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放羊娃进首都
火车启动的那一刻,塔米尔还是哭了。
3月5日惊蛰,阳气上升,气温回暖,春雷乍动,万物复苏。
潜伏在土壤下、树干里的虫卵被春雨惊醒,得到滋润后爬出原本的蛹壳,开始了它们快节奏的一生。
北方虽然土地还冻着,南方却已见蚊虫,中部也出现了早春昆虫的身影。
全国少雨,中部大平原的土壤上从2月起就见不到雪了。春风一吹,沙土满天。
杜川生在3月底收到的来自各地关于耕地环境的报告,十分令人忧心。
以专家身份跟着领导们开了几次会,汇报了‘这时候蝗虫卵正处在发育和孵化期,4月底陆续就会开始泛滥’后,他申请向呼色赫公社调动一位社员到首都帮助他做翻译工作的调令终于下来了。
几个小时后,相关部门的越省电话便打到了海拉尔,海拉尔相关部门又打电话到呼色赫公社。
1日后,陈社长开具好介绍信交给小刘。
小刘替塔米尔买好车票,在场部安排好送塔米尔去海拉尔的马车,算着日子等待塔米尔的到来——这已是他第3次负责送第七生产队的人坐火车,早已做得顺手了。
…
4月4日,林雪君的文章《如何用每个人家里都有的东西,制造有用的杀虫剂!》登上首都《科学探索报》。
6日,登上内蒙呼和浩特《牧区劳动报》。
呼色赫公社陈社长当即向上申请采购大量烟叶等物资的资格,并请求向各处调集烟叶等制作杀虫剂的物资。
全国牧区、农业区、林区各部门单位哪怕是反应慢一些的,也开始商讨起针对今年春天旱情可能需要制作的各种对策。
在这些会议桌上,几乎都摆着新一期的《牧区劳动报》和《科学探索报》。每一场会议中,林雪君关于居家利用烟叶等随手可得之物制作杀虫剂的文章都被翻在最上面,被反复提及和讨论。
在所有恐惧虫害的地区,相关部门决策层们都在今年春天熟悉了一个名字,林雪君。
…
…
一到两个月的外调出差,对塔米尔一家来说都是很难以想象的事。
失去过孩子的乐玛阿妈虽然没有哭,却一直表现得很不安。
塔米尔知道额吉(母亲)的担忧,在临出发的前一天,他坐在炕上拉着额吉的手聊了很久的天。
孩子长大了,乐玛阿妈对过往的伤痛也渐渐不会太过敏感,她不想成为塔米尔自由奔跑的阻碍,她压下自己的情绪,尽量笑着回应孩子的每一句话。
如今已9岁的弟弟纳森坐在炕沿,一边吃奶酪一边向哥哥承诺,他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阿妈,让他在北京好好工作,不要分心。
“其实只是一到两个月而已,你们还没准备转去夏牧场,我就已经回来了。”塔米尔抱了抱额吉,笑着起身继续整理东西。
可面对空荡荡的小包裹和桌上满满当当的奶酪等食物,他又有些迷茫。
首都跟草原大不一样,他该带什么,不用带什么呢?
城里都是像林雪君、穆俊卿他们那样的有文化、有见识的人,自己从小就在草原上打着滚长大,会不会衣食住行都显得格格不入呢?
不知道首都有没有马骑……
他正毫无头绪地胡思乱想,大队长王小磊在院子里招呼一嗓子便推门走了进来。
坐在炕沿上,王小磊跟乐玛讲了一会儿话,才对塔米尔道:
“场部陈社长的秘书小刘已经帮你买好了火车票,接下来两个月,你的工资由农大给你发,在那边有食堂可以吃饭,首都接你的人会给你安排好住宿、粮票之类的事宜。
“到了那边跟着杜教授好好工作,不要偷懒,多学习。
“要谦虚一点知道吗?要讲礼貌,不要像在生产队似的咋咋呼呼的,稳重一点。
“小梅推荐了你,不能给小梅丢人。”
“知道了,大队长。”塔米尔站在屋子中央,现在不仅迷茫,还慌张起来了。
啥叫稳重啊?
他平时的样子很不行吗?
这边大队长正像个操心的老爹一样一句又一句地叮嘱,院子里忽然又吵嚷起来。
屋子里的几人才往门口望一眼,木门便被推开,下一瞬,屋里多了近十号年轻人。
“塔米尔,听说你接下来要拿首都农大的工资了?好厉害啊!我们想去念书都拿不到名额,你居然能去领工资,那是不是相当于农大的教师啊?”一个之前跟塔米尔一起放牧过的男知青走进来跟大队长和乐玛阿妈几人打过招呼后,随便拉了个椅子坐下,开口便羡慕道。
“那可不,比教师还厉害呢。教授的助手诶,连教授都看不懂的书,要塔米尔去帮忙翻译呢。”
“出息了啊!”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
“我们别说首都了,连海拉尔都没去过,塔米尔可以的啊,要去看天安门了!”
“我们这辈子都未必看得到天安门,塔米尔要去看2个月呢。”
“也不能天天看吧?”
“不知道大学什么样,咱们生产队连学校都没有……”
大家七嘴八舌地讲话,一些人将自己给塔米尔带的礼物放在桌上,有的是一小包牛肉干,有的是几张饼子,有的是一小盒奶酪。
塔米尔站在人群中,被大家说得眼睛亮晶晶。一想到能去首都,他心里也很激动。
从小到大,他好像从没被如此多的人这样强烈地羡慕过,目光扫过屋内那些向往的眼睛,听着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憧憬句子,塔米尔胸腔里的心跳砰砰有力,热血上涌,面颊逐渐绯红。
门忽然又吱呀一声被推开,穆俊卿走进门便瞧见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塔米尔高兴得面色红润、春风得意的样子。
“明天就要出发了?”穆俊卿抱着个包袱走进屋,与塔米尔视线对上后,仰起下巴跟他打招呼。
“嗯。”塔米尔转头看了眼屋里其他人,笑着走到穆俊卿身边,小声问:“我土不土?”
“哈哈。”穆俊卿被他的小小声逗笑,歪头装模作样地上下打量一番,随即道:“劳动者最光荣,你虽然不如贫牧老代表那么光荣,但也算得上个贫农小代表。你怕啥。”
塔米尔撇撇嘴,光是光荣有啥用啊,他知道好些城里人嫌他们牧民邋遢、土气。其他生产队好多知青跟本地牧民们起冲突,那些话说得可气人了。
接下来他要去一个全是城里人的地方,他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穆俊卿走到桌边,将自己带的东西放在桌上,想了想还是开口道:
“我把我在首都时穿的衣服给你带来了,咱俩身材差不多,你可以穿。
“首都天暖和,跟咱们草原上气候不同。你穿羊皮袄子肯定热,可以把我这身衣服穿里面,羊皮袄子穿外面。火车开出山海关,就差不多可以脱掉袄子,只穿里面这身就行了。”
靠在桌边的王建国低头一看,穆俊卿居然把自己仅有的一件呢子外套给塔米尔带来了。
要知道现在首都最贵最时髦的外套就是呢子大衣,比军大衣还惹眼呢,更不要提棉猴了。
他们几个男知青都知道穆俊卿有多宝贝自己这件呢子大衣,他居然舍得给塔米尔穿?!
“是吗?”塔米尔穿了一下,皱着眉头道:“这也太贴着了,干啥活也活动不开胳膊啊。”
呢子大衣穿着可没有羊皮德勒穿着舒服。
“穿着吧,到了北京你就知道好了。”王建国拍了拍塔米尔的肩膀。
“哇,这俊小伙是谁呀。”门嘎吱又响,林雪君和衣秀玉几人也走了进来,“怎么大家都在呢?”
塔米尔转过身看到林雪君,立即把肩背挺直了。
“之前杜教授在信里说我给他邮的苹果干比他自己买到的好吃,泡水也更香甜。咱们这儿太阳大,种啥都更甜更有味儿。我又带了一兜子给杜教授,塔米尔你帮我捎过去吧。”林雪君拎着一兜苹果干递给塔米尔,“还有这封信,不用送邮局了,拜托你帮我当一次信差,直接交到杜教授手上吧。”
“一定送到。”塔米尔笑着接过来,把信往呢子大衣胸口的兜里一插,贴心揣着,一定不会丢不会褶皱。
“你仔细点穿,干活、书写的时候,都戴着套袖,别把衣服给我穿坏了。”穆俊卿指了指呢子大衣兜里揣着的一堆的套袖,叮嘱道。
“知道了,你还挺讲义气的。”塔米尔拍了拍衣服胸口,可惜家里没镜子,不然真想照一照自己是个啥模样。
“小梅,你看看咱们要不要给杜教授带点什么东西?”大队长拨开叽叽喳喳的年轻人们,问道。
“我给准备了些奶酪、牛肉干和一张好皮子,孩子,你看够吗?”乐玛阿妈也有些忐忑地问。
接下来一个多月的时间都要将孩子交代给杜教授,乐玛阿妈很担心他们礼数不周,塔米尔会被杜教授认为不讲礼貌,因而受到冷待。
“没事的,阿妈不用担心。塔米尔是去工作,靠他自己的能耐赚工资。是杜教授需要塔米尔这样的人才,不是咱们求人家办事。”林雪君拍拍塔米尔肩膀,坐到乐玛阿妈身边,坦然道:“在生产队跟大队长怎么相处的,在首都就怎么跟杜教授相处就行。”
“那行,那行。”乐玛阿妈笑着拉住林雪君的手,望着站在人群中的儿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群跟着塔米尔一起长大的年轻人,还有跟塔米尔一起放过牧或一起干过活的年轻人们,在不大的土坯房里帮着塔米尔收拾东西,跟塔米尔讲首都的事儿,聊对接下来一个多月的畅想,很快便消减了塔米尔要去陌生地方工作一段时间的迷茫和慌张。
在塔米尔问进城有没有什么忌惮,首都人讲话他能不能听懂时,王建国笑着开玩笑:
“你别像在草原上似的,找没人的地方一撩袍子就给土地施肥就行,哈哈哈。”
“那肯定不会,谁还不知道上茅厕啊。”塔米尔哈哈笑着骂了两句,又跟着聊起别的。
林雪君坐在炕上看着塔米尔哈哈哈地跟大家瞎扯淡,瞧着他那性情豪爽到仿佛什么话都不会让他觉得冒犯的样子,放心许多。
看着抱胸站在桌边微笑望着大家的穆俊卿,林雪君知道穆大哥也是担心塔米尔去北京之行没有合适的衣服你,才会把自己的呢子大衣送给塔米尔穿的。
她忍不住想起后世大学时候寝室姐妹们准备参加答辩、面试或者出去约会前,会一起试衣服、商量穿什么。大家会摆出自己衣柜里所有拿得出手的衣服鞋子,一起挑、随便穿。
她又一次嗅到了青春和友谊的香气。
第二天清晨,塔米尔便坐着马车出发了。
林雪君、穆俊卿、阿木古楞、托娅等能请假的人都坐在马车上陪他一起去场部,大家非要送他上火车。
“哪用你们这么多人送的?我又不是小孩儿。”塔米尔坐在马车上,背着包袱一边跟阿妈阿爸摆手,一边转头对林雪君几人念叨。
“你连火车都没坐过,不送你,怕你不知道咋上车。”托娅不客气道。
“我送过好多人上火车,看也看会了。”塔米尔撇嘴。
远处驻地上乐玛阿妈和胡其图阿爸的身影越来越远,一直很兴奋的塔米尔忽然沉默下来。
天高地远,春风呼啸,土尘卷成黄雾,终于彻底遮挡了视线。
…
在海拉尔车站,塔米尔一人坐车,送别的朋友却凑齐了7个。
穆俊卿捏着车票找到塔米尔的位置,安排大家帮忙把行李放上放下后,又不放心地反复跟塔米尔强调:
“6包东西,下车的时候数着点,别落下。”
“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这么啰嗦?”塔米尔坐在座位上,东张西望地看,拍拍座椅,又用后背蹭一蹭靠背,往深处看看其他座位,又透过窗户望一望窗外的站台。
林雪君担心塔米尔第一次坐火车好多流程不熟悉,悄悄找到列车员,塞了一把糖给对方,请对方在卖东西的时候多提醒塔米尔。怕塔米尔不好意思问人,又请列车员同志在火车开动后告知塔米尔卫生间的使用,以及开门关门的方法等。
列车员笑着又将糖塞还给林雪君,看着塔米尔四周跟他拍拍打打说说笑笑的年轻人们,羡慕道:“你们关系处得真好。”
“跟他处得一般,他阿爸阿妈对我们好。”林雪君哈哈一笑,再次谢过列车员同志后,才走向塔米尔。
将兜里的糖给塔米尔邻座的乘客们分了一点,问过大家都去哪里后,林雪君又请四周的乘客们多多关照塔米尔,活像他的长辈。
在生产队做照顾牛羊牲畜的兽医做久了,好像已经渐渐习惯了照顾人。
“不用担心。”塔米尔笑着站起身,扶着车座靠背问林雪君:“你爸妈的地址写给我,熟悉一下工作后,我去代你探望他们。”
“我给家里的信中说了你要去首都跟杜教授做一个多月的翻译,等你到了杜教授那儿可能就会收到我爸或者我妈的电话。到时候你去我家吃饭,陪我妈我爸说说话就行。”林雪君笑着道:“要是有空,也可以去看望我爷爷,他周末闲着没事就喜欢去公园遛鸟,你可以跟着他去逛公园。不过不许说我坏话。”
“放心吧,报喜不报忧,我知道咋做。”塔米尔哈哈笑着说罢,又高兴问道:“你跟你爸妈提到过我啊?他们都知道我是谁?”
问罢,目光又忍不住往穆俊卿的方向斜过去,一脸的得意。
“……”穆俊卿。
他后悔借呢子大衣给塔米尔穿了!
“知道,我哥回家后,把我身边的朋友和长辈一个个点名了个遍。”林雪君笑着拍拍他肩膀,“工作中有啥不适应的,就跟杜教授讲。要是不好意思开口,就打电话给我爸妈,请他们帮忙也行。或者给我们写信。”
“嗯。”塔米尔点点头。
火车上的乘客陆陆续续都上了车,距离开车的时间不远了。
兴奋褪去,离愁便涌上来。
余光扫见跟小刘一起帮他打了一壶热水的阿木古楞,塔米尔笑着道:“小子,一会儿你不要再追火车了。”
阿木古楞将水壶放在桌子下方,抬头瞥塔米尔一眼,撇嘴道:“没有人要追你的火车。”
“哈哈哈……”大家被逗得笑声一片。
“我们要下车了。”林雪君又左右检查了一下塔米尔的行李,想着应该没有什么需要多叮嘱了,便退到过道上。
塔米尔抿着唇,笑容渐渐收拢。目光扫过朋友们,他想要再扯一下笑,却没能成功。
展开双臂,不舍得想要拥抱。
穆俊卿斜插一步上前,挤开林雪君,接住了塔米尔的拥抱。
拍拍塔米尔的背,又将塔米尔按到座位上,穆俊卿才道:“我们下车了,你坐着吧,工作顺利。”
“……嗯。”仰起头,塔米尔目光仍锁着大家,依依不舍。
林雪君几人依次捏过他肩膀算作道别,接着便嘻嘻哈哈地下了车。
塔米尔从车内看着大家走,又伏到车窗看着大家顺站台走到窗下。隔着车窗,他摆手朝大家呲着牙傻笑。
火车终于启动,他看到阿木古楞不由自主跟车、又赧然驻足,看到林雪君举高手臂用力摇摆,看着穆俊卿几人大声说‘一路顺风’的口型……
“你朋友们对你真好。”坐在对面的大叔笑望着站台上送别塔米尔的年轻人们,不无羡慕地道。
“……”
半晌没听到回应,大叔转回视线望向对面——
一直呲牙笑的爽朗青年早已没了笑容,塔米尔仍双手贴着窗,对着窗外已不见友人的冬景,两行泪静悄悄地流了满面。
…
…
3天后,塔米尔被列车员和仅同程一路便因他爽朗性情而成为朋友的大叔一起送下火车。
他用羊皮大德勒包住两个大包扛在左肩,其他4个包裹则全拎在手上,跨着步走出火车站。
在接站口,塔米尔一出门就被杜教授认出来了——青年高大的身材和脸上区别于其他人的粗粝、野性气质很突出。
杜教授的助理丁大同推开车门快步走向东张西望的塔米尔,赶到近前才问道:“塔米尔吗?”
“你好,是我。”塔米尔忙放下行李,谨遵穆俊卿的叮嘱,朝对方伸出右手。
丁大同笑着握住了一双粗糙而有力的年轻牧民的手,“你好,我是杜教授的助理老师,我叫丁大同。你叫我丁老师就好。”
“丁老师。”塔米尔点点头,显得有些拘谨
在丁大同艰难地拎起塔米尔放在地上、看起来很轻的行李时,塔米尔仰起头,左右四望。
视线被层叠参差分布的建筑阻碍,他没能看到天际,也没有看到任何草场。
一栋又一栋的楼和屋,左右交错的熙攘人群都让他眼花缭乱,在草原上,即便是开那达慕大会时,也难见这么多屋棚、这么多人。
目不暇给的感觉几乎令人晕眩。
跟着丁大同走到路边,塔米尔没有看到马,只看到一辆比拖拉机更精致的箱子一样的四轮小车。
隔着车窗,他跟杜川生教授握了手,帮丁大同将行李放进汽车后面打开的门里后,他有些笨拙地坐上车。
“小梅同我说你是第一次来首都。”小汽车启动,坐在前排的杜川生回头打量起塔米尔。
“嗯。”塔米尔点点头。他有些拘束地坐在车内,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透过前车窗看向前方的街道。
“不用拘束,你到的前一天小梅的父亲就给我打了电话。今天林书记招待我们,先去林老爷子家吃了午饭,我们再回学校送你去宿舍。”杜川生笑着道:“我也好久没见林书记和林老爷子了。”
“啊……”塔米尔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林雪君的家人,手抓着膝盖,紧张地搓。
“不用太紧张,看看风景吧,休息一会儿就到了。”杜川生笑着点点头,便闭目休息不再讲话。
塔米尔转头看了眼丁大同,接着便靠在他这侧的车门处,以一个奇怪的高度,运动着张望起北京城。
复杂的建筑,奇怪的高楼,古扑的门洞,金色的飞檐,满街穿梭的自行车,穿着棉猴、军大衣的行人,和很少见的穿着呢子大衣的、行色匆匆的青年……
塔米尔捏了捏自己穿着的大衣,抿住嘴唇,被首都的繁华景象和许多许多尚无法体会的情绪灌顶。
进入城市中心,被繁华迷乱的双眼捕捉到窗外一掠而过的天安门……
当小轿车驶过笔直宽阔的长安街——
塔米尔忽然深刻地意识到,林雪君教他俄语,已改变了他的人生。
第176章 穿过风沙走向春天
沃勒南望了好一会儿,撒了一泡尿…
送别了去首都的朋友,林雪君带着穆俊卿等人跟着小刘一道回了场部。
在兽医站见到提前约好的几位兽医,大家坐定了开过3个小时的会,将整个公社的兽医流程和各方面情况一齐汇报、沟通了一遍。
最后商定了春天转场后各接犊的生产队由谁负责,终于熬过了这个超长的会议。
接新生命是牧区最重要的工作,牲畜们的出生,是一切的开始。
每个兽医都记好了注意事项,郑重地明确了自己的职责。
离开兽医站时,合作过的姜兽医和周兽医约林雪君一起吃饭,被婉拒。
“我们生产队跟我来的还有好几个人,我得去跟他们汇合。”谢过两位兽医前辈,林雪君笑着跟对方约了接犊后来开会时再聚,便匆匆赶去供销社跟穆俊卿等人团聚。
在林雪君开会的工夫,穆俊卿他们几人分头行动,去买东西的、去邮局取第七生产队的邮件的、去场部办公室的图书室借书的……最后忙完都在供销社集合,大家拎上新购的物资,一块儿去棚圈领马车回家。
路过场部的时候,林雪君转进去直奔陈社长的办公室。
她来的时候给陈社长带了一包苹果干,这东西轻,方便携带,最适合当礼物送人。
路过陈社长的窗口,看到里面伏案翻卷宗的身影,她敲了敲窗。
陈宁远抬起头盯着窗怔了会儿才回神,定睛瞧见居然是林雪君,吃惊地走到窗口推开窗,他朝她身后望望,笑道:
“怎么就你一个人?”
“大队长说您现在肯定正为今年的旱情操心,春天又容易上火,就给您带了些苹果干。”林雪君将一兜苹果干顺窗口递给陈社长,笑着道:
“我们从第八生产队购买,自己切片晾在院子里晒干的,您尝尝,泡水很好喝。”
“在场部呆几天?”陈宁远接过苹果干,手指隔着布袋捏住一片,指腹仔细摸捏苹果干的形状。
“来兽医站开会的,这就走了。”
…
4月底南方温暖的风还吹不及北纬40度的首都,更暖不至北纬50度的呼伦贝尔。
候鸟北飞仍在路上,虫卵孵化也仍在泥土中。
首都的人坐在四合院里,吹着干燥混着砂尘的风,捧着杯喝苹果干糖水,谈论北方的草原,和那上面他们思念的人。
场部办公室里,土坯房隔档了不如寒冬凛冽,却因含了沙石而将窗格、墙壁拍打得噼啪作响的春风。办公椅上坐着的人,喝着苹果干茶水开着会,讨论着他们的草原。
在劳动节当天,林雪君背上药箱和猎枪,带着帮她一起去给母牛接生的学员托娅、昭那木日,还有一直跟着她的学员们的大师兄阿木古楞,随胡其图阿爸和乌力吉大哥的第二批转场队伍,朝西北方向的春牧场出发。
区别于前一年冰雪覆盖整片草原,四野白茫茫的风景。今年的草场泛着黄,稀薄的雪根本无法覆盖整片原野。
苏木因有林雪君地窖里的白菜帮、玉米棒和苹果片等好料隔三差五的滋补,过一冬却没怎么瘦。
阳光下,它通身黑毛随着肌肉的起伏泛着漂亮的光泽。每当它忽来了情绪载着林雪君疾奔纵越,肌肉贲张,毛发被风吹向一个方向,远看简直像是有光带在它身上由前向后地滚动闪烁。
今春沃勒和糖豆与她同行向春牧场接犊,两狗飞纵左右,不甘落后。成年壮狗和黑脸大狼体力无穷,完全不用担心它们掉队。
春天它们疯狂掉毛,每每飞纵狂奔,春风都化成强力的梳子,把它们身上的浮毛尽数梳落。于是后面随行的牛群总穿梭在狗毛狼毛漫天的风中,不时地便吃到几口狗毛狼毛。
林雪君担心牛吃多了毛会肠胃梗阻,只得勒令两只要么左右随行,要么坠在后面保护队尾,总之不许在上风口狂奔了。
以前想要收集它们的毛发做小坎肩还得跟在它俩屁股后面捡,现在倒好了,休息时随手摸摸,都是一摸一大把毛团。
两大只本来冬天时毛发厚实蓬松,遇敌时炸起一身毛,跟熊一样威风。如今毛掉得东一块西一块,不仅不威风,还狼狈得像流浪狗,瞧着简直有点惨兮兮。
休息时,林雪君便一把一把地撸狗毛狼毛,不管是谁的毛,抓到手里都往兜里塞。
出行到第二天时,她两个兜便都装得鼓鼓囊囊了——浑身上下,就属揣了狗毛狼毛的兜囊处最暖和,倒衬得其他身体部分凉飕飕了。
林雪君恨不得原地请乐玛阿妈帮她用沃勒和糖豆掉的毛给她做个匀称的马甲,那样就能匀称地保暖,不用暖一块冷一块了。
春风不需要狼狗毛马甲,只狂吹乱舞,拔掉毛后张牙舞爪地乱抛一气。
每次林雪君掏出腰挎的水壶,开盖喝一口苹果干焦糖水,喝着喝着便觉得嘴里不对味,呸呸呸吐上好半天,手指一抹,准能从嘴里揪出好几撮毛。
啊,狗和狼什么时候掉完毛。
春风又什么时候停呢?
……
今年雪小,狼和狐狸等野兽很容易在草原上找到旱獭、鼠兔、野兔等食物。
因为蒙古干旱和水草流失严重,学名蒙古原羚的黄羊群大批过境,绕呼伦湖后又游荡向北方。
在林雪君随队迁徙的第6天,一大群黄羊越过弯弯曲曲的小河快速北迁。
胡其图阿爸骑在马上远眺羊群,叹息道:“数量可能近万了,比往年的迁徙队伍还大。”
“很不好吗?”林雪君骑马赶到近前,有些担心地问。
“秋天时黄羊向南迁徙,一般会在到蒙古南部或兴安岭西南边的草原、森林处繁衍。如果气候好,它们最大的族群会直接从在蒙古境内向南走。大概是因为今年冬天雪少,最大的族群很可能迁徙到在我们呼伦贝尔草原南部。所以在春季北迁时,才会被我们遇到。”胡其图阿爸虽然对草原外的事不了解,对草原却很懂,“根据这个情况来反推,蒙古的干旱情况可能非常非常糟糕了。”
“怪不得今年我们风沙这么大,是不是有许多是从蒙古那边吹来的?”林雪君这一路都围着头巾,有时骑乘前行,夹沙的风打得眼睛都睁不开。
“……”胡其图阿爸叹口气,将背上的弓箭抓到手中,转身招呼了阿木古楞便朝着黄羊群追去。
虽然在后世黄羊也被称为‘牢底坐穿兽’,是国家保护动物,但在这个时代,牧民们非常不欢迎吃草根且种群庞大的黄羊。
胡其图阿爸带着阿木古楞射猎了3只黄羊,将黄羊挂在马背上,又骑着马将黄羊群驱赶出很远的距离才折返。
今冬干旱,草场上每一根草都十分珍贵,谁也不知道冰雪消融后,草原上能有多少草熬过干旱凛冽的寒冬顺利返青,得尽量保护草根才行。
因为旱情比想象中还严重,转场路上大队不得不绕路找河,才能让牛群、马匹和骆驼不至于渴倒在路上。
4月底的草原上每天仍在零下10度左右,冰河附近风大,河水刺骨。
体弱的母牛跨越冰河时越走越慢,一边仰头哞叫,一边在河水的冲击中踉跄。
乌力吉大哥、昭那木日和阿木古楞几人,不得不一直站在刺骨的河水中拉拽、推拱着帮助畜群过河。
等过了河,林雪君立即用早拿火烘烤过的布巾等包裹体弱母牛的四肢和后肢,不等它们出现倒卧症状,便为它们做好活血预防工作。
畜群过河时,远处河流下游传来一阵又一阵狼嚎声。
林雪君虽然看不到狼群,却能从此起彼伏、中气十足的嚎叫声听出狼群规模不小。过河的畜群本就因冰冷河流而感到不安,听到狼嚎声后更加惊惧。胡其图阿爸带着纳森和托娅几人不断骑马在畜群外呼喝驱赶,才能将想要乱走的母牛赶回他们规划的路线。
沃勒游过冰河甩去打湿毛发的河水和快速结晶的冰粒子后,便站在畜群下游方向,机警地炸起已春季脱毛后变得趋于纯黑的浑身狼毛。
焦躁地左右踱步间,它不断回望畜群和林雪君,似乎很想奔去狼群干架,又不愿丢下自己的群落。
在下游狼群的嚎叫声似乎更接近时,沃勒忽然仰起头,底气十足、声音格外雄浑地高声呼嚎起来。
它肺活量极强,一声狼嚎长久不停。
下游方向的狼嚎声忽然变得单薄,似乎有几匹狼在沃勒嚎叫时停了下来。
林雪君忙完给母牛用热布绑腿的工作后,骑上苏木赶到沃勒身边。
它的第一声嚎叫渐熄,在牛群另一边帮助胡其图阿爸几人收拢牛群的糖豆忽然停下来,在沃勒的叫声渐小时,仰起头学着沃勒的样子朝天大声嚎叫。
糖豆跟沃勒呆得久了,既学会了炸毛呲牙垂尾示威,也学会了代表着不同意味的狼嚎。
此刻它嚎得像模像样,与沃勒再起的吼声重叠,威慑意味十足。
随在队伍四周的胡其图阿爸家和乌力吉大哥家的蒙獒们似乎明白沃勒和糖豆的用意,也都停下来跟着一起嚎吼、吠叫。
一时间畜群里的大牛顶着锋利的牛角,低沉哞叫的声音与守群大狼沃勒和獒犬狗子们吠吼声交叠,此起彼伏。
胡其图阿爸拢好了畜群,乌力吉大哥几人将最后一头母牛推上河岸。大家驻足远眺,凝神倾听下游的狼嚎声——
“只剩两头狼在嚎,其他的狼应该都在跑动。”乌力吉大哥快速擦干腿上的水,撸下棉裤腿,穿上阿如嫂子递过来的靴子,发着抖跺了跺脚。
“它们的声音远了。”昭那木日和阿木古楞几人也快速穿好靴子,接下蒙古袍下摆,蹦跳着取暖。
“在下游河水中尝到畜群味道的狼群离开了。”胡其图阿爸放眼远望了好一会儿,才将猎枪背回背上,转头对大家道。
“呼——”林雪君吁了一口气,低头见沃勒仍站得笔直,炸着狼毛朝着下游凝望,忍不住蹲身摸了摸它炸起来时硬得像刺猬一样的毛发。
沃勒本能地退后一步,转眼见是林雪君,这才停步收拢起炸蓬的毛发,放松下来给她摸。
“好了,狼群走了,我们也走吧。”她用力抱了抱沃勒的脖子,嘉奖地塞了块牛肉干在沃勒嘴巴里,这才骑上大黑马,随队继续前行。
沃勒站在原地,南望了好一会儿,在河边撒了一泡尿,才垂着尾巴坠在畜群最后,慢腾腾地跟上。
接下来的几天,转场的队伍虽也听到远野的狼嚎,却再没遇到过逼近畜群威胁到迁徙安全的狼群。
胡其图阿爸说是沃勒带着糖豆和蒙獒们把狼群骂走了,在转场第八天大家中段扎包暂歇,杀黄羊吃肉时,给沃勒煮了两个蹄子、半个肝脏。
已满1岁的黑脸大狼,吃得饱、跑得多,越发雄壮强健,带着它的‘狼群’,保护着它群落里的牲畜们,穿越草原,愈发无畏了。
第177章 灾情四起
“立即给呼色赫公社打电话,问清楚为什么——”
乌力吉大哥过冰河时便感染了风寒,一直咬牙挺到春牧场,营盘扎好后才倒下。
当时下冰河的阿木古楞也腿疼了好几天,只有大块头昭那木日一点事儿没有,腿不疼脚不疼也没发烧。
林雪君这个兽医将带来的药挑拣着配了副能给人服的退热汤剂,放很多水、很少药材,煮了一大锅热汤药。
乌力吉躺在床上一杯接一杯地喝药,既补了水又补了电解质,连出了两天一夜汗后,人终于松快了。
林雪君坐在床边一边陪阿如嫂子给乌力吉擦额头,一边念叨:“下次不能这样硬挺了,生病就得休息。哪怕我们先出发,你们留下来扎包休息几天呢,也不能这么生着病还跟着转场的队伍跑啊。更何况是顶着大风骑着马,一天只吃两顿饭,还要东奔西走地收拢畜群……”
每每想到这一点,林雪君都觉得后怕。
这个时代的人也太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生病说挺就硬咬着牙几天不吭声。就是健康的身体要穿过寒冬草场随队迁徙都是件难事,更何况是发着烧。
眼看着乌力吉大哥脸都瘦成一条了,万一烧出其他病症,那后悔就来不及了。
“没事,受凉而已。”乌力吉咳嗽着仍不当回事,反而听着毡包外狂风卷沙拍打毡皮,忧心不已:“冬天快过去了,没下一场像样儿的大雪。眼看着要开春了,风还这么大,就怕草不好……就怕草不好啊……”
每一个靠草原吃饭的人,都期盼着雪和雨,渴望着每一年草都茂又绿。
可天未必随人愿,总有时风调雨顺,有时不然。
全国春旱,各处都在商量方案。
一场又一场的会议,从尖塔一直开到田埂间。上面的决策和指令层层下达需要时间,基层只能就地取材先想些办法。
已挖过渠的,通渠引水。没挖过渠的只能使用些一桶桶搬水、运水的笨方法——天气已转暖的地区,要开始耕种的地区,最先迎向缺水的困难。
5月份,一些中原地区的种子才播撒了没多久,虫子已爬出土壤,啃食起植株们的嫩根和叶芽。
因水少而本就生长缓慢的植株们又面临虫害危机,在去年囤积的农药准备拿出来调配喷洒时,《科学探索报》和《牧区劳动报》被卖到全国各个生产队。
于是,本地的大队长立即下地研究起当下的虫害具体是什么。
是蚜虫的话,立即买烟叶1:10泡水喷洒;是椿象的话,立即搞辣椒水,1:20调配;红蜘蛛的话,搞点蒜水,1:10配起来……
低成本又无伤害的生物药剂先喷上,再不行就搞些炉灰洒在田垄里,对好多虫子也有用。
“挺好的,喷这个没有熏人的味儿,菜叶子长出来不洗也敢吃。”走过田垄,喷了两天药的妇女检查过后发现了许多虫尸,“有用的,能顶事儿就行。”
“去年我背着农药桶喷完那个刺鼻的药,难受了好几天。到冬天还老咳嗽气喘,今年不用喷那个药了,挺好。”站在地头刚除过杂草的老汉掐着腰远望大平原上一条又一条垄沟,只担心一件事:“旱年容易闹蝗虫,十几年就是这样,冬天不咋下雪,春天也没雨。到了5月底……唉,忽然就从北方飞来一群又一群的蝗虫,把庄稼都吃了,越飞越多。庄稼被祸害得差不多了,蝗虫才走。又往更南边飞去祸害别的地方……”
“蝗虫是从哪里飞来的啊?”另一条垄里蹲着拔草的少女转头,迎着太阳皱着眉,小小年纪就在田垄里晒出了几条抬头纹。
“说是从更北边闹旱的草原上——”
……
因为雪少,今年天气转暖得早,蝗虫在4月便开始冒头,大有成批聚集、繁殖和迁徙趋势。
它们比蚜虫等更难治理,危害也更大。
上级命令开始逐级下达,农耕地生产队调集人手,人工捕捉蝗虫,挖坑填埋并焚烧。
在杜川生和其他几位教授共同起草整理防虫害文章后,各地农民开始根据文章提示,寻找所有裸露干燥土地,挖土翻耕,掘除卵虫,破坏对蝗虫繁殖生存有益的滋生地。
一些生产队临时接收命令,改种蝗虫不喜啃食的绿豆、豌豆、缸豆、薯芋等作物。
关于驱蝗的老方剂如硫磺、石灰、食盐方,苦参、苍耳等方,以及狼毒、雷公藤等方剂再次公示并广为宣传,除了初春使用烟叶等配置杀虫剂外,大家又开始寻找起所在环境下能找到的驱蝗方剂,做好随时迎击虫害的准备。
杜川生带着助手和塔米尔一起撰写关于‘化学药剂’利弊的分析论文同时,也配合农业部门的专家和领导,审读并联合撰写了‘蝗虫天敌总汇’‘蝗虫厌食作物总汇’‘蝗虫等害虫习性总览’等文章,帮助全国牧民、农民扫盲,寻找就地可用的应对之策。
4月底5月初,北纬50度左右的草原上,夜晚温度虽仍在零下,甚至可达零下十几度,但白天的温度终于达到0度以上。
蒙古草原上,曾经开化滋润土壤的白雪被风吹得几乎不见踪影,只在河沟处有融雪汇入开化的冰河。
往年灿烂盛放的杜鹃和早发的草芽稀稀落落,许多草场甚至成片成片地荒芜,没有一根羊草返青。
春风没有带起春花清香,只卷走飞沙走石,将艰难返青的草芽打得东倒西歪、残破不堪。
饥饿的鼠兔钻出窝洞,翻土掏沙,找到任何绿色都会毫不犹豫送入口中,尽情咀嚼。当牛羊赶至时,没有被采食的返青春草,愈发地少了。
干燥的土壤皴裂,活跃在土壤中的绿僵菌等菌类难以存活。没有菌类寄生的大量蝗虫卵得以存活,经过短时间的发育后,一茬又一茬的蝗虫爬出沙土,寻找喜食的干草。
那些耐旱耐寒的、好不容易熬过寒冬和干旱,未被鼠兔旱獭等选择,而侥幸舒展枝芽的植物们,再难逃脱劫难——
无数蝗虫扑飞向它们看到的所有植株,八九只密密麻麻同时落在一枝茎叶上。
几秒钟后,原本充满生机的茎叶消失,蝗虫落地后再次起飞,向更远的新目标。
蒙古草原的初春奏鸣,是不绝于耳的蝗虫扇动翅膀的沙沙声。牧民们放眼看到的春景,是铺天盖地如低空乌云般迁徙觅食的虫群。
那是末日般的音乐,末日般的场景。
九级左右的西北风日夜不停,蝗虫展翅,乘风日行160公里。
一两日之内,蒙古草原上的蝗虫大军便飞跃国境,随风抵达内蒙草原。
内蒙牧民们站在草场上北望,目力所及之处,无数糙点游冲在云层下,渐渐逼近。
出生起就与草原共度春夏秋冬的老人们知道,今年草原最大的挑战来了。
…
呼盟草原局办公区,大办公室内外,几台电话铃声不断响起。
办公人员不断奔来走去,接过电话匆忙记录,挂断后立即走向最内侧的小办公室,坐在门外的长椅上,排队等着见盟区局长。
区局长冯英撸了一把才剪了没多久的短发,手臂撑在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捏揉一直阵阵疼痛的额角。
坐在她对面的人嘴巴一张一合,不停地汇报着:
“初春旱情严重,大量草场返青程度低,呼伦湖附近的牧民都在肩扛扁担、推车运水逐条浇灌草场。可是靠人工浇水想要改善草原的干旱程度几乎是不可能的,天气预报观测近段时间都没有雨……”
“新巴尔虎右翼旗杭乌拉公社蝗灾……”
“克尔伦公社蝗灾……”
“蝗虫潮过贝尔湖淹死了一部分……”
“左翼旗……”
“……出现蝗灾,大片草场被啃食,牲畜被堵在转场的路上……”
一份又一份的干旱和蝗灾报告被呈上桌,冯英只觉焦头烂额。
当下全国人民都习惯了一年旱一年雨,对天气带来的变化的检测和预防等意识不强,也还未能形成全国性质的系统的对于气候和各项灾难的观测。
各农业区、牧区也仍倾向于遇到情况第一时间考虑自己解决,而不是集中定时向上汇报。
公社成立才几年,一些流程和政策都还在制定和完善的过程中,忽遇旱情,各地的汇报检测情况参差不齐、各行其事。
冯英上一周还在带团队分析评定各公社提交上来的去年种植的所有牧草的返青情况,根据报告单上的各项数据做分析,以便尽快制定今年春天的补种计划和观测计划。
同时,草原局还接到上级部门关于呼伦贝尔各草原情况及载畜量数据需求任务,冯英的计划表上安排的就是搞定了牧草补种事宜,就下达载畜量和草原情况采集任务,并尽快汇总整理,完成上报。
哪想到这周忽降蝗灾,所有的步调都被打乱了。
冯英一边听汇报,一边考虑着盟长现在肯定也收到了关于旱情和蝗灾的报道,今明天肯定就会召集各部门专家和相关领导开会商讨对策,她得尽快掌握所有情况,尽快召集草原局内的精英和专业团队,商讨出他们部门能给出的、专业的、行之有效的、收效最快的方法。
坐在对面的秘书老莱的汇报中居然没有了蝗灾内容,而变成:
“……全公社17个生产队,顺利接冬羔,总计……全生产队已全部完成羔羊痢疾的预防喂药,并全生产队完成注射羊快疫和羊猝狙疫苗……
“截止5月9日,全17个生产队已完成冬牧场向春牧场的迁徙,接下来预计迎春羔、春犊等牲畜……
“面对载畜量将迎来新高这一状况,公社正在考虑《科学探索报》和盟区要求落实的改变羊出栏……
“全生产队牧草种植返青情况,其中紫花苜蓿——”
冯英嘶一声,打断秘书老莱的汇报,问道:
“呼色赫公社没有汇报蝗灾,请求援助?”
老莱翻看了下呼色赫公社的报告文件,摇了摇头:“没有。”
“鄂温克自治旗、陈巴尔虎旗东北方向的公社都未受蝗灾影响吗?”冯英急切地问道。
呼伦贝尔盟最左毗邻蒙古和俄罗斯的旗是新巴尔虎右翼旗和新巴尔虎左翼旗,再往东就是近与俄罗斯毗邻的陈旗和陈旗南边不跟任何外国接壤的鄂温克族自治旗了。
如果处在海拉尔市北边的呼色赫公社没有蝗灾,是不是表示陈旗和鄂温克族自治旗成为一道南北纵向的墙,隔档住东西两边,只有西边有蝗灾,而东边都没有蝗灾呢?
再考虑西边与外国接壤的情况来判断的话——
难道蝗灾完全是由外国过境蝗虫引发,呼盟内并没有自发的蝗灾吗?
老莱抬头看一眼因自觉识破蝗灾情况而有些兴奋的冯局长,放下呼色赫公社的报告,低头又去翻看鄂温克自治旗、陈旗以及两旗东北方向其他公社的报告。
几分钟后,他看向冯英摇了摇头,慢条斯理道:
“局长,除呼色赫公社外,其他东部的公社也有严重情况不一的旱情和蝗灾。更北边的公社暂时还未见蝗灾,但也都有旱情了,应该是北边天冷,蝗虫还没从地里爬出来,其他地区的虫群也没有往寒冷的北方转迁而已。”
“?”冯英皱起眉,伸手跟老莱要来报告,亲自翻看起来。
10分钟后,她终于抬起头,手指敲击桌面,命令道:“别的报告先放一放,立即给呼色赫公社打电话,问清楚为什么他们没有做旱灾和蝗灾的汇报。”
“是!”老莱当即站起身,匆匆推门出了冯英办公室。
第178章 林同志的三个锦囊
美好的春天在牧民们挥汗如雨的热情招唤中,如约而至。
4月下旬,太阳似乎变得近了。
呼伦贝尔草原上的气温悄悄增高,当阳光垂直洒在草场上时,弯弯曲曲的冰河上,薄薄的冰层无声无息地融化。
野马无需寻找河岸边未结冰的河道饮水,在晌午时只要行走在河岸边,随时低头都能饮到清凌凌的河水。
西北风爱抚过野马漂亮的短毛,将毛发吹拂成海浪形状,与冰河水一齐滚起同方向的波涛。
吹啊吹,风悄悄抱起融化冰河上一团又一团稀薄的湿气,拂过贴地的草茎时,怀里的团团水汽被草茎挽留:
“给我吧,我很渴。”
“给我喝水吧,我要生长。”
太阳一分又一秒地晒啊晒啊,被均匀泼洒在草场上的‘炉灰冰沙’终于流淌出眼泪。
冰沙晶莹闪烁的身体越来越小,直至全化成泪流入土地。在土壤缝隙中碰触到草根时,这些流淌着的冰晶泪水被贪婪的根茎大口吸食。
冻土下沉眠的根茎得到滋润,慢慢复苏。
水分顺根须向上流淌,变成信号传递向全身:
“挺过寒冬的草茎,春天来了……”
“变黄干枯的叶子,春天来了……”
冰晶融化时也带着裹在体内的炉灰一起穿梭于土壤缝隙间,液体一直下渗,细细的炉灰渐渐变干燥,开始在土壤的缝隙间流窜。
一部分炉灰恰巧遇到土壤下休眠的蝗虫卵,它们细细包裹住虫卵,足够小的颗粒成群结队钻入虫卵上的气孔等孔洞。日升日落,月升月落,虫卵被憋死。有机物被分解,变成春草返青时最爱的养分。
另一部分炉灰没有遇到虫卵,便悄悄融入土壤,为生长在这里的植株提供了丰富的矿物质和微量元素。在枯草努力乘着春风返青时,强壮了小草的生命力:
“啊,我变得好强壮!”
“我就要长大!”
六匹马组成的野马群漫步在呼伦贝尔草原上,路过一个又一个阻挡它们纵情驰骋的牛粪墙,忍不住好奇地低头看看,又用前蹄踩踩。
脾气最不好的那一匹,甚至转身用后脚蹬了蹬。
牛粪墙被冻得结结实实,即便被踢倒,也结块倒在一起。
只有阳光和西北风齐发力才能将它彻底推散——太阳施展热力,先将牛粪墙西北边堆积起来的雪融化。待雪水融合了牛粪羊粪变成最肥沃的液体流进地下,逐渐暴露出来的牛粪墙才开始承接太阳的威力。
一块又一块牛粪间粘结的冰水融化,牛粪羊粪终于松动,被风吹得滚落向草场四周。
充满‘诱人香气’的粪水流淌松动了土壤,住在冻土巢洞中的圣甲虫(屎壳郎)终于刨得动墙壁。以为春天已经来临,奋力向土壤上挖啊挖。
终于在一个温暖的中午,它从土壤中露头,仍有寒意的春风拂过它黑亮的甲壳,吹得它连滚了好几厘米才停下——一大坨美味拦住了它。
“重重叠叠一本经,噼里啪啦满天星。”
牛粪羊粪来到世界,跌落时摔在地上因重力而砸得扁扁如书册。
屎壳郎找到如‘经书’的牛粪,挖出一小团,滚啊滚,滚得越来越大,滚向草场各处,正是一颗又一颗会均匀滋养草原的黑色星星。
“好美味呀!”
“好香甜呀!”
每一棵努力返青、想要茁壮成长的小草,都这样吵闹着赞扬。
呼色赫公社下的所有草场上,冰渣融解,炉灰下沉。牛粪小长城前的雪堆融化,被‘小长城’挡住的泥土和干草随融雪一同沉降。解冻的牛粪被风吹得四处乱滚,沾到的融冰化水随粪球滚向远处,滋润了沿途的土壤。
植物寻找营养,草芽钻出土壤,穿过盖在土壤上的牛粪,朝天空生长。
盟长冯英想要的答案,正由这些花草和土地一一解答。
…
雪水融化后蒸腾的水汽被西北风吹向大兴安岭边沿的一个又一个冬牧场驻地。
山林挡住了风和水汽,小小的水珠向空中蒸腾,终于化成了第一场春雨。
第七生产队冬驻地里,大队长带着所有留在驻地劳作的社员,拿出全部能盛装水的容器,都放到屋外接水。
山上终于流淌下山溪,灌满了知青小院屋后的大水槽和水缸,溢出后顺小渠汇集向整个驻地延伸出去的大渠,一直蜿蜒至莫尔格勒河。
弯弯曲曲的草原河在溪流和雨水的汇集下悄悄舒展,更多的水渗入地下,向周围更远的草原辐射开去。
鱼儿们随着拓宽的河流游向适合产卵的安全区域,开始繁衍它们的下一代。
雨后,人类像春笋一样出现在室外,开始了新一波的勤劳忙碌。
大家将一部分雨水放在太阳照不到的庇荫地储存起来,另一部分雨水则挑在扁担上,带向更远处的草场。
森林前的区域下了雨,目力所及的远处草场却还在太阳底下晒着呢。
人们要挑着水去那些没有下雨的地方,手动将雨水‘下’过去。
这实在不是个聪明的办法,太阳很快便会蒸干人们浇下去的雨水。可社员们只要看到一部分水洇进土壤,滋润了草原,就觉足够。
草原也太大了,这样的办法根本管不了多少区域。但哪怕只浇灌了一块草场,也是件益事。
中国人不怕笨方法,愚公能移山,我们就能移水。
一寸一寸浇灌草原,从不是人类能做的事。人们即便要浇灌开垦出的小小农田,也要依仗挖渠引水。
可在这一年,呼色赫公社本就不多的牧民们,像愚公一样,揣着领袖描绘的愚公移山的精神,移湖泊水、雨水,一日一日地、一寸一寸地,浇灌他们干渴的草原。
大家不怕干笨活,不怕累得像傻狗一样。在这片草原上,没有比草原沙化、草场被虫子吃光更可怕的事。
在守护草原这件事上,没有人能质疑牧民们的诚心和努力。
他们是这片草原上,最勇敢的守卫者,是青草、鸟儿,和需要草原的生灵们的英雄。
…
蝗虫还是卵的时候,深藏在土壤下,很难被发现和大规模灭杀。
只有刚孵化为幼虫时,被称作‘蝻’的、比成虫个头小、仅有翅芽的阶段,不能飞,远迁能力弱,才是最适合被扑杀的阶段。
蝗虫从泥土中爬出来后的第一时间,衣秀玉便拿着林雪君留给她的第一份‘锦囊’表格,带领全驻地的社员制作生物药剂。
家家户户煮烟叶、辣椒、大蒜等,去年准备来做辣汤牛肉的辣椒全被集中起来另做药剂用,一点没浪费。
翠姐煮好后拎着大桶过来问衣秀玉:
“衣同志,你看煮成这样行不行?”
霞姐抱了一大捧烟叶过来,指着不同品种的烟叶问衣秀玉:
“这些能不能一起煮啊,衣同志?”
衣秀玉才解决了两位姐姐的问题,带着学生们煮蒜水的吴老师又跑过来请衣秀玉再到学校教学生们一些煮药水的细节。
衣秀玉才跑过去跟学生们进行了深入的讨论,赵得胜又带着几个扛撬的小伙子过来跟她确认挖沟渠的深度。
衣秀玉交代赵得胜后,又叮嘱对方一定记录好他们挖渠的人数和速度等所有数据信息:
“林同志后续要写经验总结文章,咱们工作过程中的所有数据都要记下来,得胜叔你们干活的谁来负责记录啊?”
“小秦心细,他来记。”赵得胜答罢,转身便带青年们跑出驻地,去草场下风口一个坡地下方的谷窝里挖壕沟。
衣秀玉站在知青小院前清点大家煮好的药剂时,正看到妇女主任带着几个妇女围着湿围巾赶着装了一车柴和牛粪的马车往外走,当即驻足喊道:
“额仁花大姐,木柴和牛粪记得打湿一些,这样出烟大。”
“知道了,都带着水呢。”额仁花说罢又道:“防草原火的工序我也记得,放心吧。”
“好嘞,注意安全。”衣秀玉点头应罢,又继续低头轻点,一边算量,一边根据第七生产队所辖的草原块数考虑喷洒的工序和人员安排。
算了好半天,衣秀玉才停笔,远处再次跑来一队人,又是确定煮药的比例,又是问大火煮还是小火煮。
衣秀玉被围着,耐心地回答了所有问题。
等送走大家,她撑在院围栏上,长吁一口气,忽然感到一阵不明所以的喜悦。
低头琢磨了好一会儿,才觉醒,哦,这好像就是被依靠、被尊重的感觉吧?
怪不得……林同志那么辛苦都能坚持下来。这感觉……好奇妙啊,能让疲惫的人重新充满干劲儿呢!
…
下午三点多,天气稍微凉快些后,额仁花抖开头巾观察了下风向,终于带着上风口的妇女们点燃了潮湿的柴禾和牛粪。
汩汩浓烟起,被西北风一吹,贴着地便向东南方向翻滚而去。
蝻怕大火和浓烟,被驱赶着蹦蹦跳跳朝东南方向而去。
脸上蒙了湿布的妇女们又举着赶趟棍子追在浓烟后面,为驱赶工作做补充。
下风口的谷底处,赵得胜一众早挖好了沟渠,静静地等待。
接近傍晚时,妇女们接替浓烟将大量蝗蝻赶至沟渠。
一直等待着的赵得胜一队青年立即朝铺好干柴干牛粪、泼洒了易燃液体的沟渠里丢下燃烧着的白桦树皮,大火忽起,一瞬间蛋白质被烧熟的味道四溢。
一些蝗蝻扑跳着想要逃走,大家立即汇聚起来一通围堵扑杀,将所有蝗蝻全部赶进火海或原地踩踏。
穆俊卿手里的网差点被火点燃,抬高网兜抖落里面最后一只蝗蝻进火坑后,他后退一步,与王建国并排而立。
王建国抹一把汗,抽了抽鼻子,忍不住小声道:“闻着还挺香的……”
待火烧尽所有驱赶过来的蝗蝻,赵得胜又带着青年们将沟渠中的虫尸连同大火一起掩埋。
大队人马这才浩浩荡荡地回生产队,共进一场酣畅淋漓的劳动后的美味晚餐。
吞掉大口渣渣牛肉,赵得胜转头问衣秀玉:
“你看看林同志第三个锦囊里写了什么啊?”
“得胜叔,额仁花大姐,你们准备好明天早起,去牧鸡了吗?”衣秀玉放下端着的饭碗,转头笑问。
“啥?”额仁花抬头瞠目。
“牧啥?”赵得胜用力吞咽下一块土豆,不敢置信地挖了挖耳朵。
第二天,虽然没有大家热爱的雨,却是个雨后尚算湿润的晴天。
穆俊卿选了匹稳健的矮脚蒙古马,跟上骑着大马赶着骆驼的额仁花大姐,和背着猎枪的赵得胜大叔,赶着生产队所有能自主进食的鸡鸭,浩浩荡荡地出了驻地,朝草场进发。
骆驼背上背着用来造临时鸡鸭圈的用具和他们三人去到春牧场需消耗的食物及饮水,三条放牧经验丰富的大狗随行护在鸡鸭四周,亦步亦趋。
蒙獒们眼中不时迸放出疑惑目光,仿佛不理解为什么这次跟着主人们上草原,放的不是牛羊,而是一群叽叽嘎嘎吵闹不休的小东西。
前进的路上,牧惯了牛羊的大狗们还要经受诱惑,忍住不咬那些看起来很美味的嘎嘎和咯咯哒。
赵得胜背着猎枪,额仁花大姐背着大弓,他们不仅要防狼,还要防空中的鹰隼——鸡鸭涌进草原,就像食物涌进铁锅,天上的猛禽瞧见了根本忍不了。
一旦有猛禽做出俯冲之势,两个人就要立即摇动抛石绳,发出嗡嗡声示警。如果猛禽仍要捕猎,他们必须快速抛石打鸟或拉弓射箭。
草原上的猛禽比狼还难防,它们飞在高空中,人类拿它们一点办法没有。好不容易飞到枪和弓箭的射程了,又可能因为速度太快,根本打不中。
离开驻地2公里,他们就损失了一只认真进食的‘捕蝻战斗鸡’。额仁花的弓箭没能射中俯冲的草原鹰,大家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公鸡打着鸣升天,直至看不到。
幸而大部队仍在,它们快活地穿梭在干草和刚发的草芽间,很容易找到蹦跳着找草吃的蝗蝻。
“咯咯哒”一声,小母鸡一个低头速啄,刚落在草叶上还没来得及下口的蝗蝻就进了小母鸡的嘴巴,变成了小母鸡变肥硕的美味食料。
大鸭子小鸭子们也不甘示弱,蝗蝻这么鲜嫩好吃,可不能全让咯咯哒们吃掉,嘎嘎也要努力!
大口吃!一口吃两只!嘎嘎!
‘战斗鸡鸭’大队赶赴草场,顺冬牧场越过莫尔格勒河,路过奥都等人的羊牧场,向北一路吃向林雪君接犊的牛牧场,更北方还有苏伦大妈所在的马牧场。
在他们出发后,衣秀玉留在驻地继续带队去其他草块区域对蝗蝻进行驱赶和挖渠围堵。
而在火烧掩埋后,第二个小队又背上喷药装置,开始一个区块一个区块地给鸡鸭吃过、浓烟驱赶扑杀过蝗蝻的区域,进行烟叶水等生物杀虫药剂的喷洒工作。
三个锦囊,一个代表着‘吃虫小队’,一个调度了‘围堵埋虫小队’,一个指挥了‘生物药剂杀虫小队’。
三条线有序推进,一周后,第七生产队冬驻地中,负责观测成效数据的女知青付小兰高兴地将数据单交到大队长面前:
“大队长,咱们一立方草场上的含虫量降下来了,比去年这个时候的数据还好呢!”
屋外,巴雅尔哞哞叫着带着它今年的新团队慢悠悠上山,继续它们吃山珍事业的同时,偶尔也啃两口蝗蝻,补充补充蛋白质。
两只已经长到一米五六、跟巴雅尔等高的驼鹿仍像宝宝一样,颠颠地伴随在巴雅尔左右,顽皮地一会儿啃树叶,一会儿拿大脑袋顶蹭同伴。
大羊早就不爱跟驼鹿玩了,明明是玩闹地顶角,驼鹿却能轻易将羊顶好几个跟头,傻子羊才继续跟驼鹿当朋友呢。现在羊和一只耳狍子瞧见驼鹿走过来,转身就跑。
也只有巴雅尔不嫌弃它们,还愿意在它们靠近地时候转头舔它们的脑袋。
大队长带捧着表格的付小兰出门,拍了拍驼鹿的大屁股,穿过巴雅尔的小队朝驻地外大步走去。
步出驻地门,放眼望向虽仍很旱,但被累瘦的牧民们悉心照料得很好的紫花苜蓿草场——
一簇簇的草芽成片成片地从枯茎间钻出,它们挺直了背,粗壮了叶茎,绿油油地向天生长。
一根又一根,一丛又一丛,目力所及之处,竟已连成了均匀的嫩绿色海洋。
在这样干旱的年头,他们的紫花苜蓿返青效果三年内最好!
大自然或许可以被征服,灾害可以被阻挡在生活之外。
美好的春天在牧民们挥汗如雨的热情招唤中,如约而至。
第179章 春的回报
在一个金色的春日,候鸟们住进了人类筑造的一个又一个鸟巢,作为回报,它们吃掉一群有一群蝗蝻……一曲大草原和谐乐章,正悄悄谱写。
在胡其图阿爸和乌力吉大哥的牛牧场上,林雪君带着托娅和昭那木日一起给母牛接生。
经过几次实操后,昭那木日虽然手指头笨笨的一直没能很好地在手插入牛水门的情况下,把绳子系在小牛的腿上,但托娅却已经能熟练掌握这个工作了——也好,昭那木日胳膊粗粗的,他插牛水门的时候,母牛也不太舒服,搞不定这个工作就搞不定吧。
托娅倒是做得越来越好,因为昭那木日做不到,这个工作的压力全落在她身上,于是每天闲着的时候也都在不停不停地做单手练习,搓着绳子的手指磨破了又长出茧子,越来越灵活,也越来越有力了。
昭那木日虽然灵活性不行,力量却一顶仨。他的大力士优势弥补了春牧场上人手不足的问题。扯犊子工作只要有他在,就不至于太局促。
林雪君带着他们接生了十几头母牛,确定他们俩已完全能独立完成给难产母牛正胎位和接产工作后,便背上行囊准备出发去第八生产队了。
“记得所有状况都要以预防为主,预防母牛的产前产后瘫痪,预防母牛子宫脱出,预防胎衣不下,预防牛犊呛羊水引发肺炎……这些一定要严谨地、一项一项做好,只要没有这些特殊问题,你们俩完全没问题了。”
林雪君指着托娅手上托着的笔记,笑道:
“你看,一项一项都记得很清楚,按照手册慢慢熟练起来,很快就能做独立的接犊员了。”
“哪有接犊员这种工作。”托娅抬起头憨笑,最近接犊工作对她磨炼颇多,整个人都变得沉稳又可靠起来。
“兽医卫生员。”林雪君转头也拍拍昭那木日,“今年冬天带你们学习别的知识,慢慢就什么都能干了。”
辞别了乐玛阿妈和阿如嫂子,林雪君骑上苏木,带着大狼沃勒和大狗糖豆,后面坠着阿木古楞,一路北上去第八生产队的牛牧场。
中午时分草原上很热,干燥的风裹挟着热浪,无遮无拦的草场上,想找个庇荫的地方都没有。
林雪君像个地地道道的蒙古族女性一样头上缠着布巾,既预防了头皮被晒伤,也起到吸汗防热防风的作用。
只可惜布巾包头不遮阳,她只能骑着马抬左手搭凉棚。手掌的阴影遮不到下巴,再多跑几趟,她就要被晒成黑下巴了。
因为路上苏木和沃勒他们都要及时补水,避免晒脱水或发生中暑症状,所以林雪君和阿木古楞一路都尽量选顺河走的路,沿途看到好多固定在高草丛中或放置在钉进土地的木柱上的各种鸟巢。
走近查看这些鸟巢时,林雪君在一个鸟巢的榫卯结构拼口处发现了暗红的血迹。
那时候任务刚刚下达,年轻人们要在年前尽量快地制作大量鸟巢放置在草场上。被分配到任务的社员起早贪黑地劳作,粗糙木材的拼接和硬草的编制常常将双手扎擦得伤痕累累,大家没时间照看双手上的伤口,就这样将鲜血抹擦在一个又一个鸟巢上……
望着至今仍空荡荡的鸟巢,林雪君脸被晒得潮红,嘴唇却微微泛白。
下午一点多最热的时候,他们在路边休息,钻进高草丛中庇荫休息时,无数长相不同、品种不一的蝗虫从他们身周越过,留下遍布齿痕的枯草和新芽。
抓住手边够得到的蝗虫丢进袋子里,林雪君心疼地抚摸被咬得像镂空织物一样的叶子,转头对同样藏在高草中的阿木古楞道:
“被咬成这样,又被大太阳晒,水还少,草是不是就缓不回来了?”
“一会儿就枯了。”阿木古楞探头过来看,摇头道:“后面的蝗虫连枯掉的残叶子也不会放过的,它们会将这些过冬的枯叶、新枯的叶子也一并吃掉,直到草原上寸草不生,它们才会向南迁飞。”
“要是我能像鸡一样吃蝗虫就好了,把它们吃灭绝。”林雪君伸手又扣住一只蝗蝻,将之塞入布袋,准备一会儿一起压在河水里淹死。
“有的能烤着吃,有的不能。”阿木古楞挠挠头,“小时候我吃过,但有的好难吃。而且闹蝗灾的时候,就算吃也吃不过来啊。”
“不知道大队长和衣秀玉他们除害效果怎样了……”林雪君苦着面孔,抬头望向在炎炎日光下晒得蔫头蔫脑的返青春草,无数蝗蝻交错蹦跳穿梭其间,每每落在叶子上,总张开贪婪的颚口不断吞食,鲜嫩多汁的草叶眨眼变得残破不堪。
“你小睡一会儿吧,我去看着马。”阿木古楞捏着一根干草,同样忧心忡忡地望着草野间的蝗蝻。
他才要撑身站起来,林雪君忽然伸手拉住他。
“怎——”他转头。
“嘘——”林雪君按着他示意他不要动。
耳中忽闻一阵由远及近的嘈杂鸟鸣,阿木古楞顺着林雪君的目光向前望去,只见一群白脖子黑帽子像飞镖一样的瘦鸟展翅飞掠像河边。
河边正饮水的苏木喝爽后抬起头唏律律地甩头,鸟群中的几只自来熟地落在苏木背上。
苏木疑惑地转头拿大马眼睛观察,见小鸟只是落在它背上一边休息一边梳理羽毛,便不再搭理,继续开心地低头喝水。
林雪君屏息打量,随即小小声地道:“是燕鸥,吃蝗虫吃得好厉害的。”
她话音刚落,便有几只燕鸥看中了草丛中跳跃的肥美蝗蝻,飞落草丛成功捕猎后,叼着蝗蝻东张西望一番才将蝗蝻吞食。
“喳喳!”尝到美味的燕鸥大声鸣叫,仿佛在向同伴描述蝗蝻的美味。
落在河边饮过水的燕鸥便也扑腾向草丛捕猎。
只不一会儿的工夫,林雪君视线范围内的燕鸥便捕食了几十只蝗蝻。
阿木古楞忽觉右手腕一阵刺痛,转头望了才发现是林雪君紧张中不自觉攥住是了他的右腕。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燕鸥群,嘴巴不断喏动,似乎正朝着燕鸥无声念经。
如果阿木古楞正趴在林雪君面前,就会发现她正无声念叨的是:留下吧,留下吧……
小心翼翼地呼吸,阿木古楞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忽然一只燕鸥落在河边的高草丛中,像小鸡一样蹦跳着寻找一番,竟合身窝在了一个碗状的人工鸟巢里。它似乎有些不解为什么这里会有一个这么完美的无主巢穴,转着圈儿以不同姿势在窝里蹦跶了一会儿,它竟就站在窝沿仰着头唱起歌。
十几分钟后,其他燕鸥在河边的高草丛中发现了无数个漂亮的、完美的已经造好的巢穴,经过一番叽叽喳喳地抢夺和商讨后,它们似乎默契地选好了自己的巢。
其中几只燕鸥似乎还嫌巢穴不够柔软,居然落到苏木背上,不客气地掳走了好几撮马毛。将马毛垫在巢穴中后,它们似乎终于感到了满意,无需再东奔西走地寻找细枝和草茎,固有的鸟巢为它们省却不少麻烦。
四周有丰富的蝗蝻食物,守着河流,很快还会有刚孵出来的小鱼在河流中等待它们取食——一切似乎都是最好的安排。
无需再多做寻找,燕鸥们偶然路过,偶然发现这风水宝地,顺其自然地便住了下来。
每一个鸟巢边沿都站着一只燕鸥,它们欢唱着呼朋引伴。遇到合适的异性立即入爱河,一两周内便会在巢中产蛋。
河水清凌凌地流淌,燕鸥一边左右张望一边不住口地唱啊唱。
远处又有一群鸟掠近,落在距离这处河段几米外的河岸上,一边吵闹着一边饮水捕虫。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悄悄退出高草丛,行到不惊扰燕鸥的远处草坡后,才吹口哨呼唤他们的骏马。
扶着苏木又驻足观望了一会儿燕鸥选巢、饮水吃虫的热闹景象后,林雪君才在苏木背上巧劲儿一压,翻身跨坐在大黑马背上。
轻夹马肚子,两骑两犬纵马奔驰向远处,直到他们背影模糊,欢快的歌声才被风吹向四野: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
第一生产队距离河道几百米远的壕沟里,牧民巴特正举着望远镜,一边看一边傻笑。
远处忽来了几匹马,上面骑着的人才拉了缰绳,便迫不及待地跳下来,奔至巴特跟前。
“给我看下。”来人朝着巴特伸手,索要望远镜。
“等会儿,我正看着呢。”巴特仍把着望远镜,望得聚精会神。
后至的中年汉子在巴特背上狠狠一拍,随即低喝道:“社长跟你要望远镜,你干啥呢,巴特!”
这时巴特才愕然推开望远镜,转头一看,居然真的是公社陈社长。
陈宁远并未多言,捞过巴特手里的望远镜便送到眼前,朝着巴特方才盯视的方向一转,被拉远的视野中,燕鸥在河岸边高草丛间飞来飞去,野鸭从河里摇摇晃晃的上岸,几只不知名的鸟类喙里掀着三四只蝗蝻,先后落在高草丛中的巢穴上,低头挨个给刚出壳的小鸟喂食。
一批蝗蝻喂完了,小鸟仍张着大嘴啊啊大叫,仿佛在向家长呼嚎:
“还想要,还想要!”
“饿饿饿饿饿——”
于是不辞辛苦的大鸟稍作休息,观察过四周状况,便再次起飞,又去捕捉更多的蝗蝻。
鸟儿们一次又一次地来回,一群又一群地出动,于是,一茬又一茬的蝗蝻被消灭。
陈宁远举着望远镜,看到一只野鸭扑飞到远一些的草丛中,边走边捉蝗蝻吃,一会儿工夫就吃掉了十几只。
转头向左,又见一群燕鸥飞向更远的地方捕猎蝗虫。它们与捕猎归来的同伴交回,叽叽喳喳地鸣叫示意。
伏在壕沟里看鸟儿们吃蝗虫,居然也会上瘾。
陈宁远看了一会儿又一会儿,总算明白巴特为什么不愿意把望远镜让给别人了。
看了好长时间,他才终于舍得将望远镜交给巴特。
在巴特接过望远镜又举到眼前观望是,陈宁远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别光顾着看,记得把观察到的数据记录一下,一只鸥鸟一天捕捉多少蝗虫,一只野鸭又吃多少。”
“放心吧社长,都记着呢。”巴特不舍地转开眼睛,朝着陈宁远抖了抖面前铺着的笔记本,接着又迫不及待地将望远镜举到面前,再次观察起来。
待陈宁远走开几步,巴特小声嘀咕:“就社长要走望远镜的这一会儿,我漏看了,其他时候都记着呢。”
“……”陈宁远。
…
回到场部办公室,陈宁远才在椅子上坐下,小刘就敲门走了进来。
陈宁远翻开本子,抬头朝小刘示意请坐。
小刘拉开椅子坐稳后,捧着手中接电话时快速记录的内容,迫不及待地向陈宁远汇报:
“社长,各生产队都做了初步的防旱和防虫工作汇报。大家冬天时沿河放置的各种鸟巢都迎来了入住产蛋的鸟类或野鸭,近河的蝗蝻被这些候鸟和野鸭等捕捉得很厉害。
“远河草场上的蝗蝻,则分别被被驱赶着游荡在草原上的鸡鸭、挖渠围捕和喷洒生物药机的社员们消灭,大家虽然很难判断其具体数据,但各生产队长都表示初见灾情的蝗蝻已被控制在正常数量范围内了。
“大家现在已经开始通过挖渠、引河、挖井、推车运输等方式开始解决干旱问题,准备过十几天再进行下一轮的灭蝗行动。”
汇报罢,小刘又翻到下一页纸张上。
蝗虫是种很奇妙的昆虫,当它们单独行动时,是绿色的,看起来很弱。而且活动范围很小,飞行能力弱,基本没什么破坏性。
可一旦它们渐渐长出翅膀,数量增长到一定程度,种群密度增强,就忽然性情大变,绿色的个体也迅速变成黑棕色或黑背棕腹。
黑化的蝗虫食量变大、飞行能力变强,它们开始迁飞猛吃,变得无法无天。
“社长,咱们草场土壤中长出来的蝗虫都不太能飞,很容易控制。
“但最近第一生产队和第二生产队都发现了从北边迁飞过来的大蝗虫,它们不仅能飞,还很硬很强壮。
“据说放牧中的鸡都不吃这些大蝗虫,许多鸟类也并不捕捉会飞的大黑蝗虫。”
小刘读到这部分时,眉头紧皱,表情严肃。
陈社长也跟着簇起眉,身体微微前倾着等待他后面的话。
小刘盯着报告单望了一会儿,忽然展颜,抬头与疑惑的陈社长对望一眼后,他笑着道:
“第一生产队的大队长发现这种状况后,给第七生产队打了电话。
“一位叫衣秀玉的同志给第一生产队的大队长念了林雪君同志写的文章,解释了这一点。”
“怎么说的?”陈社长急切催问。
“说成年的蝗虫体内有一种叫,嗯,叫苯乙氰的物质,会抑制鸡对它们的食欲。”小刘说罢,用安抚的眼神望了陈社长一眼,喘口气继续道:“林同志给的建议是聚集鸭子来捕食这种蝗虫。第一第二生产队就出动了拖拉机车队,用自己的鸡去其他生产队换了好多鸭子。
“反馈是,鸭群果然不受影响,哪怕蝗虫黑乎乎地吓人,也照吃不误。
“再配合上社员们的其他举措,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围捕扑杀,已经将其他公社飞过来的大蝗虫消灭大半了。”
陈宁远呼出一口长气,一直紧绷着的身体向后靠近椅背,整个人放松下来后,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沉默几分钟后,他拿起话筒,拨打了第七生产队的电话。
……
牧民们挖掘的沟渠逐渐引来河水,渐渐变成纵横交错的溪流,横七竖八地贯穿干旱的草场,渗透附近的土壤,滋润了四野草植。
虽然这些河流渐渐干涸,从沟渠中生长出新嫩的草芽,但在它干涸之前的时间里,附近的草场都茁壮地抽苗,阻挡了春季水土的流失。
吃饱蝗蝻的鸟儿掠过草芽,抛下几泡饱含营养和水分的鸟便,让几株野草最先开花。
第六生产队冬驻地附近的河流虽比往年瘦,却仍汩汩流淌,并未因干旱而切断。留在河流附近繁衍生息的鸟儿们总成群结队地在附近翱翔,它们一起捕食,一起回返,叽叽喳喳不休。
这一年的第六生产队,比往年更热闹。
毕力格老人的身体在春天转暖后,似乎有所恢复。
站在毡包前的高坡上,他持续地远眺,看成群结队的大雁低飞而过,看鹰隼拔高后俯冲捕猎,看一种从未见过的红嘴的鸥鸟穿梭在草丛间将蝗虫追得狼狈不堪。
忧虑之后,想象中最可怕的境况并未发生,他整日沉浸在奇迹般的幸福之中,睁大浑浊的双眼,欣赏仍湛蓝无际的天,欣赏总算顺利返青的草,欣赏令他恐惧的蝗虫群落日渐稀疏。
有时他甚至开始担心,他们制作鸟巢挽留下那么多鸟和野鸭,甚至偶尔还能看到天鹅在河边嬉闹,万一蝗蝻不够它们吃怎么办?
因‘空军益鸟’们在捕猎蝗蝻的行动中表现过于优秀,毕力格老人深怕人类对这些远道归来的精灵招待不周。
于是,他总念叨着,今年就少吃些鱼吧,给燕鸥雏鸟们留一些。
林雪君已去过第八生产队等地,确认其他生产队的学员都能独立给难产母牛接生后,又马不停蹄地来到第六生产队。
冬天也跟着她学习过的青年海日古带着另外两名学员,在第六生产队做得很好。她总算放了心,在折返第七生产队的路上,拐到第六生产队冬驻地,探望冬天时生病的毕力格老人,安然地与他饮一杯茶,或并肩站在草坡上,乘着春风,放眼赏景,享受与自然灾害鏖战后的胜利战果。
陈社长的电话达打到第六生产队找她,林雪君站在坡顶应一声,转头问毕力格老人:
“老阿爸,你站在坡顶冷不冷?要不要跟我下去,到毡包里暖和暖和?”
“我不冷,你去吧,我想再看看。”毕力格朝着林雪君笑笑,随即又将视线放远,追着野鸭在河流间窜游,追着鸟儿飞向高空。
林雪君跑下草坡,跑几步回头看看毕力格老人,见对方始终含着笑,面容迎着光,仿佛沐浴在幸福之中,便也笑着跑走,在来喊她接电话的少年的引领下,走进土坯房,接起话筒。
“陈社长!”
“林雪君同志。”等候已久的陈宁远郑重地唤她名字,随即语气激昂地向她分享了呼色赫公社各生产队的战蝗成绩。
林雪君认真倾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阳光穿透土坯房并不很清透、也不怎么均匀的玻璃窗,照在她低头听电话时专注的侧脸上。
年轻兽医的笑容纯粹,眉眼飞扬,眸底满满都是振奋和热血碰撞出的光芒。
终于,一冬的焦虑得到纾解,一冬的辛劳换来春的回报。
天气暖了,花儿也开了,细细的毛毛雨汇聚成甘霖琼露,回应了每一位热爱草原的牧民们的期待。
候鸟住进不知什么好心动物建的正合适它们居住的豪宅,唱着歌谈着恋爱,飞速在几周内生了蛋,开始了多娃家庭的幸福生活。
在好心给鸟儿们造豪宅的人类们欢庆欣慰之际,沃勒在一个漫天星子异常闪亮的夜晚,从远处草野狩猎归来,它不止带了一只野兔,还带回一条脸黑黑的小狼崽。
小动物毛发蓬松,二头身小小一团,有时跟不上沃勒,跑太快还会踉跄跌倒,原地变球打滚儿。
沃勒虽不耐烦,却还是会转身张大嘴巴,叼着野兔的同时,用嘴尖儿叼住小狼。
它似乎不太擅长叼小狼,总叼得人家吱哇痛叫,小狼都没抱怨它这个爹,沃勒倒先被烦得脸更黑了。
嗯,像夜一样黑。
阿木古楞蹲在小狼边上,看看小团子,又看看沃勒,忍不住小声问林雪君:“有没有可能,沃勒只是在草原上捡了个小狼,其实根本不是它生的呢?”
“……”林雪君挠头,是个迷。
第180章 好白菜被猪拱了
功劳是要给她的,这是公社各领导、各大员们一起开会决定的。
小狼崽是被沃勒带回来了,带孩子这种事儿超顺畅地就甩给了林雪君。
于是又像去年一样,穿着轻薄的蒙古袍,走到哪儿都要把小狼崽揣在哪儿。
起初它还不习惯在人类的上衣襟怀里,总是吭叽吭叽地叫。
揣了几天就变了,无时无刻都想在林雪君的襟怀里呆着,反倒是她不抱的时候,它开始围着她吭叽要抱抱——太爱撒娇了,比沃勒难带!
于是,第六生产队冬驻地里的人就见林雪君每天揣着个狼崽在怀里,无论她干啥,小东西都好奇地探着脑袋东张西望。
远处瞅着她走过来,如果不是熟悉的人,乍一看还以为这人胸口还长个狗头呢。
…
从外面飞过来的‘低空飞行兵’飞蝗,被阻截在了呼色赫公社的草原上。
这片大草原上有鸡鸭战线,有燕鸥带头的空中战线,有背着喷壶洒药的人类狙击战线。
连张大山的西伯利亚森林猫都会捉几只蝗虫吃,小猫头鹰也有捕猎许多,牛羊驼鹿甚至后山的小母猪遇到撞在嘴边的蝗虫一样来者不拒。
害虫无处可逃,通通受死吧。
去年冬天大家辛苦做的预防工作,没有白费,在春天干旱和虫害来临时,及时地对灾害做了扑杀。
去年冬天林雪君开班授课也同样颇有成效,今年多了几十位学员帮忙给母牛接产,全公社的母牛产犊状况和牛犊存活率都很不错,有的学员在得到强烈的正向反馈后,甚至对顺产的母牛也跃跃欲试,老挥舞着右胳膊,想给母牛帮点小忙。
林雪君这个劳动力得以被释放,无需再像去年守着牛牧场的所有待产母牛一样在她负责的各个牧场间奔波。
一旦确认过她负责接犊的生产队中,学员们足以独立完成接犊任务后,便骑着苏木带着阿木古楞和两只大狗折返第七生产队冬驻地。
进驻地时,恰巧遇到衣秀玉带着社员在草场上一排一排地喷洒烟叶水。知青中最年幼的衣同志,如今也已能独当一面,淡定自若地安排社员干活了。
跟衣秀玉打过招呼,林雪君翻身下马,牵着苏木走回驻地。阿木古楞接了苏木的缰绳,带着去饮马。林雪君行了一路被晒得浑身发软,拐回知青瓦屋倒头就睡。
快到傍晚时,外面传来吆喝声,她才迷迷糊糊地从被窝里爬起来。草原上日夜温差大,白天穿着单衣过草原,一身一身地出汗,到了晚上又冷得必须把棉袄穿上才暖和。
推门走进院子,只见大食堂等处灯光摇摇晃晃地闪,无数道手电筒摇来摆去的仿佛舞台转动不休的迪斯科灯。
牛棚里的巴雅尔瞧见林雪君,哞一声便朝她晃了过来。
林雪君伸手摸了摸牛大姐的头,笑着刚要跟巴雅尔叙两句旧,边上忽然斜插过来两个丑兮兮的巨头。已经冒头的鹿角顶蹭过林雪君的手臂,惹得她惊喜地凑近了撸着摸个不停——她也才离开没多久,小驼鹿的角都长得可以出去打架了!
外面路上又跑过去一队人,林雪君攥着小驼鹿的单枝角,仰头问道:“王建国同志,什么事啊,这么多人?”
“哎,林同志你回来了?”王建国本来正一脸严肃地往大食堂小跑呢,听见林雪君的喊声,当即转了向,走到知青小院门口才答道:“第九生产队过来咱们这儿买土豆来了。”
“来咱们这买土豆?”林雪君吃惊地扬起声音。
“场部那边也没有土豆了,现在全公社就咱们囤的土豆多,哈哈哈,前两天第十生产队刚来买了不少,九生产队就又来了。司务长天天夸你呢,说幸亏去年听你的话,囤了大量的土豆、白菜和肉。”王建国双手搭在院子栅栏上,伸长手臂够到小驼鹿脑袋上另一只角,也喜爱地摸个没完。
这要是在野外看见个这么大体格子的长角驼鹿,肯定掉头就跑。但林雪君院子里的就没事儿了,可以尽情撸,撸到压力全无、身心通泰为止都没问题。
糖豆之前没少从王建国手里讨肉吃,瞧见王建国在院外面站着,立即凑过去趴在栅栏这一边,摇着尾巴仰着头,直拿自己的湿鼻子去顶王建国的手臂。
“夸我呢?没埋怨我鼓动大食堂囤积太多,还得费事儿卖掉就行。”林雪君转手搂过一边的小红马,在对方啃自己头发的前一秒,快狠准地用双手箍住它嘴筒子。
“埋怨?你是不知道啊,土豆咱们去年秋天1毛钱一斤囤的,场部4月就卖到2毛了。咱们生产队厚道,都跟场部供销社的价格一样,2毛一斤,其他生产队都抢着买。今天早上第三生产队还打来电话,请司务长一定给他们生产队多留点呢。
“你知不知道大食堂囤那些土豆,给咱们生产队赚取了多少收益啊?大队长这两天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
王建国拉开院门搂住糖豆,照着它的背部一通猛撸,嫌不过瘾,又蹲下来抱着它揉搓了好半天才松手。
“这么好。”林雪君拍拍小红马的背,推开它过于热情的嘴巴子,一边用背拱它,一边惊喜地反问。
“那当然了,因为大食堂赚的这些钱,咱们明年又能冬储更多肉了,现在冬驻地里的社员们都对明年的生活充满了希望。”王建国笑着拍拍林雪君的肩膀,“司务长天天夸你,说还是你有远见啊。现在他是全公社最喜欢你的人了,我听他夸你都听得耳朵长茧子了。
“晚上过来吃好吃的,让司务长好好犒劳犒劳你。”
“哈哈哈,好哇。”林雪君被他的语气逗得咯咯直笑。
“说真的。”王建国忽然正起面孔,又伸长手臂拍了拍她肩膀,“今年冬天吃得好,多亏了你争取。也幸亏去年新生的牛羊存活率高,大家都记着你的好。
“因为大食堂赚钱了,咱们羊牧场上的羊奶,大队长没有全让供销社收走,留了一些带回冬驻地,专门给孩子们吃。”
王建国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每天早上,吴老师的课堂都发羊奶,一个学生一杯。说真的,我在城市里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儿——”
他想说这是奇迹,是林雪君同志带着第七生产队的大家,一起创作的奇迹。
可又觉得这样的话宣之于口过于肉麻,咀嚼了几次,终于还是没好意思说。但他心中颇多感慨,于是像往常大队长一样,只一下又一下地轻拍林雪君的手臂,以此表达他的情绪。
边上的小红马却无法理解他忽如其来的丰沛情感,见着他一下一下拍打林雪君,拱着脑袋就过来,张嘴就要往他手上咬。
王建国吓得忙缩手,与林雪君对视一眼,两人皆不禁莞尔。
…
傍晚在大食堂吃过饭,回屋准备洗洗睡时,林雪君又接到了公社陈社长的电话。
“草原局局长和盟长都打电话问过我们公社防干旱和防虫害的方法了,要求我们出具落在纸面上的报告,总结一下初春阶段防旱防虫的优秀经验。
“我们开会商量了一下,还是由你亲自来写吧,林雪君同志。”
林雪君握着话筒,听出了陈社长的画外音。
功劳是要给她的,这是公社各领导、各大员们一起开会决定的。
她没有立即回应,只将呼吸声传递,默默体会这片刻的感动。
林雪君不知道是这时代大家真如此受领袖感召,在道德和秩序双管齐下的规范中,如此挺胸抬头地做事做人。还是她真的太过好运,遇到了公正的好领导?
爱出而爱返。
“谢谢陈社长,我会尽快写好。”深吸一口气,她语气听不出情绪,只认真地承诺。
“嗯,是要快一些。蝗灾还没有结束,第一阶段的优秀经验总结非常重要,对后续工作有不同寻常的指导意义。”陈社长似乎听出了她的情绪,但他并没有询问,只放缓了语气,话题仍围绕着工作:“各生产队的工作报告和数据,小刘已经整理好给你送过去了,明天你应该就能收到。加油。”
“我会的。”
挂断电话,林雪君睡前躺在炕上,脑内想的都是这篇文章的结构和逻辑线,连入了梦,也还在遣词造句地找论点,捋脑图……
第二天清晨,林雪君一边洗脸一边仍沉浸在报告论文的阐述中,去屋后山坡上喂猪的衣秀玉忽然跑回来,一脸激动地喊她:
“小梅姐,小梅姐,小母猪下崽了,一大堆!”
林雪君呦呼一声,终于从论文创作中回神,穿着拖鞋就跟衣秀玉往后山跑,拖鞋在土地里跑掉了,踩得一脚泥都顾不上。
冲进猪圈就往挡雨的窝棚里钻,只见穆俊卿帮做的草席子上,已经长得很肥壮的小母猪侧身躺倒着,腹部拱着好多小猪仔,每小只都扭来扭曲地使着劲儿嘬奶。
乍一眼望过去,全是小猪,数都数不过来,衣秀玉用‘一大堆’来形容,还真生动。
“一只,两只,三只……”数到九的时候都没数完。
“十二只!”衣秀玉探着脑袋率先数完,拔高了嗓子抢先道。
“哇……”林雪君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生这么多,还都是自己生的,这头小母猪也太厉害了吧!
因为这几只猪从小就由林雪君她们几个喂大,对她们全无惧意,哪怕有护崽的情绪,只也在她们忽然跑过来的时候做出要站起来的架势,瞧清了人便没再动弹。
林雪君弯腰探身看着小猪崽喝奶,恨不得钻进窝棚里看,“咱们中午给猪妈妈整点好的,补一补。”
“那肯定!我少吃点也不能少了它们娘几个的。”衣秀玉用力点头。
“哈哈哈。”林雪君赞同应声,“是,它们娘几个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是呢是呢。”衣秀玉郑重点头。
“哈哈哈……”林雪君捧腹哈哈笑个不停,深切地体会到了人逢喜事精神爽是种怎样的感受。
正要退出去不打扰小猪崽们吃奶,让开身的瞬间,清晨的阳光打进窝棚,将小猪崽们照得更加分明。
林雪君忽然一歪头,疑惑地“咦?”了一声。
衣秀玉也不由得瞪大眼睛,哎呦哎呦地直叫。
只见正奋力吃奶的小猪中,有几只并不是纯粹的粉白色,它们背上还分布着一条条的深色竖纹。
怎么生的小猪还有花纹呢?
两个姑娘对望一眼,林雪君率先低呼:
“哪只野猪拱了我的小母猪!”
怎么回事!
围栏都把后山区域围住了,不是不会有野兽出入吗?
而且他们驻地有狗有狼的,怎么还让野猪偷了她们粉嫩粉嫩的‘大白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