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狼群+1
沃勒这是什么水平?
学员们离开后,林雪君并不知道他们在独自踏上治病救牲畜之路后所遇到的忧惧与收获。
她此刻正裹着羊毛毯子,坐在瓦屋窗下的长凳上,看沃勒新带回来的小银狼打滚儿。
它实在是太小了,小小狼灰风拿鼻子拱它一下,它得连打四五个滚儿,才能使用四条小短腿费力地站起身。
可爱是挺可爱的。它颜色比灰风还浅,灰毛少、白毛长,虽然不是纯白色的,但看起来像银色的一样,很漂亮一团。
毛茸茸的,圆头圆脑,也会学着大狼的样子朝灰风咆哮,但那小动静一点也不吓人,虚张声势的,更可爱了。
灰风完全把它当成玩具了,自打沃勒将之丢在林雪君面前,灰风就围着它打转。一会儿用鼻子拱一下,一会儿用爪子扒拉扒拉,小东西被它搞得晕头转向,已经开始暴躁了。
林雪君叹口气,只得先将它捞起来,脱离灰风的魔爪。
沃勒完全是在她的蒙古袍上襟兜里、被她揣在怀里带大的,糖豆虽然因为林雪君随队转场离开而没能得到这样的待遇,但小时候生病也一直被她一口饭一口水地照顾过。灰风被沃勒叼回来后有糖豆带着,林雪君只偶尔将它抱在怀里。
现在又来一条小银狼……糖豆每天不是随队去冬牧场上牧羊,就是跟生产队里的狗鬼混,哪有空带孩子。沃勒天天巡山巡草原的,更不可能看孩子了。
难道要交给灰风来带吗?这不靠谱的东西,就瞧它刚才把小银狼当玩具的搞法,林雪君就觉得不行,它两天能把孩子祸祸去半条命。
还是让灰风跟着沃勒去巡山,给沃勒当先锋军吧。
最后,林雪君将目光转向了趴在院子里晒太阳的阿尔丘——毕力格老人的狗,怎么看怎么可靠的温柔长辈!
这不就是现成的好家长嘛。
它连灰风都能接受,肯定能将小银狼照顾好。
如此下了决定,林雪君当即将小银狼塞在了阿尔丘厚实的长毛里——不管你愿不愿意,反正这孩子以后是你的了。
阿尔丘挑眼皮看看林雪君,尾巴轻轻地摆动。
“你摇尾巴了哦,就当你同意了!”林雪君拍拍阿尔丘的头,“晚上给你加餐,加油喔。”
小银狼有些害怕陌生的大獒犬,四腿并用直往后退。
阿尔丘看了它一眼,转脸将鼻子凑过去嗅了嗅,接着下巴往地上一放,只用一双温柔的眼睛静静望着小银狼。
真是情绪稳定的大狗。
林雪君退后一步,将想上前的灰风驱退,默默观察小银狼的反应——
银灰色的小东西退了几步后,茫然又害怕地四望,吭吭唧唧地不知该往哪里躲。
阿尔丘挑眼皮瞄了下林雪君,忽然匍匐着往小银狼的方向蹭了下。小东西手脚并用半天才跟阿尔丘拉开的距离,一下子便消失了。它再次贴在了阿尔丘身侧,还被对方的长尾巴轻轻卷住。
小银狼于是张牙舞爪地咬阿尔丘的尾巴,发现大尾巴被咬了也不躲闪后,它又伸爪子挠抱住,一边奶声奶气地低吼,一边更用力地咬起来——
咬得满嘴毛,没见一点血。
等小银狼跟大尾巴怪兽大战三百回合,累得昏昏欲睡时,完全没察觉到自己已经躺在大獒犬的毛发里,脑袋只要向后一靠,就能枕到大獒犬的前腿。
渐渐的,它似乎明白过来阿尔丘不会攻击它,也熟悉了阿尔丘的味道。
实在撑不住时,它抱住阿尔丘的尾巴,朝阿尔丘暖烘烘的肚子下拱了拱,闭上眼,终于向疲惫屈服,呼呼而睡。
林雪君呼出一口热气,拍拍灰风的灰脑袋,“别在院子里盯着玩具了,上山找你黑狼爹去吧,再猎个大野猪之类的,又够吃好久呢。”
说罢,她转身折回瓦屋,钻回大炕。
有阿尔丘这个可靠的‘干爹’在,她总算能放心将小银狼留在外面了——之前阿尔丘会在下雪时拱着灰风让它回狼窝避风,如今就一定也会叼着小银狼,将它照顾好。
“过一会儿再出去看看它们。”林雪君嘶嘶哈哈地躺在被窝里取暖,转头看向坐在小马扎上给开春准备种的草药种子分类包入纸包的衣秀玉,叹气道:
“我现在开始怀疑灰风也不是它生的了,说不定都是偷的。”
“也可能是它生的啊。它晚上去草原上跟母狼约会你又不知道,母狼生一窝,小狼断奶了,沃勒就偷回来一条自己带。是不是也很合理?”衣秀玉一边分种子,一边对照着书上的记载,在本子上标注这些种子种进土里之前要做的准备——这个种子是要提前泡一下的,那个种子最好是在阳光下种出芽再移栽树下……
“草原十大未解之谜……”林雪君咕哝。
“你管沃勒是偷的还是自己生的呢,反正它带回来了,你就得帮着照顾。傍晚母羊和母牛回来了,我们挤了奶,还得煮了晾凉喂给小银狼,当好这个奶妈。”衣秀玉抬起头,朝着林雪君认命地摊手。
“……”
傍晚,沃勒巡山归来,还带了一只被它吃掉内脏和一条腿的野兔。
将剩下的野兔剥皮炖上后,林雪君蹲身抓住沃勒的两只前爪,在大黑狼抬头望过来时,摇晃着它的爪子,一边嗷嗷叫,一边问道:
“到底为什么啊?一年一只小狼,哪里来的嘛!”
大黑狼不耐烦地呲牙,尝试往回拽爪子,几下没拽下来,盯着林雪君望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要不要用大力气,或者干脆咬她一口。但几息后,终于还是无奈地趴在地上,咸鱼地随便她拽着了。
林雪君长叹一口气,两个拇指轻搓它又厚又糙的爪子肉垫,又摇晃了两下,终于撒手。
见大黑狼并没有立即站起身离开,她又拽着它前爪将它拉到跟前,搂住它头胸,喜欢地贴抱搓揉。撸着它的硬背毛,嗅过熟悉的臭狼味,终于渐渐过瘾。
“是因为你的妈妈将你送给了我,所以你才每年也送我一个崽吗?”
林雪君手掌压住它的后脑勺,向下一路摸到尾巴根,在结实的狼屁股上轻拍两下,又折返它后脑勺,继续撸。
沃勒侧躺在她脚边,当然不会给予任何回答。
渐渐的,在林雪君的抚摸下,它闭上眼,只长而有力的狼尾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地面,扬起几缕雪尘。
…
第二天,全生产队都得知,林同志的院子里又多了一条狼,银色的,很可爱,沃勒叼回来的。
如今林同志已经有3条狼2条狗,以后出门,身后5条‘神犬’缀着,真是越来越威风了。
“海东青多住一段时间,跟你混得更熟了,说不定真能站在你肩膀上跟着你出去狩猎。到时候就是左牵黄右擎苍了。”穆俊卿来送林雪君跟他订的大号新狼窝,放在阿尔丘的窝边。
如今一排狗窝狼窝已经把大鸡笼彻底夹在了中间,狼和狗的队伍再增加的话,林雪君的院子又要扩建了。
“现在你已经是咱们生产队,拥有最多护卫犬和牧羊犬的人了。”赵得胜赶过来看小银狼时,忍不住羡慕地道。
他也想养狼,奈何一条也没有。
“两年多时间,已经从刚来那会儿的一无所有,变成最富社员了。”大队长说道。
能养得起狗,还养得起这么多,也是日子过得好的象征啊。
抬头扫望这个不断被扩建、越来越多动物和家具的院子,已与当年大不一样了。
曾经堆在这里的杂物全被清走,现在又是牛棚又是鸡笼狗屋的,房檐下有个住了小猫头鹰的雀巢,屋后山坡上的大树顶还有个海东青住着的豪华鸟屋……
更不要提装各种肉的冰桶、大水槽水缸和屋后房檐下摆了一排的各种瓶瓶罐罐,以及她侧卧地窖里满满当当的食物。
两年多时间,林雪君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让知青瓦屋和小院变得热闹无比,烟火气十足了。
真是厉害的姑娘,比不知多少所谓的一家之主更厉害啊。
大队长用脚尖去逗小银狼,对方嗷呜一声便转头跑回阿尔丘身边——还以为它那么大声是要攻击呢,居然是逃跑。
“沃勒好像是真的想要当狼王。”赵得胜啧啧着分析。
“狼王的狼群,还可以用这样的方法组建呢?”大队长忍俊不禁。
林雪君温了奶出来,拉了马扎坐在阿尔丘身边,将小银狼捞到膝盖上喂奶。虽然小银狼已经可以停奶了,但一般小狼在母狼身边,只要母狼身体状况允许,还是会让孩子再多喝个十天半月的奶水。
所以林雪君准备安排肉等杂食先当辅食,慢慢去取代喝奶,这样过程会温和一点,小银狼也更容易接受和习惯。
“真要组建狼群的话,就算小银狼顺利长大了,手底下只两条狼也不太够吧?”林雪君一边喂奶,一边抬头跟大队长和赵得胜闲聊。
“嗯,有道理。”大队长点点头。
“那明年还得继续偷。”赵得胜啧一声,合理地推测。
“……”林雪君默然。
沃勒是懂得‘野狼驯化’的,全在幼崽时期叼过来,让林雪君‘总司令’和这一院子的‘牛阿姨’‘鸡大叔’‘狗干爹’‘狍二姨’手把手喂养。
长大了完全能习惯人类社群,各个跟着人类和牲畜们跑,会打架还通人性……
林雪君嘶一声抽了口凉气,沃勒这是什么水平?
大谋略家吗?
…
人类总是拿自己的思维去揣度他人,甚至揣度动物。
沃勒到底为什么又叼来一只小银狼,哪怕大家猜出花来,只怕也难猜中它的真实想法。
总之不管原因是什么,小银狼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来到了林雪君的小院,被院子里的人类和大动物们领养了。
幼崽的生长速度极快,几乎一天一个样儿。
在人类打造的院落、狼窝中,没有风雪和奔波,又有顿顿饱饭,小银狼快速地长大、长壮,眨眼间便开始满院子乱窜了。
追鸡赶鸭,又是小小狼灰风的老一套。
林雪君本来期望它是个温柔稳重的小狼,如今希望破灭,只得如管教灰风一般,打屁股、臭骂的流程再来一遍。
在5月上旬,转场的队伍开始分批出发去春牧场时,小银狼终于学会了要在知青小院生活的基本原则:
1、不咬鸡鸭等家禽;
2、不在院子里随地大小便;
3、不可以学公鸡打鸣。
第263章 搜尸小队
浪迹是她的工作,草原就是她的天涯。
越来越多母牛要产犊,不能让它们将牛犊都生在冬驻地——母牛肚子里怀着牛犊赶转场路会容易一点,带着刚出生的小牛犊赶路就难了,小牛犊根本跟不上队伍——即便要顶着风雪上路,也必须出发了。
庄珠扎布老人预测等十几天后他们抵达春牧场,天气会转暖,雪会开始化。
可是启程日转场路上仍在下大雪,庄珠扎布老人虽然为每一个转场队伍都选定了条雪薄的路线,但路途仍危险重重。
萨仁阿妈带着生产队里的妇女们,给每位转场人的帽子都缝了个红缨。这样牧民带着畜群走在大风雪中,队尾的人仍能穿过雪雾看到队首的红缨帽。
红色是冬天自然界里没有的颜色,是属于人类的颜色。
林雪君原本想跟胡其图阿爸他们的队伍一起转场,以照顾路上产犊的母牛,顺便留在春牧场上帮忙给难产的母牛接产。
但因为昭那木日和托娅他们跟林雪君学会给牛接生,且有去年接犊经验的年轻人会跟队,大队长就还是将林雪君留了下来。
今年因为转场出发得晚,已经产犊的11头母牛和它们的犊子都被留在了驻地,需要照顾。
加上冒着大雪的转场路途太危险了,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大队长不愿让林雪君跟着冒险。
开化后附近生产队的畜群有问题的肯定都会来找林雪君,所以大队长希望她留下来继续驻守兽医站。
转场队伍出发后的第4天,草原上终于迎来了一周的和暖天气。
虽然每天晚上仍会降到零下十几度,白日晌午却能被太阳晒到零上了。
屋檐上挂着的冰锥开始滴滴答答地落水,在房屋四周汇集成无数小水洼。林雪君担心院子里存水晚上冻成冰,把所有冰锥都打了下来,房顶、牛棚上的积雪也全清了个干干净净。
每天傍晚降温前,都要将院子里的积水清进小水渠里,免得巴雅尔它们在院子里打滑摔倒——对于细腿大身体的动物们来说,在冰面上摔一跤很可能会造成摔断腿等严重后果。
尤其巴雅尔还怀着犊子,更要杜绝这样的危险了。
驻地里积的厚雪顶层最先化水,雪水将雪堆雕成各种诡异模样,夜晚雪堆外层的水又冻成冰壳子。
驻地里的一位老人清晨出门倒泔水的时候不小心踩冰摔倒,头撞在雪堆外层的冰壳子上,昏迷2天便没了。
大队长看着白天化得乱七八糟的雪堆,终于一咬牙,发动了留在驻地里的所有劳动力一起清雪堆,不往远处铲,先都用小推车丢出驻地,保证大家走动的空间哪怕结冰了也没有危险。
一周后,驻地里的雪终于清到了往年水平。虽然还有许多小雪堆,但只要不造成太大危险,也就放着不管了。
林雪君院子后面的大水槽再次启用,冬天没什么存在感的水渠也活了回来。化雪滴滴答答的音符中,院子里的小水渠和外面的大水渠里响起潺潺不息的水声。
5月底,夜里的雪终于停了。整个世界开始大面积开化,山上流淌下来的细水渐渐汇集成小溪,驻地里的水渠水位日渐拔高,驻地外堆积的雪渐渐竟化成了一个小湖泊,快把驻地进出的路挡住了。
大队长只得带队拓渠,又出驻地去给化雪汇集出的小湖泊挖口通渠向远处,使之与驻地流出的渠水一道流淌向莫日格勒河。
草原上渐渐出现越来越多的无名小河,它们曲曲折折盘爬在原野上,切断了原本一大块一大块的草场。
如果有人向下俯瞰,会发现除了这些弯弯曲曲的蓝色小蛇,草原上还增加了许多双大小不一的眼睛——它们有的是清澈的小湖泊,有的是泥泞的水泡子。
小湖泊是无害的,动物可以在这里喝水,甚至能洗个小澡。
水泡子却十分危险,一旦不小心踩踏陷入,便可能再拔不出足,直至死亡。
在春雷炸响的夜里,林雪君从梦中惊醒,忽然想起前世在草原上发生的一些事。
第二天一大早,她便赶到大队长家里。
2个小时后,大队长带着林雪君出门,在生产队中点了阿木古楞、穆俊卿和赵得胜陪着她去草原上做防疫工作。
又请终于出发准备去场部采购物资的拖拉机手刘金柱将一封信递给陈社长,信中记载了林雪君的担忧:冬季白灾一定埋了许多黄羊等动物在雪下,它们死在冬天,却会在春天才腐烂。如果数量少的话,会被草原清洁工秃鹫等食腐动物清理掉,但如果数量大到一定程度,就很可能造成大量尸体集中腐烂,而引发瘟疫。
春天万物复苏,各种细菌从冰雪中回到流动的大自然。鼠类、鸟类和四处跑动的动物都可能成为瘟疫的载体,将疾病四处传播,甚至带到人类社群。
“白灾之后很可能伴随瘟疫,我们了解到瘟疫发生的必备条件,就可以人为地尽量避免瘟疫的发生。”林雪君带着‘搜尸’小队出发,路上向阿木古楞、穆俊卿和得胜叔说了自己的想法。
“有秃鹫等食腐动物在吃,就不用管,让它吃。”他们再怎么仔细搜找,也一定会有漏掉的,这些就当是留给秃鹫的。
沃勒和灰风跑在队伍前面,一边奔跑一边四处寻找。
在出发4个小时后,他们在距离驻地一百公里左右的一片谷底里发现了8只黄羊尸体。盖在它们身上的雪融化,使因为避风而冻死在这里的黄羊暴露在太阳底下。
给尸体做无害化处理并不容易,没有高温火炉,想要让它们充分燃烧是很难的。
压在最下面、冻得很好的尸体被沃勒掏走与灰风分食,林雪君则带着男人们找到一块避风处,清理出一块区域,把清出来的积雪围在四圈防止火势变大。然后将一路捡来的干牛粪铺在地上,用火柴点燃后才将黄羊尸体堆在燃烧着的牛粪上方。
随着黄羊尸体的燃烧,浓烟汩汩而出。
几人站在上风口,等待大火将尸体吞没成飞灰。
赵得胜仰头深嗅,低喃道:“够香的,可惜尸体已经被太阳晒了几天,不能吃了。”
“都烧了吧,安全。”林雪君笑着道,起初她也有点心疼这些肉来着,但野外死了一冬的肉,还是不随便吃了吧。
说罢,转头见沃勒和灰风已经啃光了那只小黄羊。林雪君走过去拉住沃勒,用雪给它擦洗去嘴巴和毛发上沾的血。沃勒起初还有点不乐意,后面被林雪君挠了两把下巴,就舒服地仰起脑袋请她尽情搓洗了。
灰风全程在边上捣乱,一会儿拿爪子扒拉林雪君,一会儿将嘴巴子往林雪君的胳膊肘里塞。
待林雪君给沃勒清洗干净,立即揪住灰风,把它按在雪堆里狠狠搓洗了一番。
3个小时后,尸体总算烧得差不多了。
这时穆俊卿他们几个在一处潮湿柔软区域挖的深坑也已经好了,便将烧剩下的碎小尸骨丢进去后,又挥锹掩埋。
烧出的灰被林雪君就着春风扬向四野,死去的黄羊又以另一种形式回归草原,成了滋养这片土地的一员。
天色渐晚,搜尸小队趁太阳落下地平线前折返。
第二天又出发,顺着昨天走过的路继续向前。
草原上的人好像总是这样在草原上来回往复地巡走,不是清雪,就是洒雪除虫,不是带着牛羊放牧,就是搜尸做草原清洁工。他们依靠这片广袤土地的馈赠生活,也在不断地修整保护着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坐在草原上的社员,林雪君也在这片土地上来回往复了不知多少次。
每个牧民好像都是专业的旅人,不断在一片超大的区域里旅行。
骑着苏木驰骋在冬去春来草场上某一刻,林雪君忽然觉得自己真正成了这片草原的一份子。
一年四季,她也一直行走在路上。仿佛一位浪迹天涯的侠客,浪迹是她的工作,草原就是她的天涯。
“小梅,沃勒又在前面发现了尸体。”行在前面的穆俊卿忽然回头呼喝。
林雪君一夹马肚子,苏木立即带着她奔向前方一抹橙红色。
“只一具尸体,这个好处理。”她刚要翻身下马,那抹橙红色忽然动了——趁沃勒和灰风向林雪君折返,橙红色的狐狸忽然跳起,一瘸一拐地向远处奔逃。
啊,是装死!
林雪君才睁大眼睛惊叹一声,就见沃勒如一道黑色闪电般窜了出去,不过几秒钟,便又将奔逃的狐狸按在了十几米外。
一阵狐狸惊恐的嘤叫声响起,它还不甘心,它还在求救。
……
……
林雪君开始带队搜尸的1天后,陈社长收到了林雪君的信。看到她在信中描述的关于瘟疫的可怕,和草原白灾后瘟疫发生的原理——
“哎呀!”他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用力拍了下放在桌案上的文件堆。
秘书小刘疑惑地抬头,便见陈社长啧啧着感叹:“我完全没想到,幸亏有林雪君在!”
放下信,他立即调集人员开会,当天便敲定了要派出‘搜尸’‘烧尸埋尸’的人数,并按照林雪君在信中书写的内容,列好了工作流程和注意事项。
1天后,场部便派出了4个‘搜尸’小组上草原,开始大面积地网状搜找,发现草区内动物尸体密度过高、没有秃鹫食腐清理,便立即对尸体进行无害化处理。
5天后,草原局打来电话,表示要组织人手去草原上对白灾中死亡的动物进行统计和尸体清理工作。
小刘握着话筒,得意洋洋道:“我们公社5天前就派出4个小组去干这个事儿啦!”
半个小时后,草原局局长冯英的办公室里,负责草原动物勘察工作的干员坐在冯英办公桌对面,将落实到每个旗县公社的工作一一向冯英汇报。
待提到呼色赫公社的时候,干事抬头看了眼冯英才说道:
“呼色赫公社几乎提前一周就开始做草原上的动物尸体清理了,是林雪君同志提出的,为了防疫。
“担心清理得太多,秃鹫会没有食物吃,所以他们会在清理的时候记录一片草场中的动物尸体的密度。
“找到需要清理的动物尸体后,他们会集中在一处做无害化处理。能烧就烧,据说尸骨原地抛洒会肥沃草场。不能烧的就想办法深挖坑做掩埋,避免再被动物刨出来。
“他们顺路还会做草种混播的工作,据说林同志攒了许多种草种,会在不同的草区播种不同的草种,然后进行记录、观察和研究。
“因为冬天所有运输都停了,所以林同志的工作汇报一直没邮出。呼色赫公社那边说林同志会在可以邮寄信件后,第一时间将她的报告邮寄给您。”
“……”冯英笑着听完干事的这部分汇报,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点头道:“又被她抢先了啊。”
第264章 命大的狐狸
狐狸:狐生如此跌宕起伏,刺激极了!
风快速的流动,只有卷起地上雪絮、为自己披上晶莹雪白的轻纱,才使你看到它的踪影。
大自然中许多事物即便并非透明,也能很好地隐藏自己。
但橙红色的狐狸?
它实在太显眼了!
沃勒叼着它的后颈溜溜达达地走回来,奈何它再怎么使用音波攻击,亦或者张牙舞爪地扭动,也没办法撼动黑脸狼分毫。
阿木古楞蹲过去快速绑了狐狸的嘴和爪子,令它不能尖叫也无法抓人,这才拎过来递到林雪君面前。
“后腿受伤了没长好,感染了,估计正发烧着呢。就算把它放了,也很快就变成一具尸体了。”林雪君摸了把狐狸的尾巴,因为受伤加上估计这一冬天饥一顿饱一顿的过得也不怎么好,尾巴上的毛都打结了,也没什么光泽。
又掐摸了下狐狸屁股和大腿,皮包骨头的,去了皮也没几两肉,连沃勒都嫌弃不愿意下嘴——费半天劲咬死了,撕掉皮就没剩几口肉了,白白浪费力气。
橙红色的瘦狐狸还在奋力挣扎,一双琥珀橙色的眼睛瞪得溜圆,一瞬不瞬地看着林雪君,仿佛正用眼神祈求她饶命。
“如果没有白灾,草原冬天斑驳的白雪压着枯黄色的草场,它还能伪装成雪中枯草,尚且不至于把自己搞这么惨。一场白灾下来,能活着就算生存能力不错了。”林雪君伸手摸了一把它的头,“带回去治一下吧,能活就活,不能活也全了缘分一场。”
谁让它恰巧落在她和沃勒手里(嘴里)呢。
接下来的行程中,他们又捡到1只野兔、1只麋鹿、3只狍子、2只黄羊尸体,拖着带到避风处照例垫牛粪烧尸,然后挖坑掩埋。
回程选了另一条路走,在一个水泡子里他们发现了一匹陷进去的野马。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晚霞渐渐染红了冰原,斑驳的白雪披上橙红色的纱,仿佛成了一簇簇的春花。
阿木古楞小心翼翼地踩进水泡子,用绳子拴住了野马的两条前腿。穆俊卿和得胜叔将他拉出来的时候,冰冷的泥水已经快漫过靴筒口了。
三个男人像纤夫一样将绳子卷在手上,肩扛了用力往外拽。
野马虽然有被拽出来的迹象,但要拉出来还远远不够。
最后只得又拴在他们仨的马匹上,由大马发力,才终于将野马从泥泡子里拽出来。
绳子被解开的瞬间,野马一纵身便窜出去好几米,接着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吓坏了。”赵得胜望着野马的背影,感慨道:“后肢高,肌肉线条很漂亮,爆发力强,是匹好马。”
“走吧。”林雪君解开拴在苏木马鞍上的麻绳,伸手顺着苏木脖子摸了半天,在苏木转头用鼻子蹭顶她帽子时,她凑近拥抱它颈项,低声道:“辛苦了,回去给你吃糖。”
她话音刚落,瞧见她抱苏木便颠颠跑过来的小红马赤焰一低头,叼住林雪君帽子上的红缨便挑头轻拽,仿佛在表达它也想吃的意愿。
林雪君刚要伸手也摸摸小红马的脖子,苏木就转过身。
在苏木屁股朝向赤焰的瞬间,机灵的小马便唏律律一声叫,颠颠跑开了——它知道,苏木要尥蹶子踢它了!
阿木古楞笑着摸了摸赤焰的脖子,一行三人并两条护卫狼又踏上归途。
在走过一片凹地时,林雪君在面前的雪地上看到了拉长的、属于马的影子。转头回望,便见他们绕过的西北坡上站着几匹野马,其中便有他们救了的那一匹。
野马群的影子被夕阳拉长,它们背光而立,面朝着南行的人类。随着太阳贴近地平线,晚霞的色彩越来越丰富。
天幕上的饱满色彩渗透整片天地,投在野马身上,为它们镶嵌了金色的边线,又泼洒上流动的霞光。
“唏律律~”
“嘶咴嘶咴咴~”
马儿们漫步在坡脊上,不时朝着人类的方向嘶鸣。
阿木古楞轻轻拉了下缰绳,在赤焰步速慢下来时,摘帽摇甩,朝野马们致意。
林雪君也转头以目光描摹它们俊美的身姿,并双手在嘴前握圈,高声“喔喔”以做招呼。
在野马群中最高大的棕马踏下坡脊跑向另一边后,被救出的野马抬起前蹄仰颈咴鸣两声,这才掉头奔下草坡。
野马们消失在草坪另一边,只留一抹马尾甩出的虚影。
林雪君也轻夹马腹,随队纵骋向驻地。
在窸窣响动中,白天里融化的雪水悄悄凝结成冰,反射过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后,与天色一起静默了下来。
四野笼入暗幕,白日里瞧不见的雕鸮睁开金橙色的眼睛,野狼泛着幽光的眼眸于草野中若隐若现——属于它们的夜晚来临了。
……
驻地里大队长刚从大食堂出来,瞧见林雪君几人回来,便笑着迎了上去。
“哎?猎到个狐狸——唉!怎么这么瘦?这杀了都炖不出一锅汤。”
摸了一把,他当即皱眉,嫌弃地瞪住狐狸,仿佛在说:你怎么把自己养这么瘦?对得起捕猎你的人类吗?
“不是吃的,我救一下试试。”林雪君跳下苏木,拎起挂在苏木背上的橙红狐狸,卸下苏木身上的马鞍等累赘,轻拍它的屁股,让它自己回院吃草喝水。
拐过知青小院的小石子路时,正遇到衣秀玉出门准备去大食堂吃饭,瞧见林雪君手里的狐狸,惊叹道:“哎呦,猎到狐狸了——诶?怎么毛发这么枯啊,有点丑,这也做不了围脖吧?”
原本惊喜的眼神也转成嫌弃,忽然拎在林雪君手里的狐狸扭动了下,吓得衣秀玉嗷一声叫:
“怎么还是活的?”
“腿受伤了,一会儿给我称一点退烧药吧。我要给它刮掉烂肉,治一治。”林雪君将之举高,狐狸被绑住了嘴巴不能高声尖叫,只能在喉咙里哀哀地嘤嘤。
“听,像不像小孩子在哭?”林雪君笑问。
“哎,你说得怪吓人的。”衣秀玉干脆先折返了回去跟林雪君干活,“你又要自掏腰包治小动物。”
“没多少钱,只买药就行了。当兽医就是这点好,自己不用付自己钱嘛。”林雪君笑着走进院子,在糖豆扑过来时将狐狸递给衣秀玉,先抱着糖豆揉了半天,又摸了摸走过来低头等摸的阿尔丘。并在小银狼好奇地凑过来又想跑掉时,手快地抓住小东西,拎起来就是一通搓,撸得小东西吭吭唧唧直抗议才将它丢还给阿尔丘干爹。
衣秀玉拎着已经放弃挣扎不再扭动的狐狸,叹气道:“我再熬点驱虫药吧,给糖豆它们熬的汤还有剩,我想冻起来明天化开给糖豆它们继续喝来着,要不给这狐狸喝吧?这么瘦,身体不好只怕扛不住康复过程。”
“好呀,谢谢小玉!”林雪君才把狐狸放在改造为手术室的仓房‘手术桌’上,回头一听,衣秀玉把好多事都帮她安排好了。
“你说,这狐狸是不是不会看家啊?还不捉老鼠……不能骑乘,不生犊子不产奶的……”衣秀玉拐去准备草药,嘴里还念念叨叨的。
林雪君忍俊不禁,“管家婆也允许没用的家伙在咱们院子里短暂地呆一呆吧。”
衣秀玉耸肩摊手,哒哒哒跑去忙活了。
阿木古楞将消毒处理好的刀具等物取来,又端了一盆温水。
林雪君先给狐狸打一针补了下电解质,接着才给它做好保定,使它四仰八叉地仰躺在手术桌上。
怕它呛到或手术过程中呼吸受阻,在阿木古楞保定好它头部后,她解开了缠住它嘴巴的麻绳。
小狐狸一路被带回来,力气大减,没了初见时高声尖叫的劲头,只哀哀戚戚地嘤嘤。
林雪君伸手摸了下它肚皮,小声嘀咕:“被嫌瘦的‘小没用’~”
在给狐狸腿部敷上局麻药膏,等待电解质水帮它恢复体力和麻药起效的时间段,穆俊卿带着几名知青赶过来:
“手术灯小队到了。”
他们举着手电筒陪林雪君做手术也不是第一次了,一进仓房就围着手术桌站好,手电光刷刷射向狐狸的病腿。
吓得小狐狸嗷嗷叫。
“这家伙好吵。”穆俊卿想找棉花塞耳朵了。
“你小院里的动物如果要组个交响乐,这家伙指定是高音部。”另一个男知青啧啧皱眉。
“关公刮骨疗毒听过吗?”林雪君没接他们的话茬,转移话题道。
“听过,咋地?”林雪君左前方手电筒青年问。
“今天的外科手术跟那个差不多,要把有‘毒’的腐肉刮掉,然后再进行缝合。”林雪君话音刚落,手起刀落。
狐狸伤腿上敷着的麻药膏被清理掉,接着又用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割肉。
“哎呦!”手术打灯的青年见过开腹、抓肠子、合腹啥的了,但直接在活物腿上割肉还真没见过,吓得忙撇开头。
只怕晚上又要做噩梦了。
“关公还是厉害啊,直接不用麻药,啧啧,我看着都疼。”右前方举手电筒的青年五官都皱得扭曲了,呲牙咧嘴地强忍。
林雪君几刀下去,小狐狸一直叫个不停。
大家原本看刮肉还有点浑身发麻,听小狐狸叫得欢,莫名气氛就不太一样了。惨是惨的,但又有点——
“我们好像一群恶人变态,在小仓房里,举着手电筒欺负一只狐狸。”
“是,它叫得太有节奏了,跟着林雪君的刀一个节奏。”
“叫得赤焰都开始顶门了,想进来看看发生啥事儿呢。”
“以后我腿要是受伤了,我一定立即消毒处理,绝不能让伤口感染成这样。”
“是,看着刮肉可太疼了。”
“我恐怕当不了大将,怕疼。光看着都害怕。”
充当手术灯的‘手电工’们还是气氛师,手举电筒为林同志照明的同时,嘴巴上也没停过,叭叭叭个没完,跟恐怖片里负责尖叫的演员一样一样的。
阿木古楞站在林雪君身侧,不递刀递剪子的时候,就在本子上画林雪君的手法。
她怎么切肉的,怎么消毒的,伤口的状况如何,缝合的时候从什么角度入针,针孔距离伤口大概有几厘米,每一针之间有几厘米等细节全画了下来,画面实在难以展现的就在边上用数据和文字标注。
像【单纯间断缝合】这种缝法用文字描述出来,听的人、想学习的人根本没办法直观理解它是什么样。
更不要提缝合方法极多,还有什么【“8”字缝合】【内八字缝合】【外八字缝合】【锁边缝合】【荷包缝合】等等多种缝合手法。
但如果用画图的方式,将入针、出针的所有动作都画出来,那么就能很直观地将这种缝合办法介绍得明明白白了。
想学习的人也可以根据图示去练习。
阿木古楞是根据林雪君给萨仁阿妈买的苏联织毛衣书籍得到的灵感,既然能用图示教会字都不认识的萨仁阿妈织各种复杂的毛衣,为什么不能用图示的方法教会兽医学徒呢?
想了就开始画,他如今已经在本子上画了许多林雪君的缝合方法了。每一种缝合方法在什么情况下使用,一些缝合方法的组合在什么情况下出现,他都画了,也做了记录。
有一些治疗的细节,林雪君自己都没觉得有什么需要特别提示的,阿木古楞也能捕捉到,成为他本子上新添的一页。
在他的笔下,她好像是个无穷无尽的宝藏,总也挖不尽。
“咔嚓!”林雪君剪断缝合线,阿木古楞便放下手中的本子,上前接手后续的抹药、包扎等工作。
“处理好伤口,等我们都退出去了再给它解开保定绳吧,避免它被我们吓到会造成伤口的二次创伤。”林雪君深吸一口气,蹭出仓房接过衣秀玉递过来的热水喝了两口。
询问了几句中药熬煮的情况,又折回仓房。
她的目光从正清理伤口的阿木古楞身上转移到躺着嘤嘤嘤了整台手术的小狐狸,它还不错,撑过手术,心跳和呼吸等都没出问题。
伸手在它肚子上摸了一把,软乎乎的。
多摸几下,就当手术费了。
目光一转,又落向阿木古楞放在一边的本子上,她眉毛一挑,咦?
拿起本子,向前翻看,林雪君惊喜地瞠目,回头问:“各种缝合手法和场景集锦?!”
“嗯。”阿木古楞剪了一段纱布,将之从中剪开,包扎、系结,手法特别纯熟。
“哇,好多!”林雪君一翻下去,十几页都是讲缝合的。
又往前看,还有画母牛难产接生的。图示有牛犊在母牛肚子里的姿势,以及这种姿势如何矫正,如何捆绑,手势是怎样的,力道要多大……
他自己给本子分了区块,折页做标记,用笔记本绘制了多个专题。
“这太好了!完全可以做图示书籍出版的,画得又简单易懂,又细致具有表现力。天呐,阿木古楞,你真是出版社的宝藏男孩!不,是赤脚兽医们的救星!”
她一个人教是很难教太多人的,一个冬天也就带那么小几十号人。要想教更多人,靠写文章是做不到的,手术展示、实习工作这些要如何用文字呈现呢,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非常强的想象力。
但有图那就不一样了,印成书,书能卖多远,就能将知识传递到多远。
“我要给出版社写信,这真是太好了!”林雪君举着阿木古楞的本子,如获至宝。
阿木古楞不好意思地傻笑,端盆出仓房去倒水。林雪君亦步亦趋地跟出来,询问他总共画了多少,还准备画多少。
衣秀玉端着一碗药汤,一小盆泡了馍的骨头汤进屋,将两碗东西放在手术桌狐狸脑袋边,转头看林雪君,问道:
“怎么了?”
“……”穆俊卿深吸一口气,才低声道:“阿木古楞画出了很厉害的东西。”
他望着仓房外一边蹲身倒水一边回头答话的阿木古楞,目光偏转,落向林雪君。院子里朦胧的灯光映得她面孔朦胧,但笑意鲜明。
仓房里不知谁手里的手电光一晃,瞬间照亮她面孔的同时,也让她望着阿木古楞时亮晶晶的眼睛变得清晰。
被一位自己发自内心钦佩的人用那样的目光望着,是怎样的感觉呢?
阿木古楞倒完水站起身,转身去屋后打水,面孔朝向大家的瞬间,所有人都看清了他脸上腼腆却幸福的笑容。
几位青年和衣秀玉先后走出仓房,举着手电筒、凑着脑袋一起去看林雪君手里捧着的本子。
林雪君一边看一边给大家讲解阿木古楞画的这些东西在当下兽医学发展阶段,到底是多贵重的东西。
不知不觉间,几人走至瓦屋门口,完全没注意到一只在不远处高树上被狐狸叫吵得睡不着觉的白色大鸟飞掠落在了仓房外的牛棚顶。
海东青站稳后转头望向敞着门的仓房内——这里面它熟悉,曾经它就是在这里捕猎肉粒的。
如今桌上虽然没有小小的肉粒族群,但有一只仍被绑缚着的、‘待宰’的狐狸。
赤狐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捕猎者盯上,它嗅到脑袋右边苦苦的,离远点。
但脑袋左边却非常非常香——那是它从没闻过的香味,小狐狸虽然从没吃过熟食,却也知道那是肉味!
已经饿了不知多少顿的狐狸用力向肉汤碗伸长脖子,企图抬起脑袋伸出舌头去够一够碗里的汤,却总是失败,急得嘤嘤直叫。
牛棚顶的海东青盯了它一会儿,抓着牛棚木顶的爪子轻轻挪动,身体也朝仓房微转。
1分钟后,不知是狐狸大张着四肢时显得体型更大,令海东青忌惮。还是狐狸被拉开后扁扁的,皮包着的肋骨一条条的凸显,肚子瘪得几乎贴到后背,显得一点也不美味——
掠食者忽然改变主意,展翅飞向屋后高树上自己的豪宅。
阿木古楞在屋后水缸里盛满了一盆水,将之端进仓房,擦去桌案上的血迹后,他给狐狸灌了药汤,又用绳子拴住它胸腿,这才解开它四肢上的保定麻绳。
戴着厚手套将狐狸拴在仓房最内侧,把肉汤碗放在它面前,阿木古楞拿着收拾好的手术器械等东西走出仓房,回手关了门。
一场大型捕猎被无形消解,被嫌弃的瘦狐狸的小命,‘再’次被救了。
第265章 狗腿狐狸
不是狐狸没骨气,实在是人类给的太多了。
将阿木古楞的小本子还给他收好,林雪君拉开仓房门往里望了望。
穆俊卿从她身后举射过来的光打亮仓房最内侧,橙红色的瘦狐狸正呱唧呱唧喝肉汤,嚼里面浸满了肉汤后变软的硬馍。
虽然受伤加发烧,但这家伙生存能力真的太强了,胆子其实也很大,看似每次人类靠近时都会大叫着张牙舞爪地示威,实际上既没有吓尿,也没有耽误它吃肉。
林雪君望着它一边戒备地瞄她,一边照吃不误,它仿佛更害怕的是她忽然过去抢它的硬馍肉汤。
这种蓬勃的生命力和粗神经居然令林雪君有些感动,能在暴虐的寒冬中活下来的小动物,果然都不简单。
抓了几把干草放在比较暖的靠屋这边的墙根下,林雪君退出仓房,将门插挂好,不再过多打扰,让瘦狐狸自己慢慢康复。
一夜好眠,第二天早上林雪君在给家里的5条犬科准备食物的时候,也带了瘦狐狸的份。将药粉塞在肉块里,虽然传说中狐狸聪明得不得了,但糖豆会识破的伎俩,瘦狐狸却丝毫未发现,它之前大概真的被饿得狠了,即便昨天晚上明明吃了顿不错的,今天竟还是狼吞虎咽饿死鬼一样。
清理了狐狸的粪便后,林雪君将它带到了后院,拴在牛棚外的栅栏上,用干草给它临时堆了个窝。在院子里拉粑粑也好清理,还不臭。它一身毛,又有牛棚和栅栏挡风,也不会受冻。
院子里的大动物们看到它后都凑过去闻了闻,大驼鹿过去看的时候,瘦狐狸吓得直哆嗦——它说不定出生起就没见过长得这么可怕的大怪物。
还好大驼鹿并没有用新长出来的小角顶它,听到巴雅尔在院外的哞哞叫声,便哒哒哒追上大姐头,跟着上山吃草去了。
沃勒和灰风出门巡山前也来闻了闻瘦狐狸,吓得它炸毛后嘤嘤直叫,两匹大狼见到它被绑着,嗅到它身上属于林雪君的气味后,便没怎么搭理它,转身也走了。
阿尔丘和糖豆也照例过来遛了一圈儿,同样因为狐狸身上林雪君的味道而没有攻击。
只小银狼炸着毛围着狐狸不停咆哮,反复做出扑咬的动作。虽然没有一次真的扑到狐狸身上,但动作标准,奶音洪亮,架势像模像样,可惜瘦狐狸丝毫不为所动。
阿尔丘担心小银狼被狐狸咬到,溜达过来叼住小银狼的后颈便出了门——带小孩儿遛公园(后山)去了。
衣秀玉最近很忙,每天要上后山去她选做半野种草药的区域除草、清理腐殖质等。
林雪君也每天早出晚归去搜尸,到出门的第五天,得胜叔彻底学会了这份工作的要领,便不让林雪君再跟着他去草原上奔波了。他自己带了3个青年去做这工作,再次将林雪君这个贵重劳动力释放了出来。
林雪君便着手给新生牛犊打疫苗的事儿,又伏案记录了许多工作。
因为冬天生产队一直出不了门,也没办法去场部进货,林雪君冬天又一直在写教案、做各种工作的记录和论文报告,自己留的3瓶钢笔水存货全掺了水使用,居然还是用光了。
再掺水使用都不怎么显色了,她只好赶去木匠房找穆俊卿借钢笔水。
穆俊卿没在木匠房,他上午做完今天量的工作后便离开了。
林雪君只得满驻地找他,最后竟在驻地门口他们造的凉亭里发现了他的背影。
青年一个人干巴巴地坐在凉亭的横木凳上,化雪的凉亭滴滴答答落水,将青年罩在了一个小小的水帘亭中,看起来无比落寞。
林雪君走上小坡,脚下发出呱唧呱唧踩泥的声音,穆俊卿才发现她,脸上茫然的表情一扫,当即挂上笑容:
“什么事?”
问罢,他已站起身,被晒得有些黑的面庞露出在草原上磨砺出的爽朗笑容:“我来帮你弄。”
“没有,我的墨水用光了,想跟你借一点。”林雪君坐到他身边,远眺化雪后变得斑驳而泥泞的草原,这是他方才看到的风景,“你在看什么?”
“也没什么,就在发呆而已。”穆俊卿笑了笑,眼底似乎滚动着郁色,但他默默将之掩埋,不愿以忧愁的模样示人。
林雪君从穆俊卿那儿借到钢笔水,不舍得直接用,又兑了许多水,将黑色兑成灰色才开始用。
前世自己玩过一段时间钢笔,那会儿买了各种牌子、各种形状笔尖的钢笔,还用自己实习的钱买过几乎所有品牌、所有颜色、所有手作层析彩墨,为了使用这些宝贝,她每天过分努力地写笔记、做工作记录、画脑图、写工作复盘……可以说现在能记住那么多病例和知识,多亏了玩彩墨钢笔时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那时候墨水多到用不完,现在可倒好,风水轮流转了,钢笔水兑水都不够用,一把辛酸泪。
给《内蒙日报》的严社长写了封信,仔细讲述了阿木古楞画的‘兽医手术缝合技术详解’,和是否能出小册子的沟通。
写好后塞进抽屉,林雪君又开始整理侧卧。
现在天气转暖,住在侧卧的鸡鸭鹅等都可以转移回院子中的鸡笼鸭窝了,被小动物们祸祸了一冬的侧卧哪哪都是鸡屎鸭粪,清理起来费了她好大力气。
端着擦洗过的桌子椅子到院子晾晒时,王建国路过喊她:
“昨天晚上大巴家养的猪掉进水渠被冻住,今早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大巴把猪卖给咱们生产队,今天杀猪吃猪,明天大队长派去春牧场给胡其图阿爸他们送物资的时候也顺便带一点。你要不要给院子里的狼和狗们买点边角料?”
“好呀,上次沃勒它们带回来的野猪正好吃光了。”林雪君拍拍巴掌,擦一把脸上的汗便揣上钱跟王建国奔大食堂去了。
结果猪被司务长开动脉泡在热水里放血,还没宰块呢。
林雪君相中了这一盆混了热水的猪血,跟王建国预定下后,又瞄见了大猪肚子上的刀口。
司务长给大猪开腹加速放血,用的大概是普通刀,不是很锋利,刀口上参差歪扭,十分难看。这放在杀猪匠眼中,就是刀不利,刀工不专业。但看在林雪君眼中,却成了个合腹非常困难的案例。
她当即回院子取了缝针,喊上阿木古楞便折返过来要给猪肚子做缝合:
“你不是在画缝合手法嘛,这大猪腹部的伤口又深又乱,正好可以用上许多缝合方法。我以此猪为例,好好讲解一遍几乎所有缝合给你看。你画出来,作为‘缝合手法图解’书册的最后一个篇章,怎么样?”
搞一个复杂的缝合案例做收尾,再合适不过了。
林雪君提刀,阿木古楞提笔,两人围着一头大猪一通操作。
半个小时后,大猪被司务长用不利的刀好不容易割开的口子,就这样被林雪君缝了个密密实实。阿木古楞的本子上也画了一堆草稿,记录了许多要点。
林雪君望着大猪腹部完美的缝合线,阿木古楞望着本子上满满当当的收获,两人都十分满意。
“你预定的东西泡好血、宰好块了给你送过去。”王建国要用食堂开搞午饭了,送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出门时,指着大猪道:“一会儿我再把你缝上的剪开就行了,你不用管了。”
林雪君两人,一个折返小院继续清理侧卧,一个回自己小木屋去细画草图。
半个小时后,去仓库和地窖清点食物,要规划着在天气转暖前将怕烂的食物都消化掉的司务长终于赶回大食堂。
瞧见大水槽里的猪,他哎呦一声叫,凑近了疑惑地盯着猪肚子:
“哎?我的猪怎么又给缝上了?”
“啊!”王建国这才想起来自己光顾着备菜,忘记把猪肚子重新剪开了,忙取了剪刀跑过来,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林同志刚才过来送东西,看见你给猪切的一刀,说切得非常刁钻。她一时技痒,就给你缝上了。”
“……”司务长哭笑不得地看着猪肚子,这缝得严丝合缝的,都不舍得再剖开了,“要是有博物馆,能存放得住猪肉的话,应该把林同志缝的这一块切下来,装裱起来供兽医学徒们观摩。”
“哈哈,可没有这样的博物馆,也没这样的保存技术。还是咱们吃了吧。”王建国上前咔嚓咔嚓剪开缝线,一边剪也忍不住一边赞叹:“缝得是挺好,里外好几层都缝得贴合着。”
“干啥都需要技术,这技术咱们就算不懂,都觉得漂亮。”司务长将刀磨好,走回大猪身边,看着王建国费力地剪线。
用剪刀尚且如此难以将之破坏,如果真是头受伤的活猪,这伤口应该能长得完好吧?
住在牛棚边的瘦狐狸恰能回答司务长的问题。
它每天两顿消炎药,三顿饱饭,一日日康复起来。在第4天时,割掉那么多肉的伤口就已经不再肿胀了。伤口中流出许多组织液和透明的血小板,没再发臭腐烂。
随着伤口渐好,被嫌弃皮包骨头的‘小没用’日渐丰满起来,它那一身橙红色的毛发居然在没有人为梳理的情况下,也慢慢恢复柔顺蓬松。
动物的恢复能力总是令人惊叹,才饱食了几顿而已,打结的瘦丑狐狸摇身一变,皮毛光泽蓬松,成了条在阳光下有些耀眼的橙红美狐狸。
它眼周红色的毛变得光泽后,像打在脸上的腮红一样可爱。再配合支棱起来的毛茸茸大耳朵,黑色上翘的眼线,嘴侧腮上蓬松的厚毛,还有逐渐肥涨起来的围脖,忽然就有了点祸国的媚态。
它一变漂亮,林雪君对它的关注都多起来。
不仅戴着大手套用雪给它搓洗干净了围脖和背上的毛,还按着它给它做了遍梳理。大部分打结的毛团被梳开,实在梳不开的被剪掉。
瘸腿狐狸足够聪明,很快便适应了人类给它换药、喂它食物、给它梳毛等行为,不再一惊一乍地尖叫或试图攻击。它比任何动物都更快地接受了两脚兽和现在的生活,甚至都没有过度撕咬扯拽过拴着它的绳子。
识时务的漂亮狐狸。
这天晚上,社员们在大食堂大吃一顿、补足了油水。
林雪君买到一锅血水、许多不太好处理的边角料和几根没剔得特别干净的大骨头,全丢在铁锅里一锅出。1个小时的熬煮,不止炖出许多血块,被斧子砍断的骨头里的骨髓也被炖了出来,跟肉块、内脏块、血管等杂七杂八的好料混在汤里,香得灰风直狼嚎。
4个特别能装的食盆里盛了满满当当的食物和汤,又掰入几块硬饼子,营养均衡。
小银狼虽然没有食盆,但也有一个大碗,它一头扎进去喝汤,后爪几乎悬空。要不是林雪君一直帮它手按着大碗,它能把一碗汤都压翻。
蹲着扶碗到小银狼喝干了汤,林雪君才松手任它舔碗底。
站起身后一转头,便见牛棚后一个红脑袋探出来,馋字写了满脸。
林雪君忍俊不禁,将剩下的汤和食物装进一个有些破旧的铁盆里,没有硬馍了,便掰一些粗粮窝窝头进去。
林雪君端着盆过去的时候,橙红狐狸不仅没有躲闪,还拽着绳子朝前挣。甚至一边唧唧嘤嘤地叫,一边学着糖豆的样子摇摆身后蓬松起来漂亮得像个大毛掸子一样的红尾巴。
这家伙……真是野生的吗?
为了那一口肉,它都不需要人类做什么,就直接自我驯化了吗?
将食盆放在狐狸面前,林雪君才松手,狐狸就埋头大快朵颐起来。
全程它没再抬过头,完全无视了林雪君就站在身边——是它的智慧让它完全放弃了对林雪君的防备,还是食物让它放弃了作为野生动物的警惕?
“呱唧呱唧——”狐狸吃得好香,林雪君看得都想尝一尝自己做的狗饭了。
真有那么好吃吗?
所以,不是狐狸不警惕,是人类给的实在太多太好?
林雪君转身见沃勒已吃完了自己那一盆,便端锅出来又给它们的食盆满上。
瞧着四大条各个吃得香喷喷,林雪君幸福地蹲在边上,伸手爱抚起沃勒。看着它们这么喜欢她的手艺,她还挺快活挺得意的。
穆俊卿等几名知青饭后散步路过知青小院,便拐过来摸驯鹿看狼。
大家一起帮她洗刷了大锅、清扫了院子,正准备坐在院子里喝喝茶唠唠嗑,带人上山开荒的衣秀玉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一进院子,她一屁股坐在摆了茶碗的长桌边,接过林雪君递给她的茶便咕咚咕咚连喝了两杯。
“我们才开出来的那片适合种植林下草药的松树林,要过去不是得越过一条小溪吗?”衣秀玉放下茶杯,转头对朋友们道:
“山上化雪,小溪变小河了,我们想过去,已经不能用跨的了,得趟河。
“大队长说天气还没大暖呢,等山上的雪全化了,春雨、夏雨下起来,那河还不知道要变多宽。”
“那怎么办?”
所有人都抬头望向衣秀玉,中草药的事儿是场部陈社长安排下来的,衣秀玉这里做试点,只要成功了,全公社都能一起搞起来。
这也太倒霉了,出师不捷啊。
“要建桥。”衣秀玉终于喝够了水,放下茶杯,抬头朗声道。
穆俊卿听到这仨字,当即睁大了眼睛。常常浮现落寞和迷茫的眼睛忽然亮起来。
第266章 建筑师的梦想起航
心里忽然涌上热血,穆俊卿深吸一口气……
第二天上午老人们上山勘察地形,考虑如何建桥的时候,穆俊卿也跟上了。
大家量了当下的河宽,预计了接下来几个月河流可能会拓宽的幅度,大致算了个数据,便准备回去找陈木匠选木材搭桥。
穆俊卿跃跃欲试想负责这个建桥的工作,回生产队后跟着开了半个小时的会才忽然发现,大队长根本没准备建什么复杂的桥,大家就是规划着在两岸被水推出来的土脊上搭几个用榫卯结构固定在一起的木板——踩着能过河,就算是桥了。
穆俊卿看着自己面前铺着的本子里画好的设计图,眼中的亮光又黯淡下来。
回到木匠房后,他一边陪着陈木匠锯木头做桥板,一边想着自己画的拱桥设计图,结果一分神就把手剌了道口子。
“你去卫生员那整点药粉涂上,包一下吧。”陈木匠见穆俊卿冲洗过伤口就想继续干活,皱眉走过去推了推穆俊卿的肩膀,“没关系,这木板桥好搞,我自己一会儿就弄好了。”
穆俊卿谢过师父,转身出了木匠房。
一边走一边想事儿,抬头忽然发现自己没走到卫生员家,反而拐到了知青小院。
他站在院子门口,望着在地上垫个坐垫,正按着狐狸给它伤口换药的林雪君背影。
“不要乱动!”在狐狸被弄疼张嘴嗷嗷叫着欲咬人时,林雪君伸出手指头指着狐狸的鼻子,低声斥喝。
狐狸耳朵往后一背,当即不敢呲牙乱叫了。
说它胆子小吧,它现在都不怎么怕林雪君、衣秀玉和阿木古楞这仨天天在它面前出现的人了。
但说它胆子大嘛,它又没什么反击积极性。每次见到沃勒和灰风它们过来嗅闻,小狐狸都压着身体伏低做小,极其没骨气。被人类训斥拍屁股也完全不反抗,只要你声音大一点,它立即飞机耳夹尾巴变老实。
果然除了大体的本能外,每个动物都有自己特殊的个性。
见狐狸乖了,林雪君从兜里掏出一小粒肉塞它嘴里。
它当即吧唧吧唧嚼肉,背过身将后腿完全送给林雪君,任她随便‘玩’了。
林雪君忍俊不禁,伸手摸了把它背上越发蓬松起来的红毛。
最近跟它熟悉了,观察得仔细,才发现这家伙是条‘赤渐层’——毛毛里面是浅米色的,毛尖尖才变成橙红。
这东西要是好养,后世养狐狸的人肯定很多,颜值真的顶。可惜狐狸个性强,情绪丰富,不如傻狗和乖猫好照顾。
穆俊卿目光又从跟狐狸互动的林雪君背上转向整个院子,这里里外外被丰富起来、建设起来的一切,都是靠林雪君的努力慢慢积累出来的。
如今大家尊重她,需要她,认同她,她也获得了许多别人奢望不来的东西——生产队和草原局两份工资,各个报社出版社的大量‘稿费’,想做什么事便有大批人支持的自由和权力……
可这一切也不是到了生产队就拥有的,甚至在刚来到草原上时,她人都是发烧昏迷的。
那她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穆俊卿想起母牛难产的那个雪夜,她裹着毯子站在人群中,忽然说她可以试试。
在其他人质疑声中,她没有犹豫,极力争取到了试一次的机会。
一个机会的成功,换来多一点的信任,于是又有了更多的机会。
她珍惜每一次机会,竭尽全力将那些落到她身上、她争取到的事做到能力范围内的最好,这才渐渐积累起自己的口碑,慢慢行至如今的程度。
现在,林同志是全内蒙的工作标兵,是大队长甚至社长在许多事上的依仗。
屋舍城市非一日建成,但要想建,得有勇气去争取,有能力去承接。
在大队需要拖拉机手时,孟天霞敢去试;
在母牛难产时,林雪君敢去承担母牛和牛犊的生死重责;
在研究员来指导大家割苜蓿时,林雪君敢于据理力争,要求留草至少5cm;
在多个生产队牲畜染病时,林雪君挺身而出提起‘寄生虫病’的推论,推动大家按照寄生虫病区治疗……
一桩桩一件件,哪有什么重要工作是自然而然到你手上的啊?
哪有什么人能一出场就获得全场支持配合,被信赖被尊重呢。
都是闯来的,挣来的罢了。
心里忽然涌上热血,穆俊卿深吸一口气,转身便要去找大队长争取建桥资格。
林雪君给狐狸包扎好,站起身撑着腰转头,瞧见到穆俊卿背影,开口道:“哎,你来了咋不喊我?”
穆俊卿这才想起自己是出来干啥的,盯了她几秒后举起右手,问:“你这里有杀菌药吗?手刮了个口子。”
“要缝合吗?”林雪君迎过来,见伤口有三四厘米那么长,便拽着他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道:“缝两针吗?”
“不用了,抹点药包扎一下就行。”穆俊卿坐在桌边,在林雪君帮他清洗伤口抹药的时候,忍着疼跟她分享了自己要建座拱桥的想法。
林雪君听了很是支持。
给穆俊卿包扎好伤口后,她陪着一起往大队长家赶。
几分钟后,大队长召集了生产队里的牧民老代表和干事开会。
穆俊卿坐在长桌边,在纸上画出河流边的情况,开口道:
“水位到雨季的时候会上涨,我们现在建桥使用的宽度和高度只是预计。
“万一水位宽度和高度超出预期,那么木桥就会浸泡在水中,不断被冲刷,很快就会腐朽,我们就白做了。
“而且平桥搭在两岸推堆出的土上,水位起伏的过程中,会常常有漫过桥身的时候。衣同志他们要过桥去后山,很可能还是要踩水。
“所以我建议建一架更大一点的,宽一些的拱桥。用木头和水泥混做两岸基底,再架木桩搭做拱桥。”
穆俊卿将自己的图纸摆出来,接着道:
“虽然费事耗材,但这桥建好了应该能用三五年不成问题。
“大家去后山采菌菇、捕猎、采野果榛子、种草药、采草药都可以过这个桥。
“到了冬天,即便后山积雪,这座桥也还能走,不会出现平桥也被雪盖住,找不到桥,没注意到河,不小心踩塌冰面,掉进河水中的情况。
“有了这个桥之后,我们还可以挖渠引流,让山上的几条小溪汇聚到这条河里,让它稳定地做大河。再挖渠到我们后山种的田地里,做我们的浇灌河。
“这样一来,我们就不用每年根据后山溪流情况重新给农田挖水渠了。”
穆俊卿说罢,又接着指了指自己画的驻地示意图,接着道:
“这条河最终会绕过红松林这边汇入草原上的莫日格勒河,它无论拓宽成多大的河流,都不会危害我们的驻地。而且一旦截流了其他溪水,就再也不会出现小溪把我们上山的坡路冲成烂泥地的情况——”
穆俊卿一项项地说汇流后建拱桥的好处,大家听着也渐渐生出向往。
往年社员们总是嫌弃后山化雪后、雨季一直到入秋,都会有无数小溪往山下驻地里流,上山的路常常被冲烂。再加上山上的溪水总是带泥土下来,泥土沉积在驻地主路两侧的水渠里,年年都要拓宽,烦不胜烦。
如果山上那些溪流都能汇到大河里,又有大拱桥存在而不怕河太大会截断大家上山的路,那真的一劳永逸诶。
而且如果这条河能成为稳定的大河,以后大家就不用年年从不同的小溪里挖渠引流了。
踩着拱形的高出河面的桥过河,离水远,一点不会被河水溅到,水位就算上升,也只会没过桥柱桥庄子,而不会沾湿鞋裤。
“问题是,穆同志从没建过桥,能搞成功吗?”
“是啊,万一人走在桥上,桥塌了,那不是很危险嘛。”
“而且耗费这么多木材和水泥,还要好几个劳动力跟着干好几天吧。”
“等拱桥建好之前,衣同志都不能去后山。春天来得很快的,桥建好了再去后山,草都长出来了,再拔草那得多大的工作量啊。”
说到底,穆同志的想法都还停留在漂亮话阶段,能不能成功可不好说。
拱桥要是好造,大家不都建拱桥了嘛,谁还用木板搭桥啊。不就是难建,容易竹篮打水一场空嘛。
穆俊卿捏着图纸,想了会儿道:“我用木板杂料建过小型的拱桥,自己踩在上面也不会塌。”
他回答的声音不由地小了许多。
大队长几人交换了个眼神,都有点不敢让穆俊卿尝试。
一年之计在于春,大家一堆工作要搞。草原上动物尸体的清除已经调走了好几个青壮,再调几个跟着穆俊卿去造拱桥,那耕地、播种、扩渠等许多工作都会人手不足。
更何况好木材耗费了,很可能建不成。就算建成了,也可能会塌,那更糟糕。
林雪君见大队长似乎要开口拒绝了,念头一转,忽然插言道:“大队长,如果我们生产队能培养出一位建筑师,说不定不只能造拱桥,还能造二层的小楼。”
林雪君捞过穆俊卿的笔记本,将他在上面画的各种设计图纸展示给大家:
“穆同志一直在读各种建筑学书籍,他其实已经画过许多建筑的图纸了,不止是拱桥,还有两层的木屋、更大更高也更漂亮的牛棚马圈、长排的宿舍房、去后山的土坡路改石阶路……”
穆俊卿的视线从自己的本子转向林雪君,胸腔里滚过一阵热风,吹得他四肢百骸都滚烫了起来。
林雪君放下穆俊卿的本子,接着道:
“我在木匠房见到过穆同志造的小拱桥、小亭子、小塔、模型二层楼房,如果都能成功,我们驻地的社员们就能住上小楼了。
“那么在我们缺人手考虑招领更多知青时,就不必为驻地区域土地有限,要再砍树扩张平土建屋的事犯愁了。我们可以建小楼,造漂亮的房子,接纳更多的社员。
“大队长,给穆同志一次锻炼的机会吧。
“陈木匠的木板桥也快做好了,不如先架上用。同时穆同志在木板桥下游再选个址造个拱桥。我们双管齐下,做两手准备如何?
“至于这段时间劳动力缺乏的问题,我和阿木古楞也跟着大家一起去耕地,咱们学校的孩子们也能过来帮忙干活。”
见大队长和其他人都有些被说动的样子,林雪君追加道:
“我们眼下的工作固然重要,但也不能为了眼前的事,就放弃未来的可能性啊。咱们都是要进步,要发展的嘛。
“如果穆同志做成了,他就能教更多的人,咱们草原上的发展就会更快。
“就像我的成长、衣同志的成长,在最初的时候是看不出什么,但这一年衣同志靠采药草卖药草给我们生产队带来巨大的收益。我教出更多的兽医,救了更多的动物,提升了我们的出栏率。
“这些不都是需要时间和培养的嘛。”
大队长轻笑一声,如果穆俊卿真的能成功,那么他的第一号伯乐,非林雪君莫属。
他手在桌案上轻压,转脸看向其他人。
妇女主任等几人已被说动,纷纷点了头。
“那行吧,双管齐下,两个桥都建吧。”大队长说罢,点了几个青年,让穆俊卿带着他们去造拱桥。
穆俊卿激动得一直攥着拳头,出了大队长家,在路上与林雪君并肩走了好一会儿,才觉手指发酸发麻。
他舒展手指,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脸对林雪君道:“谢谢你,小梅。”
“好朋友嘛,就是要讲义气。”她拍拍他肩膀,自己一路走来也没少受穆俊卿支持和帮助。
她院子里的水槽、扩建的牛棚、沃勒它们住的木屋,样样都是穆俊卿帮她做的,他是这么好的朋友,在他遇到事儿的时候,她当然也不能掉链子。
“回头我再给红狐狸也做个窝。”穆俊卿终于爽朗一笑,接下来他要开始把握自己的机会了。
过往的迷茫和晦暗一扫而空,整个人仿佛被注入了力量,变得热情而蓬□□来。
“还不知道狐狸要不要留下呢,等伤好了,解开绳子,说不定嗖一下就跑走了,老死不相往来。”林雪君笑笑,“不急着做准备。”
免得窝做好了,狐狸却没了,叫人失望。
“好。”穆俊卿说罢便要往木匠房拐,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林雪君看着他兴奋的样子,忽然拉住他手腕,砸吧下嘴,她笑问:“那拱桥真的行吗?不会支撑不住之类的吧?”
讲义气归讲义气,但毕竟她也不懂这些,还是有点害怕的。
“……行的。”穆俊卿沉默了一会儿,点头答罢又有些迟疑,“嗯,我回去再检查下设计图,看看书,确定一下。”
“好,好好检查下。”林雪君拍拍他肩膀。
穆俊卿挠挠脸,心思已完全投入进对设计图的复盘分析里了。
林雪君没再打扰他,转身自顾转回知青小院。结果她刚进门,就发现穆俊卿又跟过来了。
他站在他帮忙弄的结实栅栏外,两手搭在栅栏上,因为有了目标而泛着红光的面孔上挂着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他拢了下卷毛,戳了戳眼镜,说:
“要是我真成了建筑师,以后养你回报你。”
“哈哈哈。”林雪君被逗得哈哈大笑,怎么帮朋友说服大队长他们支持他建拱桥,还能收获个给她养老的好大儿呢?
她靠在沃勒的狗窝上,手拂落木窝顶落的雪水,一扬眉:
“我还用别人养?我可老有钱了。哈哈哈……”
“……哈哈。”穆俊卿歪着脑袋笑了会儿,摇摇头摆摆手,转身走了:“回头请你去走拱桥。”
拱桥有什么好走的,要是造个别墅请她住住还值得一说。
林雪君笑着跟他拜拜,望着他大步流星离开的背影。人一旦有了方向,有了奔头,是有劲儿啊。瞧那两步道走的,仿佛是要去冲锋一样。
待林雪君进了屋,穆俊卿拐出瓦屋视线,在屋后水槽里洗药草的衣秀玉拎着一把湿漉漉的草根拐到前院。
她掐腰站了一会儿,长叹一口气。
刚开始听穆俊卿那话,她还以为自己不小心见证了朋友的特殊时刻,才兴奋起来,就听到了林雪君中气十足的嘎嘎笑声。
她脑中幻想的那一点粉色泡泡,瞬间被林雪君的应对戳破了——全破了,一个都没留。
这天让小梅聊的……
衣秀玉小腰一掐,叹了好长一口气。
第267章 林小梅同志的信
“就是它!就是它!小梅发现它了!!!”
冬天很漫长,但春天总会到来。
蒙古包脱掉了冬天衣裳,来自天南海北的挂念与馈赠,终于被送到林雪君面前——用麻绳绑着的两个一米见方的大包裹被放在瓦屋地上,全是她一人的信件包裹。
光是拆包就拆到手发软,光是家书就有4封,家人隔一段时间邮寄一封,但全困在路上了。风雪停,雪开化后,交通慢慢恢复,她的信才终于到了草原。
大雪好像将时间拍扁了,过去几个月的对话,全压在了一个包裹里。
林雪君一个‘稿费’一个‘稿费’的拆包,书、本、墨水、铅笔、钢笔等各种东西一样样摆上桌。她终于不用往钢笔水里掺水,阿木古楞也不用再捏着铅笔头画画了。
这一回收到的东西,她可不敢四处往外送了。只有体会到有钱也买不到东西的匮乏窘迫,才明白囤货的重要性——全存起来,留着冬天大雪或夏季大雨,不能经常往来补货的时候用。
在生活的调教之下,林雪君终于也成了个囤货党。
稿费之后,林雪君连拆多封家人来信,并收获了一些家里人给她包的茶叶等食物。幸亏全是耐得住放的,又是在冬天,到手仍然保存得很好。
林雪君将礼物一一收进自己的小柜子,规划着什么时候喝、什么时候吃。原来怀抱着许多许多好东西,计划着可以使用它们的未来,是这么快活的一件事。
大概因为这项行为中充满了‘希望’,当把好东西填充进明天开始的每一天,明天就变得更值得期待了——
每一场美梦醒来,迎接自己的不只有新一天的工作,还有今天可以吃、可以喝、可以享受的好东西。那么白天便也有了美梦,自然就幸福许多。
收好家书,林雪君终于从渐少的信件中翻出了塔米尔的信。
这家伙的信很薄,文笔很烂,字也勾勾巴巴歪歪扭扭的。但后面再来信,就忽然改变了画风。字写得横平竖直了,也开始了遣词造句,不再白话连篇。
【……写信的时候,被室友看到了,他自己写得一手好字,专门抄了几篇诗文给我做字帖,每天盯着我练字,现在是不是写得像模像样了?其实已经练习十多天了,手指头酸痛……】
他交到了很好的新朋友,在更大的世界里。
【……我真想你们,每天都想。现在咱们驻地里雪肯定很大了,你和衣同志肯定扫不动,有谁来帮你扫雪吗?阿木古楞还是穆同志他们?都没有我力气大,还是我扫得最好。北京下雪了,我专门跑去林爷爷家帮他扫雪,结果挥舞几下扫帚就扫完了,都还没用劲儿呢,唉。想咱们驻地的大雪,那下起来才过瘾呢。要是我在,肯定不让知青小院有积雪,谁也没我扫雪扫得好……】
写着写着,又开始瞎聊了。还经常一句话重复说好几遍,像个絮絮叨叨发牢骚的孩子。
人家有文化的人写信,字里行间没一个‘想’字,却句句都在说‘思念’。
塔米尔倒好,行行段段都是‘想你们’‘想家’,没一点含蓄。
但正是这种爽朗,塑造了那个热情的、独一无二的青年。
信是无声的,偏偏塔米尔的信读起来吵吵闹闹,仿佛是一段又一段60秒的语音。
林雪君好像看见他站在边上,大声地讲话,肆无忌惮地倾泻自己最真实的情绪,一点不遮掩。
还想念家里的雪呢,直接闹白灾了,他还敢说下大雪才过瘾,要是让大队长听到了,肯定训他说胡话。
林雪君拆开下一封信,又见到他痛斥大雪:
【……真是的,火车也不通了,马车也开不动。虽然我年后就要去南方跟杜教授一起做实验和研究,不能回家,但现在连你们的信都收不到了。家里就这点不好,一下起雪来不要钱一样。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牛羊好不好,阿妈腿疼不疼。你院子里的雪都要堆得像房子一样高了吧?有人给你扫雪吗……】
“哈哈哈……”林雪君忍俊不禁,他怎么这么惦记她院子里的雪。
要是有飞机快运,真想挖一箱雪邮寄给他,省得他一直念叨。
靠进椅背里,林雪君笑呵呵地读塔米尔的信,看他大声大气说一些有的没的。虽然没什么含金量,却令人心情愉悦。
春天虽没西北风的呼号和树枝的哀泣,却有属于自己的乐章。
院内小水渠的潺潺,屋檐淌下雪水的叮咚,后山流水的哗啦啦,让坐落呼伦贝尔山林边的小小生产队仿佛一整个春天都置身于雨中。
林雪君听着窗外大自然的奏鸣,翘着二郎腿,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泡了两片苹果干。她滋溜溜地喝水,悠闲地晃悠翘起来的那只脚,笑嘻嘻地读完了塔米尔的几封信。
最后一封信是从云南寄出的,他已经跟杜教授汇合,开始配合团队针对‘蝗虫致病菌’的研究。
两人的信合并,将他们在云南做的工作详细地展示在林雪君面前。
后世许多人看来简单的东西,从发现到变成商品使用,可能需要几百年的研究发展。
在1879年俄国由‘乳酸菌之父’生物学家梅契尼科夫发现之后,到1880年尝试应用,到1883年建立绿僵菌属,到1988年研究明确寄主会引发免疫反应抵制绿僵菌,到21世纪10年代20年代成为我国创新生物农药的主体,跨越了漫长的140年左右之久。
1990年代关于白僵菌的研究才进入分子时代,各方面的研究才开始加快,乃至产生突破性进展。
林雪君记得二零零几年国外先后有一百多真菌杀虫剂问世,国内大概只有11种真菌杀虫剂登记。
国内对菌物的研究,始于二十世纪初。1930年之前只有外国人在国内采菌和研究,30年到建国才开始菌物分类学起步,建国到77年是菌物分类学早起发展,78年到2010年是全国性菌物标本采集和研究阶段,2011年之后才逐渐走进世界前列。
早期比较薄弱的菌类研究是没有条件组建,针对白僵菌、绿僵菌这种用于农业牧业的虫害治理菌的专项团队的。
大家还要研究木耳啊、牛肝菌啊、黏菌、卵菌、微孢子虫类啥的,连发现绿僵菌的梅契尼科夫主研究的点其实也是与人类直接相关的乳酸菌、人类致病菌等等,由此可以想见国内针对白僵菌和绿僵菌这些菌类研究的落后困境。
杜教授能组织起俄语翻译塔米尔、自己的研究助手老师、生物学副教授等人,在这个时代拉起一个研究白僵菌、绿僵菌的专项小组,已经很了不起了。
会遇到重重阻碍也是正常,毕竟在这个时候,国外对这些菌类的分门别类和研究都还处在瓶颈阶段。
针对这种‘活物’药剂的使用,即便是到了后世,也存在‘保存困难’‘菌类可能在储存和运输过程中死掉’‘养菌繁殖困境’等等诸多问题。
林雪君比对着杜教授和塔米尔关于研究的所有内容,翘着的二郎腿放下了,甜饮也不喝了,摊开本子,她开始犯愁。
要怎么帮助杜教授突破呢?她是掌握许多知识,穿越前家里牧场就用过绿僵菌白僵菌制作的无任何副作用的好药剂,可要怎么不被怀疑地、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知道的关于绿僵菌白僵菌的最核心内容点出来,有效地引导杜教授的研究呢?
对着本子林雪君写写画画几个小时,仍觉得此事极难。她是了解研究的结论,可不知道‘解题过程’啊。
快到吃饭时间,林雪君将笔往桌上一拍,想着要不自己还是别瞎掺和了,杜教授既然开始研究了,他们这些专家一定能找到突破口的。能引导杜教授提早开始这种方向的研究,已经是很大贡献了。
她起身收拾好拆下来的包装纸和麻绳,收好留着用。将剩下几个还没拆的罗在一起,准备继续拆包。
可解绳撕纸间,她又忍不住叹气。
国家使用化学药剂造成危害的漫长时光里,有着由各种悲剧书写了无数真实血肉故事的悲伤历史。
药剂残留中毒事件,长期的慢性毒害,数不胜数的牲畜误食死伤案例,需要消耗大量投入和时间去挽回的生态破坏……更不要提那些后来国内禁用禁卖的农药,以及人类服农药致死的事件。
在桌边站了几分钟,她终于还是坐了回去。
这世界上你想要的一切美好,都需要支付成本。都是不偷懒,不存侥幸心理,才能得到的吧。
对着纸张思考到吃饭,饭后又继续。
入夜,伴着一烛点豆的光,林雪君终于铺开信纸,开始给大家写信。
【爸妈:
草原上的雪终于开始化了,今年草原上的河格外地宽,夏天时草一定很绿。这个冬天我过得很好,没有生病,吃得饱,穿得暖,勿念……】
【塔米尔:
今年白灾,我们没损失太多。我为乐玛阿妈制作了包裹土木灰的保暖防潮护膝,她日日用红柳泡脚,腿痛好很多。收到信时,你心心念念的大雪,朝阳的那些已经化成脏兮兮的冰雪泥堆了,我只得拿着这张信纸到屋后,让纸张看了看庇荫处还没化的、干净的雪堆。读到这封信,见到这张看过雪的信纸,便也当是见过今冬家乡的大雪了罢……】
【杜教授:
大雪消融,万物复苏,我们终于熬过了这个冬。
南方春耕早就结束了吧?我们这里的春耕才刚刚开始,天气暖和,冻土也不那么硬了,终于可以翻田锄地。以前总是要人为去做这些事,现在可以请耕牛和工作马帮忙犁地了,人只要在边上赶牛牵马就好,省了不知多少力气。
在耕种的时候,泥土里的虫卵、虫壳、若虫都会被翻出,田垄便成了鸟儿们的食堂。犁好的地放在那里,只一天一夜,各种鸟就能将耕田里的虫子吃干净。再种植时新苗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免受严重虫害侵扰……】
写到这里,林雪君终于可以把内容转向自己编的故事了。
为了引出想要告诉杜教授的后世知识,林雪君不得不化身了小说家,虚构起经历:
【在土壤中,不止吃虫的小鸟得到了宝贵的食物,我也发现了一些或许有用的东西。比如染病的虫子,身上长满绿毛的快死掉的虫卵……】
……
云南一间小棚屋,永远也关不严的门,透风还从早到晚往里钻蚊子的窗,一下雨就可能被淹的泥土地,已经腐掉的木地板……
杜教授带着有限的资金,带着团队住在它们简陋的小棚屋里。
在他们做研究的无光室里,女研究员们为了凉快而将头发梳得紧紧的,穿着大背心和拖鞋,盯着那些他们的试验品不停改变温度、湿度等环境,不断做着记录。
男人们都光着膀子在野地里寻找他们需要的研究品——挖地、找虫子、寻觅菌类、挖菌子。
那些日常广泛存在土壤和大自然的寄生菌,当研究员需要的时候,仿佛全部背上行囊迁离地球一样。老乡们用各种仿佛清不干净的菌类,当研究员们需要,就是怎么找都找不到,费尽心力地呵护都培育不出。
“到底会寄生蝗虫的菌类,是长什么样的呢?什么颜色?什么形状?在什么环境下生存?去哪里能找到?”杜川生的助教老师、脾气最好的丁大同终于也快要抓狂了。
世人描述的研究总好像是科学家某一天正吃着面包喝着茶,忽然灵光一现就创造了电,发明了飞机。可真实是什么呢?一群苦哈哈的人在抹黑赶路,谁也不知道前方到底有没有自己设想的答案,一直走一直走到底会遇到什么?没人能给他们答案。
如果有一个未来人该多好,告诉他们到底能不能成功。
他们甚至不需要知道解题的方法,只要知道结局是成功还是失败就行。至少不用这么茫茫然地往前跑,吃尽苦头,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付出的一切、承受的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
再坚韧的人类,也可能会出现信仰崩塌。尤其是当你每天被蚊虫咬到精神恍惚,暗室里土壤中的蘑菇跟虫子相安无事,甚至还成为虫子的食物时……
一直在小房间里伏案阅读和翻译俄文书籍的塔米尔扇着扇子,不时轰走四周围着的恼人苍蝇,在胳膊上拍死一只刚吸了一口血的蚊子。
他终于读到了一些有用的知识,忙快速书写记录。
“1880年俄国人梅契尼科夫发现了一批死亡的金龟子,2天后在它们的尸体上发现了菌丝……”
他激动地喝一口水,继续往后看,却发现书中记录的多是这位科学家针对微生物与免疫学的研究,什么胞噬作用,什么海星幼体的研究,什么白血球吞噬有害生物体(细菌)……
塔米尔烦躁地抓头发,愤愤然长吐出一口气。
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儿,他才平静下情绪,坐回桌边继续阅读。但接下来的翻译工作一无所获,虽然也是伟大的发现和研究,却都与他们在寻找的东西无关。
几个月的研究,他们对这片区域哪些菌子能吃,哪些菌子不能吃了若指掌。对哪些霉菌对人类有害,哪些霉菌对人类生活无害也有了相当了解,可寄生虫子的更小的菌在哪里呢?
跟他们一起做研究的生物学副教授迟予老师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她刚来就水土不服生了病。现在病好了,却也因为蚊虫而一直有严重的睡眠问题。
塔米尔真怕这个专项研究小组才开始几个月就因为毫无所获而夭折,他还跟林雪君吹牛说就要跟杜教授一起发现了不起的能防治虫害的东西呢,结果只认识了各种蘑菇……
菌类又不像蘑菇,非要到秋天雨后才大批量生长,应该一年四季广泛生长在温度气候合适的环境里的啊……
此刻正伏案分析近段时间研究的杜教授状态也不怎么好,他已经开始复盘思考自己的方向是否出现问题。接下来的研究要不要做一些改变,又该从哪里寻找更多菌类,该如何转换菌类培育方式呢?
附近的虫子都快被他们这些研究员捉光了,邻居们整天来感谢他们,说有了他们都不怕农田有虫害了。隔壁的大娘还总来跟他们讨要他们不用的虫子,说是拿去喂鸡……
“唉。”杜川生抹一把汗,转身拿了洗脸盆去打井水,这已经是他今天第六次洗脸。
端盆回屋路上,忽然遇到生产队的大队长,他赶过来塞了把瓜子给杜教授,又掏出几封信给他。
杜川生接过信笑着回大队长的话:
“前段时间的阴雨天一过去,这几天是有点热。暗室里的菌类不长,可能跟湿度也有关系,我们每天喷——”
看清手中一封信的来信地址后,他的话戛然而止。
迫不及待地拆开信,读了几行他便完全忘记了身边还有个人。大踏步直奔回自己破旧的小办公室。
“?”递信给杜教授后帮杜教授端着洗脸盆的大队长愕然地看着杜教授的背影,“哎,教授,您的盆——”
杜川生的背影已消失在小屋内。
大队长只得端着盆往屋里去,却差点撞上急切地一边看信一边往外跑的杜教授。
“哎!”大队长忙避让,转头却见杜川生像没看见他一样已经跑去隔壁当做临时办公室的木棚屋了。
将水盆放下,大队长好奇地跟出去,走到办公室门口便听到杜川生激动地声音:
“小梅发现了寄生虫子的细菌,寄生初期在虫子身上很难辨认,是因为它刚开始是白色的!说不定我们发现过这种白毛菌,但因为颜色不好辨认,没有发现!
“只有在后期才会变绿,比较易于发现。但小梅说这种菌色无论是白色时还是绿色时,包裹在虫子身上都很容易被忽视,毕竟白色接近透明,而绿色又与蝗虫的颜色相近——”
“教授,让我看看林同志的信。”
“让我看看。”
“别抢别抢,小心别撕坏了——”
“……在耕田翻土后,我在土壤中挑出了许多虫卵和若虫,装在盛了土壤的盒子里每天观察……哎,这方法科学啊,这不就是研究的办法嘛。”生物学副教授迟予拿着信一边念一边啧啧赞叹:
“……这种菌类我不止在蝗虫的蛹上发现,还在其他虫卵上也发现了。它起初是白色的茸状,之后一点点浮现绿色,在虫子死后两天左右变成深绿色……
“我房间的温度大概在10度以上20度以下,有的土壤盒子比较干燥,菌类不怎么生长,但搬到湿润土壤里后就会快速在里面的虫子身体里生长……”
“天呐!我们找了几个月都没找到!林同志也太好运了!”丁大同激动得抓住自己头发,忘乎所以地抓扯,脸也兴奋地泛红,整个人哪还有往日沉稳温和大叔模样。
“这个研究的方法太多了!果然不是我们研究的方法不对,是我们一直没找到这个菌啊。”另一位研究员也凑头去看信,一副急躁得恨不能立即飞去林雪君身边看看那些土壤盒子和虫子的模样。
“先是白色,慢慢再变绿……天呐,林同志已经观察了整个菌的生长变化,我们连菌的影子都还没看到呢。啊啊!”
“……我取了干净的没有菌类和病虫的土壤放在新盒子里,将一个染菌的虫蛹放进去,又放了几只其他品种的虫子。”迟予继续念信,语气里的羡慕越来越浓重:
“几天后,所有虫子都出现了动作迟滞等症状。用放大镜仔细观察才能看到它们体表少量菌丝……待虫子死亡后,寄生菌并不会立即死掉,还会在虫体尸体上继续生长,并慢慢变绿,裹满整个虫尸……”
“是绿僵菌!生物学家梅契尼科夫发现的!跟书里写的一样,梅契尼科夫是在金龟子尸体上发现的,跟小梅说的一样!一模一样!刚开始白色,后来变绿色!死后2天出现!”塔米尔忽地从凳子上跳起来,激动地啊啊大叫,举着笔记本,将自己刚记在本子上的一行字指给教授几人看:
“就是它!就是它!!!小梅发现了!”
小小破旧的棚屋里,一群整日垂头丧气、蓬头垢面的研究员们忽然各个面色红润,声音洪亮地大喊大叫,状若疯癫。
大队长站在门口,挠头望着杜教授等人,也忍不住跟着傻笑。虽然他完全听不懂这些人在说什么,但那种振奋人心、激动而快活的情绪却很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他也莫名地跟着开心,想要叫想要跳,想要仰头快乐地哈哈。
写信的林小梅同志到底是谁啊?
这位同志简直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她一封信,活了一整屋沉闷的研究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