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与天斗,其乐无穷
“没有远虑,必有近忧。”
没有放过血的羊肉要用冰水久泡,泡净了血水再煮,才没有血和肥肉带来的膻腥气。
泡出来的血水也不浪费,都给驻地里的狼和狗们喝,补铁解渴,好处多多。
跟盖住路的雪、倒塌的仓房、漏风的羊圈等等奋斗了一整日,钻进热气融融的大食堂,喝一碗鲜香醇厚的、被煮成乳白色的羊汤,那叫一个美。
就是给个神仙当,社员们只怕也不换。
中午因为活忙,大食堂也只简单做了几个小炒。到了晚上就不一样了,放牧的人也回来了,干了一天的活终于结束,所有人都热切地渴望着能有一场极致的、浇灌灵魂的盛宴。
在艰苦的日子里,大食堂常常辜负大家的期望,但这两个冬天却总能让社员们如愿以偿。
孜然、辣椒炒羊肝,满满的维生素,糯糯的口感,香辣浓郁的滋味;
放了糖、辣椒、大酱等作料的汤底,煮上切了丝的脆羊肚、豆腐皮、软弹的羊肺等,又咸又香,正适合干了大力气活的劳动者们;
再一碗可以畅喝的、只放盐、保留鲜甜滋味的羊汤;
加上孜然洋葱炒羊肉片、开胃的醋溜土豆丝……
左手捏着热腾腾暄软的馒头,左边啃一大口,右手筷子上夹的鲜美菜食再往嘴里一送——嚼去吧,让你知道什么叫‘过瘾’。
在寒冷中劳动一天的社员们,不是细嚼慢咽的美食家,他们是大口吃饭大碗喝汤的豪放派,额头的汗水和尽兴而松弛的表情已然是对美食最顶级的讴歌。
司务长和王建国在大家的脸上,看到了独属于大厨的成就感。
仓房修好、鸟巢安置的这天傍晚,林雪君没有看到海东青的身影,也不知道十米高树顶巢穴中的肉粒和小鸡是否被吃掉。
这一夜没有大风雪,后山上有倾倒压房子危险的树都用木桩支住了,即便大风来了,要想将树拔倒也并非易事。
之后林雪君每天早上都会在房顶给海东青准备的木板采食处上放几粒边角料或淋巴肉粒,以引诱她的心头好现身。
一日又一日,肉粒总是消失不见,没有人看到到底是风吹走了肉粒,还是其他什么鸟将它带走了。
接连3天时间,每个停下来的瞬间,她和衣秀玉都会仰头望向树冠方向,企图看到一只鸟,或者哪怕一片羽毛。
或许是那距离太高了,有什么也很难看清。
亦或者那里仍旧空落落的,不曾有贵客到访。
林雪君渐渐也接受海东青的归来只是昙花一现,到了1月12号休息日,起床扫雪时她已放下奢望,仰头却瞧见了站在高树鸟巢边一根枝杈上的白色大鸟。
风轻抚过它流线型的白色身体,掀起它漂亮的羽毛,令它显得毛茸茸。
林雪君站在院子里仰头眺望,深嗅时仿佛品到了空气中心想事成的甜美。
她立即从小小狼的食盆里抓出一把肉粒,踩着架在屋后的梯子,扶着房檐往采食木板上放肉粒。
身后忽然传来空气流动的声音,面颊上拂过轻柔的力道,软软滑滑的,有些凉,有些痒。下一刻抬头,站在高处的海东青已落在前方屋脊上。
方才面颊上那一抚,是海东青翅膀尖端羽毛落下的。
林雪君眼神热烈地望着它,它却昂着头仿佛只是在俯瞰四野。
可她才扶着梯子往下走,骄傲的海东青已迫不及待跳纵到采食板上。它收拢跳跃时帮助它滞空和控制方向的翅膀,站稳脚后便一边观察四周,一边慢条斯理地吃起肉粒。
深冬,又一日,威猛的海东青成功捕食到肉粒。
…
在此之后,海东青便在人类聚落后山坡上的高树住了下来。
它很喜欢它的巢穴,时常站在巢穴木质房顶上睥睨四野,像个骄傲的白色君王。
又有时候,它会在驻地和附近的天空盘旋,偶尔破空鸣叫,大多数时候只是逡巡寻找猎物。
它的目力非常强,但在白灾之下,要想找到猎物也并不容易。
它常常无功而返,只能捕猎人类屋顶的肉粒以充饥。
冰雪白灾,野生动物如果没有人类照顾,便只能参与大自然最残酷的物竞天择。
入冬后,大雪封了后山和驻地的路,山上的草也被雪盖住而无法给巴雅尔采食。
人们顾不上清理山坡上的积雪,住在半山腰的王老汉便独自守在小屋中,日日与赤兔狗为伴。
新来的海东青成了他寂寞岁月中最美的风景线,它常常落在小屋附近的树上,扫视树下的小径,寻找是否有灰鼠出没。
王老汉屋里有大队长隔一段时间派人送过来的食物,因大雪不便下山的日子里,他已很少出门。可是看着海东青总是找不到食物,他忽然又有了精神。便偶尔背着猎枪、顺着沃勒巡逻的路线,漫步逡巡,一边行使自己的职责,一边寻找可以捕猎的野兽——海东青不能捕猎的大动物,他的猎枪可以。
如果能猎到些野物,他就可以偶尔喂一喂天上的漂亮朋友,或者清晨和傍晚路过的老朋友沃勒及小小狼。
当渐渐走至高树和灌木交错的植被茂盛区域,细心观察就会看见这里除了沃勒和小小狼的足迹外,还有许多野猪留下的印迹。无论是树皮上剐蹭下来的泥土毛发,还是野猪拱地留下的一个又一个坑,都显示着它们的探索曾抵达这条边界。
在大雪中,所有动物寻找食物都变得艰难,大家都在穷尽自己足力所及,去寻找能饱腹的东西。
无论是天空中的猛禽,还是原野中的狐狸和狼,亦或者森林中的食肉猛兽,都看中了驻地里的羊羔。
在冰雪白灾中,危机环伺,人类的村落变成这其中最肥的孤岛。能否安然度过寒冬,全看灾难来临之前的储备,和应对灾难的人类是否能团结寻找到正确的应对之策。
第七生产队冬牧场高坡上的草已经被吃得差不多了,驻地里储存的草虽多,但也耐不住牛羊马匹一天天的消耗。
“再这样下去,春天草还没返青,三四月份咱们的储备就要吃光了。”
“得熬到5月才有春草吃啊。”
“场部肯定也没有存货了,其他生产队恐怕也只会更糟糕吧。”
“不能这样下去了,坐吃山空。”
大队长拉着生产队里的干部和贫牧老代表们开了会,终于还是决定发动全生产队的人去冬牧场上铲雪。
能铲多少铲多少,把上面的雪推掉,运去河里,留下羊能刨得动的厚度——必须还是得冬牧。要想让牲畜们不饿肚子地熬过这个冬天,非得把冬牧场上雪压着的这些草利用起来。
再过一段时间,风把厚雪吹瓷实了,就算生产队里各个都像昭那木日一样是大力士,也铲不动雪了。
虽然天气仍很冷,雪也还在日日地下,但不能拖了,必须尽快去铲雪才行。
“没有远虑,必有近忧啊。”
于是,除了吴老师的学堂、生产队里难熬的老人孩子,还有大食堂的社员外,全员都被得去冰原上为牛羊铲雪。
像耕地一样,一条垄一条垄地往前铲。能用独轮车推到附近河流的雪,就地便运走。附近没有河流的,那就全集中堆到一块儿,压瓷实了不让风再将它们吹得哪哪都是。
大队人马在前面干活,几个半大的孩子跟在后面赶畜群。
人类现铲,牲畜现吃——储备草能省一天是一天。
幸亏林雪君的学员们都被雪困在了第七生产队,在当下全成了珍贵劳动力。人多力量大,看起来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居然也变得有那么一点靠谱了。
雪原虽广阔,也耐不住人类一日一时不停歇地劳作。
大家用双脚丈量这片冬牧场,在大片看似平坦的雪原上,堆起了一座又一座雪山。
风终于还是败下阵来,再用劲儿也没能将冰原吹回平整的样子。
干草再次被羊和马从雪中刨出,终究没能逃过食草动物们铲子般的板牙。
人类兴师动众的劳作,惊动了雪原下躲藏着的兔子。
林雪君高举铁铲时,一只灰兔从前方一片高雪中窜出,连蹦带跳地往更远处奔逃。
当它再一次跃出雪地向前纵跃时,身体忽然诡异地、不合常理地一歪,接着便像破布般载落。
林雪君盯视几息,那兔子再没能跳起。
1分钟后,始作俑者终于现身。白色的海东青放慢了飞行速度,终于让人类的视线捕捉到了它。
在空中确定野兔已经死亡后,海东青再次下落。
它双爪准稳地抓起自己的战利品,用力扇动翅膀,飞向最近的一处高点。确定四周没有能威胁到自己的生物后,埋头撕咬吞食起猎物。
这就是海东青‘矛隼’学名的由来,当它攻击猎物时,会将两翅一收,极速俯冲,如最快的矛一般射向猎物,以其他动物无法看清的速度撞击猎物的头部,使之再无还手招架之力。
无论是地上正奔跑的动物,还是天上正飞翔的鸟,它都能急速追击。
矛隼是非常聪明的动物,它们还懂得雌雄配合一起捕猎。
不愧是神俊最数“海东青”的皇家名禽。
林雪君深吸一口冰原上凉彻骨的空气,远眺着树上尽情享受猎物的海东青,耳中是猎猎的风声和人们劳作挥铲、踩雪的交响。
冰原上出现一条条浅垄,牛羊纵队走上这些浅垄,刨出点点青黄。
“四九天,雪停了,天很蓝,人类扛着铲子到冰原上带海东青捕猎(铲雪)。
“得一兔,甚肥。”
第257章 风雪留人
白灾来了,谁都一样身不由己。
海东青能抓兔子,但它一顿并不能将之吃完。剩下的兔子如果冻上了,它也很难啃动。
林雪君体贴地替它解决了这个难题,在它吃饱后赶过去将兔子接管,挂在了腰间。
当天铲雪回家后,虽然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林雪君还是将剩下的兔子分成四份,丢在锅里煮了一锅兔子汤。
汤放凉后,总是沃勒第一个喝,小小狼、糖豆和阿尔丘都没有意见。
林雪君便也顺着它们这个狼群的规矩,煮好放凉的肉先给沃勒,然后才给另外仨分发。
丢个垫子在炕前的地上,林雪君往上一坐便再也不想动了。
静静看着沃勒它们吃肉,她疲惫的身心渐渐放松下来。
沃勒吃饭后就想出门去凉快,转头看见林雪君,又忽然改变主意。巨大的狼爪稳稳落在水泥地面,转向后一步步走近林雪君。
噗通,它倒在她身边,后脑勺顶着她的腿,眼神朝她瞟了一眼,又转向另一边。
林雪君会意,笑着伸手抚摸它的身体。从鼻子尖,一路摸到尾巴尖,再从它的下巴,一路摸到它后爪肉垫。
沃勒热得张开嘴,随着呼吸一下一下地喘着散热。已经这样了,它却仍没有离开去凉快的室外的意思。
它好像看出她摸得很爽,在难得好心情地满足她。
林雪君揉了揉它脖子上的厚毛,小声跟它倾诉海东青捉兔子的英姿。
之前这只白鸟吃的肉丁,好多都是沃勒带着小小狼和阿尔丘它们捕猎回来的,如今沃勒总算也吃到海东青捕猎的肉了。
“你看,付出总会有回报的,不必心急,慢慢等,时间会给我们带来惊喜。”
她嗅了嗅大狼身上特殊的臭臭味道,一边想着回头要在雪地里给它们都洗洗澡,一边费力地站起身。
阿尔丘它们也吃完了肉,她不舍地拍拍大黑狼,是很想一直搂着它玩耍啦,但它怕热,又太臭,还是开门放它们去雪地里打滚吧。
…
因为驻地来了只猛禽,林雪君担心它会捕猎社员们的鸡鸭或小猪,又花钱请穆俊卿雕了些大型猛禽的木雕,画了眼睛插在鸡窝猪圈边,吓唬驱离海东青和其他森林里的肉食鸟类。
为了留住海东青,知青小院不能竖起这样的木雕,林雪君边在小动物区架高的院墙和房顶直接拉了粗绳,30厘米一根的麻绳像个网一样穿插在小动物区上方。
麻绳上又挂上彩色的碎布,风一吹它们便迎风招展,也起到警示作用——这里有障碍物,不要往下飞冲。
不能飞冲也就不能捕猎,下面的小动物们便安全了。
再加上林雪君隔三差五往房顶的采食板上放食物,海东青饿不着,也就不会迎难而上地去在人类驻地里冒险。
安顿好这一切的过程,也还穿插着去冬牧场上铲雪的日常。自从海东青跟着人类捕猎到一次野兔后,便发现了这种配合的方法。
每次人群列阵出发,它便也在空中随行。
人们挥铲劳动,它便找一个高点,机警地注视四野。
这期间,除了它实在不饿的时候外,基本上铲雪的日子它都在。
起初一周,它还会出现俯冲方向偏差,没‘射’中的情况。
到第二周时,它的准度已经非常逼近百分百。
这期间,它一共追到了3只野兔,若干老鼠。在牧民们面前,它反复展现了自己捕猎小动物时的威风身手,得到颇多夸赞。
如今大家铲雪的区域已经越来越深入冬牧场,起初只要步行扛着铁锹出门就好,可附近的雪铲过了,渐渐便要骑着马往更远的方向走。
为了保护草场,保证明年的返青率,大家虽然很抗拒冷天出门,却仍总是咬着牙向风雪中挺进。
…
随着林雪君日常在邻居海东青面前闲逛,从未对它做出过攻击行为。加上每天当着海东青的面往采食板上放肉粒,以及之前救助时的朝夕相处,海东青的胆子越来越大。
近几日她才开始爬梯子,它便已经站在采食板上等候。
林雪君尝试着捏肉往它面前送,它虽然没有从她手上叼食,却也没有因为她伸手而被惊走。
在林雪君最近一次放置肉粒时,海东青从高空飞至,一阵风来,它翅膀微微偏斜,落点与它预估位置错开了一些距离——它扑棱着翅膀,竟落在了林雪君还没收回去的手臂上。
林雪君一动不敢动,幸亏冬天穿得厚,她并没有觉得它爪子抓得手臂痛,只感觉到它的重量,和它为了想要站稳而轻微的摇晃和调节。
怕惊到它,林雪君连呼吸都屏住。
这一天,它在她手臂上站了近1分钟才落到采食点——对于她这个人和她的手,它几乎已经完全习惯了。
聪明的鸟。
在清扫院子外的路后,林雪君靠着大雪堆,转头兴奋地对仍一下一下铲雪的阿木古楞讲述了这件事。
阿木古楞听得吃惊,不敢置信地抬头冒出一句:“我艹!”
林雪君怔得抬头,仿佛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样瞪向阿木古楞。
在相处的两年多时间里,他嘴巴里第一次冒出这个词。
已经长到像大人一样高的少年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脏话吓了一跳,大人们虽然常常说脏话,却是不让孩子讲的——即便已经开始干成人的活了,有时候比普通成年人干得还多,但他到底还没有成年。
现在孩子们跟吴老师还有知青们混在一起,大家除了受惊或者累坏了,一般都不讲脏话。阿木古楞最常跟林雪君他们一块,也一直没有这样的口癖,今天也不知是从哪里听到了这句,忽然就说出来了。
他紧张地看着林雪君,干咽一口。
林雪君盯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开口。
以为是训诫批评,却不想是重复的两个字:
“我艹!”
接着,她忽而一笑,满脸狡黠。
阿木古楞不害怕了,也跟着笑,又说了一句:“他妈的。”
林雪君便也道:“他妈的。”
“哈哈哈。”
“哈哈哈哈…”
两个人便相对着大笑,笑了一会儿,林雪君又说:“草。”
阿木古楞遂也跟着说:“草。”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脸红,都因这粗俗的字而发窘尴尬,可这种情绪中又滋发出无以言表的刺激。
偷偷跟好朋友一起做坏事那种,羞愧又欲罢不能。
于是两张大红脸相对着,又一阵哈哈大笑。
大队长路过听到,颇想绕过雪堆去训诫两句,又忽而想到他们都已经是能独立做事、有决策力、判断力的大孩子了,不是可以随口斥责的小屁孩儿了。
便忍住。
好像长大了就可以说脏话,没有人会制止了,
怪不得越是小孩子,越要学着骂两句——小孩总想长大,就像大人想回到儿时一样。
这天大家清掉自家院子和门前的雪后,照例要出门铲雪。
各个骑上马,扛上铁锹,像一队特殊的‘草原铁锹骑兵’一样出击。
他们越过放牧的同志和羊群,向更前方。
行至上次铲雪的边界后才纵身下马去铲雪。合群的骏马们凑成一群,自由地在人类附近漫步,它们寻找到雪薄的地方,便用灵巧的蹄子一下一下地刨,耐心地为一口好草而努力。
铲雪第一天时,每个人都累得像马上就要死了。但这件事坚持得久了,渐渐竟也能习惯。干活的女知青们不哭了,开始挥舞着铁铲与身边的男青年们试比高。
人类是很了不起的生物,韧性之强常常远超其自己的认知。
当林雪君不仅不累得想骂人,甚至开始感到振奋,感到上瘾,她知道自己跨过了健身中提到的那个边界,开始对痛苦麻木,反而能享受运动中分泌的内啡肽。
神奇的人类身体,神奇的造物。
连铲了十几下,肌肉兴奋,腰有些酸。她挺直了腰远眺,忽然瞧见一抹几乎与雪融为一体的身影跃出雪层——一只白兔。
转头见海东青头正转向另一边,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兔子,她立即摘下手套,伸手在口中,大力吹了个极其响亮的口哨。
海东青立即转头,在林雪君挥手引起它注意又指向前方时,它终于注意到了远处正逃窜的兔子。
下一瞬,矛隼出击,‘鸟’无虚发。
大家在林雪君吹口哨时便抬起了头,他们看到海东青默契地飞扑向她手指的方向。
“不熬鹰还能跟海东青这么有默契,它能这么灵性地跟着,真是了不起。”赵得胜转头望向林雪君,由衷地感慨。
“哈哈哈。”林雪君得意地大笑,看着飞到远处高坡上撕食野兔的海东青,高兴地想:今晚沃勒它们又能蹭到海东青的兔子肉吃了。
鸟类是有智力的,比爬虫类的记忆力更好。就像它们在人类屋檐下筑巢,主人如果表现善意,甚至帮忙喂小鸟的话,大鸟就会每年都来。
大自然从不阻止奇迹,只是需要耐心。
拎着海东青吃剩的兔子骑马回家后,林雪君发现驻地居然恢复了电力。
不知从第几场大风雪开始,生产队里的电和通讯就都断了。
惊喜地开灯后,林雪君迫不及待跑到电话机跟前——他们已经跟外界断绝联系太久了,她迫切地想知道外面的消息。
在考虑要给谁打电话时,在生产队里接到过几通电话的吴老师便带着大队长赶了过来。
“火车停了,电力和通讯随时可能再次中断,再过小半个月就要过年了,全边疆的知青们都不能回家了。”
“草原上遍布坡谷、暗河和小型断崖,风吹大雪,将一切坑洼都遮盖了。一旦走向远处,每一脚都将变得危险,谁也不知道下一脚踏下去到底是真的平路还是覆着薄薄冰层和厚雪的河。其他生产队过来跟你学习医术和畜牧知识的学员们也不能回家了,大家都要在咱们生产队过年了。”
“下午场部和临时通讯的生产队都来了电话,得等到雪少时,各生产队才能出行了。现在三天两头的大风雪,安全起见,社员们必须暂时忍受……”
消息很快传遍整个生产队,学员和知青们陷入情绪之中,整个生产队都低迷了下来。
晚饭也没能提振大家的士气,饭后大家步出大食堂,走在辛苦铲出的小路上,各个垂头丧气。
王建国抓起一团雪,揉实了,狠狠摔在路过的树上。啪一声,散成无数雪泪。
林雪君一路沉默,前世大多数大学生都要远离家乡去求学,海南的孩子去哈尔滨读书,漠河的孩子去广州读书也屡见不鲜。多的是不能年年回家的年轻人,她也常常留在首都实习,不回家过年也有过。
大概因为这一点,她比其他人更快地接受了这个任何人都难以改变的现状。
白灾来了,谁都一样身不由己。
在路过知青小院时,她拦住了大家,拽着颓丧的年轻人们拐进院子。拉出长凳,放了软垫,燃起篝火,取出上次围炉煮茶的炭盆。
这一次没有茶,她取出了苹果干给大家煮苹果糖水喝。
磕着瓜子,年轻人们围坐了大声抱怨,发泄着不开心。
有时候人也许不一定非要解决难题,只是骂一骂发泄一通,或许就会好受了。
林雪君忽然从仓房里取出短梯放在房檐下,又回屋掏出好多夏天的衣裳。
“干嘛啊?”穆俊卿见她要爬梯子忙过来帮忙扶着,仰头问:“你说了,我帮你弄啊。”
林雪君却回头神秘一笑:“等一下。”
爬上短梯稳稳骑在上面,她从自己揣在羊皮袍子里的夏装中挑出一件绿色的,接着将之抖开,罩向昏黄的小灯泡。
下一瞬,灯泡照出来的暗淡光芒不一样了。桌子、椅子、院墙上的积雪,还有人的脸,都蒙上了一层有些暗淡的绿——世界变色了。
“哇!”
“哎!”
“嚯!”
每个人都惊得啊啊大叫,笑着鼓掌,仿佛林雪君不是在给灯泡罩彩布,而是在搞什么大变活人之类了不起的神迹表演。
在彩色的灯光和人为摇晃出的幻影中,托娅灵光一现,无师自通地自行觉醒了迪斯科血脉。她仰起头,高声唱歌,在身边人随着她的调子清唱后,走到桌边拉起另一位蒙古族姑娘,相对着跳起蒙古族舞蹈。
她们摇抖肩膀,做骑马状,英姿飒爽,舒展而张扬,漂亮非凡。
林雪君又换上红色的布,于是世界又成红色。
院子里渐渐有了笑声,其他人也被拉到院子中央,一起唱,一起跳。
即便没有篝火,年轻人们也能开篝火晚会了,当然必须得有个控场的林雪君。她踩着梯子,不断用红布、绿布、蓝布交替着罩灯泡,还得手摇灯泡,让灯光摇动出氛围——有点累,但很快活。
冰雪晶莹,反射着彩色的光。
歌舞入夜,每个人仿佛都闯入了一场绚烂的美梦。
不能回家就不能回家吧,天地儿女,在哪里不是生活。
来啊,接着奏乐接着舞。
第258章 神针立竿见影
“太神了,林兽医,药到病除啊。”
很多事一旦接受了,便能生出享受之心。
新年总归是件喜事,大家奔走商讨,想一起热热闹闹地过个好年。
准备杀猪这一天,衣秀玉非要上去捉猪,结果被猪带着在驻地里跑了一大圈。大猪横冲直撞,她发狠地抓着猪耳朵,爬骑在猪身上,愣是没被甩下来。
昭那木日冒着被猪撞的风险拦住猪,在它脸上狠狠来了一棍子,终于将衣秀玉解救了下来。
屠猪壮士没当成,倒是当了一把猪骑士。
林雪君问她骑猪的感觉怎么样,衣秀玉手扶着墙,只回答了四个字:
“风驰电掣。”
现在,不止她的嘴巴尝过猪耳朵,手也尝过了。
…
与世隔绝的雪中小舟里,人们静默地生活着,这个世界除此以外的区域都听不到他们。
没有网络,没有电话,没有通信,没有任何向外的窗口,大家眼睛只看到自己的生活,只看到年关将至的忙碌与欢腾。
林雪君剪窗花的技术一如既往地臭,但她有其他朋友接济,窗玻璃上仍贴了漂亮的红福字、鲜花和瑞兽。
为了过年,所有人都使出浑身解数,要让这个陪他们过年的家和院子装点得喜气洋洋。
林雪君在自己的房檐上挂了许多空松塔做为装饰,虽然没有亮闪闪的小灯泡,但风吹过来时,松树塔轻轻摇晃,发出大自然的低哑吟唱,林雪君很喜欢。
阿木古楞站在窗前用刮腻子的铁抹子小心翼翼地刮窗户上糊着的冰块,小红马站在他身后一会儿咬他的帽子,一会儿舔他的脸,扰得他烦不胜烦。但他实在是太溺爱小红马了,怎么也不舍得呵斥它,只能转头低声跟它讲道理。
这些啰嗦在顽劣的小红马听来,大概跟夸奖一样吧,反正它一点没悔改,还越发地起劲儿了。
“你要不娶了它吧。”林雪君看着他对待小红马的那个耐心劲儿,忍不住笑。
“啊,它是公的。”阿木古楞举着抹子,回头诧异道。
“噗。”林雪君撇开头,忍俊不禁。
“哈哈哈哈……”往牛棚上缠红绸子的衣秀玉听到也忍不住笑起来。
那是性别的问题吗?
不应该是物种的问题嘛!
两个姑娘笑个不停,阿木古楞终于反应过来,红着脸有些着恼地抓住小红马的长嘴巴子,将它直推出了院子。
马粘人,胆子小不敢离群,在它熟悉的环境里只要没受惊吓,即便不拴着也不会乱走。小红马被推出去,在阿木古楞转身时又舔着脸跟上,唏律律地撒娇。
太粘人了!耽误干活!烦死啦!
阿木古楞嘴上念叨,可看小红马的眼神却始终带着喜爱,有时干一会儿忽然转头,瞧见小红马漂亮的皮毛和亮晶晶的大眼睛,他还会忍不住走过去抱着它摸上好一会儿。
不止马有人瘾,人也有马瘾呢。
天晴了几个小时,天空又飘起小雪,四周一片雾蒙蒙。
杀猪分拆的社员们不得不将猪搬进大食堂里去搞,才将院子扫好的人掐着腰仰头无力地瞪天。
阿木古楞从室外挪到了室内,站在窗口继续铲冰。
这下小红马舔不到他了,但它也没有罢休,它站在窗户对面,时而歪着脑袋往窗口里看,时而贴近了窗户舔玻璃。
“喂!我刚铲掉外窗的冰,你又舔上一层!”阿木古楞终于忍无可忍,丢下抹子跑出去狠狠教训了小红马一通(抱着狠狠揉搓了一通)。
幸而张大山的西伯利亚猫悠闲地在雪中漫步,路过知青小院,跳上木栅栏,迈着猫步走‘独木桥’。小红马找到了新关注点,弃阿木古楞而改去找大猫。
大猫在它伸鼻子拱过来时,轻轻一跃便跳到了它宽阔的背上。
小红马忽然像被点了穴,竟一动不动了。
大猫踩着脚下大马的皮肤,被大马的体温挽留,竟直接盘卧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它又将前爪揣进身体下方,挨着小红马的地方热乎乎的舒服,它惬意地眯上了眼睛。
小雪簌簌地下,渐渐在大猫和小红马背上盖了一层白毯。
时光又静了下来。
这茫茫冰原中小小的一隅,仿佛只是在下雪的水晶球。
可在与世隔绝的冰原之外,世界仍在高速运转着。
人们忙忙碌碌,大操大干,大刀阔斧。
12月底,林雪君的集册书出版上市。
各个城市新华书店的书架上一摆出来,便卖出了大批。
它不止在教学资源丰富的城市热卖,农区牧区亦然。购买它的人不止是热爱阅读的知识青年,还有牧民和农民。
林雪君,唯一一位既征服了学生、学者的审美,又博得劳动者喜爱的作者。
读者读到她的书,刚沉浸在文艺而热血的草原劳作中,忽然发现,这位年轻的、才华横溢的女知识青年还有一绝技:手掏牛屁股。
当抱着研究态度去读书中关于牧草种植、牛羊品种改良知识后,学者们未曾想会忽然要直面手绘的逼真血肉——那是‘学者’林雪君做的无数手术中的一台。
牧民读过养猪养牛的疾病预防和健康守则,再去翻看林同志另一些文章,也没想到会忽然陷进浪漫的春风之中,随着林兽医的笔触,在草原上牧马狂奔。
每个人都在分裂,每个人都通过阅读而变得‘丰富’。
1月初,河北的一位兽医照着林雪君的书为一头牛做了肠扭转手术。在报纸刊登的文字中,他提及自己曾做过不止10台肠扭转手术,有时成功,大多数失败,一直在寻找成功的核心要素,以及造成失败的原因。而在林雪君同志的书中,他非常直观地读到了她写下的几大点,豁然开朗。
这一场手术,是他做得最自信的一台手术,因为对于手术中的一切因果都有了明确的认识,这非常不容易。
而它也没有悬念地成功了。
他一直在寻找的‘结论’,终于在林雪君的书中找到了。
这篇文章一出,到书店里买书的人数再次增加。
不止兽医、卫生员们都要买,农业大学里的学生和老师们也势在必得。
这是个对知识如饥似渴的年代。
在林雪君的书即将售罄时,《中草药野外识别手册2》也终于在万众期待中面世了。
更多的草药,更多的印刷出版册数,上市当天出版社存货便被各大城镇的新华书店订购一空。
没有雪灾的地方,书册一经运输到书店,便被各个公社和生产队购空。
闹雪灾的黑龙江北部和内蒙古呼盟地区虽然运输停滞,没能收到书册,但订单早在几个月前便已提交,大量书册停货于运输链的上一站,只等通车后立即送出。
大风雪也让塔米尔彻底放弃了争取回家的心,学校放寒假后,他一直在帮杜川生教授和自己的外语老师做工作,年前彻底放假后,他拒绝了杜川生教授和老师的邀约,背上行李步行走到林雪君爷爷的四合院。
在首都,他也不是没有家,林雪君的爷爷和爸爸妈妈一直欢迎他,接纳他。
他拎着大鲤鱼和一些果脯年货拐进小巷,敲响四合院的大铁门。
屋门推开,林爷爷探头见是他,立即大步走过来开门,不等塔米尔开口,便笑着道:“等你贴春联呢,你长得高,凳子都不用踩了。”
塔米尔揣了一肚子的拜年话一句都没说出来,路上心中隐隐的愁思一瞬间被冲散,他被迎进门,也一步踏入了新年的团聚气氛。
傍晚,林父林母也带着年货赶了过来。
踏进林老爷子的院子,看到忙前忙后的塔米尔,原本因为儿子女儿不能回家过年而生的遗憾也受到些许抚慰。
在首都,他们照顾远道而来的、草原的儿子。
在草原和巴蜀福地,也有长辈如他们一样,照顾他们的女儿和儿子吧。
想到这一点,林母待塔米尔越发地亲切。
好肉好鱼都先夹给他,绝不让他有一点点想家。
多吃,吃饱饱的,开开心心的!
愿他们的孩子也如此,除夕夜,吃饱了,不想家。
…
……
中国人的除夕,即便没有春晚,大家也欢聚一堂、遵循着代代相传的习俗去守岁。
贴对子、贴窗花、贴年画,放炮竹、做糖、炒瓜子……所有好吃的、平时不舍得吃的东西,今天都被抬上桌案,终于可以尽情享用。
最肥的大鲤鱼缓上,准备红烧。羊个子用冷水反复冲洗,大骨头劈断了丢进生产队最大最深的铁锅里,尽情地往里丢雪,咕咕小火慢炖。
牛肉丸一铲子一铲子地往盆里盛,不用数着个数心疼,过年嘛,就突出一个放肆和尽兴。
晾的干蘑菇、各种干菜丝也摆满桌案,绝对保证菜品的丰富性。
今年来学习的学员和知青们都留在生产队,与大家一起过年,饭菜必须管够,一定要过得热热闹闹。
妇女们忙活完自己家,又赶到大食堂挂彩绸子。大家挖空心思地布置,大食堂中间空出来,桌子都围在四周。中央空地放上木柴堆,室内不能点篝火,但可以摆两件红衣服伪装成火焰。
节日怎么能没有篝火呢,到时候大家吃喝尽兴了,还要围着它跳舞的。
得胜叔那么能耐,说不定还要高歌一曲。
大家一边干活一边大声唠嗑,北方人嗓门大,全是在地广人稀的环境里锻炼出来的——在草原上要是不大点声音,谁能听得到你说啥。
林雪君正在帮忙搬桌子,屋外忽然跑进来一个人,他惶急地张望一圈儿,看到林雪君才终于定了神儿。
“林同志,林同志,你去看看我们家狗吧,发抖发得都站不起来了,是不是快不行了?”赶来的牧户叫波日特,三十多岁年纪,瘦高一条,两个眼睛小小的,还生了两条八字眉,看人时总透着一股苦哈哈的劲儿。
林雪君当即放下桌子,一边迎过去一边安抚道:“慢慢说,别着急。”
“林同志,您可得给好好看看,刚生了一窝小崽,要是母狗死了,小狗也活不了。”波日特说着忽然挑高眉,“那一窝小狗里还有俩黑白花的呢,糖豆的崽啊。”
“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林雪君笑着没搭他的茬,继续问起狗的情况。
“早上刚开始,起初不严重嘛,到下午这会儿就不行了。哆嗦得我手放它身上,手都麻。”波日特急得抓耳挠腮,步速极快。
林雪君先回家取了药箱,这才跟着波日特往家里去。
因为今年风雪大,波日特将生崽的大獒犬放在了屋里照顾。推门一进去,满屋子吭吭唧唧的小狗叫声,奶呼呼的,十分可爱。
往左一拐便看到放在窗下的一个破了的大缸,狗崽子都在大缸里,却没有大狗的影子。
“大狗在这儿呢。”波日特媳妇忙招呼林雪君,大狗早放在炕上了,他们夫妻担心狗是冷的感冒了才发抖,一早就将它抱到了炕上。
“整点奶茶给林同志喝。”波日特转头叮嘱满地跑的儿子一声,便跟媳妇陪着林同志一起围到了炕边。
大狗抖得非常厉害,气喘吁吁地僵在炕上,虽然还睁开眼睛,但它显然已经对肢体完全失去了控制权。
摘掉手套帽子,林雪君伸手摸了下大狗的前腿,肌肉硬邦邦的,抽搐抖颤得的确像波日特所说那般。
狗鼻子干干的,看起来是发烧的症状。林雪君将温度计插入大狗直肠,待拔出一看,温度直接快飙出体温计的极限了。
高烧。
“之前有没有其他什么症状?”林雪君有些着急地问。
“没有啊,昨天还挺好的呢,喂崽嘛,一直在狗窝里躺着。”波日特夫妇认真想了会儿,都摇头。
他们的小儿子将奶茶递过来,林雪君道谢接过,暂时先将奶茶放在了炕桌上。
“最近它伙食怎么样?”林雪君问。
“就还是那样嘛。家里有什么,就喂什么。”波日特想了想,又道:“快过年了嘛,好吃的都准备留着过年吃呢,最近几天都吃的剩饭,炖土豆啥的。”
“没有肉?肉汤之类?”林雪君问。
“那不可能顿顿吃肉啊,能省就省一点呗。”波日特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瞧见大狗的样子,又苦下脸。
“产后低血钙。”林雪君说着转身便要回去取药。
“啊……能,能救?”波日特听了林雪君的话音,一把捂住了胸口。
“如果真是早上才发作的话,没有引发其他并发症,应该可以。”林雪君说罢便转身出了门。
波日特想了想,忙又追出去,“林同志,我帮你拿东西。”
这个时代还没有葡萄糖酸钙口服液和针剂,要到八十年代我国第一支液体补钙溶液才在黑龙江诞生。
但林雪君手头有氯化钙,有葡萄糖,再整一些蒸馏水做一下调配,就可以进行静脉注射了。
说起来容易,调配起来也够费事的。林雪君折腾了好半天才弄好,她不敢一次性给大狗注射太多,血液中钙浓度过高也会有危险。
她只能尝试着一针注射一点地观察着治疗,如果有验血的条件就好了,可以很准确的了解大狗低血钙的轻重程度。
打针的时候,因为大狗一直打颤痉挛,想找准血管非常难。
加上大狗肌肉僵硬,想把针头插进去不仅是个力气活,还是个高难度技巧。
林雪君在这边磨炼了两年多,注射疫苗时不知已经打了多少针,却还是失手了6次。
针头几乎被大狗别断,她才终于将针头插进静脉。
额头汗都冒出来了,她伸袖擦了擦,这才缓慢推注药剂。
一针补钙剂打完了,还得打一针退烧剂。
两针打完,林雪君手臂肌肉都酸痛起来了——微操使用的肌肉和平时干活用的似乎不一样,现在她跟着出去铲雪都能扛,给抽搐的大狗打针却被累够呛。
给针筒针头做好消毒,她也不敢走。
低血钙是急症,得一直守着看它的治疗变化,一段时间后如果没有好转,就得追加补钙剂。
如果出现高血钙中毒症状,还得立即进行解毒。
小小一间土坯房里,波日特夫妻二人加上个小儿子,全跟着林雪君一起陪着大狗,过年的准备都顾不上了。
“嫂子准备好包饺子的面和馅儿了吗?”林雪君只得主动找话题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都准备了,最近不吃肉,那不都等着过年这一顿呢嘛。酸菜肉馅的饺子,我拌得老香了。想着过年了我们吃,也给狗吃点。这……也不知道它还有没有福气享受这一顿啊……”
“能的。”林雪君笑着拍了拍嫂子的手背,在对方勉强回以一个笑容后,她终于端起炕桌上的奶茶,慢慢啜饮起来。
除夕,谁家遇上这样的事儿都笑不出来。
林雪君没说太多安慰的话,而是捧着奶茶走到了窗下用破缸做的狗窝前。窝里用旧衣服和干草垫得厚厚的,一窝6个小狗在里面拱来拱去地吭吭,都是刚出生没多久的,眼睛还闭着呢,软乎乎的特别可爱。
林雪君伸手摸了摸,绒绒、热热的手感,心都要化了。
它们现在都不具备自主吃东西的能力,全要靠母狗喂养。如果母狗没了,波日特夫妇也没有手喂它们的条件。现在人想顿顿喝奶都做不到,更何况是狗了。
别人家有奶的母狗要下奶也得主人舍本好好喂才行,每条母狗都下一窝崽子,哪还有余力喂多的小狗呢。
手指戳了戳黑白花的小狗崽,小东西立即转头过来张大没牙的粉嘴巴来含林雪君的手指,接着便是一通嘬。
小狗一天没喝奶,都饿了。
“大哥,给小狗整点奶水喝吧,大狗就算救过来了,也要明天才能喂奶。今天饿一天小狗们受不了的,体质下降就可能生病,别大狗治好了,小狗又不行了。”林雪君转头对波日特道。
“……成。”波日特虽然心疼钱,但只迟疑了几秒,便转身出了门。他狗崽子里那俩黑白花的,被其他生产队来学习的学员预定了,等小狗长大一点,能喝汤吃杂食了,就买走。
能牧羊的好狗,一条5毛钱呢。
掏了几角钱,波日特买了两大块奶坨子。既然买了,干脆多买点,过年嘛,人和小狗一起喝上。
心里惦记着大狗,他拎上奶坨子便一路小跑回家。
路上还被硬雪拌了一跤,幸亏奶坨子冻得杠杠的,他摔瘸了它都没事儿。
他爬起来拍拍裤腿子,顾不上脚疼不疼,继续往家跑。
几年前小路边的座座毡包如果已被土坯房取代,炊烟袅袅,大家都住上了带小院子的大房子。波日特忽然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驻地,转头看看几步外被清理出来的自家院子,他抱紧了怀里的奶坨子,再次迈步。
将大块的奶坨子冻在院子里的冰桶里,小块奶坨子带进屋煮了喝。
他才推开门,还不待开口询问,就听小儿子急不可耐地大声嚷嚷:“阿爸,阿爸,狗好了!”
波日特关上门,转头一望,便见刚才出门时还倒在炕上的大狗如今已经站在地上了,正对着水盆呱唧呱唧地喝水。
大狗见到主人回来,立即放下水盆不顾,摇摇晃晃走过来,甩着尾巴迎接。
身体再不舒服,好像也比不上扑抱主人重要。
波日特看见大狗激动得便要展臂去抱,胳膊要动,才忽然注意到怀抱着的奶坨子。他哎呦一声,忙将之放进锅里,又盛装了些干净雪,把奶煮上了,这才转身惊喜地去抱大狗。
“太神了,林兽医,药到病除啊。”他蹲在地上,搂着大狗一边摸一边仰头道。
林雪君正在收拾药箱,笑着道:“病理很简单,其实就是营养没跟上,缺钙缺营养了。所以见效才快。不过这个症状如果救治不及时,也是要命的。它哺乳期间还是隔三差五给喝点好的,去大食堂要点大骨头啦之类的。回头我家里有的话,也给你带点。”
“不用不用,之前我放牧的时候,每次都会捡一点草场上的骨头回来。最近轮到额日敦放牧,这才没骨头捡了。回头我让额日敦也帮我捡点就行。”波日特忙笑着摆手,掏了诊金和药费塞进林雪君手里,他不好意思道:“大过年的请你过来干活已经够不好意思了。”
草原上经常能遇到狼等野兽吃剩的黄羊等动物的尸骨,它们没办法把大腿骨咬断,人类捡回来用斧子劈两段还能熬骨髓汤。冬天万般不好,但能提供一个巨大的冰箱环境,草原上捡的骨头肉都是好的,只要热水煮透了,那汤人都能喝。
“真有办法。”林雪君听了点点头,觉得这办法真不错,她都想去草原上捡大骨头棒子了。
收好药箱,林雪君又帮波日特夫妇喂小狗——这下她压在药箱下方的破洞的旧手套终于又派上用场了。
虽然胶皮已经硬了,还破了洞,已经不能再作为医用手套使用了。但将破的小孔洞当喂奶口,把牛奶灌进手套里用来给小狗喂奶却正合适。
“林同志不止医术好,还聪明呢,这办法好哇。”波日特笑着一个劲儿地夸,接过林雪君手里的胶皮手套,蹲在狗窝前新奇地当期临时‘奶妈’。
林雪君被夸得心情颇好,忍不住说起用子弹壳做圆锯,拿拖拉机发动机当震荡机器给大公牛碎结石的故事,逗得一家三口惊叹不已。
缓了些时候状态越发好的大狗还想去喂奶,林雪君却抱着它将它带到一边,用小盆接着,把母狗的奶水都挤了出来,交代波日特一家今晚也要一直这样操作后,这才放心。
喂过了小狗,他们才发现天色已经黑了。
“走去大食堂吃饭了。”波日特哎呦一声,忙着急忙慌地喊道。
可不能耽误了吃除夕宴啊。
……
大食堂里,全生产队的人都积极地到位了。
中央假篝火四周的桌椅上坐满了人,大家吵吵囔囔地聊天、嗑瓜子、嗦糖,等着司务长宣布开饭。
大队长站在假篝火边,四望清点人数。
“林同志没在啊。”
“波日特一家不在。”
“小梅还没来。”
“林同志还没到。”
许多人也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左右观望,帮着清点人数,瞧见林雪君没在,立即喊道:
“等林同志来了再开餐。”
“对,等林同志到了再吃。”
“谁去找一下林同志?”
大队长才要喊人,阿木古楞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身便要往屋外走。
大食堂门口忽然传来聊天声,大家望过去的下一瞬,厚门帘子被推开,波日特最先走进来,接着掀举着帘子让出身位。
林雪君和他的家人随之而至。
“我家狗差点死了,林同志过去打了一针,一下就好了。”波日特见大家望过来,当即笑着炫耀道。
“那当然了,哈哈。”
“林同志来了。”
“小梅来了,司务长,开饭啦~”
“来嘞!”司务长站在打饭窗口后笑着高声应和,当即一举炒勺——红烧大鲤子出锅喽!
一盆盆鱼肉菜品依次上桌,人们争先恐后地端菜布桌。
屋外,大食堂烟囱汩汩向外喷吐着热气,粗粗的炊烟被风吹斜。
黑色的夜张大乌黑巨口,嗷呜吞下携着各种菜品香味的、粗粗的、人间烟火。
第259章 新年的拥抱
拥抱住,从外而内,从□□而灵魂的,整个他。
除夕,是个可以做很多事,会被包容的日子。
大家都可以喝酒,珍贵的好酒终于舍得摆上桌,大家推杯换盏。喝醉了便大声争着抢着讲话,忘记自己往日‘人设’地跳舞唱歌,不再在乎他人对自己的看法。
这是酒的好处,短暂地忘记社群中的那个自己。
因为生产队已经断电很久了,所以假篝火边还摆着真的油灯。
于是大家虽然围着跳舞的篝火是假的,油灯里的火却是真的。
这里没有音乐软件,但有托娅她们的婉转歌唱。
这里没有小品相声,但有得胜叔和其他人吵架闹腾的即兴节目。
这里没有春晚,但有胡其图阿爸的呼麦,有乌力吉大哥的马头琴,有额日敦的搏克舞,有衣秀玉的江南小调,有所有人围着篝火跳的骑马舞。
大雪圈围的小小生产队,有他们自顾自的歌舞升平。
饭后,大家就着醉意帮司务长剁馅。手劲儿大的大力士昭那木日将饺子馅搅得极其上劲儿,多少筷子插进去都不倒。
大家夸赞他厉害,喝了点酒的昭那木日哈哈大笑,笑得胃都看到了。
年轻的高壮小伙子长得越发结实了,虽称不上多么英俊,但也端正顺眼。最打眼的是他那一身筋骨,还有骨子里透出来的豪爽劲气,仿佛是最敦实的土山,野草遍地,却尤为的生机勃勃。
林雪君转头小声跟衣秀玉‘曲曲’:“这家伙体格真好,应该把他送去首都当举重运动员。”
“怪豪爽的。”衣秀玉看着昭那木日笑的那样,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是,情绪价值爆表。”
阿木古楞偷听到了林雪君对昭那木日的夸奖,他挺直胸膛,盯着昭那木日看了会儿,深吸一口气,嘴巴张大,“哈”了两声,豪爽得不太成功,还有点疯。
引来几名知青侧目。
阿木古楞于是闭了嘴,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青春期锚定自己个性时,默默在心里划掉了‘豪爽’二字。
大家收了桌后全围在一起包饺子,来自各地的知青对包饺子都有自己的看法。
无论是往日低调的、不善言辞的,还是不擅长表达自己的,在这时候都要对包饺子的手法发表一番见解——在这件大事上,每个人都认定自己包得才最对。
弯月型的,水滴状的,大饺子,小饺子……甚至还有一点不弯曲的平饺子,以及不需要一下下捏褶子,虎口就着饺子收口的圈儿轻轻一捏就捏好的,千奇百怪的饺子被摆上盖帘,队伍逐渐壮大,直至大食堂的盖帘都装不下。
“每户都领一些回家,盖帘装不下了,大家都回去取自己家的盛装工具。把饺子冻起来,明天早上起来吃。”
大队长拍着巴掌组织大家回去取盖帘,于是人群呼啦啦地往外涌,过一会儿又呼啦啦地涌回来。
饺子包好了,大家分到自己那一份后,这一顿欢庆晚宴便结束了。
在社员们出门时,妇女主任和几位贫牧老代表站在门口,一一向离开的牧户发放今年辛勤劳作的奖励。
有的是一只羊腿,有的是一条五花肉,有的是一小兜白面,有的是一只鸡……
其他生产队困在这里过年的社员们羡慕得不行,原来效益好,日子过得红火的生产队是这样的啊!
不仅不会饿肚子,如果到大食堂吃饭,每天至少有一顿饭能吃到两个肉丸左右的肉。
过年还有新年礼品,瞧瞧那些肉,那不得是最富的城市里最厉害的人才收得到的贵重礼物嘛。
生活居然可以这么好吗?除夕夜吃到大鲤子等好几盘肉菜还不算……那条五花肉瞧着就香,这不得够吃一个星期。
在第七生产队呆得越久,对更好生活的憧憬就越有实感——大家逐渐清晰地明白自己到底想过怎样的生活。
就是第七生产队这样的生活!
即便困在风雪中不能离开,也有足够的食物。白灾中过节还能吃鱼,辛勤劳动有奖励,晚上睡觉不会冻醒……
日子就是要这样才有奔头啊,饿怕了的人即便是在吃肉喝汤的时候,都还能忆起饥荒的隐痛。
其他生产队的海日古等人步出大食堂的时候,妇女主任额仁花拍了下他肩膀,笑着道:“明天早上起床了过来大食堂吃饺子,初一司务长和王建国也在。”
“啊。”海日古还在琢磨他们住的毡包里没有锅的事儿。
“这些饺子你们拿回去冻上,明天早上再带过来。”额仁花笑着拍拍他的背:“晚上一起到大队长家守岁。”
“大队长家哪坐得下啊。”海日古笑着不好意思道。
“林同志的大瓦房里不是也守岁嘛,去她那儿,或者吴老师那儿也行。你看哪个屋亮油灯就去哪里,家家户户都欢迎。”额仁花说罢,跟在后面的赵得胜便道:
“去我家,你们嫂子昨天买了好些牛奶,奶茶够十几号人喝到天亮。瓜子和糖也有,过来唠嗑。”
海日古心里刚生出的几丝想家情绪又被塞了回去,他们一队人就这么被赵得胜拐向了驻地北边他的院子。
一群知青们则趁着酒意,非要跟林同志一起去波日特家看看林同志今天晚宴前‘妙手回春’救回来的大狗。
于是他们没直奔知青小院,而是向后拐向波日特的小院子。
那么小一个院子和一间一室的土坯房,忽然涌入一群年轻人,几乎快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
一群醉醺醺的年轻人挨个在波日特的保护下,摸过了刚康复却仍有护崽行为的大狗,这才又闹腾地离开。
林雪君带着所有人直奔胡其图阿爸家里,塔米尔今年不在家过年,胡其图阿爸和乐玛阿妈肯定不习惯,她要过去坐一坐。
只是,她不光自己来,还带了一群尾巴。于是胡其图阿爸的土坯房里也如波日特家一样,连坐带站的瞬间挤满了人。
前些日子房顶被雪压坏的地方,林雪君趁胡其图阿爸出去牧牛的工夫,带着穆俊卿等人过来,2个小时就给搞定了。
胡其图阿爸院子里的冰桶、柴堆也是林雪君和穆俊卿几人带着朋友们一起搞的。
塔米尔不在家,他们真的信守承诺,有在帮他好好照顾他的家人。
乐玛阿妈虽然思念塔米尔,却没有在大家面前提及这悲伤的分别。而是一直笑呵呵地随着年轻人的愿聊东聊西。
大家坐了半个多小时,喝掉了乐玛阿妈一大锅奶茶,又转战大队长家。
年轻人们在家里的时候,从来没过过这样的除夕,东窜西逛的。
在大队长家里玩了1个小时,年轻人们才拐去知青瓦屋。一进屋不需要衣秀玉干活,穆俊卿已主动过去炉灶添了柴,仿佛回到他们刚来第七生产队的那些日子。
过年是个很特殊的节日,大家凑在一起难免要回顾过去。
林雪君他们这一波知青刚来那会儿也是大风雪封路,大食堂储备的食物别说肉了,就连菜都快见底了。大家天天吃土豆,炖土豆,炒土豆,蒸土豆,就着硬饼子清粥,白天还要干力气活,每天都累得抬不起头,各个面有菜色。
刚离家就陷入这样的窘境,连穆俊卿都常常苦闷得夜里睡不着,恨不得跟着学抽几口烟消消愁。脆弱点的更是天天蒙在被窝里哭,偶尔干活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忽然自怜起来,也是吧嗒吧嗒掉泪……
那段艰难的日子在如今回忆起来,竟都成了互相逗弄的趣事。
大家嘻嘻哈哈分享那时候自己身上的事儿,或忽然提起对某个人的第一印象,还会在聊到某人糗事时七嘴八舌地越说越热闹——被说的人脸色越是红紫,大家聊得就越是起劲。
年轻人可真是不留情面。
回味着,畅聊着,他们口中的故事向前推进着,时间也在啪嗒啪嗒流转。
林雪君手中握着怀表,盯着上面的指针。
在接近跨年的时刻,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一起盯过去——
啪嗒一声,指针划过数字12。
新的一年来到了。
“新年快乐!”
“新年顿顿吃得饱,吃得好。”
“新年身体健康,做更多有意义的事。”
“新年心想事成!”
气氛又忽而热烈,大家转头与身边所有人道出真诚祝福。
温暖的小屋中,柴火正烧得旺。不过眨眼之间,这屋里的所有人就都长了一岁。
林雪君双肘撑桌,看向窗外站在篱笆前望天接雪吃的小小狼,转头对朋友们道:
“咱们一起给小小狼起个名字吧。”
“不叫‘小小狼’了吗?”衣秀玉问,她都习惯这个称呼了。
“之前它刚来时,我既担心它长大后会离开,又怕自己能获取到的肉食不足以养两只狼一条狗,这才没给它起名字。毕竟不是所有狼都像沃勒一样……”
林雪君托着腮,轻声叹息:
“没想到小小狼融入得这么好,而且咱们的日子也越来越好。沃勒它们自己捕猎不仅能养活自己,甚至还能反哺我们一些猪肉兔肉,现在院子里两条狼两条狗都活得膘肥体壮……新的一年了,小小狼已经是我们中的一员了,应该给它起个大名。”
“沃勒,是礼物的意思。”穆俊卿尝试发散大家的思维,“阿尔丘是如山般坚强的意思。小小狼符合哪些词呢?”
“……”林雪君想了想,忍不住笑:“大笨蛋,二愣子。”
“哈哈哈。”
大家笑了一会儿,阿木古楞开口道:“有人会给狗起名叫巴图,是英勇的战士的意思。小小狼虽然二杆子,但是在沃勒身边,也算第一员大将了。”
“可不就是第一员大将嘛,沃勒毕竟就这么一条狼儿子。”林雪君歪着头想了想,点头道:“不错,是个好主意,那就叫‘好大儿’了。”
“嗯,巴图,巴——诶?”衣秀玉的头点了一半僵住,诧异地转头,啥?
“哈哈哈。”林雪君被衣秀玉的傻样逗得嘎嘎笑,她抱了下衣秀玉,转而道:“第三生产队的副队长叫巴图,我们还是换个名字吧。”
大家于是再次陷入思考。
“大壮。”
“柱子。”
“栓子。”
“铁蛋。”
“就不能有点正经名字吗?”
“大灰。”
“大宝。”
屋外风呼呼作响,吹得树木簌簌,冬雪翻飞。
林雪君忽然提笔在摆开的纸张上书写下两个字,越看越满意,遂抬头道:
“叫‘灰风’吧,灰色的风。”
灰色的小小狼,热爱奔跑,调皮,且拥有无与伦比的活力。
正像这场入冬便几乎未停过的,恼人又充满力量的风。
“‘灰风’,好美呀。”衣秀玉当即拍起巴掌,十分捧场。
大家咀嚼了一会儿‘灰风’这个名字,虽然总觉得小小狼不应该叫灰色的风,应该叫二杆子风,但仍然觉得这名字妙极了。
林雪君转而又道:“给小红马也取一个。”
“海日。”阿木古楞几乎是脱口而出。
林雪君愣了下,“海日,爱的意思。”
“自从我们在草场上捡到它,就一直在照顾它。不止我们在爱它,巴雅尔也在爱它,阿尔丘也常常舔它,生产队里的猫也喜欢来它背上睡觉,它得到了许多许多的爱,也爱着我们。”
“可是塔拉大叔的女儿就叫海日,其他生产队我有好几个朋友都叫海日。”托娅摇了摇头,“波日特大哥家的嫂子也叫海日。”
“赤骥,八骏之一,红色的骏马。”穆俊卿开口提议。
“又太文绉绉了。”托娅仍旧摇头。
林雪君歪着脑袋,思绪翻转。要跟人名区分开,还要符合小红马的气质。
小小狼叫‘灰风’,跟它的颜色和个性相关……
“赤焰。”林雪君眼睛忽然一亮,“像火红色的火焰一样漂亮,又像火焰一样跳脱而热情。”
“这个好!”托娅拍手称赞。
“‘灰风’‘赤焰’,真是一对名副其实的捣蛋鬼。”穆俊卿品味着这两个名字,真诚表达喜欢的同时,又忍不住调侃。
新年伊始,健康长大的小红马和成功融入生产队的小小狼,终于拥有了它们的名字。
灰风,巴图灰风,勇敢的战士灰风。
赤焰,海日赤焰,被爱的奔腾着的赤焰。
…
…
守岁后,大家终于散场,收紧衣领,依次踏着夜色回去睡觉。
初一要开始拜年了,没成亲的年轻人们能收到老一辈人的压岁钱。他们也得给生产队里的孩子们准备小红包,接下来还有许多新年流程要走呢。
阿木古楞住得最近,翻院墙出去跑上几步就到家了。
推开小木屋的门,点燃油灯后,先蹲灶边烧起炉火,才脱掉羊皮大德勒准备擦把脸睡觉。
路过铺得厚厚的木床时,他发现床头多了东西。
不知什么时候床头被人放了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裤子,上面压着张纸条。
他坐上床沿,捏起纸条。
【新年快乐,小傻子。】
嘴角微翘,是林雪君的字。
他盯着字条看了好一会儿,才去翻看那摞衣服——新背心,新秋衣秋裤,新羊绒毛裤,新棉袄,新羊皮大德勒,新帽子,甚至还有一双新袜子。
不知已是多少年,或许从懂事起,他就刻意忽略的那个信息忽然清晰浮现:新年要穿新衣啊……
第一次,他有这样整齐的全套新衣——件件都是好料子好棉花做的,颜色也新,样子也新。
原来新一年里里外外有新衣服穿,是这样快活的事。
又一件件将翻乱的衣服叠好,他忽然将它们全抱在了怀里。
脱掉衣服,上床后他将自己的新衣裳也都拽进被窝。紧紧抱着,把脸也埋进去。
新衣服真柔软,新衣服真香……
这一夜,阿木古楞幸福地抱着他的新衣裳,像个新郎一样辗转折腾不舍得睡。
过年真好啊,过年真好。
……
……
异瞳少年从未如此期待过新一天,哪怕它是新年。
除夕的美梦真长啊,未免太长了。
当阿木古楞睁开眼时,忍不住长叹,啊,天终于亮了,他总算可以穿新衣裳了。
从被窝爬起来,他没有立即穿衣,而是忍受着往日绝对忍受不了的寒冷,抱着膀去往炉灶里添柴,又烧了一大盆热水,混了雪兑成温水,仔仔细细擦了遍澡。
待皮肤干净了,身体只有香皂和温水的味道,这才用干净手巾仔细擦干,迫不及待跑回床边,从被窝里翻找出一件件新衣服。
打了个寒颤,他才开始一件件仔细地穿。
才穿上秋裤,便迫不及待趿拉上鞋子,低头扭来扭去看一看,合身,好看,不长不短。
又穿上袜子,动一动脚趾,感受到毛袜子的柔软,他嘿嘿一笑。
毛线细细的,有一点点刺,他屈膝抱腿挠了挠脚,又踢开脚丫子不顾那点微不足道的痒,转而去穿背心。
贴身的棉背心软软的,虽然穿久了会变得超级肥大,但全新时候的背心,如此地服帖舒服。
他伸手抚拍了两下,让它更好地贴上肚腹。手顺着肚子上的肌肉往下一划拉,背心下摆便被插进秋裤的裤腰。
又转身去套秋衣,才插进一个袖子,忽而幸福地向后栽倒。一个胳膊在袖子里,一个胳膊在秋衣里,就这样躺在被子上打了好几个滚,双腿悬空朝天踢蹬,快活得像个翻肚皮的大狗。
笑了一会儿,身体更清晰地体会到合身的、全新的、柔软而温暖的衣物的包裹……
好像一个最温柔、最投入、毫无缝隙的、全方位的拥抱。
他渐渐静下来,侧身微蜷着,仰头越过年前的衣物,望向爬满霜花的窗,和窗外朦胧的枯树与雪雾。
他缓慢将衣服里的胳膊穿出袖口,皮肤上的暖意渐渐向内渗透,拥住了他整个人,从外而内,从肉RT体而灵魂的,整个他。
第260章 又…一只???
这个世界急需狼族翻译器!
大年初一,大队长一大早就带着队里的年轻干事们走街串巷地给老年人们拜年。
这种热热闹闹、四处悠荡的氛围,大概就是这个贫瘠时代的年味之一了。
绕一大圈儿,大队长送出许多礼物,收了一些红包,也给那些磕头拜年的小孩子们送出不少压岁钱。
最后一站是半山腰上的守林人小木屋,大家挤在屋子里,摸着赤兔狗,东拉西扯地唠嗑,难得度过了一段悠闲时光。
初一不仅林雪君和衣秀玉吃上了饺子,连四条大狗(狼)也像家人一样共同品尝。看着犬科动物狼吞虎咽地吃饺子,林雪君的胃口都变得更好了。
沃勒吃饱饭后依旧出门巡逻,糖豆倒是没往外跑,等其他三只消失在小道上后,糖豆扒门进了屋,在林雪君吃饺子时扒着她的腿,又就着林雪君的筷子被喂着好了几个。
而且这一回糖豆多了个毛病,饺子非得蘸了醋才吃——显然它是经过观察之后才来讨食的。人类都要蘸醋吃,那一定有狗狗不懂的好处,所以狗狗也要蘸醋吃。
它还悄悄用爪子扒拉了一粒蒜,只嚼了一口便吐了出去——原来并不是人类吃的所有东西都美味。
“它专门等其他狼和狗走了才来讨食,就是要吃独食,真是狡猾的狗。”衣秀玉拍拍糖豆的脑壳,“换个颜色就是狐狸。”
“哈哈哈,说不定比狐狸聪明。”林雪君吃罢饭便拉了小马扎靠着大炕坐下,与糖豆等高,抱着它撸摸了玩耍。
糖豆也很乖,虽然很大很大一只狗了,却仍会像小时候一样将下巴搭在她腿上,老老实实地让她摸。但凡她一停下,便抬起头用水汪汪地大眼睛看她,仿佛在指责你怎么不摸了,是不是不爱我了。
真是会撒娇的大狗。
林雪君就这样又是摸狗背,又是摸狗肚子,一坐就是一个小时。
糖豆不仅吞肉,还吞噬时间呢!
这一天大家在东游西窜的串门中度过,大人给老人拜年,小孩则被穿戴整理了带着出门去给大人拜年。许多人家都有老人也有小孩儿,于是这一会儿是你们来我家给我们家的老人拜年,过一会儿我们的大人又带着小孩去你们家给你们家的老人拜年,世界成个无限循环的圈儿。
连往常有些害羞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的阿木古楞也勤快地出了门,主动带着礼物去给老人拜年,收获了一些压岁钱和许多许多关于他一身新衣的夸赞,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小木屋。
小麻雀们趁雪停的间隙,叽叽喳喳出门觅食。
在房顶、电线、树梢等高处,见证了人类在各自巢穴间频繁的游窜。
到了初二,林雪君还想问问阿木古楞这一天怎么过,有没有打麻将之类的,才出了院子就见到过来串门的秦老汉。
他的大黑狗在坐月子,没能跟他一起过来串门。
进了院子,他也不用林雪君请,不客气地跟着她便往屋里走。
林雪君本来想招待他喝点茶之类的,才说了句新年好之类的吉利话,秦老汉便将手拎着的一个小布兜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靠窗口的圆桌上:
“过去一年多辛苦林同志关照了,家里的猪、狗、鸡都得过你的救治,驱虫的、打疫苗的、喝保胎汤剂的,真是……这点鸡蛋,你别嫌少,昨天和今天家里母鸡下的,新鲜呢。”
说罢,他不等林雪君回应什么,便笑呵呵地走了。
林雪君忙追出院子,“秦大爷,给你院子里的动物看病,你都给钱了嘛,这些鸡蛋我不能要。”
鸡蛋是多好的东西啊,大家冬天养鸡可不容易,从自己嘴里省出来点粮食喂鸡才换来这几个蛋。家里老人小孩都缺营养呢,鸡蛋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东西,在这片草原的寒冬,常常的花钱都买不到的。
“收着吧,多少人花钱都请不到兽医呢。我们就近了每天被照顾得这么好,不容易啊。”秦老汉抬头看看天,今年冬天不知道多少牲畜要遭殃,“大黑这一窝那黑白花的小狗崽老可爱了,你有空就过来玩,啥也不用带。”
他们生产队这段时间都接不到电话,也得不到外面的消息。
自己生产队棚圈里的牲畜们倒是被照顾得挺好,稍微有那只牛啊羊的出现一丁点受冻拉稀之类的小症状,林同志立即就开药想办法给治好了,除了半夜忽然降温冻死的羊,和放牧时掉队冻死的羊之外,其他动物都没事儿,这简直是白灾草原上的奇迹了。
其他生产队说不定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希望开化通路后,不要听到太惨烈的消息吧。
秦老汉走后,知青小院依次迎来霞姐、奥都、乌力吉大哥、苏伦大妈等好多人,大家有的送来鸡蛋,有的送了干榛蘑,有的是一兜沙果干,还有奶豆腐、奶酪、超香的奶油片、牛肉干、猪蹄子,以及自己纳的鞋垫、手织的背心、羊皮边角做的帽子……
宁金他们这些学员们没有食物和牛羊皮的储备,却也送来了干牛粪、细柴、桦树皮等他们积攒的有用东西。
林雪君和衣秀玉临时煮了奶茶,准备了各种干果和小食招待上门的客人们。
快到中午时,登门的客人才逐渐变少。望着满屋满院已记不清是谁送来的东西,林雪君送刚留下一大兜炒货的托娅到院门口,怔然道:
“可是大家也一直在各方面照顾我……”
“那算啥照顾,就是正常的交往嘛。”托娅拍拍她肩膀,爽朗笑笑便大踏步往家里跑去。
知青小院外一细条每天早上都要勤扫才能保留住的小路,被来送东西的人踩踏得平平整整,连路的尺寸都被拓宽了。
林雪君被大家感动得眼泪汪汪,恨不能再写一百篇文章赞颂第七生产队的好亲朋。
呜呜,在这片黑土地上,生长着一群多么质朴而慷慨的人民啊。
下午,林雪君要准备礼物回赠,被大队长给制止了。
“你和你院子里的狼,猎到野猪了请全生产队的人吃猪肉都忘了?带着大家抵抗旱灾虫灾啥的,我们还不是因为场部要联系你才优先通电通讯?来咱们生产队跟你学习的学员,整天帮咱们扫雪、砍树,你给大家带来多少好处啊。大家能再收你的礼吗?别折腾了,在家好好歇两天吧,过完年又要干活呢。”
王小磊将林雪君按回去后,又放下两件毛衣,是萨仁阿妈给她和衣秀玉织的,另外还有萨仁阿妈烙的两面焦香的馅饼。
“馅饼刚出锅的,皮都是酥的,立即吃啊,放软了就不好吃了。”
“谢谢阿爸。”林雪君要送他出门,又被他按回圆桌,看她拿起饼子啃了,他这才大跨步独自走了。
快到傍晚时,一整天没见到人影的阿木古楞回来了,覆着满身冰霜寒意,拎着两只野鸡一只野兔进门。
林雪君看着他脸都被冻青了,忙将他按在炕上,拽掉他靴子,发现里面全是雪。
“你去哪儿了?”将他靴子里的雪倒掉,把他按在炕上取暖,又抖开被子将他裹住,林雪君出屋用羊皮蒙古袍的下摆兜了许多雪,化雪煮茶,忙活完了才回头问他。
“去后山打猎了。”阿木古楞袜子都脱不掉了,脚上磨破的血泡将袜子和脚冻在了一起。
林雪君皱眉叹气,又去给他兑温水,洒了些药粉供他泡脚。
阿木古楞却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浑然不在意,都是会康复的伤,一点不重要。他坐在炕沿上,裹着被子,笑呵呵地跟林雪君商量怎么吃那些猎物:
“野鸡一只炖了,一只烧来吃。野兔腿我们吃,兔子肉煮了给沃勒它们吃,还有海东青。”
“今年冬天虽然紧张,但地窖里还有吃的呢,哪需要冒险往外跑嘛。这么冷的天,趟雪进山,你腿不想要了?”林雪君将放了姜丝的糖水递到他手心里。
阿木古楞接过来喝,笑呵呵地没说话。
两个来月没有去场部供销社采购东西,生产队的小卖部里已经没有啥东西卖了,他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回馈她,只有一身骑马放牧和捕猎的本事,除了猎些野味给她的三餐增色,他想不出别的办法。
衣秀玉将野鸡和兔子冻上放进阿木古楞制作的冰桶里,进屋便瞧见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坐在炕沿上讲话。
少年脸上还有孩童的稚气,但眉眼渐渐舒朗,鼻梁出了锋,下颌线条也慢慢凸显。他压在炕沿上的双手骨节分明,泡在盆里的脚也像两条木削的小船了。
她靠在门口,跟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商量了几句什么时候吃野鸡和野兔的话题,转头望向洗手架子上挂着的小圆镜。
里面映出的面孔也不再是曾经那个圆嘟嘟的女孩子,连她也发生了变化。眉眼的距离好像变近了,鼻子上的肉和面颊上的肉像被岁月吸收了。对上镜中自己的眼神,少了曾经的迷茫和傻气,多了坚韧和明朗。
原来不止阿木古楞,他们所有人都在长大。
…
第二天早晨,林雪君将阿木古楞猎到的野鸡缓了切剁。
一部分腌上准备中午烤了吃,卤鸡爪太废火和佐料,鸡头也没人吃。本来想留给狗子们磨牙,奈何一大早它们就举家出动上山巡逻去了,林雪君干脆将之全剁碎了。
用小木板装盛了,她出屋绕后,扶着长梯上房。
学员们出门准备趁今天没雪没风,去草原上捡牛羊粪回来烧,才拐过主路,便见林雪君踩着长梯站在知青瓦屋后侧房檐处,把着房顶伸长手臂准备将手中小板上的肉食洒在海东青的采食板上。
天空中忽然一声清越的啸鸣,所有人抬头上望,便见林雪君给海东青准备豪宅旁的树枝上一只白色大鸟展翅而飞。它轻轻盘旋半周便毫不犹豫地下落,展开的超过它体长的翅膀压着风轻轻颤动,如一道白色的飞镖掠向林雪君。
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海东青的飞掠弧线而快速移动,直到定格在林雪君肩膀。
海东青噗一声落下,在女兽医并不算宽阔的肩膀上踉跄了下,才站稳。
如林雪君一般,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住了。
草原上的每个人都懂得这一幕的含金量,林同志没有熬鹰,这只神俊的海东青却愿意落在她肩头!这些日子慢慢积累下来的信任,到底有多么深厚?!
学员们甚至能想象林雪君只轻轻一歪头,便能超近距离欣赏海东青洁白的、点缀着黑色星点的羽毛的震撼。
风拂过它翅膀时细羽上的波浪,它快速转头时漂亮的颈部弧线,还有它稳稳压在肩膀上的重量……光是想一下,就觉得血液贲张了。
林雪君踩着梯子,一动也不敢动。
她的眼睛捕捉到了远处小路上朝着她无声猛挥手臂的学员们,仿佛听到了他们无声大喊“林同志!林同志!你的海东青愿意落在你的肩膀上了!”,但是她没办法回应大家的热情。
她连呼吸都屏住了,除了眼球,全身都化作了木桩子,任海东青踩着。
此刻,她的沉默震耳欲聋。
她的心跳在尖叫。
但她看起来,像个木头。
终于,海东青确定四周没有危险了,它翅膀轻轻隔半展,翅尖拂过林雪君面颊。肩膀上感觉到海东青轻轻用力下压,下一刻它跃至采食板上,一边继续四望,一边开心地大快朵颐。
林雪君终于敢动了,她缓慢举高双手,不敢大动作摇摆,便将手指不断抓伸以代替挥舞的动作。她张大嘴巴,朝着远处小路上的学员们欢呼。
大家便也朝着她举高手。
现在海东青不在她肩头了,大家敢叫了,于是此起彼伏的鬼哭狼嚎响彻驻地:
“林同志,你的海东青落在你的肩膀上了。”
“天呐!林同志也是养鹰人了!”
“喔喔喔~”
“嗷嗷……”
林雪君无声地大笑,幸福地站在房檐处,一直看着海东青将所有食物吃光,飞去高处慢悠悠消化,这才舍得离开。
人生不止有失去与分别,还有许多收获和相逢。
只要一日日认真耐心地过,总会有幸福沉甸甸地落在肩膀上。
……
新年的悠闲是短暂的,假期之后,大家又开始了新一年的劳作。
衣秀玉在后山一条小河对岸选了一片平坦区域,划定为明年开春后试种林下生长的中药材的区域。大队长于是带着一队人马挑没有雪的日子去清理和砍伐小灌木及过密树木,以方便开春后立即垦荒种药。
新年过了,12月出生春羔的最后一剂疫苗也要开始打了。
冬牧场上的积雪被风吹得像白色瓷砖一样硬,捶打起来的感觉像冰似的。所有人都慨叹起来:幸亏年前大队长带着大家到草场上铲出了一大片薄雪区域,不然到这时候草吃光了再想扫雪吃牧场上的草,已经完全铲不动了。
林雪君带着学员们,耗时4天将所有春羔的疫苗打完,给体弱的小羊羔批上生产队里大姐大妈们过年唠嗑时顺手编出来的马甲,接着又去给准备在3月下春羔的虚弱母羊喂安胎壮体的药剂。
如此忙碌完,再看日历居然已经到了3月中,不知不觉立春、雨水和惊蛰都已经是昨天了。
第一胎较早出生的春羔在3月16日出生,学员们又开始分装土霉素糖粉,准备给小羊羔喂了预防羔羊痢疾。
年后的雪虽然仍在下,但频率和量已经明显比之前小了。早春出生的羊羔总归比冬羔好过一点,不必全圈进屋里养着,在羊圈里跟母羊和其他小羊羔挤着睡,也不至于冻坏了。
接了一部分春羔,冬储的草已经几乎吃尽了。
为了节省干草□□春羔的母羊吃,哪怕是小雪小风天,只要可见度尚可,畜群都得出牧区冬牧场上刨草吃。
这时候,大家又不得不再次感慨大队长的英明决定:幸亏年前大家去铲过冬牧场上的雪,不然牲畜就要挨饿了。
后山逐渐被沃勒的队伍蹚出小路,雪下得少了,这条路终于不会再被彻底掩埋。
巴雅尔也再按耐不住,于是在3月底的一个清晨,它再次带队上山,蹚着雪,去找树叶和裸露出的干草。
到山顶后,会刨雪的小红马和几只羊立大功,它们刨出的草不止自己吃,巴雅尔带着的几头牛也能借光吃到雪下的草。
如今一只耳的小狍鹿孩子已能蹦能跑,可以跟着一起上山了。新一年,巴雅尔的队伍继续壮大着。
往年四五月份,生产队里的牧民们已经开始筹划迁徙向春牧场。
但因为是白灾年,庄珠扎布老人没办法去草场上为大家选择最好的春牧场驻扎点,草场上大雪仍封着路,出了冬牧场往哪个方向都举步维艰,大家只能根据天气不断推迟转场日。
等着,拖着,生产队里的一头母牛忽然发作——牛群还没到春牧场,今春第一只大牛犊便出生了。
林雪君带着学员们一起为牛犊接生,就着这只母牛,她向学生们演示了如何帮助还在子宫里的牛犊正体位,如何拴牛犊的腿,如何用力才能在不拽坏牛犊和母牛子宫产道的情况下帮助牛犊顺利降生。
有了第一头,便又有第二头。
当第5只小牛犊出生,驻地里的外来学员们再也坐不住了。他们可以因为白灾而留在第七生产队过年,却不放心要生大犊子的母牛们。
草原上的牧民们接下来的畜群数量,全要看春天时产犊产羔产驹子是否顺利,能活下多少。如果春天时有大量新生动物难产,接下来一整年都会变得艰难。甚至还可能拖累未来很多年生产队的收益产出。
大雪封住了路,场部兽医站里的兽医恐怕也很难跋涉雪原去为母牛接产。大家的生产队里没有人懂接犊的技术,学员们都放不下心。
如此焦灼了几天,大家终于都收拾起行囊。
哪怕大雪挡了路,不敢骑马,牵着马一步一步地蹚,他们也要回家!
家里的牛羊需要他们。
……
大队长不放心这些年轻人,便要求他们一起行动,一个方向的人要一起走。
第八生产队以北的人都要先去第八生产队,在哪里休息一宿后,剩下的人再出发去第九生产队,休息一夜后再往第十生产队走。
如此一来虽然对于后面的生产队的学员们来说行程慢一些,但至少安全。
学员们答应了王小磊的要求,拿上第七生产队为他们准备的食物和水,终于牵着自己的马上路了。
9天后,第15生产队17岁的女学员三丹和19岁的徐杰终于带着第十六生产队及更北部几个生产队的学员们踏进了自家驻地。
才回屋休息一下,三丹便从父母口中得知,生产队的羊生病了,腹泻、咳嗽、发烧之类的,已经死了十几头了,新出现症状的又有十几头,生产队里的大队长和牧民们正焦急地考虑要不要冒险去第七生产队找林兽医呢,只苦于白灾挡道、路途又远,只怕一个来回下来,病畜们都已经没了。
三丹才坐在床上喝一口热乎水,想检查一下脚上的冻疮,再暖烘烘地睡上一觉。
听了父母的话,当即放下手中的水杯,揣上自己的笔记本,便出了门。
在去羊圈的路上,她遇到了自己生产队一起去跟林兽医学习的同窗徐杰。
“羊生病了,不知道是林老师说的哪种病。”徐杰边走边翻看手中的笔记本,找到冬天羊容易得的病的那几页,根据刚听来的症状,快速翻找。
“我们也一起过去看看,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其他生产队的学员们也跟了过来。
“说是急喘,咳嗽,是不是羊支原体肺炎啊?”
“羊流行性感冒也是呼吸道传染病——”
“还拉稀呢,会不会是肠胃炎引起的?”
几分钟后,一群年轻人涌入羊圈,开始学着林雪君的样子,忍着寒意,为所有病畜做检查。
……
遥远的、少了一小半人的第七生产队,忽然变得静了不少,大食堂每天要做的饭菜也减了半。
起初大家要习惯忽然冒出来的大量学员,如今他们走了,又要习惯他们的离开。
林雪君不再需要每天去给人上课,空余出许多时间,可以更悠闲地为新生的牛犊和羊羔做体检,也能静静在房间里写写文章。
在庄珠扎布老人终于带着保护他的队伍出草原去寻找春牧场的地址时,沃勒也忽然独自跑出驻地,一连2天未归。
失去狼王的小小狼灰风等群犬开始变得焦躁,林雪君也为沃勒担心起来。
到第三天,沃勒终于从雪原奔回,挂着满身的雪霜和一身旅途劳顿积累的疲惫,以及——一只灰白色的小狼崽。
“!”林雪君站在院子里,刚准备去拥抱沃勒,瞧见它放在自己脚边的新嘤嘤怪,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
到底——什么情况?
为什么又领回来一只?
到底是沃勒的崽,还是偷的啊?
不会以后每年都要去冰原上‘搞’一只吧?沃勒到底在干什么?它咋想的呀?
抱着小狼崽进屋检查身体的林雪君,满脑袋问号!
这个世界急需狼族翻译器!
急!!!
第261章 名师高徒
本子上记的东西,真的管用吗?
第15生产队冬驻地虽然也背靠林场,但因为地理位置更靠北,温度和风雪都更大。
之前第一年西门塔尔牛人工配种时,因为母牛难产,又距离场部太远,损失极重。每次遇到白灾和极寒天气,这里遭的灾总是更严重一些。
因为今年母牛的人工受孕是由林雪君兽医负责,工作是从第七生产队开始的,排队到他们这里的时间比较靠后。
母牛受孕晚,产犊也就晚,是以到现在第十五生产队的的母牛都还没开始发作。
这是好事。
糟糕的是牛虽然没出问题,羊却病起来了。
之前小羊羔即便预防性地服用了土霉素糖粉,仍因温度等糟糕状况而拉稀死掉了十几只。
现在更让人揪心的是,连大羊也病上了。
“要是林同志过来了,说不定还有机会……”生产队里的牧民瞧见学员们分批涌入病畜隔离棚和健康羊棚圈,表情依旧苦哈哈的。
才跟着学几个月,也没什么上手做手术之类的机会,打疫苗、骟羊、给牛犊接产啥的或许还行,这种忽然爆发的冬季传染病……恐怕非得林同志亲自来了才能治吧?
“前年也闹过这么一回,没等姜兽医他们赶到,羊已经死了几十头。
“等兽医们到的时候,我们自己隔离的羊里已经没有生病的……所有带症状的都死净了。”
卫生员虽然带了药过来,却对到底怎么用很是踟蹰。
大队长说是当人类感冒那么治,谁知道能不能起效啊。
万一药用了,病却没好,那不是浪费中药材嘛,都是大家辛辛苦苦比对着林兽医的《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上山采的,储备量并不很多。
“看看孩子们能不能瞅出点名堂吧。”第15生产队的大队长吐出一口气,目光追随着给牲畜们做检查的年轻人们。
这帮刚从第七生产队求学回来的年轻人们每人都捧着个小笔记,对着笔记上的步骤又是给羊测体温,又是给羊做直肠检查的。
还有几个小伙子拿着听诊器对着羊肚子上上下下地听,也不知道能不能听出点什么来。
三丹是个高个子的蒙古族姑娘,她跟着老师学字的时候速度就快,这次去第七生产队学习的人中,数她的笔记做得最全。厚厚的本子上几乎记录了林雪君说过的所有话,连林雪君在课堂外说的一些与兽医或草原相关的话,三丹也都做了记录。
关于冬季羊容易生的病,她不仅做了笔记,还在课后复习的时候,按照林雪君教的方法,将几种病的病症重新写进表格里,做过清晰的对比。
传染性胃肠炎主要是肠胃症状,呕吐、腹泻等引发脱水,高死亡率。
病羊现有的症状可不止在肠胃,这个可以排除。
羊流行性感冒传染非常迅速,等爆发的时候几乎一整个羊群都已经感染了。三丹学习的时候就觉得前年他们生产队羊群生的疫病一定不是这个,因为没有这么强的传染性。
这次显然也不是。
羊支原体肺炎,高度接触性的慢行呼吸道传染病。
主要症状是喘气、咳嗽,还会伴随发烧。
因为是免疫抑制病,所以会导致病羊身体虚弱,免疫力下降了,就容易得其他病。
因而可能会有并发症出现,混淆医生的判断。
嗯……非常接近现状。
三丹捏着笔记本,问了饲养员一堆问题,又照着本子审视一遍,这才转头去找同学们。
饲养员看着三丹的背影,挠挠头,转脸问大队长:
“问这么多七七八八的,怎么觉得好像啥也不知道似的。”
“是啊,对着本子看,能看明白咱们的羊得啥病吗?”一直跟着忙活的挤奶员妇女也忧虑起来,“这不是浪费时间嘛。”
“生产队里一冬的工作都没干,啥都耽误了去学习,结果就记了一笔记本东西,啥也没学会啊?”
“我听说林兽医上来一看就能知道是啥病。刚入冬那会儿,林兽医给鄂温克人治鹿,还没见到鹿呢,光听了下症状,就知道是脑袋里的寄生虫了。”
“是,感觉林兽医治病的过程,跟三丹他们的过程,是不是不太一样啊?”
大家交头接耳说着,望着隔离羊圈里的病羊,心情愈发沉重。
冬天牲畜最容易生病,偏偏求医也最难。
本来是想着送年轻人们去跟林雪君同志学徒,但简单疾病治疗的方法好学,牲畜却未必只生些简单疾病。
它们好像就喜欢跟人对着干,偏要生一些棘手的病。
这可让人咋办呢。
“要不还是让孩子们回去暖和一下,休息一下吧。这么大老远回来,等母牛生犊的时候他们就能大展身手了,没必要拿这种病为难孩子们。”妇女主任走过来,瞧着年轻人们脸上烦恼的表情,小声道。
“这么短时间的学习,能学会给难产的牛犊接生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技术也能帮到生产队大忙。咱们还是继续隔离吧,死上小几十头,总归也比几年前转场路上忽然遭遇暴风雪,死一半那种要强。咱们啥事儿没遇到过啊,这个不难扛。”一名负责养羊的小队长也走了过来,总觉得让年轻人们治这种病,会打击到孩子们的积极性和自信心,不是啥好事儿。
大队长原本还期待着,可等了半个来小时,年轻人们还在做基础检查。检查完了又凑到一起交头接耳,瞧着就像是陷入了困境。
长舒一口气,他终于还是走向学徒们,对自家生产队的孩子说道:
“三丹啊,不然还是带着客人们去取暖休息一下,你们刚从冰原上回来,身体都还没回暖——”
他话说到一半,三丹抬起头打断道:
“队长,我们知道是什么病了。”
因为大家都是学生,所以做判断的时候格外地谨慎。
同学们凑在一起并不是没有头绪地犯愁,而是在不断对笔记,以确定判断是对的。
如今问过一圈儿,仔细审视过病症,三丹已经对自己的诊断很有信心了。
“啊?”大队长的胡子随着他吃惊的表情翘起来,“啥病啊?”
“羊支原体肺炎。”另一名学员踏前一步,率先答道。
“啥体?”
“大队长,这样——草木灰清洁病羊呆过的羊圈。
“最好所有健康的羊都先分批隔离观察,不要整群圈养了。避免有的羊看起来健康,实际上已经感染,只是还没出现症状。这样分批圈养观察的方法能尽量减少传染。”
三丹对着笔记,一边看一边念给大队长和其他人听:
“照顾病羊的人不应该再接触好羊,避免携带病羊粪便、分泌物等造成交叉感染。
“需要配置中药材:灸甘草、黄莲……”
大队长等人刚开始还干听着,待反应过来后,立即喊了仓库保管员过来做记录,然后去抓药。
又安排社员们分批落实三丹提及的所有操作。
刚刚还因为觉得学员们恐怕搞不定而沮丧着的社员们,忽然就被安排得团团转了。
待每个人都领了任务忙碌起来,三丹才渐渐回过神来。
她捧着本子站在羊圈外,有些发怔地看看笔记本,又看看身边站着的同学们。
就这么赶鸭子上架地……治起传染病了?
她的呼吸慢慢变得急促,之前赶路的疲惫一扫而空,身体里渐涌起热血和激动。
其他同学们也逐渐体会到这份特殊的情绪,紧张、忐忑,又兴奋而期待。
他们真的能治得了这病吗?
本子上记的东西,真的管用吗?
来不及过多地担忧,中药已一锅锅地熬好。待放凉后,学员们立即按照病羊们的体重,对中药做了分装。
接过装进小口瓶子里的中药汤,三丹站在病羊面前,脑中回想林雪君给大家做示范时讲的要领:
“……如果经验不足,或者跟羊不熟,担心羊会反抗,那就给羊做个简单的保定。如果羊不排斥你,那就……
“……左手拇指插入羊的口岔,压住舌头。其余四指握住下颚,迫使羊抬头,右手往里一塞,缓缓灌药。
“羊会自动吞咽的,不要太紧张,你的情绪也会影响到羊的情绪……”
脑海中浮现林雪君的动作,三丹手指稳稳操作,在羊仰头张好嘴后,右手往前一倒,药液便咕嘟咕嘟地灌进羊口。
眨眼间,瓶中药液见底。
三丹松开手,望着喝药后一边后退一边甩脑袋的病羊,心里咕噜噜涌上烈酒般醇厚的成就感。
她……喂成了,没有浪费一滴药液,一次就成功了。
她学会了……
其他学员瞧见三丹的表情,纷纷上前争抢给羊喂药的工作,果然也如三丹一样,体会到了学成之后可以如此顺畅地给羊喂药的成就感。
这宝贵的体验,让年轻人们又兴奋了许久。
人们总是在学习和工作的最初,更容易获得丰沛正向的情绪回馈。
…
一天两顿药,之后就是等待中药起效了。
其他生产队的学员们经过一夜好眠,总算缓解了疲惫了脚上的疼痛。现在他们除了回家外,又惦记上第15生产队里的病羊。如果不是家里的牲畜牵挂着他们,大家恨不能留下来等待救治结果。
第二天上午其他学员们结伴离开,给病羊喂药的工作便落在了第15生产队的学员三丹和徐杰身上。
他们一边喂药,一边检查病羊们的身体状况——
有没有严重,有没有转好;
体温变化如何,咳嗽频率怎样……
最初给病羊治病的专注和兴奋过去后,两人开始有些担忧。
他们察觉到全生产队的社员都在关注他们的工作,在人们的注视之下,所有的细小情绪都会变大。
于是生出恐惧,怕失败后被大家瞧不起。
治疗过程便显得尤为漫长,两人渐渐变得沉默,夜里甚至辗转着有些难眠。
深夜,一直没能入睡的三丹听到了父母的悄悄话:
“一个生产队就2个名额,三丹拿到了,万一要是没学会,咱们一家子都要被戳脊梁骨吧?”
“别瞎想,三丹是这一波孩子里最聪明的,学啥都快,要是她都学不好,其他人肯定也学不成。”
“我就怕——”
“要是有人说就让他们说去,徐杰的诊断和治疗跟咱家三丹不是一样的吗。回头牛生犊子还要靠三丹和徐杰呢。谁敢乱说?我倒要看看——”
“……”
三丹抱着被子,蜷起身体,脑中反反复复回想林雪君在课堂上讲的关于羊的内容,一遍又一遍,直至实在熬不住才终于解脱入梦。
第二天清晨,三丹顶着两个黑眼圈爬起来,喝粥时低着头,左手一直在翻看学习笔记。
外面忽有待踏雪声逼至门前,来人不待进门便大喊道:
“生病的大羊开始采食了,三丹同志在家不?”
下一刻,三丹丢开筷子,来不及穿褂子便冲出屋门,朝着来人劈头盖脸地问:
“起效了?”
“起效了!徐同志已经在羊圈里做检查了,说体温也降下来了——”
不等来人话讲完,三丹便要往羊圈跑。
屋里老父亲忙追出来拉住三丹后脖领,将羊皮大德勒披在她身上才松了手,“去吧,忙完了再回家吃饭。”
“嗯。”三丹回头朝父亲点点头,一边穿衣服一边狂奔而去。
…
4天后,羊圈里所有带症状的病羊体温都得到了有效控制。恢复进食的同时,咳嗽渐少。
新出现症状的病羊也因及时喂药而迅速康复。
三丹和徐杰回生产队后,除了3只生病的小羊没救回来,再没增加新的死亡病例。
一周后,第一头母牛发作,三丹和徐杰并肩带着生产队里的社员,成功矫正胎位不正的小牛犊体位,并合理规划拽牛犊子的社员们的拉拽力度和节奏。
小牛犊成功降生,健康且硬实,很快便站起身喝到初乳。
生产队里的社员们看三丹和徐杰的眼神中少了审视,多了信服。
大家对生产队里牲畜们健康的忧虑也减少——有三丹和徐杰在,连传染病都不怕了,哪还需要老担心呢。
“名师出高徒哇!”
“不愧是林同志的学徒!”
“当初派你们去就对了,学得真好。”
“以后咱们生产队的牲畜生病,也不害怕了,哈哈。”
大家每逢见到三丹和徐杰本人,或者他们的家人,总会乐呵呵地夸上两句。
曾经的忧惧,在扎实的知识面前被打散。
三丹没有辜负2个求学的宝贵名额,学到了有用的知识,帮到了生产队!
病羊们逐渐康复,三丹脸上的笑容也愈发自信。
更多的年轻兽医卫生员正于考验中逐渐成长起来,总有一天可以扛起成熟兽医的重担。
在这片草原上,林雪君有了越来越多帮手——她亲手教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