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1月22日

草原牧医 by 轻侯(241 – 248)

卷十二 冬牧场 与白灾战斗到底

第241章 呼色赫第一个大学生

“雄鹰总要飞的,去闯吧。”

在这片大草原上,就要出一位大学生了!首都的大学生!

无论对于呼色赫公社来说,还是对于呼盟来说,都是重要的荣耀。

盟教育部门的领导甚至备了许多笔纸等礼物邮寄给塔米尔,庆祝他这位草原的孩子,要去首都读书。

仿佛一条挣脱泥淖,即将腾空的龙,忽然得到了所有人的注视。

那份荣耀兴奋着第七生产大队的每一个人,恰当地冲淡了离愁。

穆俊卿等人羡慕得说不出话来,恨不能立即放掉自己手里所有的活儿,去草原上放牧——当然,重要的还是放牛时顺便学俄语!

他们也想学俄语!现在学还来得及吗?

这一次,穆俊卿再次拿出了自己的呢子大衣,塔米尔却拒绝了。

“就穿着羊皮大德勒吧,新做的,也挺体面。回头等我赚工资了,给你买首都最实兴的衣服。”塔米尔拍拍穆俊卿的呢子大衣,知道对方很稀罕这一件,现在却愿意给他……

展臂抱了抱穆俊卿,两个人对望一眼,似乎都想向对方交代一句什么,却又都没讲话。

林雪君早上回的驻地,跟她一起回来的学徒们已经被安置在木匠房等处。姜兽医暂住在大队长家,打个地铺对付着睡觉,想跟着林雪君上几天课再回场部兽医站。

林雪君将这趟带回来的东西放回屋里,喝了几口热乎水,就出门往塔米尔家奔了。

胡其图阿爸正在院子里劈柴,他不善言辞,儿子要离家了,坐在屋里看着只是徒增伤悲,不如到院子里猛挥斧子发泄情绪。

瞧见林雪君后他点头示意下便又捞过一棵木墩子,用力将之劈成两半。

林雪君抿了抿唇,推门便见一屋子年轻人或站或坐在屋里跟塔米尔说话,乐玛阿妈坐在炕上笑呵呵地望着,目光随着塔米尔,一瞬不舍得挪开。

林雪君拉住乐玛阿妈递过来的手,被她拽得坐上炕,一起看屋子里大家聊天的热闹,目光也时不时追随着塔米尔。

青年的头发长了,扎成小辫子,他与托娅说笑两句,回头望向林雪君。

脸上笑容转淡,他嘴唇拉成一条直线,沉默了几秒又快速勾起嘴角,尽量让自己高兴起来。

“帮我理下头发吧。”他错过了场部来的理发匠人,如果现在不理一理,就只能扎着满头发辫去首都了。

去年剪羊毛节时他没让林雪君为他剪头发,现在就交给她吧。

“好。”林雪君点点头,又回知青瓦屋取了刀和剪子。

“小梅才做过开颅手术的刀,要给你理头发啦。”衣秀玉坐在小板凳上,笑呵呵地说笑。

塔米尔点点头,被林雪君手指按住:“别动。”

长发一绺一绺地落在肩头围布上,塔米尔感觉到她的手指时不时按压上头皮。托娅举着的小镜子里,林雪君垂眸专注地梳理他的头发,剪刀利落地咔嚓咔嚓。

就像她给牛做手术一样果敢潇洒,以后再想见她这样潇洒的一面会有多么不容易!

林雪君将他头发全剪成差不多长短,这才开始给他剪层次,当年在小红薯上学到的理发术,到底还是用上了。

抬头从托娅手中的小镜子里打量自己剪得如何,目光不期然在镜中与他相遇。

初见至今已过两年,塔米尔学俄语、读各种作品,不知不觉间多了些惯常深思般的沉静之色。

岁月不止让孩子们迅速成长,也改变了他们这些半大小子。

她对着镜中他的眼睛笑了笑,埋头继续专注削削剪剪。

长发变短,塔米尔气质中的异域神秘也渐渐褪去。偏分的碎短发利落潇洒,仍很帅气,但与在草原上纵马驰骋的他已大不相同。

“好看呐,这样一下子就能融入到首都大学生之中了嘛。”托娅举着镜子,对着塔米尔反复打量,笑着点头。

塔米尔捏着镜子看了一会儿,朝着夸赞的朋友们笑起来,笑意却似乎并未漫进眼睛。

晚宴时司务长拿出了最好的一扇羊排,牛肉丸子、牛肉渣渣等好吃的都要上桌。

他们生产队的孩子要去首都上大学了,得让他记着家里的饭菜最好吃才行嘛。

“要多给我们写信啊,多跟我们说说在首都上学是什么样的。”

“是啊,不知道大学啥样,在那边读书肯定老好了吧。”

“真好啊,还能跟教授一起工作,一边读书一边赚钱。”

“听说首都冬天比咱们这暖和多了,那多好,出去不冻脚。”

年轻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围着塔米尔喋喋不休,眼中口中尽是艳羡。

林雪君盘腿坐回炕上,再次拉住乐玛阿妈的手。

托娅相中了塔米尔的马鞭,现在他去念书反正也用不上了,便提议花钱跟他买。

有人开了口,其他年轻人也纷纷吵着要塔米尔将自己放牧的好东西转让,他的投石器,他的弓……大家原来早就相中他的各种东西了。

塔米尔只得被簇拥着出了屋,去仓房给大家取东西。

他要走了,好多年不回来——忽然之间,所有人都有了强烈的真实感。

林雪君没有跟着大家出去,她坐在乐玛阿妈身边,不声不响地陪着。

乐玛知道这孩子担心自己,便反手拍了拍林雪君的手背。

“我心里不舍得他走,可我也知道,这样对他最好。是小梅帮他抓到了这个机会,我们全家都该谢谢你。小梅做了一件太好的事,让我们家的毡包里,飞出去一只雄鹰——”乐玛阿妈一边流泪一边絮语。

她在努力压住自己的情绪,理性地拥抱林雪君。

在离别的悲伤之中,乐玛阿妈还在顾虑林雪君的情绪,反过来安慰和感谢林雪君——向林雪君表明自己是懂事理的,不让人替她担心。

林雪君展臂抱紧乐玛阿妈,“塔米尔在首都,经常去看望我爷爷。以后我也常来陪乐玛阿妈。”

“哈哈,好。”乐玛破涕为笑,“你们都是好孩子。”

怕塔米尔在首都读书时兜里没钱会缺少底气,林雪君趁乐玛阿妈不注意,悄悄在他的大包袱里塞了30块钱。

希望这位离家的学子,大学时光能更自在也更松弛一些。

一顿送别宴,第二天塔米尔天不亮就要出发去场部转马车到海拉尔赶火车了。

往常大队长从不让年轻人们沾酒,今年难得破了例。

林雪君从自己的小柜子里取出在呼市买的伏特加,她一直没舍得开瓶,如今摆出来准备今晚将之全消灭掉。

好酒送好友。

塔米尔坐在父母身边,敬了父母又敬大队长等长辈,转头还要与朋友们碰杯。

一口又一口,眼中醉意渐浓,笑容慢慢完全从他面上逃走了。

刚得知要去首都念大学的兴奋与喜悦,随着日期渐近,已完全被离愁取代。

倒计时的团聚时光,令这个风雪中磨砺出来的小伙子变得善感。他与父母久久地拥抱,与朋友们搂着肩膀畅想将来再团聚时要做的事,在走到林雪君身边时,他终于借着醉意和送别宴中热烈的气氛拥抱到她。

青年紧咬着牙关,眉头耸紧了才忍住情绪。仅存的理性与醉意抗争,他努力不让自己太过丢脸。

当用力将她往怀里压的手掌抬起时,他好像已经耗尽了体力。双掌抓住她肩膀,虚脱般将她推离自己的怀抱……他总不能一直这样抱着她。

“……”他张了张嘴,可看到林雪君的脸,对上她清凌凌的眼睛,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不知是在哪个时刻,也许是读的书越来越多以后,也许是眼中她的形象越站越高开始,他爽朗宣泄的情绪忽然生出怯意。

醉吧,还是再醉一点吧。

又一杯,又一杯。

年轻人们忽然开始齐声高歌,善感的女性流泪,醉酒的男人们高声说一些语意不明的话。

宴席渐醉,人们一个又一个地道别,直至散场。

热腾腾的年轻人们涌入雪夜,簇拥着还不愿分开。

他们从大食堂聊到驻地中心的碎石路,又一路送塔米尔回家。

在塔米尔家门口,终于到了那个时刻。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穆俊卿再次上前拥抱塔米尔,之后是昭那木日……大家依次上前叮嘱他要照顾好自己,大雪中不能去火车站送他,他要自己去走剩下的路了。

林雪君也在人群中,道好别,准备走时,塔米尔却忽然拉住了她。

其他朋友们回头看了看他们俩,皆默契地先行离开了。

林雪君随着塔米尔走向驻地后的松林,两个人在小雪中并行,穿过笔直的林间小径,将雪踩得嘎吱嘎吱响。

塔米尔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林雪君便也沉默着与他并肩。

天乌蒙蒙的,没有月。

塔米尔绕过松林,又转道带着她往知青小院送。

林雪君转头看他,等着他开口。

青年人背着光,林雪君看不清他的表情。

在知青小院外的岔路口,他忽然立住。雪被风吹得乱窜,塔米尔的影子被知青小院散出的灯光拉长,投在她身上,充满了侵略性。

好半晌,他的声音才穿过密密匝匝的风,送入她耳中。

“是你教我俄语,如果你说‘塔米尔,留下吧’,我就留下。”塔米尔挺得笔直的肩垮了下,声音也变得低沉。

林雪君微微眯起眼,仰头想把他看清,但他背着光,面孔模糊,表情难辨。她只得对着面前的剪影,尽量轻快地道:

“雄鹰总要飞的,去闯吧。”

“……”塔米尔没有再说话,他直对着她,或许在仔细地打量她,记忆她。

在他转身时,林雪君看到了闪烁的荧光,那抹晶莹受重力牵拽,打弧线飞落,点在地面,变成两团暗色的洇痕。

原来是两滴泪水。

塔米尔走了。

在第二天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

第242章 白灾

“白灾来了,今冬草原上得损失多少牛羊啊。”

塔米尔的火车穿过雪原,穿过积雪的白色村庄和城市,终于抵达首都。

杜川生教授和丁大同助教一起来接他,杜教授表现得格外激动,一拉住塔米尔的手便问:“信呢?”

“……”原来不是来接他的。

塔米尔伸手入兜,掏出林雪君补给杜教授的信件。

杜教授急不可待地一上车就读起信。塔米尔撑着腮望着车窗外,没有了第一次来时的兴奋与好奇,他沉静得过分。

丁大同本以为回学校的车上会很热闹,因为塔米尔实在是个很开朗的人,万没想到会是这样静悄悄的行程。

杜教授对车上的气氛丝毫未察觉,关于虫害的防治,这一直是他在研究的大项,近几年研究已经越来越滞涩。

建工厂、炼钢等发展建设已耗费太多人力物力,这一块不发展起来,国家其他产业也必然受限,所以其他行业都要扎紧裤腰带去为建设打基础。农业、牧业这些支柱产业虽然已经得到了全国大量的支持,但也要尽量去创造效率高、收效快、成本低的产品和方法。

杜川生想在全新的赛道上深入做研究,条件太不足了。对于当下的匮乏状况,能拿到国外研究好的种植方法、杀虫保株技术,建厂大批量生产国外已研究出的农药,已经是成本最低、效率最高的办法。

也是国家唯一有条件大批量推进执行的办法。

大环境如此,杜川生没有怨言,绝对支持,但他想要改善的想法也绝不会放弃。

是以这些年针对种植业、牧业生态流程的研究,从来没停过。

哪怕处处受困,无论是在生物学知识层面还是资金等方面都得不到足够的帮助和支持,他也仍缓慢地坚持着。

林雪君能主动开始这样的思考,实在是太好了。

才十几岁的年纪,已经开始考虑他深钻多年才挖掘到的课题,也够厉害的。

她好像总是能想到关键点上。

这些天的等待折磨得杜川生食不下咽,他撕开信封后立即便埋头阅读起信件内容:

【土壤下发生的事人类很难看到,所以这个问题也难倒我了。

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没有任何思绪,这个疑惑一直卡着没有进展,直到初冬大娘大姐们开始腌酸菜,我忽然得到了启示。】

“咦?”杜川生惊异地啧一声,能从腌酸菜这件事上得到什么启示?

车上两个人听到他无意识地出声,立即转头望过来。见杜教授嘶嘶有声,读得极为投入,忍不住对林雪君信中的内容也好奇了起来。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细菌对我们来说是有益菌,兽医用药上有这样的好菌,腌酸菜过程中产生的厌氧菌也是这样的好菌,人类吃的时候对身体还好呢。

读旧书时,我还看到了古人对于冬虫夏草的描述。是一种菌类寄生虫子产生的好药材。

以及,许多导致动物生病的病菌都是‘土壤常在菌’,其实就是在动物身体状况不好的时候,恰巧接触了这些广泛存在于大自然的细菌,使平时会被身体杀死的细菌在体内大量繁殖,才致病的。

土地之下,虫子、细菌远比小动物要多。

我去思考‘是什么动物在潮湿的土壤下吃掉了蝗虫卵’,不如去想:‘是否是某种细菌寄生了蝗虫幼虫呢?’比如冬虫夏草那种可以寄生虫子的菌。

像寄生在树上的木耳,从土地里冒出的蘑菇……

潮湿的土地远比干旱的土地更适合菌类生存,所以,有大量菌类生存的土地不容易爬出大量蝗虫,是不是很符合逻辑呢?

所以,老师,我们是否可以在研究的时候,先大胆假设,再去求证?

那么我要假设:

有某种潮湿土壤中大量存在的菌类,‘吃’掉了蝗虫卵,控制了春天爬出土地的蝗蝻的数量。】

“!!!”杜川生啊一声低呼,如果顺着林雪君的思路去研究,如果真的有‘会寄生蝗虫卵、蝗虫幼虫’的菌,发现它、研究它、批量生产它,那不就可以代替化学农药了吗?

不用再用过大的代价去跟国外买技术、买制造农药的机械!

使用只对虫子有害,说不定还对人类有益的菌类生物药剂,是不是就可以代替副作用极大的化学药剂了?!!!

天呐!

天呐!!!

甚至,国外可能还要用大量其他科技和物资来跟他们学习和购买!

杜川生一把捂住嘴,激动地几乎手舞足蹈,当即便要起身踱步以宣泄情绪、平复自身。哪知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正坐在车上,身体才往起站,头就撞到了车顶。

“砰”的一声,吓得塔米尔和丁大同忙伸手来扶他,“咋啦,教授?”

半个小时后,杜川生带着丁大同和塔米尔穿过校园,不时伸手揉一揉肿起来的头顶。

他情绪难得地高昂,路上遇到学生与他打招呼,居然格外热情地笑着回应,惹得许多人驻足侧目:杜教授又咋啦?

不过瞧见他手里捏着的信纸,大家似有所悟。

嗯,又是信!

这一次,杜教授远比之前任何时候还都更情绪饱满,他抖着手里的信,难耐激动地对塔米尔和丁大同道:

“林同志真的太聪明了,她仿佛拥有一双洞察科学的眼睛,逻辑、思维、智慧都常令我惊叹。

“太妙了!太妙了!一直停滞的研究这下可就找到突破口了,咱们带着生物学的老教授开几次会,把研究方法和方向都敲定了,咱们就去南方找个实验室,开始寻找神奇的‘噬虫菌类’!”

林雪君虽然没有在信中直接指出‘绿僵菌’——毕竟即便国外在1879年就在死亡的金龟子身上发现了绿僵菌,但针对它的使用和更明晰的研究推进是很慢的。对于这种菌类生物药剂,国内更是到了林雪君穿越前才慢慢使用起来。

她现在直接将之道出未免太逆天——但能给出这个足够明确的方向,对于杜川生等研究者来说,也避开了无数耗费大量时间、精力和资源的误区。

“如果真的发现了,就命名为‘川生菌’‘凤池菌’。”丁大同笑着哄杜教授开心。

“用我的名字命名?哈哈哈,不,还是叫‘小梅菌’。”杜川生捏着信纸,果然开心起来。

塔米尔很替杜教授高兴,却还是有点笑不出来。

“离开亲朋,不舍得?”丁大同又转头照顾其塔米尔的心情。

“是啊。”塔米尔点点头。

“之前还很羡慕你能经常跟林雪君同志一起劳动,冬天在冬驻地更是能跟她学习各种知识。现在把你拉到我们身边,倒是跟我们一样离林同志远了。”丁大同叹口气。

“……”塔米尔抿着唇,他失去的何止是不能跟小梅一起工作的机会而已呢。

“哎,人生很长的,像我们这些老一辈人,小时候哪想过忽然要去大洋彼岸读书。在大洋彼岸的时候又哪想着会回到首都工作?当年我离家的时候,一起学习的朋友觉得这辈子也见不到我了,十年后我们还一起工作过一段时间呢。”

杜川生兴趣仍旧高昂,他望着塔米尔,认真道:

“你怎么知道小梅会在草原呆一辈子?爱草原,就一定要留在那里吗?也许来首都能为草原做更多事,所以她也过来了呢?现在遗憾这一冬的分别,说不定反而抓住了以后一直同她一起劳动的机会呢。”

拐上楼梯,他忽然转头对着站在下一阶的塔米尔道:

“也搞不好我要带着你去草原实地考察,忽然就回去了呢。

“年轻人不要为一时的分别和得失伤心,人生啊,有时候是个圈儿。”

说罢,杜教授一步跨两个台阶,大步流星登上阶梯,拐进自己办公室,找到林雪君上一封信,将两封信合并后,又站在办公桌边读了一遍。

困境忽遇新方向、新希望,他忍不住再次昂首大笑。

杜教授想怒就怒,想笑就笑,想不搭理人就不搭理人,鬓边虽已有白发,却全为研究和知识而生,不受半点世俗侵扰,眼底眉上竟还有几分孩童般的率真气。

丁大同走进办公室,看着杜教授大笑的样子,忍不住叹气。这就是为什么即便自己常常挨训,也还是无法对杜教授生出怨愤。

这个人实在是说不清道不明地讨人喜欢。

塔米尔与丁大同靠在一起,脑中仍在想着杜教授刚说过的话。

蒙在他头顶一直散不掉的阴云,好像也渐渐稀疏了。

……

……

回到驻地后,林雪君瘫在大炕上门都不想出了。

一连好几天她懒怠地蜷在屋里,屁股烙饼一样贴在炕上,烫了就蹲一会儿,蹲累了就躺一会儿。

如此3天,她将在使鹿鄂温克部落里记载的关于开颅手术和多头蚴病的内容全都整理成论文,修改后誊抄多份,分别邮寄给了首都的科学报、呼市的劳动报以及北方各地区的牧业报。

在林雪君的信件由包小丽等人坐马车送去场部时,一场连下一周多的大雪几乎将北边所有生产队之间的路都封住了。

一连多日畜群无法出棚放牧,除了巴雅尔还能带着它的大动物们去后山溜达溜达外,其他动物都要在棚里吃驻地里的储草。

幸而夏天和秋天两割的草量比去年更多,够吃很长一段时间,不然全生产队的人都要焦虑上火。

大雪一下起来,林雪君就算想出门也出不去了。

每天门口的雪刚扫去,就从天上又泼下来更多。往常雪花都是一片一片的小结晶,如今的雪花都像鹅毛一样,一团一簇地遮天蔽日,四野可见度一两米,就算只是在知青小院里干活,但凡步子跨得大一点都容易因为没看到前面的狼或狗而踩到它们的脚。

冬天飞回来的小鬼鸮整夜整夜在屋檐下鬼叫,大雪封住了天地,吃草的动物找不到草,吃肉的动物也找不到肉了。

谁都饿。

林雪君没办法,只能每天从自己的冬储肉里切一些来喂鬼鸮。

白雪纷飞的日子里,小鬼鸮忽然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

往常沃勒围着驻地巡逻,总能捉到野鸡、野兔、旱獭之类的食物,不怎么需要林雪君费心喂。

如今遇到白灾天气,兔子松鼠都被封在窝里,沃勒也常常‘空军’。

林雪君庆幸自己冬储的肉够多,之前多杀的一头猪很扛吃。

大队长和庄珠扎布老人却犯起愁,去年老人预测了旱灾,今年无奈地望天:

“白灾来了,今冬草原上得损失多少牛羊啊。”

第243章 沃勒的呼唤

三个人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这小型‘雪崩’。

赶在大风雪前,林雪君投稿的文章平安抵达首都。

报社内外快速审读了文章,并进行了刊登。因为多头蚴病更常出现于中原、南方等以圈养牲畜为主的牧区,《科学探索报》的社长专门打电话到几个有联系的省报社,并向其他省的牧区报邮寄了登载有林雪君关于多头蚴病阐述文章的该份报纸。

各个有牧业存在的省报社转载林雪君文章的同一时段,国家兽医局的中坚力量核心代表人物周志同志,也读到了《关于多头蚴病开颅手术等治疗方法的研究与记录》。

周志读过文章后,喊来办公室里另外两名小同志下达了几个小任务。第二天下午,她办公桌上便多了几沓文件、报刊及书籍——林雪君这两年来发表的所有文章,各报刊杂志刊登的关于林雪君的所有新闻,以林雪君救治野马为主题的连环画,还有她参与主编的《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等。

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周志通读了这些文件、报刊和书籍,对林雪君的事迹,和她的能力有了个笼统但相对立体的了解。

除了救治生产队里的牲畜外,她每年冬天还会在生产地里开班教学,培养更多赤脚兽医;

撰写畜病防疫及治疗的专业文章,通过报纸刊登的方式将兽医相关知识传递向一线牧区的基层牧民;

她撰写草原抗旱、抗虫灾的专业文章,将他们在呼盟积累的经验和掌握的有益知识,传递向所有受灾地区;

她编纂中药书籍,受益群体辐射向全国……

开颅手术……将子弹头改造成开颅用圆锯,缩小创口的前提条件,是能非常精确地把握到多头蚴包囊在病畜头颅的具体位置。

这需要掌握非常多的前置知识,她学习到了,研究到了,也通过经验总结到了,并没有藏私,几乎一天没耽搁地将自己实践证明可行的技术,写成文字,进行投稿。

林雪君同志极度渴望将自己的知识落实,并教会全国有需要的人。

周志手指敲着桌面,对自己偶然注意到的这位拥有强大力量和助人助国渴望的小同志,忽然充满了兴趣。

……

……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雪太大的话,明年春天什么样且不说,今年冬天大家可怎么过啊。

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的冬牧场在松林边的挡风窝里,还算好的。

有那冬牧场就在平坦的大草原上,一棵能挡风挡雪的树都没有。牧场里都是迁徙过来的毡包,没有土坯房、没有大火炕、没有满山的柴给你捡、也没有满山的树可以砍来应急。冬牧场上储存的草都露天堆着,数量有限。牛羊全在露天的棚里,单靠一身毛和群聚挨挤着取暖。

他们可咋扛这白灾啊?

“白灾一来,草原上的人和畜群难,其他动物也难。”大队长愁得扶额。

“狼群一旦饿狠了,就得往咱们这边跑。冬牧场里这么大的畜群,不知要成为多少野兽的目标。”

庄珠扎布老人干嘬着老烟袋,开口道:

“把驻地里的狗都送到几个棚圈里去吧,以后不能只留饲养员一人守夜了,太危险。每天晚上多派几个青壮,背着猎枪一起守着吧。跟陈木匠他们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把棚圈加固一下。

“小梅那院子里动物也多,她那院子也太矮了,院子又靠着后山,野兽要是从后山过来,居高临下往她院子里蹦,那就完了。那一院子的牛羊鸡鸭呢,小梅和衣秀玉那小同志到底是俩姑娘,我有点不放心。

“要不就让阿木古楞过去跟他们住,他年纪轻,不落口舌,又能顶事儿。”

“我跟小梅商量一下再说吧,她自己会用枪,也挺厉害的。不过再怎么样也不能让她置身在危险中,这一生产队的牛羊马啥的,都得靠她看顾呢。”大队长抹一把额头,“实在不行就让昭那木日把毡包扎到知青小院边上去。”

在大队长和庄珠扎布老人担心林雪君的安全时,林雪君屋内火炕火墙烧得暖暖的,从窗口跳进侧卧躲风雪的老母鸡照旧在下蛋。

炉灶上烧着锅茶,从那哈塔部落背回来的冰坨鹿奶还没喝完,等锅里的水烧开,到屋外冰桶里取一块鹿奶丢进茶锅,暖烘烘的室内便有了奶香。

为了节省燃料,林雪君将阿木古楞拽到瓦屋里取暖,多个人屋里也更暖。

衣秀玉蹲在门口炮制药材,林雪君坐在炕桌这边趁记忆中的知识还没忘记,一一记录在自己的本子里。反正本子很多,各报社出版社送过来的信纸和本子多到够全生产队的孩子写一年作业。

阿木古楞坐在炕桌另一边盘腿画画,《图鉴》2的任务画完后他又自由了,想画鸟就画鸟,想画昆虫就画昆虫。

这次他没用林雪君帮忙,自己就给新画拟了题:画益鸟。

根据杜川生教授写给林雪君的信中对益鸟的描述,加上他自己的记忆,他画出了各种益鸟的样子,包括翅膀、喙、爪子等特征。在画的边上,他还会一笔一划用自己一直努力练习的汉字在边上做该鸟习性和筑巢方法的标注。

房间内刷刷响的都是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交错着衣秀玉指尖滑落中草药的窸窣,与火焰呼呼燃烧的自然响动。

宁静的暖室外,忽然发出一阵砰砰响动,伴随一声犬类惨嚎。

林雪君吓得啊一声从炕上跳起来,趿拉上室内棉鞋便往外跑。

衣秀玉在门口,最先裹上棉袄拉开门,可先迈出屋的却是拉住林雪君、后来居上的阿木古楞。

少年戒备地迈进院子,林雪君和衣秀玉的脑袋分别从他左肩和右肩后探出来,一起往院里看。

惨嚎的是在院子里玩雪的小小狼,屋顶积了好几天的雪被风吹落,一块一块地往下掉,砸到了没来得及跑回狼窝的小小狼。

房顶的雪噼里啪啦往下掉,三个人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这小型‘雪崩’。

牛棚被雪块砸得噼啪作响,院子里半个小时前阿木古楞蹚出来的路再次被掩埋,扬雪遮蔽了所有人视线,院子外的屋舍、树影全消失了。

知青小院仿佛处于一个空白空间,成为一座仅剩三人的孤岛。

直到屋顶的雪落尽了,阿木古楞才走进院子,用扫帚扫落牛棚上的积雪,扶正被砸歪的木板。

三人一起在院子里重新蹚出几条路,院外的白茫茫中忽然浮现一团又一团模糊而诡异的黑影。

林雪君拄着铁锹盯着那一团团黑影靠近,渐渐辨认出了驼鹿、牛、羊、狍子和马的形状。

巴雅尔最先冲出迷雾,朝着她哞了一声。

看样子山上也刨不到什么吃的,巴雅尔带着队伍回家找饭吃了。

戴着大手套的右手扶落巴雅尔头上背上的雪霜,接着是拱开驼鹿弟弟凑到林雪君面前的小红马。

明明那么大一匹骏马了,却还是喜欢拱着她让她摸。

林雪君仰头挠它的下巴,它便仰着脑袋享受。后面驼鹿弟弟和羊嫌它碍事,它便挪开屁股让开路,脑袋却还是伸着,要林雪君继续挠摸。

一旦林雪君的手停了,它便低头拱她以示催促。

不养马之前,林雪君从不知道这种看起来英俊飘逸、沉静骄傲的动物,居然也能这么会撒娇捣蛋。

每次小红马捣蛋,巴雅尔都是纵容的。无论小红马怎么闹,巴雅尔都能恬静地默默舔它马脸。

只有苏木能治得了它,每次苏木走过来一转向,拿屁股对准小红马,小红马就颠颠跑了——它怕苏木尥蹶子踢它。

在小红马跑回院子前,林雪君一巴掌在它屁股上拍了下。这才转头抱住苏木的脖子,用力拿脸去蹭——用自己的热脸贴苏木凉冰冰的大马脸。

大黑马现在也习惯了林雪君的亲热,被她带进巴雅尔和人类的社群,它不仅习惯了人类毫无边界感的爱抚和拥抱,也渐渐学会了用人类理解得了的方式与他们相处。

在林雪君用脸贴它时,它非常给面子地没有跺足撇头,而是像小红马一样转头去叼林雪君的头发。果然逗得林雪君又躲又笑,屡试不爽。

待林雪君终于松了手,大黑马这才高昂着脑袋跨步走进院子——哼,小小人类,被聪明的黑骏马拿捏得死死的。

大雪一天一天地下,人们倒是不缺水喝,就是有点过于多了,家里柴禾牛粪囤得多的,简直能把澡洗够。

狍子本来是八九月□□,胚胎延迟着床四到五个月以便确保小狍子能在温暖的6月出生。但跟着巴雅尔在后山游牧的一只耳吃得饱住得暖,居然在11月底就产仔了。

看样子在7月开始发情起,一只耳就立即谈上恋爱、开始妊娠了,跟大自然中的纯野生狍子的孕育与出生节奏完全不同。

不止如此,一般狍子妈妈在野外生双胎的话,会在相距十几米的两个地点分别产仔和哺乳。一只耳却将两只全生在了知青小院,一个在穆俊卿帮忙扩建的半包围结构的挡风牛棚里,一个在瓦屋后囤干草的屋檐下。

林雪君怕小狍子冻到,干脆全给接进了侧卧——跟鸡鸭鹅们一块儿住,没有火炕,窗口还开着个可以让鸡鸭自由出入的曲折通口,但挨着火墙,冷热适宜。

小狍子叫起来嘤嘤嘤地,刚出生便毛茸茸,两个耳朵显得格外大,像个大耳朵小精灵,无比可爱。

林雪君在家办公越发容易分心,伏案一会儿便想往侧卧跑,撸会儿小狍鹿毛茸茸的短毛,戳戳它湿漉漉的鼻子。

因为一只耳被喂得好,有菜有草还有苹果干吃,奶水特别足,林雪君每天还能偷一碗鹿奶喝。

据说鹿奶防止贫血,富含各种微量营养物质,增强骨骼健康,提高免疫力,超大量的维生素E和A还能美容养颜。

林雪君带着衣秀玉和阿木古楞每天用它煮奶茶,补得各个面色红润,跟小狍鹿一样健康茁壮成长。

大雪下到第八天终于停了,驻地里立即涌出二十多号人来扫雪,没一个是第七生产队的,都是从公社其他生产队赶过来跟林雪君学习兽医技术,恰巧被风雪困住的学徒们。

这些日子因为风雪大,牛棚里站不住人,林雪君的课停了,大家只好关在屋里背林雪君教给他们的口诀等知识点,或者去吴老师的课堂蹭课。

即便在学习,大家仍有种在第七生产队白吃白住的愧疚感,雪停了终于能出来大展身手,扫房顶积雪、扫院子扫路、上山捡柴劈柴、去清理驻地外冬牧场上被雪埋住的土路——快让他们干点活吧,不然不仅要呆得长毛,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啊。

第七生产队大食堂里的食物太好吃太丰盛了,来学习和劳动的人都被喂胖了。

不过今年各生产队过来的学徒不止带了钱和土豆白菜之类的食物,还带了整羊和大牛腿等肉食。

今年全公社响应林雪君在报纸上提及的【一年羊出栏】政策,所有生产队都比往年富很多,大家冬储数量都大大提升了,派学徒来跟林同志学习,自带的肉食菜食和金钱礼物自然也提了量。

大家争先恐后地干活,热热闹闹地吃喝,大雪虽封了路,人民却没有受冻挨饿。

第二个雪停的早晨,四周白晃晃的都是雪花反射的光,动物们晃得纤毛毕现,格外漂亮。人脸照得粉扑扑格外剔透,皮肤上一层细小的绒毛在冰雪寒冬中都更晶莹了。

风也停了,阿木古楞用雪水做了6个冰桶储物。林雪君的院子昨天就清理出来了,今天赶到木匠房把穆俊卿打的多出来的一张长桌和几把椅子凳子都搬到扩建后知青小院空出来的中庭。

仓房里翻找出之前捡的铁匠盖旺不用的铁网,刷洗干净后架在燃烧着热炭的大铁盆上。

铁盆下面垫了陶土砖,铁网上摆了烧奶茶的小铝壶。铝壶里的奶茶咕嘟咕嘟冒泡后,再丢几颗带皮的花生、核桃等坚果在铁网上。

棉花坐垫、布坐垫和旧棉袄铺在凳子椅子上,林雪君大喊着呼朋引伴。穆俊卿、王建国等知青和托娅等几个蒙古族小伙伴全从家里赶过来,托娅丢了几根风干牛肉在铁网上,穆俊卿和另一个男知青端了个更大的铁盆放在脚边取暖。

王建国切了一盘腌制好的羊肉片、牛肉片、五花肉片,衣秀玉和乌力吉大哥家8岁的琪琪格洗好了白菜叶子用盘子盛了放在桌上‘铁炉’边。

昭那木日盛了两碗家里的松树子、瓜子,奥都带着他的大蒙獒塞根和一兜榛子及晒干的蓝莓果……

几十分钟后,长桌边便围了一圈人。大家坐板凳、坐长凳、坐椅子的都有,于是一眼望过去高的高、低的低,一点都不齐。

但没人在乎这些,王建国用孜然、酱油等腌制的肉混着洋葱条往铁网空着的这头上一放,滋啦啦烤肉的味道瞬间便压下了奶茶的香气。

“哇——”

“啊啊啊!”

“呜哇~~”

一圈尖叫声此起彼伏,大家磕着瓜子、喝着奶茶,挤挤挨挨地聊天大笑。

穆俊卿脱掉手套,将手上干木匠活弄破的伤口和一块冻疮展示给林雪君,叹息没有保暖又不影响干活的手套用。

林雪君起身去取了冻疮膏给他抹上,最后干脆将冻伤膏塞他兜里让他回去每天抹。

阿木古楞一直盯着面前的五花肉,特别勤快地翻动,待两面焦黄,肉上印出铁网的格子,他立即将之夹起来送到林雪君面前。

哪知林雪君的盘子里装满了坚果,没处放肉了。眼看着肉上的油汁要滴落,她干脆嗷呜一口就着阿木古楞的筷子尖儿将肉吞掉。

一边咀嚼一边幸福地大叫:

“太好吃了,嘶嘶,呜呜……”

就是有点烫。

年轻人们在大雪之后的寒冬中围炉煮茶,成年人们则几几一屋地围着炕桌打麻将、侃大山——劳动过后肆意地娱乐,真是悠闲又幸福的休息日。

满盘子的肉快吃尽时,后山往驻地走的坡路上忽然响起狼嚎声。

林雪君立即站起身,伸手下压示意所有人噤声。

仔细听了几秒,林雪君听出嚎叫的不止沃勒,还有小小狼的声音——这俩狼去后山巡逻回来了。

大雪后不仅人类出了屋,各种小动物大猛兽也都出洞觅食,难道沃勒和小小狼遇到了危险?

挤出座位,林雪君冲回屋挎上猎枪便奔出知青小院,直奔后山而去。

阿木古楞等人也都跳起来抄上家伙随林雪君奔出支援——沃勒,两脚兽救援团来了!好大一群两脚兽呢!

第244章 躁动的野兽们

这就是牧人的狗,它们不止是伙伴。

林雪君一行年轻人奔上山坡迎向沃勒和小小狼时,半山坡上住着的守山人王老汉已经带着赤兔狗先赶到了。

原来不是外敌来犯,王老汉的枪被带回屋里,反而拎了个长木棍和几根麻绳跑出来。

积雪极厚的坡路上,只有巴雅尔等动物们留下的脚印。

一只半大的野猪倒在雪地里,鲜血染红了许多白雪,显示着它伤势之重。沃勒和小小狼守在野猪左右,眼神如出一辙的冰冷锐利,直到它们看到林雪君。

冲到近前,林雪君没有像其他人一般惊叹沃勒和小小狼一起捕猎带回的野猪,而是蹲身捞过沃勒便开始细细检查它的身体。

后腿有点肿,大概被野猪撞擦了下,好在没有骨折,回去敷一敷就行。

就地抓起白雪擦去它毛发上沾上的野猪血,又给它洗了洗身体和脸,确定没有其他严重的内外伤,这才抱抱沃勒的脖子,转而去检查小小狼。

相比老辣的沃勒,小小狼身上的伤就多了许多。

屁股上、肩膀上都有擦撞伤,指甲还劈了好多。但它仍旧活蹦乱跳,一会儿躲林雪君的手,一会儿伸脑袋想要舔它,烦得不止林雪君要叱喝着伸手去按抓它,连边上的沃勒也不耐烦地朝它低吼。

小小狼这才消停下来,任林雪君检查和擦洗过,才转身跑开。

“等回去给它们清洗下伤口,消消毒就行,都是外伤,没什么大事。”林雪君也用白雪擦洗了下双手,这才插回手套取暖。

小小狼怕林雪君再抓住它乱搓乱按,颠颠跑开,偏又舍不得自己的猎物,便转着圈儿围着野猪溜达。

“致命伤在脖子,肩膀、后背上都有非常深的抓痕。”

捕猎经验丰富的王老汉蹲身一边检查野猪一边分析:

“从颈动脉和背上这些伤口来看,应该是沃勒骑抓在野猪身上,咬死了野猪的动脉,一直到它放弃挣扎。小小狼应该是负责迎击野猪,分散野猪注意力的,所以身上才有更多擦撞伤。

“狼是最懂战略的野兽,只两条狼的组合,对许多动物来说就已经是致命的捕猎队伍了。

“野猪肚子是瘪的,下大雪期间应该饿了好多天,雪停了跑出来觅食,反而被沃勒和小小狼给逮了。”

王老汉将野猪四蹄绑在木棍上,昭那木日和穆俊卿一人扛一边,缓慢地踩着过膝的厚雪下山。

沃勒和小小狼对林雪君和其他熟悉人类足够信任,因此未出现任何护食行为。可要弃大野猪不顾还是舍不得,两大只便亦步亦趋地跟着,时不时仰头看一看自己的猎物。

进了大食堂,王建国立即在野猪身上多处动脉开刀放血,几个小盆接的血回头拌了盐还要灌血肠。

因为野猪刚死不久,放血工作尚算顺利。到后面血液凝固后,王建国又将大野猪整身放进最大的铁锅里泡热水——一则辅助排血去腥,一则把皮泡软了好剃毛。

就着铁锅,王建国手执杀猪刀直接开膛破肚,拆心挖肝。

司务长听说林雪君的狼抓了只大野猪回来,当即从家里大炕上跳下来,裹上衣服便往大食堂跑。

瞧见野猪分量不小,他高兴得哇哇大叫,提了刀便过来帮忙。

老杀猪匠的身手到底不一样,哪里是梅花肉,哪里是里脊,哪里是小排,全门儿清。杀猪刀在大野猪身上一划拉,各个不同部分便分了家。

猪头猪皮拆出来后用火一烧,满食堂的烧毛味儿,把全驻地的狗都吸引来了。

年轻人们忽然从知青小院转移到大食堂,热火朝天地帮着操办起晚饭。

野猪就算不是大号的,也够吃很久了。先拆了些又硬又糙的肉放锅里炖,熟了后连肉带汤晾上,等沃勒和小小狼被林雪君拉回瓦屋里上过药、处理过外伤,立即便熟肉加肉汤伺候。

其他狗子们馋得流口水时,两只大狼已呱唧呱唧地吃饱喝足了。

1个小时后,野猪彻底拆完。一小部分充当今晚食材,大部分全分成若干份塞进了阿木古楞做的冰桶。

还有一些边角内脏等不适合烹饪的部位,全水煮了喂狼和狗——当然要等林雪君院里的都吃饱了,其他狗才轮得上。

糖豆从心爱的羊圈赶回来时,没能蹭上沃勒老大的第一锅肉汤,好在赶上了第二轮‘狗饭’,排在沃勒和小小狼后面,也吃得满嘴流油。

屋檐下蹭吃蹭住的小鬼鸮也有幸吃上了大野猪的肉,鸟生无憾了。

拆完猪,剩下的工作就只能大厨出手,其他打下手的人都用不上了。于是年轻人们又折返知青小院,围着长桌接着喝茶接着唠。

一想到晚上有大宴吃,大家就笑得停不下来。

她的狼是大功臣诶——

林雪君得意地对着沃勒又是摸又是搓,惹得原本挨着她趴的大黑狼迅速起身躲到了院子角落。

小小狼到底不如沃勒聪明,还围着圆桌蹭瓜子吃呢,结果被林雪君揪住后,给所有人摸了个过瘾。

它被困在林雪君的怀抱里,只觉一个又一个大巴掌落在头顶背上。它不敢用力挣扎,怕伤到林雪君,便这么被人毫不留情地蹂躏了一遍又一遍。

人们不仅狠狠地撸狼,还在撸后放肆地大笑,简直是魔鬼。

小小狼刚被林雪君放回地面,便夹着尾巴跑走——躲到了比沃勒趴着的角落更远的地方。

倒是糖豆不仅不躲避爱抚,还摇着尾巴要更多——人都摸累了,它还没享受够呢。

黑白大狗终成最后赢家,不仅抵御住了人类手撸嘴亲的攻击,还得到众多瓜子、肉干,身心俱爽。

这一天,驻地里所有人和其他动物都拥有了一顿无比满足的晚饭,在夜里又开始簌簌飘落的小雪中,温暖而饱足地入睡。

第二天晚上,昭那木日在知青小院外搭了个毡包,熊一样的青年每天晚上合衣睡在毡包里,一有风吹草动立即抱着枪出来扫视巡逻。

无风雪时去冬牧场上放牧的牧民由一群牲畜配两名放牧员,增加到必须有三人背枪背弓同出行,还得有两条护卫犬随队。

各个畜棚里的守夜员也增加了人数。

入冬渐深,白色旷野里的狼嚎也似乎越来越近了。

大批黄羊群从北方迁徙向南,寻找能刨到更多草吃的、没有彻底被冰雪覆盖的温暖一些的草场。

饿狼群便也随之过境,一边追逐黄羊群,一边沿途寻找其他更容易捉到的猎物。

嘎老三带着自己生产队里的采购员穿过冰原去场部采购物资时遭遇了狼群围堵,虽然枪声最终吓走了这群饿狼,但嘎老三的马受惊奔逃,最终被狼群扑倒,再也没能站起来。

嘎老三坐在采购员的马车上继续赶路,抱着枪两夜未睡,一到场部便病倒了。

第二生产队孕妇难产,场部卫生站的医生带着卫生员紧急出诊。结果才出了场部2个小时,就在白茫茫的大风雪中迷了路。

6个小时的路程,入夜后孕妇仍没等到医生救命,难产没了。

第二天中午场部派出去的搜救队终于在冰原上找到了医生和卫生员,两个人在一个避风处抱在一块儿取暖才活下来。

回到场部卫生站,卫生员被医生保护得很好,除了耳朵和手指冻伤外没有大碍。

医生丢掉了左脚和右脚4个脚趾,截肢时他没哭,听说他们要去救治的孕妇和孩子没挺过来,却抱着被子嚎啕到喘不上气。

第十一生产队冬牧场上一夜之间冻死二十多头羊,2头牛。灾难还没有停止,三天后的夜里,挤在一块儿取暖羊群中的32头被狼群叼走。

圈里另有4只被咬死,幸亏护卫犬及时预警,牧民鸣枪示警,挥鞭抽赶,才没让这4只也被叼走。

白灾中的边疆草原,灾难一桩接着一桩。

第七生产队的冬驻地,不知是因为有狼和大量狗群护卫,虽然曾在驻地外的雪地里发现过野兽的足迹,却一直没发生野兽冲进驻地偷抢牲畜的事儿。

但奥都放牧时遭遇了狼群,奥都的猎枪打死了一头狼,其他狼也被三名牧民联合冲击下逼退。

可是塞根在护卫主人,驱退饿狼时,被两只狼围攻,虽然悍勇撕咬下没被叼走,但被一只狼咬掉了半个耳朵,后颈处的伤口也露了肉。

奥都三人不敢再往远处走,忙赶着羊群回返。

一进了驻地,他便抱着塞根直冲林雪君的瓦屋,这是他第二次带塞根来看病。

塞根耳朵上的伤不重,后颈处的豁口却见了骨。如果不是塞根运气好,这一下子真咬实了,塞根的脖子都可能被咬断。就算颈骨不断,被咬到动脉,血一喷出去,狗也活不成了。

塞根好不容易被治好的耳朵,如今又受了伤。

林雪君心疼地将它抱在怀里,一边安抚,一边看着阿木古楞给它擦血消毒和剃毛。

大狗疼得呲牙,但抱着它、弄痛它的是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它只得呜咽着忍耐。

缝合伤口必须保定,奥都和林雪君都有点不舍得将它绑起来。

奥都便坐在桌边抱紧它,将它的头和后颈暴露在桌面上方,以这样的姿势让林雪君治。

“绝对不能让它动,你确定你能控制住它吗?”林雪君有些担心地问。

“阿木古楞能固定住它的头就行,我抱着它,它肯定不挣扎。”奥都格外笃定地道。

林雪君低头看一眼塞根,大狗臊眉耷眼挑眸看她,可怜得不得了。

狗耳朵被咬掉了一半,缝合断口并不难。林雪君连麻药也没喷,便在阿木古楞的帮助下将之缝好了。

这时喷在塞根后颈上的麻药也起了效,阿木古楞压住塞根的头,使之完全不能动。

林雪君这才在给伤口喷洒过消毒抗炎药水后,开始一层一层地缝合。狼牙的杀伤力很大,塞根后颈的肌肉都被撕裂了,伤口里乱七八糟没一块好地方。

奥都看到伤口的状况,眼泪便吧嗒吧嗒顺着脸往下流。

“当时狼群朝我围过来,塞根直接朝着一头狼就扑了过去,我这才顺着塞根扑开的缺口骑马脱困。当时被狼围住,但凡有一头狼扑到马身上,我都未必能回来——”

马惊了,奥都很可能被摔下来,无论是摔伤后被狼群攻击,还是被马踩踏,都可能没命。

这就是牧人的狗,它们不止是伙伴,在关键时刻,甚至能救牧人的命。

奥都双手都抱着塞根,没有手擦泪,很快脸上便湿漉漉的了。

衣秀玉煮上汤药后回到桌边查看,瞧见奥都的样子,便抽了张纸帮他擦干了泪水。

“老人都说狼牙上有毒,一旦狗被咬伤了,很难活下来。塞根的伤这么严重——”奥都说着说着,眼泪又漫了出来。

“狼牙没有毒,但它像子弹一样,咬住后不停撕扯,会伤到内里的肌肉或内脏。塞根受伤的地方在颈后,虽然没有内脏受创,但伤口太深太大,里面血肉被撕咬烂了,的确很危险——”林雪君一边细细地将塞根的肌肉、筋膜等皮下组织一一缝合,她缝得很细很稳,速度却不慢。

缝好一层准备去缝另一层时,她停顿几秒让衣秀玉帮她擦汗,并再次往伤口内洒止血药粉和土霉素粉。

“不过,只要缝合得好,后期针对感染等愈后问题控制得好,塞根还是有很大机会恢复的。

“现在是冬天,本身就不那么容易感染。养伤期间让它住我这儿,跟糖豆吃一样的,我每天亲自照看着。

“我们尽力。”

“嗯。”奥都忙点点头。

林雪君深吸一口气,埋头再次投入到缝合之中。

奥都眼睛糊着泪,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可林雪君专注坚毅的侧脸,却是清晰的。

第245章 夜半狼吼

晨风送走了夜,终于迎来天明。

外面白雪簌簌,知青瓦屋里,林雪君穿针引线动作娴熟。

但看起来最忙的并不是林兽医,而是围在桌边的衣秀玉,她一会儿帮林雪君擦擦汗,转手还要给奥都擦眼泪。

奥都抱着大狗塞根,心里发酸发紧。虽然给塞根伤口洒了西式的麻醉药粉,但每次林雪君穿针的时候怀里的大狗还是会吓得绷紧肌肉。

每每这时候,奥都都心疼不已。

尤其想着就算伤口缝好了,打了针喂了药,塞根还是可能会死,奥都就害怕得恨不得跟塞根一起发抖。

他小的时候阿爸养过一条非常勇猛的大狗,平时父母顾不上他的时候,他都是跟着那条大狗一起玩。虽然大狗具有与狼勇斗的能力,对他这个孩子却非常温顺耐心。无论他怎么揪它的尾巴耳朵,它都只是用大脑袋拱他,从没对他张过嘴。

后来一年冬天畜群被狼群攻击,赶走狼后全家人才发现大狗也不见了。

到第二天早上大狗才拖着伤重的身体爬回毡包,阿爸用家里仅有的药给它洒了伤口,又用干净的布给它包扎伤口。可是当天晚上,大狗出门上厕所后再也没回来。

阿爸带着他连夜出去找,在十几米外的一个土坑雪窝子里发现了大狗的尸体——它知道自己要死了,默默远离家园,死在了它给自己找的埋骨地。

隔了这么多年,奥都仍然记得自己那次哭得有多惨。

塞根,他从小养大的獒犬,呜呜……

虽然要衣秀玉不停帮他擦泪很不好意思,但,但他真的忍不住啊。

当林雪君最后一针缝好,塞根已经哆嗦得两个男人都快按不住了。

阿木古楞直起腰,舒展了下手臂,一直绷紧的肌肉才得以松弛。

奥都顾不上伸袖去抹脸上的泪,忙抱着塞根一边爱抚一边低声哄:“别害怕,别害怕,缝好了就不疼了,好孩子,好孩子……”

林雪君将针消毒后收好,转手接了衣秀玉递过来的药粉,给塞根处理好最后的消毒消炎手续后,在伤口上盖了纱布,又包扎缠好——塞根大狗瞬间戴上了白围脖。

奥都将塞根放在地上,大狗立即虚弱地趴了下去。往日最喜欢哈哧哈哧摇尾巴的大狗忽然沉默下来,所有人低头看着都有些不忍。

“就先放我家吧。”林雪君蹲身摸了摸塞根的背,它脖子疼不想动,但还是侧了下身体,将肚皮露出来给她摸。

林雪君忍不住长声叹气,心里也忍不住抽紧了两下。请一定要挺过来啊!

奥都塞了手术费和药费给林雪君和衣秀玉,见她们还有事要忙,虽然很想一直陪着塞根,但也不好意思一直叨扰,只得起身告辞。

奥都一做出要走的样子,原本在桌脚趴着的大狗立即费力站起身,垂着脑袋随他走到门口。奥都不舍得地拍拍它背,将它推回屋里,自己快速跟林雪君几人道句别,便闪身出了屋。

塞根望着门口,呜呜了几声,一直没人给它开门,便就地趴在了门口,一直守着等着。

“真是条好狗。”林雪君望着塞根壮壮的背影,它丰富的情感甚至超过一些人类。

因为沃勒和小小狼捉到了野猪,这几天晚上家里的食肉动物都有野猪肉吃。

林雪君将库存的猪肉分成了无数份,每一份恰巧是家里食肉动物们一顿饭的量,缓好后用水一煮,有肉有汤。

这天晚上还有奥都打的一只旱獭和一只野兔,同样水煮过后拆分一部分当天晚上吃,剩下的都冻起来留着后面每天吃一点。

因为塞根受了重伤,担心吃太多给身体带来负担,是以林雪君给它分得量少了些,但为了帮它补充营养,专门多分了点内脏给它。

塞根身体不舒服,没什么胃口不想吃。林雪君蹲在边上又是往它嘴里送又是劝了好半天,它才只吃了一点。

没办法,她只好兑了电解质水,给它来了一针。

盯着塞根输液不让它乱动,等一玻璃瓶液体输完了,拔针止血、给针头、输液管、玻璃瓶消完毒,回头发现塞根碗里那些它没吃掉的食物完全无影踪了,狗盆被舔得锃亮。

沃勒趴在门口,等着出去散步,不像是它干的。

糖豆虽然老实趴在桌下,但它聪明懂伪装,光从外表恐怕很难判断。

至于小小狼……虽然已经能跟沃勒组成狼群一起捕猎了,但在家里的时候还是傻乎乎的,这会儿正在屋里溜达,路过塞根的狗盆时还过去舔了两口——不管是不是它干的,但它这样子真的很适合背锅啊。

才想开门放沃勒它们出门,一天登门八遍的奥都又来了。

这次他装了一兜子橘子过来,深秋才摘的果子,是唯一放到冬天还没有腐败的了。他家里剩的也不多,专门兜了一半过来给林雪君。

“林同志,吃水果。”奥都借着送橘子的机会再次在桌边凳子上坐了下来。

林雪君看了看自家的凳子,自从塞根寄养在她这个兽医站里,她家的凳子和奥都的屁股之间就有了吸力。

住在知青小院外的昭那木日见奥都拎着东西上门,当即喊了木屋里住着的阿木古楞,俩人也敲门挤了进来。

于是都坐到了桌边,一起剥橘子吃。

林雪君最先开剥,她掰下一瓣橘子入口,嚼了两下,面不改色地掰下一半递给阿木古楞。

阿木接过一半橘子掰下一瓣入口,嚼嚼嚼,接着又掰下一半,送入了扒着自己膝盖,疯狂摇尾巴暗示的糖豆口中。

糖豆入口嚼了一下,橘子忽然顺滑地从它嘴丫子侧面掉了下去。

围在边上瞎转的小小狼瞅准机会,惊喜地扑过来,超开心地叼住,毫无防备地大口咀嚼。

“嗷呜……”两口过后,小小狼哇一下将橘子瓣吐了出去,酸得呲牙咧嘴,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直用前爪扒拉嘴巴子。

“哈哈哈!”林雪君笑得前仰后合。

阿木古楞也忍不住裂开嘴角,可怜的小小狼,这屋里就属它最傻。

看它以后还敢不敢捡糖豆嘴丫子掉出来的食物了。

过酸的橘子被林雪君捣进热鹿奶中,加了焦糖,制成口味清爽又醇厚香甜的新饮品,分给每个人喝。

塞根输液后想尿尿,很聪明地扒门示意。

林雪君抬屁股边要去陪它,阿木古楞压下她肩膀,放下橘子和奶碗,绕过圆桌披上皮袍带着塞根出了门。

沃勒、小小狼和糖豆便也跟了出去,它们在院子里呆不住,跟着阿木古楞出院后便循着习惯的路线一起绕驻地巡视领地。

每走过一户人家,沃勒的队伍都会扩大——各家各户的狗会跟出来一起巡逻。

去年糖豆的崽子们如今都长大了,虽然有几只被其他生产队买走,留下的仍有好几条。它们大多长得比爸爸糖豆更憨厚,腿更长,胸骨更高,颈侧防野兽咬的毛发也更厚实蓬松——这是獒犬血统留下的痕迹,优秀的适合草原的基因。

因为奥都他们在冬牧场上遇到了狼群,驻地里家家户户都做起准备。不仅把刀磨了,弓拿出来熟练了一下,连护卫犬们也都装备了起来——为了防止野兽专盯着脖子咬的习性,有条件的人家都给猎犬带了草编的或兽皮缝的脖套。

沃勒、糖豆和小小狼也有,是萨仁阿妈给缝的牛皮脖套,厚实温暖,软硬程度足以对脖子起个保护作用,又不至于影响狼和狗的行动。

这一天傍晚,巡逻的狗(狼)群几乎各个皮(草)甲加身,威风远胜以往。

入夜前,穆俊卿带着几个知青一起过来帮她检查院子外的栅栏,专门给屋后临后山的院墙加了个高度。

晚上林雪君睡觉前专门检查了猎枪,将之挂在门口,跟衣秀玉都是合衣而睡。

大家都怕袭击奥都他们和羊群的狼群会趁夜袭击驻地,畜棚里那么多牛羊都要靠狼狗和人类保护呢。

这一夜林雪君睡得很轻,第一声狼嚎响起的时候她就睁了眼。

瞪着天花板听到第二声狼嚎,确定不是做梦后,她立即从炕上跳起来。

拎上猎枪要出门的时候,衣秀玉也要跟着,林雪君一把按住她,叮嘱道:“你没有枪,出来太危险了。你在屋里看着塞根和院子里的动物们,如果有狼进院子,就开门缝用石头砸,但记得一定不要出屋,也不要让狼冲进来。”

衣秀玉迟疑了下才点头。

“你的安危胜过牛羊。”林雪君再次强调,才一把推开门走出去。

院门口的灯打开,她听到了第三声狼嚎,接着又是另一匹狼的应和。是沃勒和小小狼,他们正在驻地口的方向。

推开院门,转手又将之锁好,接着便见昭那木日一手拎弓一手高举手电筒,目光犀利地扫视着林雪君院落外围:

“我是被派来保护你和你院子里的动物的,你去哪里?”

“我去驻地口看看,衣秀玉在屋里,你守着点。”林雪君说罢便提枪往驻地口奔去。

院子里的驼鹿弟弟和黑骏马苏木‘嗷呦嗷呦’的嚎叫和‘唏律律’的怒吼也加入进来,接着四面八方依次响起牛叫和狗吠,全驻地的动物似乎都被惊动了,正用自己的方式愤怒地宣誓力量,向外来者示威。

林雪君才跑上两步,就被几条猎狗超越,高壮的蒙獒和迅捷的黑白花大狗朝着驻地口疾冲,一边跑一边昂头吠吼。

后面赵得胜见住得靠近驻地口的林雪君居然一马当前跑在前面,吓得腿都软了。这姑娘胆子是真的肥,她是没见过狼群还是不知道草原狼有多大多凶残?

“小梅!小梅!”赵得胜长声呼叫,快步赶上后用肩膀拱了下她道:“你跑出来干嘛?快回去。”

“我有枪。”林雪君举高枪,并没有停步。

“那是让你保护自己的,又不是让你去干仗的。”赵得胜生怕她擦破点皮,一边跑一边对后面追上来的阿木古楞道:“你快把小梅带回去。”

阿木古楞追上来望一眼林雪君,并没有拉她回家,而是亦步亦趋地随在了她身侧。

快到驻地口,林雪君便借着月光和雪地反射的光辉瞧见沃勒带着一大群猎狗、獒犬拉成错落的阵线。

小小狼站在队伍最前,炸起浑身灰毛,整只狼看起来不止大了一圈儿。它昂着头不时长嚎,似乎正在朝对面叫阵:来呀!有胆就来呀!

沃勒站在驻地口右侧的凉亭边,那里是整片区域的最高点。它黑色的身体几乎与亭子的阴影融合,一双绿油油的狼眼和隐约可见的过于雄壮的轮廓却让它存在感强到可怕。

连林雪君望上一眼,都不自禁地生出生理反应,汗毛倒竖,头皮发麻。

沃勒在调兵遣将后便不再发声,只小小狼和另外几条最大的獒犬在长嚎和吠叫。

它们的队伍逐渐松散开,把冰原通往驻地的所有平路都拦截。还有5条大狗分别跑上左右侧高坡,居高临下地俯瞰远处草原上的狼群。

月影如霜,将每一匹饿狼都照成了一团虎视眈眈的野兽。

它们不时挪动脚步,却并不急于进攻。队伍虽不断变换阵型,狼群却一直保持在一个区域内没有过散或过密。

沃勒站在凉亭边始终未动一下,它没有俯低身体做出攻击姿势去威慑敌人,但它炸蓬起的蓬松毛发,通身散发出的丝毫不畏惧的从容和身经百战培养出的自信,使任何猛兽都无法忽视它的威胁。

冰雪中不时左右踱步、仰头嚎叫的草原狼总忍不住仰头朝沃勒张望,接着便会显得愈发焦躁不安。

林雪君举着枪走上凉亭,沃勒耳朵微微后缩,小幅度侧脸看了眼林雪君便又收回目光,维持原本的姿势。

林雪君拉枪栓后将枪口对准对面,毫不犹豫地开了枪。

跟上来的赵得胜吓得一哆嗦,因为狼群没有进驻地,没有跟狗和畜群撕扯到一处,不担心误伤友方,赵得胜也是计划着找个好的高点便先开一枪的——哪怕打不中狼群,切实地震慑驱离它们也很好。

他只是没想到林雪君跟他想到一块儿了,判断准确,又如此果敢。

远处的狼群大概由十几匹狼组成,显然是在饥饿环境下的两三个小型狼群组合而成。

面对驻地口数量不小的‘狼’群,饿狼们原本还僵持着不愿轻易放弃,饿急的狼群并不恐惧殊死一搏——饥饿常常比创伤更可怕。

但狼群最怕枪和金属,当林雪君的枪声响起,驻地里家家户户老少爷们都跑出来,敲锣打鼓地来助阵,狼群终于生了退意。

阿木古楞和奥都等几位年轻人站在狗群后,纷纷拉满木弓高举了放箭。

箭矢嗖嗖破空,狼群中传出受伤的低嚎,接着便快速而有序地退向冰原深处。

小小狼见远处的狼群后退,凶性大发,立即拔足去追。

沃勒仰头嗷呜两声,小小狼才慢下速度回头望。在沃勒又一声狼嚎后,小小狼也仰颈嚎吼,终于不甘地慢跑回返。

赵得胜和奥都四个青壮在凉亭边点燃了篝火,裹着毡毯一边喝茶一边盯视蒙在夜色中的冰原。

狼是狡猾的动物,它们常常在让你觉得放松时杀回马枪。

因此不止赵得胜几人守在驻地口放哨,大队长还另外又多派了几人去牲畜棚圈外喝茶守夜。

1个多小时后,赵得胜终于带着一身寒意回了屋。

他才将猎枪挂在门后,炕上的媳妇就开了口:

“咋才回来呢?怎么样?狼叼着咱们的牲畜了吗?我还听到了枪声。”

“枪是小梅开的。狼群还没进驻地,就被小梅的狼发现了。沃勒一嚎起来,全驻地的狗都醒了,跑过去把驻地口堵死了。小梅放了一枪,小伙子们射了好几箭,加上大家敲锣打鼓地震慑,狼群知难而退了。”

赵得胜脱掉衣服忙钻进被窝,大炕烧得热烘烘的,身体一下就暖回来了。

他将双手贴上媳妇胖嘟嘟的胳膊取暖,挨了媳妇两句骂后继续道:

“这么长时间狼群都没有回来,应该是不会再往咱们这儿跑了。狼也不傻,这么多狗和枪,还有机警不逊色它们的沃勒在咱们驻地里,它们想偷袭都不行,没戏。

“还不如去追黄羊群、找兔子洞。

“沃勒那可是出去干架,命没了半条,都要把人家狼群的狼王叼回来的狠东西。”

“这就好,这就好。我小时候经历过一次狼群进营盘,当时四周几百里地就我们一户,我们全家人光听着野兽的咆哮和牲畜的哀鸣了,谁也不敢出门。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感觉呢,真是连续好几年不敢往草场深处跑,太害怕了。”赵得胜媳妇叹口气,如今回忆起来仍觉心悸。

“没事儿,现在咱们人多。”赵得胜拍拍媳妇脑袋,又问:“你咋还没睡?”

“你没回来,我能放心睡觉吗?”

“那快睡吧。”

“嗯。”

这一夜,沃勒带着小小狼和狗群在驻地内外巡逻了不知多少圈。

地上的脚印才被风雪覆盖,便又重新踩上新的。一圈儿又一圈儿,机警地四处逡巡。

沃勒和‘狼’狗群们不时停下,在森林小径的通道处或草原通往驻地的小路边留下记号。冰雪堆或树丛间稍有响动,都会立即有两道幽绿的目光射过去。

饿狼群退走冰原后,驻地四周的小动物们都变得更小心了。

小鬼鸮立在树梢上,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不断扫视四野,寻找猎物。每当看到沃勒路过时,它都会停止鸮叫——曾经在森林部落里,因为鸮叫影响人类睡眠而被这只大黑狼爪子按住脑袋的记忆似乎还在。

晨风送走了夜,迎来天明。

庄珠扎布老人拄着拐杖步出驻地,查看了昨夜狼群留下的足迹。

大雪掩埋了昨夜的一切,但拨开雪盖,老人发现了血迹。

昨夜有狼受伤了,草地上找回的箭矢上没有血迹,是林雪君开的那一枪。

赵得胜回忆起昨夜的一切,忍不住感慨:

“17头狼,是非常非常大的饿狼群了。如果不是它们进驻地前就被发现,即便我们有人守夜,只怕也要损失几头牲畜。”

一旦狼进了羊群,再想将它们赶出去就难了。

尝到鲜血的野兽是不会轻易松口的,搞不好人都会受伤……

更远的一片松林,松树挡住了雪,使狼群徘徊时踩下的纷乱足迹得以保留。

它们曾在这里重新整队想要回返,最终却舍弃了人类驻地里数量惊人的羊群,向雪原深处奔去。

第246章 噩耗

做狼当如沃勒!

第二天人类醒转,开始在驻地间劳作。沃勒、小小狼以及其他护卫犬牧羊犬却都回到自己的小窝呼呼大睡,昨天巡逻了一夜,都累坏了。

清晨衣秀玉煮了保胎健体的汤药,到畜棚里给一些身体较弱的母畜喂药,林雪君则和阿木古楞在院子内外扫雪清障。

去年冬天干旱,大家要东拼西凑地攒雪,到了今年却截然相反,雪扫了往哪里堆都嫌碍事。

大自然真是任性,想风便风,想雪便雪。

赵得胜院子还没扫完,就拎着一小条牛肉赶了过来。

秋天冬储的时候,他们家自己也囤了不少肉。秋天生产队出栏量大,他们分得的福利多,生产队杀牛宰羊的时候给大家分的也多。

大食堂里每天都有点肉吃,日子已经是好得不得了了。昨天晚上驻地的畜群没事儿,德胜媳妇起床便开始念叨。往年遇到这样几个狼群组成的大狼群,从来没有一点损失没有的时候,今年能有这样的好运,一个是他们生产队富了,能养得起的狗多了,再一个就是有沃勒这样敏锐又凶狠的狼王在,一生产队的狗都集成了群,这才将狼群拦截在驻地外的草场上不敢靠近。

这些日子山坡上也常见到野兽的足迹,但一直没有哪只野兽真的进驻地偷羊偷狗,说不定也是沃勒的功劳。

毕竟大多数狗晚上也都是睡觉的,沃勒却习惯了白天睡觉晚上巡逻,实在是条好狼。

德胜媳妇还絮絮叨叨地念,这么好一条狼,保护整个驻地,不能让林同志一个人承担喂养的责任。毕竟能养那么大那么肥,站在饿狼群的狼王们面前都不逊色,也不知道买了多少肉。至少这次沃勒明确的立大功,家里得意思意思。

于是赵得胜一大早就被媳妇赶过来给林雪君,啊不,是给沃勒送肉。

“量不多,你别嫌弃,这也是家里一周吃的肉量了。你嫂子让拿来给沃勒吃,吃牛肉好,有劲儿。”赵得胜见林雪君不收,将肉往林雪君面前干净的白雪堆上一丢,转身就跑了。

林雪君不好意思地拎起牛肉,阿木古楞手掌那么长一条牛肉,这在这个时代可不便宜。好多紧巴点的生产队,一户人一冬天可能也就能买得起这么大一块肉。

得胜嫂子能送过来给沃勒吃,这真是对沃勒巨大的认可了。

“我们自己一顿都不舍得吃这么多,我把这一块儿肉分成五份,分顿喂给沃勒吧。”林雪君拎着肉一边看一边跟阿木古楞商量。

阿木古楞当然没意见,林雪君自己却又改了口:“还是分成十份吧,沃勒每顿饭还有猪肉啥的吃呢,啥家庭啊,还能一顿吃这么多肉,当调剂着每顿吃一口得了。”

想定了,她便要转回屋去把肉改刀拆分。才走了两步,身后又有人喊,原来是庄珠扎布的小儿子巴克。

“小梅姐,我爷爷年纪大了,生产队冬储分的肉他吃不完,我们全家人都赚工分,一户里攒的肉不少。这些是爷爷让我拿过来给沃勒吃的,他说一条好狗,啊,是狼,在昨天晚上那种情况,几乎比好几个壮丁都更起作用了。是大功臣,得好好喂一喂。”

巴克走到院门口,将肉挂在院门上便颠颠跑了。

“哎——”林雪君想喊人,巴克却已经跑远了。

阿木古楞走过来拎起那一块儿肉,比得胜叔带过来的还大,是块羊肉,沃勒最喜欢了。

“这……”林雪君走过去将两条肉放在一起,啧了一声。沃勒这相当于赚上钱了,跟牧羊犬糖豆一样,领生产队公粮啊。

“羊肉也分成十份,沃勒接下来好几天都不用自己去打猎了。”关键是前几天沃勒和小小狼拽回来的野猪还没吃完呢,有人送肉,狼又自己猎肉,如此一来,他们家的仓库库存不仅不会日日瘦,反而还会日日肥……

怎么还有这种好事呀!

林雪君将肉切好后放入阿木古楞做的冰桶,待阿木古楞抱过冰盖子将储物桶盖上,林雪君拍拍巴掌,笑着道:“大狼又要肥了。”

“它不肥,毛厚。”阿木古楞撸了把自己头发,笑呵呵道。本来深秋的时候是想等林雪君从呼市回来让她帮忙理发的,结果她回来的时候都下雪了,两个人一商量,头发长能保暖,就留下来没有剪,把挡视线的头发编成小辫子,后面的长发护住后颈,的确挺暖的——原生态的毛就是好。

林雪君也伸手撸了把他头发,“别嘚瑟,把帽子戴上。”

阿木古楞应一声,院外传来王建国的招呼声:

“小梅,大队长让我们从库存里称了两斤肉,说是生产队奖励沃勒的。昨天跟饿狼群对峙,给它补补膘。”

说着他摇了摇用纸兜着的肉和另一臂兜着的超大纸兜,笑道:“羊肉,我都帮你切成块了,还有这一大兜子羊骨头,骨髓都被我挖走了,不过挖不了那么干净,里面还有许多油脂,你给沃勒炖点汤喝,大补的。昨天老周家的狗下崽想跟我讨几根,我都没舍得给。”

“老周家的狗吗?那一窝里有两条黑白花的呢,那我煮好了汤,也给他们家送一点。”林雪君接过肉,阿木古楞接过骨头,三人一边讲话一边往屋里走。

“糖豆呢?”王建国四处没瞧见迎宾大狗,好奇地问。听说昨天糖豆它们这些大狗也跟着去骂架了,但后半夜巡逻的不是只剩下沃勒和小小狼,其他狗都回家睡觉去了吗?怎么糖豆也在窝里补觉吗?

“糖豆跟着去放羊了,早上雪停了,能去冬牧场吃草,还是尽量去吧。咱们库存的草就算多,也不能天天吃顿顿吃啊。”林雪君将肉放在桌上,用自己存起来废物利用的草稿纸将肉和骨头分成多份,照旧放进院子里的冰桶储存。

“你院里真是不养闲‘狗’啊。”王建国啧啧道。

“何止不养闲‘狗’,每种动物都有用得很。之前咱们喝的奶是一只耳狍鹿产的,每天带队上下山的是巴雅尔,羊也是一年一窝的产羔产奶,小毛驴、小红马和苏木更不用说了,就连房檐下的小鬼鸮也是捉鼠健将。”林雪君说着说着忽然怔住,“现在就两只大驼鹿没事儿干了,不过它们长大后也能驮善拉,说不定还能干大体力活呢。”

虽然有点勉强,但听起来也是有用之才。

王建国哈哈笑笑:“也不用什么动物都有用,放那儿镇宅也挺好。”

送别了王建国,林雪君站在忽然变丰满的冰桶前,开心地跑到狼窝前凑头往里看。大黑狼正蜷成团儿睡得香着呢,感受到风口被挡住,机警地睁眼,瞧见是林雪君,四条矫健的长腿一蹬,舒展了下身体,就歪在战利品狼皮毯子上继续睡了。

伸手喜欢地摸了两把沃勒的肚子和背,小声嘀咕句:“做狼当如沃勒,睡一觉的工夫多了一冰桶肉食。”

大家都以为它是靠她掏腰包喂起来的,其实沃勒自己捕猎到的食物常常比它自己能吃掉的还多。它不仅能养活自己,还能让她这个主人跟着一起蹭肉吃。

又捏了捏大黑狼厚厚的爪垫,伸手比量了下比她的手还大的狼爪子,林雪君这才站起身。凑头往另一边穆俊卿给小小狼打的新窝,灰色一大团在里面睡得东倒西歪,不知道做什么梦呢,还踢了两下前爪。

扯唇笑笑,林雪君站起身回屋去给塞根喂饭、换药。

重伤的大狗终于喝了些肉汤,虽然胃口仍然不好,但比昨天似乎好了一些。大狗体温有点高,林雪君给它打了一针退烧药,又输液了一瓶电解质水补充营养。

坐在桌边一边休息一边整理教案,准备过会儿去大棚里给学员们上课。

才静了不到10分钟,屋里的电话忽然叮铃铃响起来。

林雪君接起电话听了几句,脸色便骤然转白。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她声音颤抖地低呼:

“毕力格老阿爸——”

第247章 沉默的铁匣子

林雪君骑乘苏木,如一道黑色闪电划过冰原。

林雪君赶到大队长家中,第六生产队派来跟林雪君学习的海日古和吉雅也依次赶至。

“我这就回去。”海日古听闻毕力格老阿爸去世的消息,当即变了脸色,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拔步便要往外走。

吉雅一把捂住嘴巴,虽没讲话,却也追向海日古。

“我跟你们一起去。”林雪君朝大队长点点头,当即也跟了上来。

“草原上雪厚,又有狼群,林同志你——”海日古回过头本能地想要让林雪君留下来,不要跟着他们犯险赶路。

“走吧,我送你们一起。”大队长跟萨仁交代几句,便也穿上衣裳背上猎枪。

一队人出门后直奔马厩,大队长又找妇女主任和老代表们沟通了下他离开后队里的工作落实等内容,请大家监督每个工作小组继续劳动。

林雪君将糖豆留下跟着奥都放牧,自己则牵了苏木,带上沃勒和小小狼,穿上最厚的衣裳,背上猎枪和两个装满热奶茶的水壶,随大队长等三人立即出发奔赴第六生产队。

在救小红马寻找合适手术场所时,林雪君和阿木古楞闯入第六生产队的丰收节。在毕力格老人带着海日古等人的帮助,她成功完成了小红马的肠套叠手术。

那是林雪君第一次见毕力格老人。

之后一起抗击寄生虫病,一道为春天将至的旱情和虫灾做预防工作……林雪君始终记得自己写关于‘生物药剂’‘化学药剂’文章,纠结到底写多深时,毕力格老人对她讲的话。

“长生天从不要求我们做完美的人。”

“生活在天地间的所有生灵,生命都是自由的。”

猎猎寒风,天地一片白茫茫。

林雪君骑乘苏木,如一道黑色闪电划过冰原。

……

穿过雪原,海日古的老马哪怕不看太阳、不辨风向和河流,只靠一个坡、一片谷,也能找到家的方向。

5个小时后,四人队伍终于赶至第六生产队冬驻地。

林雪君跳下苏木将之交给迎过来的青年,便大跨步奔进毕力格老人的瓦屋。

扑面除了暖意,还有一室浓重的烟味。

海日古的阿妈瞧见林雪君,掀起炕上的羊绒被便迎过来裹住林雪君。酷寒被逼退,冰雪融化,林雪君摘下帽子,抹了把脸上的寒霜,问道:“老阿爸呢?”

“在院子后面。”海日古阿妈轻声答道。

自从去年冬天摔了一跤起,毕力格老阿爸的身体就渐渐虚弱下来了。寒冷的冬天对任何老人来说都是考验,更何况是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的极寒冬天,和原本身体就差的老人呢。

与海日古几人步出屋子转向院子后的灵棚,林雪君站在海日古身后,摘下帽子向棚内静静躺着的老人行礼。

吉雅终于忍不住,哽咽着扑在家人怀里,轻轻抽泣。

林雪君在灵棚前站了好一会儿,才被海日古的阿妈拽回瓦屋。自从毕力格老人身体变差,海日古一家便一直照顾着老人,如自己亲亲的长辈一样。

“寿终正寝,老人家是在睡梦中离开的,没有吃苦。”

海日古的阿爸轻声向林雪君讲述:

“老阿爸上周身体就常常不舒服,那会儿本来说等雪停了就带他去场部卫生站看一看。哪知……

“他上周就把遗书写好了,钱都捐给了驻地里的小学堂,衣物被子送给驻地里有小孩和老人要养的牧民家……”

第六生产队的大队长杭盖将老人的遗书和专门写给林雪君的信递给她,补充道:

“老人将自己私人骑乘的马送给了海日古,说海日古的马太老了,该换一匹年轻骏马。

“那条陪了老人8年的老狗阿尔丘、猎枪等其他遗物都特意要留给你,他说只有你能照顾好他的狗。”

屋里没有阿尔丘的主人,它正趴在门口,每次有人出入都想跟出去,不知是否想去寻找它的老主人。

一位中年人进屋时伸手推了下阿尔丘的头,又将它推回屋里。大家怕它出屋后跑去灵棚打扰了毕力格老人的沉眠,是以一直将它关在屋里。

林雪君走过去轻轻抚摸它的头,老狗很通人性,虽然是如山一般的獒犬,但面对人类却很温和。

“被老阿爸领回来的时候才两个巴掌那么大,现在都养成老狗了……”一位圆脸中年人看着阿尔丘叹息一声。

林雪君抱了抱阿尔丘这才读起毕力格老人的遗书。斑驳发黄的旧信纸上,老人用简体字工工整整地书写:

【……阿尔丘是条忠诚的老狗,为了陪伴我这个老人,它放弃了在草原上自由奔跑的快乐,渐渐习惯了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也像老人一样懒散喜欢坐着。忽然有一天,它真的成了一条老狗,我也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请原谅我的自私,阿尔丘已经不是条活泼可爱的狗了,年纪越长还会生许多奇奇怪怪的病,可顾念曾经情谊,我还是自私地将这位老伙计交给你,希望你能善待它。它很温顺、很聪明,一定会像陪伴我一样忠诚地陪伴你。】

【……我实在没有什么像样的好东西,你常在草原上行走,或许需要多一杆好枪。我的猎枪虽然也不年轻了,但我常常擦拭、检查它的性能,倒一直保养得很好。另外还有两盒子弹,望你永远没有用得上它的一天,但总归也是个不错的老物件吧。】

【……还有一些不足提及的老东西,全都一股脑地交给你,请小梅同志代为处置。】

【……虽希望不要有令你收到这封信的一天,但蒙古族有一句老话,‘人既生墓始形’,是说人一生下来便逐渐走向死亡,生和死都是大自然中不可避免的规律。我们来时起,便一步步走向离开,没什么好害怕,也没什么好悲伤。

我从草原来,也终将回到草原去,长生天会接纳我的沧桑与虚弱…我的一切。】

啪嗒,啪嗒。

林雪君抹一把眼睛,继续将信读完。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读过老人的遗书,这才去看老人留给她的其他东西。

大队长杭盖早带着海日古一家将老人的东西清点完毕,见林雪君读完了信,他朝正与自己聊天的王小磊大队长点点头,带林雪君去清点毕力格老人的遗物。

枪很好,被盘得油亮,柄上没有一根毛刺。

被读得纸张卷曲、封皮褪色的语录,还有几本草原知识类的旧书。

一个老烟袋,一个放着一直没使用的银碗,一根特别结实的马鞭……

最后,林雪君捧起一个老人在信中只字未提的铁盒子。

“这是什么?”她掂了掂重量,疑惑地抬头询问。

杭盖等人都摇头,他们之前从没见过这个铁盒子,似乎是老阿爸一直藏起来的东西。

海日古和家人们也很茫然,他们从没见过老阿爸拿出过这东西。

倒是海日古的阿妈想了起来:

“搬家的时候见过它,不过没见老阿爸打开过它。搬进瓦屋的时候,他随手就将他放在了抽屉里。”

大家不知道这位孤独老人的过去,他从哪里来,为什么忽然出现在草原上,怎么没有家人……也不知道铁盒子里装着什么。

林雪君努力将指甲插入盖子和盒子之间的缝隙,慢慢地撬。

费了好半天劲,随着一声顿顿的‘咔嚓’声,盒盖终于脱离盒身。

林雪君抬头看了眼众人,手指捏住盒盖将之放在炕沿。

下一瞬,盒内的勋章和证书映入所有人眼帘。

6个明晃晃的军功章静静躺在盒底,压着几个英雄证书、功劳证明文件,和一个旧旧的党员证。

大家默默望着那些能得其一便可i荣i耀一生的徽章,不敢置信地茫然怔忡。

在老人从未提及的铁匣子里,大家仿佛看到了这位无名英雄的一生。

第248章 又一次道别

春天你为我们送鸡鸭,冬天我们为你送棉花。

毕力格老人去世,全驻地的人都过来帮忙。

附近生产队能赶来的许多年轻人都顶着风雪赶来送别,在送葬之前,于驻地周围扎包暂留。

在林雪君一行人抵达的第二天,来了意想不到的人。

公社陈社长带着草原局局长冯英同志来到了第六生产队,大队长杭盖迎接了他们。

“不必客气,我们都是来给老人家送别的。”冯英依次与杭盖等人握手,直奔灵棚与老人道别。

在风雪中,冯英站了好久,不知在心里与毕力格老人回溯着怎样的过往。

直到冯英带来的草原局规划部主任田立业第4次过来催促冯英回屋暖和一下,她才终于点点头,朝老人遗体摘帽行礼。

进到土坯房里,冯英与屋内每个人和气地絮语,在大队长杭盖介绍到林雪君时,冯英终于遇到了他们草原局的这位呼色赫公社特派专员。

“林同志,你好。”冯英坐在炕沿处,与走过来的林雪君握手,又在主人家的招待下,一同踢掉鞋子坐到炕桌边。

冯英摘下帽子,露出两鬓斑白的短发,她接过主人家递过来的奶茶,喝了一口后连连称赞。

一群面对领导干部有些紧张的人终于在她故意为之的气氛中,渐渐不再拘束。

冯英这才与林雪君闲谈起来,他们聊到各自眼中的毕力格老人,聊起春天呼盟草原抵抗住旱情与虫害时,毕力格老人打电话到草原局,对林雪君的夸赞。

“老人家真的很高兴,能看到战胜干旱和虫害后草原恢复生机,能看到3年羊改1年羊后生产队日子变好,草原负载量降下来,未来全是希望。”冯英拉住林雪君的手,“今天来送别,我并不很悲伤。在这样的希望中睡过去,是我们所有上了年纪的人最好的离别方式。

“你是个好孩子,你给毕力格老人带来了不一样的体验。”

“谢谢冯局长。”林雪君悲伤的脸上终于显露出笑容。

“你每个月递交上来的文件我都有看,写优质牧草种植的,写不同牧草喂养效果的,写应对不同气候和地理环境下应采取的牧草种植措施的,写退耕还林、退耕还牧和退林为耕、退牧为耕的报告文章……我都看了。思路非常清晰,为许多基层工作的推进提供了有力的理论基础。”冯英说着说着,又忍不住聊起工作:

“草原局这边给你的反馈,你应该也收到了吧?”

“收到了,现在我们对于整个生态的理解,以及未来在各个方面的选择和道路,都还是模糊的。一切都在摸着石头过河。”林雪君答道。

砍树劈荒开垦草原改为农业用田,还是维持森林和草原生态,在做决策的时候,不止有‘是’和‘否’两个选择,还有无数细微的倾斜与权衡。

在未来几十年里,国家针对这方面的政策一直在改变,不断地调节,不断地因地制宜,不断地研究、探讨、学习,然后重新矫正决策。

这是任何国家都会遇到的困难,不止在草原、林业等相关,更是在各行各业、各方各面。

“是的,我们很多行为都要有理论基础,才敢大刀阔斧地去操作。不然就会畏畏缩缩,止步不前。针对草原和森林,没有小事。任何的决策如果有我们理论所未触及的点,都可能出现不可预测的灾难。就比如除虫害到底是用生物药剂还是化学药剂,这个决策中有一点点变量的加入,都可能导致结果出现天壤之别。

“而我们最难探索的,就是哪些变量,会引发怎样的变化。”

冯英攥紧林雪君的手,叹息道:

“所以我们最缺的,不止是落实工作、干实事的人。更是你们这些有知识的好同志。

“整个草原局的行为,都要靠大脑来指挥,大脑需要知识,需要规划。

“你但凡有一点研究结果,都可以给我写信,我最喜欢读的就是研究员们的信件,和科学家们的新文章了。”

草原局的策略会受上级单位的影响,如果只是上面交代什么,下面就做什么,那或许还不至于太难。

但最了解草原的人,永远是他们这些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如果只听上级说什么,不去倾听草原的声音,那就不是最好的决策。

不止人民需要劳动标兵,上级领导干部们也需要。很多时候,智慧都是从人民中来。

林雪君认真听着冯英的话,脑中无数念头飞转。

她的确有很多知识,正慢慢记录在自己的本子里,考虑着逐步去落实。

可先落实什么,如何落实得有说服力,也是件不那么容易的事。

陈社长站在窗边与其他生产队的大队长一边抽烟一边聊天,时而聊到毕力格老人,时而聊到工作,时而聊到冬天这一场又一场的大雪。

当他看到冯英自从进门后一直拉着林雪君说话,也忍不住聊起了她:

“小梅是有能耐的,连冯局长也想从她那里榨取到更多的好点子。”

“小梅总是有许多想法。”王小磊砸吧了下嘴里的旱烟,望着林雪君时忍不住勾起唇角。

“孩子还仁义。”杭盖也转过身望向炕上的女人们,小声道:“毕力格老阿爸把相依为命的阿尔丘托付给林同志,这就是最大的信任了。”

“是个值得信任的孩子。”

“值不值得信任,都是一件事又一件事做出来的啊。”

“人天生就是自私的,做坏事最容易,靠本能就行。反而是做好事需要克制,需要忍耐,需要付出代价。能一直努力做好事,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陈社长忍不住感慨。

“是,是。”王小磊直点头。

“但好人也是能学坏的,只要有一次做好事未得到预期的反馈,人可能就会对自己的行为产生质疑。两年多了,小梅仍有这样的精神面貌——”陈社长伸手拍了拍王小磊的肩膀,笑着道:

“你也很好,你们生产队的人也很好。大家一定也都回应了善,才能让小梅这孩子不迷茫。”

“……”王小磊没想到陈社长会夸自己,抬头怔忡地望过去,老脸偷偷红了好一阵子。

晚饭时间到了,炕上的人也都动了起来。

林雪君走向厨房时,冯英忽然拉住她,低声道:“过几年,人民代表提名时,我会举荐你。盟长对你也很看重,自从来草原后,你做了不止一件为人民为草原的好事。加油孩子,再多积累一些,在投票的时候,才能拿到更多的票数。”

这个时代讲究人民管理国家,每个政策的推行,都要听取劳动人民的意见。

是以每年的大会,都由各地最为人民考虑的、真心可以代表人民利益的代表,才能去参加。

而这些代表由谁担当,则是由人民票选决定。

这个身份没有钱拿,也不是什么官职。

但却是真正能去到首都,与领袖同桌开会,可以为人民讲话、也能够被听到的人。

林雪君猛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望向冯英。

冯英见她这样,忍不住笑了笑,轻轻拍拍她手背,慈爱地点了点头。

这一夜风雪忽大,人们在夜里听到狼嚎。

成群的野兽们在草原上奔袭,寻找可以捕获的猎物。魇入孩子们的梦,令人惊颤。

大自然的咆哮化作风声与狼嚎,叹息则变成雪落压松枝的窸窣。

一夜交替的自然响动,是对逝去生命的最后道别。

毕力格老人的葬礼按照他的遗嘱进行。

遗体用白布包裹,随疾驰的勒勒车驶向草原深处,遗体掉落之处,便是吉祥的安息之所。

这是长生天的意志。

“3天后,我去为老阿爸捡拾尸骨。”海日古默默看向高空中盘旋聚拢的鹰鹫。

为道别而团聚的人依次向四方散走,一对又一组的背影消失在白茫茫天地间。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自从入秋以来,一场又一场,都是别离。

林雪君穿回厚袄子,蹲身摸了摸阿尔丘的头,这些日子她每天伴着它,喂它吃饭,与其他人聊天时坐在它身边不停地抚摸它,出门时带着它,渐渐也与它构建起了信任。

她的有意培养,让阿尔丘慢慢习惯了她在身边,习惯了饿了、困了、想出门上厕所都找她。

“走吧,跟我去新家。”林雪君顺着它粗硬的毛发反复爱抚,“那里有很多新朋友在等着你,有从不排外、永远敞开胸怀接纳新成员的巴雅尔大姐,有调皮但是很英俊的小红马,有贪吃的巨型宝宝驼鹿,还有一条非常非常活泼热情的黑白大狗……我们都会跟你好好相处的。”

来时匆匆,走时亦如此。

雪停的间隙,王小磊带着年轻人们纵马出了第六生产队冬驻地。

杭盖大队长和海日古及吉雅的家人们一直送出驻地,大狗阿尔丘不时地回头,走得很慢,仿佛心中充满了犹豫。

林雪君轻拉缰绳,安抚了下有些不耐烦的苏木后,回头陪着阿尔丘与旧的家作别。那里已经没有它的主人,也就不再是家了。

“阿尔丘!”远处又涌来乌云,林雪君呼喝一声。

恋恋不舍的大狗终于转过头,迈开大步随队奔跑起来。

林雪君抱紧了怀里的小匣子,毕力格老人的其他物品,林雪君都交给了第六生产队内有需要的牧民同志们。

她只带上了老阿爸的狗,和他沉默的荣耀。

在这片草原,毕力格老人从不曾拥有什么,他没有自己的瓦房,没有自己的牛羊,走时不过一张白布,连最后剩下的血肉,也慷慨赠与大自然需要它的生灵。

可同时,他又拥有这片大草原。他拥有草原辽阔的四季之美,拥有抵挡灾难后丰收的喜悦,拥有自由的心胸,和轻快的人生。

也拥有了晚辈们最真诚的敬意。

林雪君想,老阿爸是否见过领袖呢?是否听了领袖的号召,才默默无闻地来到草原,教孩子们读书识字,带着年轻人们劳动,把自己的精神意志种植在草原一隅。

抱紧铁匣子,耳边的风被远远甩向身后,苏木有力的马蹄快节奏地敲击土地,呼呼又嗒嗒。

林雪君被风吹得不得不下伏身体,尽量让自己贴近苏木的背,缩着脖子蜷着背。这样的姿势好像使她距离自己的心跳更近了,与苏木的马蹄声一样有力地律动。

冯英局长希望自己再接再厉,时机成熟时会提名她做人民代表,等待人民的验证与投票。

心跳逐渐加速,目光中白色的土地快速向后飞掠,仿佛她正展开翅膀急速翱翔。

有没有可能……她也终有一天,可以见到那位英雄偶像呢?

如果他能摸一摸她的头,说一句“好同志”……

半个月后,一篇文章刊登在《内蒙日报》等多家报纸上,标题为《一位悄悄离开的无名英雄》。

【……曾经英勇无畏的战士,在这一年冬天埋骨于白雪皑皑的草原。他将自己的后半生完完全全地奉献给了家乡的草原。

生产队没有老师时,他站在新刷的黑漆板子前教授学生;生产队没有铁匠时,他挥舞起铁锤等工具修理锄头;生产队没有卫生员时,他对照着《赤脚医生》册子学习给人打针配药;生产队没有会计员时,他操起算盘一笔笔的记账……他裹着白布离开,再不是任何人,但在活着的人心中,他是所有人。】

【……他要离开了,写给晚辈的信中,仍在安慰晚辈不要因他的离开而悲伤。他用一颗红色的心鼓舞年轻的同志们,离开时将阴霾也带走。他的马留给了生产队中有需要的年轻人,他的棉被、棉袄、靴子将继续温暖新的人,随他而去的只有他怀揣的美好记忆——草原上的人们正一日比一日过得更好,大家不畏干旱与严寒,仍热火朝天地为新生活而劳动着。

这些被他称为‘奇迹’的劳动人民的努力成果,正在大家双手之下,一桩又一桩地创造着——

寒风骤雪,伐木工人们披着雪做的衣仍旧挥舞着斧子;

在两场大雪的间隙,牧民仍旧赶着牛羊漫山遍野地游牧;

大雪封了门,就从窗跳出去,将雪铲开,再用这些恼人的雪清洗牛棚马圈,它们有用了,于是又变成可爱的雪;

每一位劳动者都在努力着,朝着那个伟大的目标挺进,挺进……】

【……无名老英雄离开了,他的意志还没有。每一个上进的人都在自己的‘战场’上默默耕耘,做着自己的无名英雄……】

《内蒙日报》的严社长没能在第一时间知道这位老同志的离开,但他在林雪君的文章中读到了毕力格的离开。

报纸上市后,许多从未认识毕力格老人的陌生人,也读到了他的离开。

人们从未读过如此令人振奋的讣告,大家默默读报,在心中与这位甚至从不曾向任何表过功劳的老前辈道别。

《首都早报》刊登了林雪君文章后的第二天,邮政局里忽然涌入许多人。

丁大同和塔米尔花光了自己以及杜川生教授这个月的全部工资,发动所有关系,买到尽量多的棉花、毛衣、帽子手套等保暖用品,打好包到邮局来邮寄。

填写地址时,邮局里的笔不够用了。他们只得等身边其他用笔的同志用好后再借来用。

塔米尔无意间扫到前面用笔的同志写下的地址居然也是呼色赫公社。

“你也往那边寄东西?”塔米尔吃惊地问。

“今年呼盟雪灾,你没看林雪君同志告别毕力格老人的文章吗?冻死了好多牲畜啊,不少牧民也遇到了迷路、冻伤等情况。”那位同志收笔后将钢笔递给塔米尔,接着道:“我们能买的东西有限,就只凑到了一些治冻伤的药,暖水袋之类。没看见那些人嘛,都是往海拉尔邮寄东西的。”

塔米尔捏着钢笔,转头望去,便见挨挨挤挤的邮局里,好几拨人都在检查打好的包裹,装的似乎都是保暖用具。

“全是?”他讷讷低问。

“是啊,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嘛,牧民们养牛羊产出的羊毛、奶啊肉啊之类的,都往全国送呢,要么就是拿去给苏联还债,都不容易。咱们团结一致建设祖国,有同志受灾了,肯定得搭把手嘛。”后面又走过来一位中年人,他看了眼塔米尔手里的笔,指了指,问道:“你用不用?不用的话给我用一下呗。”

一周后,新疆牧区报也转载了告别无名老英雄的文章,石塔子公社的社长捏着报纸召集了会议。

今年冬天他们这边温度也低,但好在没有白灾。

“还有多少储备的棉花,羊毛?尽量多拿出来一些吧。”

两天后,运送保暖物资的马车启程赶往最近的城市邮局。

春天你为我们送鸡鸭,冬天我们为你送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