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确诊
一个特别厉害的人未必是高傲的,但一定是受人尊敬的。
林雪君跑出马棚后先拐向马棚边放着的几个鸡笼,其中架在最底下的鸡笼门开着,几只老母鸡正围在鸡笼附近寻找收割后的泥土中的虫卵、秋后还没冻死的虫子或植物种子。
蹲身仔细观察过几只母鸡和鸡笼里的大鸡小鸡,各个吃得欢、拉得畅,鸡笼里没有拉血的痕迹,连羽毛还没长齐的小鸡都状态良好。
站起身,她回转头看向马棚内,只见老张和其他兽医等人都驻足挑头朝自己张望,便高声喊道:
“这些鸡都没有感染疾病。”
“什么意思?”吴大鹏撑在马棚栅栏前,高声追问。
“不是魏氏梭菌病,如果是的话,这些鸡也有感染的。但它们都很好。”林雪君撸了一把刘海,大喊罢长舒一口气。
吴大鹏听了只觉脑袋里嗡一下,转头看向还懵着的苏赫老兽医和饲养员们,他急不可耐地如林雪君一般翻过围栏,朝她奔去。
走到她身边,撑膝弯腰打量过鸡笼里的大鸡小鸡公鸡母鸡,他挑头问:“你说的那个梭菌,连鸡也感染?”
林雪君点点头,“鸡,兔子,牛羊,都感染的,症状都会有便血这一类。你看。”
说着,她指了指鸡笼下方隔垫上的鸡粪便,全都是健康的。
“太好了——”吴大鹏心情大落大起,抹一把脸,带着几分希冀望向林雪君:“可是,我们还是不知道是什么病啊。”
“你现在信我了?”林雪君做出上下打量吴大鹏的样子,似笑非笑地问。
“……”吴大鹏怔了下,随即尴尬地撇开视线,缓了几秒才有些羞恼地道:“你这孩子——”
“大家都是同志。”林雪君打断他,见其他人也纷纷翻栏聚过来,打住了话头,转而道:“对于马群到底生的什么病,我还有一些头绪,不过需要验证。有一种病跟魏氏梭菌症很像,都会突然气喘,呼吸困难,头颈伸直,心跳快而弱,包括便血干结、胀气等症状也几乎一样。尸检都会出现肺气肿等——”
“什么病?”吴大鹏在其他兽病方面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可对于林雪君说的魏氏梭菌病却毫无头绪,更不知道还有什么病跟这种没学过遇过的病类似了。
“一种食物中毒引发的肝脏和肺脏等器官损伤的疾病。”
说罢,林雪君又转向边上的田垄,顺着一些马蹄印寻找起来。
吴大鹏望着林雪君的背影,心里又急又懊恼,急于想知道这些他不知道的知识,懊恼于自己竟从未学习过这种知识。
他们这些兽医前辈毫无头绪的病,外来的年轻兽医居然有头绪——这种他害怕被比下去的情况到底还是发生了。
偏偏,他心里居然还充满了期望。
希望林雪君是真的能将他们都比下去,希望她真能救一救哪些病马……
在一片红薯地里,林雪君看到了最多的、徘徊停留的马蹄坑印子。蹲身捡起一个被啃的只剩一小块的红薯,她用拇指搓抠去泥土。
观察过后,她转手将这块红薯塞进跟在她身后的吴大鹏手里,低声道:“吴同志,帮拿一下。”
说罢又捡起一块,照旧塞进吴大鹏手里。
“……”吴大鹏接了几块便攥不住,只得兜起衣摆装这些林雪君捡起来的干巴红薯叶和红薯块。
所有跟着林雪君一起给动物治病的人,最终都会乖乖听使唤。这时候吴大鹏只懵懵懂懂兜着一堆干叶子碎地瓜,还未明白这宿命。
“怎么回事?”苏赫老兽医走到林雪君身边,蹲下来看着林雪君用石头块刨地瓜,有些不明白。
“老兽医,您看这些地瓜,硬硬的,这里面的这些黑斑。”林雪君将新刨出的地瓜抠掉土展示给老兽医看。
老张、刘铭和吴大鹏也弯腰凑头过来望。
“是吃坏肚子了?”苏赫问。
“那怎么能这么严重呢?跟别的吃坏肚子的反应也不一样啊。”吴大鹏皱起眉,他可从来没遇到过吃到不好的植物后会病得这么可怕的案例。
“啊,我好像看到过关于吃坏地瓜生病的病厉,好像五几年的时候,中原地区几十头牛都得病了,好像……好像是死了好多头的。”刘铭忽然叫一声,转身便跑,“我去给我的兽医站打个电话,看看还能不能找到那份报纸。”
“一般咱们草原上遇不到这样的病,都是大型的种植区才常见。”林雪君站起身,基本上可以确定是这个病,不需要再找了。
她在地里挖到的大多数红薯都有黑斑病,这东西谁生吃都的出事儿。
人类把它煮熟了也会中毒,16%的死亡率已经很可怕了。就算把黑斑挖掉吃好的地方没事,但也怕挖不干净。
于是转头对老张道:“张大叔,提醒一下收割这片地瓜的人吧,这个红薯最好不要给人吃了。就算要吃,也一定要把黑斑彻底挖掉才行。”
“行,我这就安排人去办。”老张点点头,转身便要走。
“这边地里的病薯和叶子也都清理了吧,避免再有动物误食。万一有人不知道这些地瓜有问题,来捡挖没收割干净的,也会出事的。”林雪君又盯住道。
很多红薯只有皮上有黑斑,内里没有黑斑,这种可能不是黑斑病,只是一般的黑痣病,这个没事。就怕有人无法区分这两种薯病,误食中毒就糟糕了。
老张赶回马棚去安排人办事,林雪君也带着苏赫等人折返马棚。
“吃黑斑红薯中毒虽然能治,但也是很严重的病,很多病畜愈后效果都不好。这匹马病得久了,也很麻烦。”林雪君一边走,一边跟两位兽医介绍这种草原上比较罕见的食物中毒病症。
刚经历了绝望的兽医和饲养员们,忽然听到林雪君说能治,巨大的情绪波动和强烈的渴求,令他们完全忘记了她只是个外来的小姑娘,只想死死抓住这份希望。大家随行在她左右,几乎对她言听计从。
“先给经受得起的病马洗胃,清除掉腹内残存的含毒素食物和积食,彻底解决胀气和病因。”林雪君转头对吴大鹏道:
“多找一些青壮,需要多根胶皮管。
“接着还要内服0.1%的高锰酸钾溶液,多准备。”
“我去安排。”吴大鹏点点头,兜着一堆黑斑红薯,带着自己的卫生员跑去准备洗胃的一应工具和人手。
“还要注射葡萄糖,咱们有庆大霉素能用吗?”林雪君转头问苏赫老兽医。
苏赫摇了摇头。
“那就洗胃后先准备硫酸镁、硫酸钠和葡萄糖。”林雪君摆着手指头,在苏赫记好需求的量后,继续道:“中药配置需要白矾,这个对黑斑病中毒疗效显著,配剂还有黄莲、黄芩、大黄、干草……”
待苏赫将药方和配比记录好后,便也大踏步转去准备两种中西药。
满达日娃和卢大春端着水过来给她喝,疑惑地问:
“怎么所有人都走了?”
“各司其职,都去准备救治所需的东西了。”林雪君咕咚咕咚喝掉杯里所有水后,随便找了个位置便一屁股坐了下去。
虽然之前坐火车坐得屁股麻,但诊治着站了几个小时,也就累得又只想坐着了。
“哎呦,全被你安排出去了。”满达日娃掐腰看着只剩两个饲养员的马棚,忽然反应过来,“你是说这些马能治了?”
“或许能救回来一半吧。”林雪君靠着一堆干草,恨不得躺下去,“它们是吃到有毒的红薯才生病,总有吃得少的之类是有希望的。”
“唉,一半也不错了。”满达日娃看着马棚里的病马群,心里一阵阵地心疼,但想到能救回来一半,又觉得挺好了。
…
最先赶回来的是刘铭,他已经打过了电话,兽医站里的接线员也找到了之前刊载过这病的报纸。
53年开封兽医站发现40头病牛,最后诊断确定感染的就是牛甘薯黑斑病中毒。
“当时河南还开了‘牛喘病’座谈会,后来把病理组织材料送回首都,到54年才有了关于这病比较详细的调查研究总结报告。”刘铭转过头望向林雪君,眼神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的审视和赞叹——这个年轻小同志真的很厉害,读过的书多,还都记住了,这么偏门的病症她居然也能想到。要知道这可不是草原常见病,即便是在中原,关于它的研究也是有限的。
一个要省内开座谈会讨论的疾病,她居然能识破,还知道怎么治,真是……怪不得她当模范来呼市受表彰呢。
“林同志,你好,我叫刘铭,呼市回民区兽医站的兽医。”走回马棚后,刘铭转头看了一眼林雪君,忽然在裤缝处擦了擦掌心,向她伸出右手,重新做了下自我介绍。
“你好,刘同志。”林雪君忙拽下胶皮手套,在裤子上擦去掌心的汗,回握住他。
满达日娃和卢大春扫过刘铭兽医郑重的表情,再看林雪君时,哪怕对方笑得很温和,也很难再觉得她是个好脾气的年轻姑娘而已了。
一个特别厉害的人未必是高傲的,但一定是受人尊敬的。
林同志可真棒啊。
一走进马棚就只专注于看马、做事,没跟任何人介绍过自己做过哪些很厉害的事、读过哪些很厉害的书,没跟陌生的兽医前辈们强调过自己的能力,最终也得到了认可和敬重。
行走世间,不依仗任何外界的或身份或人脉,她唯一的武器,就是自己的能力。
第213章 临危受命
报社和电影厂人员纷纷赶至现场……
老张和兽医们都赶回来后,林雪君便同三名兽医一起给所有病马做筛选,身体状况允许洗胃的,都带去保定。
身体条件暂时不允许洗胃的,就补液、排胀气、做洗胃前的筹备工作。
基本上大部分中毒情况的治疗都是洗胃、排毒、强心、止痛、输液等流程。
老兽医苏赫和中年兽医吴大鹏都不会给牛插管洗胃,以往遇到中毒的症状,惯常使用的都是用泻药硫酸镁和硫酸钠给病畜排毒,或者温肥皂水灌肠。
刘铭曾学过给牛插管灌水洗胃,但因为不常用也几乎忘记了。
“其实洗胃很好用,泻药对于这时候的病马来说可能就太刺激了,本就脏器损伤的病马未必承受得住泻药。洗胃虽然不舒服,但毕竟不是药物刺激,不会造成病畜排毒系统的压力。”林雪君一边踩着板凳给病马插胃管,一边帮助刘铭重新熟悉这个工作的要点,同时教老兽医和吴大鹏。
相比喂泻药来说,插管的工作量的确大一些,但效果还是很好的。
灌胃催吐加上灌肠的病马就不用喂泻药了,可以喂点香油或蜂蜜水再润一下肠就行。
老张非常给力,忙活一圈儿后,居然调来了一小队青壮年。
10个青壮加2位细心又能干的女同志在接到老张的电话后,扛着大锅、一麻袋黑豆就过来了。
两名女同志跟田垄看守的同志交涉几个来回便带回一堆玉米杆等物,在马棚边直接烧杆架锅煮黑豆水。
黑豆水煮好后放在水槽里晾凉,洗胃、灌肠加喂上吴大鹏带着卫生员熬好的中药,就能去喝黑豆水了。
畅喝。
林雪君给第一匹病马洗胃时,其他人还只能围在边上看着——马插胃管要从鼻孔插入,操作惊险程度不逊色给牛插胃管,同样是害怕插进其他器官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一群青壮抱胸站得里三层外三层,仰着头看林雪君小心翼翼屏息插管。瞧着马鼻孔里那根越来越深入的管子,也有同理心特别强的人,已经开始有干呕的感觉了。
虹吸洗胃未必有效,就还是抬高马头灌水的操作比较简单。于是林雪君照旧指挥老兽医的卫生员,举着桶往漏斗里倒混了盐糖和土霉素糖粉的温水。
其他人看着看着便摩拳擦掌起来——插胃管他们是学不来了,但递桶、倒水这活他们会啊!
于是,在老兽医的卫生员往第一匹马肚子里灌水、林雪君依次给其他马匹插好胃管后,赶来帮忙的青壮纷纷踩上马棚的木栅栏,争先恐后地给病马灌水。
满达日娃和卢大春也都撸胳膊网袖子,一会儿帮忙给马做保定工作,一会儿站在插好胃管的病马边帮忙举水桶,一会儿骑上木栅栏接水桶往漏斗里灌,忙得不亦乐乎。
林雪君插好第5匹病马时,第一匹马肚子已被温水灌得完全鼓胀起来。她忙折回去,将灌水的青年招呼下来,自己骑上栅栏,让站在下面的两名兽医卫生员帮忙把住马头,接着拽住插在马胃里的胶管,轻抽以刺激马胃。
病马难受地想要甩脱胶管,站在马两侧的青年忙死死抱住病马脖子,不让它乱动。
忽然,病马脖子前伸,马头猛地朝前一冲。林雪君忙侧身后仰,下一瞬,病马张大嘴巴哇哇呕吐起来。
中毒后肠胃蠕动变慢而未能消化的食物全从嘴巴和鼻孔处喷到栅栏外的泥地里,场面一片混乱。
两名抱着马头的人在病马呕吐后吓得忙要跑,松开手后病马脑袋便要回转,青年见它要往马棚里吐,不得已又重新环抱住马头。
即便撇开头,也还是逃不脱马呕吐时那股怪味。
待马吐完了,林雪君这才直回身体。她骑在栅栏上,低头瞅着两位青年脸上苦涩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臭吧?”她问。
靠近她这边的青年仰头对着她用力点头,另一边的青年松开马头,甩了甩手臂,用力抹了把脸,退后几步后怪模怪样地深吸气又吐出,做出得救的表情。
“哈哈哈。”几个人被逗得大笑,笑罢了,林雪君跳下栅栏用力摸了摸马肚子,喊人找了几个木板过来,让空手的青年过来用木板一下一下抬马肚子,帮助把马肚子里的食物晃悠开。
然后将给这匹马灌水的青年再次喊回栅栏上:
“继续灌水,它胃里还有东西,得继续洗。”
“哇——”起初觉得这医疗方法有意思的青年听了不禁大叫。
每次灌水都要灌好几大桶,每一匹马都要灌不止一次,还要一边灌水一边抬木板挤压摇晃马腹,这哪是治病啊,这是垒大墙、脱大坯的纯纯力气活啊。
还脏臭呢。
这边灌着水的时候马虽然不吐,但屁股后面可就不好说了,它想拉就拉,一不注意就要踩一脚。更不要提被吴大鹏兽医做过灌肠的病马了,立即化身喷射战士,整个马棚简直没法看、没法闻,可怕至极。
在工厂内做奶粉的卢大春和在草场做收割的满达日娃简直要窒息了,林雪君是在什么环境工作啊?林雪君到底是怎么得到的这个模范的啊?
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不止是被熏得,还被林同志的不容易所感动!
远处看田的大叔本来还在树荫下的小板凳上坐着,后来就变成了在小板凳上站着——马棚里的热闹可太刺激了!
他闻不到味儿,只见着一群人排成长列,插了管子放了漏斗往马肚子里灌水。另一群人在马肚子左右抬着木板给马腹做按摩,还有一群人挨个插马屁股。
最让人瞠目结舌哇哇大叫的,还是那位年轻的女兽医坐回栅栏上开始抽插胶皮管之后的场面,病马头一伸哇哇吐,尾巴一翘呲呲拉。
救命啊!
虽然看起来很恶心很臭,但就是挪不开视线,想一直看个不停呢。
尤其,1个小时后,当第一匹马拉了两次,吐了三次,年轻女兽医坐在栅栏上表示这匹马的洗胃工作完成时,站在下面的所有青年都阵臂欢呼大叫时,看热闹的守田老人也忍不住举起手臂哇哇直喊。
就是……莫名得很热血,很激动。
2个小时后,守田的大叔、来田里捡玉米棒子和小土豆的大妈、远处的住户、路人竟都纷纷走进了马棚。
有的扛着铁锹过来帮忙挖深坑,用来做脏物的无害化处理;
有的用湿手巾围住口鼻,帮忙铲走马粪和马的呕吐物,运到马棚外的深坑里无害化处理;
有的在马洗胃时帮忙举桶或灌水,有的帮忙捡柴熬药,有的帮忙煮黑豆,有的帮已经洗好胃的马灌药、擦身体……
一时间整个马棚里人满为患,大家摩肩擦踵地忙活,刚开始还有点乱,渐渐就形成了默契和秩序。
很多人转身时甚至能知道这会儿谁会从自己身边走过,提前就缩肩避免了擦撞。
3匹洗好胃的马灌上药被送到另一边观察后,大家的工作做得越发熟了。
林雪君给第四匹马催过第二轮吐,跳下木栅栏,接过不知道是哪位兽医的卫生员递过来的温水,喝了一大口才想起来:“不是给马洗胃的水吧?”
卫生员愣了下,盯着林雪君手里的水碗回忆了下才松气道:“不是不是,是煮给大家喝的水。”
实在太忙了,他也的确有些恍惚,幸好并没有真的把给马洗胃的未完全烧开的水送到大家手里。
“那就好。”林雪君也松口气,将水全喝了才觉解渴。
呼市深秋太干燥了,在外面晒着太阳吹大半天的风,脸皮都干了。
“林兽医。”苏赫老兽医终于找到一本最新版的《赤脚兽医手册》,走到林雪君跟前,指着上面只占了半页篇幅的牛黑斑病甘薯中毒给林雪君看:
“病症虽然并不能完全对上,但我能理解疾病的爆发会因为牲畜的个体情况而发生差异,但这个治法里,用的药怎么跟你的不太一样呢?”
“药方里没有白矾嘛。”林雪君简单看了一眼就知道了,“我用的药汤叫白矾散,跟书上记录的的确不太一样。我们解剖也能看出来,这个中毒症状主要是造成多脏器受损、出血。白矾内用止血,外用解毒杀虫,它还有抗菌作用,只要把控好量,其实比只用川贝柴胡的老方子好用。现在大多数病马都病了一两天了,不用白矾恐怕不会太起效。当然单用白矾肯定也不行,还得把病马受损的内脏症状修复回来,咱们用药不能只看方子,还得自己分析。
“为什么治这个病要用这个方子,这个病主要引发症状的核心点在哪里,破坏的是哪里,方子里的每一味药起的都是什么作用,混合使用的原理是什么,都得分析。
“你看书上描绘的病症跟这群病马都不尽相同,所以才要根据马发病前吃过什么、干过什么等信息参考着去看病和确诊。
“治疗层面也是一样,都得发挥咱们兽医的主观能动性,不能死读书。”
林雪君说罢拍了拍老兽医,在察觉到对方听到她的话后有些沮丧后,立即话锋一转:
“幸亏老兽医您一直没有放弃对病马的治疗,才让它们维持着生命体征到确诊病情的这一刻,辛苦了。”
苏赫抬头望向林雪君,表情颇受触动。
他保住了这群病马,等的不是确诊病情那一刻,而是她赶来的那一刻。
低头在本子上记下林雪君的方子和她的看法,苏赫再次抬起头,见林雪君仍笑呵呵地望着自己。他能察觉到她的意思,只要他有任何疑问,她都会立即给与解答。
真是个细心、耐心又有善心的年轻同志啊。
朝着她点点头,老兽医伸出右手,与她相握的瞬间,他道:“欢迎你来呼市,我叫苏赫,是大青山公社兽医站的兽医。”
“您好。”林雪君收回手,却见掌心里多了粒糖。
苏赫老兽医转手已走向熬药的大锅,林雪君转去洗了洗手才吃掉糖粒子。
入口甜甜的,还有一股奶味儿。
…
呼市经办一年一度的优秀劳动模范颁奖盛会的办公室里,负责人正再次检视活动流程,办公室门忽然被敲响。
负责接待劳动模范的孙主任走进办公室,称有个状况要汇报。
“……都是负责这次运输任务的马,现在还活着的有18匹。”孙主任看着手里的表单,依照着上面的信息汇报。
都是集体的财产啊,还是优质财产。
“现在治疗情况怎么样?”负责人听着听着便放下了手里的活动流程文件,抬头郑重地看向孙主任。
“之前一直没有确诊的病马已经确诊了是中毒,已经开始洗胃等治疗。我打电话问过,后续疾病发展情况谁也不敢确定,这个病之前咱们这边都没有出现过,好像是只有这位林同志比较熟悉。”孙主任说着又道:
“林雪君同志是呼盟推荐过来的,今年的抗灾模范,其实做兽医模范也够格的。资料上写的她去年到今年带着全公社社员一起给牛种做优化,牛犊健康存活率大大提高,出栏数增加得很厉害。
“还有,在种植优质牧草这一块儿,也有贡献。她还写过关于种草和养牛、治牛的文章。”
“林雪君同志我知道,她的文章我也读过。”负责人点点头。
“那,您看现在怎么处理呢?是把她调回来,先参加表彰大会,还是——”表彰大会明天就要开了,可是林雪君同志还在马棚里给马治病呢,“那边负责的老张和老兽医都希望林雪君同志能留下来,病马们的病症很急,随时出状况可能都需要了解这个病的林雪君出对策、下决定怎么救治。万一她来参加活动的时候,马出事了——”
负责人双手压着桌面,歪头沉思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
“表彰大会推迟,等林兽医将病马处理得差不多了,咱们再定日子。
“电影厂那边沟通好,设备和筹备都先维持着,随时待命。
“其他模范都带去参观咱们的优秀生产线和历史建筑,临时做成交流和学习小组。”
“好。”孙主任心里也牵挂着那些好马,听到领导的决策,终于放了心。
“联系负责那些马匹运输任务的部门,把林同志的衣食起居安排好,别人家千里迢迢过来领荣誉,被临时拉去干活不说,再吃不饱睡不好的,就不合适。”
“没问题。”
“……”负责人点点头,与孙主任对视几秒,忽然道:“咱们搞大会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推迟。”
“集体的财产更重要,得把马救活。”孙主任站起身,感谢过领导后,匆匆出了办公室。
负责人望着复关上的办公室门,沉默了一会儿才拿起话筒,拨给上级汇报这次重要的表彰大会推迟的原因。
10分钟后,他挂断电话,按照上级的要求将电话又拨给报社。
“严社长,你安排几个记者去一趟市北马棚,去采访一位兽医同志吧。”负责人手指轻点着桌面,一字一顿道:“是从呼盟过来的抗灾模范,叫林雪君,还是一位兽医。她刚落地咱们市,就被请去给马治病,现在还在马棚里。你去采访一下,回头选个好版面做一下报道。”
“林雪君同志?哈哈哈。”严社长听了忍不住一拍桌面,“我正想着大会的时候带着记者和编辑来现场,等活动结束把林同志接到我们报社作客呢。没想到会前就能见到了,她还是在我们报社刊载了多篇好文章的作者啊,我手头还有个推动再版的《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是跟她合作的呢。
“领导放心,我马上安排,一定把事情办好。”
“原来你们认识,那更好了。”负责人笑着点点头,挂断电话后想了想,又拨给电影厂:
“表彰大会推迟了,咱们可以安排个新节目。针对牧区、种植等工作的拍摄、采访和报道,加一个标兵人物。安排摄像机和主持人去市北马棚区,采访、跟拍一下抗灾模范林雪君同志临危受命,紧急救治濒死病马……”
第214章 一鞠躬
到了这里,谁也别想闲着。
林雪君在呼市北马棚一呆就是4天,光是给病马洗胃就用了2天时间。前一天晚上睡在马棚边的木排屋里,第二天起床继续给没排干净的病马做补充洗胃。
每一匹病马的症状都要单独记录,十几份病例不停地增加变化。她和其他三名兽医不断根据病马症状的变化,增或减药量,换药或者增加一份别的药剂应对新出现的病症。
因为林雪君对马匹们的病因非常笃定,大家确定了马的情况,即便病马没有立即好转,甚至有两匹马还在得到救治后症状变严重,但在主心骨够硬够稳的情况下,没有人再说丧气话,都忍耐着焦躁和忧虑情绪,按部就班地进行治疗工作。
《内蒙日报》的记者第二天接到领导电话后就赶到了马棚,林雪君忙中抽空跟亲自赶过来的严社长和秦副主编握手叙了会儿旧就又被喊回去给马配药打针。
严社长只得跟林雪君约了表彰大会后在报社见面,探一探后续的合作。
秦副主编则捧着画板跟着画了好几幅林雪君的工作画面写生,也留下记者跟着实地追踪,方便后续写稿。
起初记者还在马棚外做观察、记录和参与医治人员的采访,大概呆了不到2个小时,他就收起笔纸,被拽进马棚跟着一起忙活起来了。
递桶、打针之类的活干不了,打杂的活还是能干的。
满达日娃和卢大春羡慕地看着一直忙碌的林雪君,有报社的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记录她的言行和工作,这是什么大名人才会有的待遇啊?!实在是他们想象不到的厉害待遇啊。
到第三天,电影厂的人就也来了。
林雪君正打针呢,忽然扛着老式手摇摄像机的工作人员就怼着摄像头拍了起来。开拍前还要告诉林雪君别说话,别看镜头。
林雪君第一次被人拍,成为镜头中心的主角,激动得不免有些顺撇,路都有些走不明白。
可不待工作人员帮她解除紧张情绪,一转头面向了可怜巴巴的病马,她那些或雀跃或慌张的小情绪就都被工作的紧迫感和压力取代了——于是手脚又机灵起来,再不用摄像的工作人员们操心。
这个时代录制东西用的不是电子拍摄,胶片都是稀缺资源,不能浪费,必须拍一个镜头是一个镜头。
等拍过一些有用的镜头后,主持人和编导同志想过来跟林雪君聊一下采访内容,奈何林雪君根本没空跟对方彩排和安排流程。
主持人只得跟编导同志站在边上等林雪君有空,但只呆了半个小时不到,两位同志就也被征调了。主持人同志被请到锅边煮黑豆,编导同志则在林雪君给马打针时帮忙举输液瓶——
到了这里,谁也别想闲着。
这些活一干就是一天,除了吃饭时间和午休时间外,根本不可能有长段的休息时间。报社的同志和电影厂的同志便也跟着一天一天地忙,他们哪是来采访的啊,根本是来体验兽医生活来了。
“这样亲自体验下来,那文章能写不好吗?”报社的小王同志啧啧感叹,因为白天干活太累,晚上跟着兽医们一起吃饭的时候还多吃了一碗饭。
因为采访任务没有完成,电影厂和报社的同志也都被安排在了临时的木棚屋里,四个木板墙也就起个遮风挡雨的作用,晚上不合衣睡都会觉得冷。
但谁也不能抱怨负责这次运输任务的老张和饲养员们照顾不周,秋收冬储的季节,闲人太少,能搭出这样的棚屋就算不错了。大家都忙,谁都不忍心挑三拣四。
晚上总算有时间跟林雪君聊聊,但天色黑,灯泡昏黄,根本不具备拍摄的条件。编导和报社的记者也就能跟林雪君聊一下她的工作,商量下等白天有空时如何拍摄记录片片段的方式方法。
北城靠近大青山的地方没什么住户,一到晚上四野都是暗洞洞的。
主持人同志抱着手臂,抬头找了半天也只找到一颗北极星,叹口气回头再看向一脸疲态的林雪君时,她忍不住问:
“十几匹病马,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现在还有报社和电影厂来采访,林同志会不会压力很大?”
“会有一点吧。”林雪君围着篝火跟大家聊天,但马棚那边每次有马嘶鸣,都会忍不住转头张望,心里始终还惦记着尚未痊愈的马群。
“万一要是没治好,那得多难受啊。”主持人好奇地看向林雪君,直言不讳:“也算是骑虎难下了吧?后不后悔当初接下这个任务?”
“……”林雪君抬头想了想,不得不说,对方不愧是做媒体的,问出的问题是真犀利。
她来到马棚做诊断和救治病马的时候,根本没考虑过压力和责任这些,那会儿病马都要死不活的,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又倒下一匹。
她更害怕看到病马倒地时四肢抽搐、肢体僵直的样子,心里只是着急,根本没空去害怕别的。
‘到底是什么病?怎么治?’已经占据了她全部大脑,空不出一点地方来向万一治不好,或者治错了会怎样。
等到静下来,察觉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事情已经推进和运转起来了,不也来不及害怕担责任之类的了嘛。
挠头。
在人前虽然显得很胸有成竹,这两天晚上独处时的确会胡思乱想。
独自咬着一个中毒的病因,带着一群其实还有些陌生的人,给一群病得随时会死掉的马治病,真是前所未有地想家。
不止想第七生产队的瓦屋和那些早跟她形成默契,无论怎样都信任支持她的亲朋,也想首都的家人。
她还想穿越前的家人,爸爸妈妈一直经营牧场,以前家里的大小事从来不需要她操心。不管家、哪知道家长们的辛劳啊,要是爸爸妈妈在这里的话,她就不用独自去扛压力,也不用去做那个带着所有人做事情的主事者了吧。错与失败都有其他人扛的生活,她以前从没觉得悠闲。
习惯真是个糟糕的东西,让人身处轻松之中却从未珍惜。
她还想念老师,学校里和实习单位的老师们如果在的话,也许会做得比她更好吧?都是经验和学识比她更厉害的人,一定比她更自信吧?
夜晚是负面情绪和自我审视最严重的时刻,幸亏白天足够累,她的夜晚总是很快便被困倦和睡眠霸占,想要多纠结恐惧一会儿都不能。
到了白天,又是一群人指望着的时刻,就还是得继续做出胸有成竹的样子。将士必须鼓舞士气,不能先泄了同志们的气。
“害怕与否,都跟工作无关。”林雪君转头看向主持人,笑着道:“害怕或者不害怕,事情都要做,这不就是‘工作’这个词的意思嘛。”
生活嘛,没的选择。
“……”主持人姐姐盯了她一会儿,轻轻搂了搂林雪君的肩膀,“去睡吧。”
“晚安。”林雪君便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草屑,转向木棚屋。
身后却再次传来主持人姐姐的声音:“无论害不害怕都要做事,这不是工作,这是责任心。”
林雪君回过头,怔了两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还在篝火边坐着的编导仰头盯了林雪君几息,忽地埋头刷刷书写起什么。
……
第四天早上,林雪君在棚屋里吃了两颗糖,糖份一补上来,就又变成大胆而专注的林兽医了。
虽然还会担心这次治疗工作的结果,但至少没有马再死了。
吴大鹏起早给所有病马做体检时,发现最先被洗胃喂药的黑马居然开始主动采食了。
“哇!哎哎哎——”他一时没忍住,站在黑马身边便是一通大叫。
刚起床的刘铭听到他叫唤,吓得外套都没穿好就往马棚里跑,“咋了?咋了?”
“吃了!它主动吃东西了!”吴大鹏手撑着食槽子的一边,看着大黑马吃食,险些红了眼眶。
MD,这么多天了!这么多天了啊!
终于吃了,不用再强喂黑豆水了,不用再打吊瓶维持病马们的营养了。
它自己吃了啊!肠胃好了,各方面就都能慢慢恢复了,要好了啊,病要好了!
刘铭趔趄着赶过来,看着大黑马吃食,猛吸一口气,仰头望天,努力平复澎湃的心潮。
林雪君推开棚屋门,就被忽然狂奔过来的吴大鹏吓得差点又把门关上。
“林同志!林同志!”如今吴大鹏再面对林雪君时,早就没有了忌惮和审视。如今病马恢复了采食,他心里兴奋得恨不得狠狠拥抱一下林雪君,“第一匹黑马自主吃草了,还吃了黑豆,这会儿正站在马棚里溜达消化呢!”
林雪君的手被吴大鹏抓住,用力地摇。
“太好了!太好了!”吴大鹏嘴里不住地念叨,收回手后仍激动得手舞足蹈,最后只能双臂抱胸制止住自己快要起飞的双臂,“林同志……”
他用力喊她,嘶声抽气,却组织不出合适的语言。
摄像师走出来,扛起摄像机开录兽医真情流露的瞬间,吴大鹏忽然双手抓住林雪君的右手。
摄影师的手臂轻摇,吴兽医朝林雪君鞠躬的这一幕,便印刻在胶卷上,永远地被记录了下来。
……
……
遥远的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
林雪君不在家,孟天霞又正处在冬储运输最忙碌的阶段,知青小院里就剩个衣秀玉。
上工时要跟着生产队跑秋收、冬储,休息日要收她们仨的小菜园,还要上草原去捡干牛粪、上山捡断枝,忙得脚打后脑勺。
阿木古楞便放下手里画画的工作,每天下工后和休息日都去帮知青小院囤牛粪、收蔬菜。
豆角秧子、蔫菜叶子、又粗又硬的地瓜茎等人不吃的东西,他也都仔细地收集起来,抖掉上面的泥土之类,平分了去喂小红马、苏木和小驼鹿它们。
所有林雪君院子里的大动物,数苏木嘴最刁,太硬的地瓜茎被送进嘴巴里,厚实的嘴唇碰一下,就嫌弃地撇开脸,绝对不吃。豆角秧子也专挑软叶子吃,黄一点硬一点的都不啃。吃着吃着还常常往嘴外面掉叶片子,哪怕是一片叶子上有一块枯硬一点的,它都得咬断了吐出去。
小红马虽然好奇心重又顽皮,但在这方面就没有苏木心眼多。它会傻了吧唧地围在苏木嘴边,捡从大黑马嘴里掉出来的东西吃。硬叶茎也不嫌弃,仰着头拿大马牙咔嚓咔嚓地嚼,显得还颇为享受。
第八生产队今年送过来的苹果一些青的、蔫吧的都被衣秀玉挑出来放在院子里给大动物们吃。
苏木唯独不跟大姐牛巴雅尔抢,其他哪个大动物都抢不过它。
虽然驼鹿弟弟已经长得比苏木更粗壮高大了,但毕竟从小被苏木欺负到大,敬畏的习惯一旦养成,就很难被打破,只要苏木一呲牙跺蹄,驼鹿弟弟就算再渴望清脆的大苹果,也只得哀怨地退开,看着大黑马占据着一堆苹果,悠闲地咔嚓咔嚓啃——苹果在大黑马嘴巴里爆汁的画面,那从大黑马嘴里透出的香甜味,把驼鹿弟弟馋得哞哞直叫。
阿木古楞每每看到这场面,都会从苏木嘴下偷几个苹果先喂一下驼鹿姐弟。长大后的驼鹿不仅像小时候一样胆小,还像小时候一样爱撒娇。一旦吃得开心了,它们就会用脖子磨蹭阿木古楞的肩膀,顶得人一个趔趄一个趔趄的。
衣秀玉将苹果切片入盆,已经长到一米七七左右的阿木古楞端盆去院子里挂晾。为了防止大动物们偷吃,苹果片得晾在后院封隔开的区域,怕房子挡光,横绳拉得特别特别高,一端拴在房檐上,另一端拴在后山坡顶的树干上。衣秀玉要踩着凳子才够得着,阿木古楞却只要踮踮脚就可以了。
弯腰去盆里取穿成串儿的苹果片时,变长的头发从两侧低垂下来几乎完全挡住他的脸。阿木古楞便先蹲在盆边,五指成梳将过长的头发向后一拢。黑棕色几乎及肩的短发便被梳成一缕缕向脑后束覆,可他一收回手,蓬松的短发便又向两侧散开。
讨厌的头发,一点也不听话。
如果不是他面容尚显青涩,别人根据阿木古楞这身高和发型,真会错以为他是个落魄的浪子,或者穿梭各地、居无定所的盲流。
“场部的剃头匠来我们这儿给大家理发时,你咋没一起理了?”衣秀玉又端了一盆穿好的苹果片走过来,瞧见阿木古楞与过长的短发做抗争的样子,笑着问道。
他抬头瞧一眼衣秀玉,忙胡乱抓两把头发,掏出会拽痛头发的裸皮筋在脑后随便束了个小揪揪,拎起盆里的苹果串儿,手脚麻利地将之挂上横绳。
挂完手里这盆,又去挂衣秀玉才送来的一盆,这才开口答道:
“小梅姐说等她回来给我剪。”
“……”衣秀玉叹出一口气,“说是十天就回来的,也不知怎么去了这么久。再不回来,都要下雪了。”
阿木古楞挂好第二盆,听着衣秀玉的话,也微微垂了头。
一缕半长不短的刘海又脱离了绑束,松散如棕黑色的轻纱,半遮了眉眼。
第215章 模范慰问团
“我无时无刻不在庆幸自己是兽医。”
此次来呼市参加表彰大会的模范们因为病马的救治而多得了几个参观休闲日,在第一站随队考察呼市内的大型工厂时,大家便聊出了整个事件的全貌:因为此次受表彰的同志中,有一位兽医林雪君,她需要奔赴‘战场’救治病马,不能来参加大会彩排等工作,大会活动因此推迟。
来领奖的模范各个都是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表现极其突出的优秀劳动者,他们全部以集体荣誉和集体利益为首要考虑对象,因此对此次大会的推迟和滞留不仅毫无怨言,还十分想要赶赴马棚现场帮忙。
负责人考虑劳动者们难得出门一趟,远离了工作环境,还是让他们歇歇吧,因此并没有真的将他们送去马棚里干活。
但模范们每日一次的关心慰问却没有停,他们想知道病马们是否得到了救治。
“马只要喂够精料,其实比牛的耐力强,我们那边料够,都用马拉犁。我能做模范,带着社员们种好公社里的田地,都得靠工作马群帮忙。一匹好马也顶得上一台好机器了啊,我带着的马跟我都可好了,别人使唤不动的时候,我一过去,跟着唠会儿磕,马就听话。”
一位种植模范一边兴致勃勃地讲述自己跟马的故事,一边叹气道:
“要是马生病,真是最糟心的事儿。有时候得了结症啥的,兽医来了也治不了。眼睁睁看着跟我们一起犁地开荒干活的战友倒在地上痛得嘶鸣,心跟刀挖一样。我们喂马都喂得可仔细了,生怕照顾不周……这一下子病倒了十几匹,那都相当于我们两三个生产队的工作马生力军了啊,饲养员得多心疼啊!”
“那可不嘛,我们在草原上有点啥事不都得靠马。传递个信息,运输个东西,要是没有马,那真是举步维艰。有一年我们生产队有位妇女难产,全靠一匹千里马带消息出去请医生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分享自己身边好马、救命马的故事,越聊越是感慨,越听越是心疼病马群。
第一个参观日的傍晚,他们得到了关于病马得到救治的第一个好消息。
第二天傍晚,电话里传出“病马没有新增死亡。洗胃顺利完成,病马腹内出血的症状正在缓慢被控制住。”
第三天傍晚,所有病马的症状都得到了有效控制,病马虽然食欲不佳,但急喘情况好转,肌肉震颤情况基本消失,精神恢复许多。
每天都有好消息传来,大家白天参观、考察和学习,心里却始终牵挂着城北马棚里的病马们。
到第四天下午,参观过昭君墓,学习过历史知识,一名模范忽然提议转道去城北马群,探望一下那位大家还没见过的林雪君同志。
孙主任打电话问过上级领导,这才带着队伍临时转向,直奔城北而去。
大家到的时候,老张和饲养员一起努力调来的半板车橘子皮刚卸货。吴大鹏等人都充当起苦力,大锹铲起橘子皮丢进食槽子里,给病马理气健胃,帮助它们恢复食欲。
马棚人多,脏污都得到了及时清理,风一吹,食槽里的橘子轻轻摇晃,四野橘香弥漫。别说马了,人闻到都觉口水分泌,想要吃点什么好吃的。
林雪君扶着一匹病马的脖子,手指轻触几下找准静脉后,针头快速往里一扎,捏着胶皮管的指甲微松,血液便往回倒流。
一针见血,血管找对了,扎得真准!
举高吊瓶交给一位兽医卫生员,林雪君又交代几句便转手去看其他马。
来探望的模范们忽然围住马棚,所有人都好奇地往外张望。
外面的人也以同样目光扫视马棚内诸人,寻找着那位医术超群、知识渊博、文笔老辣、勤恳为民的兽医同志。
当孙主任朝着人群中最年轻的女同志招手时,大家都疑惑地投去打量目光。
只见年轻同志皮肤微黑,双目炯炯有神,眉毛高挑起来看人时两束锐芒从瞳孔里射出,犀利敏锐的健朗气质仿佛给她灰扑扑的修长身形罩了层高光,令人挪不开视线。
“林雪君同志!”孙主任举高手臂,朝林雪君摆了摆。
老张走过来拉开马棚门跟孙主任打招呼,林雪君走过来仔细看了看孙主任,才认出对方是之前来火车站接站的领队同志。
“您好。”林雪君在孙主任伸手后立即快步赶近,不好意思地低声道了句“我手脏”,又快速拐到洗手台前将手洗得干干净净,擦干了才又折回来与孙主任握手。
大家看着她时都含着微笑,既尊敬又喜欢,充满了善意的打量。
“怎么样?病马们恢复得如何?”孙主任探头往马棚里看了看,便见群马正被安排在食槽子前吃橘皮、干草和黑豆。
“基本上都采食了,这就是天大的好消息了,能吃能拉就能渐渐恢复。”林雪君笑着说罢,又转头好奇地看向孙主任身后站着的人群。
这些人高的、矮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衣着也各不相同,但脸上却都透着一股相似的昂扬蓬勃的精气神,站在一起颇有些惹眼。
“林同志,恭喜你啊!”站在孙主任身后的一位女同志不等孙主任介绍,便跨前一步主动与林雪君握手,“我是来自兴安盟的种植模范,沈静。”
“林同志,辛苦了,真不错,好医术啊。”又一位同志踏前一步与林雪君握手,“我是咱们锡林郭勒的养羊模范。”
“林同志,我们这几天可都牵挂着你和这群马呢。”围在后面的同志们纷纷上前,依次与林雪君握手,做自我介绍。
刚才还在给马梳毛的电影厂摄像师忙丢下梳子,奔进棚子里取了自己的摄像机,跑过来便绕着圈子拍摄起来。
记者和主持人等也忙凑过来听他们讲话,从中汲取信息和热点。
“怎么样?接下来还需要多久?”孙主任一边问林雪君,一边看向负责这次运输任务的老张和其他兽医。
“今天晚上或者明天应该就能走了,病马都在康复,没有再出现急症或恶化的。最危险的几天盯过去,后面只要按部就班地做愈后就行了。虽然这次运输任务它们无法执行,但病好了就又能肩负重要工作了。”林雪君下午的时候已经接受过报社和电影厂的采访,病马的情况稳定下来,随时可以走了。
她的救急任务,总算是没有搞砸。
孙主任点点头,跟老张和其他兽医商量了下,决定今天晚上就把林雪君带走。
林雪君在孙主任的见证下,领了这次工作的出诊金后,又带着来探望的模范们参观了下马棚。她一一向模范们介绍每一匹马,将从饲养员那里听到过的关于这群工作马的故事分享给大家。
哪一匹马曾经在白灾中驮负重要物资去救人,哪一匹马在高强度的工作任务中超额完成驮拉任务……
“模范人类慰问模范马。”孙主任笑着插话。
林雪君轻轻抚摸了下与病魔抗争过来的大黑马的长脸,在对方转头亲昵地蹭她耳朵时笑着抱住它的脖子,转头对上望过来的其他同志,她低声道:
“吃苦耐劳,善于忍耐,温顺助人,它们也是我们建设国家过程中的无名英雄。”
“林同志是因为喜欢动物,想要将这些无名英雄从病痛中拯救出来,才学习做兽医的吗?”一位模范开口询问。
正围在边上的主持人、摄像师和记者都抬起头,目光炯炯地朝她望了过来。
林雪君松开大黑马,任由对方啃她的刘海,垂头想了一会儿,却没能回复大家一个他们所期望的答案:
“是为了生活而学习做兽医,但做了兽医后,真的爱上了这一行。
“也无时无刻不在庆幸自己是兽医。”
…
晚上,边上种地的老乡出借了自家灶台厨房和院子,一大群人里里外外坐了4张大桌才坐下。
老张请来的大厨做了6道菜,这些日子忙于治马而没空好好吃饭的众人终于见到了油星,敞开着大快朵颐,吃得四周气温都增高了。
深秋日夜温差极大,林雪君起初还裹着厚围巾缩手缩脚地伸筷子,吃着吃着就开始冒热汗。
羊架子汤炖胡萝卜和豆腐,洒上香菜和野葱丝,林雪君捧着碗一口气喝了一整碗才解馋。
好几天没吃到肉的人,喝到一点油星都觉得香得不行。抖抖颤颤的红烧肉端上桌的时候,大家抢得筷子打架。
今晚吴大鹏守夜,不能喝酒。他转头瞧一眼林雪君,端起自己的奶茶,轻轻碰了碰林雪君的酒杯,低声道:“马上就要分别了,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着,我敬你一杯。”
“有机会来呼盟吧,我们的草原可漂亮了。”林雪君笑着与他碰杯。
“说真的,起初我瞅着你还觉得挺不服气的呢。那会儿真觉得这匹马没得救了,怎么看你这个过来给死马看病的外来人都觉得不顺眼。”吴大鹏说罢抬头见林雪君笑容变淡,忙又提高声音解释:
“是我犯了主观武断的错误,自己学艺不精,却做了井底之蛙,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这次病马中毒,我也颇受触动。万事得看全面,克服困难。以后还是要多读书,多进步,不能自大,得活到老学到老。”
林雪君还没讲话,苏赫老兽医已开口道:“懂得批评和自我批评是好的,我们共同奋斗的人要勇敢地负起责任,错就是错,勇于承认就是好同志。”
另一位模范立即道:“克服困难,不怕挫折,不怕有人议论讥笑,也不怕批评和建议。”
又有人接着朗声:“我们在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而斗争的时候,必须有大无畏的精神!”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句林雪君也会背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背诵了领袖关于‘批评与自我批评’的篇章,莫名把一顿正进行中的饭局搞得热血沸腾。
林雪君与身边一起为建设祖国而勇敢奋斗着的同志们对望,脸上笑容不觉变大。再回望吴大鹏时,她也回敬了他一杯,笑着道:
“共同进步,吴同志。”
“谢谢你,林同志。”吴大鹏的杯子与林雪君相碰时,他不由自主地下压了下自己的杯子。发自真心的敬意在不经意间的小动作中悄悄体现。
晚饭后林雪君就要走了,这些天所有并肩作战的同志都依依不舍地来送别。
苏赫老兽医将林雪君用起来一直夸的自制的剪刀送给了她,吴大鹏把自己攒了一兜子的西药送给了她,刘铭送上了他收集了近20年的全国各地关于畜病报道的报纸。
林雪君拥抱过最像苏木、康复得最好的大黑马,走得也是一步一回头。在这个时代,每一次分别都可能是永别,重聚难,道别便也格外地伤感。
一走出马棚,之前以为病马都会死掉而大哭的饲养员就从远处狂奔了过来。
他赶到林雪君面前,呼哧带喘地向林雪君展示自己衣服下摆兜了的满满沙棘果和用纸包着的肉干:
“我媳妇专门从家里带过来的,都是新鲜的,给您尝尝。”
林雪君不住口地道谢,忙找了个之前装中药的厚纸,擦干净后兜装起沙棘果。
“果子都是洗好的,直接吃就行。”饲养员一路说一路送,直到林雪君坐上马车拐上大马路,他仍站在原地,不住地朝她摆手。
林雪君只得大喊让他回去,不要再站那儿吹冷风了。
饲养员这才一边回头一边折返,晦暗的月色下,马车上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饲养员不时抬臂的动作。
他一定是在擦眼泪吧。
快到宿舍时,割草模范满达日娃瞧着林雪君抱着一堆东西开心的样子,低声问:
“你不会觉得自己的工作很舒服吧?”
“是挺好的啊。”林雪君笑呵呵地道,前世可能的确觉得不如医生律师体面精致,但现在真的觉得还不错。要说跟牛粪啥的接触,那谁的工作还没有点让人不满意的地方呢?
至少草原上养牲畜不像内陆圈养那么臭,已经好很多啦。
“你可拉倒吧,这几天我们又不是没跟着你一起体验当兽医。”卢大春转头啧一声,他要是林雪君,这会儿肯定早瘫在马车板上动弹不得了。
当兽医这是精神和□□上的双重压迫啊,每天担惊受怕地盯着病畜,生怕哪一匹忽然就不治了。更不要提在马粪和呕吐物中给马洗胃了,都过去好几天了,他现在胳膊还酸呢。自己这不过是帮了一次忙,她做这行,天天接触的就是这些,真亏她还能乐呵呵地高兴。
“怎么?你这一路吃的果子酸酸甜甜的,不就是当兽医才得来的。要觉得兽医不好,你把我果子还我。”林雪君转头朝卢大春伸手讨要。
“咋?要不你给我洗胃,把果子给你洗出来?”卢大春一把捂住嘴,耍无赖地道。
“哈哈。”满达日娃和其他同乘的模范齐声笑起来。
林雪君便也跟着笑,抱着自己获赠的好行医器械、药品和食物等礼物,心里满满的幸福。
谁的工作不累呢?
病马都好了,大家都高兴,给她看诊金,还送了她这么多礼物,真的很了不起吧。
“你厉害。”卢大春瞧着林雪君露出发自内心的幸福表情,忍不住朝她竖起大拇指,
一个人干着最苦最累最脏的工作,还能这么明媚,太令人钦佩了。
他卢大春服!
第216章 是她!是小梅!
孩子们都来了,小梅,你的亲人朋友们都在。
林雪君归队后本届内蒙劳动模范表彰大会的流程再次推动起来,对流程、对台词、彩排等一个又一个地推进,所有模范和大会工作人员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
58年中国第一座电视台、中央电视台的前身——北京电视台开始实验播出。之后上海、哈尔滨等城市相继开办电视台,到了60年,全国的电视台、试验台和转播台达29座。
虽然黑白电视到现在还没有普及,但很多机关单位和公社都购买了电视,收看节目。不少公社晚上都会组织社员一起看电视节目,不过不是所有地区的社员都能看到自己所在地的地方台或省台,大多数也都是转播,能自己制作节目的地方还是很少的。
林雪君在出发呼市前就给父母写过信了,希望他们能在首都工作单位收看她上台领奖的画面,电影厂录制的节目胶片会送去首都播放,好多地区都能看到录播的节目。
说不定爷爷在家里也能收听到关于她在呼和浩特被授予年度抗灾模范称号的播报,家人们一定会守着广播小盒子和电视吧?
爷爷说不定也会去爸爸单位跟爸爸妈妈一起看电视,到时候肯定还有许多爸爸妈妈的同事朋友,不知道家人是会骄傲多一点,还是不好意思多一点。
林雪君在彩排时脑内总是冒出许多杂念,时而羞赧时而兴奋,真是心情激荡起伏的时光啊。
终于到了要开大会的晚上,站在台下时,每个人都不自觉紧张起来。
林雪君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悄悄深呼吸,真是比答辩还紧张,比大学期末庆典上台表演节目还紧张,真怕主持人喊道她名字后,她会顺撇着走上台,那就要让收看得到节目的所有同胞同志们见笑了。
更千万不能摔倒啊,不然爸爸妈妈他们看节目的时候,一定会被同事们笑的。
如果生产队的朋友们也看了节目,她回去后准会被大家笑一年……
揣着这样的忐忑悄悄背稿子,脑内演练上台的流程时,满达日娃忽然凑到她耳边。
林雪君转头望过去,生怕对方发现了自己什么不妥的地方,正色望过去,开口就想问自己的口红没有花吧?妆容没有很滑稽吧?
哪知满达日娃一点紧张样子都没有,拉着林雪君的衣服拍拍打打,一边上下打量,一边啧啧道:
“林同志你可真俊,长得又高又瘦的,虽然有肌肉吧,但骨骼细柳,一点也不粗壮。真好看。你瞅你往这儿一站,就跟我学的那个词一样,亭亭玉立的。”
“……”林雪君。
满达日娃的心理素质实在令她羡慕,大家就要上台了,这人居然还有心思在这儿欣赏漂亮姑娘。
灯光亮闪闪的前台上,主持人忽然打开话筒,对着拍了拍,随即试起音。
林雪君攥住满达日娃在她身上乱拍的手,猛地挺直身板,肃容面向光影交错的正前方,如战士要上战场一样,紧绷而庄重。
……
呼市开大会,呼色赫公社里,陈宁远也想以‘看林雪君领奖’为契机,给公社添置一台电视机,放在办公室里,以后每天晚上和休息日还能组织大家开展看电视的活动。
但即便今年呼色赫公社出栏大量牲畜,赚了不少钱,想买一台电视却也不容易。从海拉尔市里的渠道订,等电视到货,林雪君说不定都到家了,反正肯定赶不上看节目。
陈社长没办法,只得一边安排人买电视,一边准备组织个小队去海拉尔的机关办公室看节目。
第七生产队的人肯定是要带的,打电话过去一提这事儿,报名要一起去的居然有三十来人之多。
这是准备除了留下看家、照顾牲畜和放牧的人外,全生产队都跟着去海拉尔看林雪君颁奖吗?
陈宁远严肃地拒绝了王小磊的申请,最后只给了10个名额,已经是格外放宽了。
节目播放前,公社集结小队提前奔赴海拉尔。
因为不知名的特殊原因,节目推迟,陈宁远只得带着小队去市机关宿舍跟办公室职员们挤着睡几天。打地铺的、挤通铺的,怎么都能对付几宿。
白天大家也不闲着,不是被陈宁远带着去市内的工厂里观摩学习,就是去逛供销社和其他专门铺子,研究哪些东西有用,了解当下又多了哪些商品。
不少社员在逛供销社的过程中找到了新的赚钱目标:购物和更便捷舒服的生活,总能成为一种激励。
节目播放推迟到第四天,陈宁远又带着社员们泡了一整天的市图书馆,大家埋头学习记笔记,倒也收获颇丰。
晚上他们接到通知,节目播放日期终于确定了。
从市附近公社赶过来的人数很多,6个有电视的机关单位都被分配了不少人。
陈社长担心看电视的人太多,他们坐在后面什么都看不清,于是早早就跑到单位来想抢个好位置。哪知提前2个小时过来,居然还是没坐上第一排。
好在第二排位置也算不错,电视里的人脸是看得清的。
办公室里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看电视,对上面的所有按钮都好奇,盯着里面的节目目不转睛地看。坐得近的同志都在交头接耳讨论这东西到底是怎么把画面弄进去,又是如何传到每一台电视里的。
插两根天线怎么就能接收什么信号了?按一下按钮怎么就能调节音量了?
真像魔法一样神奇。
节目开始前,机关办公室里的后勤同志还给大家送热水和瓜子。一群人磕着瓜子喝着热水唠着嗑,真有种茶馆里看戏的气氛,只是在台上表演节目的不是真人,而是个方盒子。
衣秀玉挽着孟天霞的手臂,忍不住悄声说:“要是我能买得起电视机就好了,放在家里播节目,我可以一边炮制草药,一边看电视。”
“多费电啊。”孟天霞心疼地道,“要不你把买电视的钱给我,以后你摘草药的时候,我站那儿给你唱歌?”
边上的王建国听到了立即探头道:“那钱也分我点儿,我还能给您表演个剁饺子馅儿。”
“我能给衣同志表演个转枕巾~”
“要不一起扭个秧歌?”
“哈哈哈,我这是请了个马戏团。”衣秀玉被逗得哈哈大笑,攥着瓜子一边往嘴里塞一边道:“哪用得着你们啊,院子里要驼鹿有驼鹿,要狼有狼的,咱们马戏团里可不缺你们几个。”
晚上8点一到,立即有两个青年出来维持秩序,大家静下来后,一位年长的女同志走到电视机前,在上面按了两下,转换了个频道。
电视节目雪花有点大,女同志又扭着天线转了几个方向,雪花杂质立即变小了。
“好了好了。”急性子的同志立即大声喊。
维持秩序的青年忙又过来制止喧哗,连嗑瓜子的也给喊住了。所有人都要正襟危坐地老实观看,不发出任何噪音,才能保证电视机的声音可以传至办公室里每个人的耳朵。
节目开始,主持人上台起,大家的眼睛就瞪圆了。刚开始坐在后面看电视的人还能老实坐着,后来实在是看不清人脸,干脆都站起来往前面挤。
看了模范颁奖大会,大家才知道原来有这么多种优秀劳动者,原来放羊放得好也能当模范,割草割得好也能当模范……于是,在每个行业中工作的人都感受到了鼓舞。
这世上的三百六十行似乎的确是平等的,真的行行都能出状元。
模范一个一个地上台,有的是草原局的领导给颁奖,有的是前一年的模范给颁奖,有的是农业局的领导给颁奖,有的是草原上的英雄人物给颁奖。
王小磊渐渐有些坐不住了,转头跟赵得胜小声嘀咕:“这都上了快十个模范了,咋还没有咱们小梅呢?”
“别着急。”尽管赵得胜也很着急,但还是拍了拍王小磊的肩膀给与安抚。
坐在前排的同志回头朝着两人嘘声,他们忙闭了嘴。
又4个模范上台,陈宁远社长虽然也没吭声,但也紧张地抿直了嘴唇。
后面渐渐有人开始小声私语——
“不是说咱们呼盟有3个模范吗?咋就出来两个?还有一个是谁啊?”
“好像是呼色赫公社的林雪君兽医,在报纸上发了很多文章那个,今年咱们抗灾,她可露脸了。”
“咋没有呢?”
“不会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吧?”
“嘘——”
渐渐的,连一直稳坐着不吭声的阿木古楞都有点如坐针毡了。他身体前倾,双手交叠在一起,牙齿紧咬在一起,眉头死死皱着,前面有哪些模范都顾不上记了,心里只忐忑地等着。
衣秀玉和王建国几人也肩膀顶着肩膀,紧张地盯住电视左侧边缘——那边是下一个模范上台的区域。
穆俊卿双手抱胸,身体微微佝偻着,脖子却使劲儿往前抻,专注得连体态也顾不上了。
“下面要介绍的,是我们今年最后一位优秀模范,也是我们这次表彰大会的最后一位劳动标兵——”上一位劳动者发言后,主持人终于走向屏幕正中,转头看向模范登台处。
办公室内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后排的同志更是直接踩在了凳子上,摇摇晃晃地探头盯住电视机屏幕。
“她是我们今春抗旱灾、抗虫灾战线上先头部队中的佼佼者,早在旱灾刚开始,虫灾还不显的时候,她就连写了两篇文章,倡导大家提早准备。每一种方法背后,都有她大量阅读、学习和实地考察试验的——”主持人的声音通过电视传出来伴随着沙沙杂音,听在一些人耳中却依旧如此悦耳。
一直僵坐着的阿木古楞忽然阵起双臂,激动得张大了嘴巴,双眉高挑,眼睛亮晶晶闪起光。
是林雪君!是她!
“她不仅带着自己公社社员提前在冬天布局预防工作,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还通过撰写文稿的方式,将自己的方法广传播,传授给每一位读报纸的同志……
“从她的履历中我们可以看到,早在去年她到呼盟支援边疆起,便通过高超的医术,提高了生产队的全年出栏量,之后又改良了优质牧草的种植和收割技术,在整个公社开展了学习兽医知识、牧草种植技术的高质量……
“最近,她策划、编纂出版的《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上架开售,帮助许多公社解决了用药难的问题……”
穆俊卿听得面红耳赤,胸腔里的血液仿佛都在沸腾。
主持人一句又一句介绍的背后,就是林雪君过去两年的工作与生活,是她的每一份努力、每一次坚持!
这份荣耀好像也通过电视传递给了他,在这一刻,他们这帮林雪君的亲朋好友,感觉上都像被夸的是自己一般。
同样的骄傲,同样的兴奋。
在主持人的声音之外,他忽然听到一下又一下渐渐变大的抽泣声。
愕然转头,便见坐在这一排最左边的王小磊正控制不住自己地抹眼泪。
虽然王大队长的哭声有点影响群众听电视,四周却没有一个人朝他“嘘”。
因为王大队长这个领哭员一哭起来,边上眼窝子浅的女同志男同志们也忍不住了,很快或重或轻的抽泣声就交错着成了个‘感动、激动交响曲’。
衣秀玉和孟天霞牵着手,向前望的目光中都充满了向往。她们情绪激动起来,相握的手都不自觉攥紧,疼了才笑着松开。
低头甩手时,衣秀玉发现边上的阿木古楞不见了,左右找半天才见到他不知什么时候跑到第一排前面地上坐着了。
虽然要坐硬水泥地,但胜在距离电视近。
当“林雪君同志”五个字被主持人念出时,办公室里响起一阵再也安耐不住的高呼尖叫。
接着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伴随着不知是王小磊队长还是赵得胜大叔因为激动而破音的喊声:
“是我们呼色赫公社的林同志啊!”
“是我们生产队的小梅!”
“是小梅啊!是小梅啊——”
电视机里,林雪君健步走上台,微笑着朝镜头招手,不卑不亢地与主持人和台上的其他模范、英雄及领导握手。
王小磊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哽咽着话都说不利索却还是忍不住喋喋不休:“我们小梅多俊,我们小梅太优秀了……”
陈宁远搂着王小磊的肩膀,想要开口安慰,可他目光凝着电视机,实在没空跟王小磊讲话。
阿木古楞盘腿坐在电视机正前面,右手攥拳抵住唇,面孔、耳朵和脖子都是红烫的,眼眶也红彤彤的含了一泡泪。他却顾不上擦,眨眼间哪怕仅少看一瞬的损失也不愿承受。
身后的亢奋低呼、激动抽噎,他都听不到了,世界好像忽地缩小,缩成电视屏幕方方正正的12寸大小——这个世界里只有站在台上荣誉加身的女青年,她那么明媚,那么骄傲。
亭亭如松木,光芒万丈。
林雪君,林雪君!
荣誉奖章被给她颁奖的大领导别在胸口,大领导亲切地凑头与她讲了半天话,显然对她欣赏得很。
在主持人请林雪君分享自己的工作方法和优秀经验时,大领导拍了拍她肩膀,又与她讲了好几句话才送她上前。
林雪君前迈两步,站在舞台中心,于灯光汇集之处立正,笔挺玉立,握着话筒,向所有人问好。
办公室里再次噤声,连抽泣也被压制到了最低。
“……在生产队里,我同草原上的老人们那里学会了如何看天气,如何判断风向,如何寻找最好的碱草……
“……在这里,我从书上读到的知识得到了校验。单薄的知识只有落地草原,才变成丰厚的智慧,牧民前辈们的经验与知识结合,才是真正有用的方法……”
林雪君的声音在电视里听来似乎不太一样,可那底气十足的调子却还是一样的熟悉。
大家听着她的话,听着她分享自己在草原上学习到的东西,感受到她对这片土地和在这里生活着的人们的认同,既觉得荣耀,又颇感动。
渐渐的,连方才没哭的人也悄悄落了泪。
屋外噼里啪啦之声渐起,冷雨趁夜而至。
办公室的窗隔风效果差,冷空气卷进来,吹得头顶挂着的灯泡轻轻摇晃。人影便也随着灯光鬼魅般乱晃,陈宁远站在第一排最右边,偶然转眸随着光影望向办公室另一侧,塔米尔和托娅不知什么时候赶到的,正站在第一排另一侧。
他们目光都凝着电视机,或因情绪激动而抿紧嘴唇极力克制,或捧着面孔又哭又笑。
塔米尔手上还握着马鞭,靴子上沾满了泥泞,编成小辫子的长发湿漉漉的,显出奔波急赶的狼狈。
托娅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刘海全都湿黏在脸上,形象全无。
可他们脸上丝毫没有疲惫之色,双目炯炯,心里眼里全是奔袭百里也要来看上一眼的好友。
孩子们都来了,小梅,你的亲人朋友们都在。
都在看着你呢。
第217章 ‘小’爷爷
怎会如此?竟会如此……
参加大会的林雪君并不知道几天后海拉尔市内亲朋们齐聚观看她上台颁奖节目时的盛况,她也并不知道在其他人看来,她在台上的表现淡定从容,特别潇洒。
实际上,她紧张得不得了。
直到大会结束,下台离开灯光和舞台,林雪君的手脚都还冰凉着呢。
满达日娃一下台,就紧紧拥抱住了林雪君。一边拍林雪君的背,一边安抚林雪君不要紧张。实际上是她自己紧张,紧张的嘶嘶哈哈地跺脚。
林雪君回手用力抱住她,她才平复下来不乱动了。
无数模范和领导从他们身边走过,笑着拍林雪君和满达日娃的肩膀。满达日娃这才不好意思的将搭在林雪君肩头的下巴收回去,老老实实跟林雪君并肩往外走。
在后台跟前辈和领导们开了个小小的座谈会,话家常,聊经验,谈展望,等待大会堂里的人都走光了,组织者才过来安排各位或去车库坐小汽车,或去后院坐大马车。
大会结束,终于可以离场啦。
接下来还有呼市的参观流程没有走完,孙主任仍要带队安排众模范的日程,一边往外走,一边笑着跟大家讲话。
林雪君记好了孙主任的话,又拐回去找还没聊过的劳动模范。她一边走一边向养猪模范提问,手还在本子上飞速地做着记录。
这几天林雪君跟这些模范在一起可没有白社交,她几乎打听了所有模范的‘工作经’,大家的诀窍、工作口诀、成功经验都被她问了个三四五遍,随身的笔记本都快被她记满了。
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决不能白白放过。
当下所有人都讲究无私奉献,没有人对自己的技术藏私,你问啥大家都积极热情地回答和指点,简直太爽了。
她学到的这些知识都能用,回去整理出来报告给陈社长,让陈社长带着公社里相应行业的优秀社员都学习起来。
说不定他们公社明年在各个层面上都能发展得更好呢。
刚拐出院子,忽然一个黑影扑过来,吓得林雪君低呼一声,站在她身边的卢大春一步上前就要举拳。
一个人手里的手电筒转过来,瞬间照亮扑过来的人。对方被晃得抬手捂眼睛,大家这才看清,居然是个少年。
林雪君低头一瞧,只见少年脚上穿着的鞋被磨得破了好几个洞,左脚大脚趾和右脚食指中指都在外面,磨得红肿着还结了血泡痂。
少年身上的衣裳旧旧的,裤腿上也被刮破了好几块地方,现在呼市晚上都快接近0度了,这少年裤子上好几块破洞里都露着肉,他不冷吗?
抬头目光扫过少年的手,上面同样的伤痕累累。
“你找谁啊?”她伸手拉住卢大春,推歪直射少年面孔的手电筒。
“我找林雪君同志。”少年睁大眼睛扫视面前一群人,大声喊道:“我找林雪君同志。”
“我就是,你有什么事?”林雪君望着面前的少年,她并不认识他。
“你就是——”少年睁着眼睛仔细打量她,仿佛满满的不敢置信。
“她的确是,你是哪里来的?要干什么啊?”卢大春仍防备地望着少年,他手臂微微抬着,只要少年有一点不对劲的动作,他就会冲上去将少年隔开。
走在前面和后面的劳动模范、工作人员和领导也忍不住围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少年没有讲话,眼眶红起来的瞬间,噗通一声就朝林雪君跪了下去。
卢大春嚯一声低呼,愕然得眼睛都睁大了。
站在后面的其他人也不禁倒抽凉气,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幕。
林雪君吓得低呼一声,她算反应快的,在少年膝盖软下去的瞬间就朝前伸出手去。她在草原上呆了两年,早练就了不错的肌肉,双手往少年衣服上一抓,对方膝盖才接触地面,就被她拎小鸡一样给拎了起来。
“你干嘛?”她抓住他双肩,慌张地问。
少年被拎起来后不仅没有情绪稳定,反而大颗大颗地往外滚眼泪,哭得渐渐哽咽。
林雪君瞧着他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哭,却也跟着心酸起来。
“这是咋地了?”孙主任等人围过来问怎么回事,林雪君回头轻轻摇头。
她不敢松开少年肩膀,怕他又往下跪,只朝卢大春几人挑下巴示意,大家一起拉住少年,带着他走向路边的长凳。
被安顿在长凳上哭了一会儿,少年才说得出话来:
“林同志,几个月前我爹生病,身体越来越不好…我下面只有3个弟妹,母亲前年病死的,呜呜…家里没钱给爹治病吃药,万一他也…我…我……”
说着他又开始哽咽,抽搭得说不出话,只得抬袖子一个劲儿地擦泪。
他衣服布料极硬,每抹一次眼泪,都把脸和眼睛擦得更红。
林雪君便拉住他手臂,往他手里递了个手帕。
少年攥着手帕,想要擦泪,却又踟蹰地抬头看她。他手和脸都脏——
“用吧。”林雪君从他手里拿过手帕,帮他擦了两下泪才又递给他。
少年见手帕已经被自己的眼泪浸湿,上面也留下了脏印子,只得继续用了。
“我叫林春桂,走了120里过来找你的。”林春桂说着站起身,拎过自己背着的小羊道: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你的故事,出版《中草药野外图鉴》的报社社长在文章里写是你想出这个书,他才会帮忙安排后续出版工作的。这些草药都是你的知识,是你带着阿木古楞同志一起搞的。我看过那个图鉴,根据图鉴里的图采药,赚了钱给我爹看病,自己上山给他采药,他……他病才好了,呜呜……”
说着说着,他又哭了起来。
站在边上的孙主任眼窝子浅,撇开头也跟着抹起眼泪。
后面的领导忍不住露出温柔的表情,低头与身边的秘书低声私语,似是在夸奖林雪君同志。
卢大春等围过来的人也沉默下来,他们望了会儿林春桂,又忍不住转头去看林雪君。
月色掩映下,她的剪影挺拔,影子拉得长长的,看起来比她本人更高大伟岸。
“林同志,这个羊是我背过来要送给你的。谢谢你出那个书,救了我爹的命。不然我和弟弟妹妹——”少年抹了把眼泪,将自己背篓里瘦瘦的小羊推给林雪君。
“……”林雪君低头看了看箩筐和里面可怜巴巴的小尾羊,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你家在哪儿?”
“卡县一间房公社第十二生产队。”少年抽了抽鼻子,可怜巴巴地道。
林雪君拉了下卢大春手里的手电筒,借着散射光仔仔细细地打量过面前的少年,“你多大?”
“15岁。”少年老实答道。
他只比现在的林雪君小2岁,但看起来却格外瘦小,显然常处在饥饿和营养不良的状态里,身体还没长好。
“……”林雪君不敢置信地砸吧了下嘴,继续追问:“你爸爸妈妈和弟弟妹妹叫什么?”
少年似乎也察觉到了林雪君行为的古怪之处,挠挠头转脸看看其他人,但还是一一作了回答。
卢大春也有些疑惑,林同志咋忽然开始查户口了?
林雪君转头看一眼卢大春等人,干咽一口,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脑内风暴狂卷,山呼海啸。
这少年的长相!他的名字!他的老家!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的名字!全对上了!
天啊!
他是前世自己的爷爷!!!
后来迁居呼盟落户,生下她亲爹的亲爷爷啊!!!
她小时候见过爷爷的照片,看过爸爸小时候的照片,爷爷说爸爸小时候跟他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那时候她又没见过爷爷小时候,还没怎么往心里去。
可现在一看见,真的长得一模一样啊。
她抿住唇,双臂垂在身侧,不知该如何应对。
身边人还在夸奖她为人民做了实事,不止是模范,简直是英雄。连大领导都走过来再次轻拍她的肩膀,称赞她做的事很有意义,是个不可多得的好青年。
其他模范也一边关心林春桂的情况,一边转头朝她微笑,眼神愈发敬重、钦佩。
卢大春还在念念叨叨感慨,没想到大家来参加荣誉颁发大会,居然会有孩子心存感激地步行过来给林同志送礼物,实在太感人了云云。
林雪君却无暇体会这份感动和荣耀,她脑子里全是无法捋顺的逻辑和不成型的胡思乱想:收下面前的小羊也没问题吧?爷爷送她礼物,收了也应该。不不不,不能收,爷爷现在日子过得苦,她应该尽孝多给他买些东西才对,怎么还能收清苦劳动人民本就不多的小瘦羊……
满达日娃见她一直不吭气,轻轻推了推她,低声道:“这孩子远道走过来也没地方住,我们把他带回去,让他先跟卢大春他们挤一宿,明天再送他回家,怎么样?”
林雪君转头看看满达日娃,又望望面前的少年,脑内跑火车似的涌起一个又一个念头,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行,咱们先把他带回去吧。”卢大春二话不说先背起了少年林春桂装羊的背篓,搂着林春桂的肩膀便往后面停马车的地方走。
林雪君恍恍惚惚地应声,随着所有人一起跟走去另一边坐小汽车的领导道别,不知又跟谁握了手,这才折身继续前行。
刚才!她前世的爷爷差点给她下跪磕头……
随着孙主任等人大步前行的林雪君已经完全神游天外了,她……这……真是两辈子都想不到会发生的场面。
怎会如此?
竟会如此……
第218章 慷慨的林同志
“把人民放在心上了啊。”
这一晚,林雪君躺在床上好久睡不着觉。在遇到前世爷爷的这一夜,两条时间线交错的奇异感,令她酒醉般地眩晕。
第二天上午孙主任安排团队去供销社和市场街,另外会派要去东边的人顺便送林春桂回家。
林雪君想了想还是跟‘爷爷’林春桂聊了聊,最后跟孙主任商量好,在呼市的这些天,她负责照顾林春桂,让他在这边多转转,见见世面。等她要离开的时候,再拜托孙主任安排人顺路捎他回家。
这几天也能让林春桂跟着模范们学习一下,有他力所能及的工作的话,也请孙主任不要客气,安排他做就好了。
林春桂于是开开心心地成了林雪君身边的小跟班,虽然林雪君心里十分别扭自己前世的爷爷跟在自己身边像对待偶像一样林同志长林同志短的殷勤劲儿,但总不能跟对方讲“你是我爷爷,不用这么客气,还是我来孝顺你”吧?
于是,林雪君接受了林春桂帮她拎东西,也尝试习惯他望着自己时崇拜而热切的眼神。
在供销社,林雪君给林春桂买了一双新鞋和袜子,他之前那双鞋在步行来见她的路上已经走得烂的快不像一双鞋了——当渔兜都嫌洞太大。
她又给他买了一件军绿色的厚夹克衫,加一件能斜挎的帆布包。给他新买的帽子、盐糖等物资,都让他装在帆布包里。
前世小时候,林雪君最喜欢周末往爷爷那里跑。他因为年纪大了,不适合住在草原,便在海拉尔市郊买了个电梯房,2层加1楼的车库。
爷爷将车库装修成他最喜欢的样子,墙上挂着他鞣制羊皮、制作马尾辫绳的工具,还有各种锤子锥子钻子之类东西可以供他敲敲打打。明明年纪不小了,却还是很爱折腾。
她总在午后去爷爷院子里帮他除草,傍晚坐在车库门口跟爷爷一起用小烤炉烤肉串吃。
爷爷老是买不到易燃的炭,酒精块丢在烧烤炉里好长时间都无法把炭晚上烧红。他们爷俩就坐在烤炉边用蒲扇扇烟,灰头土脸地一老一小,没来由地傻乐。
幸福的童年生活里,爷爷占据了很大的篇幅。
他给她编蝈蝈笼子,帮她养她从草原上捉回来的不会叫的母蝈蝈。养到秋天在草原上见不到蝈蝈影子了,她的哑巴蝈蝈都还活着。
爷爷还陪她一起救掉窝的小鸟,带她去河边用一根木棍子做的钓竿钓小鱼。在妈妈嫌养狗耽误她学习、让她把小狗送走时,又是爷爷满足了她这个没什么话语权的孩子的心愿,把狗狗接过去养,让她有空时就来玩。
那条不会放羊的京巴小狗一直活到她大三那年,爷爷生病去世的前一年,已经老到走路颤巍巍的小京巴先走了一步。
“你的小羊我不能要,不过它实在太瘦了,我昨天给它做了下检查。你回去按照那册《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第60页标注的驱虫药汤,给它熬一副喝下去,它拉出虫子来就好了。”林雪君盯着‘小爷爷’将她的话记在新给他买的本子上,这才点头放下心来。
“林同志,你不要我的羊,却送我这么多东西。你这些东西我也不该要的,你——”林春桂又感动又无措,他跟在林雪君身边,接受的礼物越多,表情就越是羞惭不安。
“你我都姓林,很多很多年前咱们都是同宗,就是亲戚。我给你买这些也不是多贵的东西,你先收着。我相信你以后肯定会很厉害的,到时候你再给我买礼物。”林雪君拍着他的肩膀,反复安抚他的情绪。
拐进一家书店,她又给他买了个字典,让他回去好好把字学全了,以后多读书。
林春桂鼓鼓囊囊的挎包里于是又多了一样宝贝。
卢大春和满达日娃跟着林雪君和林春桂一起逛,刚开始他们还在惊叹这边不愧是大城市,不仅有供销社,还有各种专门店,什么银店、布行啥都有。样式全,品类多,看得人眼花缭乱。
可逛着逛着,他们感慨的就变成了林雪君这个散财童子。
“林同志是真能花钱啊,见啥买啥。”卢大春啧啧感慨,他们赚得其实也不少,可都没有林雪君这么敢花。
“她买每样东西都送林春桂一套,她可真舍得,对待萍水相逢的人都这么慷慨,怪不得林春桂崇拜她,千里迢迢步行过来给她送羊,感谢她的书救了他爹呢。林同志这人真的是……”满达日娃瞧着林雪君哗哗给陌生小孩林春桂买东西,眼睛都要瞧直了。
别说是不认识的小孩了,就是她自己妹妹,她也不舍得这么送礼物啊。
“可不咋的,从头到脚给林春桂换了身新的不说,还买一堆吃的喝的用的给他。知道的是不认识的,不知道还以为是亲弟弟呢。”卢大春啧啧两声,“给我我可做不到,就算人家小孩崇拜我,我也不舍得这样啊。”
“林同志这才是给我们做表率啊,我们为人民做事都是应该的,不能因为我们做了我们应该做的事,人民感激我们,送我们礼物,我们就收。相反,我们得到了人民的认可,更应该积极努力为人民做更多事,这才不辜负人民对我们的信任啊。”孙主任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卢大春和满达日娃身边,望着林雪君的背影啧啧感慨。
这套道理她听了不知多少次了,各种大会上都说人民公仆要勇于奉献,要为人民做服务,做表率。
但做到林雪君这个份儿上的,她真是第一次见。
“是,她快把自己兜里所有的钱都花在牧民小孩林春桂身上了。”满达日娃嘶声心疼林雪君的钱。
“了不起。”
“视金钱如粪土。”
“把人民放在心上了啊。”
林雪君在店里给‘小爷爷’挑手套,并不知道自己‘提前孝敬爷爷’的行为,在同行人眼中竟已成了伟大而高尚的表率。
她脑袋里还在犹豫要不要给林春桂买更贵的东西,会不会太激进、不合适呢。
中午一群人去大食堂吃饭,林雪君一个劲儿地往林春桂碗里夹肉,吃得林春桂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像是快融化了一样。
其他模范们看到了都不禁悄悄感叹:林雪君同志,举世无双的、真正的好人!
好多模范受她感召,都暗自下决心,等回了公社,要成为更优秀的人,为祖国人民奉献更多!
午休时,孙主任给市政领导打电话汇报工作时,忍不住提及这件事。领导在电话中也忍不住叹:
“这就是标杆、模范的作用啊,一个人的奉献,可以带动更多人的成长。好好关照林同志,要让好人得到应有的尊重。”
“知道,放心吧领导。”孙主任郑重点头,开始思索如何关照林雪君,让她在呼市此行的最后几天更加地宾至如归。
招待宿舍院子里,手把手教林春桂给羊做体检的林雪君忍不住连打了三个喷嚏:
“阿嚏!阿嚏!阿嚏~~~”
第219章 胃口不好的狮子
“还能给狮子治病呢?这咋治啊?”
一上午的采购时间,模范们拿着这次大会发的奖金和各种票子,买了许多家里买不到或稀有的物资。
大家需求不同的时候,还会互相交换票子,我的粮票给你,你的布票给我,如此这般,各取所需。
林雪君除了给林春桂买东西,还自购了一袋子精米精面,这些在她们公社特别难得,公社里大多数时候吃的都是玉米面。
她又买了很多棉花,这东西抓一把虚虚的,可买几麻袋那就沉得不行了。林雪君又跟满达日娃和卢大春换了其他的票子,一口气买了6麻袋。
“你买那么多哪用得了啊?”满达日娃看着摆在林雪君身边这些大麻袋,对方这哪是买东西啊,这是进货啊。
“上车的时候我们帮你拎一拎还行,下了火车你咋办啊?”卢大春忍不住替她犯愁。
“我的朋友一定会来接站。”林雪君忽然仰起头,脸上洋溢着自信得意的笑容:
“这些棉花也不止我一个人用,我们生产队有个孤儿小朋友,冬天住在小木屋里,不舍得把火炕烧旺,屋里总是凉飕飕的。这些棉花回去可以给他做个厚厚的褥子,能保住炕上的热乎气。
“跟我同住的还有两个女知青,她们的棉袄都破破烂烂了,剩下的棉花我们仨可以一人做一件新棉袄。”
她们仨柜子里都存着新布料呢,就是一直没攒够棉花。
这些棉花带回去,那就足够了。衣秀玉个子小,棉花用得少,说不定还能多做一条棉裤。
“你这是又当兽医又当妈啊。”满达日娃啧啧道。
“她们对我也可好了,我一趟趟地往外跑,家里的狗和大动物都靠她们帮忙照顾。我来这一趟呼市错过了冬储,但是一点也不害怕,家里的菜园子她们肯定都收拾得好好的,地窖一定堆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韭花酱、酸菜肯定腌得屋后一大排……虽然我是外来的知青,但家里也有能把一切都托付出去的亲人。”林雪君骄傲地一一列举,这是比什么都珍贵的财富。
钱怎么都能赚,可能互相依靠、信任的友谊却是连钱也换不来的。
“是,今年我出来了,家里大量活都倾斜在妹妹肩上,我也很放心,她一定能干好。”满达日娃想了想,又转回供销社,跑去给妹妹买棉鞋去了。
林雪君笑着收拢起自己的东西,站在边上的林春桂忽然凑过来小声道:“我等林同志上火车后再回家,这些东西,我帮您扛。”
说罢,瘦削的长手往麻袋上一捞,扛起两大包转身便往马车方向跑。虽然瘦,倒也很有劲儿,健步如飞一点不磕绊。
林雪君望着小爷爷的背影,想起前世自己跟爷爷一起听说书人田连元讲的《小八义》等故事时,爷爷常对她念叨的做人道理:
“要讲义气,别人对你好,你也要为别人付出。”
“别人对你一分好,咱们就要对别人十分好去回报。”
“咱们做人一不能欠钱,二不能欠人情,一定要还。”
“得实诚,不能偷奸耍滑叫人瞧不起。要光明磊落,对得起良心……”
都是老派的道理,但爷爷终身奉行。妈妈常说,爷爷以前给大食堂做饭几十年,没拿过大食堂一粒粮、一片菜叶子,是非常正直的人。因此他在老生产队里哪怕不是什么有钱有地位的人,但一直很受尊敬。
大家都佩服刚正不阿的人,哪怕他穷。
这是在敬品质而非财富的年代生长起来的一代人。
林春桂帮林雪君搬东西的工夫,林雪君又找到孙主任:
“孙主任,咱们呼市能买到小尾寒羊吗?”
“这边羊都养得挺杂的,大多数都细毛羊产毛,或者产奶好的,小尾寒羊在咱们这儿难养,应该不多。”孙主任皱眉琢磨了会儿答道。
“小尾寒羊一胎产羔多,如果养好了,对提升产量、出栏量会有非常大的帮助。现在小尾寒羊虽然耐寒能力、耐糙料的能力还有点弱,但我想买5头母羊回去,尝试着优化培育一下品种。下一代或者下下一代如果能生出一胎4羔,又耐寒耐粗料的,就能大量繁育了。”
林雪君想了想又道:
“我们生产队小一点,人员培训和管理也相对容易,我把羊带回去,大家一起仔细照顾着,加上我亲自看顾着给羊做好保暖和疾病预防及救治,应该能养好。”
“那行,我打电话帮你凑5头。”孙主任想了想又道:“母的小尾寒羊一头要25元,你买5头得要125块钱,你兜里钱还够吗?”
“够,这次我来之前就想好了,别的东西不紧张的都先不买,主要就是买小尾寒羊。”她在来时的火车上于本子上规划出的致富方法中,采购和培育小尾寒羊就是最重要的一环。
小尾寒羊是被中国定位‘名畜良种’、誉为‘国宝’的‘超级羊’‘高腿羊’,由新疆细毛羊和普通大绵羊杂交育成,后期的成种耐粗饲,生存适应性强,繁殖力尤其旺盛,一年23胎,一胎34只,多的甚至一胎78只。靠它的繁殖能力,几年就能将畜群翻好几个翻。
此外,它生长快、屠宰率高,皮肉兼用,皮板轻柔结实、毛光亮细软,是后世常在赛羊比赛上获奖的国家畜禽遗传资源保护品种。
后世农户脱贫致富奔小康好多项目靠的都是小尾寒羊。
这个时代的小尾寒羊虽然还保留着蒙古羊系相对耐日晒、雨淋、严寒的特征,但相比蒙古羊、乌珠穆沁羊等还是娇气许多。是以在兽医资源、自然环境和牧草储备条件等都比较差的时代里,大部分生产队都还是会选择抗造的牛羊品种,小尾寒羊即便能生,但如果爱生病、不爱长膘,也还是会被舍弃。
林雪君在第七生产队,保证了兽医资源这一条;按照后世的知识再把紫花苜蓿等优质牧草种植好,保证优质草料的供应;加上生产队养羊的技术越来越好,每个饲养员、放牧员的能力都得到提升,那么就完全有机会尝试用他们生产队的本土羊去培育一下更耐寒、耐日晒雨淋的优新品种小尾寒羊了。
“林同志,想啥呢?”满达日娃买好棉鞋走出来,拉住林雪君的手,笑着问。
“想明年怎么带着我们公社做养羊突出公社,争当明年的养羊模范。”林雪君回过神来,笑答。
“林同志要抢我的养羊模范当了?”刚买了一兜子盐的养羊模范杨同志听到林雪君的话,哈哈两声便走了过来,“这几天没白跟我们问问题啊。”
“当然,跟大家的确学到很多。杨同志的养羊口诀也不能白背嘛。”林雪君说罢,道出自己的想法:“我想尝试培育出能散养跟牧的小尾寒羊。”
“不容易啊,我们生产队组了个小组想培育出好的细毛羊品种,羊倒是培育出来了,但一跟牧就不行。跟着跑一天的草场,掉的膘比吃出来的膘都多,越养越瘦。太阳晒了就成批的中暑,淋雨了也得皮肤病,还动不动就拉稀。
“只能留在驻地里棚养,就这,到了雨季,割好的草但凡潮一点,它们吃了都拉肚子。到了冬天更难伺候,得给他们扎好四处挡风的大棚包,毡子都得用好些,还要保证通风、清洁。
“我们一旦养起细毛羊了,就得抽调好多人专门干这个,整个生产队的劳动力一倾斜,别的活都顾不上了。养其他羊和牛的人手都不够,这是个麻烦事儿啊。”
杨同志摇摇头,慨叹道:
“不好搞。”
“谢谢杨同志分享经验和难处,我试试。”林雪君认真点点头,在本子上记录了些内容,却并没有因此打退堂鼓。
杨同志望着面前这位年轻同志聊起工作时格外认真严肃的表情,叹口气,拍了拍林雪君的肩膀。
真是位倔强而勇敢的年轻人啊,有冲劲儿,又有技术……她既然能带着呼色赫公社的同志们抵抗住旱灾虫灾,优种培育工作虽然难,但……或许也能成功呢?
“加油,如果你做成了,换我带着我们的小组去你们生产队向你们学习养羊经验。”杨同志伸出右手,在与林雪君相握时,笑着道:“请一定成功。”
“我会尽力。”林雪君为表决心,格外用力地握摇杨同志的手,将对方胳膊都摇得上下晃荡,像小朋友学大人握手一样,惹得杨同志和边上的满达日娃几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十几分钟后,孙主任打完电话,给林雪君带来了好消息:
“给你调了6头小尾寒羊,一位生产队队长听说是你想买,多送你一头小母羊。明天上午凑齐了给你送到宿舍。”
“谢谢孙主任。”
买了小尾寒羊,林雪君兜里就算干净了。供销社对她的魅力瞬间全无,反正看着啥好东西都买不起了,干脆坐在马车边等大家采购完。
中午马车拉着一群人将采购的东西送回宿舍,大食堂吃过饭,午休后,孙主任又带着马车来接人。
下午还有行程——去呼市动物园。
孙主任兴奋地向模范们安利,说动物园里的狮子已经繁殖到了3只,鹈鹕有20多只了,还增加了一头珍贵的野驴,大家一定要去看看。
“……”林雪君。
嗯,她倒要看看除了狮子鹈鹕外,呼市的动物园跟她的知青小院动物园相比,哪个更有趣。
马车载着一群人往动物园去的路上,孙主任又悄悄凑到林雪君耳边,低声道:
“我打电话给动物园安排咱们的参观行程时,动物园园长听说咱们队伍里有兽医,专门跟我说,想请你去帮他们的狮子看看诊。”
孙主任说着拉住林雪君的手,保证道:
“你放心,动物园园长会按照请呼市兽医站兽医出诊的诊金来支付。最近兽医不都跑去马棚里看马了嘛,动物园给兽医站打电话了,但一直没请到兽医。
“你到时候就隔着围栏看一看,能不能行?说是狮子也没啥大毛病,就是最近这两天胃口不好,没吃东西。”
“还能给狮子治病呢?这咋治啊?”满达日娃凑耳朵听到,当即瞠目挑眉,兴致勃勃。
林雪君转头望一眼满达日娃,张了张嘴却没能回答。
隔着栅栏远远看几眼就给狮子把病看了?这恐怕有难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