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知识无国界
“有这样的年轻人,这个国家的未来……”
尼古拉教授不仅采集了许多花草样本,还采了许多豆科植物和水分充足、味道甜美的早熟果子,都是为大白马准备的。
揣着紧张的情绪,尼古拉教授坐在马车上,行驶上和缓的上坡时,他心情七上八下。
心里害怕保定装置中已空无一马,于是不停地搓手指,焦虑且恐惧越过这片凹地。
可他又热切地期望着能看到保定装置中大白马依旧高昂着头,充满生机,于是又不断地抬头张望,希望能快点越过这片凹地。
骑着苏木的林雪君已等不及,一拍苏木肥硕的屁股,呦一声便率先越过了缓坡。
阳光从前方射来,穿透云朵,在林雪君和苏木身上镶嵌了一圈金边,如一位身先士卒的女英雄。
马车木轮轱辘轱辘地响,坐在上面的人颠得屁股疼、浑身的骨头也很酸。
但在两匹大马费力爬坡时,没有人随意动弹,大家生怕自己乱动造成马车摇晃,引发马摔倒等事故。
前方忽然传来林雪君一声呼喝,尼古拉教授心都提上了嗓子眼。
下一刻,大马终于奔过坡顶,将马车也拉拽了过去。视野忽地开阔,阳光照在脸上,所有人都先眯眼适应这边的亮度,然后才迫不及待地向前张望。
下一瞬,尼古拉教授情不自禁地挺直了上身,双手撑着车板,恨不能跳下马车靠双腿朝前奔过去。
只见前方的保定装置里,大白马昂着头,正凝望着远方某处。
风吹过它飘逸的马鬃,使它看起来孤独而骄傲,虽然肉眼可见地瘦了,但它还活着,也依旧神俊。
…
此刻的保定装置边,大白马伤情如何虽还不确定,但它情绪肯定不好。
因为有两个人正站在它身边大吵不休,很扰马。
“之前我们给马断腿吻合复位,从来不开刀。马腿这么细,里面却包含了肌肉、血管、骨骼和神经,随便开刀,一时不察就可能破坏重要的软组织。不仅可能影响马断腿的恢复,还可能影响它的愈后和恢复后的使用,说不定就因此导致原本能恢复的马腿无法恢复,引发马的死亡。所以,开刀肯定不是为了帮助断腿吻合,一定有其他原因!”姜兽医抻着脖子,指着马腿上的包扎,喊得脸红脖子粗。
“你这就武断,说不定开刀就是为了吻合的时候能更好地观察断面情况。我们之前给马接腿总是失败,说不定就是因为没有开刀,不了解断面情况造成的!我觉得林兽医之所以开刀切开断腿处,一定跟吻合断口有关!”周兽医掐着腰,声音高得丝毫不逊色姜兽医。
“你怎么油盐不进?”
“你才冥顽不灵!”
两个人正纠缠不休,一个人忽然从他们身边路过,弯腰去碰马腿。
姜兽医当即急了,转身就道:“唉,不能随便弄——”
他声音戛然而止,这才看出过来的是林雪君,当即找到救星一样,嗨一声问道:“林同志,你来说说,你给马接断肢的时候,为什么要开刀?”
林雪君转头看一眼两位兽医大叔,忍俊不禁道:“我先看看马,两位也歇歇,喝口水。”
两个长辈被她这么一说,都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相互瞥一眼,皆忿忿然闭嘴了。
林雪君先对大白马做了常规体检,外观看起来都没问题,这才在抚摸了它一会儿后拆开绑带查看伤口。
刀口和断骨附近的肿胀已经消了,虽然内部筋肉骨头还没长好,但从外观上已经看不出曾经断过了。刀口被阿木古楞照顾得很好,一点发炎和感染的症状都没有,皮肉长得特别好。
在阿木古楞兴奋地跑过来时,林雪君当即喊他帮忙。洗手消毒后,便使用工具现场给大白马拆线。
因为刀口非常小,她缝针数并不多,三两下就拆好了。
这期间阿木古楞一直在边上盯着,不让大白马的脚着地受力。但因为拆了夹板,它关节不受限制了,还是趁机活动了半天。
涂抹消毒去炎症药物的时候,林雪君让大白马多活动了一会儿,才蹲在边上看阿木古楞重新给大白马上内外夹板。
这个过程中,两位兽医都忍住没有插言发问。
已经赶过来的尼古拉教授等也没打扰,直到夹板上好,尼古拉教授才走到跟前给它喂食。
这么多天不见,大白马居然还记得他。对他伸过来的手没有任何躲闪动作,十分信任地低头吃起食物。
尼古拉教授喜欢得露出内敛而慈祥的笑容,另一个没有抓草的手在大白马头上、脖子上摸个不停。
掌心感觉到皮肤下消瘦下去的手感,又忍不住心疼。
林雪君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草,这才看到憋得好难受的姜兽医和周兽医,笑着道:“姜兽医和周兽医怎么赶来了?”
姜兽医笑着道了句来看看断腿的大白马,然后便迫不及待地指着自己捧在手里的本子和笔道:“所以到底为什么开刀?”
两个人太专注于大白马,甚至没看到后面跟欧格德阿爸聊天的陈社长等人。
“一点不想跟我聊天啊。”林雪君忍不住朝着他们笑了笑,才解答:“开刀是为了观察一下断口破碎程度——”
“你看我说什么了!”周兽医当即转头朝姜兽医喝问。
“你别打断林兽医的话,让林兽医讲完!”姜兽医不悦地瞪人。
林雪君忍俊不禁,一手撑着保定支架,一手给自己扇风,“如果有其他碎骨,就要全都取出来,不然它会影响断口恢复速度,还可能引发断腿炎症。虽然未必会直接导致断腿康复失败,但伤马被限制行动,多一天都是多一分重大风险,所以要想办法提升这个速度——清理断骨处伤口内部,是个办法。
“当然,要做到这一点,必须确定非常了解马腿构造,在开刀前就要对伤口内部情况有一定的预知,确定能把这个开刀手术做好。不然冒着感染之类的风险开刀,就得不偿失了。
“再一个就是,刀口必须要小,清理掉创口内部的碎骨渣,确定肌肉没有撕裂伤、没有大量失血等其他状况之后,要做好创口修复和缝合。伤口越小,对软组织的破坏就越小,恢复也就越好。
“所以开刀其实是为了内部清创,但虽然不是吻合断口的必要条件,但对断口吻合也有好处。”
在没有其他手段了解伤口内部情况的时候,开刀拓展术野,直接观察,也是个办法。
姜兽医和周兽医两个人思索了半天,互望一会儿,终于不再争辩了。
三个人围到一起,也有聊不完的工作,林雪君又就手术和治疗过程中的所有细节跟两位兽医前辈做了许多探讨。他们也跟她分享了许多这段时间在各自工作中遇到的各式各样病例。
远处尼古拉教授等人已经和欧格德阿爸等人围坐着喝起奶茶,因为凳子马扎不够,男士们除了尼古拉教授外,都席地坐在柔软的草坪上。
望了会儿林雪君三人,伊万小声对安娜道:“林同志不止要带着我们科考草原,还要带着其他人科考兽医工作。”
“如果文学方面有科考,林同志也可以。”安娜如今已爱上了呼伦贝尔大草原醇香的奶茶,一边嚼牛肉干一边喝那就更快乐了。
“有这样的年轻人,这个国家的未来不会很差。”
大家奶茶喝得半饱了,大白马边的兽医工作座谈会终于结束。
姜兽医二人终于瞧见了其他人,于是赶过来与陈社长等人打招呼。
在跟尼古拉教授等人对话时,曾经为了读懂苏联动物医学书籍而去海拉尔专门学过一段时间俄语的周兽医没用翻译,直接开口讲了几句。
“……”索菲亚。
说‘这里每个人都会讲俄语!’这句话,她早已说腻了!
…
漫长的科考工作终有结束时,走过呼色赫公社所属草原,仔细研究过第七生产队的所有抗灾工作后,尼古拉教授等人终于要踏上归途了。
折返第七生产队冬驻地时,他们的心情放松许多,沿途绕行额尔古纳湿地,费力爬上忽然鼓起的草原山峰,站在与鹰同视野的高处向下眺望湖泊、弯曲的河流和因水分不同而颜色深浅渐变的湿地草原,所有人都觉得灵魂受到了震撼。
再见过世面的人,也会被瑰丽的自然景观征服。
风吹过身体,好几个人不由自主展开手臂,感受到风轻轻托举手臂,产生仿佛只要跃起便能乘风飞翔的错觉。
可只要闭上眼,在神游中就着这风,飞翔的体验成了真。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风景。”伊万站在山风边缘,不断地深呼吸,不时高声呼叫。整个心胸被打开,他的郁结、他的烦恼都被征服,整个人都像心胸一样被打开了。
闭上眼,听到衣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草原上的风真大,正好飞翔。
…
回到第七生产队冬驻地时,坐在马车上和马上的人,远远便见到驻地门柱边平地拔起了一个庇荫的亭子。
纯木的质地,虽然很简陋,没有雕梁也没有飞檐,但却十分朴拙有趣。
而且坐在亭子里,即可以远眺茫茫草原,也可以仰视绿意葱葱的山林。
人们坐在亭子里吹吹风,聊聊天,或许就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真是个很不错的小聚落,充满了人情味,和朴实生活中生发的浪漫诗意。
忽然出现的小亭子,大概也是这个国家日新月异进步的一个小小缩影吧。
分别时,林雪君送了尼古拉教授一个木编的背篓,是她跟穆俊卿学着做的,背在背上像书包一样轻便,又像箱子一样结实耐用。可以用来盛装老教授这一路采集的各种样本,以及获赠的来自中国人善意的礼物。
背着满载的行囊,揣着记满了文字的笔记本,尼古拉教授坐上回程的列车时,脑海里仍在回想林雪君不时冒出来的话:
“如果没有构建很好的监测系统,最早发现旱情、虫情的,一定是农民和牧民。春江水暖,鸭先知,我们的人民才是站在第一线的专家。”
“多用机械,多发明机械,但要有战胜一切灾难的决心,就也要看见机械所不能及的地方。”
“草原的治理是涵盖多种科学的,对虫子的研究,对植物的研究,对气候、土地的研究等都需要更深入……”
那孩子很年轻,但好像有超越这个时代的思维与视野,是即便强大的苏联也没有的富有智慧和知识的年青一代。
她观察草原的许多逻辑,甚至比他这个教授还清晰。他记得她曾将许多科学归纳为‘生物’‘地理’等专门项,并对它们都有一个非常宏大的延展框架,这真了不起……如果按照她的分类逻辑去培养人才,国家一定能组建出更多更专业更强大的人才队伍。
揣着许多许多意料之外的收获,尼古拉教授回到故土,等不及休息,他第一时间召集相关同事,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讨论。
…
在尼古拉教授回国半个月后,林雪君收到了来自满洲里陆路口岸的一个好大的包裹——是来自老教授的礼物,以感谢她在科考团考察学习的路上,给他们带来了别开生面的体验。
文字内容仅一张小纸条,真是低沉内敛的民族,表达甚至凑不齐一张信纸。
拆开包裹的瞬间,林雪君的胸腔渐渐火热起来。
她手指拨弄过木板钉成的箱子里的东西,脸上幸福且感动的笑容渐渐变大。
知识是无国界的。
看起来严肃的白发老教授,送了她一整箱他在苏联为她搜集的兽医、畜牧等方面的俄文书籍——
满满一箱的知识!
这里面一定有许多当下最即时的关于全球牧业和兽医状况的记录。她之前不过是个动物医学研究生,畜牧相关的知识还全是选修学到的……在这些书籍里,一定有她也没学过的知识。
够她看好久啊……
捧起一本书,林雪君又忍不住想,等看完后把这些书都邮寄给杜川生教授,他一定也会像她一样兴奋。
而且杜教授能比她更好、更容易地将这些知识传递向全国,光想想便觉血液沸腾。
没有什么比共同热爱的知识的传递,更令人激动的了。
在这个各方面都匮乏的时代,能拥有这么一箱子知识宝库,真是太棒了。
第200章 留名不在千古
它被人民安置在方寸之间,无需扫尘,时时记挂。
夏季的风里带着燥热,席卷了整片草原。
对于一些人来说,干旱的冬天和春天好像只一眨眼就过去了。亲历这一切的人却在夏天每一个有雨的午后,感激大自然。
苏联科考团离开半个多月,草原上又恢复了平静,一切好像都比照旧年,似乎没发生什么变化。
盟草原局的同志们照旧围绕着草和以草为生的生态忙碌着,呼色赫公社也如往常一般在承上启下的夏天,总结春季接羔接犊的收成和农田种子的播撒,规划秋季农田的收割和从秋天就开始筹备的冬储工作。
可在更上层的圈子里,一些事的发生就像一颗石子投进湖泊,看似只砸出一个小小的水洼,实际上涟漪正无限地向外蔓延。
小事的态势会扩大,就像水面上一个微小的波纹可能惊动整片静湖。
尼古拉教授在科考结束后,带着自己的团队,就来中国之行收获的所有数据和观察都写成了文章。这些文章在苏联国内刊登的同时,也以沟通汇报的形式,被传播向内蒙促成此次科考的领导。
领导接收到苏联科考团的大量反馈报告后,又要向上汇报自己促成的此次科考活动的正向效果。
因为尼古拉教授在多篇文章中提及了林雪君的观点,和由林雪君转述的中国专家们的结论,以及以林雪君为代表的一部分基层牧民、社员等一线人员的智慧,所以在许多层级汇报中,她的名字都在悄悄地被重复。
在首都的杜川生感觉到了这种变化,因为层级汇报的过程中,他作为首都农大重要的专家教授,是很靠后的审查、分析这些文章和汇报报告的环节。
在这些文章和汇报中,他读到了林雪君的名字——这一回,杜川生从传播林雪君的那个人,变成了接收到林雪君信息的人。
她从不依靠某一位靠山,她一直最依仗的就是自己的能力。
杜川生觉得,林雪君似乎在为未来‘遍地开花’筹备花蕾——也许她本人都未必看得到前方人生路正谋划一场盛放,但那的确正在悄悄发生着。
7月底一个阳光和煦的上午,呼伦贝尔盟盟长付和平刚挂断一个重要电话。
身体靠近椅背,他手指搓着桌上的大茶缸子,好半天没有饮上一口。
静坐沉思了二十多分钟后,他终于想透了许多事,不少逻辑在脑内都有了清晰的框架。事与事,人与人全连上了线。
付和平翻了翻桌上的电话号码簿,找到一个号码后,拿起话筒,慢条斯理地拨号,听着嘟声等待对面接通。
“喂。”嘟了3声,对面便响起低沉平和的男音。
“陈宁远社长,这里是盟办公厅,我是付和平。”
“盟长,您好。”陈社长的音调当即提高了一个度,只通过声音仿佛便能看到他在电话对面坐直身体,提了提气。
关心了几句呼色赫公社的工作后,付和平便直截了当阐述自己亲自打电话过来的目的:
“这次苏联科考团与国内相关部门的后续沟通中,尼古拉教授多次提及你们社的一位小同志。”
“林雪君?”陈社长不做第二人猜想。
“是的。你了解这个过程的,到最后不止我,连其他盟区部门也都注意到了林雪君这个人。
“小陈,国家正是大发展的阶段,上面领导的意思是,有能力的人才一定要破格提拔。
“我们要让有用的、能干的同志转起来,活跃起来。要发挥他们的作用,让他们参与进各种事情、各种工作。
“不要因为他们年轻,就把他们排出重要的工作中。
“还有,要让人民看到他们,让荣誉感成为他们变得更优秀的动力。”
“嗯,我听着呢,盟长。”陈社长听着听着,不由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在抗灾的工作中,处处可见她的影子。如此积极工作,又得到各个工作环节的认可,是一件很大的功劳。
“我们要为她的人生书写出这一笔,不能沉默,不能一笔带过。要表彰,要张扬。让我们的同志们知道,不要怕优秀,更不能害怕胜利。”付和平一边讲话,一边用手指敲击桌面。
许多工作他不需要一条条地告诉陈社长具体怎么做,做什么,只要把意思传达到,他相信下面的人会知道如何落实。
“嗯嗯。”陈社长唔唔应声,显然一边听一边在思索。
“其他我不管,只一件事,在年底优秀劳动者去首府呼和浩特受表彰的名单里,我要见到林雪君的名字。关于她的优秀事迹,一件都不能少。”
“太好了,谢谢盟长。”这意思就是,只要提交林雪君提优的申请,盟里一定给通过!
“你谢什么,这是必须做的工作。现在她已经不止是你们呼色赫公社的一位同志了,她还是咱们呼伦贝尔盟的同志,是咱们内蒙古自治区的同志,你明白吗?”付和平忍俊不禁,这位陈社长像林雪君的家长似的,这么高兴。
“明白。”陈社长的回答掷地有声,情绪很是昂扬。
在被看见后,优秀的人,会成为标杆。
在倡导优秀的人眼里,这标杆还是个口碑,是个宣传的落点。
陈宁远明白,反正无论如何,这都太好了!
……
呼伦贝尔处在中国东北方,虽然夏短冬长,但往往不缺雨水,草场丰茂而肥沃。
同属内蒙,呼伦贝尔最北到首府呼和浩特差不多2600公里,几乎等于北京到海口。
因为更靠近大西北,呼和浩特相对干燥少雨,也因为纬度靠近北京而气候温暖许多。
炎热的夏季,呼和浩特市内《内蒙日报》报社社长办公室里,社长严志祥正焦急地等待着。
人们拿到一本书,只觉得很简单,交过钱,接过来就得到了。
对于出版人来说,却并非如此。
书的尺寸要确定,得考虑方便人们阅读、随身携带等许多属性,但还要保证图片和文字的承载量,总要反反复复地计算和选择。
纸张要看,不同纸张的厚度,从一张纸上也许看不出太大的差异,但拼组成几十页,它的差距就会变得非常大了。纸张的颜色、质地、不透明度都要考虑,这个时代大多数书籍的纸张都很薄,有时不需要迎着光,都能看到背面的字。对于一些纯文字的内容也许并不影响阅读,比如《赤脚医生》《赤脚兽医手册》等书籍,都用的薄到透亮的纸。但要做有图,彩色的书籍,就不能选用过薄的纸,可哪怕厚一点,都是巨大的成本。想要选到合适的纸张,只能一趟趟地下场,一次次地跟印刷工人们做试验,不断地尝试,不断地重新做决策……
对于严志祥来说,重重困难并非毫无预计,但当真的去一个个地克服时,真觉得像西天取经一样。
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想做’是很容易的,真正执行到位,才知过程中的繁琐与艰辛。
半个月前,他已经拿到样书了,但在厂房里印刷几百本出来,颜色、纸张等是否能与样书一样,仍是未知数。
走廊里忽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那声音很沉重,急促。
严志祥霍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脚尖一旋,人已绕桌朝门口而去。
敲门声和开门的动作几乎同时发生,严志祥和门外的秦佩生对上面孔,他们不约而同地深吸气。
秦佩生让开一步,使严社长能看到后面被员工放在地上的一个又一个大箱子:
“书印好了,我做过检查,好的。”
“我看看。”严社长二话不说绕过秦佩生,蹲身从箱子里随机抽出一本书——为了节省彩墨,封面没有任何实际作用,只用作卖书时吸引用户的宣传展示。是以书虽然是彩色的,封面却是黑白的,顶头大大几个字:《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
目光下滑,大书名下面小字是出版社落款,和其他署名:
主编:严志祥林雪君秦佩生
绘图:阿木古楞
文字:林雪君
小小几行字,背后到底蕴含着多少心血,多少汗水。
手指轻轻抚摸过黑亮的印刷字,严志祥仿佛回到了第一次拿到自己参与刊印的报纸时的心情。这行做了几十年了,原来初心的记忆仍在。
油墨和纸的香气扑面,他深吸一口,手指轻轻捻起封面。
活灵活现的植物手绘在绘制和印刷的过程中损失了许多丰富色彩,原本油绿的颜色落在印刷过后的书籍上显得黯淡了。
但它仍如此逼真,叶子的形状,叶脉的分布规律,叶的厚度,叶缘的特征,茎的形状,种子……
图片无法呈现的,文字还有补充和强调,帮助阅读者分辨。
“看得出来,这是紫苏!这是益母草……”严志祥兴奋地抬起头,轻轻翻过好几页,印刷质量都很好。完全达到了他的要求。
“厂长说,他亲自盯生产线,这几天几乎没怎么睡。每一册书入箱前,他都翻看检查过了。”秦佩生笑道:“全国人民看到的这本书,都是先被厂长翻用过的。”
“哈哈,老佟用心了。”严志祥终于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
原本想说留几本在办公室里,权做纪念,毕竟也是他们的作品。
可一转念,他还是决定将所有书都送去各地新华书店售卖,自己只留试印刷时的样册。
几百册好像不多,实际上已经是他们能争取到的最多册数了。可真要分卖到各地,它的数量必定远远不够——国内医药资源严重贫瘠,太多农村、牧区、山区人别说用药了,连看病都做不到,这说的可不止是兽医环境,也包括人类就医环境。
有这样看图便可采药、配药的书,哪里都有用。那么多公社,那么多生产队,就算每个生产队只一册,也是供不应求。
这样一本册子放在他的办公室里,不过寄托了他一些无用的情绪。送去农村,却可能成为救人的宝书。
都运走吧,到需要它们的地方去。
……
黑龙江讷(ne)河县下一个靠山生产队的小农场里,仅有的6户人家日夜劳作耕种着一大片稻田。
最北边的一座小土坯房里仅两个屋,住着一家四口人。16岁的李善贵从出生起就跟父母同睡在这个大炕上,后来妹妹出生,弟弟出生,大炕越来越挤。
母亲总说等土坯房扩建了,就能让他们兄妹三个宽敞宽敞。
可日子虽然正渐渐转好,生产队却始终没能攒够钱给大家的屋院做扩建。父亲说等他们攒够了钱,可以搞宴席请生产队的同志来帮忙建屋,但距离那一天好像总是遥遥无期。
白天各种声音嘈杂,一些细小的声音会被隐藏。到了夜里万籁俱寂时,那些白天不注意的声音就变得格外刺耳。
母亲总是咳,已经很多年了,气温稍微变化一点,空气变得干燥了,都会让母亲日夜不停地咳。她总是睡不好,第二天又要熬着去地里干活,长久地折磨让她比同龄人更快地佝偻和苍老了。
担心影响孩子们睡觉,她每次要咳时都会捂住嘴巴,或把脸埋在被子里。
夏天热,她裹进自己猛咳一阵,再从被子里钻出来时一身的汗遇到被子外凉一些的空气,于是又是新一阵咳。
黑暗中父亲的剪影伸出手,轻拍母亲的背,小声说:“过几天去场部卫生站看看吧,买点药给你喝。”
“不用,咳一阵就好了。”母亲声音哑哑的,喘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
“老说咳咳就好,这都多少年了。不看看不行。”父亲压抑着担忧,迅速反驳。
“没事儿,明天嚼点烟叶子就好了。前阵子生产队里的烟叶都收上去做药剂了,现在又有了,我去跟大队长换一点就成。”长长的一句话,被母亲说的支离破碎。
“你就是舍不得看病。”
“老毛病了,有啥好看的。去卫生站看病要5分钱,买药也得花钱。那些药一买就得好几副,一吃几星期几个月的,什么人家喝得起啊。咳又不会死人的,不是什么大事儿。咱们要是有钱了,就先请老张他们吃饭,一起把南墙砸了,后面再搭一个屋子,炕还连着灶,省柴火,到时候大贵他们睡南屋去,我晚上咳嗽就不会影响他们睡觉了。有时候干大活,你也过去,能睡个囫囵觉。”
夜很黑,父母刻意压低了讲话声,怕吵到孩子们睡觉。
弟弟妹妹呼吸均匀,显然早已经睡熟了。
李善贵悄悄把跟弟弟共用的被子拉起来,蒙住脸,偷偷的抽泣。
第二天早上,李善贵睁眼时,粥香已经弥漫在整个土屋里了。母亲睡得最晚,却起得最早。无论前一天晚上她咳得多厉害,睡得多坏,面对孩子们时总是笑盈盈的,即便那张黑瘦的脸笑起来时依旧写满了‘苦’字。
李善贵用冷水洗了两遍脸才将脸搓得跟肿肿的眼睛一样红,母亲看到他便没瞧出他哭过,只念叨“洗脸干嘛用那么大力气,快搓破皮了。”
李善贵埋头喝粥,快速吃完饭后他刷了自己的碗便取了自己挂在墙上的弓和箭,转身往外跑。
“又背弓箭干嘛?去课堂上学写字去,不许上山——”父亲转头呼喝,却只看到李善贵奔出屋的背影。
跑出土坯房,李善贵背上弓箭便往山上跑。
他要多打一些野兔山鸡,卖去供销社,攒钱给母亲看病。
“大贵子!”
身后忽然一声呼喝,李善贵回头,便见大队长带着5个猎手背着好几个箩筐顺另一条道往山上走。
“你也上山?过来跟我们一起走。”大队长朝他招呼。
人多容易惊走动物,李善贵不想过去。
“今天大家上山不止打猎,还采草药。你不是识字嘛,过来帮着看看这些书上的文字注解,咱们一边打猎一边采药。”大队长见他要跑,再次喊道。
李善贵怔住,‘采药’两个字吸引了他全副注意力,不知不觉间便朝着大队长几人走了过去。
接过大队长递过来的方方正正的厚实新书册,他盯住封皮上的字,耳边响起大队长的声音:
“场部买了一批这个书,各个生产队都发了。看图也能采,咱们生产队认字的人少,可以对着图上山去找找,正碰上你了,路上遇到不认识的字,你来给我们读读。”
李善贵轻轻翻动书页,目光立即被上面彩色的图画吸引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书,这么多画,这么多色彩。翻书的动作不由得变小心,翻到第三页时,他手顿住,只见上面画着一丛野草般的小团灌木,和它红色的花球,以及一些解释的字句:
【麻黄,可用治风寒痹症、阴疽、痰核等症。可入肺经,宣降肺气,止咳平喘。配方1……】
他的呼吸逐渐变急促,这种植物他在后山上看见过,很多,不要钱的!
抬起头,他尚带着稚气的眼睛氤氲些许雾气,望向大队长时,惹得大队长开口要再说的话都止住了。
几分钟内,李善贵快速地翻阅过书籍,之后快速跑回家,背上仓房里最大的箩筐才又追上大队长等人。
大队长望了望大步走在身侧的半大小子,隐约揣摩到李善贵看到《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时眼中转瞬即逝的情绪——那大概是从不被命运眷顾的孩子,忽然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委屈和感动吧。
…
能将具化为各种物资的幸福运往祖国各地的火车,载上一箱又一箱的《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先后到达它们的目的地。
许多公社十几册十几册地购买,并在书册被送到各生产队后,开始在供销社大量收中药。中医卫生员和中医兽医员负责做草药鉴别,只要确认是草药,都买。
“这样一来,一直以来药品紧缺的问题,应该就会缓解了吧……”这样的声音,以不同的方言,被不同地区的许多人不约而同地说出。
同样的感叹,寄托着同样的期许。
主编严志祥并不需要留存一本书摆在自己的书架上,作为自己这几个月付出的纪念物。
他的名字已被祖国大地上无数同胞,以不同的腔调念诵——它被人民安置在方寸之间,无需扫尘,时时记挂。
“这些文字都是这位叫林雪君的同志写的,她是位兽医……”
“就是这个严社长他们和懂草药的林同志一起策划了这本书,太好的一本书,太好了……”
第201章 《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
【这更彰显你品格之高洁、追求之不俗……】
在林雪君不知道的地方,一些事情正慢慢发酵,在酝酿不得了的变化。
可她在第七生产队的生活,却一如既往,尚未感知到变化在缓慢走来。工作照旧,吃喝照旧,撸狗骑驼鹿也照旧。
驼鹿长到3岁才性成熟,但姐弟俩的长相已经开始发生变化。姐姐不长角,正面看像牛,侧面看像长嘴巴子的棕马,远处乍一看像驴,身形倒是像鹿的。
弟弟头顶的角虽然只是单枝,还没长成后期最威风的扇形大角,但已显得威风凛凛。最近它还学会了磨角,每次路过一棵粗壮的大树,都要歪着脑袋咔嚓咔嚓地摩擦长角的尖端。原本圆润的鹿角越来越锋利,有时它从驻地穿过,忽然遇到人被吓一跳的时候便会低头做攻击状,总吓得人落荒而逃——这家伙体格壮力气大,没有角的时候被它冲撞一下都能被怼烂五脏六腑。如今角跟匕首似的,还不得把人顶得肠穿肚烂?
幸亏两只驼鹿虽然看着又高又凶,但自小在驻地长大,跟人相处惯了,往人身边凑往往不是为了顶人,而是撒娇讨食,是以从来也没出过什么危险的事。
但林雪君还是很担心它们会误伤社员,在瞧见屋后墙壁上被驼鹿弟弟用角磨出的坑壑以后,她终于决定给它降低一下杀伤力。
一把从河里捞上来的水草送到它面前,这个世界就算天崩地裂都跟它无关了。
林雪君拿着矬子咔嚓咔嚓在它头上动土,它一点反抗的意识都没有,只在她影响它嚼水草时才嫌弃地转头想避开她,或者用脖子把她挤开,以此暗示没有距离感的人类站远点,别耽误鹿吃草。
等水草吃完时,林雪君已将它辛苦磨了一个夏天的角都磨回钝角。原本看起来吓人的大家伙,居然又显得憨厚了。
“下次再看到你拿屋墙磨角,可就要揍你了。”再让它磨下去,墙都要漏了。
林雪君拍拍它的屁股,示意它快跟着大姐头巴雅尔上山。
驼鹿姐姐现在越来越稳重了,驼鹿弟弟却正相反。它仿佛刚进入猫厌狗嫌的年纪般,出门前非要在林雪君身边拱蹭一会儿,大角硌得林雪君哪哪都疼。它还支棱着不大一点的尾巴在院子里跑跳,这么大个家伙,真怕它踩到小鸡或者撞翻院栅栏。
幸而有大鹅够威猛,扑腾着翅膀连扇带咬地追在驼鹿弟弟屁股后面,在它小尾巴上揪着拧了好几下,才将大驼鹿痛得哞哞着跑出院门。
轰走丑兮兮的大家伙,大白鹅收起翅膀,又恢复了昂着头闲庭信步的优雅模样,摇摆着身体晃向院子里的小沟渠,一边喝水,一边在阳光下梳理自己白得晃眼的羽毛。
事了拂衣去,留下功与名。
林雪君靠着墙看鹅洗澡,居然看了十几分钟。
屋檐下小凉风吹着,空气中弥漫着山林草原特有的自然气息,大鹅和鸭鸭在院子里的小浅沟戏水,古人诗词中描绘的归隐生活,也不过如此吧。
……
海拉尔市新华书店。
新一批书籍送到,马车上一箱一箱的书被搬进仓库,管理员清点过书籍后,先抽出部分书籍上架。
一沓一沓的书被他送到销售员怀里,在他的指示下,这些书被摆上相应的柜台。
在《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还抱在销售员怀里,没摆上书架时,来逛书店的桑都尔公社采购员李秀芳就瞧中了这本书:
“我能看一眼吗?”
销售员便先递了一本给她,李秀芳翻开看了两眼,就发现自己居然能通过一本书上的图片,认出野草和中草药的区别!
往常他们见到的草药,都是炮制好的样子,它们‘生前’长什么样根本不知道,那些根茎类的草药土上的茎叶长什么样更没一点概念。
可对照着图片一看,才发现这不就是后山常长在树下、河边等处的不知名植物吗?
身边随手就能摘到,哪还需要花钱去买呢——更何况好中药常常想买都买不到。
快速翻看到最后,发现这本书不仅画出了中草药的样子,还标注了在哪里常见,比较容易采到。以及简单的炮制方法,和最常用的药方。
这书简直是出到大家心里来了,怎么她想知道什么,书上都有啊!
准备掏钱买一本,李秀芳脑内有个念头忽然一闪,转身便往书店外跑。
“哎,同志,书。”销售员看着她不付款就想跑,忙高声喊。
“哦哦。”李秀芳这才想起将书还给销售员。
跑出书店,她立即拐去供销社打电话,桑都尔公社的接线员才喂了一声,李秀芳就迫不及待地道:“找社长,或者副社长,快点。”
1分钟后,副社长接过电话,问道:“小李,什么事啊这么急?”
“刘副社长,我在书店看到个教人采中药的书,我这种韭菜长在野地里就认不出来的人,都能拿着这本书去山上和草甸子里采草药!
“咱们那儿多好啊,林场里全是草药,调动大家都去采,不仅咱们自己缺草药的问题能解决,说不定还能开源呢。
“而且这书是根据地形为目来编的,你上山采药,就只看它的山林篇。你到草原上采药,就看它的草原篇,简直太好用了……”
李秀芳越说越激动:
“咱们盟可不是每个公社都处在森林边上,西边是巴尔图原始森林,东边是大兴安岭森林,下面是兴安盟的林场……我看了,书里写的好多草药都在森林里。”
“真的吗?那你多买些书回来,咱们各个生产队都发一发。”副队长立即开口道。
“我就是这个意思,咱们14个生产队,你看,买多少册呢?”李秀芳问道,她们公社距离海拉尔远,来一趟不容易,每次过来都会带很多钱,买很多物资。她钱倒是带够了,但书都不便宜,买多少呢?
现在全国都在扫盲,人人都知道知识的重要性,他们生产队现在认字的人也多了许多,新长起来的年轻人都读书,比老一辈厉害呢。
“……”副队长沉吟半晌,才对李秀芳道:“你跟拖拉机手白同志一起商量下这次采购的情况,车上要是装得下,书又的确好,就买15本,一个生产队一本,咱们卫生站也留一本。”
“行!”李秀芳应了声便挂断电话,交过钱出了门,喊上从供销社走出来的白同志便往书店走。
俩人正商量着,忽然见刚才还没太多人的书店里,不过隔了半个多小时,居然都开始有人排队付账了。
站在柜台前的同志交过钱后,1个销售员连着交钱的同志的同伴直接拐去后面仓库,清点了书装进大布兜里。等他们从仓库里出来时,一人手里一大兜。
李秀芳走进书店,凑眼一看,大家手里捧着的书里居然都有《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
“哎,同志,刚才那个买了好几兜子书的人,买的是啥书啊?”她心中有感,忙问销售员。
“《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今天才到货的新书,呐,这几位要买的都是这个书。”销售员一边用算盘算账,一边指了指面前排队的同志,这些人要买的书里,都有这一本。
人民现在能吃饱了,想要的就不止是凑合着能活就行,下一步可不就想要健康了嘛。
在医疗资源紧缺的环境里,有没有中药吃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有这样的书,好卖也合理的嘛。
“哎呦!”李秀芳看着排队的同志们一兜子一兜子地买书,当即着了急,一个大步跨到队尾,忙先排上队。
探头往前看,心里这个焦躁啊,万一都被别人买走了怎么办?明明她来的时候这书还没摆上架呢,早知道就不给副社长打电话,直接先买上了!
渐渐的,书店上了个非常有用的新书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好多来海拉尔采购的其他公社同志都如李秀芳一样尝试申请大批量的购买此书,连供销社的付费电话前都排上了队。
李秀芳总算买到了书,等她心满意足出门时,书店里排的队伍丝毫没见短。瞧见排在后面的同志那翘首以盼、焦躁不安的模样,她抱着书,开心得像个抢到玩具的孩子。
《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到书店的第一天,便销售殆尽。
无数电话打到新华书店,希望书店能再进一些这个书,还有的直说明天要来送钱,订购十几册。
海拉尔新华书店的店长同志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即往出版社打电话。电话另一头的接线员表现格外焦头烂额,聊了几句才知道,不止海拉尔市新华书店有这样的需求,这几天他们出版社的电话都要被各地书店给打爆了。
现在这本书正在筹划再版,正在商量印刷册数等问题。
还有好多南方地区的书店希望出版社能开始筹划这本书的升级版,多列入一些南方多见的草药,这样南方的人民也能将漫山遍野不知名的草药采集利用起来,一旦大家药材充足了,说不定以后南药可以北调,北药可以南调,那不是更好了嘛。
海拉尔新华书店店长同志可顾及不到这些事,他只关心他们这边的需求量能不能在再版后得到满足,再版印刷到底什么时候能投放市场。
“在推进了,在搞了,同志,别催了别催了……”
《内蒙日报》报社社长办公室里,严志祥连接了十几个电话后,整个人都是懵的。
这几天他就像在做梦,做《内蒙日报》这么大名气的好报纸,按理说他应该已经能对许多事处变不惊了,可《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的卖座还是令他回不过神来。
本来还担心这份投入的效果,怎么也想不到,这效果哪里是‘担心’啊,根本是‘惊心’嘛。不止惊心,还动魄呢!
他正坐在椅子上激动地不知所措,电话再次响起。
这次打来的不是出版社,也不是托人找到他想买书的各路人马,而是内蒙农业部的朋友。
“老严,书上市一周了,虽然呼伦贝尔等远的地方才拿到书,但咱们呼市周边已经有许多拿着书进行过采药实践工作的生产队了。我这边拿到的数据,好多生产队的中草药库存量增加比例,达到了300%,这个数值还在增加。”倒不是大家真的几天内就采到了多大的数量,而是之前库存量的确太少了,“内部都在说,今年出版业的优秀贡献表彰,可能要落在这本书上。”
“这书才刚上市……”严志祥不敢置信地嘀咕。
“之前的《赤脚兽医》《赤脚医生》《种植要术》等书都是对全民有益的、推广率极高的出版物。老严!”
“怎么?”
“这是造福群众的好事,我之前不知道你这几个月在忙这个,不然我也会加入进来的。”
“这是呼伦贝尔盟一位小同志提出的,我只是有机会接触到了这个信息,推了她一把而已。”严志祥手搓着桌面,心情激荡。
“林雪君同志,我知道的。之前抗灾工作干得好,也有她。前阵子我国接待苏联来的科考团,她也得到了表扬。这一年里,我老听到这个名字。”
“是的。之前我也担心它是否能达到我们预期的效果,大家用着好不好,对着图认不认得出……我也怕只是个美好的愿望,结果真的书拿到群众手里,万一并不能对着图画在漫山遍野的绿色里找到相应的草药,那就……”
“有用的。老严,你比我有格局,这事儿上,我们这帮老朋友都佩服你。”
“……”直到电话挂断许久,严志祥仍觉皮肤发麻。
拿起电话,他当即便想与林雪君对话。手指头插进拨号圈儿里了,才想起来她在呼盟,自己办公室这电话打不过去。
真是激动得头都昏了。
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转了几圈儿,他又折到办公桌前,抽出信纸,提笔便写:
【林同志:
我们策划的这场仗,才打了一周便告捷。是大获全胜,我想要谦虚地描述至今得到的反馈,却不能够。这实在是一个好点子,再回想当初从你的投稿信件中,读到你说希望出版这样一册书时的心情,真觉不可思议。
过去的几个月里,屡次在工作中觉辛苦奔波,如今再看全不值一提了。
你和阿木古楞同志的稿费,3天前已邮出,不知你是否已收到。最近两天我整日接电话,各地夸奖之词不多赘述,信中我只记一些大家的意见罢。说是意见,其实是期盼。群众从书中受益,希望我们这书能做得更好、更详实……】
当天下午,严志祥仅隔3天便又给林雪君寄出了第二封信。因觉寄件一回不易,他又在邮包里装了许多物资。
送往呼色赫的信件还不止这一封,首都看到《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书籍的父母亲人,也立即写信肯定了小梅的这一项工作:
【……这样的书、这类文章,都可多写,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知识的传播,正是当下国家最需要的。小梅学以致用,又结合了自己在一线的经验,将所学知识变得更丰富、更深入。像在血管中输入血液,将有益的内容传递向祖国每一处毛细血管、肢体的每个末梢……小梅正变得越来越好,你爷爷说,将来,也许你会变成林家最优秀的一员。你知道的,你爷爷对自己做过的事多么自得,现在他要为你骄傲,连自己的得意也放下了……】
因为学校买进了一大批此书而也拿到一册的杜川生教授,没想到自己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得到自己小友林雪君筹划、主编、参与撰写的这本书。
第一次,学校的反应快过了他。
翻阅书籍时,杜川生忍不住一直感叹,她才那么年轻,再过几十年,她的成就得是什么样子呢?
小友出成绩,杜川生也颇觉荣耀,忍不住立即草书一封信,与她分享了自己近期工作、烦恼的同时,他不惜笔墨,大肆夸赞了《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这本书。
【……出一本书,不追求彰显‘他人无、自己有’的学识,不图自己的名。舍弃所有华丽的、高调的用词,只用笔划最少、最白话的语言,传播最有用、最能被人民所用的知识……这更彰显你品格之高洁、追求之不俗……】
一封封夸人的信件,正先后送向呼色赫公社。
当林雪君收到这些信后,展开的,将不止是书信,还会是一场‘溢美之词’文笔大比拼的盛宴。
第202章 牧民的愿望
许愿吧,也许真的有应答。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林雪君给苏木喂了一大捧新割的最新鲜的紫花苜蓿,坐在树桩下看着它津津有味地吃完。
在它高兴满足地走过来低头咬她辫子时,林雪君跳起来拍拍它的屁股,抱着它的脖子小声跟它商量:
“苏木,我们去羊牧场吧,检查下大小白羊们剃毛驱虫后身体健康状况怎么样,顺便把大白马接回来。”
“唏律律~”苏木转头歪着柔软的嘴唇仍然要要叼她辫子。
“你同意就好,我们走!”在它漂亮的马鬃上揉了揉,她一边牵着它往外走,一边道:“等回来了,我亲手给你剪马鬃。今年骟牛羊都没用我动手,骟匠王平安带着托娅他们把活都干了,我的剃刀痒得很,正好给你理理发。”
苏木甩甩头,林雪君笑吟吟道:“你看你高兴得,手舞足蹈的。”
“……”苏木。
这世上怎么总是有这种人,仗着马不能讲话,专门欺负马。
“唏律律……”
因为不是什么大事,林雪君自己一个人跟大队长打了个招呼,便出发了。
她现在也不是刚到草原的外来孩子了,路也熟了,草原上的很多常识也都学会了,比去年让人放心多了。
猎枪肯定是要背的,护卫狼沃勒肯定也是要带的,既然是去羊牧场,糖豆说不定又能干点活,也带上。
因为没什么急事,林雪君将从来没出过门的驼鹿姐弟也带上了。省得驼鹿弟弟在家天天拿角磨后墙,带它出去玩玩,既能当护卫鹿,又能让她的墙歇两天。
两只驼鹿虽然体格大,但其实胆子跟它们的体型并不匹配。长到现在它们都还有很强的幼崽心理,离开巴雅尔就哪都不敢去,好奇心再强也会本能地忍耐,尽量围着巴雅尔转。
也就是林雪君能将它们带出驻地,不然它俩肯定不跟着。
驼鹿其实是很喜欢瞎溜达的动物,成年后的驼鹿天敌很少,这使它们拥有在危险野外散步的能力。
起初两大只总是戒备地东张西望,草丛里忽然扑棱棱飞出去一只小鸟都能吓它们一大跳。苏木跑得快,它们就快快跑,苏木跑得慢,它们就慢慢跟着,偶尔低头啃啃草。亦步亦趋地,真是两个粘人的傻大个。
但开始沿河赶路起,它们的胆子终于渐渐大起来。牛魔王避水金晶兽的属性逐渐凸显,两只大家伙纷纷下水,那么笨重的大家伙,游起泳来居然很灵巧。而且还能潜水,憋气能力极强。
它们一路走好一路啃食河底的水草,吃得肚子溜圆,比跟着巴雅尔上山还快活。
林雪君牵着苏木,看着沃勒和糖豆也跳进河水中跟两只大家伙一起戏水。在驼鹿弟弟从水中游到林雪君身边,将大角蹭向林雪君肩膀时,她一边摘下挂在它角上的水草喂给它吃,一边摸着憨乎乎的大鹿脸,语重心长:
“记住了这条路,以后长大了不用巴雅尔带着,得自己来吃水草。”
现在大驼鹿的叫声已经不是小鹿一样的呦呦的,胸腔长大,它们随口一开口都是瓮声瓮气的——男鹿低音的鸣叫,也只有听在林雪君耳里还是撒娇吧。
摸了摸它的角,驼鹿弟弟便又折回河里。
糖豆很快便领略起牛魔王的快乐,居然学会伏在驼鹿弟弟的背上,叼着驼鹿的大角跟着一起浮潜,真是聪明的过分了。
相比‘浪里黑条’沃勒,黑白色伏在大鹿背后的大狗还挺神异的。
在某个时刻,林雪君觉得自己背着的如果不是猎枪而是弓箭的话,真有种女侠浪迹江湖的味儿。
不过草原就是有这个特性,因为人烟稀少,走到哪儿都像隐居。人一孤独,多少都会染上点荒拓不羁的侠气来。
……
林雪君抵达羊牧场的时候,驼鹿们吃水草吃撑了,糖豆也喝水喝撑了,第一次看到羊没有兴奋地飞奔。
一春一夏没见到驼鹿,奥都等人都没想到驼鹿已经长得比牛更高大,纷纷奇异地过来围观,仰视的感觉仿佛看神兽一样。
“这东西要是野生的,出现在草原上,我看见了肯定掉头就跑。”奥都啧啧惊叹,长得可真威猛啊。
林雪君拍拍奥都的肩膀,拔步便往草坡上走。
“这两天我给它松快的时候,它的脚敢着地了。”奥都仰头对爬坡的林雪君喊道。
“知道了。”林雪君出发前猜测过大白马现在的状况,这跟奥都说的一致。
终于爬到草坡上,她擦了把汗,即便是在草原上,也有山峰和河谷啊。
大白马仍站在保定装置内,为了给它防晒,奥都用桦树皮给它搭了一个简陋的遮阳棚,它正低着头就着凉棚遮阳。
它嘴边一个碗里还有水,草倒是都啃秃了。
瞧见林雪君,它似乎认识她一般,唏律律地叫了叫,着地的左前腿轻轻刨地,仿佛急着想要去散步了。
解开已经越绑越松的大布兜,又去解它右前腿上的固定物——绳子已经被反复拆了系系了拆摩擦得起毛,快要断了。
检查过大白马肚腹上被大布兜拽勒的部位和绑腿等绑缚处,没有出现任何类似褥疮的破损溃烂,只是毛发被磨秃了许多。
解开最后一环绑腿后,大白马迫不及待地低头钻出保定装置,转身便往边上走。
虽然右前腿着地时它似乎有些迟疑,但走了几步不觉得疼,便开始如常便行走了。
林雪君跟在它身后,每当它想快走的时候都拽住缰绳,拉缓它的步速,如此从山坡上走下谷底,与奥都及自己的大驼鹿汇合。
奥都接过大白马,伸手抚摸了下它的鬃毛,笑着道:“瘦了许多,但精神头还不错。这是腿完全好了吗?以后能恢复负重使役了?”
“养好了,你照顾得真不错。”林雪君扶着大白马,“马断腿,很少有人能照顾得像你这样好了。它在恢复阶段,没有任何其他症状,肠胃也一直不错,甚至没瘦太多。”
“我和航新每天会在它吃饭后用你留着的那个木板,抬着撞托它的肚子,模拟运动,帮助它肠胃蠕动。”奥都道。
“那可不是容易的活儿,每天不得整半个小时啊?”林雪君吃惊地问,怪不得。
“那得有,我俩打赌,看谁坚持不下去。”奥都哈哈笑着道,“航新那臭小子这段时间每天吃得贼多,胳膊上都开始长肌肉了。”
“真棒。”林雪君伸手摸了摸大白马的肋骨,对它道:“要记得,是这两个人把你照顾好的。”
“哈哈,反正我们每天在草场上除了放羊也没什么别的事儿干。”奥都抱胸看着大白马在他们四周溜达着找草吃,忽然又叹口气,“就是有点不舍得它走了。”
当时大白马受伤,生产队选了另一匹好马送去拉车,现在已经被留在满洲里,代替大白马在那边工作了。
现在大白马好了,它也要回第七生产队,代替当初那匹好马做他们生产队的工作马了。
远处航新忽然骑着矮脚的蒙古马跑回来,他看见糖豆过去帮忙牧羊,就知道林同志可能是来接大白马了。
赶到近前,他先一把抱住大白马的脖子,蹭着亲热了好半天。
“每天都是他喂马,给马梳毛,有时候他晚上还会跑去跟大白马一起睡。”奥都看着十几岁的弟弟航新,转头对林雪君道。
“林同志,你要带大白马回去了吗?”航新手仍贴着大白马,转头问林雪君。
奥都也朝着林雪君看过来。
“不啊,大白马留在你们这边,恰巧你也长大了,该拥有一匹高头大马了。你年纪轻,体重小,现在大白马刚恢复,驮负你正合适。”林雪君转头看一眼奥都,笑着继续对航新道:“不过你得照顾好羊群,不然可养不起多一匹大白马。”
“那有什么难的,我把羊照顾得可好了,生双胞胎的母羊我都照看着,没有一头小羊吃不到奶的。哪只大母羊偏爱哪个孩子我都知道,吃奶少的小羊,我都手动喂的,你来看过我们的羊群没有?都可肥了。”航新当即兴奋起来,走过来便要拉着林雪君去看正在远处夏牧场上吃草的羊,“要不是糖豆过去帮忙照看,我一分钟都不会离开羊群的。现在糖豆的孩子也会放牧了,你别看它长一张宽嘴巴子,瞅着憨厚,其实特聪明,都学会抢别的狗的食物,然后装可怜——”
林雪君被拽着骑上苏木,航新骑上自己的蒙古马,牵上大白马慢悠悠走在前面,林雪君半推半就跟着来到几百米外的夏牧场庇荫坡。
羊群满坡,仿佛是一片绵延不绝的棉花田。
航新高兴大白马不用再绑着,牵着它走在前面,不时伸长手臂摸摸大白马的头,他现在还不舍得骑它呢。
“过两天,姜兽医和周兽医他们又要来我们这儿看大白马了。”奥都与林雪君并骑,想象起老兽医看到曾经断腿的马奔跑在草原上的样子,一定又惊又叹,忍不住觉得好笑。
“哈哈哈,其实幸亏是断的桡骨,如果是脚上或者脚腕上,就未必有这样的效果了。”林雪君颇觉幸运。
“谢谢你。”奥都看着弟弟高兴的样子,转头感激地低声道。
“不客气,你们多一匹马,就能让使役的马匹隔三差五多休息休息,对它们的身体也有好处。”林雪君视野里一只小羊咩咩咩嚎叫着在羊群里奔找,看样子是玩得太开心把妈丢了,“咱们日复一日地努力,为的不就是日子更好,心里的愿望能越来越多地被实现嘛。”
“航新很幸运,他成长在这个愿望能被实现的年月。”奥都低叹过,转头又凝望向林雪君。
回想起当初自己抱着大狗塞根闯进知青瓦屋找林雪君,居然已经过了一年多。
那时候塞根耳朵如果一直不好,就会被丢弃。一个生病的大狗是很难在自然界活下来的,可是它很小的时候就被他抱来,一直悉心照顾着养大,已经跟家人一样了。
他揣着一个希望能留下塞根的愿望,求她救救塞根。
她实现了他的愿望,塞根被治好了,到现在仍健壮地整日跟着他,陪他牧羊、陪他去草原上所有他去的地方。
现在她又实现了弟弟航新的愿望。
夏风不总是燥热的,偶尔也温柔。
林雪君带着两只大驼鹿、一狼一狗,跟着奥都和航新牧了一下午的羊,也给羊做了一遍体检。
两头老母羊都出现了白内障等老年疾病,已经不太适合在大太阳底下满草原地逛了,她决定都带回驻地,跟着巴雅尔一起上山吃草。
其他的羊都没什么大毛病,有几只剪毛后出现了一些皮肤过敏反应,但都已经自愈得差不多了。
晚上回到奥都他们家的毡包,林雪君吃过晚饭继续给羊做体检。
欧格德阿爸的马最近有些消化问题,林雪君给喂了些酸奶。老阿爸直念叨:“现在日子好多了,都舍得给马喝酸奶了。”
何止呢,牧民们能释放那么多精力在一匹断腿的马身上,也是生活变好的一个体现呀。
“幸亏有糖豆的崽帮忙放牧,我们今年牧羊比往年轻松许多。”欧格德阿爸转而又夸起糖豆的基因,“明年要是有更多糖豆的崽出生,我就再讨两条。”
林雪君一边聊天,一边将所有羊做了遍粗检。
“明天早上把有点小毛病的羊再检查一遍。”天上洒满星星时,她走回毡包,接过航新递过来的热羊奶,一边喝一边道。
大白马刚吃过野草,此刻正被拴在毡包前悠闲地发呆。
端着奶碗,林雪君吸一口鲜奶的香醇味。
如果有机会再见,她就可以告诉尼古拉教授,大白马好了,留在了它摔跟头的地方,每天跟着小男孩放羊,吃最好的草,喝最好的水,吹最清甜的草原风。
奔跑无虞,仍是一匹迅捷的骏马。
第203章 半路截胡
“哎呀妈呀,小东,这是林兽医哎!”
林雪君离开驻地去羊牧场的第二天清晨,一切看起来都没什么不一样。
衣秀玉吃过早饭后先将昨天刚采的草药都端出来放在狗窝上方晒太阳,开院门让巴雅尔带着大动物们上山,然后去后山上给猪圈做清扫,顺便喂喂猪。
阿木古楞照旧背着铁锹等物来到知青小院,见院里院外没人,就直接干起活——牛羊狍鹿、鸡鸭鹅们昨天晚上排的粪便要清理。
牛粪送去太阳地上晒干了再用独轮车拉回来码在院墙外。羊粪送去驻地北边,有人会等集齐一批后掩埋做无害化处理,之后做成肥料,自己用或者卖去供销社。
鸡鸭鹅的粪便味道比牛羊粪便味道小很多,都铲到边上林雪君他们的小菜园里做施肥,风一吹就什么味道都没有了,但土壤会肥沃,秋天时土豆会长得更大。
铲过屎,再用沟渠里的山溪水冲一冲院子,把铺着的小石子冲得干净光洁了,这才完工。
这些活阿木古楞做得多了,速度快得惊人。衣秀玉从后山回来时,院子里已经焕然一新。
“阿木越来越利落了。”衣秀玉笑着从他身边走过,忽然转头看了看他。这孩子又长个了,已经比自己高一头了,他怎么长这么快?
低头看看他的裤子,果然又短了。
目光扫见他脚上穿着的一双小白鞋,好像是去年林雪君买给他的,鞋头部位早被磨破出好几个洞了,但他不舍得丢,又请萨仁阿妈帮着缝了又缝,现在还每天开开心心地穿着。他的脚变大后,鞋子布面细密的纹路都被撑成网格,已经不合脚了,却还倔强地要穿。
“今天我去上山采草药,你要一起去吗?”衣秀玉问。
“不去了,今天上午上完课,下午去草原上画画。”虽然已经画完了《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需求的画,但他现在仍坚持一直画画。有时画之前没画到的草药,有时画草原上的风景、动物和人。
塔米尔回来时,给他带了3本画画书,一本国画大家的画作集锦,两本外国速写、素描和油画集锦,他意识到自己画技的不足,那之后便日夜研读那些书,每天训练画技。
现在手指上的茧子已经硬成小疙瘩,手里的铅笔也都成了小萝卜头,总算穆俊卿和林雪君都夸他进展神速,没有白白努力。
“好。”衣秀玉点点头,回屋便去准备上山需要的东西。
阿木古楞将小小狼关在院子里,又去林雪君的小菜园子里除了会儿杂草,才回到自己的小木屋拿书本去上课。
课上到一半,教室外忽然传来一阵拖拉机声。
吴老师当即高兴起来,对于从小生活在草原上的人来说,她并不觉得机械的轰鸣难听吵闹,反而觉得那是代表科技来到草原的美妙韵律,总是很喜欢听。
她停下讲课走到窗边看着孟天霞和刘金柱两名拖拉机手开着车进驻地,眼神颇为羡慕——能开着大机械穿梭在草原上,实在太威风了。
看了几秒钟,她才要折返讲台,忽见拖拉机路过他们屋外时,坐在孟天霞身边的采购员包小丽居然一下从车上跳下来,绕过车屁股便朝着他们教室奔了过来,手里还抱着一本书。
不等包小丽敲门,吴老师就拉开门,询问:“什么事?”
“阿木古楞呢?”包小丽跟吴老师打个照面便探头往教室里看,瞧见坐在最后面竹竿子一样猛长个子的少年,便摇晃起手中的书,兴奋道:“阿木古楞,你画林同志写的那本书出版了!我在场部领到的,社长给每个生产队都买了一本,据说新华书店都脱销了,卖得特别好,供不应求!”
吴老师率先接过来翻看,啧啧道:“是彩色的!画得好漂亮,这个中药是黄芪,在知青小院里经常看到林兽医和衣同志一起炮制这个。”
教室里的孩子们一阵哗然,不等阿木古楞站起来,坐在前面的孩子已经蜂拥围住了包小丽和吴老师,探头推挤着也要看。
“好厉害啊!”
“画得像真的一样!”
“我第一次看到彩色的书,阿木好棒——”
“这图这么复杂,都是阿木古楞画的?这咋画的啊?我艹,也太神了!”
“真好看,吴老师让我也看看。”
“我也想看看,你别推我,我都要倒了——”
“你低点头,我都看不到了。”
阿木古楞站在圈围外,看着同学们围着老师一起看那一本书,耳朵里充斥着大家对他的夸赞。
夏天被晒得有些黑的面庞渐渐泛红,鹤立鸡群地杵在那儿,像个正亮红灯的红绿灯柱子。
班级里跟阿木古楞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们都忍不住回头打望阿木古楞,羡慕得不得了。
怎么有人能画出可以印刷成书的画啊!他们这边想买书都不容易,却有人已经出版自己的书了!
那封面上可是明晃晃地写着阿木古楞的名字啊,也太了不起了。
女孩子们回过头,仰视少年剪短后颜色偏棕的蓬松短发,还有渐渐显出骨骼棱角的颧骨及下颌,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又一眼。
阳光洒在他左侧脸上,海一样的瞳孔被照得透蓝。
等了好半晌,阿木古楞才终于摸到了自己的书。封皮上有自己和林雪君的名字,因为封面简单没有乱七八糟的图案,这些名字变得格外显眼。
他将书皮摸了又摸,才翻开去看内里图片。虽然印刷品的颜色与他原画有些出入,但……他的画居然被印在书上了。
凑近书本,还能嗅到油墨香气。
抿住嘴唇,他抬头发现吴老师和同学们都在看着自己,不由得腼腆而笑。
包小丽看着他又高兴又害羞的样子,感叹道:“真是长大了。”
从怀里又掏出一个信封,她将之塞给阿木古楞,笑着道:
“这次不止有好多林同志的信和包裹,也有你的。
“包裹估计是书之类的,都还在车上,回头一起送到知青小院去,你也去那儿取吧。
“这个是你那个包裹里的,运输的时候包裹破了,它们都掉出来了,里面的邮票啥的洒得哪哪都是,幸亏邮局的同志都给你找回来用信封收起来了。
“我给大队长打电话的时候提到这事儿,他直接做主,让我在邮局顺手一起帮你换成了钱。当时我正准备帮林同志和穆同志把他们的邮票换成钱,这信封里装的是你的。”
“哇!”
“天呐!”
“我妈还骂我败家呢,我同窗都开始赚钱了,呜呜——”
“多少钱呀?”
“有钱诶!”
包小丽并没回答其他孩子,而是凑到少年耳边,小声道:“二十多块钱呢。”
虽然他画了不止一个月,但现在不让用钱当稿费发给作者,这些就算不少钱了。
“谢谢。”阿木古楞接过来,捏了捏厚度。
“书我拿走了,这个要交给衣同志,回头她上山采药的时候,拿着这个书,就如虎添翼。”包小丽又从阿木古楞手里收走了书,说着转身便要走。
“包同志,你们下次什么时候去场部啊?”阿木古楞忽然抬头问。
“我先不出发,不过明天孟天霞和刘金柱同志就要出发。场部供销社要运一批东西去海拉尔,他们都得过去帮忙。”包小丽道。
“那我明天跟着他们一起去场部。”
“去干啥啊?”
“上供销社。”阿木古楞垂眸搓着手里的信封,“我想买一点东西。”
他已经攒了好久钱,现在终于够了。
……
林雪君在羊牧场的第三天,正碰上额日敦来给奥都他们送物资。她干脆将两头驼鹿拴好绑绳交给力气够大、在驻地跟驼鹿也算混了个脸熟的额日敦,请他帮忙把驼鹿带回驻地,交给大姐牛巴雅尔。
糖豆被留下公干牧羊,她骑上苏木带着沃勒转道去场部。
之前答应姜兽医每个月去一趟场部兽医站,跟他们开个讨论汇报会。
恰巧好久没去场部采购,也想去买点东西。
晚上准备找个草窝躺下,点个篝火,烧点防蚊虫的草,枕着马鞍,搂着沃勒将就一宿。
寻找草窝时却遇到个开拖拉机路过的人,对方瞧见她一个年轻女性傍晚了还在草原上晃悠,以为她迷路了,专门拐过来询问:
“姑娘,哪个生产队的?去哪儿呢?要不要捎你一段路,或者跟我们回第四生产队?”
“你们刚从场部采购回来吗?”林雪君看了眼拖拉机后面满载的东西,猜到他们像孟天霞和包小丽一样,是拖拉机手和采购员的组合。
“是啊。”
“我是第七生产队的,准备去场部呢。”
“跟我们回第四生产队驻地休息一晚吧,就在边上,十几分钟就到了。”
“那就太感谢了。”林雪君干脆从苏木背上跳下来,在拖拉机后面搭边坐下。
虽然拖拉机也很颠簸,但总能让骑了一天马的大腿和屁股肌肉休息一下。
坐在司机边上的采购员瞧见跟在后面的一匹黑马、一条黑狗,忍不住道:“你那黑狗长得够凶的,刚才我远远看见,还以为是狼呢。”
“哈哈。”林雪君忍俊不禁,可不就是狼嘛。
怕让人害怕,她没有立即道出沃勒的身份,只笑嘻嘻地跟采购员聊天。
“我听说你们生产队的林兽医有一条黑白狗,放羊放得可好了。”采购员转身伏在车头后面的栏杆上,大声问。
“哈哈,我就是林雪君,你说的黑白狗叫糖豆,咱公社第一条边牧。”林雪君笑着道。
“嚯?!”采购员猛一抽凉气,惊得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扶着栏杆探着身,不敢置信地问:“你就是林雪君同志?林兽医?”
“你小心点,别掉下去。”林雪君见对方做危险动作,吓得忙摆手。
“哎呀妈呀,小东,这是林兽医诶!她要跟着我们去咱们生产队了,家里那头肚子老大,一走路逛荡着全是水声的那头大母牛有救了!”采购员高兴得将司机小东肩膀拍得啪啪作响,兴奋得好像要从车头上翻到车斗里跟林雪君好好聊聊天一样。
跟司机喊完话,他又回头对林雪君道:
“林兽医,您不知道,我们全生产队都知道您。您那文章写得可太好了,春天的时候全员用的都是你写的那些法子,老好用了。哎呦我,我都不知道该说啥,哈哈哈,我太高兴了。
“你要跟我们去我们生产队了,之前场部的姜兽医来过,说我们那头牛肚子里全是水,得回去找另一个兽医过来会诊,看看怎么处理。
“你来了可太好了,这不是天意嘛。我们这回来的路上居然能载到你,哈哈,长生天把你送来给我们的母牛治病来了。我弟弟可崇拜你了,他也想做兽医呢,你还收不收徒弟?他可能吃苦了!”
采购员的嘴皮子极溜,草原上的风和拖拉机的突突声都压不过他的嗓门,一句接一句的,谁也插不上话。
林雪君脑子都快跟不上了,对方的话还在往外冒呢:
“林兽医,您赶路辛苦不辛苦?要不到了俺们生产队,你先休息。那母牛也病了好长时间了,不差这一两天,明天您再给我们看看呗。”
采购员一兴奋起来,文绉绉的话和大白话穿插着往外冒,上句不接下句地一股脑往外吐:
“姜兽医说这牛可遭老罪了,他一打眼看到俺们那病牛,眉毛皱得都颤一块儿了——哎?林兽医,那黑狗不会是传说中你养的那条黑狼吧?听说老聪明了,哎呦,真是狼——”
第204章 一线生机
也许她的到来,是关于‘有希望’的一种启示呢……
到了第四生产队驻地,采购员赵明娟见人便喊:
“快看我们把谁请来了!”
“林雪君兽医!”
骄傲得仿佛她们不是一场偶遇,真是他们特意去请的一样。
拖拉机停在停车处后,赵明娟兴致勃勃地要将林雪君带回自己家过夜,却不想因为年纪太大而今年留在驻地的赛罕老阿妈听说林雪君来了,当即在孙女的搀扶下迎了过来。
“你认识赛罕老阿妈?”赵明娟惊讶地问。
“去年治传染的寄生虫病那会儿,在第四生产队的夏牧场上跟赛罕老阿妈见过,当时是赛罕老阿妈一家子人配合着做治疗。”林雪君笑着解释完才迎过去与赛罕老阿妈拥抱。
“您身子骨还是这么健朗。”林雪君拥抱过这位老户主,如今对方终于放下管理全家人放牧的工作,带着孙女留在驻地里享享清福了。
做了一辈子主的老人,即便是苍老了,双眼仍旧炯炯,通身的气派也没有因为背部佝偻而消退。
赛罕老太太哈哈笑着回应林雪君的话,又是拉手又是拍背,高兴得不行。
赵明娟跟着走在后面,叹口气,看样子今天晚上林兽医不能到她家借宿了,唉。
林雪君本来以为今晚要露宿星空之下,却没想到居然有炕有被褥,还有一顿夜宵。
被春天蝗蝻喂得肥肥的老母鸡下的鸡蛋,加上去年还剩的猪油炒的鸡蛋大酱。打着手电筒在菜地里现揪的白菜叶子、小葱、小黄瓜、香菜和刚成型还没有拳头大的小红萝卜。
用井里打上来的凉水镇着的豆腐皮,再把晚上煮的米饭热一热。
豆腐皮往手掌心上一摊,均匀地抹上热乎乎的鸡蛋酱,再夹几筷子白米饭铺上一层。
然后甩掉香菜和白菜叶子上的水分,在米饭上铺第二层。
接着夹若干黄瓜条、葱丝和小红萝卜片,这就可以把大张的豆腐皮卷成筒了。
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已经准备好了,林雪君低下头,虔诚地来上一大口。
牙齿先切断软弹香嫩的豆腐皮,接着是白菜、香菜等内层食材。香菜梗和香葱难咬断一些,黄瓜和萝卜比较脆就容易咬断得多了。
大大一口里食材丰富,各种清甜、清香、辛辣、咸香等味道不断交织,最爽的还是够新鲜——刚摘的食材,饱含水分,沁凉爽口,实在太美味了。
尤其东北黑土地肥沃,太阳大,种出来的蔬菜味道浓,又特别甜。跟咸香的鸡蛋酱混着吃,咸味会将甜味逼的更浓郁,太爽了。
林雪君刚开始还撑着膝低头吃饭,很快便转为向后靠在椅子上,享受一样大快朵颐,活着实在是太幸福了。
她这一个菜卷还没吃完呢,赛罕老阿妈的小女儿又端了一盘蓝莓进来。
采购员赵明娟回家也没歇着,将她妈白天才采的酸么姜洗干净了便往外跑。她妈听说林雪君兽医来了,不仅没拦着,还往那一把酸么姜里又塞了一把姑鸟,让她都拿去给林雪君吃。
不一会儿的工夫,林雪君面前的小木桌上已经摆满了驻地里乡亲们送来的各种吃的。
林雪君哪吃得下这么多啊,各种美食尝一口,人就已经饱了。
赛罕老阿妈让她在驻地里散散步消化消化食物,自己则帮她把被子铺好,等她回来睡觉。
林雪君站起身却没有直接往外走,拉着赛罕老阿妈的手道:“阿妈,你别忙活了,我随便什么地方都能睡。你们这边手电筒多不?大家要是都不困,陪我去看看病牛呗。”
“你不先睡觉吗?”赛罕老阿妈吃惊发问。
“先看看牛,我听赵明娟同志说,都病了一阵子了。啥病都是越早治越好,反正我现在还不困。”林雪君转头又看向赛罕的小孙女:“你们困不困?”
“不困!”小姑娘一听说林雪君现在就要去给牛看病,就算是困也变得不困了。她当即掏出家里的手电筒,让奶奶在家休息,自己陪着林雪君去看牛。
走出驻地,大家听说这事儿后都跑回家取了自家的手电筒过来帮忙。
有个大哥听说大名鼎鼎的林雪君同志来了,要给母牛看病,正往牛棚走呢,当即从家里跑出来。因为着急,等不了绕路,准备翻邻居的木篱笆走直线,结果天黑加上身手不好,直接狗抢屎摔在邻居的菜地里了,爬起来后身残志坚,杵着腰一瘸一拐仍旧跟上了人群——东北人看热闹的那颗心,就算天上下刀子都拦不住。
林雪君来到牛棚的时候,四周已经围满了人。她走进去,每个人都跟她打招呼,就算是见过些世面的人,此刻也忍不住脸红了——人类到公园里看猴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第四生产队的大队长忙赶走大部分来看热闹的人,根据林雪君的需求,把一些手电筒特别亮的、力气大的都留了下来。
在大家的指引下,林雪君很快便找到了生病的大母牛。她走过去一看,病牛的状况已经很不好了,连眼睛都是闭着的,肚子撑大得如皮球一般,感觉牛皮都被撑薄了。她还从没见过腹涨这么严重的牛呢。
不由得加快步速赶到牛跟前,手按在它肚子上时,它本能地探了下头,但也还是没有睁开眼。
状况不是很好。
“什么时候开始的?”林雪君回头问。
“好长时间了吧,刚开始可能就一点肚胀,我们也没当回事,就这周忽然开始严重了,不吃不喝不拉不尿,我们才意识到得请医生。”饲养员走过来答道。
“最早的异常症状还记得吗?”
“没啥症状吧,好像就是一点点肚胀,可能是食欲啥的不太好了。”
“有咳嗽、腹泻之类症状吗?”
“好像有一点腹泻吧,可能就腹泻了一下就好了,没有特别严重的腹泻之类呀。”
测好体温,林雪君皱眉道:
“有些低烧。
“牛腹部积水可能的原因太多了,好多病都会引发积水积液,肠、膀胱、胃、肝等原因都可能造成腹水,甚至子宫的问题也可能造成积水。”
在这个时代关于腹水病因的研究非常初步,对于各种病因的判断是很难的。
好多腹水症状在后世都是宣判死刑的,想到这里,林雪君深吸口气,手从母牛肿胀腹部的前侧开始往后触诊。但肿胀实在太严重了,从外面根本摸不到任何脏器。听诊时水声也严重影响了对脏器情况的评判。
轻轻推动牛肚皮,里面晃的全是水,大牛被坠得四条腿颤抖着,整个身体都跟着晃动的肚子左右摇摆了下。
太严重了。
戴上手套,用肥皂水洗过手臂,想要做一下直肠检查。
可手才伸入一段,内里严重的腔压就使得她没办法再深入了。强行内探,可能会导致腔压更大,林雪君不敢冒进,终于还是将手缩了回来。
怪不得姜兽医来看过后没有治疗就跑回场部要找人来会诊,现在各种诊断手段受阻,连到底是哪里生病引发的腹水都很难判断。
而且肿胀成这个样子,内脏很可能已经发生了病变。比如内脏黏连之类,说不定不管是什么引发的腹水,都已病入膏肓了。
姜兽医应该也做好等他们赶来时,无需医治,直接解剖寻找病因的准备了吧……
抽回手臂重新做了清洗后,林雪君盯着大牛踟蹰不已。
母牛身体不舒服得太厉害了,呼吸都变得粗重艰难——不能再多考虑了。
无论是什么症状,都得先排液。哪怕如果是腹水,快速排液会有风险,也顾不得了。
“你们生产队管中药的呢?有没有兽医卫生员或者卫生员?我需要有人帮我煎药。”
林雪君转头才问过,之前冬天跟着她学习过的一个青年就站了出来,领了林雪君开的单子,他转身便跑去选药熬煮。
从药箱里取了最粗的针头后,她又立即喊人去采芦苇管儿,越粗越硬的越好,要长的,完整的。
下达完任务,林雪君让身边人让开一些后,摸了摸牛肚子侧面,接着将消毒过的针头从针管上拔了下来。
还不等大家反应,她一根针头已插进了牛肚子里。
下一瞬,一小溜儿液体从针头处流出来。林雪君忙让人将手电筒怼过来,液体是接近白色透明的,不黄。
捏了一点液体嗅了嗅,没有尿味,排除膀胱和尿道破裂等可能性。
林雪君立即在本子上做下记录,恰巧摘了芦苇的人赶回来,林雪君立即给每一根芦苇消毒,接着用针拨开刺穿的伤口,使皮肤不能完全贴合,然后快速把芦苇管儿插进皮肤。待芦苇里开始淌出细细的水流,林雪君这才拔出针头。
接着,她如法炮制在牛肚子左右分别开了六七个口子往外排液。
要尽快缓解母牛腹胀的情况,又不能太快,怕导致大脑缺氧和晕厥,几个芦苇管儿分流排液的速度正合适。
围观的人瞧着母牛左右插着若干芦苇,每根芦苇都跟小水管一样汩汩往外流水儿,都觉惊奇不已。
他们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既觉得刺激,又觉大母牛可怜,呲牙咧嘴地完全丧失了对表情的管理。
“这咋这么多水?”赵明娟皱着五官,又问:“是尿管堵住了,喝太多水排不出去吗?”
“不止是水,还有气体。”林雪君指着靠上部位芦苇管,让赵明娟观察。
很快,大家就都发现了这些靠上的芦苇管的不同,它的水流常常断流,并发出细小的突突响。
“这是冒气儿呢?”有人好奇地问。
“嗯,胀气。”林雪君点点头。
有胀气,那么就基本可以判定病因源于肠胃了。多半不是肝腹水,算是个好消息,虽然肠胃胀气漏液也会致命……
“我要给母牛开腹。”林雪君转头道:“卫生员那边有生理盐水和葡萄糖吗?”
“有。”一个女青年站出一步。
林雪君转头问大队长:
“很可能开腹后仍发现不能救,比如肠胃黏连严重、坏死,比如腹腔长期积气积液已经一塌糊涂…但开腹至少能搞清楚症结。
“开腹的前提是要先排液排气,让腔压降到一个合适的程度。还要给母牛打针补充体力,让它能撑下一台手术。
“如果开腹后内脏有坏死、黏连等严重问题,症结可以处理,那就解决问题,再缝合伤口,之后正常消炎、避免伤口化脓,养十几天能好。
“如果开腹后内脏不行了,或者症结无法解决,那就浪费了给母牛打的营养针剂、熬煮的中药、麻醉药,以及手术耗材和耗力。
“不动手术的话,它撑不过明天晚上,死后可以由我来给它做尸检,确定病因,如果没有传染等问题,可以屠宰了肉食或处理好了拉去场部卖肉。
“布赫大队长,你来做决定吧。”
“既然你来了,那就动手术吧。”大队长那森布赫转头看了看拄着拐仍缓慢走过来查看的赛罕老太太。
也许赵明娟他们把林兽医接来生产队只是偶然,但也或许是一种关于‘希望’的启示……
总要试一试啊。
第205章 喷泉牛
不要打扰林兽医,就算你是病患牛也不行!
如果能治好大母牛,今年秋天揣犊子,明天春天出生。现在眼看着要准备揣犊子了,忽然死了,之前半年都白喂了。
现在母牛4岁了,一般能活十几岁,长寿的可以活二十几年。以10年算,都还能生6个牛犊呢。只是出一个林雪君的手术费1块钱,加上药剂物资的消耗,可以换回母牛一条命,和今后能产出的若干牛犊,绝对划算。
如果手术失败了,这些物资再去场部买就是了,今年春天因为生产队里的孩子跟林雪君学到了接生大牛犊的办法,新生儿存活率大大增加,他们生产队年底的出栏数肯定不低,这点钱绝对出得起。
别说只给林同志1块钱,多给一些也应该。她教出来的孩子可太能干了,技术是真的有用啊。
布赫大队长在回答林雪君问题前,其实已经将账算明白了。他虽然也心疼母牛,但做任何决定都要从整个生产队考虑,而不是以自己的情感为基准。
一切都符合生产队的利益,他这个决定做得才心安。
看着林雪君开始准备手术用具,大队长喊了好几个手巧能干的小姑娘小伙子围着林雪君给她打下手,又请赵明娟的母亲回去准备些喝的,给大家解渴。
其他不需要帮忙的人也不愿意回家,围在牛棚外面,撑着身子举着手电筒,美其名曰帮林同志打光,实际上就是看热闹。
母牛左右肚子上插着芦苇杆儿,滋滋往外冒水,这场面这辈子看过了这次,可就未必能有下次了。边疆娱乐项目少,没有游戏电视收音机,书和报纸都不好买,这样奇异的医治方式,可得好好看看,回头搞不好能当个趣味故事,讲一辈子呢。
回头等自己老了,小孙女孙子绕膝而坐,听爷爷奶奶讲年轻的时候,看到的喷泉母牛的故事,孩子们一定听得聚精会神,觉得爷爷奶奶的经历超丰富的。
林雪君早习惯了被人围观着动手术,让赵明娟稀释了来苏水,给四周和围观的人都喷洒过,她又绕回母牛正面。
接过卫生员递过来的装着药剂的针管,她摸了摸牛脖子,很快便找到了静脉。
“啪!”一下用力一戳,针管便戳进牛皮。
四周此起彼伏一阵抽冷气的声响,果然什么时代的人都害怕打针。
轻轻回抽了一下,见有血液入管,她这才缓慢将电解质水推进静脉。因为牛的血管比人粗,所以输液快一些也没关系。
药液全部推入后,她拔出针头,用棉花蘸了消毒水在针眼处擦拭消毒。
整个过程母牛只有轻微的晃动,几乎没怎么挣扎。
轻轻叹口气,希望它能坚持住。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了,等母牛腹腔里的液体流出大半,腹腔压力减轻,能摸到一些内脏,以确定备皮开刀的部位。
再就是等中药煎好晾凉,母牛喝下后状况恢复到足够撑住麻醉和一场手术。
林雪君跟其他人一样坐在马扎上围在母牛四周,等腹部积液呲呲流淌。
有的本来兴致勃勃看热闹的人,等上二十来分钟,也开始犯困了。到这时候大家才意识到,手术根本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趣事,而是耗时耗力气耗精气神儿的累活啊。
有一些人实在是撑不住了,终于败下阵来——直接坐在地上靠住栅栏先睡一觉。
回家是不可能回家的,再困也得撑着看到动手术!
林雪君捧着奶茶,一边喝一边脑内回想之前学到的各种知识。
腹腔穿刺引流、抗生素治疗、肝腹水、腹腔漏液、营养不良、腹膜炎……
脑内勾勒的一些疾病是用黑色字体呈现的,那些都是与死亡挂钩的病。另一些红色的字,则是有希望救治的,那么接下来就要反复构建治疗的每一个环节了。
她在不断推演自己给牛开腹后可能看到的场面,时不时皱起眉,感到一丝丝畏难情绪。
大队长等人察觉到她的压力,都噤声守着,没有人催促,也没有人打扰。
忽然,大母牛发出一声低沉的痛叫。林雪君睁开眼,便见一直闭着眼睛动都不想动的病牛甩动着拴着它角的绳子,转头不断回头望向自己腹部,四足也不安地轻轻踢踏,似乎想要离开这里,摆脱肚子上的疼痛。
林雪君站起身,走到母牛身侧,伸手抚摸它的背脊和腹部,发现之前撑大如鼓的腹部上方已经凹陷下去,牛皮塌下去,骨骼的轮廓凸显。
母牛身下从肚子里流出的液体打湿了四周地上的泥土,汇集成小河已在凹陷处汪出了一个小湖泊。
深吸一口气,她伸手在牛腹部上按摸了半天,又做了一次直肠检查的尝试。
如果腔压明明已经下降了,手还是插不进直肠,那么说明母牛的状况比想象中还严重,可能内脏已经出现不可逆的损伤。
幸运的是,她再次尝试时,虽然仍旧艰难,竟还是将手臂推进了母牛直肠。
在四周人刻意压低的惊呼声中,林雪君的手指开始左右摸索,探查能触到的所有内脏的情况。
布赫大队长等人都紧张得屏住了呼吸,看着林雪君垂眸专注的样子,等待着她的诊断书。
几分钟后,林雪君缓慢抽出手臂,长舒一口气,蹲身一边洗手臂和手套,一边抬头对布赫大队长道:
“是肠胃堵住了,初步推测可能有什么东西划破了肠胃。”
等待老母牛因直肠刺激而产生的一串酸屁放完,风将空气重新吹清新了,林雪君才走到母牛左腹部处,又手按寻找了半天,才依次用两把刀快速完成了褪毛备皮工作。
麻醉等术前工作都做好后,林雪君让所有人都让开些距离,这才执起手术刀,侧开身体,割开了牛皮和脂肪。
下一刻,被林雪君拉开的刀口处,□□像喷泉一样喷出。布赫大队长等人即便已经退开好几步了,却还是被溅了一身牛腹积液和泥土。
围在牛棚外探头张望的社员,甚至还有因为吃惊张嘴而被溅到嘴巴里的。恶心得一阵尖叫,转头狂呕了好半天才缓回来。
别人在尖叫低骂,林雪君却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没有出现侧腹切开,肠子立即全被腔压挤出伤口的喷肠场面——如果肠子全爆出体外,围着边上这些人就不止是大声骂臭骂脏了,恐怕晕倒的都会有。
…
林雪君喊了赵明娟2人分别用消毒过的炉钩子,从左右扯开伤口,直到积液不再排出,她才走回母牛身侧,又将胶皮管插进伤口内,通过虹吸法尽量排出胶皮管能触及的所有部位的积液。
这个环节又用掉了好长时间,赵明娟起初还很羡慕林雪君的工作,现在已经渐渐开始在心里叫苦不迭了。她只是举着炉钩子帮忙拉开刀口,就已经快要耐心耗尽了,亏林雪君还能保持专注。
社员们都安静地看着林雪君握着胶皮管在牛肚子里小心翼翼地移动,耳中哗哗声不断,偶有牛棚另一边牛和马的嘶鸣声交错其间。
围观的人已经开始捏自己的大腿,又犯困了。
液体流淌出来的声音渐渐变小,林雪君终于拔出胶皮管交给打下手的青年。
让赵明娟二人保持刀口被拉开的状态,她手伸进去开始触摸检查腹内状况。顺着肠子一点点往下摸,她垂着头闭上眼,以便时手指的触感更突出。
这一段内部有堵塞物,不知道是不是病因,幸亏没有黏连……下面这一段也没有伤口……
一直摸到极限,林雪君收回手臂,开始顺着摸到堵塞物的部位向上摸,一直摸到胃部。
忽然她动作停住,抬起头,她睁大眼睛,眼珠因为大脑高速运转而快速转动。
布赫大队长瞧见她这个样子,呼吸都屏住了,想问她发现了什么,又怕出声会打扰到她,更怕吓她一跳——毕竟她的手在牛肚子里呢,万一因为恐惧而猛一攥拳,抓到什么内脏怎么办。
其他人也如布赫大队长一般屏住呼吸,盯住了林雪君的表情和她插在牛腹内的手。
这一刻,刚才因为漫长排液环节而多次犯困的社员们终于全精神了。他们各个眼睛瞪得像铜铃,忘记了方才被溅一嘴泥巴和积液的恶心,又不自觉紧张地张大了嘴巴。
被灌了麻醉汤,抹了麻醉药后仍保持站立姿势的大母牛忽然回头鸣叫:“哞——”
站在牛头附近的社员吓一跳,忙转头皱眉瞪住母牛,下意识低声:“嘘——”
不要打扰林同志,给你动手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