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来自农大的一个名额
凑近信纸,仿佛嗅到四川草木如新…
父亲的信后劲儿太大,林雪君对着窗外的小院望了好一会儿。
远处电线上排排坐的胖麻雀,风吹过时从树上簌簌飘过的细雪,小院栅栏上细细绑着的一个又一个藤结,院子地面上碎石缝隙间扫不尽的积雪和母鸡踩雪而过时留下的足迹……
目力所及的一切渐渐平定了她的心绪,手指才捞过新一个包裹。
拆过几个递稿回函,整理起代替‘稿费’的所有书、本、文具和邮票等物资,转回桌边捏起倒数第二封信。
目光扫过邮寄地址,上面只有两个字:四川。
林雪君的眼睛瞬间被点亮,屁股才挨上椅子,手指已迫不及待拆开信封。
先看落款,果真是哥哥寄来的信,工工整整三个字:林雪松。
“哈哈。”只看到哥哥的名字,林雪君已经开心起来。
她将信纸铺平,凑近窗口借日光。哥哥写的都是大字,像他本人一样,存在感十足。
【……同事们光听到你的名字就知你是我妹妹,实在是雪松雪君一听就是一个家门走出来的两兄妹,长辈们给起名字的时候,大概就是希望我们要辛辛苦苦得才好,不是春天夏天的松树和梅树,非要是雪中的松树和梅树。春风和煦中生长难道不好?偏要在风雪中依旧绿着,甚或像你,还要开花。相信你也懂我的不满,实在是长辈们就喜欢你我迎难而上才好,越难越要上,唉呼吁,一点不知道疼惜我们这些孩子,实是长辈‘苦’心,苦得很。】
“哈哈哈。”林雪君怎么也没想到哥哥的信居然是这种风格的,她一边读一边笑,想象他一本正经抱怨他们名字起得不好的样子,又是一阵笑。
【……我才从‘在电视中看到了我那光荣妹妹’的激动情绪中平复下来,可以变回理性而可靠的小林同志了。却不料又拿到最新的《人民新报》,上面转载了《内蒙日报》关于一位模范同志在呼市四处找好事做的英勇事迹。全基地的同志看到我都说:小林同志,又读到你妹妹了。他们对你好像比对我还熟,现在大家提起林雪松同志,不再是“他多么可靠”“他学习速度多么快”“他做研究多么有天赋”,而全变成“他妹妹多么厉害”“他妹妹多么优秀”“他妹妹能力多么强”“他妹妹是怎样一位尽行善事的了不起的人”“他妹妹的品格多么高尚”,与我同住的同志还会在被我的成绩比下去的时候,笑呵呵地说:“林家最厉害的可不是林雪松”。
噫呼吁,他们以为会气到我,却不知道我实际上多么得意。嗯,确有一些不甘心,也只得督促自己再接再厉。谁奈何,我有你这样一位妹妹,也实在是不能不努力,雪中的松树啊,雪中的松树啊,就是再冷也得绿着的命运罢。】
林雪君又是一阵大笑,哥哥实在很懂得如何拍她马屁。他这几句酸不溜丢的话可把她吹捧得快活得不得了了,她笑得直蹬腿,不小心踹到躺在她脚边的沃勒,惹得大黑狼抬头瞪人。
林雪君忙弯腰笑着拍它的狼脑袋,又高兴地把懒洋洋想睡觉的狼拉起来,不管不顾地在它额头上吧唧了一大口。
糖豆瞧见了立即摇着尾巴晃过来,不用会讲人话,林雪君已经懂了糖豆的小心思,只得也将糖豆抱过来,在它滂臭的长嘴筒子顶上亲了一口。
它这才满意地坐直了,哈哧哈哧笑着对她摇尾巴。
轻拍狗头,她又伏回案桌继续读信。
【……实在欣喜,真替小梅高兴,在这样的年纪便已做到这般成绩。你的哥哥也将迎来出成绩的阶段,虽不会登报,不能上台示人,却也了不起得很。你先得了这样的成就,将来才不会嫉妒自己的哥哥,甚好。我也很满意。】
“臭屁。”哈哈。
【……四川冬天也是绿的,仍能种植蔬果,甚想给你邮寄些个,奈何我这边想要送出些什么都十分地难,只能寄一封家书,以后若有机会,一定带你来吃。
在看到你的消息后,格外想念草原上的烤骨髓,想念臭李子树上的畅吃,想念骑着马在无边无际的草野驰骋狂奔……也想念我那更加茁壮成长起来的妹妹。时常惦念,有人帮你铲院子里的牛羊粪吗?有人带你去后山上摘野果子吃吗?有人替你堆出成山的牛粪和干柴吗?有人在你辛苦工作后夸赞你很厉害,照顾疲惫不堪的林兽医吗?
万望你平安,快乐!实在还有许多许多话想与你谈,奈何一封信像书一样厚,那不成样子,只得驻笔。
虽则你不能给我回信,但能在电视和报纸上读到你,已慰思念之情。
敬祝。
林雪松
十月一日】
凑近信纸,仿佛嗅到了四川草木如新,冬雨后泥土与苔藓的味道。
虽然她正处在风雪孤岛般的边疆,亲人都千远万远,在这一刻却仿佛他们都在身边。
血浓于水的情感和手书的信件拉近了他们的距离,令她仍像睡卧在母亲怀抱里一样快活安心。
仔细折好哥哥的信,放回她的宝箱,这才转去看最后一封信。
那是来自首都杜川生教授的信,照旧的龙飞凤舞,骄傲的教授先生。
【……我真难以想象一位年轻兽医如何与一只生病的雄狮较量,还能将它脱臼错位的下巴掰回原状。报纸上写你这事迹时,措辞不着调,仿佛你刚喝了“三碗不过岗”烈酒,赤手空拳、英勇无匹冲进狮园,一猛拳击晕雄狮后咯嘣两下便将它下巴复原,仰头大笑三声,转身又大摇大摆走出狮园一般。
相信事实一定并非如此,过程细节虽不至报纸上写得那般夸张,也定然惊心动魄,真想亲历你救治狮子的时刻,你到底是怎样做的呢?这过程中又有哪些知识点,有那些需要决策之处,这些映照你智慧的细节,才是更值得唱诵的。奈何写文章的人甚草率,并不懂得如何采集这事件中最迷人的真实过程,可叹。
小梅小友,近期首都好友购得一大批兽医用药材、医疗器具,其中还有些稀罕的进口用具。我知你在草原极缺这些东西,甚过金钱吃食,此次便未筹集物资邮寄,特与好友订购了一批药材、工具。无法与信件同寄,只得过几日由那名好友代为邮寄与你,大抵比信件晚上一周左右,望查收。】
“啊!”读到这里,林雪君低呼一声,猛拍桌。
天呐!杜教授也太棒了!
一个兽医最渴望的就是齐全的、满满当当的工具和药物储备,来草原后她一直致力于四处搜罗用得好的器具和药材,在呼市还抢了吴兽医他们的东西,可还是远远不够,很多工具都只能在手边找奇奇怪怪的东西代替。
能有进口的工具和药剂的话,那也太好了吧。
伏在桌下睡觉的沃勒终于受不了,默默转身远离林雪君,去门口卧着了。
兴奋了一会儿,林雪君站起身捧着信纸,在屋内一边踱步一边读。
【……另有一事托请,之前塔米尔小同志来京辅助我工作期间,深得我意。不仅可随时随地帮我翻译我临时需要的资料书籍,还能及时为我的团队提供草原上的各项真实状况。他离京后工作总觉不便,另调来懂俄文的年轻同志,总不如塔米尔能力全面。因国家极缺能快速投入工作的优秀人才,最近国家实行大学招生推荐制度,各地方可推荐优秀好学又上进的工人、农民牧民和士兵来学习,我与招生的同志沟通,希望通过呼色赫公社推荐的形式,接塔米尔来农大读书,同时加入我的团队,辅助我做研究——】
林雪君才嘶一声,想细读后面杜川生对于这件事的规划和针对塔米尔未来的畅想,屋门忽然被敲响。
林雪君才抬头,下一瞬包小丽已推门走进来。
风雪随采购员一起卷进屋,冷得林雪君一个激灵。
“林同志,马车上还漏了你一个包裹,特别大,你喊人过来取一下吧。”包小丽揉了揉鼻子,“首都过来的,邮寄方是一个陌生名字。”
总帮林雪君取包裹和信件,包小丽对常给林雪君写信邮东西的寄信地址和寄信人都熟悉了。
“快点吧,东西用棉被包着,担心有怕冻的,抓紧带回来拆开看过了才放心啊。”包小丽催到。
林雪君转头看了一眼桌上的信,关于塔米尔的事只得先放着,用一本书压住,裹上衣服先出了门。
应该是杜川生教授说的药材和器具等,的确有很多药是怕冻的。都是贵重东西,林雪君不敢耽搁,关好院门后便改走为小跑。
路过阿木古楞的小木屋时,她大声喊他的名字,木屋里没有回应,身边的树上忽然哗啦啦下起雪花。
仰起头便见无数白色的精灵扑簌簌而来,脸上落了雪花,凉滋滋的。视线被雪花结成的蒙蒙白雾遮掩,一大团黑影忽然从树冠上飞扑而下。
黑影矫健地落在林雪君面前,伴着只在树下飞舞的雪花。
雪雾散去,露出朝着她弯的眼睛,和眼睛上挂着雪霜的睫毛。
阿木古楞拍拍身上挂着的枯叶和碎枝,方才他正在树上打木枝斩当柴烧。瞧见林雪君走过来,便恶作剧地抖落满树雪花,落了她满身。
瞧着她雪人一样的狼狈模样,他笑得可真开心。
林雪君本来想拍拍身上的雪假装生气,见他恶作剧得逞后的开心样子,又忽然转了心意。
抬脚踢了下他小腿,“走,陪我搬宝贝去。”
说罢率先奔向停放马车的空地,跑动间风拂过她头顶肩头,吹落上面的浮雪,在她身后拉出一张雾蒙蒙的白色斗篷。
阳光一照,斗篷又被镶嵌上闪钻,飘逸而晶莹。
第229章 命运
拆盲盒,和命运。命运也像拆盲盒。
农大邮来的包裹比林雪君想象中更大,装在马车最里面,被大被子和绳子捆包得严严实实。
林雪君担心在室外拆包,万一里面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受冻损坏就糟糕了。只得喊人过来帮忙搬到知青瓦屋里去。
阿木古楞于是跑去木匠房,将穆俊卿等好几个壮小伙都拉了过来。
结果大队长赶着马车把大家和包裹一起送到知青小院外,壮小伙们只将包裹搬下马车,搬过小院,搬进屋里就可以——果然有脑子的人就能省力气,穆俊卿原本还想着大家一起把东西直接从停车处搬到知青瓦屋呢。
大包进门的时候还犯了些难,林雪君不得不把长年锁住的右半片门也推开——因为一直不开这半片门,荷叶扇都生锈了,推得极其费劲。
穆俊卿帮忙推门时上下打量了下门的状况,回头对林雪君道:“等过两天我帮你润滑一下这几片铁。”
“没事儿,反正估计也就今天用一下,往年都锁着的。我恨不得把它焊死,不然长年不用还漏风。”林雪君推开屋内地上的鞋子凳子,看着大家轻手轻脚将东西放下,这才迫不及待地去解绳结。
这个时代绳子也是很有价值的物资,用途多,也没那么好买,驻地里好多人要长年拔马尾巴编绳子用,是以林雪君虽然着急,也还是耐心地解绳子,不舍得用剪刀咔嚓它。
穆俊卿将右半片门重新锁上,关好左半片门,转头便带着几个小伙子去灶台烧水煮茶去了。
阿木古楞蹲到林雪君身边,见她解得费劲,便用屁股顶开她,自己蹲那儿抠起绳子。
林雪君拍拍手,接过穆俊卿煮好的茶喝上一口,摘下围巾帽子、脱了羊皮德勒丢在炕上,揉揉鼻子道:“可惜今天没买到奶,不能喝奶茶了。”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可能都没奶喝了,得等12月冬羔下生,才有羊奶喝。”穆俊卿咕咚两口老砖茶,叹息道:“要买奶粉啥的太贵了,那些东西多是出口卖去苏联的。”
“也不爱喝奶粉,自打来了牧场,喝过醇厚浓香的鲜奶,就有点喝不了奶粉了。”林雪君笑着摊手,这时代奶粉是贵,但她也不稀罕,“忍忍吧,一年中能有几个月不愁奶喝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
“是啊。”其他几个小伙子也应和。
“以后说不定就能一年四季都有奶喝了。”林雪君探头看向她养在避风保暖的院子里的6只正倒嚼的小尾寒羊,“我带回来的这个羊,一年能生两胎,一胎一般4只小羊羔,可能还不止呢。”
“哇,那可得好好养,回头咱们生产队都养这种羊。”一个小伙子凑过来也打量她从呼市带回来的这小肥羊。
“现在恐怕还做不到,慢慢来吧。”林雪君说罢,蹲那儿解绳的阿木古楞终于解开了所有绳结。
大家一起过去帮忙掀开外面包得棉被,发现一层里面又一层。
“这包包裹的被子都够值钱的了,里面装的东西得多贵重啊。”穆俊卿将被子掀开后又卷起来,生怕其他人乱走踩到它。现在要买个好棉被可不容易,这些包东西的棉被回头拍拍上面的灰土,找个大太阳天晒一晒,都能当新的用呢。
“全是救命的东西,你们说贵不贵。”林雪君又掀开一层纸,发现里面的东西居然还都是分装的,可见其珍贵程度——邮寄的前辈生怕这些宝贝有一点损毁。
打开其中一个小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瓶瓶罐罐。
林雪君捏出其中一瓶,溴化钙,用作神经抑制、镇静、治疗神经衰弱和癫痫等的药。
挨着它的一瓶居然是氨基比林,镇痛去热的,哪里痛都能用的去痛片,这个也是好东西啊!
将之放回后又翻看了几瓶,每一瓶都是珍贵的药品,其中还有不少国内难以买到的西药。当捏起一瓶写着【西林】的药瓶时,林雪君猛吸一口气。西林是抗生素,用于治疗细菌感染的超级特效药,后世国外总说中国抗生素滥用,但这东西是真好使!
别说是珍贵兽药了,当下就连人也不是谁都能用得上的——杜川生教授居然能帮她讨来这种好东西,整整两瓶药片!
天呐,这在六十年,可比什么楼房、小汽车啥的贵重多了!
“啥呀?”穆俊卿见她面红耳赤,凑头过来看。
“救命的东西!有了这玩意,就算是开颅手术都敢做一做!”林雪君将两瓶药托在掌心,高举过头,“超贵重的东西啊!”
其他几人都凑头过来看,忍不住问:“你咋买了这么贵重的东西?你钱还够花吗?”
“不是我买的!”林雪君哈哈一笑,“是首都的教授帮我讨来的,不过……”
杜川生教授是自己掏腰包帮她买的也说不定,她回信的时候得问一问才行。可是这么重的人情,她要怎么还呢?总不能给他邮钱吧,这些东西真是千金难买,金钱哪里衡量得了呢。
“你高兴得像发财了一样。”穆俊卿抬头见她快活的样子,电视上她上台领奖的时候都没这么高兴。
“可不就是发财了嘛!有了这些东西,能少发好多愁。许多都是人畜共用药,咱们生产队谁要是有个头疼脑热,卫生员那边没药了,我这边说不定都能救个急呢。”之前都是她去卫生员王英那儿讨药,至少在这些药用完之前,说不定局面能大调转。
小心翼翼将一箱子药放上桌面,这些都是要庇荫储存的,既不能热到,也不能冻到,回头得仔细收置好。
又检查过一箱珍贵的化学药粉、贵重的针剂,和一套尺寸不一的玻璃针管和粗细不一的针头,林雪君已经高兴得想要蹦高高了。
她笑得嘴就没合拢过,恨不得立即给杜教授回信一封,磕头感谢他的馈赠。
压在最下面还有一个小皮箱,虽然摸着是人造革,应该不太耐用,但制作精良的新皮箱看起来还是非常金贵的。
她伸手一提,好重。
将之放在桌上,她伸手拨开箱子卡扣,阿木古楞几人立即凑过来围着看她开箱。
莫名的,瞧着林雪君一一拆开这些奇怪的药剂和用具,竟有种看得停不下来的感受。看她高兴得傻了一样大笑,兴致勃勃地向他们介绍那些他们根本听不懂的东西,也像是一种娱乐形式呢。
原来看别人收礼物也会觉得开心啊。
最后一个卡扣被林雪君拨开,她深吸一口气,转头问左边的穆俊卿几人:“准备好了吗?”
并做出要按下火箭升空按钮一般的郑重表情。
“哈哈,坐好了。”壮小伙们应声点头。
“准备好了吗?”林雪君绷住笑,照旧用一本正经的表情望向阿木古楞。
“准备好了。”阿木古楞刷一下挺直背脊,摆出了自己有生以来最严肃的表情。
林雪君本来想好了绝不笑的,瞧着他这比她还高超的演技,没绷住,莞尔牵起了唇角。
“好!”她大喝一声,右手啪一声推开了小皮箱盖子。
一整套全新手术刀、手术剪、手术镊、血管钳、持针器、牵开器和简易手捏吸引器被或别或插置在皮箱左右两边的内壁夹层上,亮莹莹的金属光泽一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哪怕不是医生,看到这些制作精巧的金属器具也不禁生出爱不释手的向往之情,想要一一拿出来把玩一番。
林雪君望住这些东西,只觉呼吸一窒,脑袋里腾一声炸开烟花,整个人都如腾云驾雾一般要晕过去了。
几秒钟后,她才猛地深吸一口气,喉头干咽一下,发出一个细小的咕咚音。
缓慢转过头,与好奇打量她情绪的穆俊卿对望,她脸上猛然绽放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无法克制自己地猛拍穆俊卿肩膀,打得手疼才哈哈哈着收手。
犹不过瘾,又原地小跑,转头抓着阿木古楞的手臂摇晃了一把。
“哈哈哈……”仰天大笑,“我有一整套手术用具了!全新的!属于我的!”
啊啊啊啊!
不是捡别人剩的,也不是抢别人旧的,而是一套属于她自己的,全新进口的手术工具诶!
好漂亮啊!
真的好喜欢啊!呜呜……
她敢打包票,整个草原上没有任何人的手术工具有她这么齐全。
说不定连人医都不及!
穆俊卿揉了揉被她猛拍的肩膀,看看她,又忍不住微笑。
“啊!”情绪犹未宣泄到位,林雪君仰起头高呼一声,俯低身体快活地拥抱住她的小皮箱。
屋里的几个人瞧着她的样子忍不住哈哈笑,另一名男知青搂住穆俊卿肩膀,伸手拍林雪君的肩膀,“你笑得渴不渴?给你倒杯茶吧?”
“那可太感谢你了,真是大好人。”林雪君歪着脑袋怪腔怪调地道谢。
男知青哈一声,转身去给她倒茶。
衣秀玉去卫生员那里帮卫生员将分给对方的药材核对入库归来,才推开院门就听到了林雪君的笑。
进门后更是直接被林雪君扑抱住,搞不清楚状况地被抱着蹦跶。受林雪君影响,她也开心起来,先不管为啥,回抱住对方,也高兴地蹦高高。
待林雪君蹦够了,她才呼哧带喘地问:“你高兴啥呢?”
屋内众人被她的憨劲儿逗笑,哈哈哈个不停。
大队长跟仓库保管员整理好采购员包小丽这趟带回来的所有东西,过来看看林雪君的大包裹到底是啥,一推门就听到一群人在哈哈笑。
“干啥呢?咋地了?”他笑着看向年轻人们。
“大队长,你闺女傻了。”最靠近门口的青年笑着答道。
一群人又是一通哄笑,林雪君忙跑到门口,拉着大队长的袖子将他带到桌前,兴高采烈地向他炫耀她的新手术器具。
他们正笑闹着,院外不远处的路上忽然传来吵闹声。
赵得胜路过时向知青小院大喊道:
“大队长,胡其图他们赶着牛群回来了!”
阿木古楞最靠近窗口,推开窗应一声后,屋内所有人都开始围围巾戴帽子,连林雪君也暂时放下了自己的欢喜和收获,重裹回羊皮大德勒和围脖帽子,振臂一呼:“走,去接胡其图阿爸和乐玛阿妈他们,让我看看咱们的牛都健康不健康!”
谁要是生了病,现在可有的是工具和药材招呼它们喽。
……
身强体壮的大母牛们摇晃着沉甸甸的肚子,列阵穿过驻地。一头,两头……一百头……孩童们跑出家门,站在石子路边认真数牛,越数声音越大,越数越是兴奋。
不知不觉间,他们生产队居然已经有这么多头牛,那么多头羊了!
“怪不得场部陈社长要给咱们生产队扩张牧场范围,载畜量增加这么多,不扩张草场范围,草原可受不了。”庄珠扎布老人也赶出来看牛归棚,这样切实入眼的丰收景象,谁不喜欢呢。
大队长带人帮胡其图阿爸将驮负重物的骆驼和马拉的勒勒车牵去胡其图阿爸住的土坯房,牛群则依旧在牧人们的驱赶下照旧行往秋天便再次扩建的牛棚。
林雪君和穆俊卿等人站在路另一边,发现这个角度看不清牛的大体状况,干脆跑到阿木古楞小木屋外的果树边,摩拳擦掌后攀着树干便往上爬。
因为冬天穿得实在太多了,原本很灵巧的人也变得笨拙了,在衣秀玉和阿木古楞的帮助下才艰难爬上果树第一个分叉,骑在这一处低头扫视一圈儿,发现能总览牛群了,便不再往上爬,扶着树干一边清点牛群,一边查看路过的大母牛们的身体状况。
肥不肥,壮不壮,眼睛明亮不明亮,步态正常不正常……
她正看得专注,忽然一个雪团砸过来,啪嗒一下在她肩头炸开。
雪絮散了她满头满脸,抹一把面孔,转脸俯瞰,便见随牛群而来的高大骑士,摘下栖鹰帽朝她挥舞。
是塔米尔。
“普里为特(嗨)~”塔米尔仰着脸,用俄语向林雪君打招呼,笑得一如往昔,张扬的喜意不知收敛。
“普里为特!”林雪君笑着朝他点头,在他行至树下时,将捏在手心里的枯叶捏碎,朝他一扬——天女散花,回敬他的雪球。
枯叶碎屑落了他满头,塔米尔哎呦一声,忙低头拍抖,又不满地仰头:“出发前刚认认真真梳过头发呢。”
“欢迎回家。”林雪君伸手往驻地里一请,笑出一口白牙。
塔米尔仰着脑袋看了她半天,终于无奈地摇头笑笑,“牛都好着呢,不用看。”
“这么肯定?”
“去年冬天的知识不是白学的,每天放牛都检查呢。”塔米尔嘿嘿笑笑,“不过我有点肚子痛,你给我开点土霉素糖粉吧。”
“你嘛,多喝点白开水就行了。”
“哈哈哈。”塔米尔拍拍肚皮,哈哈笑两声,又继续前行,回头仍不住口:“一会儿牛棚见。”
“嗯。”
待塔米尔骑着马走远了,站在树下的穆俊卿才咕哝:“仿佛没看见我们一样。”
“他只顾仰着脑袋了,自然目中无你我。”另一位知青笑道。
“我们也应该爬树。”
“对,让塔米尔他们一进驻地,就发现咱生产队的社员们都在树上呢。”
“全是猴。”
“都返古了。”
“挠头发、抓后背,叽叽叫。”
“哈哈哈……”
笑声掺在哞哞牛叫声中,与风声和枯枝摩擦的调子相交,驻地又迎来了一年中最严酷,也最热闹的季节。
为了欢迎牧牛的旅人回家,大食堂又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宴席。
王建国将缓好的连皮五花肉切成一个又一个几乎等大的长方块,抖抖颤颤的可爱肉块过油炒香,六面都焦黄诱人了先出锅。空出的铁锅炒好糖色,再将五花肉入锅,上成亮油油的红棕色——
扒在大食堂柜台外的孩子们垫着脚看得嘶溜嘶溜流口水,这个时代大家都缺油水,看到油汪汪的红烧猪五花根本忍不住。
幸亏有个柜台挡着,不然被这么一群眼睛冒绿光的孩子们围着,王建国还真有点紧张害怕。
饭点一到,大家闻着味儿就来了。
胡其图阿爸家的东西有一帮人帮忙装卸和收拾,这会儿都整理得差不多了。大炕也烧起来了,一家人暖暖呼呼地过来吃饭。
大桌一坐,人们便开始大声唠嗑。久未见人社交的游牧人有一肚子的话,连一个月前在牧场上看到一群黄羊这等小事,都要絮絮叨叨地念好几遍。
极端孤独过的人都懂,在忽见亲友后,会瞬间化身话痨。只有将堆积了满腔的孤独和寂寞都倾泻掉,他们才能变回常人。
感同身受的社员们都耐心地倾听着,没有人会去打断他们的倾诉。
让他们说吧,这些牧场上小草知道、小树知道、风和牛马知道的大小事,终于也被带回了驻地。
乐玛阿妈拉着林雪君的手,念念叨叨地诉说:“塔米尔说他在电视上看到你了,真了不起啊,小梅,可惜阿妈没看到。塔米尔说你在电视里可好看了,胖嘟嘟的比肉眼看着富态,讲话中气十足。他说那些讲话的模范,就数你声音大,有咱们草原儿女的豪爽劲儿,真好。”
林雪君听得面红耳赤,其实是她在台上太紧张了,没能把控好音量。她下台后可后悔了,特希望重生回去,把自己的音量调小一点,更从容优雅一些,好过像个朗诵课文的小学生,兀自地慷慨激昂,令人每每回想起来都脸红。
塔米尔凑近她小声道:“我和托娅赶在你上台前到的观看室,你说得可好了,站得像白桦树一样直,就这样。”
说着,他坐得直直的,连脖子都拉成了一条直线。
林雪君又发窘,又忍不住笑。
另一边乐玛阿妈又拍着她的手与她讲话,说他们这一年在牧场上的见闻。
说塔米尔去了一趟首都,回来后比以前稳重了,长大了,可靠了。
说小儿子如今也能干了,不比他哥哥差……
“胡其图老了,背也弯了,拉弓的速度赶不上黄羊了。幸亏塔米尔在,我们回来时猎到了三头黄羊,个头都不小,也给你一头……
“胡其图守夜时常常睡着,幸亏塔米尔在,成夜地守着牛群,比最厉害的猎狗更机警,我们回来的路上没有被狼群偷走一只牛。
“牛群变多了,只有我们和乌力吉家两户人家牧牛肯定不够了,得再多一户牧人才行。今年幸亏有塔米尔在,他带着牧羊犬能放一百头牛,比任何人都更可靠……”
林雪君笑吟吟听着乐玛阿妈夸塔米尔,可渐渐的,林雪君读到乐玛阿妈对长子夸赞中的浓浓依赖,和每一句话背后隐含的‘牛群不能没有塔米尔’的深意。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掺杂了忧虑,回握住乐玛阿妈的手,她转头望向坐在左侧的塔米尔。
他正举着酒杯跟穆俊卿等人吹牛,举杯与不服输的托娅碰杯后,哈哈大笑着一口饮尽,又倒转酒杯向托娅示威。
没心没肺地欢快着。
林雪君想起她桌上那封还没读完的杜川生教授的信件,工农兵大学虽然为了让学员尽快投入工作中,学制很短,但也有两到三年。
乐玛阿妈能忍受塔米尔离开家、离开她两到三年吗?
更何况,杜川生教授的研究是持久的,他对塔米尔的需要也不会仅止于调塔米尔到首都读书的两三年而已吧?
如果杜教授是希望塔米尔留在首都呢?
她又想起刚到第七生产队那年的春天,与胡其图阿爸和乌力吉大哥两家人一同转场春牧场为怀孕的牛群保驾护航,在一群人围着篝火喝奶茶时,塔米尔与她诉说的乐玛阿妈失去好几个孩子的苦难,以及他眼中对更广阔天地和更非同寻常人生的渴望……
在众人推杯换盏的吵闹声中,林雪君低垂眼眸,悄无声息地叹。
第230章 夜半惊梦
“他们很急,现在就要见你——”
冬日酣饮之后,所有人都醉醺醺了。
风乱舞,人也东倒西歪地乱走。
林雪君和衣秀玉送喝醉的女同志们回家,大队长则带着阿木古楞等几个没喝酒的小伙子,送喝醉的男同志们回家。
关于杜川生教授邀请塔米尔去首都的消息,林雪君本来想最先与塔米尔本人谈,但因为胡其图阿爸一家人除了小孩子外全醉倒了,她只好先说给大队长听。
生产队里几乎所有年轻人都是王小磊看着长大的,也都像他的孩子一样。
听到这事,他第一反应就是高兴:
“这是好事啊,是好事啊!”
呼盟这边就算有社员被推荐去读大学,也多在内蒙本地院校,很难出省,更何况是去首都。
塔米尔因为能力突出,又契合了杜川生教授的需求,能拿到农大的一个名额,公社肯定大力举荐。他学成了,帮助杜川生教授做好研究工作,那是造福整片牧区的好事,每一道手续的审批部门肯定都支持的。
王小磊听了直替胡其图一家高兴,儿子能去首都做那么光荣的工作,还能念大学,多好哇。
“你担心乐玛不愿意放手?”
林雪君坐在大炕上靠着萨仁阿妈一边喝热茶一边点点头:
“胡其图阿爸家里现在最依仗的劳动力就是塔米尔了,他家里家外什么事情都能做,胡其图阿爸肯定是想让塔米尔支撑他们这一户的。
“乐玛阿妈无论从精神上还是生活上都很依赖塔米尔,如果他去了北京——”
林雪君内心颇多纠结,虽觉得这事不是她这种外人该操心的,但毕竟是她引入的关系……
“塔米尔大了,这是年轻人的事了,我们老一辈就算再舍不得孩子,也该让他去飞。父母在不远游那都是老思想了,必须要打破。更何况我们草原上不讲究这些,孩子有更好的路走的,就应该支持他。我去跟乐玛和胡其图讲,你放心吧。”
王小磊坐在炉灶边小板凳上,抽一口烟,喝一口茶,向林雪君挑了挑下巴:
“你这是做好事,胡其图一家都该感谢你。杜教授是伯乐,你也是大恩人。乐玛就算不舍得儿子,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她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疼你的,也会感谢你。”
林雪君被大队长说得扯唇一笑,“可惜小弟弟纳森才9岁,他要是快些长大就好了。”
那样乐玛阿妈的注意力能更多地被纳森吸引,塔米尔就不必有那么大的支撑家庭的压力了。
王小磊挑眸望一眼认真思索事情的林雪君,对于生产队里众人的事,林雪君都如自家事般的关心。
两年时间,这孩子成长得越来越好,有担当,有责任心,承得了压力,撑得起事。领导能力、组织能力不是能咋呼、能组织几场饭局、会议就行,林雪君这样心里有别人,脑子为他人而运转,想要为所有人将所有事都处理得稳妥完美,这才是一个集体真正需要的领导能力吧。
她已经逐渐长成足以顶天立地的样子了。
“9岁不小了,草原上的孩子,9岁能放牧、能捡牛粪,就算是什么活都干得了。”大队长哈哈笑笑,又高兴起来,“塔米尔要去做的也是对草原有益的事,反正我挺高兴。他陪着杜教授,研究出多多的对草原有益的东西,咱们日子都更好。”
他说着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步,一副恨不得立即去找胡其图一家子说这事儿的架势。
林雪君忍俊不禁,“我爷爷可喜欢塔米尔了,他要是能去首都,他肯定也高兴。”
“哈哈哈,这多好,塔米尔在学校有杜教授照顾,平时还有你家人帮忙照看,胡其图和乐玛还有啥不放心的。想儿子嘛,以后塔米尔在首都安家,把他们都接过去城里享福。”王小磊说着又呵呵笑了两声。
现在城市里没有工作,年轻人们为了赚钱糊口、不当街溜子,都要下乡支边寻求出路。塔米尔能去首都念书,还能跟着杜教授有一份工做,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你是胡其图一家的福星啊。”王小磊走过去拍拍林雪君的肩膀,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不止是咱们生产队、咱们公社、咱们草原的福星,哈哈哈。”
林雪君被说得又不好意思起来,往炕里挪了挪,挽住萨仁阿妈的手腕。
萨仁阿妈虽然不能讲话,却有全世界最温软的笑容和最和煦的眼神,她拉着萨仁阿妈暖呼呼的手,低声说:
“今晚想跟阿妈睡。”
萨仁阿妈立即点点头,虽然不能讲话,但跟王小磊生活了这么多年,早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有默契了。她抬头朝王小磊一摆手,又朝着门口指了指。
王小磊站在屋子中央,嗨呦一声笑,“行,小梅同志一来,我倒是被扫地出门了。”
说着摆摆手,转身去取衣服,回头看看林雪君和萨仁靠在一起朝着他笑,摇摇头出了屋。
寒夜漫漫,王小磊站在院子里被冷风吹得缩了缩脖子,兀自又笑笑,才旋足迈向木匠房。
…
后半夜,在奶香味的萨仁阿妈身边,林雪君睡得热乎乎香喷喷。
屋外传来急促脚步声时,她还沉在美梦里——满桌的山珍海味,一整只帝王蟹,象拔蚌切片做火锅,整条的三文鱼切片蘸辛辣呛鼻的芥末,堆成山的红彤彤的大闸蟹……正吃得眯起眼睛,幸福地哼哼,忽然有人猛敲桌子。
梦里的自己还在想“谁啊?这么没礼貌,吃饭的时候敲什么桌子嘛。”,忽然就从美梦中惊醒,空气里没有海鲜盛宴的鲜香味,只有柴火和干牛粪燃烧时的草木香和一丝丝苦味,还有弥漫在大炕外围冷空气里的隐隐奶香味。
“砰砰砰!”敲门声再次炸响,林雪君猛然回神,在萨仁阿妈要爬起来时拍拍对方肩膀,自己率先手脚利落地翻身钻出被子,脚落地趿拉上靴子,拽过放在炕上烘着的棉袄,她应一声后快步跑到门口,拉开内里的锁栓:
“谁啊?”
“我。”大队长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林雪君拉开门,大队长和冷空气一起卷进屋。林雪君疑惑地一边揉眼睛一边看他,怎么?离开萨仁阿妈一宿都不行吗?半夜还要跑回来找老婆啊?
大队长扫她一眼,又看向屋里的萨仁,叮嘱道:“穿好衣裳。”
萨仁忙坐起来把棉袄棉裤穿整齐,大队长这才转头朝院子里的人喊道:“进来吧,快进来暖暖。”
下一瞬,两个披霜挂雪的陌生人踏进屋,一边哆嗦,一边抱胸跺脚。
“这两位是骑马从敖鲁古雅过来的,专程找你的。”大队长关好门,转身去烧水,回头对林雪君道。
“这位女同志就是你们要找的林雪君兽医。”大队长将装满水的水壶放在炉灶上,手指林雪君用蒙语介绍,又抻着脖子道:“坐吧,别客气。”
为首的陌生中年人啊一声,快速扫一眼林雪君,便上前一步,摘掉手套礼貌地伸向林雪君:“林兽医,你好。我是子佑人公社的快马手,我叫邵宪举,这位是鄂温克驯鹿部落的阿依娜。”
林雪君握住邵宪举的右手,触手冰凉的温度激得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这位快马手的右手已经完全冻僵了,硬得像石头。
她顾不上跟他说别的,在他抽回手前拽住他的手,又拉住站在他身边的高挑女性,拽着两人便往炕边走,“快来暖和一下吧。”
将他们推到炕边,又去拉椅子。
林雪君拉了椅子到炕边时,萨仁阿妈已伸手将两人拽到了炕上。
阿依娜在萨仁阿妈的示意下有些拘谨地脱掉靴子,瞧见自己不很干净的缝满补丁的旧袜子,她又想将脚塞回靴子。萨仁阿妈却将她往炕上拉了拉,弯腰伸手便要去抱阿依娜的腿。
阿依娜这才不好意思地上了炕,看着萨仁阿妈完全不介意她这个陌生人的脚脏不脏,直接扯过被子盖住她的脚,她有些局促地转头望望邵宪举,刚进门时审视所有人的戒备在几个来回间便被热情的林雪君和萨仁阿妈给化解了。
邵宪举接过大队长递过来的热水,吹着喝了一口,感觉冻僵的双脚和双手开始渐渐回暖,指尖脚尖麻麻痛痛的感觉从皮肤外往肉里钻,难受得他直跺脚。
阿依娜打了好几个寒颤,喝了半杯温水,苍白到有些发青的皮肤才透出点血色。
陌生人带进屋子的寒意终于被彻底驱散,大队长这才开口道:
“两位同志进驻地后先找到了给马喂夜草的饲养员,饲养员又带着他们来木匠房找我。说是阿依娜的部落里养的驯鹿生病了,不吃盐,快死了。
“子佑人公社的兽医给看过,他们只会看牛羊和马,不会看鹿,不知道咋整。大家都知道咱们呼盟有个连狮子都能治的动物神医,子佑人公社的社长就让邵同志带着阿依娜来找你了。
“我本来说让他们在木匠房里先睡一夜,明早再来见你。但他们很急,非要现在就见你——”
抢救生命争分夺秒,他们连夜兼程,不愿耽搁。
第231章 摇人
少年的目光,穿透一整个夜。
窗外寒风凛冽,呼伦贝尔一旦下起雪,就再没一天暖和日子。
10月底的夜,零下十几二十度,大风一瞬间就能打透你穿的‘铜墙铁壁’,让你臣服于这寒冬,不住地打哆嗦。
阿依娜的哆嗦直到热奶茶喝透了才停,脚趾尖终于也暖过来的时候,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在快马手邵宪举和林雪君同志讲话时,静默地打量这位过于年轻的兽医同志。
她在报纸上见到过林雪君的照片,糊糊的、站得笔直的女性劳动模范,站在高台灯光聚集处,没有丝毫退却地直视镜头。
那时她就想,这位同志比她年纪还小,真的懂那么多知识和技术呢?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
瞧林雪君同志那双手,细长的手指并不粗壮,但因为肉少而仍显得骨节分明,不丑,还有一种穿透皮肉的力量感。
这就是她给动物们动手术的手,报纸中描述说她手指灵巧,是天生做外科手术的手。
原来就是长这样的。
阿依娜摸了摸自己的手,粗粗的,掌心处全是厚茧子。这是打猎、劳作、拽马缰的手。
“前年那哈塔部落病死了十几头驯鹿,鹿瘟吧,一小部分健康鹿被转移了才侥幸存活。整个部落的资产一下减了一多半,族里的老人们日日悲伤,在恐惧忧虑中好不容易捱过两个年头,鹿群没再发瘟疫,又渐渐繁衍恢复……”邵宪举唉一声叹息,“麻绳专挑细处断,那哈塔部落才从凄苦的记忆中走出来,鹿群尚未恢复到鹿瘟前的数量,这又……万一再死几头,那就要——”
邵宪举看一眼垂头蜷坐在炕上的阿依娜,凑近林雪君低声道:
“老族长担心这是神明降罚,十分害怕。
“我们社长将许多药材和兽医都送去了那哈塔部落,还送了几头牛几匹马,说要是鹿生病了,就养其他大牲口……说是再有损失,公社都给他们补上。
“可是这毕竟不止是养鹿人资产损失的问题,驯鹿对于他们部落来说意义颇多,许多情感我也不太能理解,反正就是很重要很重要。
“他们世代养驯鹿为生——
“林同志,咱们得帮帮他们。”
邵宪举讲话时一直在搓手,显示着他的焦躁情绪。
他很怕林雪君拒绝前往救治,毕竟这么冷的天,要连夜出发,她这小身子骨也不知道扛不扛得住。更何况这事儿涉及到团结,责任重大。林同志才上了电视报纸,正是名声口碑好的时候,万一她一听说其他兽医都治不了,害怕自己也治不了,会丢面子损害名声,拒绝跟他们去救驯鹿怎么办啊?!
他们子佑人公社负责的事儿,跟她所在的呼色赫公社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毕竟不是他们子佑人公社的兽医……
思绪一飞,邵宪举又开始后悔——
是不是不该说得那么细?省略掉其他兽医都治不了这一项,会不会好一点?
想到这里,他搓手指的频率更快,望着林雪君时眼中不仅有殷切,还透出浓浓的忧虑。
“有其他兽医的诊断吗?”林雪君走到桌边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水,又接了水洗了把脸,转回头询问。
“说什么的都有,因为跟之前的鹿瘟病症不太一样,有说是另一种鹿瘟的。”邵宪举回忆起自己摄取到的信息。
“每一头生病的鹿好像症状都不太一样。”这时一直在观察林雪君的阿依娜终于开了口,她用蒙语道:“有的抽搐,有的发烧,喘……有的用角撞树撞人,还顶人,你把它推开了,它还顶你,像丢了魂儿一样。我们的驯鹿以前从来没这样过。”
“还有呢?”林雪君擦干脸上的水珠,干燥的空气瞬间将皮肤绷紧到嘴都张不开。她忙借了萨仁阿妈的雪花膏往脸上一通抹,抹匀后掌心上还有点润润的感觉,都搓揉在手背上,一点也不浪费。
“还有的看不见了,有的整日傻站着,东西送到嘴边都不吃,也像丢了魂儿。”阿依娜又道,“我们的萨满也没办法,族长说我们又要搬家了。”
在这种寒冷的冬天,在森林中迁徙。
可是去哪里呢?
现在他们住的地方已经作为他们冬天的营地有4年了,偏南的森林有足够驯鹿食用的苔藓,有遮风挡雪的山窝子适合他们建撮罗子群聚生活,有许多动物在森林中穿梭供他们捕猎维生。
临时寻找新的营地继续向南迁徙,哪里还有更适合人类和驯鹿共同居住的地方呢?路上会安全吗?会不会生病?老人和小孩们能活下来吗?
驯鹿到了新的地方,又真的能免除灾难活下来吗?
疾病看不见摸不着,他们要一直这样逃吗?
阿依娜低头搓了搓自己经年累月晒得粗黑干燥的手指,忽然从胸腔里涌上一股喘不上气般的绝望。
用力呼吸,氧气充盈肺部的同时,一股清新的雪花膏味道一同涌入鼻腔。
她抬起头,林雪君已走回炕边,捞过放在炕上烘的热乎乎的棉袄套在毛衣上,一边系扣子一边道:“从这里出发去你们部落,大概需要多久?”
“骑马到敖鲁古雅要一天一夜,再进森林到我们部落,大概又要半天。”阿依娜抬起头望望林雪君,又转头看向邵宪举。
舔舔嘴唇,她忽然深吸一口气,“你愿意跟我们去救驯鹿吗?”
林雪君与一颗扣子斗争了几秒钟终于将之塞进小小的绳圈,抬头似有些不解地望一眼阿依娜,一边与另一颗扣子作斗争,一边道:“当然。”
“!”邵宪举抽一口气,一下从炕边站起来,转头面对了林雪君,在她察觉他大动作地起立后抬头投以疑惑目光时,高兴地朝她用力点头,“谢谢你,林同志。”
“啊。”她转头看一眼大队长,抚了下自己右边眉毛,这才想通,抬头“哦”一声,原来还可以拒绝的……她都忘了这茬了。
不知不觉间,变成本能接受一切,不懂拒绝的人了呢。
兀自轻笑一声。
“怎么了?”邵宪举挠挠脸,有些紧张地看她。
“没事,你们先在这里坐着,多暖和一会儿。我回去取东西。”林雪君摆摆手,挥开自己忽然冒出来的小想法,转头问王小磊:“大队长,我带上阿木古楞吧,他一直陪我出诊,我们也比较默契了。再者他现在长得跟成年人一样高了,力气大,骑射技术好,对冬天草原上的危险也了解,我们四个出发会安全一点。”
“行,你把猎枪也带上。”大队长送她走到门口,又叮嘱道:“多带点吃的,路上吃。衣服能穿多少穿多少,围巾毯子都裹上,别嫌累赘。”
“那肯定。”林雪君点头,瞧见阿依娜和邵宪举冻得惨样,她肯定得多穿。
拿上大队长递过来的手电筒,林雪君独自推门出了屋,一头黑黢黢的扎进冷夜。
手电筒的光穿透空气中漂浮着的细小雪絮,只照亮了她脚前一米内的范围。在摇动的微光里,骤然吸入的冷空气令她连打了两个寒颤,喷吐出的热气瞬间变成冷雾下沉向地面。
咔嚓咔嚓踩着雪,耳中响起夜行动物们悚然的鸮叫,她不自禁加快步速。
接下来她还要在这样的温度中离开驻地的庇护,与阿木古楞和两名陌生人穿过黑暗而危险的雪原,去到她从没去过的地方给驯鹿看病。
左臂抱紧自己,林雪君缩着脖子,无限思念后世能嗡嗡吹空调的吉普车和可以裹到脚的超厚大羽绒服。
……
砰砰声敲开了阿木古楞的门,少年人穿着秋衣秋裤,胡乱裹上羊皮袍子便跑来开门。
林雪君见他睡得脸通红,怕他被屋外的风冲到,一闪身挤进屋子,回手关上了门。
推着他回到炕边,扯下他身上的袍子,捞过堆在炕上的大毛衣便往他头上套。
阿木古楞也不反抗,呆呆地任她搓磨自己,还睡在梦里似的。
头钻出毛衣领,又伸手去就她整理出的袖子,乖乖把手臂插进去,手掌钻出袖口。
“我要去敖鲁古雅看驯鹿,你随我一起吧。”林雪君伸手成梳,从他额头处将他头发梳向后。
他立即仰起脑袋,一边揉眼睛一边“吩儿”声喷气儿,仿佛还没睡醒。
林雪君见他蓬松着一脑袋半长短发,睁圆一双迷迷糊糊的小狗一样的眼睛,抬头仰目望她。
抿起唇,林雪君又伸出手指,将他刚被自己梳向脑后的头发抓乱了。
阿木古楞眉眼都被短发遮住,忙伸出两只手去梳拢。
“醒了没?”她问。
“嗯。”睡得迷糊的声音是哑的。
“那快穿衣服,多穿几层,穿最厚实的。然后把你的药箱带好,画材也可以带上,我们马上出发。”林雪君说罢转身往门口走,走两步又将他甩得左一个右一个的靴子踢到他脚边,抬头见他仍呆坐在炕沿看自己,不确定地问:
“醒了吗?”
他点点头,见她仍微皱眉看着自己,忙清了清喉咙,认真道:“醒了,穿最厚的衣服,带药箱和画材。跟你走。”
林雪君终于放心,莞尔一笑,“乖。”
她又像来时一样呼一下拉门而出。
阿木古楞揉了揉脸,抓抓头发,又呆了几秒,才吼一声转头捞过自己的毛衣毛裤,快速地一边整理一边穿,刚睡醒时红扑扑的脸色也渐渐恢复如常了。
十分钟后,他穿戴整齐,从穿秋衣秋裤的清癯少年,变成了厚实的熊。
灭了炉火,检查好门窗,他拎上自己的东西和一整壶温水,一步跨出小木屋,走进夜晚的暗雾。向不远处知青小院亮起的灯光,大步而去。
第232章 拖家带口
他好不容易从草原上回来……
林雪君一回来拿东西,即便轻手轻脚,睡得香喷喷的衣秀玉还是被扰醒了。
“我跟你们一起去吧?治疗的时候我也能帮上忙。”衣秀玉穿上衣服跳下炕,一边帮林雪君整理东西一边道。
“路途太遥远了,而且今年冷天来得早,随时可能再下一场白毛雪,太危险,路上你会冻坏的。而且后面还要往山里走,一下雪,山里冬天不睡觉的野兽就可能往人类聚集区找吃的,一路上都是不可知的险途。”林雪君拎出自己的药箱,翻开看了看,转头对衣秀玉道:“咱们秋天买的槟榔子在哪里呢?你帮我抓二两。”
“我多穿点跟你去呗?”衣秀玉穿上厚靴子,披上大棉袄,一边往外走去仓房帮林雪君取药,一边回头继续争取。
“你在家把最新买的那些中药介绍和中草药种植书籍都读透了,争取明年春天咱们就把社长说的草原大批量散养种植搞起来。”林雪君装了一包硬馍和牛肉干,想了想又拎了两壶热水交叉挂在身上,“而且马上秋牧场上的马群也要回来了,到时候我不在家,你带着塔米尔、托娅和昭那木日一起给马群做一□□检,所有孕畜都把保胎健体的汤药提前喂上。冬羔12月就会开始出生了,提前要做的准备也不少,得有人在家带队干这些活。”
“我知道了!”走到门口的衣秀玉身体拔直,立正站好,大声保证:“我肯定干好。”
“嗯。”林雪君点点头,在衣秀玉出门后转头看向杜川生教授托农大老师给她邮寄的贵重药材,想了想,还是揣了两瓶在怀里。准备合上盒子时,又伸手捏了一瓶西林,怕它们冻坏,干脆全塞进了内衣口袋里。用大棉袄包裹着,由自己体温暖着,绝对不会冻坏。
一层秋裤,一层羊绒毛裤,一层大棉裤,再穿上厚实到不能回弯的毡靴筒子,最后裹上超长的羊皮大德勒。
大德勒里面围一层细密的驼绒围脖,穿好大德勒后再裹上厚实的大羊毛围脖,戴上尤登帽后再戴上羊皮大德勒自带的帽子,最后还要再用围巾裹一层,将羊皮大德勒的帽子束紧。只有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了,才能保证冬天草原上的冷风不会在骑马途中灌进身体。就算西北风无孔不入,至少也能保存住活命的体温。
笨拙地拎上装满手术器械的皮箱,挎上装自己用习惯了的各种器具的小药箱,她才缓慢步出瓦屋。
糖豆、沃勒和小小狼一起围到她面前,似乎已预料到她要出远门,亦步亦趋地跟着,怕被她留下。
“小小狼,过来!”转头看一眼在外围转圈的灰黑色小小狼,林雪君低喝一声。
小小狼转头望了她一眼,平日虽然顽劣,但在察觉到她的严肃后,也垂着头朝她跑了过来——到底还是听她的话的。
“那就一起去吧,就算你不听我的,也还有糖豆和沃勒看着你。”林雪君伸出戴着两层手套的‘肥硕’手掌拍了拍小小狼的脑壳,它素来最怕沃勒爸爸,喜欢粘着糖豆叔叔,一路上只要有两只大的管着它,应该也能学会随队不乱跑。
走到苏木跟前,将围巾往下拉几寸,用露出的鼻头蹭了蹭苏木的长马脸,展臂抱了抱苏木挂着寒霜的短毛,将浮雪和薄霜搓掉,她叹气道:“随我跑一趟吧,老伙计。”
“唏律律。”大黑马跺了跺右前蹄,低头用嘴将她拱得后退一步,才高兴地仰颈低鸣。
林雪君笑笑拉回围巾,转头见阿木古楞牵了他的老马过来,拍拍小红马的屁股,对阿木古楞道:“你的马老了,这一路不好走,你骑小红马吧,它现在每天精力旺盛,正好带它出去消耗消耗。”
“真的吗?”阿木古楞惊喜地低呼,迫不及待地将老马身上的装备换到小红马身上,围着漂亮的小红马转了一圈又一圈儿。
雪散在已经高壮膘肥的小红马身上,被灯光一照,晶莹闪烁,真像是红宝石做得马一样。
“真漂亮啊。”林雪君扶着苏木的背,望着小红马忍不住地赞叹。换来苏木回头又是一拱。
笑了两声,远处传来踩雪的脚步声。
大队长带着邵宪举和阿依娜牵着他们的大马赶过来跟他们汇合,见他们已整装齐备,大队长又不放心地叮嘱几句,瞧见她手里拎着的大包小包,问道:
“需要带这么多东西吗?中药材和各种器械,子佑人公社的兽医们也都有,你去了用他们的呗。”
“他们的东西未必全,到时候可能需要给鹿动手术,这套新的手术用具比较齐全,能提高手术成功率。”林雪君转手又指向衣秀玉帮她整理的几包药材,“槟榔子是秋天买的稀有药材,咱们这边不产这东西,子佑人公社未必会囤。还有其他这些驱虫药,别的公社可能会有一两样,要这么齐全的就够呛能有了。这么远的路赶过去,缺了药再回来取也太折腾了,路上遇到白灾或者狼群还可能出事,还是都带上吧。”
“……”大队长想了几秒,皱眉道:“你觉得是寄生虫病吗?”
“有可能是多头绦虫,如果真是,就得动手术。”林雪君将小皮箱挂在苏木背上,检查了下猎枪,将之背好。又转头回到苏木身边,仔细检查起马鞍马镫子。
“寄生虫病?绦虫不是肚子里的虫子吗?就拉稀、肚子疼、拉虫子啥的,我们的鹿生的病不是这样的。”阿依娜忙摆手,听林雪君说的病跟鹿生的病风马牛不相及,立即有些着急起来。
“绦虫也分很多种,我说的这种跟你说的不太一样。”林雪君接过衣秀玉递过来的一碗热茶,咕咚喝了两大口,转头又给苏木和小红马喂了4个放在地窖里没晾干的苹果——这是地窖里保存的没被冻坏的最后几个苹果了。
“我还没看到鹿,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多头蚴病。但一般疫病就算感染的病畜处在不同病程阶段,也不会病症相差那么大。再结合你们描述的病症,我只能做一个简略的诊断。这些器具都先带着,有备无患。最后的诊断和治疗,等我见到鹿再说吧。”
林雪君将茶碗还给衣秀玉,有些不放心地道:“自己住害怕的话,就喊托娅来陪你。”
“嗯,你就别操心我了,自己路上注意安全。就算急着治鹿,也还是要把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衣秀玉凑近林雪君抱了抱她,小声在她耳边道:“你健健康康地活着,才能救更多的动物。”
“知道了。”林雪君拍拍衣秀玉的背,这才松手。
阿依娜歪脑袋望了会儿林雪君,转头时与邵宪举的眼睛对上,她能看到对方眼中有同样的疑惑:
真的假的?
光听他们说的几句话,连鹿都还没见到,更不要提听诊测体温等检查了……这样就能初步做个诊断了?
啥多头啥虫?
这是啥病?
“大队长,塔米尔去首都念大学的事儿,你帮我跟他和他的家人谈一谈吧。杜教授希望如果他同意,能立即推动手续,11月就去学校开始上课。”林雪君忽然想起这事儿,转身又回到大队长跟前,“如果可以,阿爸帮我给杜教授回封信,再给陈社长打个电话,把这事儿尽快推动下去吧。”
“行,你就放心吧。”大队长拍拍她肩膀,有时真会产生她才是大队长的错觉。这孩子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操心啊。
“走吧。”林雪君朝大队长笑笑,转头向邵宪举和阿依娜点点头。牵上苏木,招呼上自己的两条护卫犬、一条‘虽然胆小不能护卫、但黏妈、能抱着取暖’牧羊犬,出了院子。
一众人往驻地外走,在林雪君上马前,穿戴厚实的萨仁阿妈一路跑过来。
她塞了一把糖在林雪君兜里,帮林雪君紧了紧衣领袖口,抱一抱,这才退到大队长身边,一同目送林雪君翻身上马、与其他人并行骑乘驶出驻地。
驻地外漆黑的草原上,大风无遮无拦,纵意呼啸,鼓足劲将寒冷推扎进棉袄、皮袍细密的纤维之中,看着人类因寒冷而战栗,便得意地“呼号”大笑。
林雪君微蜷身体,努力保存体温,松弛地伏在苏木背上,充满安全感地将自己交给虽傲娇却可靠的大黑马,带着时刻并骑在她身侧的阿木古楞,和三条敏捷的大‘狗’,转眼消失在夜雾笼罩的雪原。
与乌云遮蔽朗月的茫茫黑夜彻底融为一体。
……
……
几个小时后,太阳冒出地平线,早起的小麻雀在电线上站成一排唱歌。清晨沁肺的寒意正被初冒头的太阳一点点地驱散,群聚的人类也依次被阳光与雀鸣唤醒。
塔米尔在舒服的被窝里翻了个身,睁开眼睛后一瞬间就精神了。
这个与美梦界限分明的世界里,有极吸引他的人,令他一分钟懒觉都睡不得地、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
于是,往常总在被窝里踢蹬翻腾的人,一骨碌爬起来。腾腾穿上衣服,套上棉袄,喝一口昨天晚上烧开、如今已经冷了的水,塞一块硬邦邦的风干牛肉,大力咀嚼着便出了门。
栖鹰帽往脑袋上一套,人已奔出去好几米。跟早起准备去放牧的牧民擦肩打过招呼,他越过铺了一层绒绒积雪的碎石路,在栅栏上一撑,人已经跳进知青小院。
巴雅尔回头朝他哞一声,两只大驼鹿戒备地盯了他一会儿,似乎才记起他不是个纯粹的陌生人,转头继续发呆去了。
塔米尔嘿嘿笑了两声,挑头看一看知青瓦屋,门窗紧闭,窗帘关着,里面的人睡得可真沉。
他摸了摸巴雅尔的牛角,拉开院子门,放它们出门上山刨树下的苔藓、干草和干果子吃。
重新关好门后,捡起放在一边的铁锹,塔米尔勤快地铲牛屎羊粪,还有鸡鸭鹅在院子里留下的脏东西。
清晨凛冽的寒意逼不进热血劳作青年的衣衫,反被热汗熏得四下逃窜。
清理好院子,把屋外的干净积雪洒进来,扫洗过地面,他又将脏雪和牛羊粪便一起铲去做无害化处理的大坑。
轻快地哼着歌,想象着林雪君清晨起来准备劳作,发现活儿都被他干掉时歪着脑袋笑嘻嘻夸他的样子,心里这个美。
回到院子里时,瓦屋里仍旧寂静,塔米尔开始有些犯嘀咕:怎么睡得这么沉?这么久?
他杵着铁锹在院子里站了会儿,忽然想起什么地去看狗窝,里面空空荡荡,连小小狼都不在。
又退出院子仰望屋顶,烟囱静悄悄的,没一点热烟。
他皱起眉,眼中的期待和笑意转淡。
前方巷子里忽然跑出一位中年牧民,瞧见他站在知青小院外,便问道:“林同志起来了吗?我家狗下了一窝6个崽子,4条边牧串串,喝奶可有劲儿了,想跟林同志报个喜呢。”
塔米尔才要答说她好像还没睡醒,斜刺里结束夜班执勤、准备去睡觉的饲养员恰巧路过。
揉揉困乏的眼睛,饲养员转头喊道:
“林同志去敖鲁古雅救驯鹿了,半夜走的,不在家。衣同志去大队长家跟萨仁住,大队长在木匠房呢,人凑到一块儿睡觉,省柴禾。”
“哎,才回来呆了没几天……”中年遗憾地道,可惜林同志不能过去看看他家刚出生的小狗子了。一个个肉嘟嘟的,老可爱了。
“……”塔米尔站在边上,完全听不进中年大叔的遗憾叹息了。
他整个人绷直,仰头望向前方静悄悄的瓦屋。眉眼间的浓浓失望里,隐约还夹杂着一丝丝的委屈。
他好不容易从草原上回来……
第233章 转圈病
“林同志不是那种人。”
日夜兼程的赶路是很累的,人颠的屁股痛也就罢了,最难忍的还是当你骑在马上,御风驰骋时,高高地暴露在寒风中——那种顶着风与之较力,无论输赢都冻得连气都不想喘。
冷空气即便饱含氧气,是维持生命的重要元素,但那个温度,吸一口整个肺都像冻住了,真的受不了。
赶路几个小时,这其中的每一分钟,林雪君都是依靠咬紧牙关捱过的。
太冷了,她脑子里一分钟治疗的事儿都想不了,只有碧柳在湖边漂浮的3月江南,三角梅放肆艳染整个视野的5月川渝,和艳阳高照、海风裹挟热风的盛夏渤海湾。
任何一个地方也好,她想去。
脑子里时刻想着那些温暖的时刻,才坚持得下去。
所有这些渴望,最后都具象成了家里的热炕——才分别几个小时就思念的温暖的家。
所有焦虑与瑟缩都在阳光从东方升起的时刻,被晨曦照散,消弭殆尽。
无边无际的黑暗被撕裂,晨曦一瞬间遍染夜雾,世界蒙着的黑纱忽而一闪变成圣洁的白色。栋栋鬼影披上温柔的纱雾,不再恶作剧地唬吓人类,反而蛰伏在草野、枯林间,含情脉脉地远望。
苏木的步速缓下来,它与骑在背上的人类一道远眺天际线上那一团朦胧的荷包蛋。
右后方慢跑着紧随的沃勒抖了抖毛发上挂罩的晨露冰霜,无数细小的碎冰像武器般四射,惹得跟在它身边的小小狼呜叫一声跑远。
阿依娜速度也慢下来,她抚摸着自己的棕马,目光抚过林雪君骑乘的大黑马——即便蒙了一层汗霜仍漂亮的浓黑色均匀短毛,无懈可击的肌肉线条,高傲挺拔的身姿。
好俊的马啊。
她跃跃欲试想跟林雪君比一场,从这里到前方任何一个坐标都好,看看谁的马更快,谁的骑术更好。
林雪君却笑着拒绝了阿依娜,她抚摸过苏木颈后鬃毛,轻轻搓掉马背上触手可及之处挂着的汗霜,咬掉手套快速拨出一粒糖,前倾身体探长手臂将糖粒送入苏木口中。
寒冬赶路已经很辛苦了,再快速疾奔,苏木会掉膘的。
阿依娜盯了会儿林雪君,忽然道:“你很爱惜你的马。”
“不逊色你们爱惜自己的驯鹿。”林雪君点头。
“我们也很爱惜马,在森林里狩猎常常也需要骑乘矮脚的森林马。”北方的森林于南方的森林不甚相同,这里的山缓,树高而直,大多数林地的植物密度都没有南方密林的高,在许多地段都有马匹可以穿行的森林通道。
只是山路难走依旧,长脚马在山林中赶路的危险很大,壮实灵敏的矮脚马会更合适。
像林同志的大黑马这种就只适合草原,一进森林就只敢牵着走了。
林雪君朝阿依娜点点头,人类失去工具后总是寸步难行。在草原上要有大骏马,到了森林需要矮脚马。就像后世需要吉普,需要林地越野车一样。
太阳升高,将整片天地晒暖时,风终于也愿意休息一刻。
人和马都得以喘息,林雪君跳下马,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
“呼——”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累得精神恍惚。
苏木看她一眼,喷鼻吐出一团白雾,便昂首阔步走向冒着白烟的河流,低头去喝水。
骄傲的骏马,只在山川与河流面前俯首。
林雪君在雪地上跳了跳,与阿木古楞站在太阳底下吃牛肉干。
沃勒在他们拉缰下马时便不见了,糖豆和小小狼也随它一起钻入远处的芦苇荡。河流边的芦苇荡里树着几株早落光叶子的枯树,上面时不时停留几只小鸟,它们冷静地观察人类,又毫不留恋地飞走,在未完全结冰的河面上自由低掠。
半个多小时的修整,当林雪君咬下手套,将手指塞进口中吹响口哨几分钟后,芦苇荡一阵摇晃,嘴丫子下方沾着鲜血、吃饱喝足的沃勒率先低着头、扫视着左右、警惕地慢跑出来。
另两只坠在后面,小小狼嘴里还挂着几根羽毛。
“你的狗也吃饱了。”阿依娜跃起上马,俯视着大黑狗从身侧路过。感觉到自己的马在大黑狗靠近时紧张地转身直面对方,又焦虑地喷鼻踢踏,似乎随时会惊吓地奔逃或旋身踢蹬。
大黑狗却像完全没察觉到马匹的异状般,目不斜视,仍旧耸着肩低着头,垂着长尾,不紧不慢地路过。
林雪君笑笑,没有刻意纠正。
又是藏起杀气的狼,隐姓埋名的一天。
……
傍晚时,林雪君一行人终于到了根河。
子佑人公社的张社长带队迎接了林雪君,一起共进一顿简单晚餐后,林雪君几人在张社长安排的宿舍里补眠2个小时,便又再次上路。
虽然所有人都已经疲惫不堪,但为了尽快赶到那哈塔部落,仍强提精神努力赶路。
北方的冬天白昼极短,晚上七八点钟的森林已彻底黑透。各种不同的猫头鹰蛰伏在黑暗中,静静凝视森林的闯入者们,偶尔鸮叫,便引得坠在队伍后面的黑狼抬起幽绿色的眼睛四下扫视。
“如果不是有这样的急事,没有人愿意在森林里赶夜路。”邵宪举总觉得对林雪君不好意思,时不时便回头说一些隐含歉意的话。
他们刚牵着马步行过一段不能骑乘的崎岖山路,林雪君四肢末端发冷,腿上和背心却直冒汗,加上疲惫和熬夜的疲乏,精神不济,甚至有些接不上邵宪举的话。
对方不愧是快马手,常承担运输、送信的工作,在赶路这方面的体力完全强过其他人。
哪怕一直生活在森林中的阿依娜也比不了。
幸而阿依娜和邵宪举的认路能力极强,一路走过来两个人都十分笃定,没有出现迷路等状况。
路上沃勒、糖豆和小小狼一直紧随在她身边,沃勒始终坠在她外侧靠后的地方,小小狼则走在沃勒前方,同样时不时机警地驻足,向树影之间凝望。
对于狼来说,压低身体与其他动物对视,不止是观察,也是一种威慑。小小狼在行进的过程中,已不知不觉间从沃勒身上学会了这一点。
太阳升起之前,又拐过一段积雪路,沃勒忽然炸毛,朝着右后方低吼,引得小小狼和糖豆也随它一道示威。
林雪君几人摘下猎枪和弓箭对着沃勒盯视的方向蓄势待发,根本没看见森林里令沃勒戒备的野兽,便在一阵树木窸窣声后,解除了危机。
无论那只野兽是什么,它都在‘狼’群和猎枪弓箭等的威吓之下,选择了离开。
太阳升起一个小时后,他们终于看到了清晨曦光之中的群聚部落,7个兽皮毡子做成的锥型撮罗子圈围出一片营盘,生活着阿依娜的家人。
绕过一片落叶松,他们与一个一米二三的孩子汇合,同路走向营盘。他背着比自己更高更粗的一捆柴回家,听见阿依娜喊他,回头本来要笑,乍然瞧见陌生人,又刷一下收起了笑容。
在别人看来,他仿佛忽然变得木讷了,阿木古楞却懂得那不是木讷,只是害羞而已。
鲜少见到陌生人的苦孩子,天生就更羞怯。他们因为害怕而紧绷,因为羞涩而不敢有太多表情和反应。
这是阿木古楞熟悉的状态,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林雪君回头望了眼阿木,拉住他的手,在他望过来时朝他笑了笑。
阿木古楞回过神,回以一笑,又迈步靠近她,似是想要一个拥抱,步子却在她跟前变得迟滞,最终绕过。
他行到那孩子跟前,拎起孩子背后的柴,扛在了自己肩上。
男孩怔了下,阿依娜朝他点点头,走到阿木古楞身边代男孩道谢。
阿木古楞没有说话,又默默回到林雪君身侧,与她并行。
阳光穿进森林,被树木分割成无数道光束,仿佛会发亮的扇骨,撑开在那哈塔部落上空。
晨起所有人都在劳动,瞧见阿依娜和邵宪举带着客人到来,那哈塔族长立即起身相迎。
走在最前面的邵宪举已与族长说上话,队伍最后的林雪君还没完全走进营盘中的空地。
在路过一棵参天大树时,林雪君不禁仰起头,看它如网般盘结在头顶的枝杈。可以想象,当冬去春来时,它的树冠撑开会是多么的壮美。
在几步外捡起一颗小石块,她走近巨树,恭恭敬敬地在敖包石碓上又添了一块。随即默默祈祷,渴望此行一切顺利。
阳光穿过茂盛的树木,斑驳投影在她的羊皮大德勒上,光影勾勒出她身体的边界,赋予人类本没有的圣洁之感。
营盘里所有族人的目光都绕过前面的邵宪举,望着林雪君做完一整套动作。有的老人在林雪君祈祷时也一并闭目祈祷,口中念念有词。
在这一刻,大家知道外来的兽医并非对他们一无所知。当陌生人理解你的文化,尊重你的习俗与信仰,他便不再是个纯粹的陌生人了。
她轮廓上的棱角变得柔和,身上的光影似乎也有了温度。
那哈塔族长朝阿依娜点点头,便朝走出针叶林的林雪君点点头,伸出右手,“赛白努(你好)。”
“赛白努。”林雪君握住老族长的右手,收手后又以鄂温克人的礼节形式,要以晚辈的身份行拱手礼。
那哈塔哎呦一声,拉住林雪君。见她如此谦逊讲礼貌,他心里对外来人的戒备少了大半,笑着请他们到他居住的撮罗子里取暖:
“您是我们请来的贵客,请进来喝碗奶茶吧。”
……
林雪君很想立即就去看看鹿,那哈塔却摇摇头,“同志,你们赶了一夜的路,你需要喘口气,喝点东西,取取暖。”
他很希望林雪君立即去看鹿,但她不是工具,是个有血有肉,会冷会饿会生病的人,他必须让他们的客人吃饱,才能坦然地接受她的帮助。
“请进来吧。”那哈塔再次邀请,表现出绝对的诚意。
林雪君望了望四周,终于还是从善如流,走进了点着篝火的撮罗子。
燃烧在中心的火堆很暖,木柴燃烧时散发的黑烟像倒涌的黑色小河向上流淌,顺撮罗子顶端的空隙汩汩飘走。热气却被留在尖锥型的小屋里,使同寒冬奋战的人们得以喘息。
揪着帽子和围巾冻结在一块的地方搓了几分钟,上面的冰溜子终于融化,林雪君松一口气,将帽子摘下来递给女主人。
脱掉毡靴,她盘膝再次靠近火堆,双手放在火焰侧面不停地搓。
慢慢的,冻僵的手脚终于回暖,她只觉这一瞬间与阿依娜和邵宪举进到大队长家里坐上大炕取暖时很像,便转头朝阿依娜轻轻笑了笑。
一锅奶茶见底,那哈塔族长又用熟肉煮的干菜汤和烤饼子招待客人。
大家吃过早饭,阿依娜回头想问林雪君是先休息还是先去看看驯鹿时,发现林雪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着撮罗子的木柱睡着了。
连续的奔波和过少的睡眠在她眼底沉淀出青灰色,眼周皮肤皴红一片,则是草原上凛冽寒风留下的痕迹。
那哈塔族长朝阿依娜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吵醒林雪君,让她睡一会儿吧。
小小的营盘上炊烟袅袅,林雪君几人抵达部落二十来分钟时,借住在新搭的撮罗子里的两名兽医也起了床。他们一边吃早饭一边跟阿木古楞聊起这些鹿生的病,阿木古楞诊断的能力还很弱,并不做评价,只默默将他们的话都记在本子上。
“因为鹿的状态很古怪,我刚开始以为是铅中毒。铅中毒的症状嘛,磨牙,头颈肌肉抽搐,绝食,盲目行走等,就跟正生病的两头驯鹿差不多,就平衡失调,痉挛之类的。”子佑人公社兽医站的中年女兽医哈斯捧着自己的本子,一边讲一边探头看阿木古楞记录的文字,“但是部落里的人都说驯鹿没有接触过铅,出生就没接触过,不可能是这个病。”
另一位中年男兽医樊贵民抬眼看看哈斯,对于跟阿木古楞这个孩子聊病鹿丝毫没有兴趣。
哈斯便继续道:
“有的驯鹿发烧,有的没有;
“有一头7月龄驯鹿发烧烧死了,死前已经不会吞咽了,还有癫痫症状。
“另外有两头8月龄驯鹿,出现奇怪的肢体动作,乱走乱转,食物放到它面前,它像看不见一样。
“还有一头眼睛看不见了,就站在那里乱扭动……”
待哈斯讲得差不多了,樊贵民才将茶碗放在脚边,问阿木古楞:“阿依娜说林同志出发前就对驯鹿的疾病有个预测?”
阿木古楞点点头,“寄生虫病,多头绦虫的幼虫造成的多头蚴病。”
哈斯听到阿木古楞的话,眼珠一转,便望向樊贵民。
樊贵民也与之回望,两个人只做眼神交流,都没有接阿木古楞的话。
“你们知道。”阿木古楞一下便看出猫腻,放下手里的本子,死死瞪住樊贵民。
两位兽医迟疑了一会儿,哈斯率先开口道:
“我们的诊断其实是一致的,都是‘转圈病’,就是你说的多头蚴病。这里生活的人不太接受像牛羊一样每年给驯鹿打针,他们认为驯鹿在森林里吃苔藓和中药,这是最对驯鹿好的生活方式。他们跟生产队的接触差不多就只有商品交易,对于我们的许多技术都存在很强的戒备。人民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都是心存恐惧的,也正常。”
她讲着讲着便有些跑题。
樊贵民打断她继续道:“如果是其他寄生虫病还有办法,多头蚴基本上就是绝症了。我们用了中药‘使君子’,配了药方给驯鹿喝,肚子里的虫子打出来一些,但对于‘转圈病’没啥效果了。”
“除非做开颅手术。”哈斯快速接话,眼睛余光扫见那哈塔部落的人都不在附近,才凑近阿木古楞又小声道:“但是我们都没做过这手术,万一驯鹿活着给它开颅,做手术做死了,我们就是刽子手,是影响民族团结的敌人。”
说罢,哈斯摇了摇头,“我和樊贵民都束手无策了,生产队里有人知道林雪君同志手段多,掌握许多书上写的新技巧,可能会我们不会的技术。所以派了邵宪举和阿依娜去呼色赫公社请林同志过来。”
阿木古楞坐了一会儿,才抬头望向两位兽医,“你们都诊断是多头蚴病,却没有告诉其他人,不想让林同志知道是这病。”
哈斯被面前少年直白地挑明了她和樊贵民的行为,有些尴尬地噤声,没好意思接话。
“你们怕林同志听说是治不了的病,不来。”阿木古楞又将目光转向樊贵民。
“……”樊贵民也尴尬地撇开视线,对此避而不谈。
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千里迢迢从300公里外的呼色赫公社赶到这里来做开颅手术吗?
连《人民公社兽医工作手册》上对于多头蚴的治法都没什么头绪,书上更多的是记录如何预防,对于治疗,只有一句话:施行透露圆锯术,取出脑包虫,但手术麻烦,没经验的人不易做好。
他们认识的兽医中,就没有一个做成功过的。
去年他遇到过一只患脑包虫的羊,尝试做了次开颅手术,脑袋才锯开,羊就死了。
现在所有生产队对于同少数民族互帮互助的工作都看得很重,他不敢想象自己拿着锯子锯人家珍若性命的驯鹿,把鹿头骨锯开的瞬间鹿死掉的那种场面——去年锯那头羊的时候,跟牧民说好了死马当活马医,羊死的时候,牧民还是悄悄抹了两把眼泪。
哈斯和樊贵民都不敢做这个手术,他们也不敢直接跟部落里的人说病鹿生的虽然不是传染病,但也是绝症,没得治了,会死。
在他们煎熬着的时候,有人提出了搬救兵找林雪君同志的办法。于是,他们默契地促成了‘请林雪君来’这件事。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阿木古楞“啪”一声合上本子,垂眸想了想,才轻声道:“林同志不是那种人,这里的鹿生病了,哪怕她知道很难治,也会来的。”
哈斯直望向阿木古楞,似乎是想从他的表情中判断出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
阿木古楞睁大眼睛与哈斯对望,眸子里清澈似有一汪湖,干干净净的能一眼望到湖底,淳朴,真诚,没有谎言,没有大话。
他是这样相信着的。
哈斯搓了搓手,想到对方在大风雪中的冰原上日夜兼程赶来救鹿,自己和樊贵民却——
一些与光荣不沾边的隐秘想法被戳穿,心里一阵不是滋味。
尴尬的气氛在三人间流转,阿木古楞站起身拍拍屁股,走向林雪君睡觉的撮罗子。
他搬了个把小椅子,静静坐在门口。在阿依娜过来询问他是否需要睡一觉时,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不困。
阿依娜便只喊人在他面前点燃了个小火堆供他取暖,又递了一壶热水供他喝。
阿木古楞取过这趟他们带来的所有器具和药品,将怕冻的东西揣回怀里,可能会用到的体温计、手术刀具等再次用冲泡的来苏水擦洗干净。
他知道林雪君睡醒后第一件事一定是去看鹿,他要在那之前,将她需要的所有一切都准备好。
呼呼声响彻丛林,落在松树上的雪扑簌簌飞落,或停在人们肩头,或飘进篝火化成一股潮湿的热雾。
这场小雪并非来自云层,它是风的杰作。
第234章 圆锯开颅术
舍温啊,请让苍老的自己代替驯鹿承接灾难吧……
病鹿都被萨满安排在一片远离营盘的空地处,3只大鹿和1只小鹿被圈在里面。清晨八九点的斜照阳光洒在它们身上,令它们诡异的行为完全暴露在人类眼中。
“不发烧,没有其他肠胃症状,基本上排除了脑炎等疾病。”樊贵民站在林雪君身侧,不时转头打量这位大名鼎鼎的小兽医。
她比电视上更清瘦,面容也更显稚嫩。但盯着病畜的眼神专注,与电视上直视镜头时无畏坦然的形象又逐渐重合。
“第一只鹿出现异常行为,距今已经快1个月了。这期间我们使用过能搜罗到的所有驱虫药,也给病鹿打过一些针剂。”女兽医哈斯将自己的诊断记录展示给林雪君看。
“我能听懂蒙语,但看不懂蒙文。哈斯同志可以念给我吗?”林雪君抽了抽鼻子,将围巾向下拉,鼻息喷出,瞬间化成一团白雾。
“啊,当然可以。”哈斯没想到林雪君看不懂蒙文,便一页一页将他们的诊断和尝试治疗的方案及效果念给她听。
林雪君皱眉倾听,时而抬头看看圈围中的病鹿。
待哈斯全部念完,她才抬头道:“多头蚴病。”
“是的,其他病症都排除了,只能是这个。”哈斯看看樊贵民,两人一起点了头。
站在圈围外的阿依娜“啊”一声低呼,不敢置信地挑高眉头,“林同志猜对了。”
站在林雪君身边的老萨满转头看了眼阿依娜,露出疑惑神情。
“我们在林同志生产队的时候,跟林同志讲了下症状,林同志就说是多头蚴病。不过我出发前两位兽医都说还在找病因,我还不知道是这个病。”阿依娜兴奋地睁大眼睛,既然林雪君兽医这么神奇地只听症状就能诊断出病因,是不是说她的医术胜过别人,哈斯兽医和樊贵民兽医说不好治的病,林同志能轻易治好呢?
老萨满听了也点点头,转首以希冀目光望林雪君。
哈斯和樊贵民听到阿依娜的话,都没有吭声,避过了‘在阿依娜出发前,他们到底知不知道病因’这一点,继续谈这病。
“你看呢?确认是多头蚴病?”樊贵民问。
“之前听症状推测是这样,我再看看。”林雪君深吸口气,顾不上思考其他,脑子里只在想诊断和医治的事。
现在光是打眼望一望,基本上与多头蚴病完全一致,但如果是这病,那麻烦就大了。
多头蚴病是由多头绦虫的幼虫寄生造成,多为狗、狼、狐狸等粪便传播。
初期发烧、脉搏加快、呼吸次数增多,容易让人误诊为肺病,因为呼吸异常很像是肺喘。而这时期的神经症状如前冲退后等,也常常被诊断为焦躁不安,导致误诊,耽误医治。
在一两个月后,寄生在病畜头部的幼虫发育变大,就从急性期进入慢性期了,持续地转圈等症状被保留,逐步加剧。
因为影响大脑,使病畜不能正常吃饭休息,多次发作后或引发其他恶疾而致死。
能治疗的药物吡喹酮和甲苯达唑要到70年代后才有,现在唯一的治疗方法只有开颅,将寄生的多头蚴取出。
开颅手术啊……在这个时代这个环境,在崇尚自然的鄂温克部落里,给他们珍爱的驯鹿做开颅手术……
林雪君思索间,垂着头的灰棕色大驯鹿被老萨满拽到面前。老萨满一松手,驯鹿便直线前行,撞到围栏后抵着围栏呆站着不动。
再看另一头有白围脖的灰色和棕色大鹿,它们要么呆立着,要么持续向左转圈。
令林雪君惊异的是生病的那只小驯鹿身体毛发是白色的,只有嘴筒子上有灰色毛发。它站在雪中不动时,被映衬得洁白如玉,有种清灵圣洁的美。可当它显现出失明的茫然,不停不停地转起圈儿来,那种美感就完全化成了诡异。
伸手抚摸了下白色小驯鹿的毛发,这些日子的病痛折磨令它毛发不再柔顺,皮毛下的骨骼支出尖锐的棱角,这头精灵般的小动物正渐渐走向死亡。
摘下手套快速给小驯鹿做触诊,左角根内侧斜下方有压痛点,小驯鹿的反应很明显。手指轻轻施力,触压头骨比其他部位软——已经出现骨质软化区了,基本上可以确定就是多头蚴病。
她转头看一眼哈斯和樊贵民,这些症状已经很明确了,应该早就确诊的。虽然多头蚴病在鹿群中发病的采样和记录很少,但同是偶蹄类动物,也是易感动物,应该不难判断的。
将手插回手套暖过之后,她又去为其他三头驯鹿触诊,基本上都出现骨质软化症状了。
戴回手套去做其他检查时,林雪君才忽然明白过来,哈斯和樊贵民都不敢在寒冬森林里给驯鹿做圆锯开颅术,更不愿意做那个给驯鹿宣判死刑的人,他们都在等她。
垂头扶了扶帽子,她转头深深扫过哈斯和樊贵民两位兽医,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转身继续给四头患鹿做检查。
十几分钟后,她回头询问老萨满:
“秋天的时候这四头驯鹿都出现过发烧症状吗?”
一直在部落里承担医生职责的老人转头与一直负责照顾驯鹿的四位族内妇女沟通几句,才回头对林雪君答道:
“都有。”
林雪君点点头,又询问了驯鹿发烧的大体日期,这才跟老萨满要了一个可以给驯鹿做标记的染了树汁的布巾。
拿着布巾,她在走直线的驯鹿屁股上标记上数字1,左转圈的两大一小屁股上则标记了2.
接着又戴着手套握着铅笔,笨拙地在本子上记录:
【1号患病驯鹿寄生于大脑正前部,头下垂,走直线。
2号患病驯鹿左转圈,虫寄生大脑半球表面,左侧。】
“没有诡异行为的驯鹿,还有哪些在秋天发过烧?”收起本子,林雪君转头又问。
四位照顾驯鹿的妇女一边回想一边互相沟通时,阿依娜机敏地明白过来林雪君的意思,她惊惧地瞠目,紧张地追问:
“林同志,你是说还有其他驯鹿也生了这个病?”
“这是寄生虫病,驯鹿可能接触过含有寄生虫的狼、狐狸或狗等动物的粪便。你们的驯鹿都是一群一起放的,虽然寄生虫病不是接触后百分百患病,但一旦有发病的,同群的其他无症状驯鹿也得仔细检查一遍才行。”林雪君走到临时棚圈门口,一边跟着四位妇女往‘健康’驯鹿所在区域走,一边回头对阿依娜和老组长道:
“所有患鹿的排泄物都必须做无害化处理。”
接着对兽医樊贵民道:“樊兽医,麻烦你将无害化处理的方法教给族长和族里的青年,带队把患鹿的排泄物……还有部落里的狗的排泄物都做一下无害化处理。”
不等樊贵民应声,林雪君又对兽医哈斯道:
“哈斯同志,我们需要熬驱虫药汤万应散给所有未发病的驯鹿和部落里的狗做驱虫。
“你在部落里呆得久,麻烦你组织一下烧水、煎药等工作。”
“这——我没熬过万应散啊。”哈斯从来没听过这种驱虫药。
“槟榔、大黄、皂角、木香——”为防大家对这剂药的叫法不同,她将药方重复了一遍。
哈斯摇了摇头,她的确没听过这个汤剂,而且——
“这药汤里好几剂药材咱们这都没有啊。”
“我带了。那这样吧,阿木古楞会配这个药,让他带着你们熬药吧。”林雪君说罢朝阿木古楞点了点头,随即便随老萨满和四名驯鹿饲养员大步离开了。
留在原地的几人大眼对小眼了一会儿,樊贵民见老族长正望着自己,终于还是听了林雪君的差遣,对老族长道:“您点几位族内的年轻人做这件事吧。”
老族长带走樊贵民及一名兽医卫生员后,哈斯转头看向阿木古楞。
“走吧,我们的药材都放在刚才的撮罗子里了。”阿木古楞转头便迈步往营地走。
阿依娜走在哈斯身边,大步追上阿木古楞后主动道:“我帮你们煮药。”
“嗯。”阿木古楞点点头。
“林同志不仅提前判断出我们的驯鹿生了什么病,还把珍贵的药材都带来了。”阿依娜回想起这一切,忍不住再一次感慨。
幸亏林同志的准备充分,不然现在就算诊断出病因了,大家也是束手无策。
“很可靠啊。”哈斯也不由得啧了一声,只这一个多小时的相处,她已隐隐理解了为什么林雪君小小年纪就成为抗灾模范。
“一向如此。”阿木古楞步速忽然慢下来,转头瞧着哈斯意有所指地道。
他还在为这些人算计林雪君而感到不满。
哈斯尴尬地用手套戳了戳鼻子,接下来她虽积极学习万应散的配置和熬煮方法,陪着忙前忙后,却再不肯在阿木古楞面前说话了。
她自知同樊贵民的行为实在不够磊落敞亮,心虚之下听阿木古楞讲话总觉得是在戳她脊梁骨,噎得慌,心里难受得紧。
还是少说话,多干活吧!
……
部落营盘的另一边,四名饲养员找出同样在秋天发过烧的3头驯鹿。
林雪君一头一头地仔细触诊,手指冻得发白,仍在驯鹿结了雪霜的皮毛上仔细触摸。
老萨满站了一会儿,便转头对跟在身边穿狍皮袄子的青年小声道:
“回去多煮些热水,一会儿给林同志泡手用。”
“嗯。”狍皮青年转身小跑离开,在靠近营盘时听到林雪君对老萨满说的话:
“……它左颊有个鹅卵大的肿物,你摸……应该也是个多头蚴包囊。这头也要动手术——”
狍皮青年脚下一个踉跄,一颗小石子被踢飞,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滚痕。
被阿木古楞控制在身边的小小狼抬头瞧一眼,趁人不注意跑过去叼起小石子,伏在地上前爪抱住咬舔了几口,觉得无趣,才将石子丢在原地,百无聊赖地溜达回阿木古楞身边。它发了会儿呆,又转头去咬趴着睡觉的糖豆的尾巴。
狍皮青年只看了小小狼一眼,便拐去请自己阿妈煮热水。
“怎么样?”老阿妈将收拢在筐里的雪倒入铁锅,转头关切地问询。
“又一头……”狍皮青年抱着胸,守在锅边,担忧地不时朝林雪君等人所在的方向张望。
老阿妈佝偻着背,听到儿子的话长叹一声,布满褶皱的面孔仿佛又苍老了几岁。
她闭上眼,对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悄声祈祷。
她已经老了,熬不过几次四季轮转了。可是驯鹿们还健壮,它们还能孕育新生命,可以源源不断地产奶养育她的族人。
舍温啊,请让苍老的自己代替驯鹿承接灾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