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0月19日

草原牧医 by 轻侯(12 – 21)

第12章 冬牧场

雪霁天晴,干风在草原上吹,碎雪闪着钻石般的光像小精灵一样四处飘飞。

三河马是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最出名的马种,是我国三大名马之一。在我国可查的赛马记录中,三河马是唯一能与外国马争雄的国产马。

还被周总理誉为‘中国马的优良品质’。

前世,林雪君从小就想拥有一匹纯黑色的优质三河马。但那时候草原上都是鼠洞,马要是踩进去会摔断腿,很可能导致死亡,是以草原人都骑摩托牧马,妈妈也不怎么让她骑快马。加上家里的小公马都卖了,母马要留着生小马驹,妈妈也不舍得让他们随便骑,还常常念叨她总是要去城市里读书的,真的跟自己的马产生了感情,离开后又带不走,卖掉也不舍得,那可难办。

她怎么也没想到,如今竟在大队工作马中,找到一匹毛色黑亮、肌骨匀称的纯黑三河马。

林雪君牵着被称作‘苏木’的黑马走到人群中,大队长拍了拍马背,摇头道:

“这匹马拉车的时候就不太听话,还咬过人。前阵子我骑着它去场部办事,它半路上一不开心就尥蹶子,我都考虑等天暖和它发情了,就做生崽的母马用,不拉车了。

“你换一匹吧。”

林雪君伸手摸了摸马脸,苏木果然甩开头,不逊地拿眼睛横她。

再看一眼它漂亮的长脖子,平直宽阔的背腰,还有圆硕有力的屁股及修长的腿……真不舍得。

“大队长,让我骑着试试吧,小时候我常骑马,骑得挺好的。要是路上苏木不听话,我就牵一段骑一段,行吗?”林雪君手又在苏木柔顺的鬃毛上摸了摸,抬头恳求。

“它这么高,你能骑吗?”大队长打量了下林雪君,16岁的小姑娘,身量虽然不矮,但站在高头大马前还是显得娇小。

她能驾驭苏木吗?

别被甩脱了,或被踩伤,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能体谅年轻人来到边疆想要大展身手的心,但可不能纵着他们好高骛远地胡来。

“我试试。”林雪君说着在马背上一拍,感受了下马儿的呼吸和自己与它之间的高度差。

大队长站到马头侧,才想说他帮着她扶一下,她骑上去试试。哪知他话还没出口,面前一道黄影那么一闪,下一刻站在一步外的小姑娘已然消失不见。

他抬起头,便见林雪君已伏坐在马背上,挪了挪屁股找到舒服的姿势,伸手在踢踏着前蹄有些不安的苏木脖子上轻抚了起来。

马背上连马鞍也没放,只搭了一片羊皮,她踩着绳套做的马镫,轻轻用后脚跟碰了下马肚子,苏木便绕开大队长,昂首挺胸地走到了三匹蒙古马前,桀骜地扫视一眼三匹‘小矮子’,“唏律律”地呲牙叫了一声。

林雪君拽住马缰,双腿松弛地随着马儿走动轻晃,身体后倾成流线型,显示着她的从容。

“大队长,你看行吗?”她双手都松开缰绳,给大队长表演了一个‘整理帽子’,笑容明媚灿烂。

大队长看着她那个样子都有点紧张,想要上前去帮她拽缰绳,却见她哈哈笑过后又把缰绳拽了回来。

那姿态不像骑在高高的大马上,更像是坐在平稳的马车上。

大队长再没话说,之后喊了马倌过来跟四个知青讲了一下骑马时保护马背的要领,强调了要保护马匹,尽量不要让马出汗,能自己走的时候就自己走,让马儿歇一歇……

女孩子们应声后,便各自跟着被分派给的牧民,走向不同的棚圈。

孟天霞走出去几步,又忽然想起什么般折返,将一个东西塞到林雪君手里才跑回去。

林雪君摊开手掌,上面静静躺着四分之一个干饼子。

挨过饿的人,饼啊馍啊吃剩下了都会包好留起来,哪怕放得硬如石头了也不会丢掉。万一哪顿实在没饭吃,它能将你从那种肚子里发着烧滚着刀的饥饿中解救出来。

林雪君扯开蒙古袍,拿出自己存放硬馍的布包,把孟天霞的硬饼子放进去,才又仔细地塞回袍子里。

接下来,开棚,点数、放牲畜出圈、做简单的健康检查……在天亮起来时,大家终于依次出发了。

“记得不要让羊吃露冻草。”看着林雪君和阿木古楞的队伍最后离开,大队长忍不住呼喊着交代。

“知道了!”阿木古楞回头摆手,大喊着回应。

大队长看着临出发时要了一个筐背在背上,骑着高头大马,随在阿木古楞身边的林雪君,有些不放心地抿了抿嘴。

“大队长,这就把苏木送给林同志了吗?”负责照顾工作马的马倌挠着头,他还心疼着呢。

“先看看她这一天能不能骑顺手吧,说不定晚上回来,她自己就要求换一匹温顺的小马了。”大队长转过头,拍拍马倌肩膀:“去把工作马都牵出来晒晒太阳,喝温水。”

人都说书中有黄金屋,有颜如玉……真是什么知识都有啊。读书真的有用,啥都能学会。看样子,他的书还是读少了。

“好嘞。”马倌应一声,便转回去落实大队长的交代。

托生病的杂色马的福,今天马圈里所有工作马出工前,都喝上了饱饱的温水。

……

雪霁天晴,干风在草原上吹,碎雪闪着钻石般的光像小精灵一样四处飘飞。

阿木古楞的牲畜群被管理得很好,走在最前面吃草的是腿长又会刨雪找草吃的骏马。

后面跟着群体最为庞大,由头羊领着埋头吃草的一团团白羊。

山羊喜欢东西南北地乱跑,自己找独一无二的好草吃,容易被冻死。但搭配着喜欢粘人凑堆的绵羊一起放,山羊就休想当独行侠。

这边的草吃得差不多了,山羊会最先挪脚,胆子小的绵羊跟过去,就会一直有新草吃。

数量最多的绵羊们,那厚实蓬松的卷毛团子们挤挨在一起,山羊就不会挨冻。

走在队伍最后面的,是憨厚又强壮的三河牛。吃草的动物里,只有牛不太会刨雪吃草。可前面的马先锋和羊士兵已经在雪原上刨出了一片黄绿,它们只要慢悠悠坠着,时不时停下来大饱口福即可。

“咔嚓咔嚓……”是牛羊吃草的声音。

“嘎吱嘎吱……”是踩踏雪地的声音。

“扑簌簌……”风吹得满地雪舞。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在大队的8号草区阴坡处,跟埋头吃草的牛羊们一起散步。

林雪君跳下马,牵着苏木跟在畜群左后方,觉得时光好像和步速一样慢下来了。

畜群另一边的阿木古楞比她更负责,每当有牲畜脱离大队走远,他就会驱马过去,将落单的牲畜赶回大队。

这样可以有效防备潜伏在山坡后或雪窝子里的草原狼觊觎。

暴风雪之后,草原上会有被冻死的野黄羊或其他草原动物被冻在雪下。

为躲避大风雪而无法狩猎的饥饿狼群,会趁雪停出来搜寻死掉的动物。它们将动物尸体刨出雪地后,秃鹫们也能分一杯羹,将动物尸体吃得干干净净。

正因为草原狼的这种行为,可以防止雪开化后太多埋在雪下的动物腐烂带来瘟疫,草原人常称草原狼是草原的守护者。

草原狼的存在的确起到平衡生态、保护草场的作用——

它们吃掉过载的野黄羊、土拨鼠和鼠兔等,草原就能得到喘息,恢复生态。同时,鼠兔和土拨鼠等喜欢在草原上挖洞,害马摔断腿。狼吃这些挖洞高手,还能避免草原上全是小洞。

后来草原狼几乎看不到了,牧民们就全都骑摩托放牧,不敢骑快马了。

第13章 草原狼

两团青灰色正站在白色的坡顶,林雪君立即意识到那是两头探路狼。

马是这个世界上最浪漫的生物,没有之一。

无论是草原骑兵还是平原牛仔,无论是英雄、大侠还是佐罗,都要骑乘在一匹骏马上才显出威风之态。

林雪君骑着苏木随着畜群缓慢前行,每每抬头远眺,都能看到更高更远的前方。

好像很远的路,苏木可以很快便抵达。

当它轻快地颠起来时,林雪君便觉得自己像在乘风飞行,仿佛只要展开双臂,就能驾驭着这股风飞起来一般。

林雪君虽然裹得像个球一样,脸上也只露出眼睛,却仍在享受驰骋时御风的快感。

马真的太好了,比任何豪车都更酷。哪怕是会让屁股发酸发痛的颠簸感,也让人更明确地感受到好马肌肉发力时的力量感,和奔跑中的爆发力。

苏木可真迷人。

林雪君并不舍得一直骑马,畜群吃草溜达,她便也放长绳子、牵着苏木让它边溜达边吃草。

她还会在它出汗短毛打卷时,用皮袍袖子帮它擦干毛。当它走过来用她的背使劲儿蹭毛,拱来拱去时,她也站直了任它拱蹭,乖乖给它当行走中的人行毛巾。

踢开积雪发现好草的时候,林雪君总是第一时间喊苏木的名字,朝它招手。起初苏木对她的呼喊爱答不理,后来发现她总在有好吃的时喊它,这才渐渐对她的呼唤有了反应。

林雪君忍住一直爱抚苏木的冲动,努力把心思拽回放牧工作上。

于是除了找好草外,她开始尽职尽责地一边赶路一边捡路上的小石子,大小合适的都丢在身后的背篓。

远处的阿木古楞每每发现她投去打量的目光,都会撇开眼睛,或者拉低帽檐。

其实林雪君早就发现了,这小子眼睛是异瞳,一只蓝色,一只浅琥珀色。他还以为自己遮掩得挺好,不想让人看见呢。

因为这里挨着俄罗斯边境,好多东北汉人或蒙人跟俄罗斯人的混血,俄罗斯那边其实也一样,边境本就是这样的。

北疆人长着一张俄罗斯脸孔,却讲一嘴地道东北话的事在未来更是屡见不鲜。

不知道小少年是青春期敏感,因为自己的与众不同而觉得别扭,还是小时候受到过什么排挤,才如此介意自己的眼睛。

其实挺好看的。

收回视线,弯腰捡起一块儿石头,她仔细看了看,有点大,便丢在一边,又去寻小一些的。

人在冬日草原上行走,总是呼哧带喘的。衣服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大帽子和厚围脖将脸遮得严严实实,喘口气都难,当然会喘了。

喷出去的热气从围巾上面冒出去,跟冷空气在睫毛处、帽檐边交战,结成一点一点的小冰霜镶嵌在睫毛和帽檐的毛绒上,像是生了冰霜白发的白毛精灵。

林雪君小时候就最喜欢睁大眼睛看被冰霜镶嵌并拉长的睫毛,白闪闪得很有趣。

现在又重温,仍能体会儿时的童趣。

还有用力踩雪,听嘎吱声,一直听不厌。

苏木被她牵在手里,走走停停,也时不时低头啃几口草,或抬头看看白云和苍鹰。

远处有秃鹫盘旋。

那片天空下方一定有尸体,说不定正有狼群在收割美味黄羊,将秃鹫都吸引过来,又慑于狼群凶猛不敢争抢,才一直盘旋着等待时机。

阿木古楞变得更加警惕,望着那方向的目光都严峻了起来。

那表情出现在一个十三岁小孩脸上,在未来人看来十足可爱。但对于处在同一片草场,面临同样危机的人来说,就成了不那么可爱的危险信号了。

林雪君拍了拍马背,手掌轻轻向下一压,脚下一蹬便上了马,动作轻盈熟练,甚至没有去踩马镫。

前世在草原上,她从小跟马儿一起长大,早将上马的技术练得娴熟了。之前在大队长面前不过是藏拙,才没有露这一手。

阿木古楞一手攥着马缰,一手扣在背后的弓上。

小男孩儿知道自己年纪小、勇猛程度不如成年人,但不愿被人当小孩看待、不愿真的弱于成年人,更不愿让畜群受损,便格外的用心和谨慎。

他更勤地驱回走远的牛羊,有意地驱着马群将牛羊往远离那片秃鹫盘旋区域的方向走。

转头看见林雪君仍慢悠悠地骑着马坠在后面,并不加速收束畜群,心里有些急。他绷紧了表情,眼睛时不时逡巡四野,时不时转头去盯林雪君。

一个人放牧果然还是太吃力了,知青根本不起作用。

还不如申领一条好蒙獒。

阿木古楞正苦恼又着急地考量自己骑马绕全场,忽见林雪君那边几只笨羊跟着一头大山羊摇摇晃晃往畜群外叉了出去。

它们只顾埋头吃草,越走越散。

他牙齿一咬,又急又气地看一眼似乎并未瞅到离群羊的林雪君,便要夹马肚子绕行去赶羊。

他脚才抬高,还来不及往马肚子上夹,忽见林雪君拉直上半身,抬臂在背着的筐里拿出一个她捡的什么东西。

接着,林雪君摘下挂在脖子上的‘抛石绳’,把筐里拿的东西塞进抛石绳前端的布兜里,手捏了绳的另一端,随即手臂技巧性地甩出一个弧,尖端的布兜坠了重物,在头顶被甩成圈。

圈转了两个来回,她手腕又一转,被兜在布兜里的东西便飞了出去。

阿木古楞这时才看清,原来林雪君一直在捡的、被兜在布兜里甩出去的是小石子。

那石子精准地飞向离群山羊,啪嗒一声,砸在山羊头前的雪地里,溅起一片雪雾。

石子不太大,不至于吓到山羊或惊到远处敏感的马匹,警惕驱赶的效果恰到好处。

离群山羊吓得仰头顿足,连退了几步后便警惕四望。之后它拥有方形瞳孔的眼睛看看远处白茫茫的雪原,又看看畜群,咩一声叫,便转头朝畜群折返了回去。

跟着它跑出来的绵羊们便也咩咩咩地跟了回去。

阿木古楞瞳孔微缩,视线从离群羊身上挪向林雪君,抬起的双脚缓缓贴回马肚子。他抿紧了唇,一直紧皱着的眉却舒展了。

就在这时,一直面朝羊群的女知青忽然回头,一手拽着缰绳,一手垂拉着投石绳,将亮闪闪的目光朝他射了过来。

阿木古楞一瞬间仿佛被看透了所有心思,脸一热,忙低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四野不时有白茫茫的雪雾浮起,仿佛广袤的草原正蛰伏在雪下呼吸。

林雪君伸手拉了拉围脖,望着阿木古楞的马屁股灿然一笑。

畜群像覆在雪原上的大团云,缓慢地随风而动,渐渐越来越靠近秃鹫盘旋的地方。

林雪君仰头看了看那些被东北人称为‘座山雕’的大鸟,又朝不远处的雪坡眯起眼。

两团青灰色正站在白色的坡顶,林雪君立即意识到那是两头探路狼。

这时的草原狼没有被大规模捕杀过,也没有跟它们最喜欢的狼狗杂交,各个都又大又野性。精通战术的草原狼如果正处在饥饿的状态,即便带枪的牧民都未必能保证畜群在遭遇狼群后无损。

根据盘旋秃鹫的情况来判断,雪坡另一边狼群应该正在进食。

只要不是处在饥饿状态,聪明的狼群往往不会攻击人类和人类的畜群。

林雪君又捏了一颗小石子放在投石绳里,高举右臂将投石绳摇得越来越快。

投石绳在头顶快速盘旋,逐渐发出嗡嗡的破空声。

阿木古楞才扫视过一圈儿畜群,听到声音转头望向眉目冷肃的林雪君,又顺着她目光望向雪坡。

两只青狼中的一只在盯了林雪君一会儿后,折返消失,只留下一只继续盯守。

阿木古楞瞳孔微缩,一把拽下了背上的大弓。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林雪君爱惜地抚摸了下苏木的脸,“我们不跑来跑去赶羊,这样你就不会累啦,我用投石绳赶羊也是一样的。”

………

【俄罗斯:那时候还是苏联,这里为了读者方便理解,暂写的仍是现称。】

【多谢汪汪旺旺的深水鱼雷】

第14章 新生命

仿佛在为牧人送行。

“你别怕!狼不会来——”阿木古楞害怕林雪君冒然做什么会惊了马,忙朝着她伸手下压,示意她不要乱来。

但想到她听不懂蒙语,便急得拉马缰,想驾马折到她跟前同她好好用肢体语言比划比划。可他现在正拦在狼群所在方向的草坪和畜群之间,一旦绕到另一边去跟林雪君讲话,就会让畜群完全暴露在狼群哨探面前。

万一狼群本来不太饥饿,加之忌惮于有牧人举弓威胁,才不来攻击畜群。现在看到牧人走了,又觉得可以随便掏一只羊,忽然过来冲击畜群怎么办?

马儿胆子小,一看见狼群冲刺就会跑散。

羊群受惊也会乱逃,甚至可能会出现吓死、踩踏死之类的状况——届时场面将不可控制。

阿木古楞再次懊恼于大队长不该派不懂蒙语、不懂草原的城里人跟来,忽听一声蒙语高喝,喊的竟是很标准的蒙话:

“美德乃(明白)!”

他静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那一声除了林雪君不可能是任何其他生物发出的。

她会讲蒙话?

畜群缓慢绕过雪坡,之前那只回报的哨狼再次回到坡上,与另一只哨狼隔着几步远,一齐昂头俯视人类和畜群离开,虽偶尔会左右踱步,却一直未越坡一步。

畜群终于安全行远,林雪君一收投石绳,啪嗒一声将坠下来的小石子攥在掌心。

苏木昂着头直视前方,淡定从容仿佛比骑在其上的人类更甚。

林雪君拉马转头,仍与两只哨狼对望,直到阿木古楞驱赶着畜群行向更远更开阔的草场,这才轻拽马头,‘得得得’地追向畜群。

哨狼在她骑着苏木跑起来时,忽然仰起头朝天狼嚎:

“嗷呜~~~”

仿佛在为牧人送行。

……

远离狼群后,气氛逐渐恢复和煦。

偶尔远远看到一具被啃食得只剩骨架和几片皮毛的黄羊尸体,才使你又忆起方才的紧张,便时刻保持住警惕,时时关注着畜群的状况。

阿木古楞会在看到特别完整漂亮的牛羊头骨时停下,用细雪和泥土揉搓动物头骨,仔细端详后决定是挎在腰间带回家,还是随手丢在草雪中充做大草原的骨白色点缀。

驱畜群时,他骑马靠近了林雪君,虽然眼睛一直不看她,却拉了缰绳放缓了速度。

“你会蒙话?”他还是不看她,仿佛有意躲避心灵窗口带来的任何交流,只是慢悠悠绕在她身边。

“会一点点。”林雪君仍牵着马,一边采摘一些她认识的好草喂给苏木,一边回答。

“你在北京学的吗?”他又问。

“来之前看了些书,到这里之后,跟苏伦阿妈他们都学了一点。”林雪君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本子,举高了递给阿木古楞看,“我将一些日用蒙语的发音,标记在这里了。”

“我看不懂汉字。”阿木古楞目光在她本子上扫了扫,诚实地摇头。

林雪君不需要他看得懂,只要接受她的说辞就够了。

阿木古楞目光随着她的本子转,直到她将本子塞回蒙古袍里看不到。

“汉语难学吗?”他眼睛盯着自己套在马镫里的旧靴子,有些拘谨地拿手指头缠紧缰绳又松开,松开了又缠紧。

“不难学,我可以教你,你愿意让我一直跟你放羊吗?”林雪君问。

“得听大队长的。”阿木古楞没有正面回答,但也没有显出排斥。

林雪君微微一笑,“你不拒绝就行。”

“你马骑得挺好的。”阿木古楞摇了摇头,刚夸完,就单方面决定结束交流,在马肚子上轻轻一碰,‘得得得’地绕开去了。

林雪君目送了他一会儿,随即转头四望,这真是一片旷野。

忽然从人潮攒动的21世纪首都来到这里,即便已经过了好多天,仍有恍惚之感。

这里空气是沁凉的,世界是开阔毫无遮拦的,在这里跑上半天,胸襟都会变得开阔。

六十年代,她爸爸妈妈都还没出生……以后有机会的话,真应该去海拉尔场部看一看,说不定会遇到还是大小伙子的爷爷。

畜群绕过一条蜿蜒曲折的半结冰无名小河时,林雪君是最先发现母羊逐渐离群走向背风洼地的。

她在苏木背上一拍,苏木便明白她意图一般停下四蹄,待她稳稳上马后,又第一时间在她轻拽马缰时转头小跑。

母羊在草场上产羔,这样的事常有发生。

自然□□的羊预产期不确定,不方便提前圈窝。加上冬储草料已经见底,大队没有条件把大批量的母羊都留圈喂养,只能连母羊也照放,以便让它在产羔前多吃草多储存营养。加上即便放牧前都做了检查,当时没有任何信号的母羊也还是可能在放牧过程中忽然发作。

母羊发作得很急,林雪君一跳下马就去帮羊刨雪。

阿木古楞赶过来帮忙,也被林雪君安排了一起刨雪。

草原上取暖,都是把雪刨开堆在上风口。只要露出草地,就不那么冷了,人和动物都可以躺在上面睡觉。

一大片草地露出来后,母羊就开始生了,大概是走动间宫口开到足够好,林雪君未帮忙,第一只小羊羔已经降生。

阿木古楞站在边上,一边远眺畜群,一边看小羊羔,心里焦急得很。

母羊产羔后,小羊站起来喝到初乳,母羊给小羊舔干毛,下好胎衣,要耗时4到6个小时。这段时间里一直缓慢移动的畜群会走很远,他们根本不可能留在这里看着母羊和小羊。

“我们得走了,让母羊在这里带小羊,等我们晚上放牧回大队后,再派人来接吧。”阿木古楞站在林雪君身后,一边拿靴子尖踢地上的残雪,一边道。

如果晚上起风或者下雪,他们就只能隔日放牧的时候过来接羊,那时候母羊和羊羔已经冻死也是有可能的。

但没办法,大队一贯都是这样的。

“这里距离狼群还是不够远,等我们走开,狼群就会闻着味儿过来,到时候母羊和两只羊羔都保不住。”林雪君微微皱起眉。

“两只羔?”阿木古楞看了看那只正努力想要站起来的小羔,又看看母羊。

“还有一只。”林雪君笑着摸了摸母羊的肚子,仰头朝着阿木古楞笑弯了眼。

阿木古楞也明白林雪君的担忧,两只小羔,就算立即带回去杀了都有肉汤喝,羊皮也可以做软乎的背心,更何况母羊会产奶,虽然过冬饿瘦了,也还是有不少肉和一身羊毛。全给狼叼走,太可惜了。

但利益权衡之下,他们也只能做这样的选择,畜群上千头牲口可还要吃草呢。

林雪君看懂了少年的意思,站起身也看了看畜群。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它们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冬季放牧都是先放阴坡,后放阳坡,先放低草,后放高草,以便充分利用草地。

上午他们一直在走阴坡,接下来就会绕到阳坡去,然后在太阳西斜时折返大队。

“中午的时候,是不是要去8号牧场那片背风区域休息半个小时左右?下午走阳坡继续放?”林雪君指了指远方。

阿木古楞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点头。

“你先走,我等母羊给小羊舔干毛后,抄近路去背风区或者阳坡那边跟你汇合。”林雪君出主意。

“不行。”阿木古楞立即拒绝,迟疑了下,才解释道:“你太危险。”

不知道狼群会不会过来,不知道她会不会迷路。

“你放心,我在草原上很有方向感。更何况我还有苏木,老马识途,它是认识路的,即便找不到你,也能找到回大队的路,你只要继续你的路线就好,我一定会跟你汇合。”林雪君非常笃定地道。

“不行。”阿木古楞还是固执地拒绝,每个迷失在草原上的人,最初都觉得自己不会迷路。

他把林雪君带出来的,也要把她带回去。

羊可以损失,但人必须安全。

林雪君收拢了表情,不忍地垂眸。

母羊已经瘦得即便包着厚厚羊毛、仍臀骨脊骨清晰可见,它正在努责生第二只羔,同时还低头舔舐第一只羊宝宝湿漉漉的脑袋。

小羊被舔时本能仰头找奶,又颤巍巍四蹄用力,企图摇晃着站起来。

小小的生命才降世,还没在广袤的大草原上跑一跑,尝一尝美味的春草尖尖,晒一晒温暖的春日太阳……

林雪君挪动了下蹲得有些发麻的腿,仰头看向阿木古楞倔强的脸庞,伸手拽住了他长垂下来遮过手套的蒙古袍长袖口。

第15章 成吉思汗的行军粮

深嗅,一股浓重的牛肉香气直窜天灵盖。

被抓住袖口的阿木古楞大惊失色,忙拔河一样往回拽。

林雪君却用了劲儿,在他窘迫地瞪过来时,格外郑重地道:

“阿木古楞,大队长他们都觉得我骑不了苏木,可这一路上我不仅骑了,还骑得挺好。”

说着,她摸了摸苏木的马腿,苏木只低头看她一眼,并没有跺腿抗议。

“之后约束羊群,我都挑的不会惊到羊,又能驱离羊的小小石子,投石绳也甩得很准,对吗?”

阿木古楞被林雪君那双眼睛盯着,表情竟不自觉软了下来。

他紧紧咬住牙,因为自己快要被说服,表情更加严峻了。

“又后来我们与狼群擦肩,我一直摇投石绳警示狼群,没有冒失行动。”她一直仰着头直视他的眼睛,向他传递自己的真诚和可靠:

“我们一路上都配合得很好,我在左后边,你在右后部,不是吗?你再相信我一次,我一定能安全带着母羊和两只小羊羔抄近路跟你汇合。”

她又指了指远处草场,“你们绕大圈,大概要走两三个小时,我走这条直线过去,苏木开路,母羊带着小羊羔跟在后面,能比你们快一个多小时。”

她又抬头看了看天色,继续道:“现在还不到正午,等太阳偏到那个位置,如果小羊羔还是走不了,我就自己骑着苏木去找你,好不好?”

阿木古楞绷着面孔,垂眸瞪着她。

“好吗?”林雪君再次恳切地道。

这时第二头小羊羔也降生,第一头小羊羔仰头“咩~”了一声。

阿木古楞转头看向小羊羔,几秒钟后,他忽然毫无预警地转身骑上他的马,一夹马肚子,朝畜群追去。

马儿跑了近十步时,他又拉缰回头,朝林雪君大喊:“你骗我一次,我就永远不信你。”

林雪君站起身,朝他摆手,笑得弯了眼睛。

不知道他那么远的距离,看不看得出她被雪霜点缀的眼睛正在笑。

……

阿木古楞带着畜群远走,原本觉得自己生在草原,内心笃定无比的林雪君,渐渐也感到一种因孤独而生的恐惧。

忽然之间,除了长生天,好像再也没有谁在看着她了。

没有手机,如果迷失在草原上,就只能大队派人一片一片地寻找。有时人被风雪遮盖,即便搜寻队只离了几十米,都可能擦肩而过。

这个时代最出名的被改编成电影、编写进教材的真实故事《草原英雄小姐妹》就是因为12岁的龙梅带着9岁的妹妹,放牧时遭遇暴风雪,为了不让集体的羊群受损失,一夜追拢羊群,徒步几十公里……最后群众虽然找到了她们,但两个女孩子一个失去了左脚拇指,另一个失去了右小腿和左脚。

林雪君仰起头看看天,忍不住悄悄祈祷。

保佑我和绵羊三口都平安吧。

母羊大概也感觉到林雪君的忧虑,一直不停地舔舐小羊毛发,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两只小羊舔干。

小羊身上的卷毛蓬松起来后,虽仍有些发抖,却比之前精神了许多。

它们依次站起来后,都顺利吃到了妈妈的初乳。母羊舔尽小羊身上的羊水后,也得到些许补充,之后便一边喂奶,一边拱雪找草吃。

林雪君见小羊可以随着母羊行动时追着吃奶了,便牵起苏木,赶着母羊往8号草场的目的地休息区慢行。

母羊寻草吃时,小羊亦步亦趋地跟着。母羊停下吃草时,小羊也仰头喝奶。

林雪君就在边上用羊毛毡靴踢开雪盖,寻找能辨认出的干草药和优质牧草,采集了放进背后的小箩筐。

呼伦贝尔大草原是个植物大宝库,拥有在录的植物就有上千,后面陆续录入和未知的植被数量更大。

林雪君只寻了一会儿,便发现了可以治湿热泻痢、皮肤瘙痒的苦参,这种豆科的草对牛羊来说也是很不错的补充草料。

她才采了几支,又发现了干苎麻,它的根部捣烂后有安胎、解毒的作用,还能外敷治蛇毒。

颤巍巍的小羊一直没掉队,母羊东拱西刨得也没少吃。

在边采药边赶羊的过程中,林雪君发现母羊似乎一直在找一种被雪压得贴着地皮的枯黄小叶片草种。每每发现这一种,母羊就要一直啃到吃光为止。明明是不吃草根的绵羊,偶尔竟还会刨地将这种草的草根刨出来啃。

蹲在母羊身边,她在羊嘴下抢到一截枯草和一小条根茎,仔细辨认后,林雪君惊异地发现,这种根茎格外发达的植物,居然是耐寒的野生黄芪!

给动物做产后补气生血的补血汤药里,黄芪是最重的一味药草。

“哇,原来是‘羊医生’!”林雪君高兴地摸了摸母羊的头,原来它在自己给自己补血呢。

“咩~~”母羊温顺地拿脑袋蹭了蹭林雪君的手掌,随即一呲牙,将她捏着的那截黄芪根给叼走了。

“哈哈哈!”林雪君收回空荡荡的手,笑着更来劲地踢刨起沿途的雪壳子。一边前行一边刨黄芪,仿佛跟母羊展开了一场无声的采草药竞赛。

有时母羊不高兴有人抢它的补血草,便转头咩咩叫着啃林雪君的羊毛毡子。

有时黑马苏木也会好奇地将脑袋探进林雪君的小筐,趁她不注意偷她的草药吃。林雪君一旦发现,总要义正言辞地教育苏木不许偷懒,自己刨草丰衣足食!

等身后的小筐逐渐沉甸甸,林雪君再抬头回望,发现他们一人一马三只羊的小队伍居然已经行出很远很远了。

他们踏刨出来的蜿蜒土路在洁白雪原上画出个‘一’字,如果有无人机在头顶俯拍,一定也很壮观吧。

太阳开始从中天向西偏移,在休息的草窝处多滞留了近半个小时的阿木古楞,终于等到了林雪君。

她没有食言。

翘首以盼的少年从坡顶一路小跑,绕过畜群骑上他的大青马,快跑着迎上夹抱着一只小羊羔的林雪君。

他跳下马,有些激动地仰头看了她好一会儿,才上前抱起另一只小羊羔,与她并行向避风的草窝子。

此起彼伏的咩咩声和哞哞声让林雪君也有些兴奋,好像只要跨越草原回到畜群,就是回家了一样。

又累又饿的她随便找了处被牲畜刨出来的裸露干草地,掏出水壶先灌了一大口水,才就着温水啃起硬馍——这就是她的午饭了。

阿木古楞蹲在边上稀罕地一会儿摸摸这只小羊羔,一会儿摸摸那只,惹得两只小羊羔没办法专心喝奶,时不时咩咩叫着抗议。

每当小羊中气十足地咩叫,阿木古楞就会高兴地摸一下自己的尤登帽。

他脸上虽然包裹得只露出眼睛,但林雪君还是看出他在笑。

口里啃着一点甜味没有的杂粮馍,每次吞咽时都要就着水,也还是觉得拉嗓子。但看着阿木古楞露出孩子般的模样,她就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自己带的硬馍啃了好半天总算塞进去了,还是饿,她只好掏出早上孟天霞给她的小饼子。

轻轻叹口气,刚要闭着眼睛往嘴里送,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

硬饼子消失不见,掌心多了块黑乎乎的东西。

她捏着手套将那东西凑到面前,深嗅,一股浓重的牛肉香气直窜天灵盖。

啊,是肉!

成吉思汗的行军粮——风干牛肉啊!!!

她眼睛瞬间睁大,里面爆射出饿狼看见羊般的绿光,不可置信地看向阿木古楞。

小朋友短暂地与她对视一眼,好像是准备笑的,但面皮抽了抽,没能很好将这个笑容组织起来。他有些尬住,捏着从她手里拿走的硬饼子埋头走了,一边踢雪,一边离开十几步,才蜷腿坐到一只正埋头吃草的母牛身边。

母牛似乎正准备吃他屁股底下的草,见他坐上去,不满意地抬头叼住他的帽子边缘。

“叱!”他甩手在牛脸上拍了一巴掌,母牛偏头躲闪,目光转而锁定在了他拿着的硬饼。

于是,新一轮抢饼子的战争,又在一人一牛之间展开了。

第16章  牛肉干全世界最好吃

“二喜叔有两条大蒙獒,两腿站立了比我还高。”

风干牛肉是无论在任何时代,人们都爱吃的好东西。

林雪君近乎虔诚地凑近它,叼住这一块牛肉干的一角,轻轻撕咬。

……没撕下来。

只好放弃表情管理,用力甩头撕咬,几条牛肉丝被扯下后,林雪君迫不及待地用舌头将之卷入口中。

那种奇妙的、能瞬间刺激多巴胺分泌的、令人愉快的美食被含在口中,林雪君已然幸福得要流眼泪。

肉诶!

最近大雪封住的大队食堂里啥荤腥都没有,林雪君都快忘记肉的滋味是怎样的了。

轻轻咀嚼时,又硬又韧的牛肉丝被口水浸润,无数咸的味道、香料的味道和牛肉本身的风味一起随着口水弥漫向口腔每一处。

所有味蕾都被这些滋味治愈,好像有人在她的大脑内点燃了烟花一般,林雪君觉得自己眼前的世界都变得更清晰了,一切声音和景象好像都明快活泼了起来。

虽然牛肉丝硬硬的,嚼得腮帮子发酸,但林雪君仍觉得它是全世界最最美味的食物。

真是越嚼越香,越吃越有味,令人不舍得咽下,想让它在口腔里呆一辈子。

“可以走了吗?”阿木古楞远远地问。

“我去上个厕所。”林雪君跳起来后,叼着牛肉干跑向远处的凹地。

蒙古袍对于草原人来说,不仅可以当衣服防风,还能当被子,晚上直接整理下就可以在蒙古袍裹成的筒里睡觉。同时,蒙古袍也可以当厕所,只要脱掉裤子一蹲下,垂落的蒙古袍就能挡住所有视线,除了需要克服下心理障碍外,非常好用。

林雪君到底还是有点心理障碍,所以选了个阿木古楞看不到的地方才蹲下。

屁屁凉得她一个激灵一个激灵地打,结束后叼着牛肉干小跑着折返。

远远看见阿木古楞正趁她不在,偷摸她的大黑马呢,一边摸一边拿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苏木的大眼睛,含情脉脉的。

苏木似乎并不喜欢被阿木古楞摸,一直踢蹬前腿,甩着脸不让阿木古楞得逞。

见林雪君回来,阿木古楞才缩手揣在袖管里,转身赶向畜群。

队伍再次出发,朝阳坡勇进。母羊和小羊羔跟在后面,虽慢却也一直没掉队。

林雪君背着箩筐,但一时顾不上采草药了。她捏着牛肉干,一边走一边啃,心思都在这口肉上。

她啃得很慢很慢,每次只撕下几条肉丝。两指宽一指长的小小牛肉干,她立誓要用一百口才把它吃光。

风干牛肉胆固醇和热量很高,特别适合大冬天放牧的草原人。它很不易消化,也就十分扛饿。

真是好东西。

一边吃,她一边在心里称赞它。

下午夹着雪絮的风吹在脸上,冷得人缩脖子。

林雪君眯着眼睛拖着早就酸痛的腿拔步前行,哪怕穿得厚实笨重,手脚仍冻得发麻。可嘴巴里嚼着牛肉干,手里牛肉干还有剩,她就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

天黑下来的时候,阿木古楞和林雪君一左一右驱赶着畜群回到它们各自的棚圈。

“怎么样?顺利吗?”大队长赶过来后,一边询问阿木古楞,一边看向站在圈门口点牲畜数量的饲养员。

“一个没少,还——”饲养员指了指阿木古楞刚放在一边的小羊羔,和正夹着羊羔,骑着苏木在畜群另一边的林雪君:“还多了2只羊羔。”

“你们怎么带回来的?骑马抱回来的?”大队长不敢置信地看向夹抱着一只小羊羔,仍骑着大黑马自若往来的林雪君。

“母羊产羔后,林雪君同志守着直到羊羔毛被舔干,能跟着母羊走了,才赶着三只羊来跟我汇合。”阿木古楞对大队长道。

“胡闹!她万一迷路了怎么办?”大队长立即皱起眉,一个刚来这边的知青,对草原上的风雪和狼群一概不了解,东南西北都未必分得清,迷路了怎么办?

“她没有迷路,她还会用投石绳,投得特别准。”阿木古楞仰起头直视着大队长的眼睛,补充道:“比你还准。”

“?”大队长眉毛皱得更紧了。

“我们还遇到了狼群,她一直摇投石绳,发出嗡嗡声向狼群示警。她还把母羊的胎衣带回来了,说要让饲养员剁碎了给母羊吃。”阿木古楞说罢又道:“她还知道用泥土和雪搓洗手套,知道怎么绕群赶羊,怎么带走头马后让所有马都跟着头马、跟着她走。”

“她……她都知道?你教她的?”大队长一时有些语塞。

阿木古楞摇了摇头,轻夹马屁股绕向林雪君,回头答道:“她说她在北京看了好多书,她还会一点蒙话,说是苏伦阿妈他们教她的。她有个本子,记了好多跟草原相关的东西。”

林雪君看到阿木古楞过来接替她赶畜群,这才将小羊羔递给饲养员,自己也跟着跳下苏木。

大黑马苏木站在大队长面前,威风地踢踏了下前蹄,又甩了个响鼻才老实走向林雪君另一边,留下个屁股朝着大队长。

“大队长,孟天霞他们回来了吗?”林雪君揉了揉屁股腰,剁剁脚,开口问道。

“衣秀玉和二喜叔回来了,不过这会儿二喜叔又去接羊了,他们放牧的时候,也有一头母羊产了只肥羔。”大队长摸着下巴上的青茬仰头看天,黑透了都,也不知道那母羊和羊羔还在原地等着没有啊。

林雪君便跟着阿木古楞去大队食堂了,衣秀玉正领了粥在食堂里喝,看见林雪君忙招呼一块儿吃。

饭后,林雪君跟衣秀玉搭伴回大瓦房。

进院子后,她先去仓房里找出1个旧门板、1个旧面板,分别摊开在院子左右两边。一边摊开摆放草药,拿石头和木头之类压住了,继续风干。另一边则摊摆她回程路上从雪下刨出来的干牛粪,再晒一晒晾一晾也能当燃料用。

大瓦房门一推开,热腾腾的空气铺面。

林雪君和衣秀玉一瘸一拐地走进屋,正坐在炕上看书的穆俊卿将书本往炕上一盖,便跳下来给她们倒热水。

两个姑娘才费力地脱下袍子袄子和羊毡靴子,便有热水递过来。两人都是捧高了咕咚咕咚地喝,像武松喝酒一样豪爽。

水杯递还穆俊卿,两个姑娘都第一时间扑向大炕,坐定了一旋屁股,脚就被压在了褥子底下。

一瞬间冰屁股和冷脚丫子就都暖和了过来,两人皆是长声地轻叹。

家里真暖和啊。

“怎么这么热?你们今天去捡柴了吗?”林雪君探头看向灶台。

“大队长找还有柴的人匀了些给我们。”穆俊卿又倒了两杯热水递给她们,这才绕回大炕另一边继续看书。

衣秀玉见大家不再看她们了,才小声跟林雪君咬耳朵:

“你大腿磨破了吗?”

“好像破了一点点,太冷了,也不方便查看啊。”林雪君小小声回复。

“我好像也是……”衣秀玉皱起鼻子,小声哀叹。

又过了1个小时,四个队伍才全部放牧结束赶回大队。

除了林雪君和阿木古楞这一队之外,其他队伍都要回大队送畜群后,再派人去草场接母羊和羔子。

又过了3个小时,回去找母羊和羔羊的牧民折返大队。衣秀玉和二喜叔队伍里的母羊和肥羔被找回来了,剩下两队的3只母羊和5只羔都没找到,草原上的食肉动物不少,狼、狐狸、鹰等都可能是叼羊的凶手。

大队长跟放牧回来的四个本地牧民趁夜开小会,阿木古楞这个13岁的娃娃盘腿坐在大队长家的炕头,像个老前辈一样给其他人分享他们今天放牧的经过和经验。

二喜叔听了直摇头:“阿木古楞这个方法不行,得城里来的知青马骑得很熟练,草原上的方向感根强,胆子很大,会用投石绳有一定自保能力才行,不然非得丢了不可。”

其他牧民也表示认同,这个办法不能通用,还是只能用老办法。

“大队长,不然明年我们也像第一大队一样,搞人工配种嘛,每只母羊都标记配种日期,咱们就能更好地预估产期,就不用所有母羊都带着放牧了。”短发蒙族牧民道。

“这个可以申请,但要想所有母羊都留圈待产,还得有一个充分条件啊,咱们大队的冬储草得够。现在别说把所有待产的羊都留圈喂养了,就是现在留圈的产羔母羊,都喂不起了。等路上的风雪清干净,我们队就得立即开拖拉机去场部买草料,不然母羊断草,羔子们断奶,啥也养不活,这一年咱们都白干。”大队长捋了一下下巴,叹气道:

“也不知道去年咱们种的那个什么优质牧草,今天能不能成功返青,要是都活不回来……”

牧民们在开座谈会,知青们熄灯后也在床上开座谈会。

男知青们每天都累得跟死狗一样,瘫在被窝里嚎着讲述今天他们又干了什么惨无人道的力气活:

“去河边凿冰,一镐头下去,脑浆子都震成浆糊了,胳膊麻得跟不是自己的了一样。”

“拽着放了冰坨子的爬犁从河边回大队,我觉得我就像头牛,我头我都不想抬一下,累得我啊……肩膀上全是血印子,你们知道《海边的纤夫》吗?我就是。”

“还得把冰坨子搬到桌子上,不然大队里的狗都得给你呲上尿。我弯着腰抱住冰坨子,一用力,腰上就滋~~~一声地疼啊。”

“我现在腰也疼,我昨天铲雪的时候脚上磨的大泡还没好呢。”

轮到女知青们分享,可就丰富又多彩了:

“我的那匹马老想去吃牛粪,有时候我拽都拽不动。”

“我们路上看到鹰追大老鼠了。”

“我手冻僵了,吃饼的时候不小心没抓紧掉在地上,边上的大母牛低头便要抢,我几乎是扑过去压住饼子才保住它。就这么一块口粮,可不能让牛吃了。”

“二喜叔有两条大蒙獒,两腿站立了比我还高。刚开始我看见它们就躲,它们也不搭理我,后来二喜叔拽着它们脖子上的防狼项圈,让我摸。我一摸,那个蒙獒就轻轻用大尾巴扫地,扫得它屁股后面的雪左右翻飞。”

“我们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堆了个小雪人,用羊粪球做的雪人眼睛,哈哈哈…”

男知青们羡慕得嗷嗷直叫,捶着枕头直嚷嚷也想要一匹小马。捶两下又低呼说胳膊疼手疼,惹得女知青们齐声笑。

其实女知青们也有苦的地方,不过是骑马骑得走路都不敢并腿,不仅大腿内侧和屁股上都磨出了水泡,腿上和屁股上的肌肉也疼,胯骨轴子也疼——但谁也没好意思开口在男知青们面前提出‘屁股’和‘大腿’之类的字眼。

林雪君也给大家讲了他们看到狼和秃鹫的故事,大家听得聚精会神,仿佛在听一个历险故事。

座谈会终于渐入尾声,大家昏昏沉沉依次入睡,慢慢都没了声音。

林雪君裹紧被子,美滋滋地回味牛肉干的味道,半梦半醒间脑袋里还在回想:

今天我还吃到了肉……

半夜,林雪君被隔壁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睁开眼发现衣秀玉悄悄爬出了被窝。

晚上的牧区特别冷,白天太阳再大,夜里也能冻掉耳朵。衣秀玉下地后穿上军大衣,硬拽了半天也套不上羊皮大德勒(蒙古袍)了。脱掉军大衣,先穿羊皮德勒后,发现军大衣也套不上。最终只得二选一了更防风的羊皮大德勒,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你去哪里啊?”林雪君翻身趴在炕上,小声问。

衣秀玉见她醒了,凑到炕边,小声答:“带我放牧的二喜叔说马吃夜草才肥,每天晚上马倌都会起夜喂马的。我要是每天晚上给小马喂吃的,它就会跟我关系好,听我的话,不会把我摔在地上了。我晚上吃饭的时候留了小半块馍,带去给它吃。”

林雪君揉了揉眼睛,借着稀疏的月光看到小姑娘系紧了帽子伸手去推门。

厚木门嘎吱一声敞开,衣秀玉快速闪身钻出屋,怕热气溜走,又快速关好门。

林雪君趴在被窝里,好半晌仍迷迷糊糊地对着玄关。

在木门打开的短暂瞬间,她好像透过那道缝隙,看到了一条镶嵌在湛蓝幕布上的闪耀星河。

第17章 先救牛,我没事!

“快救救母牛吧,小牛犊没有腿……”

接下来的几天,林雪君每天跟着阿木古楞去放牧,每天都能拿到8个工分。

雪停的第3天,男知青们的蒙古包搭好了。

中间一个支架,摆好灶台和烟囱,像拉帐篷一样立稳了。再拽开格子围栏,钉钉锤锤。羊毛毡子、隔水层等等围了一圈又一圈。

知青们今天都休息,帮着男同志们搬家。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刚来时候发的每人十张的一等羊皮、六块羊皮大毡、换下来的皮鞋和衣物,还有大队长帮他们筹集到的两车牛粪。

木轱辘的勒勒车,推上两三次就搬完了。

男知青们从‘插队’变成‘插包’,‘知青小院’也摇身一变成了‘女知青小院’。

女同志们在牧民阿妈的指挥下,帮男知青们整理蒙古包、烧水铺床、拉桌子摆物件。

一位蒙古族大叔还给知青们送了个成吉思汗相,让挂包里面,好看。

还有两个不认识的蒙古族阿妈,过来放下四个银碗给他们用,又端了一大壶茶给他们喝,说着是搬迁茶。

大队长扯了张哈达挂垂在包顶木圈上,并拎了一小桶煮熟的羊奶过来。

他用无名指从桶里沾上一点奶,向包顶木圈、毡包壁、椽子弹泼,又念叨几句祝词。

男知青们的毡包乔迁就算落成了。

大队长和其他过来送礼物的乡亲们离开后,男同志们又折回知青小院,帮四个姑娘把大瓦房好好规整出四个人的区域——柜子、床铺等全部分成四人区域,宽敞整洁了好多。

大家一直顾不上的小院,也终于抽出时间来打理一番了。

仓房和院子里所有东西都被翻出院子,哪些还能用的,都用雪擦洗了重新摆上它们的工作岗位,什么锅碗瓢盆、盖帘簸箕、腌菜缸擀面杖等虽然旧了,却都是好东西。

一些不能用的,木质就全劈成柴禾码在窗户下面,整整齐齐还防风。铁质的就全送去大队的老铁匠那里,帮忙打成日常器具。

林雪君捏着一个瓢了的铁锹头,请铁匠帮她打四把小铁刀。另外一个铁制的带孔的小物件,可以拴在投石绳上做兜石头的托兜,重量大,能将石头投得更远,威力更强。同时如果近距离遇到野兽,甩起来还能当小型流星锤用。狼等野兽最害怕铁制品,虽然它的威力未必很强,但震慑作用一定比布置的‘托兜’厉害。

院子里8个人干得热火朝天,喷出的一团团水蒸气把松树上挂的雪融化了,风又将融化的雪水冻成冰,等大家忙活完,松树枝条上也挂满了冰凌冰晶,像被点缀过的钻石挂灯。

小院整洁了,大家又收获了一堆老器具,各个都像发财了一样开心。

男知青王建国为了庆祝乔迁之喜和挖到‘宝藏’的意外之喜,决定把自己从家里背来的、如今已经硬得像石头、但仍被大家眼馋的4个面包,拿出来跟兄弟姐妹们分食了。

林雪君立即表示自己会拿出之前赚的5毛钱去大队的小卖部买一小桶羊奶,加上大队长送来的那一小桶,大家可以拿硬面包蘸热羊奶吃到爽!

1到3月产冬羔的母羊陆续产奶,大队食堂偶尔会从羊羔口里夺些羊奶,兑水给社员们做不收钱的早餐饮品。若还有多的,就在小卖部供社员们购买。

知青们像要过年一样开心,直嚷嚷说除了肉之外,这绝对会是最美味的晚餐。

王建国回他们的男生毡包取面包,林雪君则牵着衣秀玉去小卖部买奶。

偶有山风吹过来,把两个小姑娘冻得不得不跑起来,一边跑还一边抱怨大队的冬牧场驻地也太大了,知青小院距离小卖部远到像从一个村子去另一个村子一样。

对于东北的地广人稀,来自慈溪的衣秀玉再再一次发出感叹。

两人才远远看到小卖部了,正低吼胜利在望,身后忽然传来呼声,仔细倾听,似乎是‘林雪君’的名字。

两个姑娘抓紧了被风吹得几乎要去流浪的毛帽子,躲到背风处笨拙地转回身去看是谁。

追来的是苏伦阿妈,她五官皱着,跑到近前立即连蒙语带汉语地急切道:

“林同志,可下追到你们了。你快去看看吧,赵得胜学着你的样子掏牛屁股给牛接生,结果被牛蹬了。现在人在地上躺着,牛也在地上躺着,一个嗷嗷叫着肚子疼,一个哞哞叫着生不出来啊。”

……

林雪君拽着衣秀玉的手跑进棚圈时,里面已经围了四五个人。

有的要去扶地上蜷缩着的赵得胜,赵得胜却直摆手,不让任何人碰他。

林雪君学兽医的时候,常听老师讲各种各样被动物踢死、踩踏死、咬死之类的可怖故事,瞧见那赵得胜蜷缩着疼得哼哼,吓得俯过去便要拨开对方的手查看伤情。

赵得胜疼得脾气暴躁,见有人上手弄他,开口就要骂,可看清是那个掏牛屁股的林同志后,当即忍住了疼,指着边上倒卧着的母牛道:

“我没事,先救它!”

“哞哞哞,哞哞哞!”边上的母牛听到他的声音,也跟着哞叫。

“那怎么行?要是被牛踢到内脏,现在就得送你去场部,耽误了会要命的!”林雪君急得大叫,口气也不太好。

“我真没事,救它!救它啊!”赵得胜脸色煞白,只捂着肚子,就是不让林雪君看。

“哞哞哞哞,哞哞!哞哞哞!”母牛在边上继续嚎。

林雪君又气又急,目光凝在赵得胜的手上,忽然一滞。

那捂的好像不是肚子,而是男人特别羞耻特别脆弱的地方……

她嘴角一抽,终于站起来,可想要检查母牛,得有手套才行啊。

正想着,转头就见王英在大队长的陪同下挎着她的小药箱赶过来了,这不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嘛。

“王同志,需要再借一下手套啦。”林雪君上前一步,眼睛直勾勾看着王英的小箱子。

“得胜大叔呢?”王英一把抓紧自己的小药箱。

“等他缓过劲儿来,自己先给自己检查一下吧。”林雪君说罢,又抬头殷切道:“王同志,借一下手套。”

王英见躲不过,只得忍着心痛,打开小药箱先给林雪君拿手套。

林雪君戴好胶皮手套,跟大队长打过招呼,便利索地走向已倒地不起的母牛。

母牛横倒在地,四蹄支着,活像个气球。

这只母牛比上只状况还糟糕,久生不下,又被赵得胜胡乱掏水门,折腾得已经没劲儿站立了。

“快救救母牛吧,小牛犊没有腿,咱们把母牛保住就行啊。”赵得胜照例的不给王英同志查看病情,只蜷着身体跟林雪君嚷嚷。

“没有腿?”林雪君不敢置信地挑眉,喊得胜媳妇帮忙弄了点干草在牛屁股底下,对牛做过视诊叩诊等初步检查后,单膝跪在牛屁股后面。

她五指才并在一起,手要往母牛水门里插,棚圈外就就传来小男孩的大叫声:“快点快点,女知青要插牛屁股了,再不来就看不到了!”

接着,五六个孩子跑得雪花四溅冲进棚圈,瞪大眼睛,盯着林雪君的手和母牛的屁股。这群孩子里有蒙族也有汉族,各个脸冻得起皴,看起来脏兮兮的,眼睛却很亮。

林雪君面皮微抽,边疆娱乐太少,连给母牛做检查都能被孩子们当杂耍看。

衣秀玉驱离孩子们,蹲跪到林雪君身边,学之前穆俊卿的样子,抓住牛尾巴,确保母牛不会拿尾巴抽打兽医。

林雪君左手扶住牛屁股,右手往牛屁股里一插,仍探头探脑的孩子群立即齐声尖叫。母牛挣扎着扑腾了下,孩子们又是一阵尖叫。

俨然气氛组。

大队长被吵得不行,虎着脸把孩子轰出了棚圈。

“得胜大叔,你摸得不对。”林雪君手在牛水门里摸索,朝倒在地上的赵得胜摇了摇头。

“咋地?牛犊子不是没有腿吗?”赵得胜一边疼得呲牙咧嘴,一边跟林雪君探讨牛犊子状况。

“有腿,牛犊后脖子对着水门,腿都在后面,你没摸到而已。”林雪君手臂往里伸了伸,尝试去把小牛犊的腿从后面顺出来。嘴上还不停地分散赵得胜的疼痛:

“得胜大叔,掏牛屁股这种工作是很专业的,不是看一遍就能干的。

“首先最要注意的就是确定牛踢不到自己,我上一次站位的时候很注意的。”

“我可注意了,本来站的位置,那母牛肯定蹬不着我。就是手往里掏的时候,心思都在牛犊子上了,没注意嘛。”赵得胜都被蹬倒了,嘴上还犟呢。

林雪君哭笑不得,“还有,不是把牛犊子的腿绑上,脖子绑上,就可以拽的。得给牛犊子重新摆位置,要确保脐带不能绕脖子,要确保拽牛犊的时候不能扯坏母牛水门,还要确保牛犊姿势不会卡住牛犊的头……凶险很多的。”

“那…是吗?”赵得胜终于犟不住了。

他当时看林同志掏扭屁股,挺简单的,就觉得自己上自己也行。哪知道连牛犊子的腿都没摸着,还说牛犊子没有腿。

尤其被蹬得倒在地上嗷嗷叫,真是没脸见人……

林雪君抽出手臂,开始在母牛肚子上推揉,她一个人不够,又喊了得胜媳妇和其他几个过来帮忙的大叔大妈一起揉推。

“不会把牛犊子怼坏了吧?”赵得胜倒在地上,操的心还挺多。

“不会,我都看着呢。”林雪君抬头安抚笑笑。

“那这母牛站不起来怎么办啊?躺着可咋生啊?”赵得胜自认现在一切糟糕的状况都是他胡来造成的,是以格外地担心。

“让母牛休息一会儿,现在牛犊子在母牛肚子里状况还行,不急呢,大叔。”林雪君说着还笑着拍了拍母牛肚子。

惹得母牛回头哞哞叫,看是谁打它呢。

喊林雪君过来的苏伦大妈站在大队长身边,想着林雪君来之前,这棚圈里呜嗷喊叫得跟要死人死牛一样凄惨,乱的呦,吓得人心慌。

可现在呢,林雪君同志才来没一会儿,就轻描淡写地把赵得胜安抚住了,其他着急忙慌的人也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瞧吧,现在棚圈里都没人大声讲话了,连着牲口带人,全安心了似的。

她转头看看大队长,拿胳膊拐了对方一下,小声嘀咕:“人家城里来的知青同志,有能耐,还挺会控制场面的呢。”

“那可不,上次我看着就觉得这闺女有点说叨。”大队长点点头,一边看着林雪君忙活,一边琢磨起事情:要是这次林雪君接生也成功了,那……

林雪君喊着大叔大妈们推一会儿牛肚子,又伸手进牛水门微操一下牛犊的姿势。

几番操作后,终于站起身喊大队长摇人了:

“大队长,咱们再找几个有劲儿的帮手吧,一会儿照旧得把犊子拽出来啊。”

“哎!”大队长忙应声,转头对苏伦大妈自嘲道:“我的活儿来了。”

他就知道,林雪君同志干起活来,是要把看得见的所有人都使唤起来的,他必不能幸免。

瞧,果然如此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说叨:东北话,意味‘有点说法’‘有点不一般’。】

第18章 扯犊子专员

林雪君忍俊不禁,忙低头掩住了自己的笑。

赵得胜又在地上疼了好一会儿,终于赶在大队帮忙的人马赶到前,颤巍巍爬起来了。让一群人看见自己躺在地上哀嚎,他还要不要做人了。

偷偷跑到棚圈最边缘,用大牛宽阔的身体当墙挡住人群视线,他自己悄悄检查了下自己,几分钟后叉着腿走回来,他跟卫生员王英指天发誓说自己没事儿。之后便走到母牛头脸边,艰难地坐在地上,一边摸牛头,一边念念叨叨跟牛说悄悄话。

林雪君趁帮牛揉肚子的机会偷听了两句,无非是“都怪我乱搞,你可得没事儿啊。”“以后我指定不乱来了,都请专业的给牛接产,你还有没有劲儿啊?要是缓过来了,你就站起来呗。”“哎呦你这一脚踹得可不轻,老子喂你吃喂你喝,你这太不地道了……”“不过我也不怪你,你好好生犊子,活蹦乱跳的就行。”……

林雪君忍俊不禁,忙低头掩住了自己的笑。

不一会儿工夫,大队长便东奔西走凑了六七个人来。

林雪君抬头一看,上一次帮忙拽牛犊的尤登帽大叔几人都来了,还是老配方啊。

“我们经验丰富,扯犊子还得是我们几个。”尤登帽大叔一走进来,就笑着跟林雪君打招呼。

看见赵得胜后,又蹲到跟前去拍赵得胜的肩膀,笑嘻嘻道:

“听说你被牛给蹬了?哈哈哈,上次林同志帮牛接生的时候我就老担心林同志被扭蹬,结果人家外面来的知青没被蹬,倒让你这个老小子给蹬了。蹬哪儿了?给我看看严重不严重?我上次被蹬得身上一大块儿,紫青。”

赵得胜乜了尤登帽一眼,脸上青一会儿黑一会儿,羞得讲不出话。

尤登帽哈哈笑起来,“你没事就好。”说罢站起身,撸袖子问林雪君:“林同志,你说吧,什么时候拽。”

“先把母牛推起来。”林雪君拍拍母牛,随即站起身。

大汉们立即上前,拽牛鼻子的,推牛脊梁的,拿小棍子抽牛屁股的,不一会儿工夫,缓了近半小时的母牛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

林雪君这才伸手进牛水门去绑牛犊蹄子,她以前上学的时候虽然课上课下没少练这一手,但真正操作的经验其实并不十分丰富,是以做的时候垂眸凝神,格外专注。

看她表情严肃起来,其他嘻嘻哈哈的人也都闭了嘴,棚圈里众人的情绪原来是跟着林雪君的表情走的。

直到林雪君系好了牛腿,把胳膊拔出来,轻轻吐出一口气,四周众人才也跟着吐出一口气。

尤登帽大叔摸了摸鼻子,心道干活的是人家林同志,我跟着闭气干嘛啊?差点没把我憋死。

林雪君捏着三根绳子,找到上次拽腿的大叔,将绑腿的绳子照旧递过去,一切比照从前,大家配合得特别默契。

林雪君喊3分力,大家绝不出4分力,林雪君喊停,大家绝不多动一下。

一时间棚圈里只听到众人使劲儿的声音、林雪君指挥的声音,以及牛圈里其他牛看热闹时的仰天哞叫声。

照例是小牛蹄子先出来,林雪君伸手拨拉住牛蹄子,护住母牛水门,继续道:

“拽腿的别用那么大劲儿了,头还没出来呢。”

“拽住腿,手上没有伤口的人过来直接抓小牛腿往外拽!”

“小心——”

终于,牛犊子的白嘴巴子也出来了,只是上面糊满了粘液。

林雪君皱起眉,牛犊子头被拽出来后,她忙摆手呼喝:

“好了,好了,都先不要拽!”

扯犊子的人立即停下手,发现这次跟上次不太一样,这牛犊子生了一半,后半截还在母牛肚子里呢,怎么就挂在母牛屁股上,不继续生了呢?

“怎么不拽了?”

“牛犊子咋不动呢?”

“是不是死了啊?”

“脑袋直晃悠啊,不叫也不动啊?”

“谁知道呢——”

站在牛头处早忘了疼的赵得胜一下紧张起来,攥住牛角,探头去看林雪君。

便见林同志张开手掌,在牛犊鼻子嘴巴上一通抹擦,一拽一把黏糊糊的粘液,甩在地上铺着的干草上,一会儿就甩了好几坨。

“咋这么多粘液啊?”大队长双手撑膝,声音紧绷地探头问,“牛犊还活着吗?”

“活着呢,牛犊子呛羊水了,得全空出来,不然堵住了,不能呼吸,会死的。而且呛羊水不控干净,也容易肺炎。”林雪君眼睛始终盯着小牛犊,一边抹拽糊住牛犊口鼻的羊水,一边拍牛犊。

赵得胜听说还活着,便松了口气,拿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牛犊。

大队长等人也跟赵得胜一个姿势。

几息后,牛犊鼻子嘴里流出来的羊水淌了一地,脚边的干草都被黏糊住了。

大队长正想着牛犊怎么呛了这么多羊水,忽然咦了一声,“牛犊动了,动了!”

小牛犊一个弹腾,眼睛眨巴着,头也扭动着想躲开林雪君的手,在母牛屁股下扭动不休。

“还挺有精神。”林雪君终于再次露出笑容,撑膝站起身,她朝壮汉们一挥臂,扬唇朗声道:“拽出来吧。”

尤登帽大叔和另一个大叔一人拽牛犊一只蹄子,齐声用劲,牛犊终于噗通一声落了地。

赵得胜扶着母牛的头,一脸虚脱表情,仿佛这大半天不是母牛在生崽,是他在生似的。

围在棚外围看热闹的孩子们齐声欢呼,口中蒙汉语交错地大叫:

“生了!”

“成功了!”

“生了!”

“生了!”

仿佛一群复读机。

林雪君玩心忽起,扭头看向那群孩子,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举高双手,高呼:“生了!”

孩子们先是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她在跟他们玩,这才哈哈笑着又更大声地附和。

大队长又被吵得脑仁疼了,但见是林雪君带头胡闹,又不好说什么,只得转头瞪一眼外面的孩子,抿唇忍了。

林雪君将手套擦洗好还给王英,又跟满口谢意的赵得胜交代了几句,便与其他来帮忙的人一起道别准备离开。

大队长忙喊住她,走到跟前掏出5角钱塞给林雪君:“这次助产加救牛的钱。”

“多谢大队长。”林雪君惊喜地接过钱,拉直了,掏出兜里另一张,将它们并在了一起。感受到两张票子毛茸茸的手感和厚度,她扬起脸,挑了个笑容。

到底是16岁的身体,这喜悦的笑容透出几分稚气,让人难以置信她是刚刚掌控全场的那个‘林同志’。

“该谢谢你呢。”大队长拍拍林雪君肩膀,眼神里多了无限慈爱。

林雪君跟大队长道了别,又喊送行的赵得胜一家人‘别送啦,快回去吧’,之后拉着衣秀玉便匆匆往外跑。

她们临时赶过来给牛接产,耽误了好些时间,其他知青们肯定都等急了。知道的是去买羊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羊圈里偷奶呢,竟用了这么长时间。

两个姑娘冲进傍晚忽然下起来的雪絮中,被风吹得齐缩脖子。

林雪君回头朝衣秀玉抖了抖手里的钱,喜笑颜开:“虽然让他们等得久了点,但我们有更多钱了,可以买更多羊奶。今天晚上要是喝不完,明天早上还能喝一顿!”

身后传来嘈杂的踩雪声,林雪君拉着衣秀玉回头,就见之前那几个看热闹的小孩子也追着跑出来了,一边跑还一边看着她们傻笑。

林雪君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童心,顺手就在身边木垛子上抓了个松雪团,甩向身后追得最近的戴虎头帽子的小男孩。

虎头帽被打在胸口,发出嘎嘎笑声,立即带着小伙伴们反击。

雪团往来,有的还没打到人,就被风吹散了。有的打在身上,炸开银白色的小烟花。

女孩子和小朋友们的笑声、尖叫声吵了一路,在这片无垠旷野中的松散驻地里,荡起难得的喧闹乐章。

只是,她们买羊奶的速度,变得更慢了——现挤羊奶都用不了这么长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穆俊卿几人等了好久没有等到羊奶,等得面包都要长毛了,等得春天都要来了。

第19章 小母牛生大牛犊

小松鼠吱的一声跳向山坡树林中……

第二天早上,知青们各自喝了煮熟的羊奶,肚子里热腾腾地出门去放牧。

因为买的多,林雪君还装了一壶羊奶挂在腰间,左边壶里是热水,右面壶里是羊奶,脖子上挂着铁制的投石索,放羊女知青已全副武装。

出发的路上,她遇到大队长拎着两桶还冒着热气的鲜奶去仓库,忽然想起昨晚睡前自己想的事儿,她大步走过去将对方拦在了路上:

“大队长,咱们大队这一批母牛都不是自然配种吧?我看接生的两次都是母牛小,牛犊大。”

昨晚难产的母牛大概只有700斤重,搭配90斤左右的牛犊,这个比例,绝对是妈小崽大了,怪不得会难产。

“你咋知道?这都能看出来?”大队长挑眉,他记得自己没跟林雪君讲过啊,难道是其他牧民跟林雪君说的?

“母牛和牛犊体型都不太一样嘛,想想牛犊子脸上那卷毛,再看那体型。”林雪君上学的时候学过牲畜育种。

呼伦贝尔三河牛的混种历史悠久,早在1898年沙俄修铁路时就带来了西门塔尔牛和西伯利亚牛,后来还有后贝加尔土种牛、塔吉尔牛、雅罗斯拉夫牛和瑞典牛,1930年代还有少量北海道荷兰牛输入,这些牛种逐渐与本地蒙古牛杂交,优胜劣汰,加上后来国人辛勤育种,才渐渐有了名满天下的呼伦贝尔三河牛。

现阶段应该是国内刚开始人工育种没多久的‘初期形态三河牛’。

林雪君又回忆了下昨晚被母牛舔得呆头呆脑的大牛犊,淡红白花,加上头、胸、肚子和腿都是白色的……

她直视大队长的眼睛,果断道:

“是采的西门塔尔种牛的精,做的人工授精吧?”

大队长将手里的鲜奶放在地上,目瞪口呆地回望林雪君同志。

这一次,他不怀疑是其他牧民跟林雪君讲的了。因为这些人工授精的事儿,都是公社的兽医和育种员过来搞的,连他这个大队长对于这些事儿都一知半解,其他牧民们可能连‘西门塔尔’这个词都念不顺,就知道是好品种。

所以,都是林雪君自己拿眼睛看出来的?

这丫头说她是看书看会的,那她肯定看了好多好多书吧。一眼就能看出牛犊的爹是谁,这真的有点了不起了。

大队长啧啧两声,连续点了三四次头才开口:“还真是。”

林雪君站着不动有些冻脚,便一边跺脚一边问:“第一次人工育种西门塔尔牛犊吗?”

“是啊。”大队长再次点头,对林雪君这种书看得多的人,忽然多了种敬畏心。

他们对林雪君几乎一无所知,可是人家林同志对他们养牛的事儿,看一眼就掌握全局了似的。

“那大队长,今年所有这一批母牛产犊,你都得派人盯住了。

“如果这两只都有点难产的话,其他母牛可能也有点危险。

“你得多给母牛补点好草料,做好保暖。母牛快生的时候,得有人守在边上,如果生了三四个小时还生不出,就得助产了。”

林雪君认真建议,后世就是这样,因为许多养殖户都想要大牛犊好卖,几乎家家户户人工授精大牛种,母牛生的时候,难产的很多,都要兽医东奔西走帮忙助产的。

“这……”大队长被林雪君一说,当即皱起眉,陷入沉思。

林雪君蹭到一棵树后躲风,想走,又想起什么,转头问:

“大队长,我想买点牛肉干,可是小卖部那边没有了,我还能从谁那里买到啊?”

“去年秋天杀牛风干做的那一批,应该都吃完了。冬天和春天牲畜瘦,要么是待产仔的母畜,咱们这都不杀的,你等夏天和秋天再买吧。”大队长想了想,似乎好久没见谁家还有牛肉干吃了。

一冬天过去,现在牧民们家里连奶茶都没得喝了,只能拿雪水泡茶砖喝,肉只怕是好久没见了吧。

“没有了吗?可是阿木古楞就有一块牛肉干。”林雪君疑惑地挑起眉,前两天阿木古楞就给了她一块。

“阿木古楞去年帮大队放牧,除了有工分有钱拿,还送了他二十几块牛肉干过冬。不过按理说过年的时候也应该吃没了,估计是最后剩的一块吧。”大队长摇摇头,“上次我去场部想买点牛肉干回大队给大家发一发,结果场部也没有多的了。”

“……哦。”林雪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最后一块啊。

忽然一阵山风,松树上一只小松鼠吱的一声跳向山坡树林中,起跳那一下蹬得树上簌簌往下落雪沫子。

林雪君怕雪星钻进衣领,忙跳开,匆匆跟大队长道个别,便大步赶去棚圈那边跟阿木古楞汇合。

大队长看着林雪君的背影站了一会儿,脑子里一直想着林雪君说的关于母牛产犊的事儿,直到风吹得他哆嗦,才想起来自己正站在风口,还有送奶入库的工作要做呢。

忙去拎那两桶奶,低头一看,奶上冻了一层冰碴子,已经不鲜了。

他忙将奶送去仓库,给保管员入库,然后又赶去赵得胜家。

在赵得胜家边上的棚圈里找到老赵,大队长确认对方被牛踢后身体没留下什么后遗症,才放下心。

两个人查看昨晚刚生过牛犊的母牛,它已经吃过草料了,正一边给小牛喂奶一边倒嚼反刍。

大牛犊比昨天更精神,四蹄站得稳稳的,仰头咕叽咕叽地大口喝奶,特别喜人。

大队长又跟赵得胜去检查他棚圈里其他怀孕的母牛:

“不会都赶在这几天生吧?”

“不会的吧,我记得当时育种员就拉了几头母牛提前在7月做授精试验,才怀得早了。后来发现这几头牛都成功受孕了,育种员就等到8月才继续给其他母牛做人工授精嘛。”赵得胜摸了摸溜达到身边的大母牛的背,心疼地道:“都瘦了,唉,咱们什么时候转场春牧场啊?再不走,真的没草吃了。”

“我想尽快呢,但现在有许多问题。”大队长转头将早上遇到林雪君时,对方讲给他的话说了。

“哎呦,我就说怎么今年这两头母牛都难产呢。”赵得胜一听这话,愁得直拍大腿,“那怎么办?咱们现在离场部就够远的了,等半个多月以后母牛们都要产犊了,咱们到了春牧场,距离场部更远了。那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嘛。”

“也不会就全都难产,只是难产的几率高了一点而已。”大队长皱着眉,“等到了春牧场,母牛们有草吃了,说不定就——”

“这不都是不一定的事儿嘛,咱们就养这些牲畜了,一年全围着它们转,万一都难产死了……”赵得胜脸都皱到了一起,“今年冬天光冻死病死的就有近四分之一,全等春天牲口们产仔呢……这哪行啊?这哪行啊!大队长你得想想办法啊!”

“想办法?”大队长抬起头,目光定在赵得胜脸上,转而又望向昨晚顺利产犊的大母牛身上。

他上下牙来回摩擦,嘴巴里反复嘀咕着:“办法……办法……办法……”

第20章 如果有兽医…

牧人的归途,牧人彩色童话般的归途!

今天的太阳也很大,但像超级超级超级低温大冰箱里的灯泡,一点提升温度的作用都没起到。

林雪君骑着马跟在畜群后面,仍冻得手滋滋发痛。

中间休息,她跳下马的时候,浑然不知道自己眼睛下挂着泪泡。

冷是真的冷,遭罪,但她身体里毕竟住着个二十四岁的灵魂,阿木古楞天天这样放牧都没有哭,她跟着才放了几天就哭,也太丢人了。

可不想哭是一回事,生理上却控制不住。

阿木古楞巡逻控制畜群停下来吃草,路过林雪君时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泪水。

他霍地停下来,跨大步踩着几乎及膝的雪,走到她面前,瓮声瓮气地仰头问比自己还高的林雪君:“你怎么了?”

“啊?”林雪君愣了下,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眼睛,抹一下才发现满手套的泪。她大窘,忙苦笑道:“太冷了,冻手冻脚嘛。”

阿木古楞站在她面前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像个无奈的老人家一样拉住她手腕。然后拽着她走到几头牛身后的挡风处,踢开地上的雪,拉着她坐在地上。

他蹲到她面前,扯下她厚厚的手套,发现她手指比十岁的小图雅还细还白,这样的手怪不得不扛冻。

他抓了一把雪,将林雪君本就冻得通红的手搓得更红了,然后拉开自己袖口,把她冰凉的手插进自己袖筒,按在了自己热乎乎的小臂上。

她太凉了,手指冻得像死人一样。他就不一样了,虽然比她矮,但他比她热得多。跟她一比,他简直就是小火炉。

阿木古楞有点骄傲,抬头得意地问她:“暖不暖?”

“暖。”林雪君忙点头,手又往他袖子里伸了伸。哇,真的很暖!

这小孩年纪虽轻,火气倒很旺。

她记得之前苏伦大妈讲过,阿木古楞是个孤儿,自己一个人住在他们知青小院隔壁的毡包里。他常常吃不饱饭,就去其他人的蒙古包里蹭饭。

各个毡包里的阿妈们见到他来,都会给他填碗,把他当自己的孩子一样。

他也从不白白吃饭,人刚比灶台高的时候,就会捡柴捡牛粪报答给他饭吃的人了。

这样一个孤儿,也能在这片土地上长得瘦却结实啊。

“你不冷吗?”她问盘腿坐在对面的阿木古楞。

因为要让她伸手到他袖子里,他手腕都暴露在冷空气里了。

“不冷。”他一副这有什么的表情。

林雪君却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他用这几天刚跟她学的汉语问她。

“你都起鸡皮疙瘩了,还说不冷,哈哈,就嘴硬。”林雪君要将手抽回来。

阿木古楞被她笑得发窘,哼一声表示不满,可见她要抽手,还是反扣住她手腕,阻止了她。

林雪君便往前蹭了蹭,靠近他一些,这样他就不用朝着她前伸手臂,他的手腕也能藏进袖口里保暖了。

过了一会儿,林雪君的手暖了,她也大方地将自己的袖口向他敞开,请他也用自己的小臂暖暖手。

阿木古楞却学大人模样,爽快地一扬手,坐在那里啃起自己带来的炸果子。

那是用羊油炸的面食,凉的时候很膻,林雪君吃不惯,她掏出自己带的饼子,跟他对着啃。

“你爸爸妈妈都在北京吗?”阿木古楞问。

“嗯,所有亲戚都在北京,只有我跑出来了。”林雪君道。

“那你会回去北京吗?”

“我也不知道。”林雪君摇了摇头,北京有筒子楼,很暖和。有下水道,不用大晚上跑出屋子去上旱厕。有只有城市才有的商品粮吃,有俄罗斯传过来的连衣裙布拉吉穿。有高大上……可是没有工作岗位。

随着年纪增长,她渐渐意识到人的命运是跟着时代而变化的,哪怕不随波逐流的人,也抵抗不了时代的风潮。几十年后不得不躺平是这样,现在这个时代上山下乡找口饭吃,也是这样。

“你觉得苦吗?”林雪君看向阿木古楞被风吹得斑驳的脸,才13岁的孩子,眼里还有童稚的清澈光芒,却已学会皱眉,时而露出大人般忧郁的表情。

“放牧吗?不都是这样。”阿木古楞摇了摇头。

“会孤独吗?”她又问。

阿木古楞明显被问得愣住了,他好像从来没考虑过孤独这个词。

林雪君看着他的眼睛想,也许他有许多体验,但‘孤独’这个词汇还没进入过他的生活,他从未想过用这个词去概括自己某个感受吧。

这是个没有那么多新鲜词汇的时代,没有‘内耗’,没有‘内卷’,也没有‘躺平’之类的思潮。

“你是说没有阿爸阿妈,所以孤独吗?”阿木古楞支起腿,把果子夹在膝盖间,一低头就能啃到。双手则抱在肚子处,这样更暖和。

林雪君有些犹豫,被小少年一问,她自己也不知道问的孤独到底指什么了。

阿木古楞当她是默认,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才说:

“我都不记得阿爸阿妈了。

“大队长说那时候我们在另一处冬牧场,那片草地就我们家一个毡包。

“2月份的时候,冬羔一起得痢疾,一批一批的死,阿爸就骑马去场部找兽医。

“路上马受了惊,把爸爸的肚子踏瘪了,他拽住马,伏在马背上回毡包。阿妈把他和我放在床上,自己骑马去场部找救援,之后阿妈就消失了……大队长说可能被狼群带走了。

“大队长和补给队发现我家的毡包时,毡包里的火早就熄了,阿爸已经死了。他一直用自己的身体给我取暖,我才活下来。”

林雪君不期然听到这样的故事,无措地望着阿木古楞,不知道该去抱抱他,还是尽量坦然聊天不要表现出同情。

她睁大着眼睛,透过睫毛上垂坠的霜晶,看到阿木古楞朝着她弯了弯眼睛,然后洒脱道:

“都已经快十年了,我什么都不记得。只有大队长每年都要跟我讲一讲救我的故事。

“他说他们本来不会在那个时候去牧民们的毡包送物资的,可是正赶上突然有了个大晴天,他一拍脑袋就决定提前出发了,才救到我。说我是长生天眷顾的孩子,是这片草原要救活我。”

说着,阿木古楞得意地扬了下头:

“所以我从小到大都没有生过病。”

“真厉害。”林雪君由衷道:“像草原上的雄鹰一样厉害,像草原上的大野狼一样厉害。”

许多草原人就是这样活下来的,没有觉得不幸,反而觉得自己好厉害。

林雪君好像体会到了像草原一样开阔豁达的性情。

“会更厉害的。”阿木古楞认真道。

他的饼啃完了,便要起身去看看畜群,顺便上个厕所。

林雪君坐在他站起身后投下来的阴影中,仰脸看他,再次朝他伸出手:“能把你的水借我喝吗?我的都喝完了。”

“你要规划着喝才行。”阿木古楞嘴上批评她,手还是利索地摘下了套在脖子上的铝水壶给她。

林雪君看了看他的小水壶,跟她的一样。

整个大队牧民们用的都是这样的。

待阿木古楞走远了,她将他的水壶抱在怀里,摘下自己装满牛奶的铝壶。

等阿木古楞走回来,她将奶壶塞到他手里,以此答谢他送她牛肉干吃。

阿木古楞挎着奶壶骑上大青马,“得得得”地跑远了去聚拢畜群。

林雪君便站起身,靠着母牛的肚子,目光一直追着他,等着看他拿起水壶喝到羊奶的那一刻。

她等啊等,一直等到休息时间过去了,他们再次启程。一直等到两拨秃鹫飞过畜群,一直等到弯弯曲曲河流边喝水的野马被畜群惊走,阿木古楞才拽过腰间挎着的铝壶。

他先掂了掂铝壶,露出个疑惑表情后,才拧开盖子,仰头去喝。

奶液还没入口,他已嗅到奶香,瞳孔微缩。下一瞬奶液入口,他惊得转头,目光穿过畜群,逡巡林雪君的身影。

然后,他看到畜群另一边,林雪君同志好像早在等他看过去一般,早早举起右手朝他猛摇,眼睛弯弯的,全身每个肢体语言都在表达笑意。

他不受控制地、贪婪地又喝了一口,才放下铝壶。

低头怔怔望着壶内冒出微弱热气,纯白色液体随着骑乘的动作摇晃。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唇上还沾着奶液,笑得露出两颗洁白门牙。

林雪君如愿看到了他的笑容,确切地知道,喝到羊奶的阿木古楞像吃到牛肉干的她一样开心。

洁白的冰原会反射阳光,照得羊、牛这些动物格外漂亮。

那些反射的光也会将人的脸照得更洁净,眼睛照得更明亮。在此刻林雪君的眼中,少年阿木古楞就比以往更好看。那双因为混了俄罗斯血统、奇迹般造就的异色瞳亮闪闪的,一颗是黄棕色的琥珀,一颗是海蓝色的宝石,让她想到了初秋的大兴安岭,和盛夏的呼伦湖。

畜群散开又聚拢,如云卷云舒。

不知不觉到了返程的时间,他们一骑在北,一骑在南,左右逡巡驰骋,驱赶着畜群转向。

背着夕阳归家,林雪君想,如果大队有经验丰富的兽医,在阿木古楞家的母羊产冬羔前,就为他们家送去足量的土霉素糖粉,让他们在羊羔出生后喂上三次,把羔羊痢疾预防住。小羊羔们不生病,阿木古楞的阿爸就不需要冒风险骑马去场部请兽医,阿木古楞阿爸不受伤,他阿妈就不用跨越草原去求援,也就不会失踪……

兽医啊……草原上的兽医对于牧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林雪君越想面颊就越热,一个念头始终在脑海中徘徊不去:如果她成为兽医,能改变牧民的生活吗?能为这片草原带来什么呢?

晚霞逐渐爬上天际,浓郁的色彩交织在天边,美轮美奂胜过任何名家笔下的画作。

大自然的手笔大开大合,放肆又狂野,不吝颜料,惊艳了牧民回眸时的一瞥。

白色绵羊的皮毛,也染上了浪漫的金色、橙色、红色、粉色和紫色,变成一团又一团彩色的棉花糖,流淌在无垠的冷蓝色雪原上。

牧人的归途,牧人彩色童话般的归途!

……

同时间的首都北京,正蒙在灰黄的暮色里。

林雪君的父亲离开单位时,收到了来自女儿的第4封信。信封在手中沉甸甸的,仿佛还带着来自北方草原极寒的空气。

在身边同事‘林书记再见!’‘林书记下班了?’的招呼声中,他骑上自行车,回到漂亮的筒子楼。

晚饭时,他向妻子道出女儿信中哭求着要回北京的内容,餐桌上的气氛沉重起来。

“当时是她吵着要去建设祖国,早说了那里很苦,她呢?不让去就哭。现在——”

“什么都别说了,事已至此……是很难办,不过……回头我走动看看吧……”

第21章 兽医卫生员

“我要当咱们第七大队的兽医卫生员!”

3月最后一天,大队的社员们终于将大队附近的路都清了出来。更远些地方的积雪已被草原上的大风吹向东边坡地,堆积成小雪山,不会妨碍大队的拖拉机出发去场部了。

恰逢月底,大队长一早就带着会计给社员们发工资。

知青们虽然都没干满一个月,在大队食堂吃饭又要消耗工分,但加加减减,还是拿到了令大家喜笑颜开的不足月薪水。

林雪君拿到了光荣的4块钱,加上之前帮牛生产的5角钱,她来第七生产队,已经赚到4块5毛钱了——

是足以买30斤面粉,70斤玉米,菜油7斤,酱油33斤,或食盐62斤的巨资了诶。

接下来就等大队的人去场部购物,到时候她也可以请去场部的人帮忙代买粮油和肉食。

到时候就可以自己做轩软的大白馒头!还有用油炒的土豆丝和白米粥!

‘等吃完了油滋滋的炒菜,能用白馒头抹盘底上的油汤吃’,这已经成为她每天夜里的美梦。

晚上去大食堂的时候,看着照例没油水的水煮各种干菜丝,林雪君伏在打饭窗口,问厨房里的司务员:

“王大哥,我们啥时候能见到点油星啊呀?”

“嗨,食堂的酱油膏、菜油早都没了,能吃饱饭就高兴着吧。”王司务嘿嘿一笑,走到打菜窗口跟知青们闲聊:

“本来说是明天去场部采买,但是咱们大队唯一的拖拉机手生病了,发烧呢,卫生员给开了药也没好,昏昏沉沉的,说是一会儿打冷战,一会儿浑身冒汗的,虽然一直嚷嚷着自己还能开车,但哪敢让他去啊?烧得腿都打摆子呢,死路上咋办。”

真是全世界讲话最吉利的司务员……

他叹口气,又继续道:

“冬天就是这样了,再忍忍吧。还好我这还存着好多干货和粗米粮,土豆也还有一些呢,咱们大队肯定饿不着。”

他还挺骄傲,来负责打饭的林雪君和孟天霞却哭丧起脸。

司务员笑呵呵帮两名知青排解失望情绪,又跟她们八卦起大队拖拉机手的事。

第七大队是去年领到拖拉机的,当时赶上给羊剃毛和冬储等工作,就抽出一个刘金柱去学开拖拉机。本来想着回头让刘金柱再教别人,可一冬天忙忙活活,一直没倒出人手来做新的拖拉机手。

现在可麻烦了,科学繁育员教过的,小羊羔出生7~10天要用炒熟粉碎的豆粉诱食,15~20天要补补精料补草,训练采食能力,锻炼瘤胃等消化能力。

1月到3月产冬羔,之前去场部买的草料都吃光了。如今3月出生的大批小羊羔降生后也到日子了,大队却还没来得及去场部补货。

连母羊要吃的草料也没了,驾牛车去场部的话,耗时太长,一定会耽误大队牧民转场春牧场的事。

更何况,一辆牛车才能拉多少东西啊?

马拉车、驴拉车的话,能拉的重量更少……

拎着饭盒回程的路上,林雪君时不时叹息一声,一向开朗多话的孟天霞却异常沉默,似乎有什么心事。

由于瓦房比蒙古包暖和,男知青们吃饭的时候还是来瓦房跟女同志们一起。

饭菜上桌,大家一边吃一边聊起拖拉机手的事。

这个时代,拖拉机手是最光荣的了!

1元钱上印的就是女拖拉机手的英姿,就像未来的女律师、女明星、女医生一样,都是女孩子们最想做的工作!

“现在全大队都没有开过拖拉机的,羊全在等着饲料,说是再吃不上都可能饿死。还有咱们大队食堂,早就缺粮少盐了,我们天天吃的水煮菜也越来越淡。没有盐,人就没力气干活。”穆俊卿将自己听来的消息也分享给大家。

“拖拉机手的工资特别高,运输忙的月份,可能会达到五十块左右。要是干得好,还能凭先进,挂大红花。”王建国一副恨不得自己会开拖拉机的扼腕模样。

“你将来想当拖拉机手吗?”衣秀玉问。

“想啊。”

大家于是又聊起未来想做什么,问到林雪君时,她毫不犹豫答道:“兽医。”

“给牛生一次产就能赚5毛钱,兽医和拖拉机手哪个拿的工资更高?”衣秀玉又问。

“不知道我将来能做什么……”穆俊卿说罢沉默下来,他其实想回北京,但他们揣着建设祖国边疆的目标来到这里,再苦再累也不该打退堂鼓。

“将来我要是能当上拖拉机手,我就请大家吃好吃的。”王建设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

“那必须的。”衣秀玉已经跟二喜叔学了一口的东北话。

“有钱能买肉吃。到时候先来两斤五花三层的猪肉,切成薄薄的一片一片,放油煎得滋滋冒泡,然后下大葱,炒的肉香葱香扑鼻。拿蒸得烫烫的大白馒头就着吃,沾满油的肉片放在馒头上,一口咬下去,馒头浸满了油香,肉卷在馒头里,混着面食的甜——”林雪君抱着馒头,一边啃一边回想前世的美食。

“啊啊啊!”

“不要再说了!”

“你再说下去,我就要馋死了。”

知青们口水疯狂分泌,咬着嘴巴里的干馒头,眼圈都红了,瞪着林雪君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林雪君忍不住笑,其他人抹一把口水,也加入傻笑行列。

只有孟天霞咬着馒头一直没讲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到了晚上,四个女知青中比较内向的刘红忽然开始发烧,烧得又凶又猛,卫生员王英过来看过,打了一针,温度只降了一点。

大队长带着妇女主任过来看,听说刘红之前都好好的。

又聊着聊着,才从衣秀玉那里得知刘红之前跟蒙古族牧民去放牧,遇到母羊产羔,帮手的时候有血溅到眼睛里,她拿手去擦,好像还沾了母羊的羊水……

卫生员当即判定刘红可能是染了布病,这个病很不好,一直发烧退不下去的话,人会烧傻的,大队没有医疗条件,得去场部才行。

本来可以坐采买的拖拉机去场部,但现在拖拉机手也烧着,那只能坐驴车了。到场部得三四天,路上晚上冷起来,刘红的病情还可能严重。

大队长于是又说不如派快马去场部求援,让场部那边开车来接。

大队长一行人走后,孟天霞坐在炕沿边,忽然就站起身,对林雪君和衣秀玉说:“我要开拖拉机带刘红去场部。”

所有人都被她的发言惊到了,原来她之前一直沉默,就是因为来这边前,她在家乡曾经开过几分钟拖拉机,还背过口诀,只是开得不熟才没敢说而已。

不等大家回应,孟天霞已冲向门口,戴上帽子就要出门。

“你去干嘛?”林雪君问。

“我去摸一下拖拉机,熟悉一下操作。”孟天霞推开门便冲入夜色。

林雪君忙也戴上帽子,叮嘱衣秀玉照顾好刘红,便追了上去。

路上,孟天霞一直在背诵开拖拉机的口诀:

“1、倒车要用低挡、小油门控制车速。到凸起地段时,适当加大油门,一旦越过凸起地段,马上降低油门,缓慢倒车。2、倒车起步时,要特别注意松开离合器踏板,倒车必须前后照顾,密切注意有无行人或障碍物。拖拉机牵引农机具作业,不允许倒车,以防损坏农机具。4、手扶拖拉机挂倒挡之前,必须先摘下旋耕挡。5、拖拉机倒车时的转向操作与其前进行驶时的操作相同。”

两人悄悄绕到大队后面停拖拉机的地方,孟天霞坐上去便开始熟悉拖拉机上的所有部件。

林雪君虽然没开过拖拉机,但考驾照的时候学过手动挡,干脆跟孟天霞一起熟悉操作流程,后面又跟着一起演练动作和各种路况等。

沉沉夜色下,孟天霞不断虚空换挡、踩刹车、踩油门。

“车忽然压石子,摇晃了一下,怎么办?”林雪君时不时问上一句。

孟天霞也不吭声,立即低头看向换挡杆。

“不要低头,看着前方换挡。”林雪君提醒。

孟天霞忙抬起头,手握住换挡杆,又做出用力推拉的动作。

如此这般不断模拟各种场景,孟天霞反复演练,反复熟悉。渐渐的,这些踩离合、踩刹车,降档、提档之类的动作印入脑海。

“换挡时候的手感,你还记得吗?”休息时,林雪君问。

“很沉。”孟天霞努力回忆道,说着吸了吸鼻涕。坐在车上练习的初期,因为紧张,她一直在出汗。这会儿练熟了,不紧张不害怕了,体温降下来,她才觉察到冷。

“可以。每辆拖拉机的手感都是不一样的,明天你开这辆的时候,手感说不定会更沉或者更轻,你就如实跟大队长讲,每辆车不一样,你虽然在老家开过拖拉机,但要开这辆就像换马一样,也是要熟悉一下的。知道了吗?”林雪君说罢拍拍孟天霞的肩膀,“咱们自己不慌就行,当然,你也要自己拿感觉,实在觉得开不了,咱们也不逞强,好不好?”

“好。”孟天霞点了点头,表情严肃。

“回去睡觉吧?”林雪君打了个哈欠。

“我想再练一会儿,你回去睡吧。”孟天霞道。

林雪君看了看远处茫茫的雪山,跳着跺了跺脚,“那我陪你。”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热情,林雪君就这样站在寒风里,缩着脖子跺着脚,陪孟天霞站了小半宿。

直到他们都冷得受不了,才一溜小跑回女知青小院。

这一天夜里,孟天霞即便做梦都在开拖拉机。

隔日一早,虽然前一天熬了夜,年轻人们却依然神采奕奕。

孟天霞经过一晚上的练习,之前的紧张换成了期待。有了目标,人就有了精气神,再累都提得起劲。

林雪君和衣秀玉仿佛要去试开拖拉机的是自己一样,也都瞪着大眼睛,亢奋异常。

三个年轻姑娘一起冲到大队长家,嚷嚷着她们要开拖拉机。

大队长推门出来详细问过,才知道要开的是孟天霞。

在大队停车场里,大队长给拖拉机给满油,不怕困难也不怕死的孟天霞坐在拖拉机上,肃着面孔,仿佛正要上战场的女兵一样,眼神都透着坚毅。

林雪君站在人群中,紧张得掌心冒汗。

那个只开过几分钟拖拉机的小姑娘下定决心要开着拖拉机带着生病的同志,跨越上百公里的草原,去场部看医生。再带着大队急需的物资跨越冰原赶回来……

孟天霞第一次启动拖拉机开出去一点点后就熄了火,四周一众摇头泄气声,孟天霞却咬着牙再次启动,这一回,拖拉机没有熄火。

这个金属大家伙虽然缓慢却平稳地开出车库,缓慢绕上土路,之后缓慢过坡,缓慢倒车,又缓慢开向知青小院。

大队长和其他牧民们一路吵吵嚷嚷地追着拖拉机,也都走向知青小院。

林雪君牵着衣秀玉坠在最后,她望着拖拉机上孟天霞的裹得严严实实的背影,心潮澎湃。此刻从西边刮来的风,还有空气中沁凉的气息,都让她忆起几天前自己救难产母牛时的场景。

这些日子,穿越后太多新鲜的状况出现,推动着她一步一步向前走。

好像已经接受了穿越这件事,实际上脑子始终是木的。

她一步一步向前走,救母牛、接牛犊、抱着羊羔去找阿木古楞和畜群、去食堂打饭后啃硬馒头、捡牛粪……一件又一件事,一个又一个画面忽然全部清晰浮现,重重地击在心头。

在这个时刻,她格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穿越时空和时光,来到了过去。她正站在这片落后的土地上,变成一个16岁的来自北京的知识青年,与新中国一样,处在自己人生的春天,正将迎着朝阳,蓬勃生长。

旧的人生可能回不去了。

新的人生才刚开始。

“林同志。”身边的衣秀玉小声唤她。

“嗯?”林雪君转头。

“刘红因为帮羊接生,就生了这么严重的病,你还想当兽医吗?”衣秀玉想了想又道:“我听说大队里的土兽医,去年帮马看病,被一脚踢在肋骨上,断了2根骨头。他就是因为生了这场大病,今年冬天才没扛过去……你,你还要当兽医吗?”

“……”林雪君抿住唇。

衣秀玉直愣愣望着林雪君,她本来以为自己可能得不到答案,却发现林雪君的眼睛越来越亮,仿佛要射出光,。

衣秀玉看不懂林雪君的眼神,但她胸腔里的心跳好像感受到了那目光中的什么,砰砰砰地鼓动,跳得很响。

“当。”林雪君的声音很轻,可听在衣秀玉耳中却比前方拖拉机引擎的声音更响亮。

半个小时后,孟天霞载上了大队的采购员和被羊皮袄子包裹起来的刘红,拖拉机后面跟着骑马随行的妇女主任额仁花。

一车一骑穿过清铲过的小路,载着大队的期望扬长而去。

林雪君随送行队伍折返,回到小院后,她将自己放牧过程中采集得几筐药草装袋装筐,连背带拎地全带上,摇摇晃晃朝大队长住处而去。

在敲开大队长房门后,她将药材摆在门口,身体站得笔直,表情认真道:

“大队长,这一捆草是给羊保胎的苎麻,这一捆是治湿止泻防痢的苦参,这两捆都是可以给产羔母羊补血的黄芪。

“接下来几个月都是大队里牲畜产羔产犊的高峰,这些药草对牲畜都很好。我想请所有牧民都认一认这些药草,跟我一样看见了就采回来。

“牲畜吃这些药草,能提高它们顺利产羔的几率,也能起到产后养护,减少疾病的作用。”

大队长有些吃惊地看看面前这些干草,蹲身自己先辨认起来。

林雪君低头看着大队长作为,不等他应对,又朗声道:

“大队长!”

大队长王小磊仰起头,正对上年轻知青俯视时坚毅的表情。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像一个面容稚嫩的女王:

“我要当咱们第七大队的兽医卫生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