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0月20日

草原牧医 by 轻侯(22 – 26)

第22章 生产队,开大会

童年最不切实际的中二梦想,好像……续上了!

第七生产大队晚间全户大会。

每家每户出一个户主来开会,讨论即将到来的‘迁春牧场’和第七生产大队兽医卫生员任命的事。

户主们拎了自家板凳马扎,从冬牧场驻地分散四处的蒙古包及瓦房小屋里赶到最大的3号牛棚来开会。

知青代表穆俊卿也在列,他坐在角落,多看多听少讲话。那戴着眼镜、正襟危坐的样子,在一众歪七扭八的叔伯阿姨间,显得格格不入。

大队长先跟大家讲转场春牧场的安排,事无巨细地商量。

讲到天都黑透了,牛棚里仅有的两盏蓖麻油灯散发着它特殊的味道,将所有被照得影影绰绰的朦胧身影笼罩在它的气息中,转场的事终于说完了。

大队长伸了个懒腰,在会场中心的空地上溜达几步,于油灯边停了下来。

那一豆并不明亮的光在他身后拉出一个长手长脚的古怪影子,处在后面黑暗中的母牛们时不时发出或长或短的哞哞怪叫,将这个本就鬼森森的会场衬得更诡异了。

林雪君坐在大队长身边,第一次与第七生产大队的所有户主共处一室。

前世她在学校和电视上看到的开会,都是一群人或坐成方块,或坐成半圆,各个板板正正地等待着有人发言。

但眼前生产队的户主大会完全不是那样子,它更像是武侠小说中的武林大会。

来参加的这些户主,有暴风雪中救牛羊的大功臣,有对草原了若指掌的老人,有在大兴安岭能独自生存的山大王,也有从虎口中脱险的老传奇……

他们几乎没有一个像穆俊卿那样挺直背脊、并腿而坐的,他们有的斜靠着,有的劈开腿霸占一整个条凳,有的坐得像画像中的成吉思汗,仿佛一言不合便要拔刀相向,气势都很不一般。

他们见过风雨,经历过霜雪,吃过大苦头,也用自己的双手和肩膀扛起了新的生活。在大兴安岭北麓的这片草原上,他们辛劳建设,只等着迎来一年比一年更近的幸福。

对他们来说,牛羊的安全,就是他们的未来,也是他们的人生和希望。

所以选兽医的事儿,比什么都重要,不能儿戏。

“接下来我们要转场去春牧场,路途遥远,万一牛羊有什么状况,想去场部寻兽医几乎不可能来得及。我们急需一个兽医卫生员,在转场的路上陪同看护牲畜。

“这个月来插队的知青林雪君同志,来到这里的短短半个月时间内,已经为两头难产母牛顺利接产。我觉得她能胜任,所以准备这次派人去场部,就打报告申请任命林雪君同志为我们大队的兽医卫生员。大家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大队长叼着老烟枪,说罢走到牛棚边缘,背着风点燃,皱起五官,用力嘬了两口。

户主们大多数都没见过林雪君,虽听说过关于林雪君救母牛和牛犊的事儿,但也多有疑虑:

“她除了会帮母牛接产,还能治牲畜们别的病不?”

“是真学过吗?还是偶然救成的啊?”

“咱们牧民每天也就赚七八个工分或者一个工,兽医一天都能赚一个整工。我们一个大队的人养牲畜养草原,辛辛苦苦也就能供一个兽医卫生员,光能接生可不够用。”一个工,就是10个工分呢。

“丫头是不是才16岁?手熟不熟啊?能行吗?”

“咱们是缺个兽医卫生员,不能让俺家丫头去场部跟兽医学习吗?”一位老汉抱胸提议。

“你闺女连字也不认得,去学习了有要领要记,她咋记啊?兽医老大夫讲的东西,她能全记住咋地?”立即有人抗议。

“咱们之前的土兽医老巴拉,一天也才赚7个工分,他想做大队正式的兽医卫生员都没成,怎么这闺女就能行啊?”

土兽医巴拉其实就是草原上的老牧民,跟上一辈的兽医们学到一点皮毛,加上这么多年放牧养牲畜积累到的经验,能用一些草药和土法治一些常见的兽病。

虽然不如场部的兽医,但也挺受牧民们尊重。

现在各个大队都缺兽医,呼色赫公社场部那两个兽医和不到十个的兽医卫生员,都还是这两年才齐备的呢。

缺归缺,但也不能随便找个差不多的糊弄。

要是林雪君把位置占了,场部以为他们第七大队有兽医卫生员了,就不着急给他们大队培训人才了,到时候林雪君要是不得用,那不把他们第七大队耽误了嘛。

之前第3大队来了个纸上谈兵的兽医卫生员,牲畜生啥病都给吃土霉素糖粉。给马打针找不着马的静脉血管,扎了一百多针,马脖子都扎漏了,针头都扎成鱼钩了,都没把药水打进去。坑得第3大队好多牲畜耽误病,后来再找场部的兽医都来不及。就因为缺钙,病死了好几头牛犊,更不要提产前瘫痪的牛和肠扭转的马了,损失的牲畜都可惜了,恨得大队长拍着大腿流眼泪。

他们可不能赴了第3大队的后尘。

所以有的人就觉得,宁可再多等两天,也还是等大队给他们安排个靠谱的兽医卫生员吧。

他们倒不是针对林雪君,他们就是不放心。

林雪君坐在大队长身边,听着牧民们的担忧,只是安静地坐着。

她戴着大大的皮帽子,毛帽檐在她脸上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使人看不清她表情。

穆俊卿一直在看林雪君,想着她会不会被大家的质疑气得流眼泪,又猜她会不会站起身与牧民们辩论。可他想来猜去,她却一直不动如山,没有给任何人任何反应。

他倒比她更坐不住了,不等大队长表态,抢先道:“人民群众有劳动和上进的积极性,总要给机会嘛。”

忧虑的户主们听到这话,互相打望,一时都没应声。

一向沉默少言的乌力吉忽然憋不住了,扑棱一声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朝他看去,有些惊异于从来没在大会上表态过的汉子竟然要发言了。

“担心来担心去的,都是扯淡。我的巴雅尔难产,是林同志救的,不是别人。她救得了,就是她行。之前的土兽医巴拉阿爸不会伸手把犊子拿出来,林同志做成了,那就是她厉害。我不管她是16岁还是26岁还是36岁,也不管你们认不认识她,了不了解她,事摆在那里,谁也不能不认。”

棚圈里忽然安静,交头接耳讨论的人都停下来,惊讶地看乌力吉。

他们认识乌力吉以来,从没听他这样掷地有声地讲过话。

乌力吉一向都是憨厚的,别人讲什么,他都只是笑一笑,挤出满脸的皱纹。大家决定什么,他都支持,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意见。

这是第一次。

原来乌力吉也会表现出这样执拗的样子,就为了那个林雪君同志。

沉默的众人又都将目光转向了林雪君,她仍并腿坐在阴影中,好像睡着了似的。

户主们面面相觑,一时有些拿不准该有什么反应。

十几秒钟后,有人开口想说点什么,乌力吉目光转过去,抢先道:

“林同志是长生天派来帮助我们的人,我相信她可以。”

说着,他将右掌压在胸口,目光炯炯。

原来乌力吉不仅有倔强的一面,也有强势的一面呢。

大队长靠在棚圈门口的木柱上,将烟袋反转了在木柱上磕了磕,补充道:

“林同志给我带了三捆药草,都是对母羊好的,我请卫生员帮我看过,对着书本比照,说林同志采得都没错,全是书上标的草药。”

正在这时,刚忙活完新生牛犊和母牛换棚圈事宜的赵得胜急匆匆赶到了,他坐好后凑耳朵听他闺女给他复述现在大家正谈的事儿。

才听到一半,他就猛一拍大腿,霍一下站起身,双手往头上举高,走到空地上朝所有人道:

“让小林同志当兽医卫生员,我是举双手同意啊。她那扯牛犊子的方法,我亲自试过。”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一个从小在这里长大的老牧民啊,愣是整不明白。”

接着又指向林雪君:

“人家就是专业,到了现场,这牛犊子是什么姿势,母牛是什么状况,什么时候生,怎么生,一清二楚。

“大牛犊子生下来,什么时候喝初乳,怎么给母牛吃胎衣,如何保暖,怎么防止母牛踩踏,条条框框地给我讲,明明白白的啊。

“那要是没学过,能说得头头是道吗?

“今天谁要是拦着不让小林同志当兽医卫生员,那就是跟咱们大队的母牛过不去,跟咱们大队的所有牲口们作对,也是跟咱们牧民作对!

“那就是人民群众中的敌人。”

说着,赵得胜走到户主们面前,一脚抬起来踩在条凳上。

这动作看似豪迈,却有点扯到他前天刚被牛踢到的位置,疼得他差点呲牙。想到自己现在正说的话和做的事,他硬生生忍住疼,摆出个最为严厉的表情,继续道:

“让我看看,谁是咱们群众中的敌人!”

“你支持,不就是因为她救了你的牛嘛。”一位穿着厚厚蒙古袍、胸口处被撑得鼓鼓囊囊、仿佛怀胎十月般的蒙族汉子站起身道。

“咋地?你的牛不是牛?她能救了我的牛,就能救你的牛。”赵得胜立即嚷嚷道,他跟乌力吉不一样。乌力吉是一贯得不善言辞,他老赵可是一贯得能讲敢骂,论吵架,没怎么输过。

‘怀胎十月’的汉子叫孟恩,对上赵得胜的表情,他挑衅般的表情忽然一收,竟换上了个有点憨的笑容。

赵得胜正疑惑对方笑什么,便见孟恩往林雪君方向望去,顺势一扯他的蒙古袍衣襟,朗声道:

“那要不,她救救我的小羔子呗。”

户主们往大汉胸口望去,那被扯开的衣襟里,赫然探出个小羊羔的脑袋。

嚯!

孟恩原来是有备而来,直接带着自家生病的小羊羔,求医来了。

这下子,林雪君可不能再那样旁观者般地只坐着了。

大队长溜达回林雪君身边,低头朝她投以征询目光。

林雪君用力抽了下鼻子。

一个21世纪的普通研究生,成长于躺平氛围中,恹恹地前行,从未想过自己能干出什么了不得的事。

她甚至从不知道成为他人话题中心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她一直很普通。走在人群中的她,就是匆匆埋头走在草原上的羊群中难以辨认的一小只。

坐在这些户主面前,被他们审视、等待他们决定她的命运,她感到紧张,是以藏起自己,不与任何人做视线交流,害怕看到恶意,害怕冲突。

可紧接着,穆俊卿开口帮她争取机会。

乌力吉大哥为她据理力争,坚定地站她这一边。

然后是赵得胜大叔百分百的信任和为她出头时不畏任何质疑的样子……

她就静静坐在那里,藏在阴影中,捕捉穆俊卿替她着急的表情,望着乌力吉大哥殷切的眼睛,听着赵得胜大叔的大嗓门,看着他高举双手讲话时被油灯照得特别雄壮的背影……

她只是用自己曾经以为不重要的学识,帮两名牧民接生了两头牛犊,就得到了这样质朴的情谊。

林雪君好像忽然理解了,小时候看到的焦裕禄的故事,还有铁人王进喜的故事……他们不是傻憨憨只知道干活做事,不知道享乐。

而是他们废寝忘食做事时,体会到了另一种从吃喝拉撒中体会不到的、更奇妙的‘享乐’。

被许多人信赖、被许多人仰仗、被许多人关注、被许多人尊敬的……价值被承认的……仿佛有人在烧自己的灵魂般,让人感到通体火热,大脑亢奋,恨不得立即站到凳子上,大喊“我一定不负期望,死而后已”般的快感啊!

自从初中毕业后,林雪君就再也没有体会过‘世界是围着我转的’‘我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英雄’‘我是比奥特曼更伟大的超人’这种快乐了。

可是在这个脏兮兮、超级冷、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旧的时代,她又体会到这种感受了。

童年最不切实际的中二梦想,好像……续上了!

再次抽了抽鼻子,林雪君硬生生将被热血熏出来的泪意憋回去。腾一下从凳子上跳下来,她踩着自己被油灯拉得又胖又长的影子,大步流星走向牧人大汉孟恩。

那气势不像是要给他怀里的小羊羔看病,更像是要去跟孟恩决斗。

大队的户主们看着她走向一米八几的孟恩,竟产生了这个一米六几的小姑娘,气势比孟恩还高的错觉。

在这片刻,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产生了种感觉:

林雪君同志能行,她能治病。

第23章 小神医

这是整个冬天里遇到的最有趣的事儿。

抱着小羊羔的孟恩,看起来一点也不雄壮了,甚至还有点慈祥。仿佛只要自己有奶,小羊羔想喝,他可以立马拉开衣服给小羊羔哺乳。

他朝林雪君嘿嘿笑笑,小心翼翼地将羊羔从怀里拎出来。

“刚出生4天,之前还好好的,今天早上忽然就不吃奶了。每次走过去要叼奶喝,可拱两口就走了,尝试几次后干脆不喝了,跑到一边去卧着。这么饿了一天,都没精神头了,我怕它再不吃奶,活不到明天早上了。”孟恩将小羊羔放在地上,自己盘腿坐在羊羔身边,大大黑黑的手在白白的羊羔身上一下一下的撸摸,满脸写着心疼。

他好像已经认命这羊羔要死了,给林雪君看看,不过是死羊当活羊医。

户主们纷纷站起身,有的蹲身凑过来看,有的踮脚仰头看。

打量到羊羔蔫蔫的,听说它一天没吃也没拉,都纷纷摇头。

大家在草原上久了就知道,小羔子小犊子们刚下生的时候最虚弱,往往拉一天肚子、一天不吃东西,第二天可能就硬了。

谁也不知道得的什么病,反正就是夭折——几乎每年牧民们都要反反复复经历这样的事儿,早成为习惯。

好像已经不觉得羊羔不吃和拉稀,是能治的病了。

林雪君蹲在羊羔面前,先叩击它身体的需检部位,仔细倾听。

身体状况是好的,外部看起来没有任何病症。

她又在大队长转交给她的兽医器具中,找出听诊器,听了听羊羔的心音、呼吸音等,都没什么不对劲。

接着,它又将温度计插进小羊羔的直肠,过了会儿看看,发现体温也是正常的。

“拉稀吗?”林雪君仰头问孟恩。

“不拉稀的,它今天没喝奶,也没拉。”孟恩仍在抚摸羊羔。

林雪君点点头,又检查了小羊羔的□□、口腔等,渐渐蹙起眉头。

这就有点不对了,哪哪都好的,为什么不喝奶也不拉呢?

她伸手按压了下小羊羔的肚子,里面空荡荡的,确实没有胀气和积食啊……

林雪君这边做着检查,围观的户主们等着等着就聊开了。

他们大多在摇头,嘀嘀咕咕地说这羊羔没得救了。

“我家年年都有这样的羔子,有时候一天内能死俩,不知道怎么,就忽然倒下了,不吃也不拉。就跟这个一样的。”

“是,羊羔子、牛犊子、马驹子嘛,都常有的事,它们也不会讲话,连哭都不会。不吃不拉的时候,可能都已经病好久了,说不准是哪里的毛病。”

“这有什么好救的,孟恩带个要死的羔子过来,这不是为难人嘛。”

乌力吉也探头看了羊羔,同样地皱眉,“咱们可说好了,这羊羔就是给林同志看看,不能说治不好这个羔子,就不让林同志当兽医卫生员。”

“我看也是,小羊羔胎里带的虚,神仙也未必救得回来,咱们可不能为难人啊。”赵得胜也帮腔。

孟恩立即仰头反驳:“没有胎里带的虚,它刚出生的时候可精神了,咩咩咩的,大口喝奶,走路也可稳当了。”

“是,就是给看看。行不行的,跟我暂时任命林同志做卫生员不相关啊。”大队长也点了点头,在他看来,这羊羔的确不好治。

林雪君并没受聊天众人的影响,她仍沉浸在思绪中,努力搜寻所学和过往经验,企图从中找到羊羔状况可能对应的疾病名称。

这时吃完晚饭、为明天准备好早饭和午饭的阿木古楞,悄悄拐进棚圈。

他一进来就瞧见人群都围在林雪君身边,只一名男知青坐在木凳上,兀自对着本子写字。

阿木古楞想挤进人群,没能成功,只好坐到男知青穆俊卿身边。他低头看了看穆俊卿正书写的方块汉字,用林雪君教他的汉话问:“你写的什么?”

穆俊卿转头看了看瘦瘦的少年,指着两个词,一字一顿地念:“倔强,不服输。”

“什么意思?”阿木古楞仔细辨认这两个笔画超多的词。

“是说林雪君的词。”穆俊卿笑了笑,抬头看向蹲在一群高头大马的汉子中,专注于为小绵羊做检查的年轻人。

“……”阿木古楞抿住唇,眼睛也盯住林雪君,用袖子抹去下颌上沾的草屑。

倔强,不服输…是用来形容林雪君的词,那应该是很好的两个词。

他缓慢地咀嚼两个词五个音,悄悄把它们背了下来。

“你觉得那羊羔还有得治吗?”穆俊卿踩到板凳上,探头往人群中心的林雪君和羊羔身上打望。

阿木古楞也学着他的样子站在板凳上,摇了摇头,“小羔子死得很多。”

他会说的汉话不说,讲到这里便止住,只是注视着那个在人群中、埋头对着小羊羔的一团身影。

人们围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便有户主揣着手退出来,一边走回自己的凳子,一边摇头:“没辙,就算场部的兽医来了,也够呛。”

“这有什么好治的。”跟出来的人应声。

又好几个人也散开来,绕回自己座位。

全程,林雪君都没有被打扰,她不知什么时候从针灸包里掏出了两个最粗的长针,像筷子一样捏在掌中。

然后,她左手搭在小羊羔头顶,轻轻抚摸了下。

接着,慢慢收紧五指,掐住它的头,使它不得动弹。

“咩~”小羊羔有些虚弱地叫了一声,之后蔫蔫地趴伏下去,连眼睛都闭上了。

林雪君便跪趴在地上,用两根针去戳小羊羔的口鼻。

其他人见她既不嫌脏,也不嫌冷的样子,有点唏嘘。

瞅她脸上那皮肤好的,白白净净的,也就是个从城里来的、没受过冻也没吃过什么苦的小孩儿,学过些知识,愿意这样努力、这样豁出去地争取做好兽医卫生员的工作,也挺不容易。

如此一想,户主们便将那些讨论她不行的话,默默咽回去了。

算了,就是个小孩儿而已。

这些受过生活之苦的长辈们,会粗线条地在小姑娘面前直言她恐怕不行,与此同时,他们身上还有一种‘怎样都好’的洒脱。

他们商量事情时虽然什么话都讲,好像很严格,但他们不固执。

几位户主退出去时,已叹气着接纳了大队长这个任命。

试一试就试一试,世上事也就那么回事,没什么了不得。

试一试吧,要是行,那最好了,他们大队就有兽医卫生员了。要是不行嘛,耽误些事儿就耽误些吧,咬咬牙什么困难都能挺过去,到时候再把她换掉,去场部请一个新的回来得了。

反正……现在兽医卫生员这个位置是空缺的嘛。

就在户主们怀揣着各式各样的想法,逐渐散开,或坐回板凳,或挤到棚圈门口抽旱烟时,伏在那里的林雪君忽然收起手里的长针,双手撑地站了起来。

她拍拍膝盖上的泥土草屑,把两根银针放回兽医小箱中,在众人投来好奇目光时,她拍了拍还蹲在那里摸羊羔的孟恩肩膀,朗声道:

“孟恩大哥,你的羊羔治好了,你现在把它带回去它妈妈身边,让它喝点奶吧。不然饿太狠,可真的要活不成了。”

“?”孟恩搭在羊羔背上的手顿住,仰脸瞠目,满眼茫然。

啥?

“嚯?”

“就治好了?”

“怎么回事?”

“她说啥?治好了?”

散开的户主们呼啦啦又聚回来,不敢置信地看看地上仍蜷在那里有气无力咩咩叫的小羊羔,又看看直溜溜站在面前的林雪君。

她干啥了?

怎么蹲那儿围着羊羔摸摸拍拍,就给治好了?

不用吃药吗?不用针灸吗?不用开刀啥的吗?

别是小孩子在这儿拿他们当消遣,骗人玩呢吧?

连一直支持林雪君的乌力吉都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了,他一边伸手挠自己后脖子,一边满眼疑惑地看林雪君。

“治好了?是吗?”大队长凑到近前,弯腰歪头盯住了林雪君的眼睛。

林雪君非常笃定地点头,“治好了。”

她又拍了下还仰头傻愣愣看自己的大汉孟恩,“孟恩大哥,你是要饿死小羊羔吗?”

孟恩啊的一声,捞住小羊羔站起身,转头看看大队长,又看看林雪君,“嗨”的一声将羊羔塞回自己蒙古袍襟里,裹着羔子就出了棚圈。

另外一个年轻户主嘿了一声,也追着孟恩跑了出去,这是要跟去看看热闹。

“你不跟去看看吗?”大队长转头问林雪君。

“不用看,准没事儿。”林雪君拍拍手,在口边哈气暖了暖掌心,立即戴好手套。

散开在四周或坐或站的户主们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样的事儿他们没遇到过,总觉得特别不靠谱,想当笑话一样调侃两句。但瞧着林雪君那个笃定的样子,又忍不住产生“说不定真治好了”这样的想法。

可……还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

于是,大家都跺着脚挤到棚圈门口,开始等大汉孟恩的消息。

有的耐心不足,便立起衣领,冲进冷风中,大步跑向孟恩家的棚圈。

穆俊卿也坐不住了,他夹着自己的本子,缩着脖子揣着手,一边跺脚一边蹭到林雪君身边,小声问她:“你真治好了?”

“真的。”林雪君小声回答。

“真的?”穆俊卿直视她的眼睛。

“真的。”林雪君回望他的眼睛,眨也不眨,以示自己没有撒谎。

“……”穆俊卿直起腰,眼睛却还看着她,仍一脸不置信。

林雪君微微一笑,也跺着脚跳到棚圈门口,跟其他不时打量她的好奇户主们,一起等消息。

“真是奇了怪了,哈哈哈。”等待的人群中忽然爆发出笑声。

户主们看着林雪君那揣着手,跟一群糙人混在一起,蛮不在意的样子,纷纷爆发出笑声:

“你这小姑娘,还挺沉得住气。”

“你最好是真的能治,不是骗我们!”

“哈哈哈,还怪好玩的。你咋治的呢?就在那摸了小羊两下?吹仙气儿了?哈哈哈……”

“回头去我家坐客,你这性格,你婶子肯定稀罕你。”

“别一会儿孟恩回来说羊羔还是不吃不喝,你现在再怎么嘴硬,一会儿可就要戳破牛皮了啊。你咋一点不担心呢?”

“就是,你比我这老汉还硬气啊。”

“哈哈哈,像个小英雄!”

夜里冷飕飕的寒风中,一群当爹当爷爷当妈当奶奶的户主们,或叼着烟或揣着手,排一横排堵在棚圈门口,也不嫌冷,各个嘻嘻哈哈,迎着风说笑。

他们时不时看看林雪君到底会不会露出心虚的表情,又时不时探头往孟恩家的方向看。

只觉得今天这次,是整个冬天里遇到的最有趣的事儿。

就在他们吵吵嚷嚷间,黑暗中忽然跑过来一个人。

不是孟恩,是急性子的赵得胜。

他一看见堵在门口的人群,就忽然停下来,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

其他户主们看着他这个发癫的样子,抬臂招呼他:“你笑啥呢?咋地了?快点跟我们说说!”

人群中冲出去两个三四十岁的汉子,顽童一样一左一右架住赵得胜,带着他往回跑。

好奇的户主们再次你一句我一句地吵闹起来,赵得胜被架回棚圈门口,也不理其他人,目光找了一圈儿,便探脑袋朝林雪君高喊:

“治好了!治好了!小羊羔饿坏了,叼住了滋滋地喝奶,一会儿工夫就把肚子喝得溜圆。哈哈哈……孟恩高兴得直拍巴掌,说林同志是神医呢,哈哈哈,神医……”

第24章 一个秘密,半袋白糖

她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你别撒谎啊!”

“真的假的?”

“立马见效?摸几下真就摸好了,不吃奶的羊羔子就吃奶了?”

户主们各个兴高采烈,一边高声问,一边哈哈呵呵地笑。

赵得胜推开还扯着他的人,手指头指天:“指天为誓!这还能撒谎?你们不信的自己去看啊!”

户主们有的抓耳朵有的挠腮,有的真大步离开,结伴往孟恩家的棚圈走去。

过了一会儿,又陆续有人回来,口中啧啧称奇:

“真的治好了,那小羔子吃饱了奶,在棚圈里溜达呢,把孟恩稀罕得什么似的。”

大家讨论半天,纷纷转脸去问林雪君:

“怎么治的?按在地上摸两把就好了?还是你给它针灸了?”

林雪君扯唇笑,反问:“大叔,那我能不能当咱们大队的兽医卫生员?”

“有这两下子,那肯定能当啊。我家照看的那几头牛羊,也有那干吃不胖的,就是比别的牛瘦,但也不拉稀也不咋地的,就是不长肉,回头你也给我看看呗。”一个倒戴顶雷锋帽的大叔笑着走过来。

其他蒙族户主也纷纷跟大队长表态,自己家也有生了小病的牲畜,能不能都请林雪君去看看呢。

大队长一时还有点回不过神来,他们几个刚才还替林雪君担心呢,怕她万一没治成,再想压住这帮户主们,可不太容易。

哪成想呢,居然治好了。

他一直盯着林雪君和羊羔来着,她明明既没有给它吃药,也没有给它扎针,就把羊羔子转来转去的检查了一圈……

真不可思议。

这也能治……怎么就治好了呢?

想不明白,大队长啧了两声,依次应和下蒙族户主们的请求,一一记下来了准备一会儿翻译给林雪君。

众人议论纷纷间,林雪君做第七大队兽医卫生员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再没有人有意见,大家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林雪君到底是怎么把羊羔治好的。

偏偏林雪君就是不讲,大队长交代完明天各个牧民去林雪君那里领给初生羊羔吃的土霉素等事,林雪君还是没说出治疗羊羔的方法。

户主们心心念念,探头探脑地互相问:

“你看着她是怎么治的了吗?”

“我没看到啊,我以为治不了,就溜达去门口抽烟了。”

“你呢?”

“我一直盯着她来着,眼睛都没眨,我也没看到。她就没治,她就摸了摸羊吧?”

摸不着头脑,摸不着,真的摸不着!

大队长宣布散会,户主们不依不饶,追着林雪君边走边问:

“咋回事?你咋治的?”

“秘密。”林雪君歪过头来,一双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

这孩子一看就聪明,眼睛那么亮。不过心里揣着坏主意呢,就是不告诉大家答案,太坏了!

“你告诉叔,叔支持你做兽医卫生员。”

“除非你挺我做兽医,我才告诉你。”林雪君转过脸来,笑弯着眼睛,直直盯住对方。

兽医比兽医卫生员更高一级,工资也更高。整个呼色赫公社,这么大一个场部,也才2个兽医。

她这才当上大队的兽医卫生员,就想着当兽医了,心真野嘿。

大叔户主摸了摸鼻子,挑眉道:

“你这丫头,这我能说了算吗?”

“那等我做了兽医,我再告诉你。”林雪君治好了羊羔,现在也不怕这些长辈们了,挑起下巴,爽朗地笑着应答。

“你这不是要急死我嘛,你啥时候能当上兽医啊?这么长时间,那能不好奇吗?我不得天天琢磨啊?多难受啊……”

“哈哈哈。”

“哈哈。”其他人听着忍不住哈哈大笑。

林雪君也跟着笑,只是嘴巴紧得很,怎么笑闹都行,就是不说怎么治的。

可把这些老家伙们好奇坏了,实在打听不到,只好交头接耳地瞎猜,吵闹着各自归家去了。

大队长交代一句明天早上让林雪君去仓库那边取土霉素等兽药,林雪君应一声,便在黑暗中转向知青小院。

穆俊卿大步跟上来,“我送你,林同志。”

“谢谢穆同志。”林雪君埋着头,专门去踩路边上没有清扫过的雪地,将雪踩得嘎吱嘎吱响。

转回头看了看没有其他人跟上来,穆俊卿悄悄凑近林雪君,小小声地问:“所以,到底是怎么治的啊?”

林雪君被他小心翼翼的样子逗得噗嗤一声笑,随即便再也忍不住,仰起头朝着天笑。

今晚月色很亮,月光照在雪地上、冰上,反射出的光将四周照得更亮。

林雪君的笑脸也照得亮了,她大笑时半遮半掩的眸子也闪着亮光,睫毛上的霜晶扑闪扑闪地,像小鸟抖颤的翅膀。

穆俊卿有些不解地看她,看了一会儿也跟着她笑,笑了一会儿又追问:“你告诉我吧,我还有一袋糖,分你半袋。”

“我告诉你了,你会后悔分我半袋糖的。”林雪君最近爱上了馒头蘸白糖,越吃越甜,越吃越香。

她早就觊觎他的白糖了,但这么容易就换来了,怕他要后悔得扼腕。

那可是他千里迢迢从家里背过来,在这荒僻边疆,特别特别贵重的白糖啊!

“没事,我就当献给人民的兽医了。”穆俊卿戳了戳眼镜框,认真道。

他仍看着她,等她的答案。在她歪着脑袋拿眼睛瞄他,想确认他说的是真是假时,再次认真道:

“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治的,我明天早上就把半袋白糖给你送到知青小院。你要是不放心,我现在回去给你取也许。”

“哈哈,不用。”林雪君说罢,又怕他误会她是不想要他的白糖,忙追加道:“不用现在去取,你明天给我就行。”

明天早上她就可以和衣秀玉喝着放了白糖的米粥,吃着馒头蘸白糖,配着咸菜卜留克丝儿了。

光想一想都觉得美得很!

“那你说吧。”穆俊卿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就快到的知青小院,搓了搓手,探头将自己耳朵凑了过去。

林雪君清了清喉咙,这才凑近他,喷着热气小声道:“小羊羔身体其实没什么毛病,它之所以不吃奶,不是它不想吃,而是它每次去吃奶,鼻子就痛得厉害。”

“它鼻子为什么痛?”穆俊卿将自己从帽子下钻出来的卷卷毛塞回帽子,挠了挠被那撮卷毛搔得痒痒的眉毛,睁大眼睛追问。

“因为它在棚圈里玩的时候,不知道是从羊妈妈的饲料里,还是哪里,拱出一颗麦芒。麦芒脱水晒干后,变得更硬了。被剪断剪短后,断口处的小刺比鱼刺还硬还尖。它被小羊羔拱进鼻子里,麦芒卡在它鼻腔的软肉里。小羊喷鼻的时候,把它卡得更深了。它虽然还没有把小羊鼻腔戳破,但是每次它仰头去喝奶的时候,鼻子一挤压,麦芒都会刺得它很痛很痛。次数多了,它就不敢去喝奶了……”林雪君双手揣在袖口里,站在雪地中不时跺脚,笑呵呵望着穆俊卿,慢慢讲出小羊不吃奶的道理。

她用针灸用的最长最粗的针,将麦芒从羊羔鼻子中夹了出来,现在正攥在手心里呢。

“……”穆俊卿不敢置信地看着林雪君,听到答案后的他,好像更震惊了。

“你答应了要给我半袋白糖的,可不能耍赖。”林雪君说罢,朝着他摆摆手,便大步跑向知青小院。

她跑到门口时,回头看,发现他还站在原地,忍不住又笑起来。

那串笑声渐远,之后被关进门内,听不到了。

穆俊卿转过头,望着知青小院,忽然也低低地笑起来。

林雪君敢确定羊羔没别的毛病,能查到羊羔鼻子里有问题,也是她的能耐。

别人不懂兽医知识,就不敢确认羊羔其实很健康,那搞不好就要开始瞎治了。

这不就是知识的另一个作用吗?

排除法排除掉了其他病,才能专心去找病症之外的问题,这也是兽医才能做的嘛。

穆俊卿点点头,并不觉得自己用半袋白糖换来的答案很不值,反而觉得更有意思了。

进而,他又想到如果不是林雪君发现羊羔鼻子里的麦芒,哪怕是这样明明没生病的羊羔,最终也还是会活活饿死。

牧民们到最后都不会知道,羊羔的死其实只不过是因为那一截小小麦芒。

林雪君仍然很厉害。

他想起林雪君从凳子上站起身,走向小羊羔时的表情……

她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可是……他自己呢?

穆俊卿缩起脖子,低头顶着风,走向男知青们住的蒙古包,开始思索自己未来的方向。

耳边风声呼啸时,他隐约好像还能听到林雪君的笑声,便忍不住回头去看。

知青小院逐渐变得远了,玻璃窗内亮的灯也幽幽得,越来越黯淡。

走到蒙古包前时,穆俊卿忽然有了些想法。

顶着寒风,他埋头绕包走了好几圈,那些想法越来越明晰,逐渐从一个念头,变成了执行方案。

他开始隐约知道要怎么办,要朝着哪个方向走。

在林雪君未参与的时刻,她的选择,触动了身边人,给了他启示,成了他人生中重要的推力。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半夜,牧民阿叔拥被惊坐起,口中念念有词:

“到底是怎么治的呢?怎么治的呢……”

第25章 排队打肌肉针

大队长笑得脸都要酸了……

孟天霞和刘红都不在,知青大瓦房里就只有林雪君和衣秀玉两个人。

窗外是黑洞洞的草原和隔很远的蒙古包邻居,房子后面是连绵的大山,山上全是森森高树,晚上出门上厕所的时候,往森林里望一眼都觉得胆寒,影影绰绰的仿佛全是鬼魅。

两个姑娘胆子都不大,夜里上厕所都要手拉手一起,于是就养成了一起喝水,等两个人都特别想尿尿了才搭伴出门的习惯。

要想上大号,都要等真的有不少存量了,才肯一起跑出去上旱厕。

起初一起上厕所时,姑娘们还有点不好意思。渐渐习惯了,甚至能一起边上大号边聊天了,衣秀玉还拥有能一边蹲坑一边唱歌的绝技,她说她不怕臭,她怕冷怕黑怕鬼。

林雪君就说:“世上没有鬼,我们要做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

“那我也害怕,我唱歌它们就都不存在了。”衣秀玉总是倔强地坚持,该唱歌还是要唱歌。

林雪君心想这是因为现在是冬天,旱厕里根本称不上臭。你等夏天再看,要是到那时候你还能一边蹲坑一边唱歌,我才服你是个勇士。

在草原上的生活,苦能忍,最难熬的是无聊。

林雪君和衣秀玉能聊的八卦很有限,她们这两天挖掘了新的娱乐形式,那就是一起在油灯下写东西。

衣秀玉写日记,林雪君写文章。

以前整日要学习,哪有时间让你实现什么当文豪的梦想。但现在可不一样了,晚上不做工的时候,大把时间都是自己的。只怕时间太多没什么事做,根本不缺自由时光。

她们跟大队的乡亲们还没有那么熟悉,没办法融入进去跟大叔们打牌,那只好写东西。

林雪君写好今天关于草原劳作的体悟、记录了今日看到的美景,又组织组织将这些段落整合成一篇读起来还不错的散文。

她将自己这些日子写的东西都整理好,觉得等自己老了,说不定可以将这些文章整理成册,留作纪念。

将几篇文章折好收进抽屉,合上之前,忽然瞄到前身写了一半的信,和一个笔记本。

踟蹰几息,她将之全部抽了出来。

把本子和信件摆在桌上,她左右看看,率先翻开了笔记本。

上面只有半篇未写完的日记——

【我出发后的每一天,完全是糟糕的每一天,连自己都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要来到这么冷的地方。我一得知将去的地方比这里更冷,就觉得生活无望。今天雪大得很,写给爸爸的信要许久才收到,我何时才能回到温暖的家里去。我想念唠叨的母亲,想念严厉的但是总能替我解决问题的父亲。我很少生病,但现在我感觉到我即将要生病了。我很难受,手脚冻得十分痛,睡得不好,吃得不好,就算是没有生病,这样的感受也像是生病一样……】

她的字越往后越潦草凌乱,显然是书写的过程中,手越来越冷、越来越僵硬造成的。

林雪君手指抚摸了下前身控诉苦难的文字,犹豫几许后,啪一声将本子翻转。

跟衣秀玉借来墨水,为钢笔吸饱墨汁,之后在本子上一笔一划写下:

【兽医日志】

墨蓝色的墨水浮在有些毛糙的纸张上,几秒钟就变得干燥了。

她于是继续写下第一个案例:

【母牛人工授西门塔尔种精,小母牛生大牛犊,导致难产……】

接着是第二个案例:

【与上例同,母牛出现脱离倒卧情况……】

她详细记录了病症,诊断方法过程,治疗过程和最终结果。

又补充了如何预防等知识点,这才接着写第三例:

【羊羔鼻腔异物取出】。

将秘密记录在笔记本上,想起牧民们好奇治法时干着急的样子,林雪君仍忍不住莞尔。

油灯摇晃出微弱的噼啪声,炉灶里的火焰则发出很大的噼啪爆裂声。

衣秀玉书写时笔尖扫过纸张唰唰嚓嚓个不停,木块被烧断,掉落时发出噗的一声。

窗外风声嚎叫,房檐、树木也被风摇得哗啦啦个不停。

在这里没有城市的声音,只有自然的鸣奏,高高低低交映不断。

三个实操病理记载完毕,林雪君抬起头轻轻拂过摸起来有些毛茸茸的纸张,露出微笑。

她歪着头,微眯着眼,困倦倦地听这一首交响乐。

新生活展开翅膀的交响乐。

临睡前,林雪君将前身未写完的求救信揉成团,扔进炉灶。

火焰一瞬亮燃,舒展的信纸摇身裹上赤红色新衫,再一翻转,便化成黑灰散落无踪了。

第二天早上,林雪君整理书桌时,重新折起的信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求救字眼。

她向父母述说了自己在这里的生活,讲了草原的广博和牧民的热情。她仍要留在这里建设祖国的边疆,此心安处是吾乡。

她不再需要父母帮她回北京,她只希望父母能邮寄几本关于兽医、畜牧业的书籍……

将信封进信封收进抽屉,林雪君穿戴整齐,穆俊卿的敲门声便响了——他如约送来半袋白糖。

林雪君将沉甸甸、晶晶亮的白糖捧在手心,喜欢得恨不得抱一下穆俊卿。

“谢谢穆同志的支援,人民不会忘记你的奉献。”林雪君故意双手捧了白糖,在面前举高,朝着穆俊卿笑得眼睛弯弯。

“省着点吃。”穆俊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最后望了一眼那半袋白糖,才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林雪君转身以勾开房门,捧着白糖冲进屋,高兴地大喊:“衣同志,快看穆同志给我们送什么来了!”

“啊!啊啊!白糖!”衣秀玉当即放下插在馒头里的筷子,转身就过来迎。

两个人将白糖当钻石一样捧着,小心翼翼地分成两半,一半放起来留给孟天霞和刘红,剩下一半才倒入小碗里端上桌。

衣秀玉欢天喜地地把两掺面馒头端上桌,又盛了两碗碴子粥。

“多放点,别省着,咱俩的目标就是今天早上把这小半碗白糖,一次性吃光!”林雪君大声宣布。

在衣秀玉不敢置信的目光下,林雪君毫不犹豫地捏着自己的馒头,让它在白糖碗里来了个大头朝下的深扎。

之后捏起沾满糖霜糖晶的热腾腾馒头,把嘴巴张到最大,恶狠狠来了一口。

糖霜最先接触到舌尖和口腔黏膜,只是感受到那种分明的颗粒感,哪怕还未尝到甜,林雪君已经感到了幸福。

白糖明刀明枪的甜,真像匕首一样在她的大脑神经上狠狠插刺,大量的多巴胺被刺得喷涌,让她发出幸福的喟叹,闭上眼睛歪着头,缩起肩膀,露出仿佛即将高歌一曲、正酝酿情绪的歌唱家的表情。

衣秀玉只是看着林雪君的样子,就已经馋得口水泛滥了。

她便也学着林雪君的样子,捏起馒头在白糖碗里遨游……

林雪君仍闭着眼,糖的甜味之后还有馒头的面香。

麦芽被加热后也会释放甜味,但那跟白糖的锋利的甜不一样,面食的甜是温柔的、细腻的,慢慢通过味蕾传递给大脑,那种感觉……像被拥有浅淡甜味的棉花糖包裹住,甜味是一丝一丝渗进来的。虽然不强烈,却格外绵长。

深吸一口气,林雪君想,以前还常常跟同学家人去吃大餐呢,怎么那时候没觉得吃好吃的东西时,是这样的幸福呢?

不敢置信,只是馒头蘸白糖而已……

饥饿、寒冷和劳动大概真的是最好的调味料吧。

睁开眼,她舀了一勺白糖在粥里,用勺子慢慢搅拌,等白糖化开了,才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喝。

温热的粥好香,还有馒头所没办法带来的强烈的饱足感灌入口腔,传递给大脑。

在这个时代,物资的确匮乏得过分。

但情绪上的享受,却好像被放大了好多倍。

怪不得那些牧民们总是笑,站在大风中冷得哆嗦,也能一边聊天一边仰天哈哈哈。那些微小的趣事,被这个时代加以化学催化剂,再投射到大家大脑中时,一定变得无比强烈地有趣了。

就像这小小食物的美味,也被无形催化一样吧。

两个小姑娘就着小半碗白糖,居然吃掉了三个大馒头,小半锅碴子粥。

她们自己都惊呆了,真不知道这样小小的身体,怎么装得下那么多食物。

饭后,衣秀玉牵着她的蒙古小马做放牧前的准备,林雪君则赶去仓库领药和兽医会用到的各种东西。

之后又找到刘红跟随放牧那天接产的母羊和羊羔,做了检疫后确认是染布病的病畜。由于布病是牧区较严重的牛羊共患、人畜共患疫病,林雪君立即喊了大队长召集不参与放牧的大队社员。

她针对长时间与母羊同圈的母畜做检疫,没问题的放行出圈,有问题的另凑一堆。

歇息一阵,林雪君又开始对大队所有棚圈做检查,发现大概由于棚圈卫生做得好且及时,母羊又没有流产、没有在生产时导致大量其他健康牲畜接触,传染的病畜只有另外3只母羊和4只小羊。

林雪君将这些母羊圈在一处后,又请大队长将棚圈做了一次彻彻底底的杀菌消毒。

之后为接触过病畜的人做过简单消毒处理后,大家开始对其他牛马圈里的牲畜做抽检,发现都没什么问题。

一大早上忙活下来,林雪君只觉得两眼发黑。

在忙碌的人群中找到大队长,她直呼忙不过来,需要帮手。

大队长一阵为难,最后还是将阿木古楞留下来,让他给林雪君打下手。然后又拉了男知青随同老牧民代替阿木古楞去放牧。

由于要做检疫,今天放牧时间拖后了很久。等终于可以放行时,牧民依次到林雪君面前领了三种草药。接下来放牧的过程中,要一边看牲畜,一边比对着找草药,发现了这三种,要采回来交给林雪君。

牧民走了,大队长对林雪君问出自己的疑惑,为什么大队之前都不是疫区,怎么会有母羊患病。

林雪君咨询了几个问题,了解过大队情况后,基本推断是放牧过程中,母羊可能接触过患病野黄羊的粪便之类。

因为布病病菌在土壤中可以存活100天,冻结对它几无影响。

大队长听了很是紧张,害怕大队的牲畜都得布病。毕竟这病菌在奶酪中可存活25~67天,在毛皮上可以存活4个月,会严重影响牲畜的商用价值,更不要提传染给人的可怕后果了。

林雪君忙安抚大队长,病菌不耐热,60度30分钟就能晚上杀死了,阳光直射下1个小时就死了。

所以接下来做好棚圈消毒,给所有牛羊晒好太阳就行。

这几只病畜数量少,所以宰杀时注意防疫,之后高温烹煮,还是有可以食用的。宰杀处理后,仍可以提交场部作为牧业成果计数。

检疫工作安排完毕,林雪君才松口气。

这时候她总算知道为什么兽医卫生员的工资比牧民高了,劳动密度真的太大了。

昨天晚上一位户主说的干吃不长肉的牛,林雪君初步判定是肚子里有虫,因为母牛正揣着牛犊,只得先吃些温和的驱虫中药,场部的驱虫药粉得等母牛产犊后才能吃。

另一头打喷嚏的小牛,也被判定为肚子里有虫,肺吸虫。阿木古楞骑在木棚架上压按住小牛,另一个大汉摆开小牛的嘴,林雪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它灌了驱虫药汤。

如此这般,将那些留下来的状况不佳的牲畜们一个一个地深入检查和处理,跟打仗一样。

等他们从牛棚里出来时,各个裤腿上都沾了牛粪,身上脸上也全是草屑和泥土,狼狈不堪。

阿木古楞还有心思认真表态:“你比我更狼狈。”

“半斤八两!”林雪君伸手沾了牛食槽里的糠,在阿木古楞颧骨上一抹,随即哈哈笑道:“现在你比我更狼狈了。”

“……”阿木古楞撅起嘴,簇起眉,不想搭理她了。

林雪君却在他身后笑得更大声,真是可恶。

拐到一处雪又厚又白的地方,阿木古楞忽然转身抓住了林雪君的手腕,小小的个子,力气却极大。

林雪君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呢,只觉腿上被划拉了下,接着便是天旋地转,人已倒在雪堆里了。

“喂!你的拳脚怎么可以对着自己同志?”林雪君挣扎着想从雪堆里站起来,可是雪又松又厚,她扑腾两下,像在雪堆里仰泳一样。

阿木古楞终于不噘嘴了,他噗一声,接着自己直挺挺趴在她身边,在雪堆里压出个人形。

见他也‘有难同当’了,林雪君才没继续叫嚷。她坐在雪中,扬起散雪往阿木古楞身上埋,以报自己被绊倒之仇。

阿木古楞混不在意她扬过来的那点雪,爬起来后,他跪在雪堆里捧起雪搓洗脸和衣服。很快,他脸上身上的草屑赃污就被洗干净了。转过头,男孩子朝林雪君一呲牙:

“还是你更狼狈。”

林雪君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哈哈笑,随即一翻身,也学着他的样子跪在雪地里洗脸。

路过的铲雪大叔瞧见他们两个在这里玩,举起铁锹扬了两铲子雪洒向他们头顶。

于是,林雪君洗完脸一抬头,就见飞舞的晶莹雪沫只在他们头顶翩飞。她觉得自己像是住在水晶球里的童话人物,不知是谁拿起水晶球摇一摇,她的头顶便开始下雪了。

雪花落在帽子上、围脖上、肩膀上,还有睫毛上。

她转头看向同样被披洒了一身雪花的阿木古楞,呲起牙:“一点也不狼狈。”

………

忙忙又碌碌,林雪君觉得自己已经干了一万件事,可一看时间,才十一点。

居然还没到吃午饭的时间,早起也太充实了吧。

简直充实过了头。

她只得又带阿木古楞去整理从仓库里领出来的药品,在大量药材等杂物中,她发现了一大批疫苗和针管等器具。

问过仓库保管员才知道,这是场部前阵子运过来,给新生羊羔准备的。说是药先送到,之后所有冬羔都下生后,场部会从第一大队开始安排兽医卫生员过来给羊羔们打疫苗。

林雪君便再次跑去找大队长,商定了晚上牲畜们回棚后,她给半个月龄的羊羔接种疫苗,趁转场前把疫苗打完,这样大队转场时就不用带着这匹又重又珍贵的疫苗一起去春牧场了。

确定好这事,林雪君带着阿木古楞把所有疫苗都搬到了大队长家。

棚圈里冷,疫苗会被冻裂冻坏,所以都先放在大队长家。到时候小羊羔放牧回来,直接赶到大队长家院外,挨个排队到大队长家仓房里打针。

大队长喊了几个汉子过来帮他收拾仓房,摆出人可以坐的位置、可以绑住小羊羔的大桌子、能放针管药剂的桌案等等。

接着又把院子清理出来,劈好柴堆好,等到了晚上直接在院子里点个篝火取暖,这样牛羊和人都不会冻着,药剂也不会冻坏。

如此忙忙活活,时间眨眼就过去了。

再看表,已是13点多。

大队长瞧了瞧累傻的阿木古楞和林雪君,这俩孩子,一个13岁一个16,一个是孤儿,一个是孤身从北京跑过来支队的。

到吃饭时间,他俩都没地方去。

蒙古族牧民们都在家里吃砖茶泡饼配所剩不多的奶豆腐一类奶制品,汉族的回家了则有母亲或媳妇做好的酸菜炖粉条一类吃食。

难道让两个孩子去大食堂吗?

放牧的白天,大食堂都不开灶的,只有硬饼子窝窝头卖……

这么一想,两个忙活一上午的孩子越发显得可怜巴巴。

“都来我家吃饭。”大队长大掌一挥,干脆将两个孩子全请进自己屋里了。

林雪君这是第一次看见大队长的蒙古族爱人萨仁,对方早在屋里做好了饭菜摆在灶台上保温,此刻正坐在炕上织毛衣。

瞧见大队长带人进屋,她立即笑着跳下大炕,走过去接大队长脱下来的羊皮帽子。

大队长给萨仁介绍林雪君,之后转头对林雪君道:

“这是我爱人,她不会说话。”

说着,大队长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林雪君惊愕一瞬,忙也转头朝萨仁笑。

萨仁面相很老,看起来比大队长还年长一些,眼尾等处的皱纹看起来很深。但她眼睛很明亮,笑起来的样子明媚亲切,有种从内而外的充满韧劲儿的特殊美感。

她一手拉了林雪君,一手拉了阿木古楞,都带到炕桌边,之后便去端饭菜。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几乎同时又从炕上跳下来,跟在萨仁身后帮忙拿碗拿筷子。

大队长从柜子里拿出今年剩下的最后一小罐杨乃子果酱,放在炕桌上。

杨乃子是一种红色的小果子,跟蓝莓很像,比蓝莓长,又名靛蓝忍冬,做成果酱后酸酸甜甜的,是山里人特别喜欢的吃食。

林雪君小时候,母亲常常在海拉尔市集里买杨乃子鲜果,洗净后拌白糖吃。

果子咬开了爆出酸酸的汁,五官都皱到一起。之后要立即用口水把果子上沾的白糖粒化开,用舌头抿啊抿的,很快酸味和甜味融到一起,五官便舒展了,露出幸福的笑容。

后来她吃到许多诸如火龙果、榴莲等家乡没有的新鲜水果,但这一味童年记忆却好久没再尝过。

从大队长拿出那一小罐果酱起,林雪君就没挪开过视线。

大队长瞧见她那个没出息的馋样,忍不住哈哈笑道:“你在北京肯定没尝过这东西,一会儿让你开开眼,尝一尝咱们北方山里的野果子。”

“我知道杨乃子,又叫胡颓子,果实可入药,可以降血糖血脂、抗炎镇痛,对肺虚咳喘、久泻久利也有奇效……效果可多了,反正根、叶、果子都是中药,各有对症。”林雪君帮忙将筷子摆好,反过来给大队长科普。

“哎呦,这些我倒不知道,我就知道它果子好吃了。”大队长哈哈大笑,将果酱摆在桌上,摸了摸下巴道:

“我们老吃这个的,怪不得身体倍棒呢。”

四个人全盘腿上炕,围炕桌而坐。

四个馒头,6个蒸得软糯的小土豆,一个干菜汤,一盘酸菜炖粉条,一颗醋蒜,一小碟奶豆腐。

这是林雪君到第七大队以来,见过的最丰盛的午餐。

早就听说各家各户自己做饭的,都比在大食堂吃得好,到今天林雪君才知道到底可以好多少。心里愈加暗暗打定主意,明年秋天一定做全大队排行第一的仓鼠,把各种食物都囤得多多的,入冬后每天在家里吃得丰盛又饱足,把自己养得圆圆的。

决不能像今年冬天一样,初来乍到,啥也没有,只能去大食堂满足基本的温饱。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坐在桌边,既馋又拘谨,他们礼貌地坐着等主人家先动筷。

萨仁看着他们的样子忍不住地笑,执筷便给他们各自夹了一块奶豆腐——母羊产冬羔的时候正直深冬,掉膘少草的,奶水不足,牛马骆驼这会儿又都还没产崽,所以现阶段称得上是草原上最缺奶的时节。

这时候还能吃上奶制品是非常难得的,因为珍贵,才专门要在待客的时候拿出来,率先给客人品尝。

林雪君忙道谢,随即在萨仁期待的眼神中,将奶豆腐送入口中。

羊奶熬过奶皮、滤去酥油后剩下的奶渣,经过发酵、过滤、熬煮、压制、定型才做成的奶豆腐,可以在冬天存放很久。

它做零食也可以,做干粮也行,泡在奶茶里吃同样是美味。

林雪君小时候就很喜欢它酸酸甜甜香香的味道,每次连吃一碟又一碟,正餐都省了,吃得精神奕奕,总要上蹿下跳地把家里折腾得乌烟瘴气才知道累。

她还记得自己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揣了一兜奶豆腐去流浪,玩累了钻到牧人晾晒的草垛里睡着,直睡到天黑透了才从暖烘烘的草垛子里钻出来。

当天家里人还以为她去河里玩被冲走了呢,为了找她,几乎惊动附近所有牧民。

妈妈看到她满身草屑,一边嚼奶豆腐一边溜达回家,气得捞起她就是一顿打,把她屁股打肿了才罢休。

从那之后,妈妈总是把家里的牛肉干、奶豆腐等零食全放在她拿不到的地方,这样她就算出去野,只要肚子饿了总会知道回家……

萨仁阿妈做的奶豆腐跟妈妈做的,味道上似乎有些不一样。但同样的酸香美味,林雪君口含着它,等它慢慢化开,伴着这味道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少时岁月。

之后咬一大口馒头,再咽一大口粥,慢慢消化掉奶豆腐的味道后,才接过大队长递过来的羊乃子果酱,用小刀把馒头切成片,刀尖挖些掺杂果粒的果酱,均匀涂抹在馒头上。

窗外天阴沉沉的,风将山坡上的雪吹到驻地上,卷起一场小雪纷纷扬扬。

熟悉的酸甜味果酱浓郁的味道散开,林雪君双肘支在桌面上,屁股底下是又厚又软的炕褥,上午劳作时被风吹透的棉裤早已被火炕烘得暖融融,冰屁股也热乎了。

大队长对林雪君这个新客人讲起自己和爱人的故事,在北方草原边呆久了的人,喝着粥都能喝出一种微醺般的开朗气质:

“……刚认识的时候,是会讲话的。

“……隔了几年再见到,就不会讲了。

“……发烧,那时候哪有药啊,活着都艰难。

“我也挺知足的,还能见到,就比见不到强。”

萨仁阿妈不会讲话,但当大队长讲话时,她总是笑眯眯地听着,好像他说的所有内容都很吸引人一样。

她这表情总是促使大队长越说越多,逐渐像个演说家。

林雪君捧着馒头就着粥,听着大队长和萨仁的故事,不知不觉间杨乃子果酱就见了底儿。

等大队长发现果酱被吃光时,已经来不及。

他捏起玻璃罐子,透着窗外并不明亮的光,看一眼见底的罐子,又转头看向嘴角还粘着紫红色果酱的林雪君,做出可惜地模样,边拍桌边道:

“才干了半天工作,就骗走我半瓶果酱。”

林雪君不好意思地搓着耳根,脸上发烫,只得对萨仁和大队长傻笑:

“那……那我多干点活……”

“哈哈哈,可得多干点!多救些牲畜,让今年产的新生儿们全活下来吧。”大队长笑容渐收,讲到这里时几乎透了几丝沧桑。

每年牲畜们产仔,是最开心的丰收季节,但也是让牧民们心疼的季节。

各方面因素影响,能活下来的新生儿总是有限的。

这片草场很好,它能把牛羊都养得肥肥壮壮的,可他们这群牧民却不够好,没办法让牛羊免受寒冷、病痛的折磨。

大自然太强大也太不可测了,渺小的人类总是在品尝无奈。

“我会努力的。”林雪君点点头。

萨仁便笑着伸手摸林雪君的头。

饭后,四个人一起整理饭桌刷碗,收拾妥当后,林雪君被萨仁拉到炕上,以手指丈量起她肩宽、腰围还有臂长。

量好后,萨仁将这些尺寸记录在本子上。

阿木古楞歪坐在炕沿处,一边帮萨仁缠毛线,一边道:“萨仁阿妈要帮你织毛衣了。”

他又扯开自己的羊皮大德勒,露出内里的土黄色毛衣,“这就是萨仁阿妈给我织的,羊绒线的,很暖和。”

萨仁笑着点头,又将阿木古楞拉到身前,双手拍拍他肩膀,歪着脑袋左左右右地打量他。随即扯开他的大德勒,发现他的毛衣果然已经小了,袖子甚至缩短到了小臂中央。

十几岁的男孩子,涨势很快。

萨仁于是又用她温暖有力的大手帮阿木古楞做丈量,小少年炸开手臂,被阿妈安排着原地转圈圈。

林雪君看到他虽然手黑黑的,藏在袖子里的手臂却特别白。

草原上的蒙族人皮肤底色其实比汉人更白,是泛着些粉色的白。经过草原的洗礼,才逐年越来越黑。

如果他们注重防晒,就会成为草原上的美丽民族,而不止是悍勇民族。

大队长为炉灶填好柴,走到萨仁身边,看了看爱人在本子上做的记录,念叨:“阿木古楞虽然比林同志矮,肩膀倒是跟林同志一样宽了。再长几年,一定是非常威武高壮的小伙子。”

阿木古楞被夸赞,一边重新穿好羊皮大德勒,一边红了脸。

他低着头,安静地坐回炕沿,捡起乱七八糟的毛线,继续帮萨仁阿妈缠线团。

林雪君靠着炕桌,一边学着阿木古楞的样子整理毛线,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大队长聊转场路上如何照顾动物的事项。

房间内只有他们和缓的絮语声,窗外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夕阳稍有露头,将远处的屋舍照成浅黄色。

林雪君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梦里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被妈妈揍屁股的下午,她钻到草堆里睡觉,肚子里的奶豆腐不断释放能量,让她睡得又香又沉。

这一觉,她一直睡到自然醒。

卷着被子翻个身,她捋开滚得乱糟糟的长发,趴在被窝里,她迷迷糊糊看到阿木古楞正坐在灶边咔嚓咔嚓将细长的干豆角丝剪成一截一截的。

转头,便瞧见自己正依靠着的萨仁阿妈。对方朝她笑笑,手里的织针不停,小指灵巧地拨弄几下毛线,它们就被编织成了平整的一片。

林雪君撑臂坐起身,懵懵懂懂地哼哼两声,好半晌才意识到,窗外那绚烂的色彩是晚霞。

霍地仰头去看大队长家的钟表,16点23……

怎么一闭眼一睁眼,就又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说好了吃掉大队长家最后的果酱要好好努力干活呢,结果就一睡一下午?!

……

像是为了答谢大队长家两顿饭一顿饱觉的招待般,入夜畜群们回巢时,林雪君给羊羔们打疫苗格外地卖力。

一针一个准,各个羊羔都被扎得嗷嗷叫。

大队长家院子里的篝火烧得轰轰响,火舌翻卷着舔向天空,黑沉沉的夜都被照亮了。

林雪君在卫生员王英的帮助下,依次给牧民们送过来的15日以上龄羊羔接种疫苗,打好针的羊羔会由阿木古楞和另一位年轻女社员做好接种标记,送出院子。

大队长一边维持秩序,一边不断地向牧民们强调:

“千万做好接种和未接种羊羔的区分,如果重复接种会有生命危险。”

“接种疫苗的羊羔,一定要做好跟进观察,如果3日内有不良反应,一定带到林雪君同志面前做进一步检查。”

“小羊羔送进来接种疫苗前,一定要确定羊羔没有什么特殊状况。如果有拉稀、精神不振等异常反应的,就先不要接种疫苗,留下来给林同志做过检查再做下一步定夺。”

院子里人来人往、羊来羊往,人声和咩咩声不断,但因为白天时对于哪里排队、哪里打针、哪里分棚等流程安排得很详尽了,所以整片区域虽乱却秩序井然。

大队长站在院子门口,维持一会儿秩序,抽一口烟,时不时还捏起腰间挂着的铝壶喝一口掺了几滴酒的温水。

他脸始终红彤彤的,却不纯然因为那几滴聊胜于无的酒液,更是因为此刻这热热闹闹的场面。

1月到3月出生的冬羔,大多数都已经满了15日,可要等到兽医依次接种结束,来到第七大队给羊羔打疫苗,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羊快疫等疫病都是来得很快,几乎出现症状三四个小时就能要羊命的可怕传染病。这么多新生的羔子在棚圈里,有一只得了病,大半羊羔都得完。

这种病菌广泛的活跃在大自然,天冷等状况都可能造成疫病的爆发,谁也不知道这种事会不会突然发生,什么时候会发生。

一天不打疫苗,牧民们心里就始终是悬着的。

他们不敢为冬羔降生而庆祝,只怕高兴得太早,万一真有疫情来,所有喜悦都会变成创痛,翻倍折磨你的精神。

他们只能一边做好棚圈的消毒和卫生,努力让羊羔吃饱、不冻着,并日日期盼今年场部的兽医能尽快来第七大队。

如今带着自己分到的冬羔来打针,许多牧民甚至产生不真实的恍惚感。

往年都要等到羊羔长到一两个月才打得上针,常常是到了春牧场,等许久才能盼到兽医坐着驴车带着装备来给羊扎针。

那时候经过艰难的转场迁徙,往往已有许多冬羔熬不住长途跋涉、寒冷、劳累,甚至雪崩,死在了路上。

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解放后有羊放、有兽医给打疫苗,已比过去好很多很多了。

这些以前过得太苦,容易知足的草原人,怎么也没想到,竟能在转场前打上疫苗、做好防护保障……

几位昨天还在纠结新来的知青林雪君行不行的户主,如今站在大队长家门口,排队等自家负责的羊羔打针,终于产生了‘第七大队有兽医卫生员了’的真实感。

现如今,他们心底那点担忧和怀疑,几乎完全消失了。

这个16岁小姑娘的能耐完全超出她的年纪,她会给羊羔打疫苗!

瞧那一针一针,打得多稳多准啊。

那些给针头消毒、吸药液、找肌肉位置、扎针、推液、按揉羊羔被扎位置等动作,多么潇洒流畅。

简直比说书人故事里那些使剑的女侠还帅气呢。

“怎么样?做得还不错吧?”大队长抽着旱烟,转头向一位户主挑了挑眉。

“是,有兽医卫生员和没有就是不一样,就跟有妈没妈不一样似的。”户主砸吧着嘴,望着篝火后给羊打针后直起身猛锤腰的林雪君同志,啧啧点头。

“那不废话嘛。”大队长哈一声,脸上露出得意神色。

“嘿嘿。”

“真像样。”其他户主也凑过来不住口地表扬。

“是首都派来的,我们牧民的保护者啊。”

“这些打好疫苗的羊啊,都不怕得传染病了。”

“我今天晚上睡觉都能睡得更安稳了,哈哈。”

“可不咋的!”

“是,安心,真好。”

大队长听着户主们的讨论,笑容始终挂在脸上,一整晚都未褪去过。

如果说林雪君是打针打得手腕疼腰疼,那大队长王小磊就是笑得脸酸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林雪君:嘿嘿嘿,小羊羔,来呀,来打上一针~

羊羔: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

【奶豆腐,蒙语叫‘胡乳达’。】

【羊皮大德勒:羊皮蒙古袍。】

【六十年代国内有多种疫苗品类,如‘羊痘鸡胚弱毒疫苗’‘羊痘氢氧化铝疫苗’‘羊猝狙快疫混合菌苗’‘山羊传染性胸膜肺炎疫苗’‘羔羊大肠杆菌病菌苗’等等,其中羊快疫疫苗等均为春季注射。出自农业出版社、农业部畜牧兽医局编 《人民公社兽医工作手册》(59年初版)】

第26章 疼痛的羊妈妈

“它疼得厉害,当然不肯让小羊喝奶了。”

一针又一针,打到最后,腰都直不起来了。

大队长家里的篝火堆慢慢缩小,夜里忽然飘起雪花,温度也越来越冷。

公社的针筒等器具数量有限,大队这边就2个针管,2个吊瓶,林雪君也不舍得挨个用,只省着专用一个。

每打一针之前都先用篝火烧着的开水为针尖消毒,确保安全卫生后循环利用。

打到天黑得透透的,篝火也快不中用时,这一根针管的针头都卷边了,变成个鱼钩。

每次羊挨针,都疼得嗷嗷叫。再好的医生用这样的针,也得不到患者的夸奖,羊们咩咩叫骂得很难听。

实在打不动了,只得跟大队长约好,剩下的羊羔明天早上放牧前接着打,再打不完,就明天晚上下牧后继续打。

王英帮她收拾东西的时候,林雪君走到大队长身边跟他打听队里的铁匠能不能把这么精细的针尖捋直,还不损害它功效的铁匠?

大队长便拿着针管,连夜跑去住在大队的鄂温克族猎户家,对方不狩猎的时候,会兼职大队的铁匠。大队里锄头、镐子等等用具上的铁东西,都是这位鄂温克猎户打的。

这任务交给大队长,整理大队长家院子里那一摊的工作交给王英和阿木古楞等人,林雪君先一瘸一拐地扶着腰收工回家。

到了家里,她立即脱掉大衣往被窝里钻,暖和透了,才拉着衣秀玉帮她按摩腰腿。

等她这边享受够了服务,再反过来帮衣秀玉挑掉脚上的水泡,上药包扎,顺便给衣秀玉因为骑马而磨得红肿的大腿内侧和屁股蛋上涂抹碘酒。

两个相依为命的小姑娘最后在临睡前奢侈地用热水洗了洗脚,才暖烘烘的钻被窝。

临睡前,她们依偎在一起,忍不住嘀咕:

“也不知道刘红的烧退了没有。”

“孟天霞什么时候才开着拖拉机,带刘红和大队的物资回驻地啊……”

……

因为第二天要赶在放牧前再给一批满龄羊羔打针,所以林雪君起得很早。

可等她出门倒脏水桶的时候,阿木古楞已经坐在大瓦房门口的台阶上了。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眼前的世界沉浸在朦胧的雪雾和清晨的冷蓝色调中。

院子里的雪已经被阿木古楞扫干净了,少年坐在台阶上仰起头与她对视了一眼,便起身拎过脏桶,沉默地跑去帮她倒脏水。

林雪君站在台阶上跺了跺脚,才回屋戴上羊皮帽子,抓紧时间去大食堂吃饭。

走到院门口时,她与阿木古楞堆成的丑雪人打了个照面,蹲身在雪地里挖出两个松树塔,顶在雪人头顶。

丑雪人变成丑怪物。

早饭后赶到大队长家时,配合打针的王英等人都已经到了,排队打针的小羊羔们也咩咩咩地候在了院外。

大队长正蹲在新码起来的篝火边,用白桦树皮点火。

“针头弄好了吗?”林雪君走到大队长身边,蹲下来一边看他点火,一边关心昨晚那只分叉的针头。

“盖旺说早上给我送过来,估计一会儿就到了。”大队长点好火,转头问:“吃饭了没?”

“吃了。”林雪君笑着起身,站在刚烧起来的火堆边跺脚。

鄂温克族铁匠的名字‘盖旺’是日出的意思,这位铁匠可别真等到太阳变大了才来呀,那他们可就白起得这么早了。

转头看去,院里院外的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团白气。

每次白气要消散,便会有一团新的喷出来,很好玩。

大家刚睡醒,不像白天时那么喜欢聊天,全半眯着眼睛摇晃着跺脚。

等待盖旺来送针头的时间里,林雪君一直在东张西望。

最后得出个结论:东北人是猫系的。

因为他们都喜欢揣手手。

无论大叔还是大妈,年轻姑娘还是小伙子,各个都将手揣在袖子里,穿得毛茸茸,像一只只直立的肥猫。

陆续有大队的社员起床,穿得球一样出门扫雪。枝条做的大扫帚划拉划拉地重复着,圆滚滚的麻雀一群一群地在树上唱歌,因为它们站在枝头,原本舒展的干枝都被坠得沉甸甸,像挂满了果子一样。

每当有麻雀飞走,枝条回弹时都抖落许多雪花,刚扫过的地面便再次盖上一层薄雪,惹得扫雪人咕哝着骂人。

最后干脆在树干上狠踹几脚,惊得麻雀们只好唧唧喳喳飞去冒着炊烟的房顶开会,也惊得树上所有积雪散落,扑得踹树人一身白,只得先扑打掉身上的雪,再去扫地上的雪。

望着整个大队依次从夜晚中苏醒,铁匠盖旺终于踩着雪嘎吱嘎吱姗姗来迟。

盖旺递针过来的手很粗很脏,指甲和手指的褶皱里都是黑色的,那是已经洗不去的劳作痕迹。他掌心布满老茧,指甲又粗又厚,上面还布满了沟沟壑壑的深色竖纹。

但盖旺重新修整过的针头却又细又直又尖,将针头送到眼前仔细地看,都看不出一丁点的分叉和弯曲。

林雪君又吸了满针管的水,再推出去,无比顺畅。

“太好了!”林雪君惊喜地挑高眉头,朝盖旺直点头,“手艺真棒!”

时常孤身深入草原打野黄羊的猎人习惯了蹙眉和用力抿唇的表情,总给人一种严肃而凶狠的印象。但被年轻姑娘毫无保留地认同和夸赞时,他也会羞赧地脸红,露出不擅长笑的不自然表情。

针头来了,小羊羔们挨扎的时间也到了。

盖旺从没见过人给动物打针,就也留下来,围在篝火边看林雪君在王英和牧民按住小羊羔后,拨开羊羔大腿上柔软的卷毛,在抹两下消毒的液体后,一针扎进羊羔的皮肉里。

在小羊羔挣扎无果、只能梗着脖子咩咩嚎叫时,毫不留情地将药剂推进羊羔体内……

盖旺总算知道那坚硬的针尖是怎么变弯的了。

所有带小羊羔来打过疫苗的牧民都知道了,林雪君同志虽然只有16岁,看起来像是一只小蚂蚁都不敢踩似的,但给小羊扎针,无论小羊羔怎么挣扎,她都不会手软。

那一下子,咵一下扎进去,看的人都忍不住皱起五官,人家小同志脸上一丝表情都不带有的。

待整个大队都苏醒,放牧的人也准备出门了,林雪君这才收手。

小羊羔被带走,她也可以休息一下了。

上午没什么事,她回大瓦房睡了个回笼觉,起床后又跑去刚产羔的母羊棚圈溜达,挨个检查小羊羔和母羊的健康状况。

大队里的棚圈被打理得很干净,她做检查的时候,两名妇女还在扫棚圈,半个小时下来,羊粪等杂物就都被扫净了,寒风一吹,什么糟糕气味都没有。

林雪君一边检查一边与打扫的大姐聊天,等大家工作都干完,两个大姐都喊她去家里吃饭。

林雪君扭捏着不好意思去蹭饭,摆着手跑去大食堂。

结果吃完饭后回到大瓦房就发现门口被人放了两个用棉布包着的大袋子,一个里面装着一碗酸菜、半盒小苏打粉、一把干豆角丝,另一个袋子里一个小铁盒子里装着三个硬币大小的猪油块、一沓折得很好的粗手纸。

林雪君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两袋子宝藏,抬头四望,只看见在几米外的小蒙古包外劈柴的阿木古楞。

“阿木古楞,你看到这是谁放我家门口的吗?”她走到小院木围栏前,扶栏仰头扯开嗓子喊问。

阿木古楞的回答果然是那两位打扫母羊产房棚圈的大姐,林雪君之前只是随意聊到自己手指上起了许多肉刺之类的窘况,不过是闲聊而已,没想到两位大姐就为她送来了可以治疗肉刺的小苏打、珍贵的猪油、知青们快用光的手纸等好东西。

她这个手里只有工资,却什么都没囤、也什么都买不到的穷光蛋,要怎么回礼呀……

蹲回屋门口,她感动得咬着嘴唇,几乎要流眼泪。

要知道,她甚至都不知道两位大姐叫什么,住哪里。

仔细拎着两袋物资回屋,她挂好帽子围巾,便开始整理这两袋获赠的财富。

猪油放在灶台边的橱柜里,酸菜倒入旧饭盒,同豆角丝一起保存到凉爽又不至于结冰的侧屋……

手纸和小苏打也收好后,她站在灶台旁一边取暖一边思索起回礼的事。

林雪君从小就受父母教诲,宁可别人欠自己,也决不能亏欠他人。这样的家教使她从小到大,一旦受了他人的好处、善意,未回馈前都会持续地坐立难安。

思索半晌后,她将目光落在了穆俊卿送给她、本来留给刘红和孟天霞的半袋白糖。

灵机一动,她有了主意。

拿过铁盆,她戴上帽子跑出门,踩着木梯,采集了整一盆房顶干净的积雪。

转头准备下梯时,看到远处自家蒙古包前还在劈柴的阿木古楞。

林雪君想起早上阿木古楞来找她一起去大队长家给羊打针,等她起床的空档里帮她把院子里的积雪扫了,还替她倒了脏水。

便举臂喊道:“阿木古楞,来我家玩啊!”

正劈柴的阿木古楞将斧子砍嵌进木桩,转身仰头便看见站在梯子上、扶着房檐‘高高在上’的林雪君。

他踟蹰了下,才问:“玩什么啊?”

“你来嘛,我做神奇的东西给你看。”林雪君说罢便神秘兮兮地不再解释。

阿木古楞丢下劈了一半的柴,直线走到院外,双手在栅栏上一撑,轻盈地跳进来。

林雪君看得目瞪口呆,真难得他穿那么厚,身手还这么好。

估计是骑马练出来的。

阿木古楞在门口仔仔细细将靴子上的雪拍掉,才跟着她进屋。

站在门口,他有些拘束地望了望知青大瓦房,随即亦步亦趋地跟着林雪君,也不找凳子坐,像个跟着家长来到陌生人家的小孩子。

林雪君忍不住笑话他太客气,他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了把凳子坐到灶边取暖。

“你要做什么?”他双手撑着凳子,探头看她在灶边忙活。

“魔法食物。”林雪君将半袋白糖全部倒入铁锅,又倒了小半盆雪到锅里。

“煮糖水吗?这样弄太可惜了。”阿木古楞心疼地盯着沉在锅底的一层白糖,这么多糖,可以吃好久好久呢。

“不是。”林雪君摇了摇头,随即也拉了把凳子坐到灶边。

中小火煮糖水煮得很慢很慢很慢,两个人谁都不讲话,只安静望着锅里的雪化成水,渐渐冒出细小的泡泡。

房顶时而传来啪嗒嗒的一串响动,大概有一只小松鼠路过,说不定正在寻找秋天时藏起、后来忘掉在哪里的食物。

因为围着灶台,林雪君的小腿、胸口和面孔被烘得又暖又干燥,皮肤都变紧绷了。

她开始昏昏欲睡,每每想干脆去炕上睡午觉时,又舍不下这一锅糖水,只好忍耐。

在凳子上前后晃悠,林雪君转头看阿木古楞,他已经拱起背,撑着头闭上眼开始点头如捣蒜地打起瞌睡了。

窗外一群麻雀飞走,留下一串忽然嘹亮又逐渐淡出的鸣叫。

铁锅里的糖水开始咕嘟咕嘟冒大泡。

阿木古楞睁开眼,打了个哈欠,转头问她:“水煮开了,你不喝吗?”

他嗅到甜味,开始有点点馋。

“再等等。”林雪君伸个懒腰,低叫一声,振奋了下精神。

阿木古楞抱住自己,他想回家睡觉了。

开水里的大泡泡逐渐变黄,阿木古楞打了第十八个哈欠。

开水里的大泡泡逐渐转棕,阿木古楞越发坐不住了,他转头瞪林雪君:“糖会糊掉的。”

林雪君哈哈一笑,忽然跳下凳子,一把将锅端下炉灶。喊阿木古楞用铁圈盖住炉灶后,她才将锅放到上面,转手挖了一勺小苏打进锅内,她捏了双筷子,在锅内快速搅拌。

下一瞬,锅内焦黄色的糖水忽然变成大团大团的焦黄色气泡。粘稠的泡泡迅速膨胀,大有冒出铁锅的架势。

“嚯!”阿木古楞一下站得笔直,他一瞬不瞬地瞪着锅里发生的奇妙变化,紧张地快速看一眼林雪君,见她满脸还挂着笑,这才放心——不是要爆炸。

粘稠的泡泡膨胀成个大圆团才停止,在林雪君收回筷子的瞬间,它们就凝固成了奇怪的大圆硬饼。

真的像魔法!

太神奇了!

展现了一个小小化学反应的林雪君转过头,看到阿木古楞嘴巴张成O型的惊异表情,她终于快活了。

总算这么长时间的耐心等待没有白费。

“有意思吗?”她得意地挑眉。

“有意思,这是什么?”他指了指锅里的东西。

林雪君笑着找出四个之前从仓房里翻出来的旧铁罐子,擦洗干净后走回灶边。

她将铁勺交给阿木古楞,指了指锅里的东西,“敲碎它。”

阿木古楞接过铁勺,有些不敢下手,又跃跃欲试。

林雪君哈哈一笑,干脆握住他手腕,操纵着他朝锅内的硬壳饼敲了下去。

“咔嚓!”,焦糖被敲碎。

林雪君从碎口处捏出一块,“伸手。”

阿木古楞用膝盖夹住手套,手抽出后掌心朝上伸向林雪君。

尚有余温的焦糖落在他掌心,在林雪君的授意下,他将之放入口中。

带着奇特焦香的甜味炸开,牙齿轻轻咬下去,酥脆的焦糖发出咔嚓声,碎成一颗颗小粒,滚向口腔各处,也甜了口腔各处。

“甜吧?”林雪君得意地问。其实看到他眉眼舒展的样子,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阿木古楞用力点头,又像玩游戏般继续敲击焦糖。

林雪君将他敲碎的糖块捡进铁盒子,膨胀后呈蜂窝状的焦糖块头很大,它们形状不规则,只八九块就能占满一整个铁盒。

小小半袋白糖,在如此烹饪之下,变成了超大的许多许多块焦糖。装满四个铁盒后都还绰绰有余,实在是当做礼物的好东西,既新奇好吃,又显得量很足。

锅里还剩许多,林雪君只得又找了几个大小形状不一的罐子,最后足足装了7个罐子。

锅底还剩最后一小层焦糖凝固在铁锅表面,林雪君用温水将糖搅化成焦糖水,倒进两个小碗里,蜷坐在凳子上,跟阿木古楞一人捧着一碗咕咚咕咚地喝了个过瘾。

糖真的让人幸福,两个人坐在火炉边,都产生了温暖又满足的感受。

方才那种倦倦的困意也消散了,阿木古楞于是抱着大罐小罐地跟着林雪君去回礼。她不认识那两位送猪油和小苏打等物的大姐,只得请阿木古楞带路。

本来想着去两个大姐家里送完东西,再回家睡个午觉。哪知道在第一个大姐家里,他们就被扣下了。

宝姐家的院子和瓦房都比知青住的小许多,但走进院子柴火堆墙、单轮车等杂物整齐摆放,屋子里桌子板凳洗手盆衣架等家用也放得满满当当,小屋虽小却烧得热烘烘,扑面都是丰富而热闹的生活气息。

家里的男人们都在外面干活,屋子里坐了三位大姐,中午给林雪君送东西的另一位霞姐也在,她们正坐在炕上一边织毛衣一边唠嗑。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一进屋,就被请上了炕。

两罐焦糖放在炕桌上,两个大姐笑着直道林雪君太客气了:

“你们知青千里迢迢过来,身上啥也没有,院子和屋子里都空的。大食堂里哪有什么油水儿啊,现在取消大锅饭了,咱们要想吃好,还是得自己在家里做。”

“现在你们知青没吃用,就先拿着,干嘛这么急着回礼?等回头你们攒下东西了,我们再去你们那儿串门吃饭不就得了。”

两个大姐笑着说过两句,还是开开心心将焦糖捧在手里把弄看是什么东西。

“我听我家爷们说,你们知青从老家带的硬面包都被你们当宝一样啃了,也没剩啥了,还往外送呢。”宝姐笑着开了盖子,想着林同志恐怕将家底都送出来了吧,也没觉得能是什么好东西。

只想着这大闺女又会治羊,又这么讲礼貌,真是好孩子。就是这礼物再寒碜,她也一定开开心心做出很喜欢的样子,决不能让林同志觉得没面子。

可是罐子一打开,一股扑鼻的焦甜香气铺面,还没尝上一口呢,已经觉得喜欢了。

“这是什么?”宝姐捧着罐子深嗅一口,转头好奇地问。

东北吃过灶糖,也吃过冰糖葫芦上的糖稀,还从没见过这样成蜂窝状、干燥又酥脆的棕色糖块。

霞姐瞧见是稀奇东西,忙也将林雪君送给她的那一罐打开了,她手快,捏起一颗便送入口中。

咔嚓一声后,她眉毛挑起老高,眼睛瞪圆了,口中发出一阵“嗯!嗯~!”的惊赞声。

宝姐瞧见了忙也吃一颗,同样被那奇特的焦香甜味征服,捧着罐子快速又捏了一颗。

坐在炕桌最里面,第一次见林雪君的翠姐眼巴巴看着这边宝姐吃一颗,那边霞姐吃一颗,也不知道那香喷喷的酥糖是什么滋味,馋得眼睛从左边罐子转到右边罐子,终于忍不得了,开口道:

“倒是也给我尝一颗啊。”

只恨自己早上没跟着一起去扫产房棚圈、没给林雪君送上点吃的用的。

宝姐和霞姐都有点舍不得这一罐子奇特的酥糖,全指望对方能拿一块给翠姐,不要从自己罐子里拿。

两个人对上眼,立马察觉出对方跟自己是一个意思,最后没辙,只得各分了一颗糖给翠姐。

林雪君见她们喜欢,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看样子自己这个回礼选对了,没有被嫌弃。

“这个叫焦糖。”林雪君解答了它的名字。

“咋做的?”翠姐连吃两颗也觉得好吃,忙开口询问。

现在这个时代,有手艺的人都将手艺当家传密宝一样藏着。

许多人想跟大师傅学厨、学打铁之类的手艺,都要磕头拜师父,以后说不定还要养师父老——因为没有网络、没有广大图书科普的时代,不通过这样口口相传的方式,的确学不到可能要当做维生手段的手艺。

焦糖的做法虽然未必能称得上‘维生手艺’‘非遗传承’,但她要是把着这个方子不放,靠焦糖说不定也能换取不少好处。

因为稀奇,也许还能换来诸如肉菜粮油布匹等更贵重的东西。

林雪君也懂这个道理,但这个念头只在脑袋里转了一圈儿,她就满不在意地开口道出了配方。

之前两位大姐给她送吃用时没想从她这里换取到什么好处,她也没必要为了这么点事斤斤计较。

三个女人听了方子,高兴地全从炕上跳下来。

宝姐拿了糖和苏打,当即带着另外两个大姐尝试起来。

林雪君坐在边上指导,三个大姐便围着她聊天。

聊着聊着,大姐们就忍不住夸起她来了。什么发烧刚好就掏牛屁股救牛,真是杨家女将一样大义英勇,什么不怕脏臭救牛犊比花木兰还了不起……

说得林雪君逐渐尴尬,东北人猫冬时无聊起来,什么嗑都能唠、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再羞人的内容,相视着哈哈一笑也混不在乎地往外倾倒。

林雪君前世不过是个正读研的学生,就算是跟妈妈出去串门,婶婶奶奶们看她这个孩子在,都不会胡柴。

但到了大队里,林雪君虽然只有16岁,可她能放牧、能当兽医卫生员,大姐们便将她当成大人看待,连“我看你们那四个知青小伙子,都长得不错诶,尤其那个戴眼镜、卷卷毛的,长得真精神,还特有礼貌。”“哎,额仁花的儿子也19了吧?长得真高真壮实,回头大姐带你去瞅瞅……”“长得真俊!在咱们草原,这个年纪也可以嫁人了,你来没来月事啊?来了啊?那就可以了嘛。”之类也笑闹着讲了出来。

林雪君自认不是社恐,面对这三位过于开朗的大姐也觉如坐针毡,屁股在板凳上挪来蹭去,都快要摩擦起火了。

3个大姐瞧她这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又捏她的手,又亲热地摸她的膝盖,坐在她对面的大姐不落人后,直接捋了一把她的麻花辫。

林雪君脸红得充血,转头看到阿木古楞坐在小马扎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着她,就更加羞窘难当了。

第一锅焦糖一做好,她就跳起来告辞。步出小砖房时,她还听到屋内传出三位大姐爽朗的笑声。

林雪君有理由相信,草原上再严酷的苦难,也拦不住大姐们自娱自乐的无畏精神。再大的风嚎,也压不住大姐们的笑声。

回家又取了一罐焦糖给阿木古楞,林雪君在家里睡了一觉,便去大队长家报道,整理东西为晚上打针做准备。

结果才落脚就被宝姐找上门。

“林同志,产房里有一只母羊不给小羊羔喂奶呢,小羊羔一凑过去要喝奶,它就拿后蹄踢小羊羔。那小羊羔才出生3天,这要是饿上两顿,不白生了嘛。”宝姐站在大队长家院门口,目光只盯着林雪君,对站在院子中的大队长视若无睹。

大队长站在院子中央,五味杂陈。

以前牲畜要是生病了,土兽医又治不了,牧民就来找他。他又不会给牲畜看病,总是赶过去了又束手无策。要是赶不及去场部喊兽医,牲畜病死了,就总有一种都怪自己无能的愧疚感。

没想到林雪君才做上兽医卫生员,牲畜有事,社员就都不来找他这个大队长,改找林雪君了。

深吸一口沁凉的空气,大队长手往外一指,果断道:

“走!一起去看看!”

这一回,总算不是垂头丧气地走向病畜。

有林雪君在身边,他底气足,走路都带风了。

……

产房棚圈里,通身白卷毛的小羊羔却有一个黑鼻子两只黑耳朵,它已经好长时间没吃到奶了,正急得围着妈妈直转,小尾巴一撅一撅地使劲儿,却无论怎么尝试,都总是被妈妈踢开。

来挤奶的几位妇女时不时过来看看小羊羔,想要将它带到其他母羊那里吃点,偏偏别的母羊不熟悉小羊羔的味道,也不愿意给它喂奶。

小羊又不会就着碗喝奶,大队里更没有奶嘴这种东西,妇女们只好看着小羊羔干着急。

一位妇女用手指沾了其他母羊的奶水送到小羊羔面前,小羊羔立即蹬直腿,昂着头急切地舔舐沾了奶水的手指,惹得人一阵阵地惋惜:

“真可怜啊……”

林雪君赶到的时候,正看到几位妇女围着小羊羔又是痛惜又是怜爱。

霞姐看到宝姐把林雪君同志请来了,忙惊喜地嚷嚷:“林同志来了,快让林同志帮忙看看。”

其他几位妇女便让开空间给林雪君,见对方弯腰去检查母羊,各个担心地问:

“母羊这是咋地了?咋不认自己的羔子了呢?”

林雪君蹲身后先让宝姐将母羊一只前腿一只后腿控制住,随即便直接朝母羊沉甸甸的乳房摸去。

母羊昂起头疼得咩咩叫,蹬腿想要躲闪,宝姐忙将母羊腿攥得更紧了。

众人见母羊躁动不安,望着林雪君的眼神透出更多的忧虑。

林雪君手指按压了几下,便撑膝站起身,蹙着眉道:

“母羊的乳房都硬了,它疼得厉害,当然不肯让小羊喝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