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1月17日

草原牧医 by 轻侯(206 – 211)

第206章 手术台边的群口相声

不管你家丢了啥,去牛肚子里找找,准在那儿呢!

怎么会有这么多堵塞段?

林雪君做直肠检查的时候,手伸到骨盆腔前缘右前方,在瘤胃右侧的中下腹区,隐约摸到向后伸展的部分皱胃,手感呈粉样硬度——应该是肠胃堵了,造成皱胃阻塞。

这种病会出现病畜贪饮,瘤胃内充满大量液体等症状。包括后续炎症造成腹水也有了合理解释。

而腹水充满腹腔,如果不是肝腹水等原因,那么就只能是瘤胃有破损,使胃内液体流进腹腔,导致了这种情况。

猜测到归猜测到,可堵成这个样子,是她真的没想到的。

手指摸到瘤胃上的破洞和仍挂在上面的尖锐物,她启唇瞠目,总算找到瘤胃液体漏泄的原因了。

确定尖锐物的形状后,轻轻捏住,小心翼翼地将之扭转并取出——

所有人屏息等待之际,林雪君的手从牛肚子里抽了出来。

东西被她丢进地上的铁盆后,所有人都探头过来看。

原来是个弯折的钉子。

“就是这东西导致它肚子这么大的吗?”

“这谁家的钉子拔了不做回收啊?瞧瞧让牛吃了,遭多大的罪!”

“怎么吃了钉子,会搞一肚子水呢?”

大家喘过气来后,又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林雪君转头接过赵明娟递来的手术刀,左手找到瘤胃破损口后将之从刀口抓出。

“哎呀妈呀!”

“哎——”

大家瞧见这场面,因为没见过而好奇要看,又害怕地直嚷嚷。

“都让开一些。”林雪君挥臂示意。

凑头看钉子的社员们嚯一声退出去好几米,方才被臭烘烘酸了吧唧的液体溅到的恶心感可还没忘呢,这次总算知道往远点躲了。

下一刻,林雪君切开瘤胃,用纱布包裹住切口边缘,纱布被血浸成红色的瞬间,胃内暗绿色酸臭的粘稠液体顺破口汩汩流出。

没消化完全的草糜和胃液混着难闻的气体,熏得社员们大叫着又退得更远了。

赵明娟要握着炉钩子保持刀口被拉开的状态,因此不能像其他人一样逃走,更加庆幸起林雪君带着他们用湿布巾围住了口鼻,不然真怕被熏晕过去。

待液体流得差不多了,林雪君又伸手进去掏里面的东西。赵明娟看得胃里一阵抽搐,也不知该替大母牛觉得疼,还是替林雪君感到脏。代入谁都难受,干脆抬头看天——天被牛棚的木板顶遮住了,只好默默数棚板。

一团一团稠呼呼的植物被林雪君抓出来,啪啪丢在身后地上。

大队长忙喊人过来及时把这些酸臭的东西铲走,避免手术环境变得越发恶劣。

做起机械重复的工作,林雪君才终于顾得上说话。她一边掏牛胃,一边回头寻找:

“刚才谁问‘吃钉子为啥满肚子水’的?”

人群中立即有一个大叔举起手,像个乖巧的小学生一样应道:“我。”

“大叔,牛胃破了,胃里的水流到肚子里了。”

“那它胃里咋那么多水啊?把肚子都撑成皮球了。”另一个青年见林雪君居然会点名回答问题,立即也积极地提问,希望能得到跟林同志对话的荣幸。

“因为皱胃阻塞造成牛脱水、电解质紊乱等症状,大母牛不懂这些,大脑告诉它脱水就要补水,所以它会变得非常贪饮,企图通过一直喝水来解决自己身体的病症。可是疾病的根由没有解决,一直喝水反而引发了更多的痛苦。”林雪君耐着性子解答‘病患家属’的疑问。

见林雪君又回答了一个人的问题,四周的社员们呼啦啦再次围回来,争先恐后地纷纷提问。

幸亏林雪君还在一团一团地往外掏东西,大家担心她不小心把那些恶心东西摔自己身上,不敢往前凑,不然林雪君肯定会被围个水泄不通。

“不过喝水虽然让大母牛痛苦不已,却也算因祸得福。”林雪君忽然话锋一转。

“为啥?”

“咋还有福呢?”

“啥意思呀?”

“漏出来的液体撑大了它的肚子,那枚惹事的钉子才没有戳伤它的心包等组织器官。

“如果它的器官还像之前一样紧密挨着,钉子很可能在牛运动时摩擦穿刺到其他器官。

“可如果牛的腹腔变成了一个装水的气球,钉子被液体和气体裹住,母牛又因为腹胀不愿行动,反而使钉子一直呆在原位,没有扎到或摩擦到其他脏器。”

这可能也跟母牛腹内没有出现其他器官黏连有一定的因果关系。

没有破损、挤压造成不过血的坏死情况,就是最大的好事了。

“林同志,那这牛是不是没啥事儿啊?”

“是不是说它还有救?”

大队长见林雪君已差不多掏干净牛胃内容物,立即转身轰人:

“等明天再问,都安静点,别打扰林同志动手术。”

就算林兽医啥都知道,大家也不能一直问个不停啊,能不能让人家消停会儿了。

社员们只得悻悻闭嘴,仅一双双直勾勾的眼睛还闪着光,显示着他们忽然增强的求知欲。

林雪君朝大队长笑笑,在清水里冲了冲手后,又回去继续探索。因为胃内被清得差不多了,她的右手一下便摸到了堵塞处。

手指捏着堵住瘤胃的罪魁祸首,指腹搓了搓,滑溜溜的料子。

青年们举着的明晃晃手电光打在牛腹侧的刀口处,林雪君的小臂几乎完全没入牛肚子里,在其中摸黑忙碌。

其他人或抱胸或靠柱,皆找到一个自己觉得不算很累的姿势站定了,目光凝着林雪君的手臂,等着她继续发现什么。

当她小臂开始回缩,看热闹看出经验的社员们立即瞪大了眼睛——上一次是钉子,这一次是什么?

大家聚精会神、凝眸观望,就见林雪君捏出的东西——很长、很软,像是块布,被缓慢地拽了半天都还没露出全貌。

完全湿透的长条布在牛胃里被搞得皱巴巴,完全失去了它原本的形状。染了草汁胃液后,颜色暗沉沉的,似乎是酱色,又好像有点暗红色。

这是啥玩意?

“啊!”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引得所有人都回头张望。

谁啊?

谁在叫?

“大柱子,你叫唤啥呢?”一位大娘让开一步,显出她身后一个高壮的青年。

“那好像是我的新衣裳——”大柱子话音才落,被缓慢拽出的东西终于完全掉出来了。

林雪君双手拇指食指捻着那块儿布,推远了轻轻抖开,还真是一件衬衫!

“我的新衣裳!怎么成这样了……”大柱子这下完全认出来了,就是他的红色的确良衬衫!城里买的,老贵了,全生产队只此一件的稀罕物诶!

天呐!怎么被大母牛给吃了?现在还变成这样了——

“给,以后晾衣服的时候关好院门,别再让牛偷吃了。”林雪君将衬衫丢进装钉子的铁盆,示意大柱子领回去洗洗说不定还能穿。

“……”大柱子一脸的为难,显得比丢了衣裳还痛苦。

“让你瞎怪别人偷你衣服,这下真相大白了吧,咱生产队可没人干那偷鸡摸狗的事儿。”围观人群中有人嚷嚷道。

“这还不如被人偷了呢……”大柱子摸摸头,见大队长直瞪自己,忙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低头把如今比擦脚布还不如的衣裳拎起来,拿在手里看看,心疼死了。

进过牛肚子,差点跟牛粪一起被拉出去的‘的确良衬衫’,倒的确还是全生产队只此一件的稀罕物,不,不止如此,它现在恐怕已经是全草原只此一件的稀罕物了!

说不定还是全中国只此一件的……毕竟其他的确良衬衫恐怕不会有‘穿肠破肚’‘与粪共舞’的丰富经历。

接下来,林雪君又从牛胃里拽出一个东西。

那暗红色的布团才掉进铁盆里,就被一个穿跨栏背心的青年猛地扑过来捞走了——方才看见大柱子丢掉的的确良衬衫被从牛胃里捞出来,跨栏背心青年就开始紧张了。

“啥呀?”大队长好奇地问。

跨栏背心青年捂死了怀里的东西,也不嫌脏,抱着转身就跑。

另一个站得比较近的青年哈哈笑道:“小朋的红裤衩子,哈哈哈,我看着了,还有个洞呢,也不知道是牛给啃的,还是它穿的时候磨出来的啊,哈哈哈……”

“哈哈哈,腚上长角了吧?给裤衩子都磨破了。”

“哈哈哈,那屁股前面可不就长角了嘛,哈哈哈哈……”

大家越说越不正经,越不正经说得越热烈。

抱着裤衩逃跑的青年步速更快了,年轻人就是喜欢害臊。

嘻嘻哈哈的社员们被大队长强行制止后,林雪君又从牛胃里拽出一块儿抹布、一只袜子、一个被嚼烂了的烟盒……这大母牛整个一惯偷。

“我家抹布嘛那不是,我说咋没了呢!”

“哎呀,是我的袜子,找了好几天了都。”

“艹,我的烟,里面还有两根没舍得抽呢……”

大家对着被丢在铁盆里的东西一一认领,受害者越来越多。

这下的确良衬衫不孤单了,跟它有一样经历的衬衫虽然还未出现第二件,但其他难兄难弟可不少。

“咋吃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平时也没饿着它啊。”大队长嘶声抽气,看得直皱眉。

“这牛没放养吧?”林雪君伸手继续摸找,不时让身边人打手电筒往牛肚子里照明,做更深入的检查。

“年初生犊子后,它身体虚,就给留下来了。在棚里跟工作马啥的一起养,有吃有喝的啊。”饲养员答道,他这整天伺候着,食物都给到位的,怎么还四处偷奇怪的东西吃呢?

“刚生完犊子的时候估计就营养不良了,之后棚喂食物单一,它应该是缺微量元素了。所以一有机会出棚溜达,就乱找东西吃。

“以后还是让它跟牧去草原或者山上,饮食和饮水多样性强,才能营养丰富,不乱吃东西。”

林雪君说罢,确认牛胃内的问题都解决了,这才取了几片健胃的药丢进瘤胃。

又抓了一把给腹腔消毒、消炎的药粉,开始给大母牛腹内均匀投放:

“以后大家的东西尽量不要乱丢乱放,看好了牛羊,不要让它们吃到奇怪的东西。”

“是是,这谁能想到呢,之前都没事儿,忽然这牛就开始乱吃了。”

“以后不仅得防着野兽来偷鸡偷羊,还得防着牛偷衣服。”

“这牛识货,专门偷贵衣服呢,的确良衬衫,哈哈哈……”

“……”

林雪君确认堵塞物完全被清空了,又手动确认每一个脏器都在自己该呆的位置,这才开始着手缝合。

切开只需一刀,缝上就不止一针了。

先缝黏膜肌层,涂抹了土霉素粉,又缝合肌层浆膜,将瘤胃送回腹腔,在腹腔内注入500毫升含土霉素粉的生理盐水,再缝合腹膜、肌肉层、皮肤,每一层都要涂土霉素粉,无数次地穿针引线,一针又一针。

等完全缝好,又是近一个小时。

母牛的麻药劲儿也差不多过去,它肚子不涨了,虽然开刀失了血,看起来却比之前精神。

林雪君才示意社员将绑住母牛腿的保定绳松开,母牛就抬脚往牛棚里面走。

“哎,哎——”伺养员怕它把伤口整坏了,吓得忙去拦。

“没事,让它溜达吧,跟其他牛分隔开,别让其他牛顶蹭到它的刀口就行。”林雪君累得撑腰靠在牛棚的一根木柱上,轻声道。

“它这么一乱动,伤口不会坏吧?”饲养员还从来没见过给牛开刀动手术的,总觉得这牛都被开膛破肚了,咋能缝上了就满地乱走呢?

“不会坏的。”林雪君笑着道:“多走动走动对伤口的恢复也有好处,能避免多层伤口黏连。”

就是孕妇在剖腹产后医生都会多建议走动。

“不剧烈运动就行。”

“刚开完刀就能走了?”饲养员嘶嘶啧啧地,嘴里表达吃惊的动静贼多。

只见解了绑腿的牛不止能走,要是没牵牛绳拽着,简直要健步如飞似的。那牛蹄子哒哒地踩着泥土地,可有劲儿了,跟之前要死不活杵着的样子可截然不同了。

“嚯!这两步道走的,谁看得出来是刚开过膛啊,比靠山那屋的孙老六走得都稳当。”

“孙老六那酒蒙子,就没走过直线儿。”

“比我儿子走得都好。”

“你儿子tm出生才100天。”

“比——”

“可快拉倒吧,在这儿排比造句呢?”大队长一抬胳膊,适时制止了人民群众漫无边际的闲扯淡。

这一个个的,丢人现眼。

林雪君洗过手一边摘手套,一边听着第四生产队的社员们侃大山。

大半夜没一个去睡觉,全在这儿陪着。就算困得眼睛睁不开,嘴也绝不闭上,噼里啪啦地一有空就见缝插针地逗闷子——

这乐观开朗的气氛,她算是领略到了。

以后她再做手术,要是群众太恐惧焦虑,她就请人来第四生产队喊人,过去给她当手术气氛组。

再压抑的气氛,都能被这帮人盘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不管你家丢了啥,去牛肚子里找找,准在那儿呢!

第207章 ‘摸不得’和‘尽情摸’

肚子像皮球一样快爆炸的牛,吃了、动了、活了!

围观群众们的群口相声还不想结束,但手术是真的做完了。

林雪君接过一个陌生小姑娘递过来的热手巾擦了擦脸,转头看向还在那儿盯着大母牛看、生怕大母牛走着走着忽然栽倒的饲养员,笑着叮嘱:

“接下来3天别喂太多就行。”

“啊?”跟着牛屁股走来走去的饲养员转头挑眉。

“明天我睡醒了就给它换换药,再看看它进食、饮水、排尿和排便的情况。如果都没问题,接下来只要伤口不发炎感染,它就能好。”

“林同志!这大母牛?啊?它明天还能吃饭?”饲养员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有一个单独的语气。情绪饱满,表情俱佳,真是个演小品、讲相声的好苗子。

“哈,能的。”林雪君虽然疲惫,还是被对方大惊小怪的样子逗得直笑。

“它都好几天不愿意吃饭了。”饲养员再次强调。

“它不愿意吃饭,咱们就喂它点草。”林雪君开玩笑道。

“哈。”

“哈哈……”

饲养员和大队长等人被林雪君轻快的样子感染,面对刚被开膛破肚又给缝上的大母牛时的紧张焦虑情绪再次被冲淡。

许多社员还在牛棚,好奇地围观母牛腹侧的伤口,林雪君却是累得忍不住了。

没有阿木古楞和衣秀玉他们帮忙做消毒等工作,一场手术她几乎完全独立完成。几个小时下来,人都要瘫了。

跟着赛罕老阿妈的小女儿回到毡包,她洗漱过后倒头便睡。

3个小时后太阳便悄然露头,林雪君还在沉睡,没有被手术累垮的社员们却都迫不及待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往日干活时大家可没这么积极,看热闹就不一样了。

有的刚吃完饭就往牛棚跑,有的叼着包子便出了门,兴头最大的人饭都不吃,提上裤子就来了。

被开膛破肚过的大牛还活着吗?

胃都被掏出来过,又用线缝上刀口,不会裂开吧?

揣着无数好奇,人们如昨天晚上一般围在了牛棚外。

只见那头大母牛好好地被拴在牛棚一角,睁着眼睛、摇着尾巴,气喘得可好了。

它左腹处那条虽触目惊心却针脚整齐的缝合刀口,缝线并未裂开,甚至没有呲呲冒血——

这也太神奇了!

“让开!让让!”饲养员大呼小叫地赶开人群,铲着一钉耙早上刚割来的鲜草丢到大母牛面前。

所有人都屏息凝望,还真的要喂食啊?肚子刚剖开过,胃都切开重缝了——

哎?

哎!

“吃了吃了!”

“嚯!真的吃了——”

社员们不约而同地惊呼,仿佛这辈子没见过牛吃草一般。

多日来一动不动、不吃不喝的大母牛,见到青草后丝毫没有犹豫,低头大口吞食。

它有胃口了,真的开始吃草了!

大队长以为大家对牛动手术这件事的兴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结束了,却不想在重复而辛苦的劳动中,这件奇事会给大家带来那么多源源不绝的兴味儿。

大母牛吃草后,个别社员还不愿意走,硬等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看见母牛开始反刍了肚子上的伤口都没爆,这才嗷嗷叫着拍起巴掌。

信了!

最不敢置信的人也终于信了!

大母牛肚子、胃被剖开,只要再缝上,就真的能活!

这太神奇了,他亲眼看到了,大母牛胃口好,路走得稳,跟活牛似的。不对,它本来就是活牛——

肚子像皮球一样快爆炸的牛,吃了、动了、活了!

一个对后世来说算常规医疗事件中比较成功的案例,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却像神话故事一样。

大家津津乐道,待日上三竿林雪君终于醒转时,土坯房外路过的年轻人口中聊的依旧是动手术的大母牛,最最最新的状况——

“它拉屎了,一团一团的,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说明什么?”

“说明它能拉屎了!”

“你放的什么废屁。”

“不是,你想啊,能拉屎就说明这肠子胃啊的都能正常用了。”

“那肯定啊。林兽医费那么大劲地治,不就是为了让它肚子里的东西都正常用嘛。”

“你说哈,之前堵着那些东西,就不能拉。现在东西拿走了,就能拉了,其实动手术的道理也很简单嘛。”

“说的这么简单,那你之前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呢。”

“那不得行家出手才知有没有嘛。”

“那可不,怪神奇的。我儿子昨天跟我一起看完手术回去,除了睡觉的时间外都在闹,非要当兽医,像林同志一样。就他那手指头吧,粗得跟什么似的。倒是挺有劲,我看捏剁刀当屠夫还行……”

林雪君在被窝里半梦半醒之间,听着路过窗外的社员讲话,就被逗得嘿嘿直笑。

她爬起来吃过赛罕老阿妈准备的面条,出门去看昨天的大母牛,果然能吃能拉,除了肚子上狰狞的刀口外,看着像个正常牛一样了。

“都挺好的,林同志,你看看。”饲养员高兴地对着牛背又是摸又是拍,稀罕坏了。

林雪君又给大牛做了些检查,低烧基本上已经退了,还有一点脱水之类的症状,只要肠胃通了,这些都能慢慢补回来。

叮嘱饲养员千万不要急着给大牛回膘,慢慢喂慢慢恢复,不要给它的肠胃太大压力。另外今年秋天也先别给它人工授精了,等再养一养。

饲养员和赶过来的大队长都一一记住了,林雪君这才放心。

给第四生产队里自己的学生留了个术后护理应对表格,以及接下来一段时间要吃的药、喝的汤剂,林雪君便收拾东西准备继续往场部赶了。

赛罕老阿妈和布赫大队长无论如何都要让拖拉机送她,反正也要去场部帮忙干活的,正好捎她一段路。

林雪君看了看昂着马头眯着眼睛晒太阳的苏木,想着让它歇一歇,便接受了第四生产队的好意。

夏日的风悄悄带了一丝凉爽气,一些夏虫在温差逐渐变大的夜晚被冻得迟钝,渐渐失去了生机。

林雪君躺在宽敞的空车斗里,沃勒起初还跟着她一起躺,后来嫌颠簸,跳车自己跑了。她便独自枕着手臂,一颠一颠地看天。

从羊牧场出发准备去场部的人,忽然就被拉去第四生产队动了个手术,赚了笔医资,又被一路载上原路。

到场部的时候,天刚黑,林雪君先谢过拖拉机手,这才牵着黑马去临时棚圈,将苏木托付给饲养员,交代它嘴馋、请多给它点好吃的鲜草后,林雪君才带着沃勒转去兽医站。

才到跟前,就见姜兽医和周兽医正挎着大包小包,似乎要出门。

“哎?林同志,我往你们生产队打电话,说你在羊牧场上呢。”姜兽医瞧见林雪君,脸上瞬间浮现惊喜,“正好,你来了就跟我们跑一趟吧。”

“去哪儿啊?出啥事了?”林雪君刚被拖拉机颠了一下午,这会儿五脏六腑都还没归位呢,一听立即又要上路,腿都打颤了。

“第四生产队有个牛生病,肚子大得跟揣了十胞胎似的,各方面检查都做不了,你跟我们一起去会诊看看。”姜兽医说着就要带着她往场部外走。

“……”林雪君站在原地没有动,她挠了挠头,“第四生产队没有给兽医站打电话吗?”

“?”姜兽医挑眉,“打啥电话。”

“那个……已经治好了,还从肚子里掏出一个的确良衬衫呢。”衣服和牛都没事儿,母子平安。

几分钟后,姜兽医跟第四生产队通了电话,布赫大队长不停在电话里道不好意思,他们都沉浸在奇异的手术里,忘记给场部兽医站打电话通知这事儿了,潜意识里总觉得林雪君兽医来了,给牛治好了,这事儿就结束了呢。

姜兽医挂断电话,转头望着林雪君时眼神越发复杂了,要不是自己年纪不合适,他真想开口拜个师。

出差计划中道崩殂,之前的大包小包全归位了,那就按照旧行程:到兽医站开会吧。

会议第一个章程,就讨论第四生产队的这场手术!

林雪君被请到场部办公室的会议室台上,站在黑板前拿着教鞭和粉笔,一边做分享一边写板书。现在不止前世老师教她的知识有用,连老师讲课的方式都用上了——上学真不错,只要你善于观察,啥都能学会。

2个小时的会后,林雪君又被带去吃了顿炸酱面,鸡蛋软甜,大酱鲜香,大厨还专门切了肉丝在里面,和着筋头十足的宽面条,林雪君吃得啼哩吐噜的。

饭后消化食时,她在场部跟一群在广场上玩丢沙包的孩子跑做一团,没有人的沙包能碰到林雪君,哪怕是衣摆。

除了嘎拉哈常胜将军外,她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令孩子们闻风丧胆的身份:丢沙包不败传奇!

因为邮局里第七生产队的包裹信件都被孟天霞他们取走了,林雪君第二天早上便直奔供销社。

第一次来的时候,供销社的售货员还不认识她,现在可知道她是谁了。见到财神爷当即笑哈哈地请她进门,一边跟林雪君讨论她最近刊载的文章,一边向她分享供销社新进的好东西。

林雪君于是又像上次一样,大包小包扫荡一通。

大黑狼沃勒进入人类社区也不害怕,跟着她在屋里逛了一圈儿,就到供销社门口阴影里趴着去了。

但凡路过的狗,哪怕是场部里出了名的狗王,见到沃勒都会夹着尾巴绕路走。或者一直徘徊在几步外的位置,又怕又怒地朝着它吠。

惹得好些人观望,还有人听说了过来看‘新狗王’,想瞧瞧那条趴在供销社门口、通身‘生人勿进’气息的威风大狗到底有多神俊。

结果这些人不仅瞧见了狗,还见证了什么叫‘抢货’!

只见一个又一个大包袱装满了衣服鞋子油盐酱醋,全被堆在柜台上,柜台后的销售员都被货山挡住看不见了。

“嚯!抄家呢?想把供销社搬空啊?”

“谁啊?买这么多?其他供销社来咱们这儿进货来了?”

议论声中,一位老汉蹲在沃勒几步外,嘴里“嘬嘬嘬”“大黑大黑”“好狗诶”叫个不停,偏沃勒对此不理不睬,眼皮都不抬一下。老汉正琢磨着慢慢靠近后尝试摸一摸,却瞧见了货山前的林雪君。

“哎?林同志!”老汉当即站起身,连逗‘狗’都顾不上了。

林雪君跟他聊了两句,才知原来是去年第八生产队卖苹果给她的大叔。

在惊叹了她买得可真够多之后,大叔见她只有一个人,根本搬不动那么多东西,当即动员一起来逗‘狗’的汉子们一起帮忙拎货。

“坐我的马车,正好苹果卖光了,车空的,我载你一程,送你回家。”老汉热情地拎上林雪君的包裹就走。

林雪君忙跟在后面道谢,大家听说她是林雪君同志,全爽朗地表示帮林同志的忙是应该的。

“林兽医,你和阿木古楞一个写一个画的那个草药书太好了,我刚拿到就去草原上跑了一圈儿。摘回来的一筐草,居然有一半都采对了,是草药,在供销社上卖了4分钱!”一个青年拎着两个布兜子,笑呵呵地凑到林雪君跟前,给他分享自己的致富小故事。

“哎?”林雪君瞠目,“你拿到书了?”

“你不知道吗?”其他青年们也凑了过来。

“都拿到好几天了,社长买了十几本,每个生产队都有呢。大家对着书就能去采草药,可好用了。俺们好几家人商量着想再买一本,有了书,我们就能组个采药团,进山多采点回来卖。结果书脱销了,根本买不到。”另一个青年遗憾地唉声叹气。

“我们有个女同志,往常就喜欢花花草草,她看过书了就知道那些草药在哪里能采到。这才几天啊,她都赚了好几角了。一下工就去采,别人就算跟着她采都采不过她,说要当下半年的采药标兵呢。”

“林同志,那书你们再多出版些啊,像我们这样准备几个同志凑钱买的肯定多着呢,供不应求啊。”

“里面的彩色画可好看了,字也好,笔划都不多,我看得懂,哈哈……”

林雪君听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聊,眼睛亮晶晶的,不时应一句“真的吗?”“太好了”,心情渐渐像夏日晌午的天色一样灿烂了。

“太谢谢你们了。”林雪君迈着大步才跟得上这帮陌生同志,瞧着他们在太阳底下晒得顺脸淌汗,忍不住凑上前道谢。

“林同志别客气,回头你让我们摸摸你的狗就行。”汉子们笑哈哈地走在前面。

“那肯定没问题,尽情摸,它老喜欢被摸了。”林雪君答应得极其痛快。

终于,大包小包的东西全搬上了卖苹果大叔的板车,苏木也被林雪君领了回来。

坐上板车,卖苹果大叔准备出发了,青年们却拽住车辕不让走:

“林同志,我们还没摸你的狗呢。”

“这次我没带狗出门,等下次我带狗来的时候,再喊你们来摸呗。”林雪君诧异地看向众人,他们不会是要跟她回去第七生产队吧?

虽然糖豆的确是现在草原上很稀有的边境牧羊犬,但大家喜欢狗喜欢到要千里迢迢赶去摸吗?

“那不是吗?”拽住车辕的青年疑惑地指向已先一步跑出场部,向草原慢跑而去的大黑‘狗’。

“哈哈哈,那可不是狗,那是我的狼。”林雪君拍开青年拽车辕的手臂,转塞了一大把糖在他掌心里,道过谢后笑着跟他们摆手:

“那个不给摸!”

马车轮轱辘辘转动起来,青年们跟林雪君摆手,眼睛却还盯着渐行渐远的‘黑狗’背影,久久才回神——

艹!怪不得狗都怕它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林雪君:‘尽情摸’在家呢,这一条叫‘摸不得’。

【林雪君,那个一出门,就不着家的女人。】

第208章 怀表

他在奉献自己的一切,去呵护他曾不敢奢望的情感。

在羊牧场接到糖豆,林雪君瞧着它毛顺而光亮,就知道这几天吃得不错。

卖苹果的大叔跟着她到第七生产队,临走时还被揣了一小包苹果干。

什么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就是了。

大叔嚼着苹果干赶着马车回第八生产队,林雪君这才站在院子里朝木屋大喊阿木古楞的名字。

少年先是推开木窗探头朝着她这边望了一眼,接着翻窗而出,光着脚就跑过来了。

“不扎脚吗?”林雪君忙进屋找了双拖鞋给他,随即带着他将院子里的大包小包全转移进屋,然后便是大费周章的一通收拾了。

“你的鞋。”从包裹中掏出又一双船一样大的白布鞋,林雪君转手塞给阿木古楞。去年给他买鞋的时候,专门买了大号的,结果还是没赶上他长得快。

总算明白旧时候家长不愿意给孩子买新衣服的心情了,有再多钱,也不能一年好几件新衣裳好几双鞋地花销呀,就算有钱,都没的布票。

阿木古楞拎着布鞋,低头踟蹰。

“咋不穿?”林雪君拎着新买的三个盆走到洗手架子前,之前她们仨女知青的旧盆放地上,新盆放桌子和架子上。去年她们仨一人有一个盆,不用混着用。今年更进一步,现在她们还有了专门洗脚的盆,不用脸脚共用这么邋遢了。

“没洗脚。”阿木古楞动了动脚指头,他没穿鞋就跑过来,脚底踩得都是泥。

“去院里水渠冲冲。”林雪君说着就将他推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少年从院里走回来,脚上踩着两片云朵一样,走路都轻飘飘的。

“哈哈,挺好,跟去年那双长得几乎一样。”林雪君拍拍巴掌,回身继续整理东西。油盐酱醋这些消耗品放一袋在外面,其他都装在箱子里。一排是盐,一排是糖,一排是酱油膏,一排是油,码放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在这个时代,光是坐在马扎上看着这一箱子东西,就够觉得满足的了。

“这个是给萨仁阿妈和王小磊阿爸买的毛线啥的,你帮我送过去呗。”林雪君将一兜子东西递给阿木古楞。

“好。”

“这一袋子是给得胜叔的,你也顺路捎过去吧。”林雪君又塞了另一兜子东西给他。

生产队的哥哥姐姐前辈们日常照顾着送吃用的给她,虽然不用立即回礼那么紧绷,但大采购后给大家回赠礼物做礼尚往来还是需要的。

“好。”阿木古楞带上两个包裹出门,林雪君又把给秋天准备的袜子、秋裤等整理好叠进衣柜——在这边东奔西跑地忙,袜子消耗得特别快,尤其这时代的一些东西不如后世那么结实。像纯棉的袜子舒服归舒服,穿上一个月就磨得前后都是洞了,缝上虽然还能穿,但针脚不好的话缝补的地方就会磨脚,所以袜子必须多备。

去年的棉被这阵子就得找个大太阳天取出来好好晒晒,她又买了两大包新棉花,想给被子续厚一点,冬天盖着更暖和。

去年冬天雪小,但冬天大家运雪干活的时候,她也发现了自家仓房里连个铁锹都没有的问题,于是在场部买了三把锹头,明天去找穆俊卿帮做三个锹把就能用了。

不管是铲牛粪还是铲雪,都不用借阿木古楞或者大食堂的铁锹用了。

整理了一大通,林雪君只觉成就感满满。

来这里两年,不知不觉间自己也成了个过日子的好手。人就是在锻炼中成长的,以前五谷不分的小姑娘,如今也能自己应对四季了。

拍拍手上的灰,林雪君喝了口水,转回桌边掏出抽屉,准备将自己带回来的钱塞回铁匣子里。

目光却被铁匣子上端正摆放的一个小盒子吸引了——盒子是黄铜雕的,一看艺术风格就知道是苏联产品。

这是啥?

怎么会在她的抽屉里?

捏起盒子咔吧一按,盖子自己便弹开了。这样简单的装置,在这个时代却算得上高级。

铜盒里有个东西被手绢包着,她捏出来放在掌心,沉甸甸的。

这时阿木古楞从屋外走进来,瞧见她站在抽屉前摆弄东西,多瞄了两眼,却没有吭声。在她抬头望过来时跟她打了个招呼,便坐到炕沿边静静等她。

林雪君一层一层掀开手绢,渐渐看到其中包裹着的小玩意。

是个制作特别精制的黄铜老怀表,表盖上雕着漂亮的花草和鹿头,非常有腔调。需要上弦的机械怀表发出有规律的走针声,她熟练地按开盖子,看到漂亮的白底黑针表盘。

来到这里后,她一直没有买表。起初是想买的话钱不够,而且去场部买表太远了,去一趟麻烦。加上她时常要手插牛直肠之类,戴手表很不方便,后来慢慢习惯了没有手表的生活,也就这样了。

将怀表挂在脖子上试了试,她又摘下来别在海军蓝衬衫的衣领上,怀表揣在胸口沉甸甸的,掏取很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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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具体的时间了,她手指摩挲了下表盘,这东西在后世大概也就卖一百来块钱,可放在现在,得掏光一个人好长时间的存款吧。

有个普通手表都难,这个怀表可比手表更贵呢。

她转头看了眼阿木古楞,问道:“这个怀表不知道是谁放在我抽屉里的,你知道是谁吗?”

阿木古楞转开视线,摇了摇头。忽然转眸扫她一眼,又撇开,“你问一下衣同志吧。”

“……”林雪君抿了抿唇,瞧着他面颊上渐渐泛起的红,嘴唇抖了抖,又压回去。

“我给你买了些画笔之类,给。”林雪君指了指炕上另一个包裹,“那些都是你的。”

“以后我自己买。”阿木古楞将包裹抱在怀里,但还是抬头说了句。

“走,我陪你送回家。”林雪君说罢,不由分说地推着他往小木屋走。

简单的一室小房子里被打理得工工整整,除了必备的东西外他什么都没有添置,可称之为极简风。

林雪君走到他桌边,他放在桌上的铅笔都被用得只有一截手指头那么长了,阿木古楞不舍得丢,都用废纸包住笔头卷成长筒做笔杆,握着纸筒继续用。

所有练笔的纸,除非上面没有一块儿空白处了,不然绝不丢掉。

节俭得过分,像个小气老头。

“你的稿费呢?”林雪君转头,刚才在家里,她已经拆过呼和浩特邮来的《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的样书和稿费包裹了,信里严社长说给阿木古楞的那一份,单独邮寄的。

应该是不小的一笔。

阿木古楞才将包裹放在炕上,忽然听到她问话,转头僵在了原地。

“是不是长大了要自己存着钱,防着我不想让我知道呢?”林雪君做出‘我们还是不是好朋友了?’的委屈表情。

“……”阿木古楞答不上来,他没办法给她看他的存款。

林雪君瞧着他又急又窘的样子,叹口气,“是不是都在这里了?”她拍了拍胸口,拽着链条将怀表从兜里拎了出来。

阿木古楞脸瞬间涨得通红,他站在自己的小炕边,一手搓着林雪君给他的包裹结,一手背在身后抠自己的衣摆。

个子长高了,肩膀变宽了,脚都变得像船一样大了,但脸红红的,不知所措地立在那儿,眉眼间的稚气便又凸显出来。

“以后再给我买东西,要提前跟我商量哦。”林雪君不由得放低了音量,拉了把小凳子坐下,又推了推面前另一把,示意他来坐。

阿木古楞踟蹰几秒,慢腾腾走过来,挺大一张小伙子,坐下便低着头蜷成了一坨。长长的腿曲起踩在凳子横蹬上,坐得委委屈屈。

一个从小没有过密亲情的孩子,孤独才是他的舒适区。

忽然有一天生活变得热闹了,有了可以整日黏着跟着的亲朋,反而七上八下地不知所措。

为了适应这种别人天生便拥有的情谊,他小心翼翼地经营着,知青小院里里外外什么活都做。她的菜地,他更上心地除草、施肥;每天她起床走出瓦屋,巴雅尔等大动物的棚区已清洗得干干净净了,林雪君几乎很久没闻到自家院子里发酵了一夜的大牲畜臭味了;冬储的柴,烘干屋子要烧的牛粪,被驼鹿撞倒的栅栏,被雨水冲掉的屋墙土坯……所有这些事,阿木古楞比瓦屋里三个姐姐还上心。

他在奉献自己的一切,去呵护他不曾奢望的情谊。

人和人的亲密关系的确需要经营,但其实并不需要奉献这么多……像是要倾尽所有去交换一样。

可她该如何对一个没有过亲密关系的孩子讲这些呢?对一个付出所有,换到一个最爱的玩具的孩子说“你并不需要付出那么多”吗?

任何话过脑,都成了一种不恰当的表达。

林雪君伸手摸了摸他垂着头时、恰送到她面前的后脑勺,阿木古楞抬起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沮丧。

他好像一点也不想让她知道这怀表是他倾尽存款买给她的。

“我很喜欢。”林雪君手按在怀表上,金属圆盘隔着薄薄的夏衫贴在心口,凉滋滋的。

“真的吗?”他双手撑着凳子,肩膀被高高支起,挑着眼睛充满希冀地望她。

“当然,只是太贵重了。”

“他们好多知青都有表。”他咕哝。

林雪君噗嗤一声笑,忽然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在他不解地仰头看时,伸出双手快速将他短发揉成鸟窝。

“还有的人有大飞机呢,我也想要一个。”

说罢,她往回一收手,把他后脑勺上的头发全拢到他前额,把他眉眼都遮住了。

林雪君绕过他走到门口,回头时‘大小孩’还在用手指头梳理头发呢。

关上门,她对着窗口道:

“以后一次性花超过1块钱都要打报告。”

“……知道了。”

第209章 去首府

时尚弄潮儿要去叱咤青城啦~

《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出版不过第二个月,出版社就开始筹划再版。

林雪君收到严社长情绪饱满的信,越读越是振奋,整个人在屋里转来转去,简直恨不得策划一系列知识科普丛书,全做低阅读门槛,谁都看得懂的图书。

幸亏理性告诉她这个时代纸墨人工资源都稀缺,万事不能操之过急,这才压下冲动,先找阿木古楞和衣秀玉开会,讨论给再版书册多加十页——必须选常见又常用的药材,力求最高效用。

衣秀玉拿出账册,将她接手草药至今消耗量最大的药材按顺序排列,之后从中选出未被列入第一版图鉴的药材再做筛选。

拟定之后,就到阿木古楞寻草观察和绘画的环节了。

这期间林雪君给驻地里忽然失去胃口的老母鸡驱了个虫,带着托娅、塔米尔和昭那木日给第七生产队的牛做全了人工授精。托娅几人跟着林雪君做熟了这个活,干完自己生产队的,又去第六、第八、第九等其他生产队,带着去年一起跟林雪君学习的同学,将其他生产队的牛群良种授精工作也搞定了。

回到驻地后,林雪君又给乱淘气的小小狼处理了一次脚趾外伤、一次尾巴外伤,本来想收集些小小狼的乳牙,结果这小东西上蹿下跳地不着家,今天跟着沃勒去巡山,明天跟着糖豆遛街,忙得林雪君想再将它捞怀里揉一揉都找不到机会,褪掉的乳牙更是一颗没见着。

牧民们忙完了一年的工作,接下来就等着牛羊出栏了,各公社于是再次组织举办一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

忙碌一年的社员们齐聚一堂,今年抗灾抗旱效果好,供销社出了大力,上了各种割草机、珍稀科教书籍、各种粮食种子、布匹棉花、日常物资,各生产队社员挤在集市间人头攒动,热烈买卖——

光是从这一处光景来看,便知今年从公社到各生产队社员,都富了许多。

大家一直缺的各类东西,都补了一定量的缺。

不止第七生产队有肉吃,其他生产队的日子也一起变好了。

集市边的比赛场,热闹程度毫不逊色,骑马比赛、拉弓射箭、摔跤博克,健儿们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喝彩呼喊声此起彼伏,快要将整片草原都掀翻了。

被第七生产队的好料喂养了一年的壮汉昭那木日毫无悬念地得了同量级搏克比赛冠军,别着奖章和证书,牵着他赢来的2匹蒙古马,兴奋地穿过人群,找到大队长和他的家人便是一通炫耀。

瞧见买东西的衣秀玉后,他恰巧从她身边路过,脚上的鞋带开了,便含着笑请衣秀玉帮他牵一下他得冠军赢来的两匹马,也帮他拿一下奖章和证书。

衣秀玉便帮他拿着东西、牵着马,顺便摸了摸两匹蒙古马的鬃毛和肩膀,掌心下滑溜又结实,很是讨人喜欢。

“真羡慕你,力气这么大,能得冠军,还能得到两匹马。”衣秀玉真心实意地羡慕,两匹蒙古马诶,能干好多活呢。

“嘿嘿。”昭那木日的鞋带系得特别慢,直到衣秀玉将他的所有奖品都端详了个遍,这才站起身接回自己的东西,“你在买什么?我帮你拿。买得多也没关系,两匹马帮你驮。”

“那太好了,我想买米回去,你来帮帮我吧。”

“没问题。”

为了参加骑马比赛,塔米尔本来是想借全公社最神俊的大黑马苏木的,奈何就算他骑上去了,苏木也并不配合,不是乱转方向,就是尥蹶子想把他摔下去。

塔米尔只得退而求其次来借红宝石小野马,小红倒是脾气好,愿意让塔米尔骑,还得意洋洋地载着他狂奔,炫耀自己的千里马属性。

但短期磨合到底不如别人长期相处来得默契,比赛中小红马忽然对冠军马的尾巴感兴趣,影响了它和塔米尔的发挥,最后只得了个亚军。

塔米尔虽然没有拿到冠军奖章,却也得到了10块钱的奖金和哈达。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正在一个喝奶茶的篝火边席地而坐,与远道而来的《内蒙日报》社长严志祥和副主编秦佩生露天开会。

许多出版社和报社看到了阿木古楞这位少数民族画家的作品,惊叹于他的才华,想要向他约稿。这些人联系不上阿木古楞,就都将电话打到严社长办公室了。

现在严社长专程赶来,一则是为了《中草药野外图鉴》再版事宜,再则就是帮那些出版社和报社来约稿了。

阿木古楞面对严社长时只坐直了听讲,其他事全权交由林雪君为他做决定。

塔米尔牵着小红马兴冲冲赶过来时,阿木古楞和秦佩生副主编已经并排坐着、齐执笔对着不远处拴着的几匹马画起速写了。

“林雪君,小红马得了亚军。”塔米尔拍着小红马的背,也不管打没打扰林雪君,只管兴致勃勃地炫耀。

林雪君笑着道了声“小红马真棒”,便拉着塔米尔一起坐下,往他手里塞了一碗奶茶。

塔米尔先将小红马拴住,避免过于好奇的它四处捣乱,这才接过奶茶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没有打扰你们谈事情吧?”

“没事,我们已经谈完了,一会儿严社长就要跟秦副主编随陈社长的马车队去海拉尔赶火车了。”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因为要跟严社长谈事情,都没有报名参加比赛,瞧着塔米尔手里的奖金和哈达都很羡慕。

“给你。”塔米尔忽然转向林雪君,将手里的哈达挂在了她脖子上,钱也往她手里塞:“比赛的是你的小红马,奖金你也拿着。”

“那可不行,骑马比赛拼的也是骑术。”林雪君忙推拒。

“拿着吧,你都没看着我比赛。”塔米尔拐她一下,抬头见严社长和秦副主编都在看自己,不好意思地笑笑。

最后塔米尔收回5块,仍执意塞了5块给林雪君,这才一仰颈喝干了奶茶,站起身留下句“你们继续聊,我不打扰你们”便跑去集市买东西。

钱在他兜里还没揣热乎,恐怕就要被他散光了。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又与严社长和秦副主编聊了些后续合作的琐碎细节,林雪君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了,只得起身送别。

这时代所有人都忙,严社长他们本次出差的时间也很紧迫,甚至没办法参加完整届那达慕大会。

“长得真高啊。”与阿木古楞握手时,严社长仰起头看面前的少年。之前一直坐着,真没发现这个脸上还有稚气的年轻人,居然有这么高。

“草原上有肉和奶,孩子们整天跑跳,好多高个子、大骨架。”林雪君笑着应答。

“加油,孩子。”严社长朝阿木古楞点点头,转身又与林雪君握手,“尽快将你的所有文章修整成完稿邮寄给我,我们好尽快将之集结成册出版成书籍。加油!”

“多谢严社长,多谢秦副主编。”林雪君收回手,一路送他们到马车停放处。

阿木古楞默不作声地围着马车转了一圈儿,确定马和车都没问题,这才默默站回林雪君身边。

秦佩生将东西放上马车,注意到一直表现得很沉默的阿木古楞的动作,忽然牵起唇角,对这孩子无限欣赏起来:虽然嘴上话不多,但眼里有事,心里有别人,是个好孩子。

拍了拍阿木古楞的手臂,秦佩生坐上马车,短暂的草原之行才刚刚开始就结束了。

当两匹红鬃马载着客人远离大会场地时,严社长听到远处搭的台子上,大喇叭传出公社陈社长的声音:

“今年抗旱、抗虫灾工作……春季接犊……林同志……”

“已经是草原上的能人了。”秦副主编听着断断续续的喇叭中提及林雪君的名字,忍不住回头对严社长道。

“第一次见面,还是林同志绕路坐远途火车途径呼和浩特,我们在站台内与她短暂交集,拿到《草药图鉴》的图稿和手抄。那时候她远还没有现在的成绩……”严社长不禁感慨,年轻人的成长太快了。

在秋季丰收,牛羊出栏、粮蔬收割、秋草晾晒做卷入库后,林雪君忽然接到电话,她被评为今年呼盟劳动模范,要跟其他劳动模范一起去呼和浩特接受表彰、开大会了。

全生产队的社员们都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儿,只在报纸上看到别人去领表彰,身边可没遇到这样的人。原来要像林雪君这样,得到这么多荣耀,做过这么多对大家有益的事,才能当模范啊。

“这模范、标杆,咱也学不来啊。”赵得胜蹲在林雪君院子里劈柴用的木墩子上,叼着烟却不敢抽——现在糖豆长毛病了,谁在它面前抽烟,它就咬谁裤子。

“咱们好好干,就算当不了林同志这样的模范,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不也没毛病吗?”大队长搓着手里的烟卷,一样的又馋又不能抽。

糖豆蹲在狗屋门口,坐得老直溜了,教导主任一样盯着院子里的人:看谁敢抽臭烘烘的烟。

“东西都带齐了,多带点钱,看见啥了想买就买。”孟天霞难得没开着拖拉机东奔西跑地帮忙运输东西,也蹲在院子里帮林雪君整理东西。

“把最漂亮的毛衣皮靴都穿上,别让人觉得咱们边远公社日子过得不好。”妇女主任额仁花嘶一声叹气:“林兽医也没说买条呢子裙子、呢子大衣啥的,我去海拉尔的时候,看见穿这个的老打眼儿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唠着,林雪君终于换好了衣裳,一推瓦屋门走了出来。

所有人都抬头去看她——

“嚯!”

“这身行!”

“挺是那个的啊~”

“真俊呐。”

只见林雪君小衬衫外套着萨仁阿妈给勾的红黑相间毛背心,外面套着件萨仁阿妈用薄羊皮给做的过膝羊皮大衣。按照林雪君带着阿木古楞设计画的样子做的羊皮大衣比呢子大衣还时尚,翻领的设计敞开领子像羊皮长西装,立起领子像羊皮风衣,敞开怀穿更加潇洒不羁。

毛坎肩上别着个小夹子,夹子下挂着一条拧链子的铜丝链条,下端连着的怀表揣在内里的衬衣兜里。

小姑娘脑后梳着一个长麻花辫,利落又潇洒。

墨镜一戴,手插兜站在瓦屋门口,从左往右扫视一圈儿,笑着问:

“怎么样?不给咱们公社丢人吧?”

丢人?

绝不可能!

别说去呼和浩特了,就算出国遛一圈儿也完全不是土包子,是引领时尚的弄潮儿。

林雪君用脚尖勾了勾糖豆的毛屁股,大边牧立即摇着尾巴蹭到她跟前,哈嗤哈嗤地要摸摸抱抱。

林雪君拍拍它的狗头,让乖狗狗坐在脚边。

嘿,加上时尚单品边牧傍身,更加举世无双了。

第210章 呼和大急调

完全不矜持,馋得很明显。

在这个时代,想要来一场远行原本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可第七生产队的年轻人们忽然就拥有了好多出去见世面的机会,远的有去首都的,近的则是奔走于多个生产队之间,帮忙给母牛做人工授精或带队出发进山趁冬天来临之前去采草药……

领袖号召知青下乡,真的为农村、边疆带来了活力,一切都不一样了。

林雪君穿上自己最体面的行头坐上火车,这次远行不是为了回家,而是去呼和浩特出差。两世加起来,她也没有这样由单位报销往返车费地送出去出差过,这体验十分奇特。

好像自己忽然就成了一名office lady,打扮精致,出门去其他城市见客户——区别于在草原上为牲畜四处奔忙,截然不同的工作是如此的新鲜。

谁能想到呢,做兽医还要去首府开大会。

深秋时节,火车上不像年前那般载的都是归家的游子。这趟车上,去干嘛的人都有:带着任务去其他城市采购物资的采购员、工作调动要去其他厂里带队的技术工人、去探亲的牧民……当下坐一趟车要花费掉的可不止是一笔小钱,能用火车做远途迁徙的人都颇有家底,穿得也体面。

回想起生产队里大家平日穿得破破烂烂,真像深海鱼类一样,只要不见人,就完全不顾形象。

其实也是没有那么多可以换洗的衣服。

箱子里装着的是那达慕大会或参加一些婚丧嫁娶等活动时穿的,是平时绝对不能穿的珍贵衣裳。往常一个季节的衣裳一般也就两身,整日做劳力的人的衣服不可能不被磨坏洗旧,没条件买新的,自然只能破破烂烂地凑合了。

就连林雪君这个生产队最有钱的人,也几乎每件衣服都有补丁。袖口磨出花边来,就连补丁都懒得打,反正没破洞也不影响穿。最喜欢的蓝色套头衫的袖口更是补丁叠补丁,这在后世的她来说根本就不敢想象。

今年夏天,生产队里的秦老汉一家也从毡包搬进了土坯房,希望明年全生产队所有人都有土坯房住,还能穿上新衣裳。

要是可以的话,就把第七生产队到场部之间的路铺了。最好把整个公社的人员都调动起来,水泥路要修起来几乎不可能,至少碎石路可以压一条吧。

只要路通了,运输速度和安全性都能大大提高,到时候无论是从生产队往场部卖奶,还是场部的东西卖到各生产队,都更快捷了。

卖得快就能赚更多钱,大家不用把喝不掉的奶做成大量奶豆腐吃,而是可以卖钱换成各种蔬菜等平时吃不到的东西,既能丰富饮食,也可以保证各种不同营养的摄入。

当然被改善的肯定不止有吃的,奶、野果子、各生产队种的水果、木材能更好地运输出去,大家赚到更多钱,每个驻地都能建设得更好,穿的、住的也会改善。

要想富,先铺路。

林雪君在本子上不断写写画画,想着提升生产队效率和收益的各种办法。

记下今年冬天要继续办学习班,基层兽医人才培养出来了,像普及基础教育一样,在牧区普及应对牲畜日常病的基础治疗手段,绝对是提升生产效率的最有效办法。

先让牲畜都能活,这是最核心的。

然后就是要想办法给活下来的牲畜增膘、健体。

托腮望着车窗外不停变换的风景,林雪君又陷入新一轮思考。

大家虽然有饭吃、不受冻了,但距离富裕生活差得还是太远了。后世好多知青通过高考等方法离开边疆和农村,曾经与他们朝夕相处的生产队同志们却可能留在原地。

前世林雪君曾读到过一篇写知青岁月的文章,笔者非常感性地提及,他们正直不阿的老队长到了九十年代家里都还穷得只有一个枕头,全家人睡的大炕上连个棉花褥子都没有。

开放的时代对于有条件读书的人来说,是改变命运,走向小康的大机遇。但对于另一些曾经响应号召辛劳在建设一线,后来年纪等各方面条件都变得不利的人来说,却像被遗弃一样。

呼色赫公社算得上很富裕的地区了,草好,山林也富饶,到那时候这里的人即便面临政策大变的新时代,应该也不至于那么苦。

但林雪君一想到王小磊大队长、得胜叔他们年老后,追逐不上时代的变迁,孤零零地守在第七生产队可能已经荒凉的冬驻地老屋里,慢慢被遗忘……她就心里发酸。

山坡上的守林人王老汉除了打猎开枪等会被迅速淘汰的能力外什么都不会,字都不怎么认得,可他待自己很好,遛山的时候采到什么好吃的都会给她拿一半。上山采药的时候,他们一起经历过大野猪的威胁和各种危险,王老汉的赤兔狗跟她也亲。她不敢想象生产队解散后他怎么办,还能乐呵呵地坐在小木屋前跟赤兔狗一起晒太阳吗?

刚来这个时代时对自己未来命运的恐惧,已发展壮大成对生产队里许多人未来生活的关切与忧虑。

她渴望变得强大起来,强大到不止能保护好自己,还可以张开更宽阔的羽翼,也为她偶然闯入的桃花源遮风挡雨。

得发展!

发展到一个无法被时代遗弃的程度——在无论寒冬还是盛夏来临前,壮大到足以抵挡得住任何冲击的程度。

难得的旅途,因为被困在火车车厢中哪里都去不了,林雪君得空思考和回忆了许多事,又在自己的本子上记下了不少关于牧区建设发展的想法。

她自认没有什么扭转乾坤之类的大能力,但只要一直往前跑,拥有更强的地位和话语权,至少能加快发展的进程。

在本子上写的几个词句外面画上圈,她简直不想去呼和浩特了,恨不得立即回生产队去搞事情。

……

深秋正是牧区各生产队统计牛羊马匹出栏的季节,赶在各地执行工作前,《科学探索报》再次刊登林雪君的文章,以提醒各牧区记得春天这片文章刊登时,上级下达的‘3年羊出栏’改‘1年羊出栏’的新指令。

全草原运输力达标、无需留羊产毛的地区都卖1年羊,一个月下来,全牧区出栏量统计得出了一个个别地区出栏量提升90%的可怕数据,即便是平均值也比去年提升30%。

效果过于显著。

这些多赚的钱,分摊到牧民们手里,能买到比往年多许多的衣食住行必需物资。各公社的供销社为了应对大家的需求,都准备在冬天前从各大厂区大量订购物资。

各工厂紧急调配人力,接单赶工,以便为牧区提供一个更温暖、饱足的冬天。

因为当年需求的突然提升,火车运力不够,只能上马车——牧区今年提供的工作马,各个强健,为短途运输出了大力!

牛羊马匹根据上级的安排,被运往不同的去处。

大量的牧场牲畜离开,但春天被送来的鸡鸭们却都还在,它们各个肥嘟嘟,摇摇晃晃地在变空旷的牧区瞎溜达。

到了冬天,虫子、植物都没了,这些鸡鸭肯定都活不成。没养过鸡鸭的公社们最终决定各家各户留三两只下蛋,剩下的都大量出栏。

有的牧民嘴馋,除了下蛋的鸡鸭外还留下两只杀来吃,不会其他烹饪方式,炖个老母鸡汤,全家人围着吃也能香得背过气去。

入冬前,不仅牲畜们紧急增膘,人类也积累了好些肥肉在肚腩上。

鸡鸭装笼集合了卖去各大城市,运输仍需要大量马匹出力。于是各大土路、水泥路、乡间小路上来来往往都是马车,卖去城市的、运物资回生产队的,交错着带来或带去的都是好生活。

林雪君坐在火车上也常看到乡间轱辘辘赶路的马车。

有时铁路轨道恰巧穿过乡间要道,马车停在路边等火车过路,林雪君甚至能伏在窗口上看清楚坐在马车上车把式抽烟时眯眼皱眉的表情。她兴起朝车把式挥舞手臂大喊“你好”,车把式吓得叼住烟头,慌张地抬臂,眼睛睁大后被烟熏得快速眨动。

她忍俊不禁,车把式回过神也忍不住哈哈笑,满脸沟壑都变得生动起来。

越靠近呼和浩特,黄沙越多,夜晚睡觉时除了火车况且况且的机械撞击音,还有风掀起沙子拍打车窗和火车铁皮时啪沙沙的响动。

半梦半醒间,火车停靠后有人上车,恰坐在她对面铺位上。

因为车票是呼市的工作人员买的,第二天林雪君醒来时发现睡在自己对铺的蒙古族女青年也是这次进城参加表彰大会的模范。

“我是今年的割草标兵,我叫满达日娃,汉语是牡丹的意思。你叫我牡丹也行,满达日娃也行。”个子很高的蒙古族女青年表情虽然并不亲切,与林雪君对视后却率先伸手做了自我介绍。

“你好,满达日娃,我叫林雪君,是今年的抗灾标兵。”林雪君伸手与对方相握的瞬间目光忍不住落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上。

满达日娃手劲儿很大,掌心上满是茧子,手掌比许多男同志的还硬。

听到林雪君的自我介绍,满达日娃歪头挑眸再次将林雪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你就是在各大报纸上发表了二十六篇文章的林雪君同志?”

“啊,你看过我所有文章?”林雪君诧异地低呼,对方居然报出了具体的数字,她自己都没算过。

“你每篇文章我都读,我妹妹喜欢你的文字,说很优美,有情感,专门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做了剪报,收集了你的每一篇文章。连杜教授发表的、落款里有你名字的,她也收集了。”满达日娃从自己的包中取出一个硬馍,一边就着水啃一边道:“我没有读你那些散文,但看了你发表的讨论工作的文章,很有用。”

“谢谢。”林雪君也从自己的包中取出一根牛肉干和一个已经有些硬了的白馒头,就着蘑菇、牛肉粒黄豆酱吃。

睡在隔壁铺的青年听到她们说话,忽然探头过来,简单打量过两人后,望着林雪君道:

“你就是林雪君同志!我读过你写的抗灾策略,写得太好了,每一招每一式都逻辑清晰,我们盟接收了你们盟送过来的1000只鸡和鸭,到秋天时,这些鸡鸭扩张到了好几千只。前天我们生产队的所有鸡鸭都重新统计,大多数都卖到城里去了。

“不过大食堂留了好多只,我出发前刚吃了顿盛宴,满地跑的鸡鸭肉弹牙,可香了。”

说到这里,青年忽然闪身回到自己铺位,从铺下的包袱里掏出个铁盒子,从里面取出一个足够咸的卤鸡腿,折返过来塞给林雪君:

“我叫卢大春,是奶粉厂的生产线模范。这个鸡腿给你吃,如果不是你在冬天的时候就在你们公社范围提前养鸡鸭,春天就开始写文章动员全盟乃至全国实施那些方法策略,你们盟也不会有那么多鸡鸭在完成你们的吃虫任务后被送我们盟。

“可惜我就带了俩鸡腿,昨天上车后已经吃掉了一根,不然都给你。”

“多谢。”林雪君惊喜地捏着鸡腿,她从内蒙最东北边的呼盟过来,已经在火车上坐了两天多,天天啃饼子吃牛肉干,早馋各种美食了。

就着馒头啃一口新鲜鸡腿,咸香多汁,美滴很,于是咽下后又抬头再次道谢。

卢大春站在铺位边跟林雪君和满达日娃聊天,惹得这一列车厢上好多人都转头张望,听说到林雪君在同一趟车,立即纷纷过来跟林雪君握手。

有的是知道林雪君兽医的普通人,送一把瓜子过来见见写好文章的名人。也有几个是同行的模范:养羊模范,运输模范各行各业的都有。

大家能当模范,都是不止自己工作做得好,还能帮助生产队乃至更多人,甚至带动着公社等集体一起把某一项工作做得最好。

但大多数帮助的范围也就仅止于一个厂或一个公社之类,很难有能影响更广范围的。

所以像林雪君这样影响力甚至可以遍及全国的,就非常了不起。

好些在今年抗旱抗灾工作中受过益的人都来给林雪君送吃的,她这顿硬邦邦的早饭忽然就变得丰盛起来。

大家互相介绍后,也有人激动得握着满达日娃的手道感谢,原来这位看起来不好相处的女同志也是位影响颇广的模范——

草原看似是平的,实际上非常不平坦,不仅大草区范围内会有山有谷,在一片小草区里也是坑坑洼洼的不平整。这样的地形对于割草机的使用就很讲究,有的人用不好,割刀就容易撞歪或者磕出锯齿。

满达日娃却能割一整季的草,不碰坏一片刀片,不仅高效突出,还省割草机。这时代割草机可是很珍惜的大工具。

后来经过她对自己生产队社员的教导,整个生产队的社员们对割刀的使用技能都提升了。后来公社发现这一点后,动员全社去学习,不仅大大提升效率,还节省下大笔修刀片、购置新割草机的钱。

今年满达日娃勤学知识,用普通话将自己使用割草机的技巧编成了容易背的口诀,更广泛地传播开。后来内蒙的许多报纸将她的故事和她编的口诀刊载,她的技术也帮助了更多人。

也因为自己工作特别用心,万事都力求做到最好,所以满达日娃一向是个硬面孔,不容易接纳他人的严格的同志——她既看不惯那些好偷懒的人,对侥幸得到荣誉的人也充满了审视。

谁要是工作不专心投入,就算跟她没关系,她只要遇到了也会立即停下来进行批评。

她的世界里有非常严格的标尺,哪怕是优秀的人,满达日娃也要在用自己的标准去反复衡量后才会给与尊敬与认同。

这也是为什么在面对围过来与他们聊天的人时,满达日娃并没有露出笑容,她依旧一板一眼地坐在那里,吃着自己的硬馍。

其他人送来的食物都被她放在了桌上,如果吃过别人的食物,她也会产生不好意思再批评别人的情绪,所以只有在观摩过这些人没有特别显眼的毛病时,她才会彻底接纳他们的善意。

林雪君并不了解满达日娃的行为方式,看着对方并没有吃大家送来的东西,而自己却左手鸡腿右手小蛋糕地吃得如此开心,不禁赧然。

东北话对她这种行为的评价就是:太没深沉了。

完全不矜持,馋得很明显。

脸上发烫,可手里的肉又不舍得放下。她干脆掏出自己带的牛肉干,一根一根地发给围过来的同志们,直到大家跟她们聊天时啃上了她的牛肉干,她才觉得好受了,舒坦了,可以放心地啃鸡腿了。

满达日娃吃完了饼子,静静地听大家谈话,不时地审视坐在自己对面这个比自己年轻,影响力比自己还大的女同志。

渐渐在脑袋里总结出几个句子:虽然有些贪吃,但还算慷慨。有点自来熟,性格没心没肺的样子。孩子气,像他们生产队里的憨小子。

火车终于驶入呼和浩特站台时,林雪君心情特别明媚。

在开大会前就跟好几位模范遇到了,大家聊了一小段路已然熟悉起来,其中两三个年龄相近的同志更是像朋友一样亲切。

接下来的大会过程肯定不会无聊,也不用怕生了,大家可以同进同退一起玩。

听说表彰大会将被录制做成节目在全内蒙播放,有黑白电视、能接收到信号的人都能看到。会后好像还会带他们去昭君墓和动物园参观,逐渐地令人期待起来了。

火车停靠后,大家搭伴有序下车,男同志们都争先恐后地帮女同志们拎行李,一群人有说有笑地跳上站台,大口呼吸干燥的、有沙尘味道的空气。

出站后,高个子的卢大春一眼就看到了举着欢迎劳动模范牌子的接站队伍,忍不住回头对林雪君几人道:

“我以为只会来两三个人接站呢,没想到来了七八个这么多。”

“咱们内蒙的领导还是重视咱们的嘛。”一位年长些的大姐笑着道。

“呼和浩特可真大啊。”另一位大叔裹进了自己的外套,最近降温,这里比他想象中更冷一些。

几个人一起走向来接站的同志,卢大春最先走到近前,才要开口道“你好”,站在欢迎牌后面的一位中年人忽然上前一步,沉着面孔焦急地问道:

“哪位是林雪君同志?”

问罢,中年人目光率先扫过看起来十分可靠的几位年长者。

几位模范微怔几秒后纷纷让开,转头以目光或手掌示意的,却是一位身姿挺拔的年轻姑娘。

“你好,我就是。”林雪君上前一步走到中年人面前。

“你就——”中年人及时停住话头,再次打量过林雪君后,用力点了点头,不再纠结她过于年轻等问题,而是与另外两名同志回身指向停在接站汽车边的一辆大马车:

“请林同志跟我们跑一趟吧,十几匹马都不行了,我们这边的兽医只判断是疫病,但决策不出到底是什么病。已经死了3匹好马,说是其他十几匹也没救了,您不是连肠扭转的小野马都能用手术救活嘛,我看过关于您的事,请跟我们过去看看吧。”

原来包括中年人在内的三个站在后排的人不是跟着一起来接站的,而是来抢人的。

“!”林雪君原本愉悦轻快的表情瞬间收起,她眉毛拉平,眉峰微微挑起,英气随新表情透出。朝来接站的同志点点头,她丝毫不犹豫地旋转脚尖迈向大马车,开口问道:

“远不远?如果急的话就别坐马车了,给我一匹马,咱们快马加鞭赶过去。”

满达日娃原本有些兴致缺缺地走在最后,不愿意空工来这里参加大会,心里始终惦记着生产队里冬储的活。忽然听到中年人的话,她猛一提气,肩膀挺起、背脊拉直,整个人瞬间进入了备战状态。

再看走在前面的林雪君,印象里孩子气、憨乎乎的样子一瞬不见,忽然就变成了个英气勃勃的女将军。

满达日娃悄悄吸一口气,望着林雪君的样子,心里忽然升起斗志:眼前这位女同志看起来比自己还严肃,那大步流星的样子像要进敌营杀个片甲不留似的。

遇到令她也觉得不容小觑的人了!

“不用骑马,马棚就在城北,今年牧区出栏率高,赚了不少钱,我们准备了许多外省买过来的物资,准备用马车将东西送去周边的各大小牧区。原本这两天就要出发的,马忽然病倒了一大片。”中年人一边带着林雪君往后面的马车走,一边开口介绍。

“我没带药箱和各种用具。”林雪君道。

“都有,那边有3位兽医在呢,他们肯定有你需要的工具。”中年人擦了把汗,忽然降温的冷天里,他却急得直冒汗。

“好。”林雪君点点头,走到马车边二话不说便坐上去。

中年人感激她的爽快和利落,忙带着另外两个人做到前面去赶车。

林雪君将自己的行李放在马车板上一回头,发现身边又坐上了另外两个人:

“?”

“我跟你一起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卢大春道。

“我干啥都干得好,到时候你需要帮手的话,立即教我,我肯定能帮上忙。”满达日娃拍了拍自己胸口,她也要跟着去救马。

“驾!”坐在前面的中年人朝空中一抽马鞭,两匹大马大步前行,载着三位刚到站的模范就跑了。

“……”来接站的办公室同志和其他几位模范望着渐行渐远的大马车,默然无语。

他们是来参加大会的,林同志好像不是——她是被骗来公干的。

第211章 100%致死?

无力感能打垮最硬人类的脊梁骨……

前世林雪君到呼和浩特实习过,两大奶厂都在呼市市郊,呼和浩特市内的大学也常组织去两厂参观,毕竟是吸纳相关人才的大企业。

零几年的时候正是北方沙尘暴最严重的几年,每天回宿舍都带一身的灰土。出门刚刷的皮鞋,两秒钟就一层灰。白口罩出去,回来时挂俩黑洞洞的猪鼻孔。洗头一洗一水盆的沙子,吃饭时总是牙碜。

那会儿本地的实习朋友经常在带她吃各种本地美食时,在热烈的餐桌上给她讲自己城市的笑话,说白鸽出去,乌鸦回来…

林雪君见过最大的沙尘暴也是在呼市,风吹得整个世界都是浓黄的,人要横着走才能跟带着沙子的风抗衡,体重轻一点的都害怕被吹走。灯光因为大气的消弱作用而变成蓝色,充满了科幻场景般的异象。

如今的呼和浩特虽还没有后世那么多汽车尾气和沙暴,但深秋风大,落叶扑簌簌往下掉时,也有土尘裹挟在风里往人身上拍。

大青山到底没能挡住所有西北风,仍有漏网之风在呼呼地吹。

林雪君坐的马车跑得很快,穿过正在努力发展的城市时,她回眸扫望那些曾经林立着大厦的街区里陌生的土坯建筑,确为隔世。

“大叔,你能把马群从发现异常开始的所有症状跟我先说一下吗?”林雪君掏出怀里随身带着的笔记本,咬开笔帽,准备做笔记。

坐在她身边的卢大春竖起耳朵也准备倾听,满达日娃同样掏出本子,准备记笔记的认真模样仿佛她也是个兽医。

“喘啊,刚开始一匹马喘,后来好几匹都喘,最后一个棚里的都喘。”中年人转头对林雪君道:“我姓张。”

“有没有发热?”简单记录下张大叔的话后,林雪君抬头又问。

“这个,好像有的没有,有的发烧吧。”张大叔琢磨了一会儿才回答,语气不是很肯定。

林雪君记录后便在后面打了个问号,这是后续她见到马之后,需要重新确认的信息。

“有没有人出现同样的气喘、发烧之类症状的情况?”她继续引导着张大叔回忆病马情况。

“人没有啊。咋?还有能传染人的病?”呼市人的讲话腔调更偏向西北一点,语气末尾的拔高音特别突出,反问时最后一个字还会出现特别有意思的转音。

如今林雪君听来,竟觉得十分亲切,仿佛回到了前世实习的那几个月。

“人畜共患病也是有的,比如布病之类。”林雪君点点头。

没有出现人畜共患的状况,那么也会感染马匹的禽流感可以pass掉。这个病虽然在国外发生很早,但96之前应该不会出现在国内。

会感染人和牛马猪等动物的、造成呼吸道等症状的口蹄疫应该也可以排除。

还有其他一些拉拉杂杂的稀奇古怪的病都先不考虑,可以为后面的疾病筛查确认工作省很多力气。

“那应该不是,咱们好多人跟着跑了好几天了,晚上睡也睡不好,白天吃也吃不好,抵抗力肯定弱的,但都没生病。”张大叔回头说罢,赶着马车拐个弯后驶上了一个缓坡。

“行。除了气喘呢?还有别的症状吗?胃口怎么样?吃吗?喝吗?排便如何?稀的还是干的?尿尿正常吗?”林雪君耐心地询问。

满达日娃抬头朝林雪君望去,听着她专业地找角度了解病畜情况,眼神中渐渐生出些认同。

“都不吃了呢,也不爱喝水。那个排便……”张大叔想了会儿才道:“有的拉稀,有的便秘呢,也可能就是堵住了不拉,反正肚子涨着的。还有的马肚子里鼓气,涨得可厉害。”

林雪君埋头记录,眉头越皱越紧。

光听张大叔这几句话,可能的病就太多了,各个都是棘手的传染病。林雪君后世学习的时候就常常感叹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多的病痛,在如今这个药物稀缺、治疗方法贫瘠、兽医学发展几乎停滞的时代,心中对疾病的抱怨就更重了。

林雪君不时发问,她本子上的记录也越来越多。伴随记录内容的其他内容也越来越多——猜想、重点标注,以及对接下来诊治方向的规划内容——本子上密密麻麻都是字迹。

满达日娃转头朝林雪君笔记上扫一眼,又看看自己本子上稀疏的字迹,有些挠头。她一向觉得自己学什么都快,但兽医学这个科目,看起来门槛有点高。

“能推测出是什么病了吗?”满达日娃干脆将本子一合,抬头直接问向林雪君。

“还要看到病马,做足检查才行。”林雪君左手不断在抓张之间变换,看着笔记上乱糟糟的内容,心中的紧张情绪悄悄涨大。

……

马棚就建在山坡下的一片田地边,农田刚收割完,尚有许多菜秧子、玉米杆被弃置在田里等待有人力的时候收拢。

林雪君坐的马车在距离马棚几十米的时候就停了下来,张大叔将马拴在一个临时堆放玉米的仓棚区,解释一句怕病马传染好马,才带着林雪君几人步行向马棚区。

连坐几天火车又坐马车,人屁股都麻了,步行反而舒服一些。三位劳动模范将自己的行李放在仓棚区请一个看粮食的老乡帮忙看一下,便一边向四周张望一边大步流星。

张大叔已经很急了,步速居然还是逊色了林雪君。

马棚里有一半带顶的是给马遮风挡雨的,两个兽医和三个兽医卫生员正站在那边庇荫喝水。

另有一个老兽医和一名兽医卫生员及两名饲养员还站在露天处,用针扎穿马腹给胀气马排气。

“苏赫大叔,别忙了,那匹马救不回来了,白折腾。”站在有顶一侧棚子里的中年兽医端着大水缸子,无奈地朝还在太阳底下忙活的老兽医招呼。

叫苏赫的老兽医却像没听见一样,给这匹马扎好排气孔,让兽医卫生员看着病马排胀气,自己又转去另一匹病马前查看病马输液后的症状变化。

两名纳凉的中年兽医对望一眼,表情都不太好。

他们一起折腾了两天了,什么方法都试过了,既无法确认到底是病毒性疾病还是细菌性疾病,各种对症治疗方法也毫无作用,马还是一匹接一匹地病死。

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了,照他们的建议就是结束病马的痛苦,将所有病马就地深埋或焚烧。把这次疫病状况登记入册,作为悬难病症留后研究。

现在马要遭齐了所有罪才死,真是太作孽了。尤其棚圈里马粪、马尸横陈,要留着做粪便检查的、做解剖的,臭气熏天,他们都担心再这样下去会有瘟疫。

可是苏赫老汉脾气实在太倔了,怎么劝都不停手,也不允许他们将病马宰杀无害化处理。

老兽医苏赫这样倒显得其他人好像很不负责任、不愿意尽心尽力似的,这么多人围着两三天了,如果有办法,不早用了嘛。大家想要无害化处理,不也是不想病马多遭罪,害怕有瘟疫之类嘛。

两名中年兽医一边看着老兽医苏赫瞎忙活,一边摇头叹气。

忽然有几人拉开马棚走进来,秃头的吴大鹏兽医放下大水缸子皱眉问:“那几个人谁啊?”

“负责这次运输任务的,办公室采购科的老张,不是有一批模范来市里接受表彰嘛,其中有一个兽医。老张今天去接站了,要把模范兽医接过来看看能不能顶事儿。”另一个中年兽医刘铭回答道。

“这真是死马当活马医。”吴大鹏放下手里的大水缸子,怕办公室的老张误会他们不干活,转手朝刘铭示意了下,率先走向几人。

“怎么就苏赫大叔在这忙活,你们倒挺悠闲。”老张果然不乐意,挑起下巴就要骂人。

“老张,要是能治我们能不治嘛,你说现在光给马排个气有什么用啊?刚排完几个小时又胀起来,不是白干嘛。该打的针也打了,药也喂了,还老往马肚子上扎针排气除了让马多痛苦点,还有什么作用?”天气虽然越来越凉了,太阳却还是很烈,吴大鹏伸手遮住阳光,转头朝老张带来的三个人打量。

年纪轻轻的,看着都不像是经验丰富能办事儿的。现在劳动模范都是用来鼓励年轻人狠干的,真是越来越没有真料子了。

他正打量到站得离他最远的年轻姑娘,不想对方忽然转头迎上他的目光,开口便问:

“发烧的有几匹?不发烧的有几匹?”

吴大鹏忽然被问,愣了几秒才回神。他这几天虽然没少给病马量体温,但发烧的和不发烧的具体数字,他还真没记住。

“活着的,发烧4匹,体温低于正常温度的2匹,不发烧12匹。”苏赫手扶着刚打完针的病马,转头回答罢也朝林雪君打量起来,“你就是老张请来的兽医?”

“你好,我叫林雪君,是呼伦贝尔盟呼色赫公社的兽医。”林雪君朝着老兽医苏赫点点头,接着又问:

“第一匹马发病在什么时候?第二匹病马发病跟第一匹相差多长时间?”

“5天前第一匹发病,发病第二天就死了。第二匹跟第一匹相差一个晚上发病,大概发病一天半之后也死了。现在已经死了6匹了,今天死的最多。”苏赫老汉心疼得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他掐着腰,一张晒得黑黪黪的老脸上全是纵横的皱纹,“你见过这样的病没有?呼盟那边有没有这样的疫病记录?”

林雪君没有回答老兽医的问题,继续拿着本子做记录:

“进食和排便情况呢?”

“不吃,有的拉稀,大多数便结,有便血的情况。”苏赫一一作答,对这些病马的状况居然完全了解。

中年兽医刘铭一直盯着林雪君,听着她连问四五个问题都在点子上,在林雪君又问其他症状时,也开了口:

“综合所有病马,看起来基本上都是烦躁不安,精神不好,不吃东西;

“心音快而弱;

“呼吸困难,气喘,有口鼻流液。暂时未见黄脓样鼻涕,有的眼睛充血,有的舌头充血。头部器官多见水肿。

“前胃弛缓,瘤胃胀气,结合便血等症状。

“有马死之前出现喷尿失禁、肌肉抽搐……”

林雪君听着刘铭一块一块地顺着诊断逻辑介绍,在本子上一一记录。待对方说完,她抬头艰涩地道:

“几乎涵盖了所有区块病症?”

刘铭点点头,“呼吸道、肠胃、心脏、神经……症状都有。我们尝试过抗病菌治疗,起初有效,但很快病症反复……放血疗法、中草药汤、针灸都用过了。

“对症治疗也试过,有一匹马病症减轻,就是那匹,暂时虽然没有危险,但采食很少,还是不太好。”

许多时候即便不确定是什么病,只要对症治疗,压制住如发烧、拉稀等症状后,病畜身体的免疫力能自行消灭疾病,也能使病畜康复。

刘铭和苏赫两名兽医将所有情况都一一介绍后,林雪君终于完成了所有提问。

马棚里所有人都注视着她,等着看她能不能给个结论。

林雪君却又借手套和用具,开始亲自上场针对每匹马做检查。

吴大鹏撇开头吐一口气,小声对身边的兽医卫生员道:“问这么一大通,我还以为有什么高见。”

刘铭伸手在吴大鹏肩膀上拍了下,低声道:“行了,别抱怨了,老张他们都在这儿呢,你收敛收敛。”

说罢拽着吴大鹏便跟着过去看林雪君给马做检查,时不时帮把手或讨论两句。

“这些症状中一定有某几样是并发症,不是该疾病最核心的症状反应。”给所有马匹做过检查后,林雪君立即转向倒卧着已经被解剖和还没有被解剖的尸体。

“看病不就是这样,症状都似是而非,不然当医生不是一点难度没有了。”吴大鹏小小抱怨一句,见林雪君回头看自己,下意识又补充道:“你有没有怀疑的病?”

“魏氏梭菌症。”林雪君紧了紧脸上的口罩,蹲在马尸边开始检查已被剖开的肠腹,“有肺气肿……心脏应该也扩大了,多内脏出血……”

虽然自己从没医治过这种病,但症状和尸检结果基本都符合她之前学的魏氏梭菌症的描述。

“这啥病?”吴大鹏皱眉,他可从没听说过。

“咱们国内现在还没有这种疾病的记载,可能有过,都当未知疫病记录了。我是在国外的书籍中读到过。”魏氏梭菌症其实就是产气荚膜杆菌症,国内最早记载大概是83年甘肃发生的一例了。

“这病能治吗?”刘铭撑腰见林雪君要针对新死的马做新的解剖检查工作,低声问:“你累不累?”

这么检查一大通下来都一个来小时了,他们这些大老爷们在太阳底下跟着她立着都觉得累,她才下火车,撑得住吗?

“先解剖了吧,不然尸体腐败就没有解剖检查的意义。”林雪君借了刘铭的解剖器具,就着老张借来的伞遮着阳便动了刀。

吴大鹏起初还对老张不信他们的医术,请了个小姑娘过来有些微词,可瞧着林雪君脸晒得通红,一句怨言没有在马棚里一忙活就是一个多小时,也不禁对她的毅力产生了些许钦佩之意。

能力如何先不管,这个工作的态度倒是挺值得当标兵的。

马棚里臭气熏天,起初还陪着林雪君干活,想学习学习、帮帮忙的满达日娃和卢大春这会儿已经忍受不了站在大太阳下闻臭气,跟着另外两个老张办公室里的人走出马棚去远处田地边的树下乘凉了。

“这活真不好干。”满达日娃瞧着马棚里弯着大腰,看起来比种地的农民还辛苦的林雪君,长声叹气。经过她一通观察,林雪君已经被列入值得被尊敬之人的行列了。

“我在工厂里,至少不受风吹日晒。”卢大春也感慨。

“我割草虽然受风吹日晒,至少不臭。”满达日娃扇了扇风。

“至少不接触死牛死马,看着没治成的动物死在边上,心里也够难受的。”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到最后,有志一同地认定了林雪君是他们中最不容易的模范!

没别人了!就数林雪君模范最苦最难了!

“都这么惨了,还写得出那些歌颂劳动、赞美草原的文章,林同志内心也过于强大了……”满达日娃想到妹妹给她看的那些林同志的文章,忍不住啧啧摇头。

“是,我也读过林同志的文章,写得可温暖了,跟春风一样清新。不敢置信她是闻着牲畜发臭的尸体和粪便写出的那些文章。”卢大春简直要给林雪君鞠大躬了,太难以想象了。

林雪君用半个来小时的时间,在三名兽医的帮助下解剖完最新死亡的病马。

“安排给所有死马立即做无害化处理吧。”就算现在天气凉了,这样放着马尸不管也是不行的。

林雪君走到马棚边用来苏水仔仔细细清洗了手臂和手套,这才仰头朝着马棚外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

她请三位兽医详细说明这些日子对病马做过的所有治疗手段,看着老张在兽医卫生员的帮助下将所有死马尸体运走,心情格外沉重。

见三名兽医都在看自己,林雪君抿了抿唇,这才根据记忆中所学,缓慢解释道:

“魏氏梭菌病会产生强烈的毒素,其中D型是土壤常在菌,也存在于水中。采食了含有芽孢的该病菌就会发病。发病率接近百分之五十,像这群病马100%发病的情况我没在任何书中读到过,但如果饮食的量足够多,这也并不是不会发生的情况。

“急性型该病会突然发病,死亡非常迅速。会气喘,呼吸急促,冲撞,心跳快而弱,后面粪尿失禁,很快死亡。”

“与我们记录的病马死亡流程和症状基本一致。”刘铭垂在身侧的手指飞速点动,有些焦躁地望着林雪君。

“亚急性型该病,感染后3天左右发病,食欲不振或废绝,心跳快且弱,我记得应该是在80100次每分钟。死后剖检会发现大部分内脏出血,肺水肿……”林雪君又道。

“一样。”吴大鹏也焦躁起来,脚不时在地上搓弄,“你是真的在书上看到了,还是根据我们分享给你的信息在复述啊?”

林雪君转头看吴大鹏一眼,没有去承接他的焦虑和烦躁情绪,继续道:“以我们现在的条件,如果真是这种病,就只能使用土霉素投服和青霉素针剂。”

国内虽然六十年代就开始研发头孢抗生素,即先锋霉素,但现阶段临床使用的量非常少,人都不一定能用上,兽用几乎没有。

更何况,就算能使用头孢,对于魏氏梭菌病来说也……

“这两种方法我们都用过了,连续着喂服、打针超过两三天。”刘铭望着林雪君,隐约听出了到她的画外音。

“办法没有错,可是没有用……”老兽医苏赫的语气也低沉了下来。

林雪君轻轻点了点头,“这个病的死亡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轻症在后世也许能救,但在这个时代,可以说死亡率就是百分百。

没的救的。

“……”苏赫双手抓住本就不多的斑白头发,牙关咬得咯吱咯吱响,转身大步走向另一边,背对了所有人站着。看他紧绷的背负,仿佛正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林雪君目送他几秒,转头与同样颓下来的刘铭和皱着眉一脸愤愤的吴大鹏对视一眼,三人谁都没讲话,气氛格外沉重。

确定不了病症的时候,老兽医苏赫或许还能心怀着某种不切实际的期望,咬着牙,凭着一身倔劲儿一直尝试救治。

可听到林雪君的话,大家最后的希望好像也灭绝了。

老张处理过死马尸体转回来瞧见几位兽医的表情,有些害怕地问:“怎么?”

“我再看看。”林雪君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走向病马群众,尝试抛开之前得到的所有信息和暗示,不理自己已有的逻辑脑图,从零开始再诊断一遍,再推理一次。

走到一匹飞速干瘪下来的大黑马面前,伸手摸了摸这匹与苏木很像、曾经也俊勇漂亮的大黑马背部,再对方转头用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张望时,林雪君又摸了摸它的鼻子。

大黑马才做过排胀气治疗,虽然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却依旧不安地想要踢踏走动。

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抹了一把马嘴,除了抓摸到它吐出的清澈样水液外,还有一把泡沫。

马仍在大声急喘,风箱一样的噪音此起彼伏,使人们的焦虑更甚。

“是喝到有病菌的水,或吃到有病菌的草才造成的马?”饲养员听到兽医跟老张解释时的话,自责地猛拍脑袋,讲话几乎带了哭腔:

“之前我都是给它们打井水喝,喂仓库里买的干草料。或者工作时路过草场了,让它们停下来吃一点鲜草。

“这次说是要执行重要的运输任务,想着让它们出发前吃好点,才没喂干草,跟田里的人商量过,带它们去边上吃点人不要的菜叶子啥的。是不是农田里施肥啥的原因才有这病菌啊?哎呀,咋反而害了它们,呜呜呜……”

说着说着,三十来岁一米八左右的大汉蹲在地上捂着脑袋便哇哇大哭起来。

一棚圈骏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脚力最好、耐力最强的好马啊。他天天跟着马一起吃一起工作,细心养了多少年呐,都跟自己孩子似的……

老张和兽医们看着懊恼得嚎啕痛苦的汉子,全都垂着头沉默了下来。

老兽医苏赫听着饲养员汉子的哭声,也默默抹起眼泪。兽医害怕不尽力,最怕的也是只剩一句‘我尽力了’的时刻。

无力感能打垮最硬人类的脊梁骨,兽医就算救治再多病畜,也忘不了那些失败的病厉。

林雪君手抓着黑色病马嘴巴吐出来的泡沫轻轻搓捏,听过饲养员汉子的话,转头看向边上收割后暂时荒置着还没有处理的田垄——

上面的确有许多马蹄子印,显然饲养员在经得田地管理者的同意后,带着马群过去捡菜叶子、被漏下的玉米棒子和地瓜土豆吃过。

第七生产队秋收之后一部分玉米杆会被社员们拉回去当柴火烧,玉米须留着煮汤,只有少量带不回去的、人类的确无法利用的东西才会丢在农田里给巴雅尔等大动物捡食。

呼市这片农田收割后留下的东西比第七生产队多多了,要么是这边富一些不会心疼这些东西,要么就是管田的人还没倒出空来处理。

大量玉米杆层层叠叠倒堆着,各种不知名的菜秧子、黄叶子散得哪哪都是,还有被刨坏的地瓜、土豆碎块——

“!”林雪君脑内忽然亮起一些东西,她瞳孔骤缩,再次看看右手手套上粘的病马口鼻边喷吐的泡沫,又看向远处另一匹病马身后干燥凝结的黑红色马粪。

等等——或许——

林雪君霍地朝田垄方向大步走去,几步后大步走变成奔跑,到马棚木栅栏前她手在栅栏上一撑便越了过去,落脚后未有一秒停顿,人已向田垄里狂奔而去。

老张正愁眉苦脸地一边跟兽医和几个饲养员商量无害化处理的事,忽见林雪君百米冲刺一样飞奔、跨栏,纵越逃出马棚。

“?”治不了就治不了呗,咋还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