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1月5日

草原牧医 by 轻侯(129 – 134)

第129章 你听说过林雪君吗?

“快来看呐,就这个人,就他,林雪君同志的哥哥!快来看呐……”

林雪君在第八生产大队给大母牛做人工授精时,她的大哥林雪松乘坐着北上的火车,直奔草原而来。

老旧的绿皮车吐着团团浓烟稠雾,一边大声咳嗽一边摇摇晃晃往北跑。

在火车上,林雪松透过车窗,瞅着了秋收后一望无边的田垄,见到了铁轨边湿地水洼里打架的青蛙,远眺过栋栋工厂烟囱里冒出的烟,致敬过大地上一架架磕头机(采油机)日夜不休地采油……忽然一天,林雪松再看不到黑龙江那些繁忙运作的工业景象,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的山峦、田野,参差生长、蓬勃有力的树木林立成无边无际的广阔丛林。

进大兴安岭,他们到呼伦贝尔了。

火车况且况且地顺着铁路工人们破山开江修建出来的铁路,如陆上蛟龙般驶进兴安岭山脉,缓慢停靠向博客图。

1901年中俄共同修筑的东清铁路上,博客图站一直是个重要的补水站点。

进站停靠时,车站上早已等好的妇女立即举着热水壶走近火车,开始挨个窗口地往乘客递出来的大水缸里倒热水。

林雪松也在送水的妇女笑着走来时,顺着敞开的列车窗口将自己的空茶杯递出去,一边道谢,一边等着对方为他灌上冒着热乎气儿的白开水。

茶杯里早已干涸的茶叶得到热水的滋润,瞬间翻滚舒展。茶叶下滚出小气泡,茶香便也散逸开来。

在前面的扎兰屯市等大站,火车停留时间很短,在博客图这个小镇上却停了许久。

乘检一截车厢一截车厢地做检查,拿着小锤子对着火车敲敲打打。车厢间的拉门坏了,就打开小工作箱拧螺丝、补钉子;车窗推不上去了,就抹点润滑剂左右推拉一番,啪一下推到顶……于是,所有出问题的地方都被修整,之前一直只能半开的窗彻底敞开,窗外北方小镇博客图的风景终于无遮无拦地尽收眼底。

越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似乎越有绮丽无边的美景。

‘博客图’意为‘有鹿的地方’,风景秀丽,四面环山。它就处在【兴安岭站】前一站,可见其深入大兴安岭的程度。

四面环围的山、山岭上层层叠叠的植被、穿山汇江的溪流……还有被大山和大河环围的冒着炊烟、泛着活力的人类聚落。

林雪松伏在窗口探出头,视线从站台上抽烟散步的乘客身上拔高向远山,只觉视野一瞬开阔,神清气爽。

不知道妹妹去的地方有没有这么美的风景。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擦碰响动,林雪松转过头便见两个被晒得黑黪黪的青年背着、拎着、拖着大包小包穿过车厢,一边走一边往车厢座位号上扫,明显在寻找位子。

军人出身的林雪松始终以‘助人为乐’作为做人准则,立即放下茶杯走过去帮忙拎东西。

“感谢同志。”走在前面的黑青年不客气地将手里的一袋东西递给林雪松,笑着指了指林雪松对面一排木质座椅:

“巧了嘛同志,我们就坐你对面儿。”

说罢便将手里的东西往头顶的置物架上塞,塞不下的又往座位底下放。

林雪松将一袋子特别沉的东西举上置物架后,转身帮后面的黑青年递行李,回头时忍不住问:

“你们这是带了多少东西啊,出门去探亲吗?”

他再看看自己给妹妹带的东西,忍不住开始反思:人家探亲都带这么多东西,自己是不是带少了?

“不是探亲,哈哈,我们去找人,顺便给带点物资。”打头的黑青年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和手臂,坐下后掏出自己的大茶缸,从窗口探出脑袋笑着喊过路的送水员:“大姐,大姐,还有热水吗?”

另一个黑青年坐下后笑着问林雪松:

“这位同志是当兵的吧?”

“你咋知道?”林雪松惊奇问。

“一看你坐如钟站如松的,讲话也中气十足,这么有气质,很明显了。同志贵姓啊?”

林雪松报上姓氏后,黑青年又自报家门:

“我姓丁,我同事姓王,你叫我们小王、小丁就行。”

“听恁(nen)口音,首都人?”林雪松不服输的个性冒头,别人能猜出他是当兵的,他可也能猜出对方是哪里人。

为了不让小王小丁听出自己是哪里人,他讲话时还专门用上了在河南学会的河南话,用‘恁’代替了‘你们’。

“是首都的,哈哈,一听就听出来了?您是河南过来的吧?”小丁反问。

“哈哈哈哈……”林雪松见小丁果然被自己误导,得意地哈哈大笑,“我也是北京人,不过在河南呆了大半年。”

“……”小丁。

“……”小王。

“我是过来探亲的,你们咋上这边来了?”这个时代坐火车跨越千里可不是容易事,非有什么特别正经的大事,人可没能力跑这么远。

林雪松看看对面晒得黢黑的两个青年,好奇发问。

在火车上咣当了好几天,啥也干不了,只能看看风景、跟火车上的人打打牌,他已经无聊得快长毛了。

“我们是《首都早报》的编辑,其实几个月前就从首都出发了。那会儿我俩还白着呢,往呼和浩特、包头几个地方跑上一圈儿,就黑成这样儿了。”

小王打上了热水,稳坐回去后一边嘶溜嘶溜地喝水,一边继续道:

“我们拍了不少照片,采集了许多好内容,一路走访进呼伦贝尔盟。

“人家都说博客图漂亮,而且还是个有故事的小镇子,就过来看看,收获颇丰。”

“真厉害,我们国家报业要展示全国各地最真实的生活和群众风貌,全靠你们这样不辞辛劳地实地考察了,令我敬佩。”林雪松不由得收起随意姿态,半举茶杯,朝小王和小丁同志纷纷点头致意。

“哎,别这样讲。我们也是一路走一路学习,真的走进林区、农区和牧区,才知道农民、牧民们的伟大啊。以前看什么‘锄禾日当午’和领袖的文章,都白读了,不走进人民群众,真的体会不到如此深刻。”

小王举着水杯与林雪松碰杯,忍不住感慨万千。

他和小丁这一路走来,真的见到了很多,学到了很多。

最初时只是为了追寻一下林雪君同志的足迹,真的走下来才发现,原来在群众中有不止一位‘林雪君同志’。太多淳朴又感人的故事在无声无息地发生了,他们只来了两位编辑,仅两只笔,远远不够呢。

“是的,我也是自己跟着部队干了大半年的农活,才知道什么叫种地。”林雪松认同地点点头:“你们接下来还要再走多久啊?北方九月底十月初就要下雪了,再继续走访下去可就越发的艰苦了。”

“不,我们这就直奔最后一站,见完我们此行要拜访的人,就折返首都了。”小丁道。

火车发出一声喷气音“呲——”,接着便缓慢地‘况且况且’前进。

窗外立即涌进一股山风,清爽地吹拂过所有人脖颈,引发了一阵舒泰的喟叹。

“海拉尔?还是满洲里?”

“到海拉尔下车,之后去呼色赫公社,再转道下面的生产队。”

林雪松听到对方居然提及自己的目的地呼色赫公社,忍不住一挑眉,“我们都要去呼色赫公社,下了火车可以一起去坐车。”

“好巧。”

小王不可思议地亮起眼睛,这份缘分使他对坐在对面的兵哥哥生出更多亲切感,一时没忍住,便掏出了份前天的《内蒙日报》——这是在博客图镇能买到的时间最近的一张报纸了——将报纸推到林雪松面前,他指了指报纸第二版上刊载的一篇书写大兴安岭森林采药见闻的文章,笑着道:

“这篇文章的作者林雪君同志,就是我们此行最大的目的,也是促使我们走出报社、走进人民群众的动力。”

“……”林雪松挑眸瞪眼看了看小王,又看了看小丁,接着捧起报纸,凝住了文章落款上的名字:

【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大队兽医林雪君】

居然是小梅?!

手指轻轻拂过妹妹的名字,林雪松砸吧了下嘴。

他天天在河南跟着部队开垄、播种、除草、收割,加上垒大墙、脱大坯,白天干活,晚上倒头就睡,大半年几乎没怎么关心过除国家大事外的事,更没读过什么文章、了解过什么新崛起的人民作家。

爹妈给他打电话光叮嘱他给妹妹买东西送钱了,怎么没跟他讲一下,妹妹已经是个在报纸上刊登文章的作家了呢?还是兽医!!!

之前他每次在电话里、信里问爹妈妹妹的情况,他们就回个几句‘挺好’‘适应得还行’‘比之前成长了’,妹妹的成就真就一点不说啊!

这合理吗???

搞半天,全世界都知道妹妹又写文章又当兽医,就他这个当哥的不知道啊。

扁嘴。

速读两句文章,他又忍不住喜笑颜开,啧啧,写得还怪好嘞。

一想到当初那个穿着开裆裤跟在自己身后‘哥长’‘哥短’的小胖丫头,居然都会遣词造句了,就觉得有些想笑呢。

摸摸下巴,他越看越笑,除了‘骄傲’之感越涨越多之外,还觉得好玩。

在他的印象里,妹妹还始终是个孩子呢。

现在都这么有文采,这么有思想了啊。

啧啧,哈哈……

“是不是写得很好?”小王见林雪松一读起来就停不下来,瞬间觉得与有荣焉。

果然他推荐的好文章,谁读谁喜欢啊!

“这位林同志很厉害的!几个月前开始第一次投稿给公社的广播站,还有一些市镇小报之类,现在才多长时间啊,几乎内蒙所有报纸都刊过她的文章了。

“产稿质量高,内容好,思想端正,太难得了。

“她现在刊载过的稿件数得有几十篇了吧……

“到现在林同志写的第一篇文章都还在传播呢,我前几天给我们主编打电话,主编还说河南那边的报纸也开始转载林同志的文章,慢慢说不定就要传播遍全国了。”

“……”林雪松抬眼跟小王对视一瞬,忍不住讶异赞叹:“这么厉害?”

“那当然。”小王笑着点头,“您是当兵的,毕竟行业不同,可能还不太能理解。站在我们报业人的角度,能把内容传播到这种程度,真的非常非常厉害。

“林同志的故事还由《内蒙日报》联合内蒙古出版社,共同策划出版了连环画读物呢,《草原上的小红马》看没看过?”

“没有。”林雪松如实摇头,自己不过是跟部队下乡大半年,怎么感觉就跟世界脱节了呢?

“啧。”小王不认同地皱眉,那眼神仿佛在说:连这都没看过?真可怜。

转头就问小丁:“咱们在包头买的那2本呢?找出来给军人同志看看。”

过了一会儿,林雪松放下报纸,改看方正册子的连环画了。

“哈哈,挺好看的……哎呀,好厉害啊,这画的事儿是真的假的啊?……还能在草原上开刀?”

妹妹在草原上已经做了这么多事吗?居然会被连环画当做原型,这也太神奇了吧!

林雪松这里一赞叹,坐在他后边与他背靠背的人忍不住跪在椅子上,伏着椅背凑头跟他一起看。

渐渐的,隔壁座位上的人也凑了过来。坐车无聊的人越来越多,慢慢整节车厢的人都围着要看报纸和连环画了——

直到查票的列车员大声喊着维持秩序,聚堆儿读报、读连环画的人才不情不愿地回到自己座位,并期待着等列车员离开后,他们再继续读。

林雪松久久不能从妹妹带给他的新身份上回神,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是下乡了大半年,而是十几年。

“这画的当然是真的了。”小王对于新朋友竟对林雪君同志一无所知感到十分地不认同,再次啧啧地道:

“林同志可是呼色赫公社新晋的最受欢迎的知识青年了,她不仅有一身的兽医技艺,还特别有责任心,特别关心牧民,关心草原,关心公社的生产。

“她热爱读书,从书本上摄取了大量的有用知识,并在劳动生产的过程中,不断通过实践巩固知识、验证知识,是个非常努力上进的青年。

“她在春天牧场上的接羔生产环节,为大量难产母牛接产,大大地提升了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的新生牛犊存活量——这可是在内蒙古的牧民报纸上刊登表扬过的事迹,年底肯定要评优秀,得小奖章的。”

这个王同学口中描述的仙女是谁啊?

是林小梅吗?!

“好棒啊…”林雪松听得几乎入了神。

这是他所不熟悉的那个进入社会后的妹妹,他离家的时候,她还在读书呢。

说起来,他比小梅长了5岁,隔3岁一个代沟,他俩之间有俩代沟呢。

小时候他天天在外面野,跟小梅这个小丫头也玩不到一块儿。后来她开始读书,他去当兵…他们兄妹似乎从来没有坐在一起谈过心。

虽是同一个大院长大的亲兄妹,却有不同的朋友和不同的娱乐生活,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对妹妹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他竟不知道她常常去图书馆,看的不是小说散文,而是些兽医和草原相关的专业书籍。

他更没注意到,小梅早已不再是那个不懂事的娃娃,而是个渐渐也能顶天立地的有能耐的大人了。

小王和小丁在接下来几个小时的路程里,不断向林雪松介绍他所不知道的那个林雪君。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原本嫌慢的火车竟一下就将他们送到了站。

帮小王小丁分担了好几个大包袱,林雪松一边往车下走,一边感慨:

“你们说的这些我完全不知道,对她的了解真是不足啊。”

“何止不足啊,简直太少了!”小丁回头哈哈一笑。

“……”林雪松。

他对妹妹的了解,好像还不如这俩编辑呢。

“你们跟她很熟吗?”林雪松一脚踏上海拉尔站台,大步流星地走在小王小丁身边,好奇地问。

难道他们之前在首都的时候就认识妹妹了?

“啊……”小王露出尴尬表情。

“那倒也不太熟,我们其实跟林同志一面都没见过,全靠读她所有文章来了解她,哈哈。”小丁实在地回答。

“……”林雪松。

半个多小时后,他们终于坐上了去呼色赫公社的卡车。

将小王小丁带来的大包小包往车上放时,小王忍不住招呼林雪松:“哎,军人同志轻一点,这里面还有墨水和笔啥的,怕摔怕碰。”

“好嘞。”林雪松于是轻拿轻放,待所有东西都放上卡车车斗,自己也翻身坐上去后,他忽然眉头一皱,灵机一动,转头尝试性地问:

“那个,这些东西…该不会全是给林同志带的吧?”

“那当然了!我们从首都一路采访,一路都背着这些东西,哎可太多太沉了,幸亏这一路都有车坐。”小王也翻身上车,坐到林雪松身边。

“还有一些是路上在其他地方买的,也有《内蒙早报》的编辑同志等其他喜欢林同志的故事、心疼他们这些知青在边疆生活艰苦的同志,托我们捎带的东西。”小丁也坐了上来。

卡车‘轰突突’地启动,驶上颠簸的泥土路,朝呼色赫公社驶去。

林雪松坐在卡车车斗里,短发被初秋的风吹得东倒西歪。

他手摸着兜里揣着的钱和给小梅带的一兜子盐、糖、酱油膏等生活物资,再看看小王小丁给小梅带的如山般的物资,一生好强的林大哥脸上逐渐浮现为难表情——

自己准备的这些东西,太少了啊!

林雪松揣着‘被比下去’的低落情绪坐了大半天的车,他们终于颠簸到了呼色赫公社。

小王下车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屁股都要被颠成八瓣了。

因为一般机动车要上草原都得开证明,不然怕破坏草场,所以小王三人将东西搬下车后都暂时存放在了停车场,然后找人询问场部办公室位置,准备拿着介绍信过去找人盖章,再雇一辆马车去第七生产队。

往场部走的时候,小王才想起来问林雪松:

“这位军人同志,还没问你下一站往哪儿去呢?亲人是就在场部啊?还是在下面的生产队呀?”

“下面的生产队。”林雪松一路上光顾着惊叹妹妹的成长,居然一直没想起来跟小王小丁澄清一下自己的身份,他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小声道:“去第七生产队。”

“诶?这么巧的嘛?”小王啪一下以拳击掌,惊喜地再次瞪大眼睛,那望着林雪松的热切眼神仿佛下一瞬便准备跟面前的有缘人拜把子了。

“嗯。”林雪松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刚想开口解释下自己林家大哥的身份,偏一拐弯就到了场部办公室大院外,小王和小丁的注意力一下就给转移走了。

三人先后踏进大院,问过来往行人后,去找相关同志给介绍信盖章,并请盖章的同志帮忙拨一辆马车,寻个会赶车的把式。

小王和小丁的介绍信先递到女同志桌案上,咔咔两声盖好章,女同志又伸手去接林雪松的介绍信。

看到是部队里的信,女同志忍不住抬头往林雪松面上望了望。见果然是位高大威武、一脸正气的军哥哥,她亲切地笑了下,随即将印章在印泥上蘸蘸,高高抬起准备盖章时,忽地瞠大了眼睛。

等等!

到第七生产队探望妹妹的,名字叫林雪松?

林雪松,林雪君,只差一个字!

女同志忽地站起身,因为注意力都到了别的地方,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右手还高举着印章。

她就这样像要做什么宣言一般‘器宇轩昂’地站着,瞪圆了眼睛将林雪松的五官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边上的小王小丁和过往的同事们都忍不住侧目,连林雪松也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脸。

咋地啦?

就在林雪松承受不住对方过于火热的打量,准备开口询问怎么回事时,女同志忽地大声道:“你是林雪君同志的哥哥!”

她根本不是疑问句,而是掷地有声的判断句。

林雪松怔了下,随即嘴唇扯起笑容,开口便要应是。

女同志却根本等不得他的回答,只瞧见他这表情,她已知道自己说对了。

急性子的草原女儿哈一声笑,转头便朝着正从院子里穿过去的年轻人喊道:

“小刘!林雪君同志的哥哥来探望林同志了!”

林雪松忙转头去看,还没找见到底哪个是被喊住的‘小刘’呢,又听女同志朝另一个人大喊:

“张同志,林兽医的哥哥来探望她了,就在这儿呢!”

“哪个呀?”张同志立即赶过来。

“就这位!快来看呀!林兽医的哥哥诶~”女同志的声音愈发嘹亮。

当好几位同志呼啦啦围过来跟一脸惊奇的林雪松握手时,《首都早报》的小王和小丁终于反应了过来——

什么???

这位啥也不知道的军人同志,居然是林兽医的亲哥哥???

呃——

一路上他们都摆出一副跟林雪君同志超熟的样子,疯狂向人家亲哥哥…介绍林雪君……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林雪松:作为林兽医的哥哥,我好像对妹妹一无所知,嘤。(捂脸)

小王小丁:我们一直在林兽医的哥哥面前假装跟林兽医很熟……(捂脸)

第130章 第一醉

【记住这个笑容,十几分钟后林雪松同志就完全笑不出来了。】

林雪松笔挺地站在场部办公大院儿里,路过的曾陪同陈社长去第七生产大队跟林雪君学习过知识的同志纷纷走过来与林大哥握手。

坐在办公室里的人纷纷探头笑吟吟看热闹,与林雪君认识的便哈哈笑着绕出自己办公室过来跟林大哥打招呼。

即便完全没见过林雪君的,也对着林大哥探头探脑——林兽医文采好又有技术,许多人都八卦地想看看她哥哥是不是也是个有能耐的文化人。

林雪松就这样被陌生人挨个握手、围观,等大家笑着问他什么时候去第七生产大队,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时候,里面忽然跑出来个青年。

小刘穿过人群,一手撑在盖章办事员的桌案上,一手忽扇跑过来冒的汗,笑着对林雪松道:

“林雪松同志,我们陈社长想见见你。你看你们这边能不能稍等一会儿?”

说着又朝被挤到一边的《首都早报》的小王小丁两位同志,点头道:

“我现在就去帮你们安排马车,这两位同志也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吧。”

说罢转头对办事员同志道:

“帮《首都早报》的两位同志安排两杯茶水,他们一路过来估计也没怎么吃饭,再整点吃的。”

小王小丁就这样借了林雪松的光也成了客人,转身坐进办公员办公室里,被几位大姐大妈围着关心起来——

“……这么年轻啊?有没有对象呢?”

“《首都早报》的编辑可厉害了,咱们这边最爱看的报纸就是这个了。”

“家里二老都健康吧?”

“啥时候回首都啊?”

没一会儿工夫,小王小丁的家庭背景、身高年龄等方方面面的信息就都被‘关心’出来了。

捧着杯子拘谨坐在办公桌边的两位编辑不约而同地想:

应该让这些大姐大妈们去当记者,啥都能采访出来!

要不当警察也行,什么罪都能审出来!

林雪松被带到公社陈社长办公室门前,心里一阵忐忑。

他就是过来省亲,为啥公社的社长要亲自见他?感觉妹妹做得挺好,应该不是闯啥祸了吧?

陈社长的门刚被敲响,里面就传来陈社长的声音:“进来。”

林雪松同小刘进门后小刘立即向陈社长介绍了林雪松的身份,陈社长竟抬起头,笑着从座椅上站起来,绕桌而出,大步相迎。

林雪松忙迈步过去率先握住陈社长的手,接着顺从地被请到办公桌前就座。

当陈社长亲自给林雪松倒了杯茶,连问三个问题,林雪松总算明白对方为啥要亲自见自己了——

“林雪松同志这趟来是看望林兽医的吧?”

“怎么样?双亲对林兽医在呼色赫公社的支边工作还是支持的吧?”

“你的行程如何?林兽医毕竟是知青嘛,一年就15天的年假,现在也没办法跟你回去,你这边探望一下,就要自己回去了吧?那准备呆多少天?”

敢情陈社长怕他这趟来,会把呼色赫公社的林兽医接回北京啊。

林雪松忙讲明自己是代表家人来探望林雪君的,呆几天就回北京了,自己回,林兽医还继续在公社支边。

不抢人,纯探亲。

陈社长哈哈大笑,终于放心了。

他探头往窗外看看天,又瞧一眼时间,这才道:“太晚了,你们现在出发,到第七生产队都后半夜了。

“在草原上走夜路太危险了,不容易判断方向,还可能遇到狼。

“今天晚上就住在这里吧,我给你安排住的地方,一会儿一起去大食堂吃饭。

“还有两个《首都早报》的同志是吧?一起安排了。”

说罢,陈社长探头喊住院子里准备去安排马车的小刘,吧啦吧啦几句就把事情定下了。

林雪松不了解草原情况,从善如流地答谢后先告辞跟小刘一起去安排行李和住处。

等到了大食堂就座,林雪松很快便被草原人的热情给震慑住了。

对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又是好同志林雪君兽医的亲人,那必须招待透!

先来个草原三杯!

恰巧在场部兽医站的姜兽医第一个带头,唱着祝酒歌就过来了,笑着直道自己是林兽医的同事,在跟林兽医共事的过程中学到了很多。他一直想回报林兽医,偏偏林兽医太能干了,一直也没什么事儿需要他这个老兽医帮忙。如今总算遇到林兽医的亲人上门,那他必须得好好招待——来!喝!

林雪松看着面前年龄都可以给妹妹当爹的妹妹同事,站起身礼貌举杯。

在跟姜兽医仰颈干杯时,林大哥脸上还挂着爽朗的笑容——1个小时后,小王随时随处做的见闻记录上留下了这样的句子:【记住这个笑容,十几分钟后林雪松同志就完全笑不出来了。】

姜兽医敬完酒,恰巧来场部购买秋储粮油的第六生产队社员海日古抢先一步跑到林雪松面前,大声嚷嚷着林同志跟他交情实铁,必须第二个来碰杯。

“那个连环画上讲的林兽医在草原上动手术救小红马,就是在我们第六生产队的春牧场上救的。当时我和我弟弟们都在边上给林兽医打下手,哇,那血呼啦的可吓人了。

“后来林同志还帮我们生产队的牛羊看病,寄生虫病爆发的时候,幸亏林同志来了,不然我们可咋整。”

海日古的汉话说的不太标准,里面还掺杂着东北方言,但他热情的腔调和表情比语言更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情感。

在林雪松与他碰杯后,他豪横地又敬两杯,仰颈豪饮面不改色,林雪松被他的热情打动,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呢,3杯马奶酒已经下肚了。

接着陈社长又带着公社里的几大员亲自过来给林雪松敬酒,并笑着叙述了自己曾经带着团队登门询问林雪君同志如何安排牲畜打疫苗、疾病防治等等,又提起了林同志在几项工作中的优异表现。

字句中全是对林兽医工作的肯定、对林兽医这个人的器重。

作为哥哥的人哪受得了这话,一听一个热血沸腾,举着杯子一直点头一直笑。

陈社长一说‘干杯’,他就仰脖子咕咚咕咚往下咽酸辣醇香的马奶酒——都是珍贵的粮食酒啊,豪爽的主人们不吝成本地请他这个客人品尝,这就是把他当做最重视的贵客了。

太好了,公社头子号的领导这么认同妹妹,真想立即给爹妈打电话,让他们知道这令人高兴的情况。

“干杯!”

“干杯!”

“多谢,干杯!”

笑声、祝酒歌声、碰杯声中,林雪松面颊罩上红色的纱,双眼也蒙了雾气,渐渐的,他迷失在了关于妹妹的一句又一句夸赞声之中,迷失在了妹妹的好同事、好领导、好同志们之间。

等他开始站不稳,看东西重影时,海日古还嘿嘿笑着想再敬一轮酒呢。

陈社长好不容易将敬酒的人轰回大食堂一个个长条凳上,林雪松刚吃上两筷子肉,扒上小半碗饭,大食堂外忽然跑进来一个面颊红扑扑、神采奕奕的女青年。

“林同志的哥哥来场部了?在哪儿呢?”是跟林雪君睡一个炕、来场部拉东西的拖拉机手孟天霞。

待被让到林雪松同桌而坐,孟天霞喘匀了气,当即笑着喊酒杯。

今天留住场部,不开车——

从到了场部,她就和林同志、衣秀玉两位女同志同吃同睡、相依为命,林同志对她的帮助极多,她们仨关系最铁。如今林同志大哥居然来场部了,她必须替林同志照顾好哥哥——

“林大哥,一路奔波,远道而来,辛苦了,我敬你一杯!”

“……”林雪松。

他摸了摸跟脸一样红起来的脖子,朝敬酒的声音望去,便见6个长得一样的女同志坐在对面,称是妹妹的室友,还齐声说要敬她的酒。

他颤巍巍举起酒杯,一边笑着应声,一边心里忍不住想:

哎呦,妹妹这住宿环境挺拥挤啊,跟6个姑娘睡一张炕上……

干……干杯……

第131章 草原三杯

唱啊跳啊,直到醉倒。

到呼色赫公社的第一晚,林雪松睡得——老、香、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盘腿坐在炕上,愣是想不起来自己咋离开的大食堂,又是怎么到的炕上,谁给他脱的衣服裤子……

低头看看整齐放在皮鞋上的袜子,还有放在炕尾叠得方正的衣裳,他眯着眼睛,想不起来,真的想不起来。

炕里小王小丁还睡得呼呼的呢,这俩人酒量比他还差。

将他们摇醒,三人一出门就有早饭吃,饭后一出门,一位蒙古族的小伙子笑呵呵地坐在马车上。

“接下来我送三位同志去第七生产队。”

出场部的时候,孟天霞开着拖拉机与林雪松三人碰头。

一辆马车、一辆拖拉机一前一后驶进秋日渐黄的草原,顺着栋栋电线杆延伸而去的那个方向开,一定能到第七生产队冬驻地。

秋风夜夜凉,草原上日夜温差越来越大,绿油油的草场几乎在眨眼间就黄了一大片。

秋黄像无限浸染的颜料,不断扩张向整片视野。

林雪松坐在板车上,放眼四望后,便再没能收回视线。

草原的辽阔瑰丽如此令人惊艳,只有真正置身其中,才知策马奔驰过一片草原,前方是草原,回首仍是草原的那种冲击性。

天地之间,放眼无边。

呼啸而来的风是直的,吹过马车和拖拉机这些小小石子般的障碍,翻滚向另一边,仍旧直着吹。

辽阔不是一个词,而是一种震撼。

在大平原上,为了一个村子的田地供水,周围五六个村子的人一起来帮忙挖水渠。

在大草原上,为了几个小生产队能通电,要在无人的草原上多树不知多少个电线杆子才能用电线将距离遥远的驻地和驻地相连。

在集体利益大过天的环境里,整个国家不计私利,不管成本,团结一致地向前,只为让整整的国土上,无论多偏的村田都能用上水、不涝不旱,无论多远多小的边疆驻地都能用上电。

林雪松一个一个地数电线杆子,一直数到太阳升上中天又西斜,他们驶上用碎石铺就的坡路,穿过驻地门柱,抵达第七生产队。

过十几米,坐在拖拉机副驾上的包小丽站起身,双手拢在口边,朝着后面马车上的林雪松大喊:

“林大哥,你往那边看,那个用木栅栏围起来的最齐整的院子,看见那个站在院墙上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了没?

“那里就是林同志的家!”

一头大母牛摇摇晃晃从前方拐过来,它身后跟着个只有一只耳朵的大狍鹿,后面还坠着另外一头大母牛和两只时不时停下来顶角的少年牛。

面对这些不会躲车的牲畜,拖拉机和马车都得停下来,等着它们的队伍慢悠悠地过。

接下来走过去的是两只羊妈妈和3只小羊羔,它们憨态可掬,肥壮喜人。

林雪松兴致勃勃地打量这些动物,发现它们竟全走向妹妹住的知青小院。

包小丽忙跳下拖拉机,在打头的大母牛前边赶到院门前拉开门,笑吟吟地看着大母牛巴雅尔晃晃悠悠地过小桥,进院子,扫视一圈儿长大许多的小鸡小鸭等小动物后,绕过一只耀武扬威的大鹅,晃向半敞着的牛棚。

“都是你们养的?”林雪松转头问坐在拖拉机上的孟天霞,从车板上跳下来,好奇地往知青小院张望。

“都是林同志养的,她不在家时,留在驻地的人帮她照看。”孟天霞笑着道:“院儿里还有鸡鸭鹅呢,我们嫌小猪太臭,给放养在屋后的山坡上了。”

两人正说着话,后面忽然唏律律一阵嘶叫,一匹夕阳照耀下如红宝石般油亮的小骏马叉着腿便跑了过来。

在拖拉机和马车前乍然停住,傻乎乎地转头用大马眼扫视众人,最后盯住孟天霞,唏律律叫几声,哒哒哒跑到她跟前,二话不说便张马嘴去咬孟天霞的袖子。

孟天霞哈哈一笑,从兜里掏出一粒糖。

小红马将糖含在口里,仰天呲牙咧唇哼哼两声,才欢脱地追向队伍。

林雪松目光始终追随着还称不上膘肥体壮,却已现出些矫健样子的小红马,赞叹道:“这就是小梅动手术治好的那匹小红马!”

“是的,漂亮吧?现在全驻地人人都惦记着它呢,谁都想做那个驯服它、第一个骑上它的人。”孟天霞望着小红马圆溜溜亮通通的屁股和逐渐宽阔的平背,也生出些向往。

开拖拉机的人也会梦想骑上那么漂亮的小红马呀。

林雪松转步想去知青小院看看,前方路上忽然赶过来1位中年男人和妇女。

为首的瞧见孟天霞和林雪松便高举右臂,还没走到近前,已热情地高喊:“是不是林雪松同志到了?”

赵得胜早上便已经接到孟天霞在场部打的电话,知道她今天要同林雪君的哥哥一同回驻地,驻地里的人已经等了大半天喽。

“是得胜叔和我们妇女主任额仁花同志,他们和雪君关系都可铁了。”孟天霞介绍罢,跟林雪松暂做告别,先开着拖拉机去停车场了。

林雪松忙迎向赵得胜和额仁花,伸出去的右手还没握到得胜叔的手,整个人已被大力抱住了。

“像啊,大林同志和小林同志长得真像啊!”赵得胜热情地拥抱过客人,才退后一步上下打量林雪松。

额仁花这才哈哈笑着走过来与林雪松握手,并爽朗道:“等你大半天了,来,给你们安排着住在陈木匠家,行李啥的都放那儿,走,过去歇会儿。”

说着便招呼林雪松和小王小丁往木匠房走。

“看见这地上铺的路没有,林兽医的灵感。

“看见那山上的小木屋没有,里面住的王老汉,他的狗都长肿瘤了,林兽医开刀给救回来了。

“后山往里走,林兽医带着几十号人进山采药,教会不少人认中药材。一起采药那些人,别管多大岁数,个个都管她叫老师。”

一路上赵得胜边走边给林雪松介绍,这片驻地上处处都留下了小梅的足迹,哪里都有她创造过的小故事。

小王和小丁也随着赵得胜的手指东张西望,听着对方的描述,想象着林雪君同志在这片驻地里生活的样子,不时掏出本子记上几笔。

“小梅去牧场给母牛配种什么时候能回来啊?”跟着走进放满木材的院子,林雪松关切地问。

“可能还得半个来月吧,前几天从牧场上回来的同志说,林兽医又去第八生产队了,那边的母牛配种也找林兽医帮忙。

“现在林兽医可紧俏了,想请她帮忙都得排队。”

赵得胜回头答罢便朝着院子里停下工作抬头观望的陈木匠和穆俊卿道:

“快看谁来了!

“这位就是林兽医的哥哥,林雪松同志。”

陈木匠笑着点点头,一向内向的大叔憨憨地以一手压着木头,另一手抬高了跟林雪松和小王小丁打招呼。

他旁边帮忙的穆俊卿啊一声站直身体,目光快速上下打量了下林雪松,双手在裤子上擦去汗湿便大步走来,抬臂礼貌道:

“林同志你好,我是跟林兽医同时来到第七生产队的,我叫穆俊卿。”

“你好。”林雪松刚与穆俊卿握过手,对方就接过了他拎着的行李,率先走在前面为他们领路。

接下来赵得胜都插不上话了,穆俊卿先帮小王小丁安排好,又指了指陈木匠家侧卧里另一张单人床:

“这原本是给阿木古楞打的新单人床,他现在不在驻地,就先给林同志睡吧。

“那孩子正长身体,床我做得很宽很长。”

说罢,穆俊卿将行李放在床尾,接着又道:

“被褥都是驻地里的叔伯婶子们听说你要过来,从家里拿来的,都是干净的。”

见小王小丁也把随身的行李放在床尾了,又请三人到院子里坐。

他分别给三人拎过来三个马扎,并快速煮好三碗奶茶送到三人手上,接着笑道:

“三位可以先在这里坐坐,这里面朝着后山,秋天的兴安岭山林最漂亮,树叶黄的绿的红的…什么颜色都有。一边歇着喝茶,一边看看风景。”

“我去看看晚饭准备的怎么样,三位贵客就先交给你了,小穆。”赵得胜跟林雪松三人打过招呼,交代一声便快步走了。

额仁花跟林雪松唠了两句家常,也跑去停车场跟仓库管理员一起跟采购员包小丽做交接。

穆俊卿搓着手看了看独自在台案边割木头的师父,犹豫几秒便也拎了个马扎坐到林雪松身边,笑着询问对方一路过来累不累。

“还行,有点乏,总算到这儿了。”见穆俊卿态度特别热情,林雪松忍不住猜测小梅是不是也救过穆俊卿养的牛羊啥的:

“小梅也帮你治过牲畜?”

“那倒没有……”穆俊卿被这样一问,脸刷一下便红了。

他掩饰性地戳了下眼镜,拢了下中午临时理了下的自然卷短发,清了清喉咙后格外正式道:

“我们几个年轻人一块到这里支边,人生地不熟的,刚开始都有点害怕不被接纳,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边安顿下来,干不干得出点事业。

“幸亏小林同志快速打破了我们这些外来知青和牧民们之间的陌生感、隔阂感,帮助我们所有人快速融入生产队的生活。

“小林同志虽然年纪轻,其实对我们所有知青都颇多照顾。”

“是吗?”林雪松一下来了精神,挑高眉问道:“小梅咋打破僵局的啊?”

他们部队刚到河南帮老乡们干活的时候,还跟当地老乡发生过不少矛盾呢,幸亏连长和生产队长双方领导不断管束及协调,大家才处得越来越好。

妹妹是咋快速带着知青们融入生产队的?她总不可能像他们连长似的,给每个排下达‘走进老乡家,帮老乡们担水、扫地干活’的任务吧,这些年轻的知识青年们刚来生产队时挑得动担子吗?

穆俊卿先是被问得愣了下,接着便想起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那一天,他站在牛屁股边,捏着林雪君递给他的牛尾巴,近距离地旁观了她伸手往牛屁股里插的震撼画面。

砸吧了下嘴,他对上林大哥好奇的眼睛,郑重道:

“在牛棚里,病刚好的林同志——”

穆俊卿声音暂顿,伸出右手往前伸,转头问林大哥:

“你见过她手插牛屁股吗?”

“啥?”林雪松傻眼。

“林兽医手插牛屁股,插进去这么长一截胳膊。”穆俊卿不顾林雪松的吃惊表情,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胳膊,给对方比划当时林雪君深插的程度,然后又道:

“就这样,她用自己惊人的技艺,镇住了当时牛棚里所有人,包括妇女主任和大队长。然后,林同志撸胳膊网袖子,带着生产队好几个老少爷们儿嘿嘿吼吼地费老大劲儿扯犊子,终于顺利地帮老母牛产下个一百斤左右的大牛犊子……”

“……”小王。

“……”小丁。

“……”林雪松。

穆俊卿一个故事讲完,左右一片寂静——

首都来的客人们,也被镇住了。

天色渐沉,秋夜的寒意愈深。

穆俊卿在木匠院儿里给林大哥和小王小丁讲完了林雪君给大母牛接产、给小羊治不吃奶毛病、给大母羊治炎症等故事时,衣秀玉推门进来便问:

“林大哥人呢?”

她今天跟采野菜野果子的社员一块上山,采了许多草药。听说林雪君的大哥正在木匠房,丢下草药连跑带颠儿的就过来了。

瞧见坐在窗户下面看风景的林雪松,衣秀玉伸着右手就走了过来。

“林大哥你好,我是林雪君的好朋友、好同志衣秀玉,我和她还有孟天霞住知青小院,我们仨最铁了。

“她看到伯父写的信就说你要来,终于等到了。”

刚跟林雪松握过手,衣秀玉便招呼道:

“走!我带你去我们院里走走,看看她生活的地方。”

于是,一行人呼啦啦离开木匠房,踩过碎石路,路过冒着炊烟的一栋栋小屋——它们中许多都是今年新建起来的。

路过阿木古楞毡包边大队正为他建的小木屋时,干活的王建国几人也加入了带林雪松参观的队伍。

又路过林雪君她们仨开辟出来的小菜园,与园子里帮忙除草的孩子打过招呼,跟坐在菜园外晒好太阳准备回家的老人们握过手,林雪松被请进知青小院。

这里是妹妹和两位朋友一起搭建起来的新家,其中还有穆俊卿等几位男知青和大队里其他社员们的功劳。

“这就是林同志写文章和写信的桌子,这是林同志用的洗脸盆,这是林同志的书架,林大哥你看,这些专业书都被林同志翻烂了。

“这是我的笔记本,我学的这些中药知识都是林同志教我的。

“这是萨仁阿妈亲手给林同志做的小外套,这是林同志的旧鞋,她出发去草原穿的是我们的好朋友托娅送给她的牛皮靴子。

“这些书都是各报社、广播站邮给林同志的,还有这些信纸、笔、墨水——”

衣秀玉才介绍完林雪君的战利品,院子里就传来小王小丁和王建国几人的声音:

“放屋里吧,不然容易被院子里的动物啃了。”

“好嘞。”

接着便见几个小伙子一起帮小王小丁将他们从首都及其他城市给林雪君带的东西搬进了瓦屋,一摞又一摞,一兜子又一兜子,全整齐堆放到侧卧。

衣秀玉于是笑着道:“林大哥,你看,林同志的东西又增加了那么多。”

林雪松站在桌边,四望这个干干净净的瓦屋。窗明几净,书架上有书,厨架上有油盐酱醋,灶边码着柴和干牛粪,椅子是新打的,洗脸盆是新买的……

来这里不过大半年,妹妹已经将日子过得如此红火了啊。

揣着这样的感慨,林雪松还没来得及在妹妹家里坐坐,就被一众人请去了大食堂。

晚饭已备好,秋收后最丰盛的一顿盛宴,招待第七生产队的贵客,林雪松同志。

在驻地里的几乎所有人都来了大食堂,王老汉拿出了自己刚酿好的‘都柿酒’,赵得胜掏出了自己珍藏的高粱酒,额仁花家里的马奶酒也都搬了过来。

林兽医为生产队做了那么多事,她的哥哥,他们一定给招待好。

美酒,必须喝透了啊!

于是,当第二天林雪松和小王小丁一起坐上马车,去第八生产队的夏牧场找妹妹时,酒还没醒呢。

他躺在马车上,头枕着衣秀玉给他塞的棉花垫子,身上披着孟天霞给他找的薄被子,抱着穆俊卿送给他的装满了牛奶的水壶,望着头顶色彩浓郁的蓝天,魂儿随着马车的摇晃不停舞蹈。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醉过,过年回家见兄弟们没喝这么透过,跟亲戚们团聚没喝这么透过,居然在来看妹妹时,被妹妹的领导上级、同志、朋友们灌了个晕头转向!

酒都是好酒,人都是好人,借妹妹的光被众星捧月、热情款待时,那股骄傲幸福劲儿也真是美滴很,但……晕也是真晕呐!

穿过最美的大草原,见过雄鹰翱翔高空,见过成群牛羊过草场,也见过草原旱獭打架、鼠兔搬家,林雪松终于到了第八生产队,他的酒也终于醒了。

第八生产队的副队长嘎老三仍住在夏牧场牧户斯琴高娃家的毡包里,帮忙清点牲畜数量,规划迁徙冬牧场时间,听说林同志的哥哥和来采访林同志的报社编辑来了,当即骑上大马从这边的毡包直奔向2公里外另一位牧户才希亚勒家。

一瞧见林雪松,嘎老三就认了出来,长得跟林兽医嘎嘎像。

他跳下大马,一把便握住了林雪松的手,“林同志,您的妹妹刚为我们生产队的所有大母牛配好种,她配得真的嘎嘎好,没有一头母牛不乐意,我们牧场的母牛都嘎嘎喜欢林兽医!

“她过来一趟啊,连我们牧场上的耗子都不生病了。

“哎呦,多好的小伙子啊,林兽医的哥哥啊,哈哈,快坐。”

他热情地拉着林雪松坐在马扎上,转头又喊人:

“苏日娜,快去煮奶茶,林兽医来的时候杀的羊还剩一半呢,晚上都给烤了!

“喊你阿爸架锅烧火啦。”

“哎!”苏日娜探头盯着林雪松看了好几眼,才跑去煮奶茶。

“小梅不在这儿吗?”林雪松和小王小丁坐下后,左右张望都没见到妹妹。

“哎呀,我们这儿的活都干完了,昨天她刚回第七生产队的夏牧场。”嘎老三也拉了个木凳子坐下,3只大狗跑到他身后,好奇地打量林雪松三人。

嘎老三一把揪住带头的蒙獒,笑哈哈地展示给林雪松看:

“你瞅瞅这仨狗,身上斑秃似的,好多地方没毛,知道咋整的不?

“哈哈哈,你妹妹有条黑脸狼,老霸道了。这仨狗身上的毛都是被那头狼薅掉的。”

“小梅还养了狼?

“哎不是,她已经回第七生产队夏牧场了?”

竟然又错过了,想找到妹妹可真够波折的。

真如那首诗,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妹妹也是位隐者啊。

天色渐晚,林雪松有些踟蹰,刚开口准备跟小王小丁商量一下要不要立即改道去第七生产队,嘎老三就嚷嚷起来:

“那怎么行!

“你们既然来了,怎么能饿着肚子赶夜路呢?让人家知道林兽医的哥哥来了我们第八生产队,没好好招待一下就给送走了,我嘎老三还要不要做人。

“来来来,你们看这天色都晚了,草原上走夜路很危险的。

“听我的,在这吃个晚饭,今天晚上就歇在这儿了,明天早上我给你们带路,亲自送你们去第七生产队,怎么样?”

于是,大锅架起,羊排炖上,羊腿烤上。

因为自家大狗抓伤林雪君的边牧犬而被阿木古楞找上门的苏赫,眼圈儿的乌青还没消,就那样顶着俩黑眼圈,赶过来陪林兽医的哥哥喝酒。

饭桌边,羊汤鲜得小王小丁一个劲儿地啧啧称赞不停。

煮的羊排喷香,烤的羊腿焦香,大口撕扯着啃肉,胃满足,舌满足,精神上也畅爽得要命。

户主才希亚勒老人唱着蒙古族歌曲,苏赫高举着酒杯同林雪松讲述自己跟林兽医因狗打架而生出的纠葛故事,指着自己的乌眼青大声地笑,大声地喊“干杯”。

秋日凉爽的夜风吹去酒后的燥意,草原的夜空辽阔,在黑暗中与地连成一片。

晚秋虫子仍在鸣叫,夜风吹得它们瑟瑟发抖,高亢的鸣叫变了调。远处时有狼嚎,夜枭鬼叫着飞过,忽地俯冲,在一阵老鼠惨叫声后,夜枭叼着老鼠再次飞起,直掠向远处一片稀稀落落的灌木丛。

推杯换盏间,所有人都不停嘴地夸林兽医。什么牛疯了,林兽医一来一治,牛立马不疯了,喝水撒尿结石都好了。什么牛内脏掉出身体,林兽医三下五除二就给塞回去治好了……

借着酒意,牧民们什么夸赞的词都敢讲,这一通乱吹,简直要把林雪君吹成菩萨下凡。

林雪松歪着脑袋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说的谁啊?真是他妹妹吗?

酒意熏然,苏日娜和苏赫举着酒杯一边饮一边唱,他们拉起林雪松,一道围向篝火,欢笑着敬酒,叽叽喳喳地教他跳蒙古族舞蹈。

唱啊跳啊,直到醉倒。

天好高啊,星子密布,一闪一闪地照亮夜空。

林雪松躺在未封顶的蒙古包里,醉眼朦胧,仍舍不得闭上赏景的双眼。

舒展四肢,让身体陷进直接铺在草地上的皮褥子里,鼻息间嗅着草味,他仿佛感受到了草原温柔的拥抱。

嘎老三走过毡包,探头往内看了看,见林雪松已睡沉,自觉未慢待了贵客,这才心满意足地骑马折返牧户斯琴高娃家毡包边上自己的毡包。

草原的秋夜越发地凉,酒意却暖了林雪松一整夜。

就这样,在见到妹妹之前,他已经喝了三次大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牧民们这个夸滴呀,把林大哥给整不会了。

【小剧场2】

林雪松:妹妹现在的酒量肯定老大了吧……

【小剧场3】

林雪松:下次听到祝酒歌第一句,我就钻桌子!(真喝不动了…)

……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寻隐者不遇》贾岛”

……

【喝酒有害身体健康,医生建议喝酒的数量是0杯。请勿饮酒,请勿劝酒。】

第132章 属于妹妹的温柔草原

给与人类拥抱的草原狼沃勒,大概就是凛冽的大自然最温柔的一面。

人处在专注的工作中,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忙活完自家生产队的母牛,又去忙第八生产队的母牛,再回到第七生产队做一下全畜检查,眨眼间,林雪君已在夏牧场上呆了快20天。

秋高气爽,天仿佛变得更高,云好似也变得更白更厚了。深浓的蓝天被白云遮住时,竟也透不出一丁点蓝色。

在呼伦贝尔草原上、湖泊边出生、长大的鸿雁已熟练地翱翔高空,随着长辈们一道唱着歌飞向更温暖的南方。

夏虫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点,却仍不吝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地鸣叫,并将后代深埋保温的泥土中,祈求来年春天时它们能破土而生,开启新一轮从生而死的轮回。

躺在泛黄后逐渐单薄的秋草上,当牛羊忽然散开,为视野开辟出一片空境。稀稀落落的灌木叶子褪去了艳丽的绿,与远处河边朝阳处仍鲜绿着的草丛拉出层次的条带。

林雪君乍然在牛羊让出的视野中看到这样具有冲击性的风景,灵魂仿佛又受冲击。

可在这样赏景的时刻,若只一人独赏,难免觉得孤独寂寞。

那种生活在繁杂城市里的人看到如此风景时的震撼感受,可惜阿木古楞和塔米尔他们都无法体会。

当没见过世面的林大哥和小王小丁来到夏牧场时,林雪君胸中渴望分享美景和震撼心情的寂寞,终于完全纾解了。

在前身的记忆里,林雪松这个大哥更多的是在大院里上房揭瓦、天天挨林父罚的皮小子,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兄妹互动,是林大哥带着前身爬邻居家的房顶捉鸟,俩人合力将人家的铁皮房顶给踩塌了,前身也非常荣幸地第一次享受了跟大哥一样的待遇——罚站!面壁不许出去玩!

之后林大哥念小学,她去父母单位给员工家属们提供的托儿所;林大哥念初中,她念小学;林大哥念高中,她还念小学……等她终于开始稍微长大一点,不再是个纯粹的小孩时,林大哥已经去了部队,他们兄妹俩都完美错过了各自认识世界、认识身边亲朋最关键的青春期。

林雪松坐的马车能看到毡包时,他就等不及了。

为了保护马匹,马车跑得并不快,林雪松从马车上跳下来,大踏步走向毡包,速度比马车还快。

正蹲在一头小牛身边帮它检查蹄子上段一处伤口的林雪君被拉起来时,便瞧见一脸抑制不住笑容的挺拔青年。

她瞳孔猛然收缩,血脉相连的情感一瞬便催得她红了眼眶。前身的记忆翻涌,全具化成面前这个亲切而熟悉的人。

大哥!

张口喊出来的却是:“林雪松同志!”

自从青春期起,她就别扭地不再管他叫哥了。大家都是一起建设祖国的同志,不能因为他比她早出生几年,就得让她喊哥。

脱口而出‘同志’之后,两个人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前身的记忆在不知不觉间也改变了她许多,一些行为和情绪仍流淌在这具身体里。

她上前一步,仰着头朝他笑。

林雪松双手握住她肩膀,欣喜地上下打量,随即用左手胡乱在她脑袋上摸了两把。小丫头长大了,但青春期的叛逆还没完全褪去呢。

他将她拉近,在她头顶比划了下,高兴道:

“要么是你长高了,要么是我缩水了。”

“哈哈哈哈,长高了半个头呢。”林雪君骄傲地踮起脚,仰脑袋道:“还能再长的。”

远处草场上赶回来的大队长王小磊和从毡包里走出来的胡其图几人并肩张望,载人的马车和带路的嘎老三也赶到近前。

嘎老三落地后走到王小磊身边,笑着道:“林兽医的哥哥,林雪松同志,从部队请假后没回首都,直接来这儿看林兽医的。”

“我说怎么长得这么精神,看着这么招人喜欢呢。”王小磊刚才还歪着脑袋琢磨这人谁啊,这会儿一听是她哥哥,立马觉得怎么看怎么顺眼了,多俊一小伙子啊!

“爸爸妈妈还好吗?”林雪君拉着林雪松往大队长等人面前走。

“我没回北京,直接从河南过来看你的。之前打电话,爸妈他们身体都好,大家就是惦记你。”林雪松胳膊一展,将妹妹肩膀搂住往怀里带了下,她趔趄一下脑袋撞了下他肩膀,他才哈哈笑着松手,拍拍她脑袋。

曾经这个小屁孩长大了,比小时候呆呆傻傻的样子更招人喜欢。

林雪君将大哥介绍给大队长和胡其图阿爸等所有人,接着林雪松又拉过林雪君面向小王小丁,笑着道:

“小梅,这是从北京来的,《首都早报》的王编辑、丁编辑。”

林雪君惊喜地哎呦一声,又上前与小王小丁握手问好。

秋风瑟瑟,凉爽的黄草场上,他们终于见面了。

乐玛阿妈与林雪松拥抱过,立即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般照顾起来,奶茶、野果子、奶酪都摆在盘子上端到他面前。

又喊了塔米尔和阿木古楞去猎黄羊、插鱼。

“注意安全。”林雪君送塔米尔和阿木古楞上马,笑着跟他们摆手。

“知道了,小梅。”塔米尔笑弯了眼睛,新学会的称呼立即就喊上了。

“!”林雪君被叫小名有些不好意思,发窘地想要纠正,却听另一边阿木古楞也道:

“小梅,我们一定猎到最肥的黄羊、最肥的银鲫。”

银鲫是北方特产鲫鱼,肉味鲜美细腻更甚其他鲫鱼,还有一定药用作用,非得让远道而来的林大哥也尝一尝。

“喂!”林雪君终于瞪圆了眼睛,怎么阿木古楞这个弟弟也敢叫她小名。

塔米尔和阿木古楞不约而同对着她哈哈大笑,齐勒马绳,纵马往北去找养了一夏、肥丢丢的黄羊群。

“小梅,我去采野葱,你快过来陪你哥和两位编辑同志聊聊天。”阿如嫂子也改了称呼,她从另一边她和乌力吉大哥住的毡包赶来,挎着篮子带着3岁的儿子托雷和7岁的女儿琪琪格,到远处旱地采野葱。

野葱味儿重,如果搭配羊肉做成饺子,能美死个人。

林雪君应一声,走到哥哥身边席地而坐,轻声与他分享自己来到草原后的见闻与生活。

林雪松低头看一眼妹妹,在边疆磨砺了大半年,城市里养出来的许多习惯都被新的习惯覆盖了。

以前被妈妈盯着管着要爱干净的小女孩儿,如今已习惯了以天为盖地为庐的随性洒脱。

出发前白皙的皮肤也晒成小麦色,连细瘦的骨骼都舒展且壮实了,她不仅长成了大姑娘,还长成了健康明媚的草原女儿。

不一样的环境和工作,真的会将人类异化。

温室里的读书人会变得内敛而多思,草原上逐水草牛羊而生活着的牧民医生,则变得爽朗而昂扬。

进门莫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可知。

瞧着妹妹那阳光下茁壮生长的小树一样的精气神儿,笑起来露出的洁白牙齿,弯弯双眼里亮闪闪的光,他已得到了答案。

他自从进了呼伦贝尔,就一直听到关于妹妹的故事。

无论是来自小王小丁的关于妹妹写文章的故事,还是到了公社后被社长带着群众亲自招待时听到的妹妹抗击寄生虫传染病的故事,亦或者到了第七生产队冬驻地与得胜大叔、王大叔、额仁花主任、衣秀玉小同志、穆俊卿同志等推杯换盏时听到的关于妹妹如何对牲畜疾病手到擒来的故事,还有在第八生产队听到的嘎老三副队长、牧民苏赫等人讲述的妹妹如何治疗得了尿结石的病牛……

那些赶着‘疯牛’满驻地奔跑、帮助病牛排出结石、烧牛屁股帮助牛活血暖身、手掏牛水门帮牛接产、阉割牛羊手下不留情、治疗寄生虫病时与社长等人一起等待病羊排便等等等等趣味横生的事迹,竟都是他的妹妹……

甚至是他们第七生产队比第六生产队更早通电、通电话,都是因为陈社长希望在需要林兽医时能更快捷地找到她。

每每在呼色赫公社走过一片草场,好像都能听到那里流传着的关于妹妹的小故事。

晚上篝火燃起,王小磊与林雪松并肩而坐,看着夜幕拉下时慢慢回棚的大牛小牛,大队长忍不住拉住了林雪松的手,感慨地道:

“不止小梅在草原上经受磨砺,成长了,变化了。

“连这片草原,也在悄悄变化着。

“你看这些牛群,往年我们是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存活率的。难产、疾病、天气、狼灾等都可能导致小牛的夭折,有时大牛都扛不过去。

“今年从春天开始,林兽医就在守护我们的牲畜。

“小羊刚出生,就喂药防止羊羔痢疾,长到1个多月就开始安排其他疫苗接种……

“大母牛春季生犊,其他生产队夭折率最严重的达到了50%,我们的小牛犊几乎全活下来了,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奇迹,也不过如此吧。

“之后春夏季驱虫,大牛小羊生病,包括生产队的马匹们,甚至我们养的护卫犬、牧羊犬,有病的全都能得到救治,没病的呢,林兽医也会根据季节、牲畜的年龄,去做针对性的各种疾病的预防。

“你看啊,这么多大牛小牛,这就是我们牧民们的收成啊,大丰收!

“再过一个月我们的牛羊和马出栏,第七生产队可能就要成为全公社今年收成最好的生产队了。

“每个人都很努力,但有一个人起到很大很大的作用,是我们整个生产队的功臣,你知道是谁吗?”

王小磊笑吟吟地看着林雪松,眼睛里充满慈爱和骄傲。

“林雪君兽医。”在回答大队长这个问题时,做大哥的难得没好意思叫妹妹的小名,而是延续了大队长语气中无时无刻不流露的敬重,称呼了妹妹的全名和职位。

在这个时刻,他隐约明白了为什么跟妹妹同吃同住的朋友在称呼她为‘小梅’时也会不自在,而这些跟妹妹朝夕相处的长辈也一直称她为‘林同志’‘林兽医’‘林雪君同志’,既没有亲昵地唤‘雪君’,也没有叫‘小梅’。

大概在每个深切地明白妹妹为牧民做的事情有多么重要的人心中,她的身份都不可能单纯的只是位亲切的‘朋友’‘晚辈’。

妹妹不止生活在社员同志们的亲切友谊之中,她还生活在大家的认同和敬爱里。

篝火被点燃,暖风吹散夜晚的秋意凉。

林雪松的脸被火光照映得线条柔和,白日阳光里军人般坚毅的线条被夜晚的光影涂抹得温柔了,变成最最慈爱且满怀欣慰的兄长。

在大队长点头肯定了他的回答后,两个人齐声笑起来。

林雪君带着苏木饮马归来,又坐回林雪松身边。

她手指压在口唇上,用力一吹,呼哨声响,远处高草丛中立即有一只黑白相间的大狗抬起头,停顿两秒,便撒丫子奔了过来。

另一边毡包背阴处,与黑暗和土色融为一体的大狼也站起身,抖擞下毛发,伸个懒腰,入秋开始变厚变长的狼毛一瞬蓬松,使黑脸狼体型看起来大了一倍。狼眼往四处扫视一圈儿后,它也迈开闲适的步伐,走进篝火照耀的明亮处,悄无生息地向林雪君走来。

“看,这是我的牧羊犬,糖豆。”林雪君搂过边牧的脖子,在它摇着尾巴舔她下颌时将它推到林雪松面前。

拍拍它厚实的背,肉乎乎的屁股,强健的后腿,她骄傲地道:

“草原上最肥的牧羊犬。”

在大哥伸手去摸糖豆时,林雪君又拽着黑脸狼的前爪强行将酷酷的大狼抱在了怀里。

不理大狼呲牙低吼的不满反应,她将脸在它嘴巴边蹭了蹭,逼它舔一口自己的下颌,才搂住沃勒,抬头对大哥道:

“看!这是我养的护卫狼,叫沃勒。瞧瞧这狼牙,看着这大耳朵,还有这熊一样的体型。

“你看它的头,比狗的头大吧?”

林雪松抬起头,对上黑脸狼绿油油的眼睛后,背脊上便生理性地立起一层汗毛。

然后,他便瞧见自家妹妹抬高手掌,一下又一下地将大狼屁股拍得啪啪响,嘴上还混不在意地炫耀:

“老结实了,草原上最英武的狼。

“你摸摸。”

林雪松抬起头,低头对上大狼呲起的白森森狼牙,和不高兴时阴森森的狼眼睛,扯唇苦笑:

“就不摸了吧。”

“那可不行。你摸了糖豆却不摸沃勒,狼可小心眼了,它会生气的。”林雪君立即不认同地摇头,怎么可以‘顾狗失狼’呢。

“……”林雪松。他觉得他摸了它,它才会生气吧。

最后耐不过妹妹热情相劝,林雪松只得壮着胆子摸了上去。

掌心下是出乎意料厚实又扎手的狼毛,隔着毛发,他隐约触碰到蓄势待发的强健肌肉和充满生命力的体温。

一股莫名的情绪悄悄涌上,直到收回手后仍久久无法淡忘。

这就是抚摸充满野性的动物的感受吗?

还想摸。

他望着林雪君拥抱呲牙的沃勒时幸福的表情,隐约体会到了妹妹的快乐。

在抚摸狼、拥抱狼的时刻,大概会产生近似‘征服自然’般的快乐吧。

给与人类拥抱的草原狼沃勒,大概就是凛冽的大自然最温柔的一面。

第133章 属于草原的林小梅

林雪君抱住大狗,双手齐下,摸得大狗吭吭唧唧地叫。

晚宴上桌时,胡其图阿爸和乌力吉大哥又准备了好几罐好酒。

林雪松一看到酒脸都绿了,还喝啊?他这身子骨就算再硬朗,也有点架不住草原人的热情了啊。

林雪君听说哥哥这一路几乎都是醉着过来的,立即笑着道:

“不喝了,酒太珍贵了,留着冬天放牧的时候暖身子用吧。”

她一句话便说定了,胡其图阿爸和乌力吉大哥只得收起大部分酒,只拿出一小桶马奶酒,大家分着一人品一点。

林雪松坐在马扎上看塔米尔挥舞着小刀,一条一条将黄羊肉片得每一片都差不多大小,看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也学会了,忍不住站到塔米尔身边,问这个身高跟自己差不多的19岁青年:

“能让我也试试吗?”

“你洗手了吗?小梅说饭前每个人都必须把手洗得干干净净。”塔米尔斜眼睛偷瞄林雪松一眼,清了清喉咙,又向对方展示自己的手,“要洗得像我这样干净才行。”

林雪松伸出自己双手看了看,又看了看塔米尔的手,没看出啥区别,便点头道:“洗了,洗得可干净了。”

“嗯,那就好。”塔米尔点点头,从腰兜掏出一把小刀,调转刀柄朝向林雪松递过去,“这是我新磨的小刀,我都还没舍得用呢。”

“啊,我用旧的就行。”林雪松一听是人家的新刀,有点不好意思接了。

“拿着吧,给你用不心疼。”塔米尔站直身体,拿出自己最诚恳的声音道。

“啊,那谢谢啦。”林雪松转头看看身边的小伙子,笑着点点头。多好的人啊,慷慨,还会照顾人,手洗得干净呢。

接过对方的新刀,他左手捏住另一只羊腿,学着塔米尔的样子切肉。

果然刀特别快,切肉时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感。肉被切得薄薄的,一片又一片搭摆在盘子上,特别漂亮。

“刀柄上还有我雕的鹰呢。”塔米尔又忽然凑过来,清清喉咙引发林大哥的注意力后,又示意对方欣赏新刀柄上的图案。

“啊,挺漂亮的图标。”林雪松只得停下片肉的动作,端详过刀柄后给与夸奖。

“我还会说俄语。”塔米尔说罢,朝林雪松笑一笑,然后便展示道:“哈啦硕~乌拉~”

“啊,挺,挺厉害的。”林雪松逐渐开始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怎么……这位蒙古族少年是不是有点缺认同呢?怎么一直在寻求自己的夸奖?

“嘿。”塔米尔得意地笑笑,低头片了会儿肉,又抬头凑过来。

“?”林雪松抬眼睛,这回又要展示啥?

“我今年19岁了,马骑得可好了,全公社都排得上号,要是能骑小梅的大黑马,我就能在那达慕大会上得骑马冠军。

“我枪打得也准,弓箭射得也好。这头黄羊就是我猎的。”

塔米尔说罢呲牙嘿嘿一笑,想了想又道:

“我汉话说得也不错吧?我身体也可好了,从小到大几乎没生过病。”

“……啊,挺棒的。”林雪松微微歪头,他开始有点听不懂了。

这个塔米尔好怪哦。

“大哥,你片肉太慢了,让塔米尔片吧,他片得快。你过来坐呀,羊骨髓都烤好啦!”林雪君在马扎边喊人,她大哥站在那儿严重影响了塔米尔片肉的速度。也不知那俩人瞎聊啥呢,这可是一桌子人嗷嗷待哺啊。

“林大哥你去吃吧,听到林同志夸我了吧,我片得快。”塔米尔一本正经地朝林雪松用力点头,接着便低头认真干起活来,小刀舞出重影,肉片眨眼的工夫便堆了半盘子。

林雪松坐回妹妹身边,歪着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塔米尔这人为啥怪怪的,只得笑着道:“塔米尔人还怪好地。”

“那当然,草原上的人都可好了。”林雪君笑着给大哥夹了两根羊骨髓:“你尝尝,羊骨髓,一整条的,只撒了盐和一点葱花。”

纵劈成两半的粗粗的羊棒骨放在盘子上,半圆骨槽里是被烤得滋滋冒油的羊骨髓,切成小段的野葱洒在上面,香味中隐约杂着丝丝辛辣味道。

迫不及待地夹起一整根骨髓送入口中,烫得他嘶嘶哈哈却仍忍不住要嚼一嚼。

油香瞬间爆了满口,在中原田野间辛苦劳作了大半年,虽然常有野菜和粗粮,却几乎吃不到什么肉,更何况是这么香腻腻的骨髓!

野葱特殊的辛味扫去油腻感,让人只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烤过的羊骨髓更香的东西了。

香到后脑勺,香得人鼻孔张大,香得寒毛直竖。

林雪松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嗯嗯的声音,吞咽的瞬间,他觉得自己灵魂都升华了。

美食真的太治愈了,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全身都热乎起来。

用老北京话说,就仨字:倍儿爽。

“哥,尝尝煮的黄羊腿肉,塔米尔和阿木古楞反复用水冲涮过黄羊肉里的血水,煮的时候汤里都没什么沫子,一点都不膻。”

见大哥吃得眼睛都睁不开,林雪君笑得嘴巴都合不上了,她看着大哥又夹起羊腿肉,目光期待地凝着他,待他嚼着羊腿肉,歪着脑袋不停摇头,幸福得将五官簇到一块儿,一边咀嚼一边嗯嗯赞叹不断,她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有亲朋分享生活中的美好,人怎么还会觉得寂寞呢!

塔米尔的肉片切好了,阿木古楞洗好了野菜,先往林雪君手里塞了一片,转头看一眼林雪松,也塞了一片。

“大哥,这样卷。”林雪君手将可以生吃的菜叶子捧在手心,“将肥瘦相间的羊肉片放在蔬菜,再放一片,再放一片,然后洒上盐,再洒上野葱碎,然后卷成卷,哎呀——”

这一片菜叶子不够完美,卷的时候居然散开了,她窘得抬起头。

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将一个卷得特别完美的羊肉片菜卷塞进林雪君指间。

“啊,对,就是卷成这样。”

林雪君脸上的笑容恢复,捏起完美的肉菜卷全部塞进口中,然后含糊道:

“就要这样一口吃掉,细细地嚼,那才叫好吃呢!你快试试,唔……”

林雪松目光偏转,扫一眼往妹妹手里递完美肉菜卷的小少年。递完了肉菜卷,少年又低头捏起另一个蔬菜,默默甩掉上面遗留的水份,仔仔细细地卷第二个——好像叫阿木古楞的。

学着妹妹的样子卷好一个塞入口中,滚烫的肉片和凉爽的蔬菜以不同的温度、冷热交替着刺激口腔和味蕾,肉汁混着菜汁被盐和葱刺激出别样的鲜味。

他一边嚼一边看向妹妹,用力点头,竖起大拇指。

林雪君这会儿已经在吃第二个肉菜卷儿了,阿木古楞也在嚼,三个人忽然对上视线,嚼着嚼着,不约而同地都露出幸福笑容。

一边笑还要一边嚼,三人的表情都逐渐扭曲起来了。

幸福的、扭曲的笑容。

没有酒,整个口腔和肠胃都属于美味。

林雪松吃得昏昏沉沉,肚子溜圆。

饭后直接坐在草地上,双手在身后撑地,仰头望夜空,他忍不住想起出发前父母给他打的那一通电话。

父亲说小梅正在边疆受苦,他这个做哥哥的一定要多买点油盐酱醋什么的给小梅。

母亲说小梅从小吃得好,也不知道能不能习惯草原的饮食,万一瘦了可怎么办……

抹一把嘴上的油,转头看看躺在边上的‘瘦了’‘受苦’的妹妹,林雪松撇嘴摇头。

受苦的人分明是他这个在大平原种大地的林家大儿吧!父母根本是心疼错孩子了!

会发明‘菜肉卷’吃法的林小梅,不停有人往她手里塞吃喝美味的林小梅,不仅长高了,脸还圆了呢!

他掏出给妹妹包的钱塞到她手里,一字一顿道:“爸妈和你哥我,知道你在草原上艰苦,全家一起给你攒了点钱,收着吧,苦丫头。”

林雪君一骨碌改躺为趴,接过钱捏了捏,抬头道:“大哥,我不缺钱。”

“我知道。”林雪松显然已经看出来了。

“你拿回去给爸妈买点好吃的吧,再给爷爷和姥姥姥爷买些礼物,或者给爸妈留着家用。”林雪君又将钱塞回林雪松手里。

“你拿着吧,你自己在这里我们都惦记,兜里揣点钱,我们还能放心。钱不嫌少。”他又将钱塞了回去。

“我现在工资有这个数。”林雪君伸出五指,又道:“给母牛做人工授精啥的,还都有治疗费。平时生产队有富裕的东西了,吃的喝的穿的,都按照工分比例分配,钱都不咋花得出去。”

这个时代人们的物欲不高,没啥高消费的地方。就连随份子、办宴席啥的也都有定量,不允许人超额花钱,大家也就攀比不动了。

钱就是钱,除了买衣食住行的东西外也没啥别的炫耀之类的附加价值,她这边一直存着还不如拿回去给爸妈现用。

“爸妈在家需要花钱的地方多,你都21了得攒钱娶媳妇,你们都比我更需要钱。”

她将装钱的纸包塞回大哥兜里,格外真诚地笑着道:

“或者大哥留着买车票,回头多来看看我也行。”

“……”林雪松沉默着没接她的话,只抬手以指背敲了敲她额头。

“你闻到香味了吗?”林雪君忽然抬高头,专注嗅闻。

“嗯,清香。”林雪松点头。

“植物的味道。草原上经常有各种各样好闻的味道。”林雪君说罢又躺回去,糖豆爱娇地拱到她怀里,伸着爪子扒拉她的手,以行动讨摸摸。

林雪君抱住大狗,双手齐下,摸得大狗翻起肚皮吭吭唧唧地叫。

“我坐在草原上抬头望~

“我再站在草原上抬头望啊~~

“一样的草原一样的牛羊~~~”

林雪君忽然伴着风声,轻轻地吟唱。

“什么歌?”林雪松轻声问。

“没听过吧?”

“还真没。”

“哈哈哈哈,瞎唱的。”

“……”林雪松忍俊不禁,转头乜妹妹一眼。

小时候总是他唬弄她,现在她长大了,也学会唬弄哥哥了。

“看这里!”小王忽然掏出他们报社采风用的老式照相机,对准兄妹俩笑着喊话。

他们一路走来一路采风,有限的胶卷已经不多了。

林大哥和林雪君立即靠在一起,朝着镜头哈哈一笑。

咔嚓一声,兄妹俩的笑容便定格在了篝火照耀的草原上。

接下来,兄妹俩躺在草地上絮絮地聊了许多,他聊自己在河南的见闻,林雪君则分享自己在森林里的见闻,直到牛羊睡了,牧民们也熄了油灯。

在临时架起的露天毡包里,林雪松躺在羊毡子上,盖好薄羊皮被子。才闭上眼,毡包门外又传来妹妹的声音:

“哥,你听,狼嚎,听到了吗?”

“听到了,好远。”他忍住笑意,歪着头凝神静听。

“是啊,在城里听不到吧。”林雪君笑呵呵地问。

“那倒是真的听不到。”

“嘿。”

第134章 小牛流泪怎么办?

林小梅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啊!

草原上的活比林雪松想象得要多,太阳刚上工,牧民们已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煮奶茶、炸面点,放牧的男人们饱食一肚子肉后便骑着马出发放牧。在夏牧场已呆了1个多月,毡包附近的草早已被牛羊吃得只剩地上一截,牧民们不得不日日走远,带着牛羊去吃更远些的草场上的草尖草茎。

牛群出圈后,留在毡包不跟牧的人也不闲着,牛棚里的牛粪要铲出去,运到阳光照射的草坪上摊开晾晒。

北方太阳大、风大,空气干燥,上午晒干了牛粪的这一面,午饭后要去给所有牛粪翻面,傍晚还要将晒得最干的牛粪运回来整齐码放——晚饭要烧牛粪,守夜喝茶时也要烧牛粪,驱蚊时同样要烧牛粪。

胡其图阿爸铲牛粪的时候,林雪君会抽检一部分牛粪,以确认这些牛肠胃上没什么毛病。

林雪松吃过早饭陪着胡其图阿爸一块儿干活,很快便发现在无遮无拦的大太阳下干活够累的,不比他在田垄上种地轻松。

怪不得草原上的人爱喝奶茶,暴晒之下不勤喝茶,人都要晒干了。为了能在广阔的草原上跑得动,他们必须吃许多肉食和油脂才能有力气,但吃了太多肉又容易不消化或者感觉油腻,喝茶能帮助肠胃消化,解腻。

一切衣食住行的文化都是建立在特殊环境之上的,为了生存而已。

人工授精的母牛过了第21天,林雪君带着大哥陪塔米尔和小弟纳森一起放牛。

路上她仔细观察过每一头牛的食量、性情,挨个筛查母牛是否有再发情的情况——食量增大,性情变温顺,毛色渐亮,再辅以查看牛舌下两侧的肉阜颜色,尾巴根部隆起、牛尾未盖住水门,未有返情情况,这就是配种成功的,用油漆做个标记。

傍晚回棚时,所有没被标记的再观察一晚,如果依然无法确定已成功,第二天早上就给它重做人工授精。

好在配种的成功率很高,今年准备的冻精居然没有全部用完。

大队长王小磊当即安排塔米尔去其他生产队问询,看看别的生产队有没有缺冻精的,他们可以直接将剩余的冻精送过去。

这边的配种工作完成,林雪君又启程转去第八生产队,给嘎老三那边未成功授精的母牛补授后,便直接从第八生产队的夏牧场转道回驻地。

一路上,小王小丁跟着体验了许多以前从未尝试过的劳动,还摸了5个月大毛茸茸、睫毛长长的大牛犊子,在草原上打过滚,围观了林兽医给牛做直肠检查、人工授精,迎着夕阳骑了大马,欣赏过边牧糖豆牧牛英姿,还远观了一群秃鹫分食被狼吃剩的野马……

珍惜相机胶卷,小丁邀请阿木古楞帮他们画出这些画面,看着小少年递交的充满灵气的画作,两人啧啧感叹,只觉本趟收获完全超出预想。

几天内晒黑几个度后,两位编辑也随林兽医一道折返第七生产队冬驻地。

北方夏天来得晚,秋天却来得很早,8月底南方正是盛夏,到九月还要再迎一次热烘烘的秋老虎呢,呼伦贝尔的晚上却已飕飕刮凉风,每个人都得穿长袖长裤和外套了。

一队人马抵达冬驻地时,天已经晚了,衣秀玉远远瞧见折返的队伍,便跑回家取了个小外套迎出去。

裹上外套,林雪君打了个激灵,被风吹出寒意的身体终于渐渐暖回来。

小王小丁和林雪松被穆俊卿接回木匠房稍作休息,晚上一起到大食堂吃饭。

林雪君才回到知青小院,衣秀玉就带着她赶去看巴雅尔的孩子。

“怎么了?”撸起外套袖子,林雪君推开巴雅尔往牛棚里寻她已经5个月大的女儿。

“精神萎靡,没什么胃口,还一直流眼泪。我有关注它的排便情况,似乎不拉肚子。”衣秀玉将巴雅尔牵到一边,又折返门口去开院子里的灯。

“倒嚼吗?”反刍是很重要的判断牛羊肠胃健康状况的因素。

林雪君拽着小牛不算很长的牛角将它牵出来,它虽然身体不舒服,但对熟悉的人类仍表现得温顺。

“倒嚼的。”衣秀玉又取了个手电筒过来。

小牛鼻子是湿润的,嘴巴舌头都正常,双眼中只左眼红肿流泪、眼中布满血丝。

听诊确认肠胃正常,她又拿出体温计插进小牛直肠。

林雪松回木匠房洗了把脸,喝了口水,又带着小王小丁过来找妹妹。

瞧见她对着小牛摸摸拍拍,接过衣秀玉举着的手电筒帮妹妹照明,好奇问道:“小牛生病了吗?”

“抓一下牛尾巴。”林雪君将牛尾巴塞给哥哥,戴上胶皮手套后又用肥皂水洗了洗胳膊。

林雪松早见识过了妹妹掏牛屁股的壮举,如今一看妹妹洗胳膊戴手套,就知道她要干什么了。

小王和小丁接过衣秀玉递过来的水杯各喝一口后,也探头询问需不需要帮忙。

“来,用麻绳帮我绑住小牛的后腿。”林雪君从药箱里揪出麻绳丢给小王,对方接过绳子后,很顺手地蹲到牛屁股后方开始绑牛腿——这活他在第七生产队和第八生产队的夏牧场上,都已经干熟了。

草原上缺人手,他们这些过来探望林兽医的人很自然地都被调用了。

小王绑好麻绳绕后兜住小牛使之无法踢人,小丁走到牛头处用布巾蒙住小牛双眼,拽着牛角稳住它不乱动,保定工作便万无一失了。

林雪君拔出体温计,“不发烧。”转手交给衣秀玉去清洗消毒,自己则扶住牛屁股,缓慢地将右手往牛直肠内插。

小牛第一次经历直肠检查,怕得哞哞直叫,被蒙了眼睛看不见,只能左右乱动,想要逃走。

三个男人按住它,它完全动弹不得,只能任直肠中的异物越来越深入。

巴雅尔听着小牛的哀叫急得围在边上哞哞地应和,衣秀玉洗好体温计便过去牵走了担心自家犊子的巴雅尔,顺便把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小红马也给轰走了。

林雪松虽然已看过妹妹插不止一次牛屁股,再看仍忍不住呲牙。抬眸瞧见妹妹表情肃然,眼神专注,便默默抿直了唇,屏息静等。

“正常……”林雪君忍过一阵直肠内的收缩压后,缓慢抽出手臂,走到衣秀玉已准备好的温水盆里仔细用肥皂洗净手臂,并用布巾擦干。

再站起身时,小王已解开绑在小牛后腿上的麻绳,小丁也掀开了遮着小牛眼睛的布巾。

林雪松则一边抚摸小牛背脊毛发,一边以目光向她询问。

“心跳、肺音等都正常,肠胃内脏应该都没什么毛病。我再看看它的眼睛。”走回小牛正面,她先摸了摸小牛头顶毛茸茸的白色卷毛,才托着它的下巴抬起它的头,接着大哥手电筒里的光,仔细检查起小牛的眼睛。

“现在它最明显的症状就是眼睛红肿流泪了,胃口不佳之类可能都是眼睛引起的。”伸手去拉小牛的眼皮,小牛立即本能躲闪。

“王同志帮我固定住它的头。”林雪君转头看一眼小王。

“好嘞。”小王立即上前一步左手夹击固定住小牛头。

林雪君凑近小牛的眼睛,拉起它眼皮,检查过它的泪腺、虹膜等,“不是虹膜炎,也没有异物肿物,不过——”

“怎么了?”林雪松好奇发问,三个男人一起将头凑近了,好奇地往牛眼里看。

大牛眼里立即映出三个男人的脸。

林雪君忍俊不禁,拉着小牛的眼皮,转头喊衣秀玉:“拿把剪刀给我。”

衣秀玉应一声,进屋取了剪刀便习惯性地要去火上烧一烧消毒。

“不用烧。”林雪君打断衣秀玉的动作。

“哎,你倒是说呀,‘不过’什么?不是虹膜炎,眼睛里也没有异物,那是啥?”小王和小丁虽然好奇,但不敢乱问,林雪松这个做哥哥的只得开口替大家问出疑惑。

“睫毛倒长,一眨眼睛就戳眼球。”

“哎呀妈呀。”小丁光听这描述就疼得呲牙了。

林雪君接过剪刀,肃起脸,对小王强调一定按住它的头,小王紧张地忙屏住呼吸,马步站稳了,双臂肌肉绷起。

林雪君再次拉起小牛眼皮,剪刀挑起小牛长长的白色睫毛,咔嚓两下便将之剪断了。

她收起剪刀,小王才喘上气儿。

“这样剪掉就行了吗?”林雪松问。

“回头再长的话,还会继续戳眼睛,得动个手术才能根治。”

这个病虽然不是什么大病,但如果不根治的话,就得一直给它剪睫毛。

一旦有顾不上的时候,就可能导致小牛失明。接下来影响的就是小牛跟牧情况和生长速度了,牲畜不像人,人瞎了一只眼虽会有许多不方便,但还能正常生存,牲畜不可能得到人类同等的照顾,它跟牧状况变差,就会掉膘、生长缓慢,最后多半会被淘汰。

林雪君摸了摸小牛的头毛,继续道:

“不过现在天晚了,夜里又凉,我们都睡觉了,还不方便观察它的术后恢复。等明天吧,太阳出来,温度暖起来了,再开刀。”

将剪刀递还给衣秀玉,示意小王可以松手了,她这才退后一步观察小牛被剪掉睫毛后的眼睛。

睫毛剪掉后,小牛果然不一直流眼泪了。

林雪君满意地‘嗯’一声,用手纸擦净小牛眼睛下方的泪痕,这才转身整理起药箱。

小王小丁站在边上,还没从这干净利落的诊断和剪睫毛过程中完全回神,他们眼睛仍盯着剪掉睫毛后的小牛,见它睫毛不再扎眼球后,都不频繁甩脑袋了。

没心没肺的小动物不知道自己还有个手术要做,不再被人类按着,眼睛也不疼了,便溜达到母亲身边,无忧无虑地反刍倒嚼起来。

院外大队长王小磊带着其他劳动完的社员路过,站在主道上朝知青小院大声喊:

“小梅,你大哥和小王小丁同志都在你那儿吧?走去大食堂吃饭了。”

“来了。”林雪君抬头大声应,接着将药箱往外窗台上一放,转身便对其他人道:“走吧,去吃饭了。”

林雪松抿了抿唇,目光一直随着妹妹。

给小牛治病、安排明天的手术,所有工作妹妹都做得游刃有余,给人一种……只要有她,只要听她安排,什么事儿都不过是小事而已的安心感。

随着妹妹往院外走,林雪松发现不知不觉间,小王小丁,包括他这个哥哥,都开始不自觉地唯妹妹马首是瞻。

深吸一口气,迈出小院,他想起父亲在电话里说过的一句话:“小梅年纪轻,不知道在生产队里会不会被欺负。她刚到边疆,人生地不熟的就开始写文章大放光彩,这么出挑,万一惹人嫉妒,被人排挤之类的可怎么办,好多事她能招架得住吗?”

她可太能了!

亲爹啊,你不知道你闺女在草原上干起活来有多威风!

被排挤被欺负?你看看这些人谁不听她的啊?

林小梅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啊!

你眼中年纪轻的小孩儿,在牧民们、牛羊们面前,也是‘林司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