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牧区的守护者
《……草原牧医林雪君》
火车和铁路真是好发明,它将人们的爱和温暖快速传递。
来自全国各地的棉花、新的或者旧的毛衣、被子、靴子、帽子等被送至呼盟所有受灾城市和公社,其中大部分东西都直接邮寄给了呼色赫公社的林雪君同志——因为好多人是看到文章了解状况的,不知道东西该邮寄到哪里,就全邮给她了。
这个时代的邮寄成本很高,邮力薄弱,此次运输数量却极大——像是所有有能力通过邮寄方式送出自己一份力的人,都实施了行动。
林雪君不得不找了个不下雪的日子,快马赶至场部,一边收东西,一边对照着陈社长的秘书小刘列出的受灾区域表单,开始依次分配物资。
令她惊喜的是,在场部居然遇到了来采购火柴、油盐等物资的鄂伦春岔班莫部落的老朋友琪娜哈。
虽然只在去年秋天上山采药时相处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但林雪君曾用祈祷的方式短暂地作为岔班莫部落的萨满,为他们的神马和鄂温克马群做治疗。
琪娜哈始终记得林雪君的舞蹈,和她救治马匹的样子。
两个人相聚,没有任何长久未见的疏远,惊呼出声后便紧紧地拥抱。
林雪君得知琪娜哈他们部落今年冬天也格外难熬,当即将救援的物资拨了一份交给琪娜哈,请她带回去使用。
无论如何,大家一起努力,把这个寒冬挺过去。
呼色赫公社的各个有需要的生产队都得到了分配后,其他大量物资则被分发向其他公社,乃至呼盟其他旗。
随着物资越来越多,驻扎在海拉尔市的盟领导也关注起此事,专门派了一队专员到呼色赫公社辅助林雪君做拆分、登记和运输等工作。
呼色赫公社的小小邮局从没接到过这么多快递,一时间每个人都忙得脚打后脑勺,陈社长不得不紧急调配人手。
许多猫冬的牧民只要认字,都被派来干活。
因为是对整个盟受益的事儿,过来帮忙的盟区干事上报此事后,盟领导亲自下派了一笔救灾款,专门给那些过来帮忙拆包、记账、运输等工作的社员们发放工资与奖金。
盟领导还想给林雪君包一个特发工资包,被林雪君拒绝了。
邮东西的是全国做好事的好人,她什么都没做,反而接收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善意,获得了‘一个宣传笔头子’不配拥有的过高荣誉。
而且工资和草原局的特聘工资已经足够高,真的不能再拿钱了。
既然是做了无心插柳的好事,那就纯粹地获得好名声吧。
待物资拆包、分发的流程顺了,林雪君特意委派值得信赖的小刘负责为她拆包,如果发现有家书、私人信件和物品,小刘会负责替她保管和派送到第七生产队。
准备离开场部回生产队时,林雪君难得与专门从海拉尔过来帮忙运输救灾物资的孟天霞团聚。
孟天霞还在海拉尔学习汽修,如果不是临时接到运输任务,还出不来呢。
两个人牵着手吃饭聊天,满肚子说不完的话。
孟天霞现在不止会修拖拉机,连各种农用工具也会修了。她自己一边学习一边做笔记,还在思考如何使用更简单易懂的话,将自己学到的知识传播给大众,以便劳作在田垄、牧场第一线的农民和牧民们在使用耕用或割草工具,出现损坏等问题时,能自己进行简单修理。
“我是看你和阿木古楞做的《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起的灵感,回头我还想请阿木同志帮我绘制我们常用的工具、机械的零件。他画图,我来写文字,这样大家拿着我们做的小册子,就能自己在生产队修理所有当下最常用的工具。
“如此一来,大家不仅能学会如何更好地使用和维护工具,还能自己在田垄上用坏了立即修好。我们的工具使用寿命变长,整体劳动效率都能提升。到时候咱们的收益就能大幅度提升,如果能落实向全国,是不是能提升全国的劳动收益?
“小梅,你的思路真的太好了,我按照你工作的逻辑,想到这个点子的时候,兴奋得好几宿睡不着觉。”
孟天霞不愧是个做事有规划又敢于尝试和落地的女同志,本来在这个时代做女拖拉机手就够荣耀了,她居然还能不断给自己开辟出新的方向,让自己的职业生涯有了新的高度和希望。
林雪君颇为佩服,彩虹屁疯狂输出到孟天霞哈哈大笑停不下来。
姐妹俩热火朝天地聊,几乎不让空气有片刻沉默。
可惜团聚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孟天霞的拖拉机装满东西后,立即便要启程。林雪君也得折返生产队,去为第一批冬羔的降生做准备了——今冬极寒,对每一只孕畜和幼崽都是不小的考验。
再次踏上归途,一晃眼居然已是12月中旬。
时间在忙碌中如流水滑落指缝,飞快地流逝掉了。
在林雪君离开生产队的这些日子,衣秀玉在家里教学员们认识和使用中草药。
阿木古楞则带着学员们插牛屁股做直肠检查,通过牛粪便的颜色、干稀程度等辨认牛的健康状况和每个胃以及肠道的问题。
刚开始站在人前会磕巴的两位小老师,随着时间推移,慢慢也变得从容稳健起来。
林雪君回到生产队的时候,阿木古楞正带着人排队给怀孕的母牛做直肠检查。能摸出点门道的,就仔细地摸。摸不出门道的,就先把牛粪掏了。
牛棚里人声鼎沸,不时响起人们的吵闹声:
“哎,你甩牛粪的时候注意点啊,甩我身上了。”
“哇,太冷了,还是牛粪暖和啊。”
“冒犯了冒犯了,牛兄莫怪啊……”
“艹,我好像摸到子宫了,啊啊啊啊,里面的小牛在动啊——”
路过的林雪君忍俊不禁,她没有进去打扰大家,而是直奔木匠房找衣秀玉。
如今生产队储备的中草药越来越多,衣秀玉炮制好的草药不仅自己生产队用,还能去供销社卖很多。不仅能帮到其他缺草药的生产队,还能给自己生产队开源节流,简直成了队里的赚钱小能手。
因为药草多,知青小院的仓房就不太够用,扩张了两个药材柜子后,仍装不下全部炮制好的草药。大队长已经开始考虑在知青小院另一边扩建个院子,造个土坯房,让衣秀玉搬出去单住。这样紧挨着知青小院,跟林雪君互动方便,同时拥有了全新的大量置物空间,衣秀玉就可以想弄多少中药就弄多少。
将来她开展中药种植尝试的时候,新的土坯房还可以直接用作她的办公室,以后说不准要接待各种场部或者研究院过来的同志,单住更方便。
加上她经常需要一堆帮手与她一同炮制药草,独立的空间更宽敞。
这样等她搬出去了,孟天霞又长年不归家,知青瓦屋和小院基本上就是林雪君的独立兽医站,室内空出的区域也能摆个小手术台,用作狗、羊等小型动物的治疗基站。
如今大队长已经开始带队推平知青小院边的荒地,虽然冬天动土盖房子基本上不可能,毕竟冻土就算是用火药炸,也很难将地基打好。但院子可以先围起来,木质的仓房盖上,能挡风挡雪了就可以先把陈木匠他们给衣秀玉打的几个药柜子放进去。
林雪君赶到木匠房,发现衣秀玉果然正跟陈木匠和穆俊卿讨论仓房的尺寸、药柜的大小和每个柜子的尺寸等等细节。
穆俊卿正跟衣秀玉讲话,忽然瞧见门口的人,啊一声抬起头,惊喜道:“你回来了?!”
其他人这才看到林雪君,衣秀玉啊一声,跑过来便拥抱住她,“来找我吗?哇,你身上凉凉的,回屋里暖和过了吗?”
“暖过了,还喝了奶茶呢。”林雪君笑着道:“我一进侧卧都惊呆了,一只耳的狍鹿宝宝居然都长那么大了。”
“它们可能吃了,现在不止要喝奶,还要吃草。自从我喂过它们一次苹果干,每次看见我都过来咬我的袖子,要看看我手里有没有苹果干。”衣秀玉退后一步,笑吟吟地盯着林雪君看了半天,才傻呵呵地道:“你可下回来了,不然每天只有我对着一院子一屋子的动物,感觉自己像个森林人。”
“哈哈。我想找衣同志帮我配几副保胎药汤给小尾寒羊喝呢,最近它们估计要生了,虽然都在侧卧住着,但也担心它们抗寒能力弱,身体会虚。所以准备趁产羔前给它们补一补,巩固一下。”林雪君歪着脑袋向衣秀玉申请。
“没问题,我这就去给林同志干活。”衣秀玉转头跟陈木匠强调了下需求,道一声谢后便要往外走。
林雪君回头看一眼穆俊卿,见他还望着自己,便笑道:“我看到你在扩建后的院子角落空地,用大个儿枯树给驼鹿弟弟做的磨角木桩子了,这下等驼鹿弟弟明年开始长角,我们就不用担心牛棚和屋檐总受摧残了。”
“恰巧看到合适的。”穆俊卿说着不自禁随她们走出木匠房,直至目送她们走远才折返。
木匠房院外大部分扫出去的雪都已铲去后山树根下,院墙外却还是堆满了雪。
这些人高的雪堆像是围墙一样包在院墙外,等春天开化后都会化成水,到时候院子里外肯定泥泞一片,说不定院子里的木材都得被泡了。
还是得找时间把雪都运走,或者在院子外面炸条水渠,等开化后引雪水去草原。
偏偏手头还有一堆木匠活,唉,旱也一堆事儿,涝也一堆事儿。
忙碌的人类,干不完的活啊。
……
毕力格老人留给林雪君的大獒犬阿尔丘,在他们从第六生产队回程的路上就已经跟沃勒和小小狼混熟了。到知青小院后嗅遍院子和瓦屋每个角落,便逐渐熟悉和接受起新环境。
在被狼咬伤的大狗塞根养伤期间,阿尔丘每天都会在塞根出门撒尿排便时随在左右,既像是一种保护,又像是一种陪伴。
林雪君因此断定它是条很有同情心的老狗。
在林雪君去场部帮忙接收物资期间,塞根的伤在阿木古楞和衣秀玉的照顾下,日渐恢复。
她在场部抽空给生产队打电话的时候,奥都一边兴奋地跟她讲塞根活下来了,脖子上的伤没有化脓感染,正慢慢结痂康复。同时,奥都又会超大声地叹气:塞根在知青小院里跟沃勒糖豆同吃同喝,胃口是好了,也越来越馋。
以后带回家,他真怕自己养不起。
如今那些抱怨和惊喜都淹没在时间里,现在塞根已经回了奥都家,再过阵子就要恢复跟奥都去放牧了。
阿尔丘也习惯了知青小院的生活,它学不会跟糖豆一样放牧,但已渐渐开始同小小狼一起随沃勒巡逻。即便是沃勒不在家的时候,阿尔丘也会自己循着沃勒往日的足迹,绕后山和驻地外的草场,每天早中晚不止一遍地遛。
小小狼也终于等到了又有耐心、又稳重温和的长辈,每天它休息和睡觉的时候都喜欢往阿尔丘身边凑。阿尔丘会让它枕自己的脖颈,会给小小狼舔毛,也允许小小狼舔它的毛。
回到小院,狗都不在。
衣秀玉的保胎汤药煮好晾凉,林雪君便喊了赵得胜夫妇过来帮忙给生产队所有的母畜喂药,先从知青小院里的几头开始。
林雪君的几只小尾寒羊中有一只话唠,有事没事一直咩咩叫。
她总担心它是不舒服才叫,刚开始那几天三天两头地给它做体检,渐渐才接受事实:它没病,它就是爱咩咩。
“咩~”
“咩~”
“咩~”
几乎院子里所有的咩都是话痨羊的叫声,它看见人要叫,看不见人也要叫,人们给它姐妹灌药它要叫,给它灌药它更要使劲儿叫。
“也不知道说啥呢。”得胜嫂子按着最后一头小尾寒羊,望着那只话痨羊,疑惑地念叨。
“我给你翻译一下啊?”赵得胜就着林雪君摆开的羊嘴,快狠准地将汤药灌了进去。
“你翻译吧。”得胜嫂子松开手,拍拍手上的灰和草屑。
“它说:我是你大舅!”赵得胜脸上忽然浮现憨厚又快活的笑。
“滚犊子吧你!”得胜嫂子眼睛瞬间瞪大,巴掌瞬间抬起,格外顺手地狠狠拍在赵得胜肩膀上,‘啪啪啪’打得爆响,显然得胜嫂子一点没留手,浑身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哈哈哈哈…”赵得胜被打,疼得嘶嘶哈哈躲闪,又忍不住高兴得哈哈大笑。
得胜嫂子打得越狠,他笑得越开心。
林雪君和衣秀玉靠在墙根处,望着这对中年夫妇,也忍不住笑起来。
“咩咩咩咩咩咩咩咩……”伴着人类的笑声,话痨羊不甘示弱地仰头咩个没完。
林雪君走过去一把攥住小母羊的嘴筒子,心疼道:“咱嗓子也是肉长的,省着点用吧,别咩得嗓子疼。”
“……”话痨羊仰头,歪着脑袋用方形的瞳孔望着林雪君,显得格外地……‘智慧’。
…
大雪挡不住人们建设家园的动力,一天天一日日的劳作仍在继续。
呼和浩特出版社也传出了好消息:林雪君的书可以进入印刷环节了,下个月就能摆上新华书店的柜台了。
书名是杜川生教授帮忙起的,用词质朴,却是杜教授最真实的想法,也是许多牧民认同的事实。
《牧区的守护者:草原牧医林雪君》。
第250章 受伤的“神鸟”
晾鹰筑台存胜迹,佳名岂独标禽经。
在今冬第一只春羔出生前一天晚上,草原上下起了几年难得一见的大雪。
一团一团的雪花铺天盖地,打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狂风呼号,一整夜听不见牛羊叫声和犬吠,只有风的怒吼和厚雪不停压断干枝的噼啪声。
林雪君早起想出门时,使出浑身力气才推开一条缝,透过这条缝隙能看到被风吹过来的雪几乎与她等高。
风雪不断从她拉开的门缝往里钻,入骨的寒意扑面。
林雪君忙拉上门,冻得原地跺脚搓手,转头对衣秀玉道:“门被雪封上了,我从侧卧的窗钻出去看看。”
结果走进侧卧才发现为了方便鸡鸭出入的通口已经被雪壳子封住了,幸而如此一来没有更多的风雪钻进来,侧卧里的动物大都还好着,只4只刚孵出来的小鸡被冻死了。
太可惜了,早知道就吃鸡蛋了。
捡起4只冻僵的小鸡,林雪君钻进通道,用拳头砸碎雪壳子,艰难地钻出去,噗一声掉进雪堆里,无比狼狈。
院子已完全被雪盖成了一座雪山,不止他们的窗和门被雪盖住,连狗屋也一样。
门虽然打不开,但不影响屋内透气,可狗屋被埋上了不知道两条狼两条狗怎么样了。
林雪君忙伸手去刨,衣秀玉钻出来后也帮她一起。
大风把雪吹得极其瓷实,两个姑娘费了老大的劲才在狗屋狼窝前刨出一条细通道,胳膊肩膀都酸痛得不得了。
结果林雪君往里面一探头发现狗和狼都不在木屋里。
两个姑娘又在四周找了半天,才在牛棚边发现被雪盖成小山的四条狼(狗)。
糖豆最先醒来,脑袋一抬起来,头顶的雪盖也被顶了开来,仿佛戴了顶白帽子。它面上身上都是积雪,钻出雪洞后抖了好半天才抖干净。
林雪君忙过去帮忙,帮完这条狗又去帮两条狼和阿尔丘,很是折腾了好一会儿。
将4只冻死的小鸡喂给沃勒它们,林雪君肚子饿得咕咕叫,转头看向走向院门以及从院子走出去的路上半人高的雪堆,脑仁子直疼。
边上昭那木日早就醒转了,蹚出一排拖泥带水的脚印走向大食堂方向。林雪君不能喊昭那木日帮忙,只得喊更远处木屋里的阿木古楞。
两个姑娘喊了好半天,木屋门才被推开,阳光和雪上反射的光一起映在少年身上,显得他那件旧旧的羊皮袄子更脏更旧了。
刚睡醒的阿木古楞脸红红的,被风一吹打了个机灵,忙把围巾拉高系紧,这才扛着铁锹大步走过来。
他个子高,只要高抬腿就还能在深雪中前进,不像林雪君和衣秀玉只能用身体去顶雪。奈何雪又硬又结实,用人肉去顶根本不好使。
阿木古楞过来帮忙铲了一会儿雪,大队里更多的高个儿睡醒了,纷纷扛着锹出来帮忙。
穆俊卿和其他知青赶过来帮着忙活了一会儿,从碎石路到院门,再到屋门的路总算清出来了。
风从西北边吹过来,房屋挡住风雪,屋门前的雪最厚。路上没有遮挡物,雪积不下,好一些,但也有膝盖以上那么高。
巴雅尔它们出了院子想上山,走出大家铲好的路的范围,就又寸步难行了。动物们被堵在雪中进退两难,咩咩哞哞地叫。
林雪君本来已经扛着锹去帮忙铲雪开路了,忙又折回来把动物们带回院子。
她一口饭还没吃上,不得不又开始为食草动物们的早饭忙活,累得一茬一茬出汗。
热汗遇到冷空气,都结成冰,挂得她帽子围巾上全是,脑袋越来越重,全是这些冰晶坠的。
待给所有动物都喂上饭,林雪君站在原地,撑着腰喘了好一会儿气,才用戴着手套变笨拙的手去揪帽子围巾上的冰晶。
可是清理了一部分后,还有许多冻住帽子和睫毛头发的根本揪不掉,除非帽子睫毛头发都不想要了……
长叹一口气,大队长艰难地从驻地里面蹚出来,远远看见林雪君便道:“还没吃饭呢吧?先去大食堂吃了饭再干。回头大家一起搞。”
他说罢抬头看看天,幸而太阳出来后天晴了没有继续下雪,不然再下下去屋子都得被埋了。
“驻地里的毡包都被埋了,昨天晚上大巴特的毡包被雪压塌,一家子人临时跑到木匠房去住。其他没压塌的也没好到哪里去,早知道入冬前就倾尽所有钱,也把土坯房都建起来了。”
王小磊一边抱怨,一边招呼所有孩子们都去吃饭,大家只得先放下锹和独轮车,蹚着雪往大食堂走。
“就怕这么一走,把雪踩实了,一会儿更不好铲。”穆俊卿看着地上的雪,听着大家踩雪的嘎吱嘎吱声,有些忧虑道。
“那也没办法,踩实了就踩实了吧,拿硬雪壳子当路也行。反正等雪化了,都能顺着边上的沟流到草原上去。”奥都开口道。
“只怕水太大,开春后草原上水泡子多,牛羊放牧一旦陷进去,想拉出来就难了。”大队长忧虑的事更多。
北方草原都是盐碱地,沙多于土。
不止流沙可怕,沙土泥淖同样吓人。
“走一步看一步吧。”另一条路上蹚过来的妇女主任朗声道。
大家走进大食堂前都堆在院子里跺脚拍雪,乒乒乓乓噼噼啪啪声响个不停。
掀开挡门的外层棉被,来开双层的厚门,再推开内层挡风的棉被,人们才终于钻进了大食堂。
太阳还没升起来司务长和王建国几人就蹚着雪赶过来干活,不止要清掉会影响工作的雪,还要把全生产队人和外来学员们的早饭做好,早累得话都不想说了。
林雪君喝着清粥,啃着馒头,吃着一小碟糖蒜和卜留克咸菜,居然也觉得是无上美味了——没办法,饥饿是最好的调味,她干了一早上活,早饿得晕头了。
大家吃过饭后都急着出门,各家各户都被雪挡着,人人都需要回去清障。
林雪君回到院子刚想去取锹,就发现院子里除了路以外的还没清出来的雪山里居然出现了个大窟窿。
弯腰探头往里一看,被扬了一脸雪。
“呸呸呸!”她抹一把脸忙退出去,再探头看时才瞧清楚,原来是小小狼挖洞的本能觉醒了,正在雪山里挖隧道呢。
“小心雪塌了把你埋了。”林雪君话音刚落,就听咔嚓扑啦啦一阵响,小小狼刚挖出的隧道居然应声坍塌。
乌鸦嘴的林雪君吓得哎呦一声,忙弯腰去挖雪。
她在这头挖,小小狼在另一头挖,好半天终于挖通。
林雪君本来累得很心烦,瞧见狼狈得一身雪、毛发乱糟糟的小小狼,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她忽地抓起一大捧雪,兜头便往刚抖落些许雪花的小小狼身上扬。
大狼猛地跳转身,呜一声昂起头瞪人。待林雪君又朝它扬起第二捧雪,它终于意识到她在跟它玩,瞬间狗蹦子一样在雪堆里打滚翻腾起来,扬得哪哪儿都是雪,天地一片白茫茫。
林雪君正忙里偷闲地陪孩子玩雪,院外忽然传来一位年轻人的呼喊:
“林同志,林同志,我们铲雪挖出来一只白鸟,宁金把鸟翅膀铲伤了,流了好多血。林同志,你在哪儿呢?”
年轻人赶过来时明明听到林同志的笑声了,怎么找不见人?
他走进院子,左右掌握,忽见院子雪堆中站起一雪人,帽子肩膀身上全被雪覆盖着。她刚走到铲出来的碎石路上,后面又跟出一条‘雪狗’,脸上身上哪哪都是雪的狗……嗯,待‘雪狗’抖落身上大部分雪,他终于认出那不是狗,是林同志的狼。
再转头去看‘雪人’——对方拍落身上沾的雪,抹掉脸上的雪霜,露出真容。
“林同志!”年轻人啊一声低呼。
“走吧,去看看鸟。”林雪君一边往外走,一边不停弯腰拍去身上的雪。她脸上红红的,被人逮到在雪堆里打滚的一幕,实在有损英明神武的兽医形象。
尴尬。
“你干嘛去了?怎么跟雪堆里钻出来的似的?”迎面走来一行人,穆俊卿瞧她通身挂着雪霜的样子,诧异地戳了下眼镜。
林雪君只嘿嘿笑,没好意思回答。
走在她身后的年轻人望一眼穆俊卿,又望一眼林雪君。可不就是从雪堆里钻出来的嘛。
待他们赶到驻地主干道通往后山的区域,终于看到了受伤的鸟。
它大概是在昨天的大风雪中遭遇了不测,被吹断的树枝砸到,或者迷路后跌落,又被雪埋上,这才被铲雪的人误伤。
白色的鸟被宁金等人用铲子挪到路边,铲伤它的宁金贡献了自己的帽子,给鸟做了暂时的窝。
白鸟大概不到50厘米长,白色羽毛为底,在羽毛尖端分布着三角形雨滴般散开的黑色墨点,翅膀尖端的羽毛则是黑色的镶嵌白边,非常漂亮。
虽然此刻因为一只翅膀受伤而歪着身体,炸着翅膀,加上被埋了不知多久,身体虚弱有些站不出来,但仍能看出体型匀称,小头搭配流线型的梭身。腿上包裹着蓬松的白色羽毛,仿佛穿着一双轻盈漂亮的白靴子,或一条及肘的白色长裙。灰色的爪子下端是尖尖的黑色指甲,和弯喙一样昭示着它肉食捕猎者的身份——
矛隼!
海东青!!!
林雪君从没见过真的、活的海东青,没想到它比照片上看起来更漂亮一百倍,不,一万倍!
冰岛的‘国鸟’!清朝上供一只就能当免死金牌用的顶级贡品,康熙曾赋诗“……神俊最数海东青……异材上映瑶光星”的海东青啊!
即便是在她穿来的那个时代,在国外,能拥有海东青,也是富贵和身份的象征!
天!
还是一只稀有的白色星羽的海东青!
林雪君双手合十,不敢置信地、惊喜地望着大帽子里的矛隼,回过神来忙关切地蹲身凑近了做视诊——
神鸟受的伤重不重啊?
快让我检查检查!
第251章 被美色所迷的这一天
做梦都想让它在自己肩膀上站一站,呜呜……
中东土豪花千万金难求一只的海东青,林雪君现在就有一只了——暂时拥有也算拥有!
还是超级珍稀的白色矛隼诶,翅膀尾端的黑色点缀像心形一样,漂亮死了。
“还是金雕漂亮,金雕多大啊,想吃啥都能吃。”宁金用铁锹缓慢地跟着林雪君回家,一边走一边评价道。
“金雕太大了,站在肩膀上,肩膀都要压垮了,还是海东青好,体型适中,神俊。”林雪君却有不同看法。
“咋?你还想让它站你肩膀?它那嘴,一下子能啄掉一只耳朵,你没看我们一群人围着它,就算它受伤了蔫蔫的,也没人上手。谁敢碰鹰啊,又不是嫌5根手指头太多了。”宁金说着说着走路的速度就不由快起来,炸着受伤的翅膀伏在铁锹上的海东青晃悠着低鸣了一声。
林雪君忙伸手示意他速度放慢,鸟类在陌生环境里,被人惊扰后本就很容易‘应激’,会不吃饭,身体状况变差。它在大风雪中跌落受困,又被人类的铁铲弄伤,已经够惊惧的了,他们救助的时候所有行为都要更小心谨慎一些。
只有这样,才能增加受伤鸟类的康复机会。
“它体型还没长到最大,从趾腿上的皮肤和纯白超浅色的羽毛来看,它脱离幼鸟时间并不久。”林雪君怀疑它之所以在大风雪中被埋,可能也因为这是作为冬候鸟的它迎来的第一个呼盟草原冬天。
“还是小鸟呢?”宁金小声地问,步速慢到他忍不住叹息的程度。对于一个急性子的人来说,这样慢条斯理地走路,实在太费劲了。
“差不多吧,大概才离巢独立生活3个月左右,这阶段的确很凶险。”林雪君见宁金铲着鸟要进屋,忙制止:
“它怕热,是冬候鸟,去仓房吧。”
仓房里的药柜等已经被衣秀玉搬去隔壁大队长给她开辟的新院子里去了,那里现在空着,正好放着一张旧桌子,可以先当手术桌,等会就暂时给海东青住。
宁金抽出铲子,小海东青便落在桌子上。
它翅膀无力的栽楞着,无比狼狈,可抵不住样貌神俊,怎么看都还是一只漂亮鸟。
让宁金在仓房门口盯着它,林雪君观测过海东青的头后,回屋剪了自己的秋裤裤腿,临时用自己不怎么样的绣工缝了个前面有孔透气的头套。
拎上自己的小药箱,她快步出屋回到仓房,发现宁金还在那儿跟海东青大眼瞪小眼呢。
“你帮我扶住它的脖子,动作慢一点,轻一点,不要惊到它,也不要让它受伤,好吗?”林雪君轻声叮嘱。
“好。”宁金深吸一口气,听了林雪君一堆要求,他忽然紧张起来。
虽然觉得受伤的海东青不会忽然飞起来啄自己的眼睛,但凑近这种猛禽的时候,本能的紧张仍在。
他缓慢地朝着它伸出手,每次它动弹,他的动作都会立即停顿。
风从身后呼呼吹过来,雪絮往脖子里钻,他硬是忍着寒冷没缩脖子,生怕这些多余的动作会惊到它。
真是被林同志感染了,变得跟她一样小心翼翼了啊。
随着宁金的手靠近,海东青表现得越发焦虑,它一直用眼睛盯着宁金,并发出愤怒的低鸣,一边向后倒,一边想要尝试扇翅膀起飞。
奈何昨夜在大风雪中受冲击加挨饿,又被铲伤,它根本飞不起来。
宁金看着往日空中翱翔的猛禽忽然变得惊惧又紧绷,心中也不由得泛起不忍。转头看了眼林雪君,见她点头,这才果断地扣住了它脖子。
不等宁金担心海东青剧烈挣扎,林雪君已毫不犹豫地将头套罩在了鸟头上。
穿过收口圈儿的绳子轻轻一拉,扎住的同时不至于掉落。
她立即收回手,也示意宁金收手。
鸟类一旦被蒙上眼睛,就会在原地站立不动。海东青不舒服地甩了两下没能甩掉头套,果然也如其他鸟一般不动了。
宁金转头看向林雪君,等她去给鸟治病,林雪君却没有着急。
急性子的宁金一分钟也忍不了,立即开口问道:“你咋不给它看看呢?”
“让它适应一下,在黑暗中持续一段时间没有遇到危险,情绪稳定下来了,我再给它治。”林雪君回头看他一眼,笑道:“它伤口是外伤,刚被你铲伤的,不急在一时。反而是鸟类的情绪都比较敏感,这个必须照顾到。”
“你要不把房檐上的鬼鸮挪下来陪陪它,它有伴儿了就不害怕了。”宁金天马行空地出馊主意。
“你人还怪好的,还给它送个食物!海东青要是还具有捕猎的能力,鬼鸮就没了。要是不具备捕猎的能力了,鬼鸮也放不了它,你别看鬼鸮小,也是食肉的好吧。你咋不把狼和猞猁放一起养呢。”林雪君忍俊不禁。
“要是一只狼和一只猞猁,狼不是猞猁的对手,非得被吃。要是一群狼和一只猞猁,那猞猁就不妙了。”宁金格外认真地分析。
“噗,我就是随便举一例子,你倒认真分析起来了。”林雪君看了看天色,对宁金道:“我这边没事儿了,海东青被罩住了眼睛就不会攻击人了,一会儿我自己就能给它看病治病。你去忙吧。”
“我也不是故意铲它的,林同志你治吧,它的治疗费我出。”宁金转身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又驻足转头。
“不用,它不属于你,也不属于生产队,是我个人要治,我来付个药费就好。”林雪君见宁金还要说话,又笑着道:“万一海东青好了,又神俊又威武,你跟我抢怎么办啊。我可不能让你付这个钱。”
“我才不跟你抢,就算它好了以后会讲话会下金蛋,我也不跟你抢。”宁金站直了身体,依旧一本正经。
“噗,它是海东青,又不是传说故事里的老母鸡。”林雪君被他逗得噗嗤一声笑。
宁金走后,林雪君便站在门口守着海东青。她一直小声地低语,发出一些细小的动静,让它适应环境。
大概等了十几分钟,她才摘下手套,伸手去给它做触检。
被遮住眼睛后,即便被摆弄,它也只做出轻微的动作去躲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林雪君手指很轻柔,检查了它两只翅膀,幸而都没有骨折等严重问题。
被宁金铲到的翅膀不止受了外伤,还有肌肉拉伤,这才是它一直栽楞着这只翅膀的核心原因。
林雪君用小镊子和消毒抑菌药水简单处理了下它的伤口,因为冬天不容易感染,加上伤口虽然出了血,但其实并不大,所以林雪君并没有给它包扎——过度的包扎会令它更不舒适和焦虑。
鸟的新陈代谢旺盛,比人类伤口愈合更快,只要每天给它上药,它不饿肚子,很快会自愈。
仓房里挡风,不会受冻。同时又比较凉爽,不会让它不舒服。
林雪君检查了下四周,确定没什么问题,便将它放在了这里。
抓一把干净雪放在桌上,给它当水喝。又缓了几块肉,担心它现在没劲儿撕扯,贴心地切成小丁,放在仓房放海东青的桌上。
收好自己的药箱等用具,林雪君准备出门时才小心翼翼地松开头套并将之捏走。
海东青重见光明,漂亮的脑袋也再次映入林雪君眼睛。
她都已经退出去要关门了,硬是站在门口多欣赏了一会儿才舍得离开。
为了它的健康考虑,还是别一直打扰它吧。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林雪君就处在想去看看它,劝自己不要打扰它;想知道它有没有吃肉,还是不要打扰它;它渴不渴啊?喝没喝雪啊?让它自己呆着吧,别因为紧张绝食,那就真的要死了……
如此被渴望贴贴小鸟的冲动折磨了3个多小时,林雪君疲惫地拄着铁锹,觉得铲雪都没有跟自己的欲望做斗争累。
精神折磨才是最可怕的折磨!
在阿木古楞跟着其他青年一起把驻地主路上的雪清理出来后,终于同穆俊卿他们一起过来帮忙。
林雪君得以喘息,准备回屋喝口水的路上终于再也忍不住,蹑手蹑脚走到仓房门口,轻轻拉开一条缝,借着晌午的日光往里望。
只见小海东青仍呆站在那里,仿佛一点没挪过地方。
它发现了忽然出现在门口的巨型两足动物,头动了一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她。
林雪君便也一动不动地回视它,桌上的雪和肉它好像都没有动过,大概还在缓呢。
如果晚上还是不吃,就得用外力给它灌液了。大雪下了好几天,它肚子是瘪的,持续地饿下去就要没命了。
林雪君皱着眉思考后续的治疗应对之法,眼睛始终呆望着它。待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跟它大眼瞪小眼已经好一会儿了。
悄悄退出去关上门,林雪君叹口气回了屋。
倒茶的时候在担心,喝茶的时候也在担心。它一直不开口可不行,必须得吃东西才能康复。
揣着担心等到傍晚,下午路通后带着大动物们上山的巴雅尔小队慢悠悠回院,咩咩哞哞地叫个不停。
出去巡逻回来的沃勒在仓房外来回走了好几圈儿,显然已经发现家里来了陌生客人。
待大动物们都入了窝,沃勒和小小狼它们吃过饭又出去遛弯,小院里再次平静下来,林雪君才走到仓房门口,再次拉开一条小缝。
夕阳光洒进仓房,正照在小海东青身上,将它洁白的羽毛染成了金色。
又与它对视了一会儿,林雪君忽然发现桌上的雪变少了,上面有鸟喙啄食的痕迹。桌上还有不少碎雪,似乎是它踩雪后蹚出来的。
再去看她切的肉丁,居然少了两块——
它开口了!
长舒一口气,林雪君再次直视向海东青漂亮的黑色眼睛。
虽然才离巢不久,但到底是独立捕食生活的猛禽了,精神比幼鸟强健得多。这次的挫折并没能击垮它,看样子它的紧绷主要来源于对人类的戒备,而非恐惧。
林雪君勾起唇角,又欣赏了会儿传奇鸟类的盛世美颜,这才再次关紧仓房门。
回头居然看到沃勒站在身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折返回来的。方才它肯定跟着一起探头往里看了,只是它的身高不足以看到桌上的东西,这才满脸好奇地盯着门,大概在想明明闻到了味道,怎么没捕捉到敌情呢?
林雪君从兜里掏出之前罩鸟头的头套给沃勒闻,之后又轻抚沃勒的头背,以此安它的心,使它不戒备这味道。
待沃勒熟悉了这味道,终于不再绕着仓房转,林雪君才搓了搓沃勒的狼脸,遗憾道:“可惜海东青已经是独立的大鸟了,要是从小一起养,说不定能像撸你的脸一样撸它的鸟头呢。”
哇,如果可以那样,她就跟古代皇帝一样威风了。
走出院子见青年们已经开始清理阿木古楞木屋外的雪,便拽着铁锹走到阿木古楞身边,一边帮忙,一边道:
“阿木古楞,回头你帮我画幅画好不好啊?”
林雪君还从没主动请他画过画,阿木古楞立即放下手里的活,格外郑重地问:“什么画?”
第一次啊,第一次应她的需求帮她画画,他一定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表现,帮她画好!
“你能不能画一个我,然后肩膀上画今天救的那只海东青啊?”林雪君笑着道:“回头我就写一篇《海东青和林雪君不得不说的故事》,吹牛说海东青一见我,就跟黑熊精见到观世音一样,乖乖落在我肩头,哈哈哈……”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高兴地笑起来。
穆俊卿等人也拄着手里的铁锹听她提需求,大家越听越忍不住,待她自己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哈哈成一片。
“……”阿木古楞望着林雪君,一时闹不清她到底是认真的呢,还是在开玩笑啊?
林雪君回头见阿木古楞仍一脸严肃地望着自己,笑得更厉害了。
傻小子,他像是真的要帮她画的样子……
第252章 一台手术,一场历险
凭什么小松鼠能活,兔兔只能好吃?
在救下海东青的第二天早上,林雪君放在桌上的所有肉粒都被吃掉了。
50厘米长的白色猛禽比昨天状态好许多,眼神更灵动,双脚走路也更顺畅了。
林雪君清晨抓了一捧新的雪和一把新肉粒放上桌时,海东青炸开翅膀,站在原地侧头死盯着她。即便感受到巨大的威胁,它仍表现出怡然无惧的威猛模样,既不退缩,也不躲开视线。
这是猛禽的底线。
林雪君也没冒进,放下雪和肉之后,她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仔细观察过它伤口和翅膀的样子,几分钟后确定它的翅膀没有严重,伤口也未出现感染等状况,便决定不给它继续抹药了,免得‘抓它套头上药’再搞一波,它反而更不舒服。
还是食补吧,肉水给够,自体恢复能力提上去,比什么都强。
又靠着墙挤着门缝欣赏了一会儿海东青炸开翅膀时漂亮的羽毛,这才转身离开。
大家劳动的时候都开玩笑说她金屋藏娇,心思都不在劳动中了,在家里的鸟身上呢。
林雪君倒也不能反驳,毕竟说的没毛病。
大雪持续不停地下,刚开始生产队里的人还有心力将驻地里的雪都用独轮车推到草原上堆成几座小山,想着等春天一来,雪化在外面,不会泡坏驻地里的碎石路。
但随着雪越下越多,今天清了一部分,明天又下厚厚一层,真是忙不过来了。要是每天的目标都是把雪清出去,那大家这个冬天别的工作都别搞了,就跟雪做斗争吧。
大队长便临时改了策略,清出路来就行,其他的能顾就顾一点,顾不上就算了。反正驻地里有沟渠,真到了化雪的时候,泥泞一点也没办法了——真的扫不动。
于是随着一日日一场场雪的堆积,驻地里好多路边堆出了雪墙。前世林雪君也见过大雪,但那时候没住在这么靠近草原和森林的小小驻地里,便也没见过这种大家对雪没办法到如此程度的情况。
穿过一些下风口的路时,穿过人为挖铲出来的路,左右都是半人多高的雪墙,那种感觉像是在走雪做的迷宫。
前后无人,放眼都是雪,抬头也是雪,童心大发的时候,真会感慨童话世界里的冰雪王国原来真的存在。
外面世界受白灾侵扰,只有放牧出门的人才见得到、体会得到。而留在驻地劳动的人,却仿佛置身如冰雪孤岛,大雪封路出不去,时常断电断通信,但大食堂和各家各户地窖里的储备尚够,有吃有喝,山上的大树仍在砍着,产冬羔的母羊们依旧渐次发作、诞下羊羔,清出的空地上虽然没办法挖地基造土坯房,但打桩的木屋却在一点点建成——冬驻地里的社员们虽然与世隔绝、不问世事,却仍在有序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冰雪桃花源。
秦大爷的大黑就地取材,在雪堆里挖了个从上而下的洞,贴着地皮产了一窝崽子。
它的主人发现狗不见了,找好久才找到了这秘密基地。没办法,钻进去又是给铺干草,又是垫羊毡子的,生怕大狗和狗崽子们冻着了。
这洞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太难钻了,硬雪壳子虽是雪,硬度却像冰一样,还韧,想劈开了都难。秦老汉只钻进去一次,便再也不肯了。
狗食什么的都放在洞口外面,大黑饿了自己出来吃吧。
这倒是提升了大黑的安全感,大概也是它唯一一次下崽后没有人一直过来看东看西、摸来抱去地打扰。
除了老秦头进去帮忙铺窝时匆匆看了一眼,谁也没见着它这窝下得到底什么狗。
到后来善忘的老头甚至连大黑下了几只都不记得了,小狗的品种更加成谜。只能等小狗们能四处跑了,大黑把小狗们带出来时才能揭开答案,林雪君整日惦记着,就想知道这次大黑的一窝里有几只糖豆的崽子。
男知青们还偷偷开了个小赌局,猜大黑今年产几只黑白小崽,一人1毛钱——虽说钱数不多,却也日夜牵挂着。
伤筋动骨一百天,鸟伤筋倒用不了那么久去恢复,但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
林雪君每天三次地开仓房门去看鸟,发现桌上没肉了就去给添点。海东青的外伤已结痂,慢慢恢复的过程中,羽毛也在悄悄重新长出来。林雪君每次看到海东青的变化,都颇有成就感,常常在日记中记录,每一次它的变化都是一次小小的正向反馈,是她重复而宁静生活中难得的小确幸。
越入深冬,天气越冷。
林雪君借了阿木古楞之前搭毡包的围毡,又把仓房围了一圈儿,里面温度不需要多高,但还是挡一下风雪比较好。
宁金见林雪君如此照顾海东青,又不肯用老一辈的方法熬鹰,便戏谑说她是给海东青建了个宫殿,整日吃饱穿暖地照顾着,连他都想住进去了。
“鸟羽毛要多久能长出来啊?”宁金每天惦记的还是自己给海东青来的那一铲子,心里愧疚的他还在打猎后给林雪君送来一只灰鼠,让她喂给了受害鸟。
“一个月左右。”
“这么慢。”宁金叹息,在鸟羽毛彻底长好前,他的罪行都还在。等过两天再给它整点啥吃的吧。
两天后,宁金没空去打猎,倒是在上山砍树的路上遇到了一只受伤的小松鼠。
大自然真的太危险了,不仅对于人类来说如此,对于小动物们来说更是如此。
宁金拎着松鼠尾巴回来交给林雪君,让她将之喂给海东青。
小松鼠一只抱着自己的尾巴,企图摆脱被拽着尾巴倒掉着的被动局面,奈何再怎样张牙舞爪,对于大力的人类和超厚的手套根本毫无作用。
林雪君瞧了眼小松鼠,“脚受伤了,好像骨折了。”
“是,瘸着呢。掉在雪堆里,不带回来给你的海东青吃,可能就被狐狸啥的捡走了。”宁金拎着小松鼠蓬松的尾巴,摇晃了下,看一眼它圆溜溜的小眼睛,“鲜活的,正好训练一下海东青捕猎的能力,不然它老不动。”
“不要拎着它尾巴摇。”林雪君却没有接受宁金的建议,而是立即召集学员们到牛棚里,摆开长桌铺上干净布巾,要现场带着大家来一场微操手术——
用镊子、针头等细小的工具,给小松鼠治疗腿部骨折伤口。
学员们听了一冬的纸上、口头上课程,始终也没等到哪头牛、那只羊摔个大跟头,终于遇到一台手术,瞬间呼朋引伴、穿过雪墙包围的小路,兴高采烈地奔了过来。
听说居然是给小松鼠动手术,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地瞪眼睛、哇哇乱叫,一时间整个牛棚吵闹得房顶好险被掀掉。
“幸亏今天没下雪,牛都被带出去冬牧场上吃草了,要是在牛棚里,非被这帮人吵得头疼。”大队长啧啧两声,又下定论:“那对孕牛身体可不好。”
“连松鼠都能动手术,我看都看不清楚了,还能动手术?”
“要是连松鼠的手术都能做,是不是小羊羔、小猫小狗啥的都能治了?连鸡骨折都能救一救?”
“那还救啥了,商量商量是红烧还是清炖得了。”
“哈哈哈……”
大家吵闹期间,林雪君在黑板上画上了小松鼠受伤部位骨骼示意图,又在边上标注了常规骨折手术的做法,以此巩固学员们的知识。
本次学习中成绩最好的宁金和托娅负责给林雪君的手术打下手,站在最近的位置观摩林雪君的手法和操作。
两个人兴奋得不得了,反复深呼吸才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学习林雪君的样子做洗手等工作。
小松鼠早已被宁金和阿木古楞一起保定好了,它现在不仅不能抓人,连咬人都做不到了——黑灰色耳朵上两簇长毛的潦草又可爱的小松鼠脑袋被套上了,只留个出气孔,它啥都看不到,嘴也张不大,只能面前吱吱叫着示威,实际上一点作用都没有。
因为驻地被雪封了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跟场部和其他生产队恢复往来,是以现有的所有药品和物资都变得更加珍贵。接下来接冬羔、牛和马等其他牲畜也进入孕晚期,谁也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忽然需要用到这些药材,是以在给小松鼠做手术时林雪君没舍得使用有限的西药麻醉剂。
在牧区好多兽医给牛羊做手术都不用麻醉,甚至多头蚴病的开颅手术,无麻处理的也不在少数。
但林雪君跟大队长要了点他用过的烟叶,熬出水来、捣成膏,可以起到一点止血、止痛和麻醉的作用。
不过滴上后有点副作用,就是小松鼠变得有点兴奋,好在保定足够,它倒也挣脱不了。
“我们要做一台手术,一定会用到许多工具。而在需要微操的部位,比如脑部等血管错综复杂的部位,就更考验我们对工具使用的熟练程度了。所以我才让大家练习缝针和用镊子挑捡瓜子皮、松子皮、坏果。”林雪君举起手中的镊子、针等细小的工具,向大家展示。
牛棚里的篝火熊熊燃烧,烘烤着距离较近的人的面皮,大家见林雪君捏镊子,便也学着她的样子举起右手空捏几下。
大队长和妇女主任站在外围,看着一群年龄不等的学员们全聚精会神地听林雪君讲话,仍颇多情绪。
一个人在说话的时候,能有人倾听,其实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甚至是听都不听的情况比比皆是,许多人抗争一生为的就是‘被认真倾听’,而林雪君轻易得到了这一点。
今年甚至还有其他公社的兽医卫生员千里迢迢跑过来,只为听一听她的课。
看着大家全神贯注的样子,站在边上的赵得胜小声嘀咕:“要是我媳妇能这么认真听我说话就好了。”
“你一天天屁嗑(话)那么多,句句都认真听,还不给累死。”妇女主任额仁花探头过来小声斥道。
“那是你们不懂我的哲学。”赵得胜撇撇嘴,靠着门柱注视林雪君。
不一会儿的工夫,放学的孩子们也过来了,给产了冬羔的母羊挤完奶的妇女们也过来了,砍树后将树拉去木匠房的青年们也拐了过来。
寒冬牛棚里的微型手术,成了全驻地所有人的精神寄托。好学的跟着学,不好学的看热闹,大家围在四周,总能找到自己的乐趣。
即便大多数人根本看不清林雪君手术刀和针尖处的手术细节,但只是看着她专注的样子,看着她不停动手指和手腕操作,感受着‘牛棚手术室’紧绷的氛围,便觉颇有趣味了。
没有话剧演唱会的第七生产大队,他们有自己的场馆、舞台和表演。
“没有多节碎骨,判断为什么?”林雪君一边做手术,一边提问。
“不是粉碎性骨折。”
“答对。”林雪君说罢,手指尖捏着的镊子极其细微地小幅度挪动,摆正断骨使之重新吻合,“手术中要注意控制什么?”
“出血量。”
“清创,随时进行消毒处理。”
“很好。”林雪君没有抬头,眼睛始终盯着小松鼠的腿。
原本毛茸茸的小细腿如今被剃得光溜溜,不仅如此,还围着几十号人瞪着大眼睛,360度看了个清清楚楚,一点隐私没给病患留。
“手术做好后,包扎的顺序跟马、牛、羊这些也都一样,缝合后的每一层都不能落下。”林雪君处理好骨折伤口后,拆了三股的细线,只用其中的一丝来做线。
因为松鼠实在太小了,没有任何一个针足够细到穿过松鼠的皮肤后不留下对它来说过大的窟窿。林雪君只得用针尖在松鼠需要缝针处扎一个小孔,然后将细线顶进去,在用最细最尖的镊子将线拽出来,以此完成缝合。
这世上遍地都是好工具和好办法,只缺积极挖掘的工匠。
许多在林雪君从驯鹿部落归家后才来到第七生产队开始学习的学员,终于见证了一场完整的骨折手术。
没有看过林雪君动手术,你就无法理解那些看过的人为何对她如此尊重。
而经过今天这一场的洗礼,观摩过她的专业与认真,见过她脸上严肃而沉稳的表情,体会过那种紧绷到窒息的气氛,切实理解了做一台手术需要经历的压力与考验,牛棚中的学员们,终于真真正正成了她的学生——
绝对尊重与钦佩面前这位年轻老师的、最虔诚的学子。
一场奇妙的冒险结束,这是孩子们童年记忆中的电影,电影名就叫《林同志的又一台手术》。
术后的护理被安排给另外几组学得最认真、考核成绩最好的学员,怎么换药、怎么喂食、如何进行恢复观察等等,都是术后护理需要考核的部分。
大家做得非常认真,一边照顾小松鼠,一边记笔记,同时还有一堆没排上工作的学员们过来跟他们学习和探讨。
如此这般3天后,小松鼠被剃掉的腿毛长出新的毛尖,稀稀疏疏的,但绒绒得可爱。
原本因为惊吓而蔫倒的耳朵上的长毛重新炸蓬起来,变成了憨态可掬的两簇朝天双马尾。它的腿绑着绷带、固定在小木签子上,三足着地已经能一瘸一拐地想办法逃跑。奈何人类学员们时刻盯着,它一直没能得逞。
一天好几顿的坚果,渴了还有温水喝。到第4天的时候,它甚至已经不那么害怕‘绑架’它的人了。
第5天时,脑子不够大不够聪明的小松鼠已经学会谨慎地、小心翼翼地从人类指尖抢食。
在它的记忆里,人类已经变得不那么恐怖了。
宁金时常来照顾它,跟为它做术后护理的学员讨笔记,渐渐已对这小东西生出感情。
他隐约好像体会到了一点林雪君对海东青的情感,人一旦照顾过、救治过某个动物,难免就会留下一段情。
“我有点不舍得把它喂给海东青了,要不等它恢复了,咱们把它放了吧。”终于,宁金在术后第6天的上午,拐到林雪君的院子里,一边看她给海东青切肉丁,一边期期艾艾地道。
“哈哈,当然了,它毕竟贡献了自己一条腿给我们做手术展示。小功臣必须回归山林,这是它应得的。”林雪君笑着道。
宁金总算放了心,只可惜海东青好好一个活饲料就这么飞了。
为了救下小松鼠又不觉亏欠大白鸟,他只得在闲时又蹚雪上山去捕猎,满载肥兔回来时,心情才终于平静了。
那只被海东青、鬼鸮、沃勒、小小狼、糖豆和阿尔丘一起分食的肥兔子,只恨自己没受一个特别‘标致’的伤,不能被围观着得到救治,做一个好病人,只得一个‘好吃兔兔’的评价,便小命休矣。
但它的血肉滋养了海东青的筋骨,在它被救助后的第20天,白色漂亮的羽翼健丰、遮蔽了伤口,受伤的翅膀也不再歪拖。
小小的仓房已再关不住展翅飞翔时,可如长矛般迅捷而有力的海东青了。
第253章 鹰击长空
海东青经受住了雪的考验,它胸腹的羽毛洁白纯净,不逊雪色。
小松鼠的腿虽然还有点瘸,但伤口已经长好,绒毛也重新长出来了。
拆了木板和包扎,它也能两爪一脚地跑得很快。
连给它放归,学员们都有些不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大家照顾把玩了它那么久。这小东西虽然野性足,但很识时务,除了最初呲牙咧嘴,开始被投喂后很快便收敛了牙齿和爪子。
临放归的前一天,它甚至能在一直温柔照顾它的女学员掌心里安心地嗑瓜子了,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大家一起到捡到它的松林前放生,颇有仪式感地纪念这届学员们一起救治的情谊。
跟它相处最久的女学员哭得抽抽噎噎,仿佛大家不是在放生小松鼠,而是要宰杀它。
“别哭了,你整的我都快忍不住了。”一位男学员说着仰起头,唉,人生怎么这么多分别呢。
“我要是能忍住,我不就不哭了嘛。”女学员转头红着眼睛狠狠瞪人。
托娅戴着手套的双手扣着小松鼠,只留指缝空隙供它呼吸。转头望一眼大家,最后落向林雪君脸上,在瞧见林雪君点头后,它终于往前走去两步,蹲身后手臂朝前一送,张开了手掌。
小松鼠已经习惯了在人类掌心间乱窜,在托娅张开手掌后,并没有惊慌地立即逃跑。
它这种亲近人的表现,令托娅几乎合上手掌将它带回家当宠物养。可她念头才起,小松鼠已一个纵跳跃到雪地上。它轻盈的身体并没有完全陷进硬雪里,轻盈的几个纵跳,便已跑出几米远。
在人们目送它背影远去时,小松鼠又忽然驻足,回头盯着大家好一会儿,仿佛正用圆溜溜的黑眼睛向每个人道别。
本就不舍的女学员更受不了了,哽咽一声,抽抽搭搭。
几秒后,被称为黑魔王松鼠的东北松鼠终于闪进林间,再捕捉不到它的身影。
“希望它机灵点,不要被吃掉。”
“就算现在有条腿瘸着,它跑得也够快的了,会没事的。”
“嗯,希望它健健康康地成长。”
一群放生的人,仿佛目送孩子离家求学的父母一样。
揣着感伤折返,林雪君比大家更难过——因为回家后,她就要打开仓房的门,放海东青自由了。
郁郁回到知青小院,发现守林人王老汉居然带着赤兔狗等在她院子门口。
“王大爷咋不进屋坐着呢?”她院门和屋门都只是挂上不让动物乱跑,并不锁的。
“等会你,不冷。”王老汉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赤兔狗也摇着尾巴朝着林雪君迎上去。
弯腰摸了摸赤兔狗头,她直起腰时便见王老汉将一个古朴的大木箱子递给了林雪君。
“这是什么啊?”她一边开院门带着王老汉进屋,一边问。
“老一辈是这边猎人,以前都会熬鹰的。”王老汉进屋后将大木箱子放在桌上,扭开木叉子打开箱盖,里面整齐地放着一些用具。
他依次取出,一一介绍:
“这是鹰架子,挂在屋里给鹰站立用的,上面这个绳子是马尾编的,鹰咬不断,用来绑住鹰爪的。
“这是牛皮护肩,很厚实,绳子系在身上固定好。出门骑马的时候,让鹰站在肩膀上,有这个护肩,尖锐的鹰爪不会抓伤人。
“这是皮手套,一直保护到肘部,鹰飞出去的时候,你一招手,它回来了就落在你小臂上。很重,不过很结实。
“这是鹰眼罩,对于隼来说可能有点大,你可以剪一点。剪的时候要注意位置,这边是眼睛,这边是喙和鼻孔部位,这些都要对好位置。
“这是给鹰喂水的葫芦,不过要学习怎么使用……”
王老汉一一介绍起这些漂亮而充满古意的器具,待全部介绍完,才转头有些局促地对林雪君道:
“都是家里长辈亲手缝的,虽然是旧物,但是好东西,家里传下来的,只可惜我没继续这手艺。”
都是很精致的东西,他虽然没有继续熬鹰捕猎,但东西也一直好好保存着。
如今林雪君救了只鹰,他听说她很喜欢,便从床底下翻出了这东西。这一箱子大概是他拥有的唯一老物件了,家里代代都不富裕,除了热爱鹰的父辈慢慢攒着做的这一套养鹰器具,也别没的什么了。
对于狩猎民族来说,熬鹰是个传承,可惜在他这里断了。
如今跟旧社会不同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变了,许多传统也都渐渐被淡忘。
林雪君伸手抚摸着箱子里的器具,每一样都是手工打造的,做得特别精致,比手工缝的稀有皮爱马仕还讨人喜欢。
这么多年王老汉虽然没有养鹰,仍将它们保管得这么好,就可见他对这些东西的珍惜程度——说不定每年都拿出来检查擦拭,抹油保养呢。
东北虫鼠多,这箱东西却没有一点被侵害的痕迹。
太贵重了。
她感激地看向王老汉:
“谢谢王大爷。”
“哎,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王老汉不好意思地笑笑。
林雪君给王老汉倒了杯狍鹿奶茶,坐在桌边听王老汉讲训鹰的办法。
“训鹰又叫熬鹰,鹰是很聪明的猛禽,它们不仅有比较好的记忆力,还心高气傲,不容易服人。
“你也不能打它,鹰都非常记仇,而且烈性,宁可被打死也不会屈服。
“所以要通过熬鹰的方式让鹰熟悉你、屈服你。
“你要先把鹰关起来,消耗它的斗志。等它饥饿到不足以攻击人的时候,你就把它取出来放在鹰架子上。鹰喜欢站在高处,等训好了你可以把赢架子挂高一点,刚开始你就把它挂在你视线持平或者低一点的地方就行。”
王老汉说着指了指房梁,示意可以从那上面挂下来:
“接下来几天几夜你都不能让它睡觉,同时你也不能睡觉。你但凡离开它视线一会儿,它都觉得自己赢了。
“你就是要一边让它保持在一个比较饥饿又不至于虚弱生病和死掉的程度。
“然后再用肉□□惑它,熬到它精神和体力都下降到一定程度了,从你的手上取食,且可以站在你的手臂上,不攻击你,还让你摸了,就差不多好了。
“这个过程一定要成功,如果半途而废,再熬第二次也没有用了。有的鹰熬到死都不服人,所以一定要掌握好这个弹性。
“要是实在不行,就喂它一点肉片,但是在肉里包上稻草团。这样它吃了会有很强的饱腹感,但是鲜肉被胃酸消化后,无法消化的稻草就会被吐掉。吐的过程,它肚子里的油脂也会被一并吐出来。这样它就永远保持着一定的体脂率,不会死掉,又不会太饱太舒服。
“如果想让它永远听话,可以时常用这样刮油脂的方式喂它……”
王老汉一条一条地介绍,林雪君最初还认真做笔记,渐渐便停了下来。
她很想将海东青一直留在身边,可是……
林雪君真诚地感谢了王老汉,却没有收他的礼物。
她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海东青,它实在太漂亮了,神俊、桀骜、英姿飒爽、威风凛凛,这些词都难以描绘它的全部。
她不愿用自己的喜爱,折断它的骄傲。
“还是放它回归大自然吧,做最潇洒自由的猛禽。”林雪君深吸一口气,在宁金、阿木古楞等朋友的陪伴下走向仓房。
伸手拔出仓房门栓,轻轻拉开木门时,她的心越跳越快。
海东青在她开门时正站在木桌上,待看到门口的几个人后,它展翅飞起,轻盈地落在仓房最内侧的高柜上。
林雪君望着漂亮的白色‘神鸟’,深吸一口气,还是将仓房门拉到了最大。
早上她喂给它的肉已被吃光了,饱腹这一顿,足够它飞离后找一个安全所在,开启痊愈后的新生。
林雪君缓慢后退,并示意所有人与她一道退出院子。
站在院外的木桥上,她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仓房门。
等了好久,海东青白色的身影才飞掠而出。不了解仓房外的状况,它并没有直飞冲天,而是先落在了牛棚的尖顶上。
牛棚顶积了厚厚的雪,白色的猛禽站在房檐尖端,机敏四望。
白雪总是使所有白色逊色,白狗在雪中变成灰狗,白袄子在雪中变成黄袄子。
海东青却经受住了雪的考验,它胸腹的羽毛洁白纯净,不逊雪色。
收拢的羽翅被风抚动,被雪反射的光在羽毛上流淌,漂亮得不像话。
它怎么这么美?!
林雪君不舍极了,但……
她忍着眼睛的酸意,不想让泪水糊了目光,唯恐错过海东青在她面前哪怕最后一帧画面。
瞬息间,海东青观察好了四周,终于轻轻抖动了下翅膀。接着,尾羽尽数展开,如一把扇子张开在身后,双翅大张,身体随风而起。
空中气流发生变化,海东青翅膀上的长羽被风托起,有了更飘逸的弧度,潇洒极了。
飞高到一定程度后,它忽然高声鸣叫。
声音穿破朗朗晴空,使每个仰头望它的人起了鸡皮疙瘩。
人们的头颈随着海东青飞向草原的身影而转动,那白色忽而一闪,竟再瞧不见了。
矛隼的速度极快,当它加速飞行或捕猎时,除非有录像和慢放功能,不然人眼很难捕捉到它的身影。
它飞走了,回到它的天空,它的大自然。
林雪君终于不再忍耐,让眼泪自由流淌。
又一场分别。
忽然腿上生出熟悉的触感,低头看,果然是巡山归来的沃勒。它在她身边时,眼睛虽然在看别处,背却用力蹭过她的小腿。
抹去一把泪,林雪君蹲身抱住沃勒,将脸埋进大黑狼凉滋滋的粗硬毛发之中,哽咽着咕哝:
“沃勒,吃了好多你捕的肉的那只海东青,拍拍屁股飞走了……嗖一下就踪影全无……”
呜呜,怎么就飞得那么快呢?
第254章 再见海东青
小尾寒羊,超级能生!
短暂拥有的海东青离开了,可生活还是要继续。
驻地和草原上越积越厚的雪还在,井房冻结的冰坨子还在,屋后被冻裂的缸也还在。
黎明的天际渐次泛白,衣秀玉早早爬起来煮好了牛奶,洗脸后坐在圆桌边细细地抹雪花膏。
屋子里弥漫着雪花膏的甜味,和牛奶逐渐弥漫过来的醇香。
侧卧里的小狍鹿咕咕呦呦地叫,追着妈妈喝奶。窗外院子里巴雅尔每一天都渴望着能继续带队上山,哪怕日日都有大雪拦路,它仍坚定地做着尝试。
林雪君懒洋洋地睁开眼,在被窝里伸个懒腰,手才探出去,便又嗖一下往回缩,这才感觉到鼻尖冻得冰凉。
夜里炉灶中的火会越来越小,没人起夜去填柴,寒意慢慢灌入,清晨便总是很冷。
衣秀玉刚添的牛粪还未充分燃烧,整个瓦屋只有被窝里暖和。
翻身用被子裹住自己,林雪君望着衣秀玉,感叹这小姑娘脸小小、个子小小,但怎么总是这么有劲儿呢?每天早上起床都不带卡壳的,这简直是异能,可以毫无留恋的从温暖被窝里钻出去干活,林雪君想不出这样的狠人衣秀玉,还有什么事儿可以难倒她。
简直是毅力超群的女超人。
在没有得到海东青之前,林雪君每天也照常过,没觉得什么。可有了海东青后,每天早上起床都兴致勃勃地跑去仓房偷看它有没有把昨天她喂给它的肉吃掉,如果吃掉了,她就会兴高采烈,一整天都快活。
如果没有吃掉,就会担心它是不是肠胃不舒服,是不是受到了惊吓要绝食。
像个过度紧张的母亲,又像过分亢奋的初次陷入爱情的少女。
裹在被窝里坐起身,蓬头垢面就有奶茶喝,衣秀玉不会骂她懒,反而担心她是因为昨天太累了,劝她要不要多睡一会儿,反正生产队只要没什么急事,就绝不会有人来催林雪君起来劳动。
屋外响起推拉门的声音,接着是规律的铲雪声。十几下铲雪声后,是骨碌碌的独轮车渐远声。
衣秀玉撩开窗帘往外看,用肘压着窗帘一角,透过挑开的这一方窗玻璃目送阿木古楞背影渐行渐远。
之前在他们知青瓦屋里吃着炒菜幸福得几乎流眼泪的孩子长大了,忽然就头顶门梁,举高双手可以探到后屋大松树最低那一根枝杈了。
“傻小子又来铲雪了。”衣秀玉松开胳膊肘,转头看向裹成个粽子模样,坐在炕上慢慢喝奶茶的林雪君。
“啊啊啊,阿木古楞都吃完饭来铲雪了,我却还在床上。”林雪君长叹一口气,海东青就是她的罂粟,一旦尝过了,再放下就会日日夜夜的浑身无力。
早知道就不要那么喜欢它了,应该让阿木古楞照顾它的。他总是能对任何事都淡然,除了对小红马的觊觎与溺爱。
没有动力起床的林雪君幸亏遇到院子里的小尾寒羊产羔,终于从炕上跳起来,超速穿戴整齐跑出去。
第一只小尾寒羊终于要生了,林雪君立即带着衣秀玉和阿木古楞手忙脚乱地清理被风吹进牛棚的雪,在最内侧堆上干草。
确定小尾寒羊状态不错,自己能生后,三个人围在边上静静地等待。
大家听说林兽医专门从呼和浩特买回来的特殊品种母羊要下羔子了,都路过来看。
“能生几个啊?听说生育能力很强。”
“那肯定能生双胞胎吧,我家的羊羔子大多数都生一个,生两只的都少。”
“去年我们有只羊生了四胞胎。”海日古探头道,说到这里又思念毕力格老阿爸了。
“四胞胎?那可真厉害,好多年也遇不上一次这样的好事儿。”
母羊生得很慢,第一头生下来后,它舔了小羊羔好久才要生第二头。
因为生得多,母羊照顾不过来,怕小羊在牛棚里冻到。林雪君将第一头羔子抱进屋里,在炉灶边放了干草,让小羊羔在上面烘干毛发取暖。
乌力吉大哥8岁的女儿琪琪格跑过来看热闹,被林雪君送到屋里干活——负责看着小羊羔,不让它乱跑干坏事,就让它在炉灶边乖乖烤火。
小羊羔在干草上卧了一会儿便开始尝试站立。四肢细长的腿颤颤巍巍地用劲儿,从没使用过它们的羊羔在慢慢熟悉四肢,学着与它们相处。
失败,再试,再失败,再试。
反复之间,每次它好似要站起来了,总是又栽倒,仿佛在朝什么跪拜。
“阿妈说牛羊出生后,要先拜四方,才能学会站立。”琪琪格转头对林雪君道,红扑扑的小脸上满是认真。
孩子们或许还不太懂父母的话,却已经开始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去观察和理解这个世界。
摸摸琪琪格的头,给她倒了一杯奶茶,林雪君再次步出瓦屋去守着母羊。
当小尾寒羊生第四头小羊羔的时候,大队长和妇女主任都“跋山涉雪”地赶了过来。
“四胞胎了?肚子里还有呢?”大队长不敢置信地探脑袋,见林雪君点头后,拉门进屋,瞧见炉灶边琪琪格坐在小板凳上,静悄悄地守着四只小羊羔。
其中三头已经拜过四方,能在炉灶边站立了,新生出来的一只还在朝南方磕头,跌跌撞撞地往它兄弟身上倒。
“这哪喂得过来呀,生了4只还没生完……”大队长嘶一声,掰着手指头开始算。如果生产队里的母羊都是这种小尾寒羊,一个大羊能生5只羔子。近两千只母羊,春天下完羔子,就能让羊群增量到一…一万头?
他望着自己的手指头,猛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简直不敢置信!
帮琪琪格用稻草给小羊羔擦毛,待4只小羊羔毛茸茸的白卷毛都干了,大队长又抱着它们出去喝初乳。
等一只只的都喝上了,第5只小羊羔也要来到这个新世界了。
待‘小5’出生,阿木古楞戴着手套给它抠过羊水,抱进屋里取暖,林雪君蹲过去检查了下母羊,转头对衣秀玉道:
“煮点盐糖水,取些咱们仓库里存着的好草料,给母羊补充一下体力,它肚子里还有1只呢。”
林雪君的话音才落,围观的队伍一阵哗然。
“还,还有1只?我的天爷呀。”
“我c,这么能生?”
“这羊好哇,一胎生6只羔子?它一头母羊把人家四五头母羊的活都干了!”
“这都快赶上母猪了——”
生产队里大家哪见识过这样的,孩子们学都不想上了,全涌进屋里看小羊羔。
一头,两头…五头,都是一个妈一胎生出来的,这太神奇了。
有的小朋友要过去抱抱小羊羔,琪琪格坚守自己的看管任务,既不让别人乱摸乱抱,也不让小羊羔自己乱跑乱走,非常严格。
林雪君抱着第六头小羊羔、阿木古楞抱着终于生完产的母羊进屋时,孩子们正被琪琪格安排着有序地排队摸小羊羔呢。
因为羔子太小,最近风雪又大,林雪君的瓦屋里根本装不下6只羔子。
大队长便分配了几个住大瓦房,屋子还算宽敞的牧户,一一将小羔子领回家照顾。
这第一批的新品种羊最为珍贵,是他们提高生产致富的重要初始资本,都得照顾好了。将它们全健康养大,才能交给林雪君做优种培育。
几户牧民肩负着这样的任务,宝贝地把小羊带回家,憧憬着未来能养出既不吃草根,又多生多育、抗旱抗粗料、一身好软毛的顶级品种。
要是能实现的话,牧民们的日子,该变得多好哇。
……
雪停时,草原也并不能立即得到宁静。
风把雪吹得翻飞,直到整个冰原被修整成它满意的样子才会罢手。
高坡上的雪被推平,填在凹谷中,冰原平平整整。
原来风也有整理癖,说不定还是强迫症。
没有大风雪的日子,牧民也只能去那些被风推平的坡顶牧羊。因为即便羊可以刨雪吃草,那些过膝甚至过腰的厚雪仍未免太难为羊。
一条条的坡上站着一列列的羊,它们挤挤挨挨地慢行,不止因为这坡地不够宽敞,还因为挤着才暖和。
怕羊将草啃绝了,明年春天山坡会秃成沙坡,牧羊人得不断轰赶,不让羊随意埋头深啃。
在远方积聚乌云时,牧羊人嗅了下风的味道,摘下手套舔一下手指深入空中,便知道天边的乌云在朝这边来,那又是一场大雪。
赶着羊回到驻地时,他路过林雪君的知青小院,为她带来了有趣的消息:
“林兽医,我看到了你的海东青,飞得可高了,盘旋在头顶上,想捉我的羊呢,最后没敢下来,又飞去另一片地方了。”
隔一天,又有另一队牧马人带回了海东青的消息:
“林同志,你的白鹰捉到了一只鸟,在南边树林的边界处,站在最高的一棵树上,一边吃,一边机警地目送我们路过……”
他们都说那是她的海东青,好像她从不曾失去它,只是放它出去散步、遛弯和捕食而已。
放生的别离之痛被冲淡了,牧民同志们用随意的闲聊拆解掉了离愁。
……
极北地区的冬天发起狠来,真让所有生活在这片区域的生物一齐头痛。
每当大家觉得这一场大雪会是今冬最长最大的一场雪时,大自然就会给你一次更上层楼的冲击。
1月初的一个夜里,屋后山坡上的歪脖树被雪压倒,风将它吹向前方瓦屋。
轰隆巨响惊醒了屋内两个姑娘,引得满院狗吠狼嚎、鸡鸣牛叫——大家都吓坏了。
林雪君和衣秀玉手牵手出去查看情况,在风雪摧扑之中看到了被大树压住的瓦屋一角——仓房和与仓房相连的屋顶被大树压得凹陷。
仓房塌了大半,风雪灌进仓房,里面的情况根本看不清楚。
好在瓦屋顶并没有漏风,两个姑娘安抚了院子里的动物们,便又折回去继续睡。
“全生产队的人都遇到了大小情况,雪压塌房顶的,风刮坏院门的,只有我们受灾轻,这一下挺好,终于跟同志们保持一致了。”林雪君在黑暗中自嘲道,屋外狂风呼啸,后山仿佛都在风中摇动起来了,心中犹有余悸,手钻出去又钻进衣秀玉的被窝,找到对方的手,轻轻拉住。
还有有个相依为命的人,不然这大晚上的,可真太吓人了。
“这也要拉平啊?”衣秀玉哈哈笑了两声,没一会儿工夫呼吸匀称,又睡着了。
有个睡眠质量好的室友真不错,林雪君被她的平静影响,渐渐也起了困意,哈欠没打两个,便不省人事。
第二天阳光撕破天际,风雪被太阳驱散,呼号了一夜的咆哮终于停了。
林雪君心里惦记着被压塌的仓房和瓦屋相连部分杂碎的瓦片,没有睡懒觉,也随着衣秀玉一块起了床——全生产队就这么一个大瓦房,那些瓦坏了,可就没的替了。
穿好衣服,衣秀玉去添柴,林雪君去拉窗帘。
阳光洒进来的瞬间,她眯起眼,在被挤压成细长条的视野里,捕捉到了一道洁白、神俊的身影,傲然站在牛棚顶上,歪头盯着被树压塌的仓房——
白灾风雪中,兔子老鼠被深埋地下,讨生活变得愈发艰难。
在一夜狂风暴雪之后,海东青终于还是回到之前疗养的古怪场所。
它来捕猎肉粒了。
第255章 鸟屋,人屋
林同志的困难,就是大家的困难。
肉粒是有的,从门口的冰桶里取出来,放在灶边缓好,再用刀切成大小差不多的丁。
整个过程林雪君激动得不得了,衣秀玉生怕她切到自己的手指头。
每过一会儿,林雪君都会探头去看,海东青还在吗?海东青还在吗?
哦哦,飞到门口的大树了,还好还好。
啊,在栅栏上,还好还好。
终于切好肉时,实际上也只过了十几分钟,毕竟缓肉总需要时间,已经很快了。可林雪君还是觉得慢,她忙将菜板反过来,把肉丁放上后小心翼翼推开门,目光与又落回牛棚顶的海东青对视,缓慢地将盛了肉的菜板放在外窗台上。
接着快速退回去关上门,两个姑娘一边捧着奶茶喝,一边站在屋子中央,盯着外窗台上的肉丁。
只等了几分钟,远比林雪君预计的时间要短,海东青探查过四周,觉得没有危险,便落在了窗台上,两步走到菜板上后,它又回头望了眼牛棚里虽然个头大,但行动缓慢毫无威胁的大驼鹿,终于开始低头食用。
肉粒被切得大小恰到好处,它不需要撕扯便轻易入腹。
待只剩一粒时,小小狼忽然从外面跑回来,钻过专门给它们留的小洞门,瞧见了窗台上的大鸟便扑了过来。
海东青早在小小狼拐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它了,这会儿抓住最后一颗肉粒,轻轻扑了下翅膀便飞轮到牛棚顶。
它没有急着吃最后一个肉粒,而是专注地看着小小狼愤怒地扑跳多次,才慢条斯理地吃掉最后的肉粒——大雪过后,威风的猛禽海东青从一头如熊般可怕的灰狼爪下捕捉到若干肉粒,又是它冒险征服大自然、险象环生的一天!
吃完了肉粒,海东青也并没有离开,它甚至没有挪动一下,就那么昂着头,在牛棚顶静静伫立。
任小小狼在下面如何咆哮、扑跳、气急败坏,它都没有给一点反应,甚至看都没有看狼一下。
它不曾低头,就那样舒展着头颈线条,优雅地、傲然地享受自己的饭后悠闲时光。
小小狼被这可恶的“无视”狠狠激怒,可是它不会飞,也蹦不到那么高,终究只是无能狂怒罢了。
最后,它狗坐在牛棚下,仰头以一双狼眼死死盯着那只仿佛故意戏弄自己的大鸟。
在它忽然跑向牛棚边倾倒的仓房,准备跑上仓房再纵跳向牛棚时,可恶大鸟终于优雅够了,它翅膀一展,向下拍击,轻易征服了风,翱翔向被风吹蓝的高空。
虽然小小狼被欺负得很可怜,林雪君颇不应该胳膊肘“向外拐”,但她还是忍不住望着海东青飞远的高空,由衷地感叹:
好酷炫的鸟啊!好喜欢!
喂过鸟,林雪君顾不上吃饭,跑出门直奔木匠房。
路上满是积雪,哪怕是昨天清出来的路,今天再走又要高抬腿。有些雪是昨晚新下的,有些是之前扫到一边的雪又被吹过来。
明明5分钟就能跑到的路,她硬是走了15分钟不止,一直高抬腿跋涉,累得呼哧带喘——在这地方生活,哪可能会胖呢,处处都是减肥项目。
简直走个路都能锻炼出条形肌肉和蜜桃臀!
穆俊卿最近在木匠房里常常跟着陈师父干活到夜里,是以干脆搬过来跟陈师父一家一起住。
林雪君赶过来的时候,穆俊卿刚起床,正用盆舀了干净的雪准备回屋煮水做粥呢。
林雪君心情急迫,一边帮穆俊卿煮粥切馒头片,一边叽叽呱呱地跟他讲话:
“我的海东青回来了,接受了我的投喂,哈哈哈,它记得家的位置。”
馒头片她很会切的,之前刚到生产队,也是大风雪天,大队长没来得及给他们这些知青分出两间屋,便只能先让他们男女混住。那阵子穆俊卿早上常常给大家切硬饼子、馒头片,放在炉灶上烤热了吃——这是他最擅长的早餐项目。
虽然有时候吃着实在太硬了,但外面贴炉台的部位被烤得酥酥的,一咬脆得崩渣,越嚼越香。
“小心别切到手。”他路过洗手台时朝着挂在墙上的小镜子望了一眼,见卷发支楞巴翘的,忙趁林雪君低头,沾了水快速抹了两把。
“穆同志,你能帮我给海东青造个窝吗?知青小院后面就是忽然拔高的一个山坡,松树林靠近我们小院的地方有棵树王,特别粗壮。海东青喜欢在高处筑巢,视野越好它越喜欢。我们弄个盆型的木盒子,带个半封闭的盖子,不封门,但是有三面墙,能挡风的那种,怎么样?
“再粘点树叶之类的贴在窝外面,伪装一下。然后窝里垫些干树叶和薄石片,海东青最喜欢在悬崖上筑巢了,咱们这边又没有悬崖……”
林雪君说得兴致勃勃,又从兜里掏出钱来给穆俊卿和陈木匠,无论如何让他们收着,是手工费和物料费。
穆俊卿大概估算了下用料,去院子里捡了些木板等物,接着拉兴奋的林雪君坐下喝了碗稀粥,吃了几片馒头片,这才带着她去她屋后看那棵树。
具体怎么做,还得见到树才能开搞。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聊天,转出小巷,忽然瞧见远处知青小院里里外外全是人,连屋顶上都站着一排壮汉。
她一拍脑门,光想着海东青豪宅的事儿,把自己家‘豪宅’被压塌的事儿给忘了。
房顶上正拿着锯子准备开干的昭那木日视野够好,一眼便瞧见了从土坯房后转出来的林雪君,当即高举双手挥舞着大喊:
“林同志,你们瓦屋北边的仓房和屋檐被压塌了!”
仿佛在宣告什么了不得的消息一样。
林雪君忙加快速度,恨不能变成个球在雪地上翻滚过去,或者变成气球从天上飘过去也行。
赶到近前才发现来了好多人,大队长,阿木古楞,得胜叔,额日敦,还有早起的学员们,甚至连秦老汉也带着家伙什赶过来了——都是来帮林同志修房子的。
“林同志,你站远点,别进院子,跟动物们站一起。”秦老汉转头见到林雪君,忙伸手赶她,不让她进屋。
林雪君只得跟巴雅尔、大驼鹿他们一起站在院子外面仰着脑袋看热闹,转头见小红马跃跃欲试想跳进去,忙一把抱住它的脖子——给我待好了罢你,别想跑!
男人们用镰刀等斩断了倒下大树的细枝,大队长他们在下面将掉下来的细枝、鸟窝啥的全丢到院子外面。
接着是几枝粗枝——因为树太大了,推不起来,只能锯断了枝杈慢慢将它弄下去,这样也能减少二次冲击。
院子里呦呦嘿嘿地干活,拉锯的时候昭那木日还要大声喊号子,以便跟自己配合的人能同他把劲儿使到一块儿去。
快要锯断的时候,阿木古楞几个站在屋顶的人要用绳子拽住上半截木段,避免它掉下去砸人。额日敦他们这些站在下面的人则要顶住了下段树干,避免它跟承重的上段分离后忽然滚落会把半塌的仓房彻底砸塌,如果不小心砸到主屋墙体,那就更糟糕了。
人们呼喝着,仿佛要把天掀翻。
衣秀玉从大食堂吃饭回来后,站在巴雅尔另一端,仰头望着望着,忽然慨叹一声:“昭那木日可真有劲儿,我要是也能长那么高那么壮就好了。”
“长那么壮干什么,小衣同志长得小小的,虽然不能上房揭瓦,但也有大大的能量,一点不逊色。”林雪君隔着巴雅尔拍了拍衣秀玉的肩膀,手缩回来顺路也摸了摸巴雅尔高高的牛背。
“那倒也是,嘿嘿。”衣秀玉不好意思地笑笑,嘴上却承认了。
院子里忽然爆发出一阵男人们的惊呼声,阳气瞬间飙升。
林雪君忙转头去看,便见最后一段承重的主枝也被锯断了,阿木古楞他们拉住了上段木桩将之荡到空地上。院子里的人哇哇叫着避开,木桩砰咚咚落地,扬起好大一片木屑雪絮。
接着,顶着树干的几个青年以背为坡,另外四个青年便推着树干顺‘坡’滚向仓房另一侧的空地。
树桩落地的瞬间,青年们大喝示警,接着一起朝反方向跑。
轰隆隆,沉重的树干砸击地面,终于不动了。
站在远处的沃勒和小小狼警惕地看着院子里的人类,糖豆和阿尔丘则守在林雪君身边,待木桩落地,它们皆跃跃欲试地朝内探头,一副想进去看一看的样子——狗也是很八卦的动物,好奇心十分旺盛。
糖豆趁林雪君被大树落地的巨响惊住的工夫,凑近院门口朝内嗅了嗅,木屑和雪屑灌进鼻腔,害它连打了3个喷嚏。
糖豆终于不再往里凑,‘嚏’‘嚏’着退了出来。
大树干又在陈木匠的指挥下被锯成几截,好木材被大家合力丢出院子,先陷在雪堆里,等大家有力气有条件了,再将它运去木匠房。
接着便是重建仓房和补瓦屋房檐了,几个男人蹲在房顶俯低头向下,另外一些站在地上仰头向上,一块合计着怎么搞。
大队长提议不如干脆趁此机会再扩建一次院子,反正大驼鹿还要长,院子怎么扩建也不嫌大。回头仓房边上的空地扩张到可以钉几根‘保定柱’,最好再放个手术台,这样这个兽医站就更像样了。
大家说了便开干,谁干什么很快便分配清楚。用温水和泥脱坯的,补瓦糊墙的,钉木头重建仓房的……没有人需要林雪君开口请求,便已经干了起来。
林同志的事,就是大家的事。
林同志的困难,就是大家的困难。
林雪君和衣秀玉商量了下,准备拿出她们冬储的半头猪来请司务长和王建国帮忙烹饪,请大家好好吃几顿。
大队长却笑着摆手:“你不用管。昨天晚上冻死了4头羊,心疼归心疼,都宰了吃肉。”
羊圈牛棚都要加盖了,还得加围羊毡子,夜里温度降得太低了,大风一吹,都快有零下四十度了,牛羊们也难捱啊。
“那怎么行,羊留着大家慢慢吃,修的是我们的屋子,怎么能吃生产队的羊呢。”林雪君摆手不同意。
“这不也是兽医站嘛,大家来修也是应该的。那沃勒和小小狼捉了只野猪,你不也请大家吃了嘛。总不能让你带着狼养活我们的五脏庙,这都得回礼的。行了,就听我的。”大队长再次摆手,转脸又去指挥院子里的人干活去了。
胡其图阿爸带着小儿子纳森要带着牲畜去放牧,路过的时候想找其他人帮自己放牧,他来帮林雪君修房子,奈何大家给林雪君干活的心很诚,争先恐后的,都不换。
胡其图无奈地只得骑着马掉头往驻地外走,林雪君跑过去塞了一把牛肉干给他,让他中午和纳森一起吃:
“晚上回来一起吃羊肉,我一定给阿爸留。”
“好孩子。”胡其图阿爸点点头,一夹马肚子便出了驻地。
林雪君折返时,穆俊卿已经带着打好的海东青鸟窝过来了,他顺便还带了个大木板:
“放在瓦屋屋顶靠近后山的这边,回头如果海东青真的住过来了,你要喂它,总不能爬上那么高的树。你就放在自己屋顶上,这个木板子上,让它每次过来这板子上吃饭,给它养成习惯,它跟你就亲了。”
林雪君直呼细心,脑子不免开始顺着穆俊卿的话想象起来,光是想想就觉得好幸福啊。
“要是它不来怎么办?”穆俊卿又担心她将来会失望。
“那就当给其他鸟准备的了,我做到我能做的,接下来就留待自然去选择。”林雪君嘴上倒是很豁达。
穆俊卿笑笑,拎上梯子去后山。
可要将鸟窝放置到近10米的樟子松上,生产队最高的4米梯也不够用。
队里最能爬树的是阿木古楞,他便先丢下院里的活过来帮忙。
林雪君怕树上有积雪会滑,犹豫着又不想放置鸟巢了。阿木古楞却混不在意,从小别说这种树了,更高的他也爬过,将绑了鸟巢的绳子拴在腰上,便开始往上爬。现在他身量高壮了,动作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迅捷,猴子一样往上窜。
林雪君看得惊叹不已,她光是看着都眼晕了,阿木古楞居然真的敢爬。
待阿木古楞爬上樟子松最高的粗树枝前,找了个多枝杈的好位置,骑稳当后便拽着绳子将鸟巢拎了上来。
布置好鸟巢后,他又摆了摆松枝树杈的方向,抓了些树冠上积的雪洒在鸟巢顶上和四周,这才将引诱海东青过来的肉粒和一只生出来就长得比其他鸡慢的小鸡放在巢里。
小鸡的脚用干草绑在巢里,他反复确定了巢卡得够稳,这才放心。
抬起头,前方的驻地,远处的冰原尽收眼底,一切风景都换了角度,那些近距离的粗糙细节消失,放远的一切都变了气象。
这就是鹰的视野吗,如此辽阔。
他忽地展开双臂,感受风托着他的手臂轻晃,仿佛托着鸟的翅膀想要将他托举向更高的高空。
“啊——”他大叫一声,情绪莫名地高昂起来。
站在下面的林雪君却吓得心跳停拍,忙大喊着叫他快下来。
阿木古楞低头瞧见林雪君仰着头,本就不大的脸变得更小了,圈围在帽子和围巾里,白白净净的一团。
他再次扶上树干,慢慢下行。
待他距地面只剩两米,便轻轻松劲儿,让身体缓慢下滑,直至双脚落地。
下一刻,大巴掌拍在他背上。林雪君怒道:
“你在树上就够危险的了,还敢松手!”
“我腿有劲儿,夹着树干呢,不会摔倒的。”说着他跺了跺地,以示自己真的很有劲儿。
林雪君仍旧瞪着他,低头看一眼他跟自己腰一样高的腿,撇撇嘴,又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
风呼呼吹过树林,树木互相拍打着招呼,嘈杂的自然之声穿林而过。
林雪君、穆俊卿和阿木古楞站在树下,头几乎仰后后背上,去望樟子松最高处放着的那个鸟巢。
小鸡时不时在巢里咕咕叫,这细弱的低语被风送远,逐渐蔓延向整片森林,和原野。
“海东青会发现那个巢吗?”林雪君忐忑地问。
“会的。”穆俊卿道。
“它会住进去吗?”林雪君又问。
“会的。”阿木古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