小孩,轻轻地说:“我一点也不想长大,哥哥。”

张起灵也不动,只静静地注视着他。

“长大后,我就觉得,你是一棵树,或者一尊石碑,虽然我一回头依然能看见你,可是你在想什么,你在做什么,我却再也无法了解了。我失去了拥有你的特权,我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了,和其他那些只会往树上爬、只会往石碑上攀的人一样,无法感受到你的生命和你立在那里的原因。”

“可是,”他的哥哥突然说,“树会长高长大,是因为有人种下它,替它浇水施肥;石碑会屹立不倒供人瞻仰,是因为有人一笔一划打磨它,镌刻它,为它打下坚实的根基。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

吴邪的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他胡乱地塞了几口饭把它咽下去,深呼吸着树林里夜来香渐渐弥漫开的潮气,稳定着自己的情绪,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发出邀请:“那我可以和树、和石碑、和你在一起吗,张起灵?”

首先回答他的,是一片持续存在的沉默。打谷场那边开始传来三三两两的吆喝,是各家大人在呼唤自家小孩回去吃饭。他们在这片逐渐安静的环境里咀嚼、吞咽,然后吴邪听见他的哥哥说:

“不可以,吴邪。”

吴邪狠狠地闭上眼睛,低着头回道:

“好的,哥。”

转回北京上学需要做很多准备,尽管大部分都被北京那边的二叔妥善地搞定了,剩下的假期里吴邪也不再悠闲,甚至还需要提前回去,与学校那边的校长老师见见面。

自那天傍晚,一时冲动把话说开,又被毫不留情地拒绝后,吴邪觉得自己在面对哥哥时,终于又能做回小时候的那份坦然和亲近。虽然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了过于亲密的亲吻和拥抱,甚至晚上也不再睡在一起,但吴邪已经很满足了。

他满足于这份心意从此不再只有自己一人知晓,他注视他、触碰他、和他对话时,平静表面下涌动的暗流,可以正大光明地被另一位主人感知——哪怕那位主人拒绝接收。

回北京前,吴邪和功成返乡的胖子又见了几面。他对胖子说,你的感情稳了,我的感情也有了大进展。胖子眉飞色舞地问,什么大进展?吴邪兴高采烈地回,我被拒绝了。胖子乐得肚子笑疼,直夸吴邪心态好:被拒绝了,那就是答应了一半啊!

吴邪觉得,胖子这句歪理,说得太他妈正确了。他在崭新的笔记本扉页上写下这句话,觉得不好看,又撕下一张纸,反反复复把“被拒绝了,就是答应了一半”抄写了几十遍,写得字迹越来越张扬,纸张被洇得正反面都看不见字,才撕了它,揉成纸团远远地扔掉。

安顿好在省城上学的张起灵后,三个吴家人坐上了回北京的火车。晃晃荡荡的列车驶出站台前,吴邪把脸贴在玻璃上,和送他们的哥哥以及盘马老爹挥手道别。他的哥哥一直跟着火车走,走到站台的尽头了才停下脚步,目光深深沉沉,似有万语千言道不尽。吴邪一直和他对视,直到火车拐弯,视线里只剩下后面几节车厢翠绿的车身,才缓缓移开目光,去看高低起伏的房屋大厦后,那些一望无际的田野。

田野里有他,也有张起灵。小小的身影,一个挥舞着赶鸭子的竹竿,一个背着装满收获的竹篓,身边跑着一只吐着舌头的小土狗,三个小东西都是黑黑瘦瘦矮矮的,可是他们很快活。

天真无邪得快活。

27

和风光无限的初中生活相比,吴邪在北京四中的日子要低调得多。

那时的四中没有初中部,但几乎收割走了全北京城最优秀的初中毕业生,其中不乏一些非富即贵又成绩斐然的。不同的背景妥帖地隐藏在统一的校服之后,至少在学校里,大家都亲如一家人。

初到北京时的格格不入,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了游刃有余,除了被问及初中学校时大家会惊讶,几乎没有人发现吴邪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也没有人知道吴邪在初中是个跳脱的性子,大家眼中的他沉静稳重,待人接物温和有礼,班上排名不算最靠前,但也不会掉出前十,明明小几岁,却比谁都表现得像个大人。

吴邪不知道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他每天生活按部就班,早上七点起床,吃完早饭后挂着随身听听英语磁带,步行二十分钟到学校,上八点的早课。下午一点半上课,三点十分下课,除了学生和老师组织的活动,学校里也没什么正式的社团,他有时会参加一下书法组的聚会,但一般都是独来独往,放学直接回家。

只是在路上吴邪会遇见很多骑自行车上下课的同学,各打招呼之后,他们里便会有顺路的人提出要载他一程。吴邪几乎不会拒绝,就是有时候忍不住会问人家:“你学骑车多久了?”

同学们的回答有长有短,但基本都是很熟练了才会主动提出载人。

“那刚刚学会骑车就带人逛北大的,算不算天赋异禀?”

同学开玩笑说,天赋不知道有没有,胆子倒是很大。难不成是你吗吴邪?

吴邪也笑,说不是我,我胆子特小。

四中有一种独特的氛围,学习在这里是一种可控的,顺畅的,平和的行为。于是吴邪有了更多的时间看书练字,他尝试过写诗,但写时酣畅淋漓一气呵成,阅毕又觉得佶屈聱牙狗屁不通,文艺矫情到牙根泛酸的程度。

偏偏那个年纪的女孩子,很多就喜欢这样的调调,吴邪的文字让他在女同学中间成为了一种很特别的存在,她们擅自脑补他的感情经历,私下勾勒出他倾诉衷情的对象,胆大的甚至走到吴邪面前问他:“如果有人能让你忘掉她,你愿意试一试吗?”

彼时吴邪正在做化学习题,方程式配不平已是苦恼,课桌旁边莞尔的阿宁又让他更是头大。

所幸同班的小花及时出现,拉着吴邪握笔的右手,拟歌先敛、欲笑还颦地说:“十一为君妇,羞颜未尝开,谁知数年后,当街勾人来。”

他们俩滑稽的娃娃亲,一早就在班上传了个遍,却是两位当事人不约而同放任的。是以他这边有情况时,解雨臣可以再自然不过地出现,而解小花的某些困境,当然也经由他解决。

吴邪便有模有样地演,反握住小花的手,山盟海誓情意绵绵:“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阿宁也是开得起玩笑的,当即摇头摆手:“行吧,你们两小无猜情比金坚,但愿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吴邪眼含笑意地应了这段吉利话,笑容却没走到惆怅的心里去。

围观群众三三两两地散了后,解雨臣把吴邪那本被到处传阅的周记还到主人手里,拍拍封面,悠悠道:“收敛点吧,大情圣。”

吴邪只摇头:“反正老师不限题材。况且信里又不能写这些。”

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说过的话,吴邪给张起灵写信,越来越多地只讲述高中生活和过往的不同。他把每一点都写得很细,却不知自己是真的打算让读信的人后悔,还是想让对方对这段不可能再经历的生活身临其境。总之吴邪觉得,自己写记叙文的功力应该比写诗好,至少每次哥哥看了信,都有很多话要问他。

解雨臣叹一口气:“既然他本无此意,你又何必一条道走到黑。”

吴邪抬眼和小花对视,后者拿食指戳着他的额头,向离开的阿宁努了努嘴。

不管在哪个年代,阿宁这样的女孩子,都是足够明丽张扬的存在,就算不做恋人,大概也能做好兄弟。她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篮球打起来比谁都猛,是校女篮队的一员猛将。

吴邪被小花拉到篮球场边上坐下时,很明显地看见阿宁的队友拍了拍背对着他们的短发少女,引得她回头张望,冲这边笑着挥了挥手。

“我要回去练字了。”

吴邪干巴巴地说道,提着书包的手用力挣了挣,没挣脱。

“急什么,你师父礼拜六才来,你礼拜五多写几张,总是能完成任务的。”

吴邪哭笑不得:“你就是这么应付你师父的?”

小花眯着眼仰起头:“我这又不一样,花鼓戏嘛,哪里都可以练。”说着他就凑近了吴邪,在他耳边婉转地“啊”了几声。

吴邪放下书包捂住耳朵:“服了你了。”

解小花往边上挪了挪,给他让位:“我记得你以前是踢足球?打篮球会吗?”

“会一点,没有足球踢得好。”

“那让阿宁教你呗?”解小花懒洋洋地说道,“她是体育特长生,从小拿奖拿到大,多半也会去清北继续拿。”

吴邪不说话。

他明白小花的意思,也理解他的苦心。这条路本身就不好走,他期待的旅伴又并不愿与他同行,他独自继续,不过是顶风夜行军,苦果自酿。

但他对阿宁,只有普通同学的感情,今天之前,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

解雨臣也不说话,两手枕着脑袋后仰着晒太阳,留时间给吴邪自己拿主意。

下午三点的太阳很晒,他俩坐在露天的球场上看女篮队训练,看了整整两个小时。结束时阿宁推来自己的自行车,语笑嫣然地问吴邪:“劳烦等了这么久,需要我送你回家吗,吴大诗人?”

身后的小花看着他,吴邪沉默地走上前扶住车把,微笑道:“我送你。”

事实证明张起灵那样的载人天赋不是谁都有的。

还在学校里吴邪就连人带车地摔了个狗吃屎,幸好阿宁腿长反应快,及时跳车保住了形象,吴邪自己就不太好运了,歪歪扭扭地前行了几步,最终还是哗啦啦地倒在了地上。

阿宁没笑他,但过来扶的时候眼睛很亮,那强行忍笑的模样有点熟悉,像是每次看见吴邪闹笑话,都眉眼弯弯地注视着他的张起灵。

吴邪有些失神,阿宁扶他站好,又去扶车,扶完抬头看他呆呆地站着,就乐了:“Super吴,你别是就这么摔傻了吧?”

吴邪回过神帮她扶好车,低着头说:“抱歉,我没带过人,你急着回家吗?不急我就先练练。”

“原来我是你的第一次啊。”

女孩低声嘟囔,但还是音量可闻。吴邪忍不住抬头,刚好看见她侧过头时,眼中闪烁的一抹羞色。校园里秋意正浓,天高气爽,这一幕说实话非常美好,可是吴邪有所感触,却并不心动。

他扶正了车,轻飘飘地问:“能冒昧地问一下,你喜欢我什么吗?”

阿宁听了,回头看着他,双手抱于前胸,悠长地吐出一口气:“会这么直接地问女孩子这个问题,难怪你之前从没带过人。”

吴邪偏过头不说话。毕竟以前他从不需要带什么人,都是人带他。

“你是觉得我的表白太轻率,所以没有立刻答应吗?也是,毕竟现在才开学两个月,而我们认识的时间,只会比这个更短。”

“一开始我对你也没什么感觉,就觉得你个子高,长得帅,但是长得帅的男生四中并不少,论相貌,你那娃娃亲对象大概还要出色一点——你不会打我吧?”

吴邪笑了笑:“你说的是实话,我为什么要打你?”

他俩干脆不骑了,扶着车沿着人行道慢慢走。大概是察觉了气氛不再尴尬,阿宁也放了松,朋友似的和吴邪聊了起来。

“我觉得也是,你看起来就是谦谦君子,也许从小到大就没骂过人?”

吴邪笑道:“谬赞了,我认识一个胖子,他整日拿我满嘴跑火车,一天不被我骂一次,皮能痒一年。”

阿宁哈哈大笑,道:“真想认识一下他,你这位胖子朋友。”

吴邪想了想,说道:“想认识他,是因为你喜欢我吗?”

“如果你说话不这样直白,也许我会更喜欢你一点。”阿宁的脸有些浅浅的红,眉目间带着点嗔意,“写诗时挺含蓄的,怎么聊起天来总说些让人不好意思的话。”

吴邪不好意思地笑了,含糊道:“因为我很好奇嘛。两个月,你都完全不了解我,为什么就这么笃定地认为你自己喜欢我。”

阿宁眼神柔柔的:“喜欢需要什么理由?要的只是一个动心的契机。你这么不浪漫,竟然还是个浪漫主义诗人,真奇怪。”

吴邪听了阿宁的这句话,真心实意地笑了。喜欢不需要理由,要的只是一个动心的契机。太对了,他头一回觉得,他那么不可救药地喜欢哥哥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它只是一件小事罢了。

没有理由,被稀里糊涂地触发了契机的小事。

他把阿宁送回了家,又骑着她的车,回到方向完全相反的自己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拒绝,在阿宁眨着眼说“要不你骑回去吧?”的时候,在明明可以乘坐公共交通回家的时候,明白了她的暗示,带走了她的车。

于是他每日的例行公事又多了一项:接送阿宁。女生真的是一种很神奇的生物,她们奇思妙想,她们天花乱坠,每次吴邪和阿宁开怀大笑之后,心里都会钝钝地,想起哥哥当年对他说的话:

女孩子,和男孩是不一样的。她一说话你就想听,她一生气你就难过,你想把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换她对你笑一笑。

原来结局那么早就注定了。

他一开始眼里就只有哥哥,可哥哥还留意着女孩子的美好。

吴邪和阿宁的同进同出很快便被其他人发现,班上风言风语传了个遍,连班主任都忍不住话里话外敲打他俩。但神奇的是,就算全世界都觉得他俩在谈恋爱,他们两个当事人也明白,这段关系到底是个什么性质。

“Super吴,你上次问了我喜欢你什么,我答了。现在快期末了,轮到你回答我了:你到底不喜欢我哪里?”

阿宁今天没训练,此刻的他俩正坐在顶楼的天台上,晒着太阳做习题。那天的化学方程式早就配平了,物理力学分析又变成了难点。

吴邪咬着笔杆笑道:“这个嘛……太难回答了。”

“我已经这么努力了!从小到大都没有这么努力过!”

吴邪在纸上添了条辅助线,低着头轻声答:“或许你换个性别?”

他说完就觉忐忑,偏头看向阿宁。少女一脸幽怨,却是因为弄错了重点:“所以你是觉得我没有女人味吗?”

吴邪失笑,下意识地顺着错误的点说了下去:“我开玩笑的,宁女王怎么可能没有女人味,我的意思是——我喜欢的那个人,太有女人味了。”

他一说完,就忍不住笑出了声音。阿宁不知他是为脑中的想象发笑,只当他回忆起了和那位的甜蜜时光,便默默地叹口气,道:“不知道是哪朵高岭之花,我追都追不到的吴超人,她竟然理都不理?”

吴邪道:“他理的,只是和我想要的那种回应,不是一个性质。”

阿宁双手托腮:“那你岂不是和我一样惨。”

吴邪微笑着颔首:“难兄难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