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1月26日

草原牧医 by 轻侯(268 – 274)

第268章 去草原?

雷电、大雨和河流同流合污,仍努力着摧枯拉朽。

【……对于菌类的生与死,它们存在的方式等,我了解很少。只能以非专业性的角度去做观察,但愿不会显得太无知。】

木棚屋办公室里,大家还在读信,迟予教授读到这部分时,仿佛在跟林雪君对话一般,极其认真地道:

“怎么会呢!这哪里是无知啊,这发现简直太厉害了,比我们好多专业的学生做得都更好。”

迟予转头看一眼杜教授,赞叹道:

“杜教授,你真是找到宝了啊,这是福星啊。”

说罢,不等杜教授骄傲回应,迟予已继续读了下去:

“……草原上的土壤是含碱性的,后山的土壤是黑土地,腐殖质给土壤增加了营养,应该是偏酸性的。这是我们在做牧草种植时也会研究的内容……”

“林同志连土壤的酸碱度都考虑到了!”一名研究员啧啧称奇,他们跟着教授专门学过,很多时候对这些的把握都很含糊,偶尔在分析研究成果的时候还会忽略一些因素,林同志却竭尽全力以一位非专业人士的角度,将自己的观察和记录做到如此程度。

该怎么说呢?

天才吗?

真是令人惊叹啊。

“……经过生产队会议小组的同意,我将被寄生菌感染的5只病虫喂给了今年才出生的一只小羊,然后对它接下来几天的身体状况做了紧密观察。

“这是我的记录:

“第一天,进食排便正常,体温正常,神经反应正常……”

迟予快速向下阅读,一周下来,小羊没有任何不良反应。

“……除非这种病菌有长期潜伏和在牲畜体内生长的属性,不然基本上可以判定它对牲畜没有致病毒害吧?”

之后林雪君在信中又描述了针对小羊体表接触细菌后的反应,并没有产生皮肤病,对小羊的皮毛也没有什么影响。

“极可能只对蝗虫等害虫有致病致死性。”杜教授以拳击掌,一边听迟予念信,一边在办公室内来回踱步。

“……我在埋了2只死病虫的土壤中种下了几颗已经发芽的不同作物,观察了一周内的生长情况,没有什么影响,或许这种病菌对我们的作物也没有什么影响。”迟予继续念信。

“我在草原上从来没见过生了绿菌的濒死枯黄牧草。”塔米尔搭话道,他从小到大也遇到过一些牧草生病、作物生病生虫的情况,但没有遇到过生某种绿菌白菌病的牧草。

“要想知道这种菌到底对牲畜和作物有没有害处,还需要进行更精密也更长久和专业的研究,但林同志这些试验的方向很对,等我们找到林同志说的这种菌,只要按照流程将所有研究做下来就行了。结果如果与林同志短期观察的一样,那……那……”丁大同双拳紧攥,后面的话简直不敢说出口,仿佛害怕说出来的话,那些美好的可能性会变成漂亮的气泡破碎掉一样。

“……将健康蝗虫与已死的寄生菌病虫放在一起,有传染;将健康蝗虫与未死但感染寄生菌的病虫放在一起,也有感染……

“老师,是否可以得出结论,这种寄生菌可以在活着的病虫间感染呢?

“也就是说,一旦有一部分蝗虫感染了寄生菌,在它们迁飞转移的过程中,会将病菌感染给更多集群的蝗虫等害虫,那么如果老师可以找到这种寄生菌的样本,了解它们的性状、机制,研究清楚培育的方式、生产的方式、运输的方式、喷洒的方式,是不是将它们应用于杀虫是可行的呢?”

迟予越读越觉振奋,林雪君同志信中描述的细节,以及对方对未来可能研制的成果的展望,实在令人身心振奋。

国内的生物学研究总是受到重重阻碍,太困难了,如果她配合着杜川生教授能找到这种菌,将这种菌运用到农业和牧业……这种菌真的如大家推演中那么好的话,将来……啊!那样…她可以进击院士了吧?

而且‘迟予’这个名字会被许多许多人记住吧?

青史留名啊,这是中国人印刻在骨血中最强烈的渴望!

迟予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炽热起来,之前一段时间里的沉闷和退意瞬间消失。她的身体里被灌注了满满的热血和冲劲儿,眼前这些吃住上的困难在‘青史留名’算什么啊!

她要留在杜川生教授的研究小组里,不管过程多么艰苦、多么漫长和不容易,都要留下来。

直到找到答案,得到结果。

“教授,我们是不是可以去我们第七生产队,用小梅找到的菌类来做试验?”塔米尔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当即跳将起来。

“这想法——”杜川生也挑高眉头,瞪大了眼睛。他至今与小梅往来信件这么多次,还未曾有机会见到她。

“啊,可惜林同志家里一只叫灰风的狼和叫赤焰的马在她不在家的时候闯进屋里,带着院子里的牛羊、鸡鸭把样本里的虫子和植物都吃掉了。土也洒了一地,后来再收拢起来,再没培养出那种菌。

“土地也耕种好了,没有挖土找虫找菌的机会和环境,林同志又要去给牛羊打疫苗,这事就停下来了。”

迟予读到信后面的内容,哎呦一声长叹,太可惜了,明明都找到,却又失去了。

“那我们就算赶去草原,从林同志那里也看不到现成的寄生菌了。”丁大同也跟着叹息,扼腕啊。

“那……要去呼伦贝尔吗?”塔米尔转头看向杜教授。

接着,一整个棚屋办公室里的情绪激昂的研究员们,都齐刷刷地望向杜川生。

棚屋外,邻居的母鸡又带着小鸡跑到了他们的院子里,满地找草籽小虫,就地吃就地拉,自由快活地咕咕咯咯个不停。

杜川生接过迟予递过来的已读罢的信件,转头望向窗外,认真思索起塔米尔的提议。

……

草原上,从来没有得到过绿僵菌,却在给杜教授的信里信口雌黄的大骗子林雪君同志刚给几个生产队春牧场上的牛羊马匹打完了疫苗,骑着苏木风尘仆仆地归家。

为了掩饰她的谎言而背锅的小红马赤焰和小小狼灰风也在回家的队伍里。它们是天真的动物,并不知道背黑锅为何物,依旧快活地在春天返绿的草场上自由奔跑。

只要林雪君摸摸它们的头,朝着它们开心地笑,它们就很开心了。什么黑锅不黑锅的,背就背了,既不影响它们吃喝,也不影响它们捣蛋,那就可以豁达地完全当其不存在。

回到生产队后,大家又要开始准备骟公畜、剪羊毛节、动物们再一次的体内外除虫。

草原上的人,是整日围着牲畜们转的勤劳小蜜蜂。

小银狼日渐长大,被阿尔丘养得会狗坐,还会狗叫和摇尾巴,几乎已经完全是阿尔丘的孩子了。

赤狐在林雪君的院子里呆了1个月,伤口养好后虽然留了个疤,但毛发足够厚,那一块秃渐渐被掩藏得几乎看不见。林雪君放生它的当天它在驻地门口转了一圈儿,就又跟着林雪君回了院子。

不愧是知青小院里最狗腿的动物,它被解开绳子后就开始跟着沃勒溜须拍马。从自己碗里给沃勒叼骨头叼肉、捉到小兔子送给沃勒、在沃勒靠近自己时立即压低脑袋俯低身体一边嘤嘤叫,完全一副佞臣模样。

但不得不说,的确有用。沃勒起初只是不搭理它,对待林雪君救治过的动物,除了那只曾经在它头顶拉粑粑的小鬼鸮外,沃勒都会收敛攻击性,将它们视作无物。但随着赤狐整日给沃勒上供,天天跟在沃勒身后溜须拍马,沃勒居然也渐渐接受了它,在巡逻的时候允许赤狐跟着。

于是在这一年的春末夏初,生产队里的社员们发现沃勒巡山的队伍里出现了一抹特异的橙红色身影。像一抹流动的火焰般,在大黑狼身后窜来窜去。

“人家都说狼狈为奸,原来狼和狐狸也能玩在一块儿。”穆俊卿站在碎石路上,看着与巴雅尔的队伍擦肩的沃勒队伍,摇头感慨。

“这不是狼狈为奸的故事。”阿木古楞刚帮林雪君他们的小菜园子浇了水,走出来后接话道。

“那是什么故事?”穆俊卿问。

“这是狐假虎威的故事。”阿木古楞答。

“啊,哈哈哈,还真是,生动啊。”穆俊卿品一品阿木古楞的话,只觉得有意思。

橙红狐狸可不就是狐假狼威嘛,跟在沃勒身后的时候,它毛发可舒展了,眼神都更明亮呢。

来到草原跟林雪君院子里的动物们接触得多了,所有城里孩子们都忍不住惊叹动物们的行为。

以前总以为动物只有本能,靠吃喝拉撒和繁衍后代控制行为。

事实上动物们的行为多着呢,个性也都不同——

马原来会撒娇,可以比狗子还调皮;鸟原来也会记得对它好的人,会主动过来大叫着讨食;驼鹿只要一直被照顾得好,哪怕已经快跟房子一样高了,仍会像个宝宝一样发出超级男低音般的呦嗷呦嗷叫声,追着你抢你手里吃了一半的果子……

大自然是瑰丽的,不止在于它千万种风景,还在它或温柔、或调皮、或突发奇想的造物。

6月中,林雪君陪衣秀玉上山除草、检查野种的草药的生长情况。

回返时居然发现知青瓦屋房顶站着一只威风凛凛的灰狼,瞧见林雪君她们后,灰狼当即仰头狼嚎。

它那引颈高歌的样子,让林雪君想起国外某电影公司的品牌flash:一只居高临下的、威武的、咆哮着的狮子。

“灰风终于开始上房揭瓦了吗?”衣秀玉仰着脑袋张大嘴巴,看得目瞪口呆。

“它咋上去的?”林雪君迈开腿便往家跑,围着瓦屋转了一圈才发现是昨天晚上随手推到屋侧晾晒的长桌没有收进仓房。

灰风跑上房顶,把林雪君放在海东青采食板上的肉都给吃了,还把采食板舔得油光锃亮——海东青吃肉可从来不会舔采食板。

她不得不也爬上房顶,连拖带抱地将灰风送下去——这家伙现在长得虽然不如沃勒高壮,但也一身实肉,重的狠,林雪君已经没办法像以前那样轻松地抱它了。

等重回地面,将手术桌推回仓房,林雪君已经累出了一身汗。

掐腰看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无忧无虑跑出去玩的灰风,如果她写给杜教授的信里描述的是真的,真有谁进屋把养菌做试验的土盒子弄倒弄坏,怎么想都觉得像是小小狼灰风会做的事吧!

“你不背黑锅谁背!”林雪君长声叹气。

……

端午节前夕的夏夜,大雨滂沱。

山林中无法被树木花草吸收、无法被土壤留住的雨水汇集成小溪,在人类挖掘的水渠中汇集,最终流向水渠朝向的大河。

哗啦啦一整夜,河水慢慢拓宽,汩汩地上涨。先是亲吻架在上游木板桥的底部,渐渐拥抱整个桥身,直至彻底将它包裹进流动的身体之中。

哗啦啦,哗啦啦。

河水又冲向下游,反复拍打在拱桥木、石、水泥混做的基座上,溅起千万细浪,与雨水交融。

哗啦啦,哗啦啦。

河水越过大石块时高高抬头,端详过高高架着的拱桥后,又用力扑抱而去,仿佛想要将之也拥裹进胸怀。

夜色渐浅,闪电划破天际,高树劈到,砸向大拱桥。

雷电、大雨和河流同流合污,仍努力着摧枯拉朽。

第269章 青涩的盛夏

“我也是知恩图报的人,收下吧。”

夏天呼伦贝尔的雷雨往往来得很凶猛,带着劈天断地般的声势,轰隆隆地卷过山林和草场。

而雨后天气又格外地晴朗,凉爽湿润的空气让所有人都忍不住走出房屋,用力呼吸带着泥土和草木香味的清冽空气,以沁心脾。

清晨第七生产队醒来时,牛棚迎风一边的棚顶在暴雨中不翼而飞了,幸亏里面只有春天产犊早的几头大母牛带着小牛犊,躲在最内侧得以保全,没被雨淋。

好多间土坯房都漏了雨,需要加急糊墙搭顶补一下洞。

但难得的是从山上流淌下来的雨水并没有漫过水渠、淹得生产队到处都是。

“山上我们挖向架了桥的那条河的水渠,起了作用。雨水估计都汇入大河里了,这才没淹到我们驻地里。”大队长站在主路边,望着碎石路两边的潺潺流水的水渠,仰头向后山望去。

“这是好事啊,不管穆同志的拱桥有没有用,但他提出的挖渠引流的方法起效果了啊。”赵得胜站在主路上,踩着湿漉漉的碎石地面,笑着道:“林同志想出的这碎石路真好,要不是铺过了,现在路肯定泥泞得陷脚。”

“哈哈,是啊,要是能把咱们生产队到场部的路都铺成这样该多好。”大队长发愿道。

“想屁吃吧你,哈哈。”赵得胜拍拍大队长的肩膀,一边往大食堂走,一边道:“驻地没有被淹,就不用聚集年轻人来拓渠了,这真是太好了。上午有空咱们去大河那儿瞅瞅,也不知道山上的雨水都汇过去,现在河水漫涨到什么程度了。”

建拱桥的穆俊卿和支持穆俊卿建拱桥的林雪君,在这一场大雨之后,心情都有些紧张。

早饭后,他们一起跟上大队长,积极表示要立即上山去看桥。今夏第一场这么大的雨,对那条新汇成的河和拱桥来说都是巨大的考验。

他们急着要去看一看,河道有没有因大雨而转移,拱桥又扛没扛得住大风雨和河水的冲击。

雨天的山路非常难走,泥土里搅合着松针落叶,一脚陷下去,泥水往鞋里渗,混在泥里的松针还扎脚。

林子里总是有无数只小鸟在欢唱,不知疲惫,自信地高歌。

按照往常的习惯,大家顺着水渠先拐往了木板的方向。绕过几棵白桦树的时候,林雪君终于看到了那条大河。它又变得更宽了,河水的流速也变快了,怪不得还没看到河便先听到河水奔腾的声音。

越靠近河流,那种沁凉的湿意越重,在干燥的北方,这是值得珍惜的体验,令所有人陶醉。

待走到河岸边,林雪君甚至闭上眼,认真去体验河水溅起的水雾扑在面上的舒适感。这种整张面皮舒缓放松下来的感觉,已经很久没体验了。她不免有些思念后世的面膜,尤其是大夏天敷脸的冰面膜。

跟着溜达过来的巴雅尔小队在河岸边喝水,赤焰虽然很想下水洗澡,但看着过快的河水流速,一直没敢下脚。

倒是两只驼鹿艺高鹿胆大,扑通扑通跳进去,不仅欢腾地游泳,甚至跑到河水较深的地方潜水寻找起河下的水草,不亏是牛魔王座下的避水金晶兽。

雨后的森林和河流,一切都很好,只是大家好半天没找到木板桥。

昨天的河岸早被拓宽的河水淹没,四周的路和树木好像也变得陌生。大家记忆中的木板桥却没有搭在它原本该在的地方,一行人只得顺河而下去寻找。

在十几米外,被冲跑的木板桥终于现身——它被一块大石头拦截,桥身断了一半。

望着已有大几米宽的河水,大队长皱起眉,转身随奔跑向拱桥的穆俊卿一道顺河下行。

又过了几十米,松林遮蔽之后,拱桥的高点若隐若现。

穆俊卿心脏狂跳,顾不得雨后山路泥泞湿滑,扶着树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奔。

待终于看到拱桥全貌,他啊一声低叫,转头兴奋地捕捉到林雪君的身影,大喊:“拱桥还在!没有被风雨和河水冲塌!”

喊罢,不等其他人过来,他迫不及待跑上桥,来回往复好几次,确定拱桥稳稳矗立,没有松动或倒塌的危险。

撑着拱桥边一排有些粗糙的实木扶栏,他忽然热泪盈眶。

他的桥没塌!

他的桥挺住了!

林雪君走上桥,站在穆俊卿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青年用力拢过在潮湿天气变得更加卷曲的短发,抹去眼泪,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他仰起头,深深吸气,在胸腔灌满森林饱痒的清香空气时,静默地体会‘扬眉吐气’的快感。

未来充满迷雾的可怕人生路上,只要拥有这样的时刻,便拥有了继续前行的勇气和力量。无论前方多么漆黑难以预测,他心里都有了底气,眼中也有了希望。

河水不时拍打桥墩,噼啪哗啦阵响,是河水对努力改变环境的人类最热情的回应。

穆俊卿转头深深地望林雪君,郑重说:“谢谢你。”

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即便声音不高,却也没能被河水拍击的响声淹没。

林雪君弯起眼睛,伸掌拍了拍他背。

“你看了那么多书,画了那么多设计稿,认真学习力学、结构学等等知识,我就知道你行。”

“哈哈哈。”以往温柔的青年难得露出爽朗模样,大声笑着,与河流奔涌的声音共鸣,“你之前明明还很担心我设计得不够精细,反复盯着我审设计稿,让我仔细点,再仔细点。”

“哈哈哈,我那是信任的提醒。”林雪君想起那会儿自己担心的样子,也有一点点发窘,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两个青年于是站在拱桥弧顶,望着汩汩而来的蓝蟒般的河流。

阳光穿透湿润的松枝针叶,细碎地洒在他们身上。两个年轻人神采飞扬,高声对话,仰头张开嘴巴大笑,如这片森林一般的生机勃勃。

赵得胜和大队长带着另外几人搬走挂在桥墩处的断枝,待穆俊卿高兴够了,这才喊他过来沟通加固桥墩子的办法。

几个人围着拱桥商量来商量去,之后一忙活就是一上午。

林雪君陪着衣秀玉照看过她们种的草药,折返的时候几个男人正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光了脚玩水。

林雪君和衣秀玉立即加入,所有人好像都一瞬间变成了孩子。

远处巴雅尔的队伍正在林间吃草发呆,树影间大黑狼、灰狼,还有一抹缀在队尾的橙红身影穿梭而过,它们时而沐浴在斑驳日光中,时而隐入树影。

多雨的夏天虽然多了许多河流,树木花草却长得格外茂盛,视野遍处娇艳的绿。

万里无云,只有仿佛要倾泄而下的蓝。

雨水清洗过的世界清透而洁净,被灿烂的日光一照,美轮美奂。

大雨过后的第三天,穆俊卿被第八生产队请走。

第八生产大队的锯木厂要挖渠引流,汇河后也想建一座结实还不湿脚的拱桥。

穆俊卿出发时,林雪君等几位跟他交好的年轻人一路送到驻地门口。

在坐上马车前,穆俊卿忽然又折返。

站在林雪君面前,他干咽一口,转脸瞧了瞧王建国他们几人。

王建国立即笑着带朋友们拐向另一边,留他们两人讲话。

林雪君转头看一眼王建国,才要开口询问,穆俊卿便轻声开了口:

“小梅。”

“嗯?”

穆俊卿垂眸思索了几秒,抬眸见她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等他讲话,莞尔一笑:

“建国在大食堂做得风生水起,衣同志也从管中药变成要带队种中药,塔米尔去首都念大学,孟天霞同志在海拉尔学了车辆修理等,现在被各公社、各生产队借调工作。更不要提你了……”

他咬了下上唇,对接下来要说的话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踟蹰几秒,回头看见等待自己的马车,终于还是继续道:

“我大概有一点好强,刚来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大家中年纪最大的,读书也比大家读得多,总想着照顾大家,也……也认为自己在大家之中算很聪明的吧。

“可是渐渐走下来,好像也没什么优秀的,总是处处不如人。”

为此他还偷偷在夜里哭过,想到都忍不住脸红。

林雪君安静地倾听,表情逐渐柔和。

“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也想不到学木匠活。谢谢你送我的设计书籍,还有那些墨水、本子等东西,都很宝贵。”

他忽然伸手拉起林雪君的右手,在她吃惊地低头望向两人搭在一起的手指时,他将5块钱塞进她掌心,又快速收回了手指。

“哎?”林雪君吃惊地看着掌心的钞票,这是他去帮忙建桥得到的第八生产队副队长嘎老三给的5块钱啊。

“谢谢你支持我建桥。”穆俊卿见她要将钱塞回来,往回推了一把,大声道:“我也是知恩图报的人,收下吧。”

跳上马车,他笑着朝她和其他朋友们摆手。

灿灿日光下,要去造桥的青年意气风发。

林雪君将钱揣进兜里,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随队转场去春牧场时,穆俊卿追出来送她。她在草原上有钱也花不出去,干脆将自己兜里刚赚的钱塞他手里,让他帮忙花掉,然后便骑着马跑了。

那时候是他送她,现在换成了她送他。

时光真是有趣,会编写仿佛轮回、仿佛宿命般的故事。

“今天大食堂吃肉,穆同志请客。”林雪君拍拍装了钱的兜,朝王建国几人爽快道。

“哈哈哈,好诶。”

“怎么穆同志像是出去赚钱请我们吃肉似的?”

“可不就是这样嘛,哈哈……”

坐在亭子里画画的阿木古楞一跃身翻过木栏,走在林雪君身边,目光下垂望向林雪君方才被穆俊卿抓住的右手。

几秒钟后他撇开视线,沉默地望望山,又望望前方土坯房的屋顶。

在王建国拐进大食堂,其他人也拐向去后山农田的坡路时,阿木古楞忽然抓住林雪君的手,拽着她便往知青小院跑。

林雪君不明所以地被拽着跑了几步,忽然觉得掌心和手指被阿木古楞的手指用力搓了下。

“哎?去哪啊?”她才问出口,阿木古楞忽然松手,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林雪君诧异地望着他跑向后山的背影,看了看自己右手,上面还留存着少年硬邦邦手指搓揉过的压痕。

再抬头时阿木古楞的背影已经跑远了,在林雪君的视野之外,那张被太阳照得似要滴出血一般的通红面孔渐渐亮起耀眼的笑容。起初含蓄,直至喜悦肆意绽放,压不住的唇角终于翘高。

上唇被拉起,露出洁白牙齿。

难以启齿而又快活的隐秘情绪悄悄蔓延,不知何时生的根,原来早已发芽,开始茁壮生长了。

第270章 我又回来了,哈哈哈!

“羡慕错人了,羡慕杜教授吧,能给小梅当老师。”

白灾后,社员们针对动物尸体清理得及时,虽然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但没有任何疾病传播。各个公社想办法组织挖渠、引流,整个呼盟虽然忙得不可开交,但未有涝情出现。

草原局局长冯英处理了夏季防暴雨等工作后,当即召集了办公室里几位机灵的干事。

“首都农大的杜川生教授,要带着研究小组来草原了。”冯英手压着一张电报,郑重道:

“是专门研究牧业、草原等相关的专家教授,我们的许多政策落实需要的理论基础,都需要过他的手才能通过。

“这次他们来草原上做研究,会在咱们呼盟选定一个区域暂时停留到大概8月底。

“项目是关于虫害防治的,如果能研究成功,对咱们的草原和牧业都会有很大的裨益。

“所以盟里专门下达了任务,咱们必须好好招待,全方位配合杜教授研究小组的工作,为他们提供一切便利。

“老田,这次由你来负责招待和配合工作。”

草原局规划部田立业应声后,冯英又继续安排:

“有任何需求,咱们草原局各个部门都得全力配合,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没问题。”

“可以。”

“好。”

大家依次表态,冯英这才嗯一声,又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杜教授代表的是咱们国内牧业科研力量第一线的水平,我们草原上一直不是有很多困难吗?到底怎么用杀虫剂,怎么防治森林虫害,怎么应对载畜量增加的情况,如何引进试种各种牧草……所有的问题,都集中起来交给老田,让他在接待杜教授的这几个月里,一个一个地问。就算杜教授现在不能给答案,也要让杜教授重视咱们的困难,等他回首都后,好带着其他教授一起帮咱们研究各种解决办法,好吧?”

大家一边应声,一边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起工作中遇到的各种知识困境。

“各个公社不是都有研究优种改良的嘛,不管杜教授最后选择在咱们呼盟哪个旗、哪个公社、哪个生产队住下来,都把做优种改良的研究人员派去配合杜教授做研究,一个是帮助杜教授更高效地工作,再一个就是好好跟着杜教授学习。

“这样能跟首都农大的教授老师接触的机会可是很难得的,必须抓住。”

冯英反复强调这次机会的难得,不断向负责本次接待工作的老田施压,直到老田的表情越来越严肃,背脊挺得越来越直,看起来已经非常清楚这个工作的重要性了,冯英这才舒口气,喝一口茶水,点了点头。

田立业以为冯局长的施压这就结束了,散会后准备回去带着自己的团队开会商讨一下接站、安排住宿等工作,哪知冯英又喊住他:

“你们拟定好大体招待工作的流程后,过来跟我汇报一下。”

“好的,局长。”田立业捧着笔记本,只觉头顶仿佛有一座山压下来。

深吸一口气,他回到大办公室自己团队区域,绷着一张面孔,无比严肃地下达任务。

接下来的几天里,田立业及他的优秀专员们各个绷紧了神经,拿出全身解数起草招待方案,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纰漏。

大家在办公室里来来往往,不时开会讨论,各个表情严峻,如临大敌。全下了大决心——

一定找到全呼盟住宿环境最好、伙食环境最好的地方,供杜教授的研究小组入住。

……

杜川生教授带着研究小组从云南一路坐火车向北,火车每次短暂停靠,研究员们都会立即下站台放风。

在火车上实在是坐太久了,身体好像都跟火车产生了共振,即便是双脚踩在平稳的泥土地上,仍觉得身体是摇晃着的。

好几位研究员从来没坐过这么久的火车,刚开始在上面晃荡着看风光还觉得有趣,后面几天就开始面色惨淡,每天祈祷火车能开得快一点了。

直到火车穿过兴安岭一头撞进草原,大家的情绪才忽地高昂起来。

中国太大了,跨越山河已见过那么多风景,可当辽阔无边的草原映入眼帘,仍激起所有人的赞叹。

在这片土地上,无论走过多少地方,仍还有可使你震撼的所在。

等终于到了海拉尔站,大家下车的时候身体都是晃的,站在平整的土路上,仍要扶着什么东西才觉得站得稳。杜教授几人走路时简直有些踉跄,像美人鱼刚上岸一样,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跌倒。

塔米尔一个人手拎着两个最大的行李,肩上还扛着一个,健步如飞地往外走,归家之心迫不及待。

回转头瞧见杜教授几个没有拎东西都还走得慢吞吞,忍不住大声道:

“你们身体素质都太差了,坐了几天火车而已,我就是骑几天马下来照样能走能跑。”

“近10天火车啊,我们怎么跟你这种牛犊子比?”生物学女教授迟予摆摆手,撑着酸痛的腰,迈着水肿的双腿,一边走一边叹气。

“再坚持一下,快走几步,咱们接下来坐几个小时马车到呼色赫公社,再坐一天左右马车就到我们生产队了。”塔米尔将右手的行李往左手上一塞,折返了挽住杜教授便大步流星地往外拽。

杜教授被拖拽得踉跄着往前走,转脸瞪一眼塔米尔,这臭小子急着回家,是连教授的命都不顾了啊。

在塔米尔连催带搀扶的一番忙活下,一行人终于出了站台。

塔米尔才准备去找一辆马车,忽见出站口外一行人并排而立,举着个超大的红色横幅,上书:

【欢迎首都杜教授、迟教授等贵宾同志来草原!】

杜教授站在原地望着横幅正缓神儿,塔米尔已在欢迎队伍中认出了曾与苏联扛旱扛虫灾考察团一起来过第七生产队的草原局专家张胜利。

“张专家,张专家!”塔米尔完全不像是个坐了近10天火车的人,他将行李往地上一放,当即朝着张专家摆手招呼,“我们在这儿,这位就是杜教授,这位是迟教授。”

他伸手指过左右两位教授后,忽然仰起头深吸一口,仿佛已嗅到夏牧场上烈日晒干花草时空气中弥漫的独特香气。

在张胜利陪同田立业主任迎过来与杜川生和迟予几人握手时,塔米尔笑着摆手表示不用招待他,他是草原自己人,咱别见外!

塔米尔忙着将行李搬上田主任一行人的马车,哪有时间跟这些草原局的人握手嘛,他急着回家呢,急得火烧屁股,急得看见别人站在阴影下握手寒暄都等不得,笑着拍巴掌催促:

“田主任,杜教授,咱们出发吧?我看太阳都开始偏斜了,现在就走,晚饭前还能到场部。场部大食堂的整白菜卷可好吃了——”

“场部?去哪个场部?”田立业诧异地回头,疑惑地望向那个过于热情,显得有些亢奋的高壮年轻人。

“呼色赫公社场部啊,我们场部。”塔米尔装好了所有行李,掐腰道。

“杜教授已经决定去呼色赫公社了吗?我们本来安排您到我们呼盟最富的公社,那边水草丰茂,一定很适合您住下来做研究——”田主任正要认真介绍一下这个公社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就听杜教授道:

“就呼色赫公社吧,咱们草原局不用费事安排了,直接去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

杜川生说罢,不等田主任和张胜利专家再劝,便撑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向马车。

虽然火车坐得他腰酸背痛,但马上就要见到林雪君,也不差这一哆嗦了。马车晃就晃吧,也别在海拉尔停留歇息了,先往呼色赫去吧。

“去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田主任转头望向不等他们安排,直接坐上马车等待出发的杜教授几人,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林雪君同志!”他和张胜利异口同声地拍脑袋。

哎呦,就想着好好招待杜教授了,怎么忘了这一茬呢。

之前杜教授发表的一篇文章里有林同志署名呢,他们认识的啊。可惜他们在草原上联系不上坐火车的杜教授,没摄取到这个信息,不然不就不用瞎忙活了嘛。

“杜教授,咱们草原局就设在海拉尔,我们冯局长久仰您大名,专门让食堂做了准备要招待您。您看——”田主任走到马车前,笑着道出他们在海拉尔这一站做的准备。

冯英局长专门放下其他工作,就等着亲自见一见杜教授呢。

“不见了,我们就是过来做研究的,不用安排什么宴席,破费。冯局长忙自己的事就好,不需要见我们这帮人。”杜教授一向是个直性情,在首都见农业部的领导也是有什么说什么,如今拒绝田主任的话已经是压榨了所有情商才讲出的漂亮话了。

“……”田主任的步调被打乱,有些茫然地望了一眼身边的下属们。

本来还想再劝两句,可瞧见杜教授迫不及待的样子,又想起冯英交代的一切以杜教授工作方便为准,便果断点头:

“那行,咱们直奔呼色赫公社。”

他安排一位年轻同志留下来回草原局跟冯英局长说一声,自己坐上马车,当即带着研究团队和自己的招待团队,转道直奔呼色赫公社。

马车一出了海拉尔,便投入到绿色的海洋。

塔米尔仿佛鱼归大海,直接在出海拉尔前在路过的马棚里登记牵走了一匹马,骑着便纵驰到队伍的前头,呦呼呼地高呼。

“之前在城里,把他憋得挺厉害啊。”迟予望着塔米尔骑马的样子,羡慕对方的体力。

“真是一身的力气。”杜教授忍俊不禁。

跟着田主任一道过来的草原局干事们坐在另一辆马车上,瞧着前面马车上几位教授老师强提精神放眼赏景的样子,忍不住小声嘀咕:

“早就知道林同志了,咱们草原局的外聘专员,还是去年全内蒙的劳动标兵,没想到连首都来的教授也这么看重她,这么累了都要日夜兼程地去见她啊。”

“杜教授的文章上出现过林同志的署名,说不定是杜教授的学生呢。”

“真羡慕啊。”

“我要是也能当杜教授的学生就好了,是挺羡慕林同志的。”

远处徜徉在夏日烈阳、热风和满眼绿意中的塔米尔如果听到大家的聊天内容,就会哈哈大笑着反驳:

“羡慕错人了。羡慕杜教授吧,能给小梅当老师才值得羡慕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塔米尔:草原上的雄鹰又回来了,哈哈哈!

阿木古楞:草原野驴。

【早年没有那么多火车路线,要想到海拉尔,得从大线路绕。过黑龙江进呼伦贝尔的线路是比较主流的。】

第271章 欢迎来到林同志的动物乐园

林雪君单方面跟大驼鹿吵着架,渐行渐远……

本来杜川生教授科研小组这一趟草原之旅,应该是全程由田主任带着草原局的同志们招待。

在杜教授来之前,草原局的诸位就起草了超多方案,哪里住,住哪间,哪里吃饭,吃什么,诸如此类一项又一项的地商讨,整出的方案可以这趟的安排绝对是事无巨细。

但因为杜教授有自己的安排,整个队伍临时决定去呼色赫公社,节奏被打乱不说,还因为有塔米尔的存在,整个局面大调转——

带路的是塔米尔,介绍风土人情的是塔米尔,讲呼色赫草原现状的是塔米尔,到了场部带着一群人往办公室走的是塔米尔,介绍大家与陈宁远社长认识的还是塔米尔!

乱了!全乱了!

负责人成塔米尔了。

他们草原局的招待人员,忽然全成了被招待的客人,不仅过程中一句话插不上,还被塔米尔和陈社长安排得明明白白——

今天晚上田主任大家住这边,我们住那边。

今天晚上吃这些,明天早上吃那些。

田主任尴尬着无从应对,事情从开始就不对,接着便朝着更奇怪的方向越跑越远了。

他只怕完成不了局长冯英交代的工作,第二天一早忙找到陈社长开会,表示需要陈社长这边做优种改良和草原种植研究的科研人员,要派出几位随队同杜教授学习。

陈社长接收到草原局下达的任务,开始安排人手,田主任终于觉得扳回一局,心里舒服多了。

杜教授一队整顿休息好,准备出发的时候,陈社长问询是他给林雪君打电话,还是由杜教授亲自打这个电话。

杜教授却拒绝道:

“不要打电话了,给个惊喜吧。免得他们知道我们到了,还要杀猪宰羊地准备。

“大家就是过来做研究的,牧民们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牧民们住哪里,我们就住那里。最好是都不要惊动,悄悄地把工作做好就行。”

陈社长还想说什么,但见杜教授态度坚决,终于还是压下了自己想说的话。

待送‘杜教授科研小组’和‘田主任招待小组’这两队人马离开场部,陈社长望着他们的背影,想:

小梅可不是一直老老实实呆在生产队冬驻地的啊,她是哪里有需要就去哪里,东奔西走的……

但愿杜教授到第七生产队冬驻地的时候,小梅在家吧。

……

昨晚一夜好眠,大家坐火车积累的劳累得到缓解,在往北去第七生产队的路上,杜教授便表示想要看一下呼伦贝尔草原上更多的风貌,了解一下这边短距离内可以作为试验地点的不同自然环境。

如此一来,车把式便绕路先带研究团队绕路转向山林区。

越靠近大兴安岭就越多山林树木,在马车拐进一片林区后,高耸的樟子松遮蔽了视线。之前连绵在视线范围内的草原忽然消失无踪,人们仿佛一秒进入桃花源。

绕过参天樟子松围绕的林间荫凉小路,听过各种鸟儿的鸣叫,在大家讨论哪种声音是哪种动物时,弯曲小路的新转角外,忽然出现一片开阔地——

一个由河流汇聚的湖泊出现在前方的低洼地,一团一团白云映在亮蓝色的湖泊上,仿佛那里也有一片天空。

松林包围,遍野绿意蓬勃,湖泊边一座小木屋,那是守林人的据点。

众人走下马车,绕过湖泊,走过吱呀呀响的木质小路。塔米尔安抚了守林人的三条大狗,守林人步出木屋,难得见到这么多人,高兴地热情招呼所有人在木屋外的树桩上就座。

没有大鱼大肉,但有热茶和水汪汪的山果子。

穿林风吹干了众人身上的闷汗,背靠着小木屋和森林,面朝湖泊,饮着茶,听身边同伴与守林人聊各自的工作生活。

旅途中忽入仙境,原来就是这般感觉。

“真像那些我翻译的书籍中拍摄的北欧照片,看了书才知道,咱们这边跟北欧许多国家的纬度一样,风景相似。夏天凉爽,冬天漫长——”塔米尔走出草原后,对自己的家乡反而更了解了。看到的书多了,意识到世界很大,也越发在比对中清晰认识家乡的美好与特殊之处。

“饮食也很相似。”杜教授接话,大家掏出场部陈社长派人给他们带的路上吃的食物,奶豆腐、酸奶饼、肉干,杜教授在英国留学时,也吃到过类似的食物。

助教老师丁大同在云南的小黑屋中蹲了半年多,又在火车上憋了近十天,不止身体上疲惫,精神上也出现颓废丧气等抑郁症状。

过去的工作中,他常常觉得焦虑,躁郁,偶尔烦闷情绪上来,恨不能倒地翻滚、狠狠锤墙或者大喊大叫骂人,那些无来源的负面情绪常令他筋疲力尽。

这一路北上,比对塔米尔的兴奋,丁大同总显得沉默。心中有希望的同时,更多的是害怕这又是另一次无功而返的旅程。

踏上科研路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一条漫长的寂寞之路,必然会经历许多的失败,找错方向重头再来这种状况本就是常态。但理性认识是一回事,真的陷进泥沼里,人真的会郁郁不乐。

好不容易燃起希望,如果又没找到寄生菌,那么这种只存在于俄国书籍中和林雪君信中的菌类对他们来说就将成为最大的痛苦来源——牧民和农民需要的不是一直跟大家捉迷藏的有益菌。

各种烦闷情绪困住了丁大同,可当马车离开场部,深入看不见屋舍的大草原,四野除了草和花之外,只有天与地,风与云。往日工作的压力好像也随着人类建筑的消失而消失了。

原来书中描述的豁然开朗、胸怀开阔的感觉是这样的……

天地之大,怎么装不下一个小小的你呢?再多的烦恼,在这样辽阔的大自然中,渺小到难以捕捉。

如今坐在有些扎屁股的木桩上,听着松针相击的细碎声响,望着平静的碧湖,被森林包围,任由亲人的大狗在熟悉陌生人后往来穿梭、拿毛茸茸的背脊磨蹭你的腿。

丁大同忽然有种热泪盈眶的感动。

他好像忽然了解了塔米尔的过分开朗,和那种对任何困难痛苦都不甚在意的豁达。

他们总是说塔米尔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其实那是在这片山林草野中孕育出的开阔胸怀吧。

只要你成长过程中,每天见的是这样大开大合的风景,也难在大自然粗犷的笔触下勾勒出细碎的烦恼吧。

捧着热茶,丁大同闭上眼,静静听风的吟唱,听湖泊的低喃,听虫鸣鸟叫,身边人类聊天的声音忽然变得远了。

往日的烦恼和恐惧在这太大太大的天地间,变得微不足道。

有什么事值得变成非要竖在心间的刀,天天戳自己呢?生活翱翔在大自然间,不过就是饿了吃饭、困了睡觉、烦闷了便奔跑打滚这么简单而已,有事就去做,有困难就去克服或忍耐,如此简单。

那些烦扰在耳边的‘失败会被嘲笑’‘解决不了问题会被认为很弱’‘感到痛苦会被当成弱者’的自扰也变得遥远了——是啊,身边的那些被自己编织成囚牢的‘他人声音’本就很遥远啊。

深吸,清甜的空气,皮肤上切实感受到的凉爽的风,漫射的和煦日光,狗毛蹭在皮肤上感受到的抚慰……这些才是距离自己最近,最真实的存在啊。

他之前怎么反而一直没体会到它们呢?

脑中忽然想起林雪君在写专业文章前登报的那些描绘牧民劳动生活的字句,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作为走进贫瘠边疆支援的知识青年,林雪君同志为什么能写出那种充满爱、充满感动和热血的文字了。

她看到的不是年轻人对离开城市的未来的忧虑,和前途渺茫的困顿恐惧,而是许多人置身其中仍视而不见的当下。

有时人们会因为害怕未来,而失去了认识当下,享受过程的能力。

原来林雪君同志写的不是草原上的支边劳动与生活,而是对待人生的哲学。

再次睁开眼,大家已都做好修整,吃光午饭,准备上路了。

站起身,抚摸过大狗的背部,悄悄将兜里几张钞票塞进热情招待他们的守林人的木屋床缝,丁大同迈开大步跳上马车,身体里忽然重新充满了力量。

在这一刻,他比杜教授和塔米尔更迫切地渴望见到林雪君。

……

没来过草原的人总以为草原是平的。

路上马车陷进隐藏在高草丛中的泥泡子,大家一起推马车时好几个人栽倒在泥潭子里,搞得灰头土脸一身泥。

翻越高坡时,一个石子险些将一马车的人都颠进坡后的石滩子。一位坐在马车边缘的同志掉下马车,摔得膝盖腿上都是伤。

大家经历了这些,才知草原原来如大海般波澜起伏。

紧赶慢赶一整天,斜阳遍洒金光时,他们终于在漂亮得让人挪不开视线的晚霞映照下抵达了第七生产队冬驻地。

远远看到高坡上的木亭子,和亭子上站着的一圈儿小麻雀。

穿过门柱踏上碎石路,草原局田主任跳下马车左右张望,忍不住道:“第七生产队弄得真不错,这路比许多公社场部的路都好,雨季也没踩成烂泥滩。”

再望路两边哗啦啦流淌的水渠,便知大雨多的时节能保持住干净无泥泞的驻地环境,靠的一个是高一些的碎石路盖住了泥土,再一个就是低洼的两条穿过整个驻地的水渠。

“整挺好。”杜川生也跳下马车,好奇打量四周时,脑中浮现林雪君信中关于她的生产队和他的家的描写。

【我们生产队是草原上最好的生产队】

【背山面草原,风景一绝】

他忍俊不禁,伸展了下手臂,大步走入她的生产队。

塔米尔大步走在前面,路过大食堂的时候,见到王建国正将刷锅水倒入水渠,立即摆臂喊道:

“王同志!”

王建国愕然地看着这群人,他们生产队鲜少有这么多人来串门的时候——又不是冬天,有一队人来跟林雪君学习。

目光最后落在塔米尔身上,他砸吧嘴,不敢置信地问:

“塔米尔?”

“哈哈哈,大半年不见就不认识了?”塔米尔向王建国介绍:“是农大的教授和研究员,这边是咱们草原局的同志,我们过来做研究的,接下来几个月都住在驻地里。”

“啊。”王建国目光扫过一队人,一时茫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塔米尔却已带着大队人马越过大食堂往知青小院去了。

王建国忙回头喊一声司务长:

“大师傅,出来看教授啦!”

夕阳将一切都照得橙黄一片,知青小院边的菜园子外坐了一排老人,他们眯着眼睛沐浴在夕阳中,唠着嗑,嗑着瓜子,瞧见忽然涌进来的一群人,全沉默下来拿眼睛向客人们行注目礼。

塔米尔刚要过去跟老人们打招呼,知青小院里忽然冲出来一只巨大的猛兽——它头生繁复树枝般的巨大尖角,低沉地哞呦嗷叫,跑起来如一头大象、一只恐龙般咚咚大响。

客人们只觉得地面仿佛都震动了,吓得不约而同向两边让开。

猛兽冲出人群,引发一阵低呼惊叫。

大家听到猛兽身上发出女性低喝之声才纷纷回头,终于瞧见了骑坐在猛兽身上的年轻人。

“小梅!”塔米尔仰头看着那个骑在大驼鹿弟弟背上的人,扬起笑脸,高声呼喊。

“林雪君!”杜川生摘下头上戴着的遮阳草帽,被夕阳晃得微微眯起眼,目光追着被大驼鹿驮着跑向草原方向的女性背影,下意识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驼鹿背上抱着大驼鹿的脖子,努力控制大驼鹿不让它乱跑的林雪君顾不上这些忽然冒出来的陌生人,可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是忍不住在颠簸中回头去望。

骑在驼鹿背上时视野很高,她一眼便瞧见了人群中高高壮壮的朗笑青年,和那位脱帽仰头微笑着望自己的儒雅中年。

脑内灵光瞬现,林雪君瞳孔猛地一缩,啊一声大叫,脱口而出:“塔米尔,杜川生教授!”

抱扶着大驼鹿的粗脖子,她被颠得上下晃荡,却还是瞧见儒雅中年朝着她点头。

“杜教授——”她激动得伸出左手用力摇摆,脸上浮现惊喜笑容。

可下一瞬驼鹿奔跑中的颠簸便又迫得她伏低身体抱紧驼鹿脖子,她微恼地拍抓大驼鹿的脖子,低喝:

“乖一点,别蹦跶了,我们来客人了!”

“喂!宝宝乖,回去给你吃苹果——”

“狗蹦子嘛你!”

“好鹿,好鹿,别玩啦~有贵客上门呢!”

“吁——吁——”

“臭驴!”

一众人就这样听着林雪君单方面跟大驼鹿吵着架,渐行渐远……

杜川生看着林雪君骑着蹦跳奔跑的大驼鹿直奔向驻地外,夕阳已在天际拉出淡紫色的晚霞。

霞光四射,清风游走。

他只觉无穷朝气扑面而来。

迟予教授等几位首都来客和个别草原局的年轻研究员从没见过驼鹿,直觉得林同志骑着个仿佛从鬼怪故事中跑出来的凶狠奇诡的大东西,咚咚咚着跑走了。

才想发问那是啥,忽然觉得背后发麻,一种奇怪的感觉顺着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

转过头,下一瞬迟予教授几人不由自主发出低呼。

只见知青小院外一棵大树的阴影中,立着两大一小三条透着阴森气氛的大狗。

它们垂着尾巴,幽然的眼睛轻描淡写扫过一众散在小院外的陌生人。

终于发现它们的田主任定睛细看,忽地倒抽一口凉气:

“狼!”

第272章 网友线下大型不翻车现场

杜教授奔赴千里见笔友!

大驼鹿载着林雪君跑得欢腾,非要来一次迎着夕阳的狂奔。

幸而被大驼鹿信任的阿木古楞快步追上,一边与它并排奔跑,一边拽住它的鹿角低声吆喝:

“吁,吁,吁~”

大驼鹿转头扫一眼阿木古楞,快活地呦嗷一声,反而更高兴了。

阿木古楞忙掏出苹果,在驼鹿弟弟面前摇晃。这一下总算好使了,大驼鹿不再前奔,转头来咬阿木古楞手里的苹果。

林雪君忙趁机跳下驼鹿弟弟的背,双脚落地后,她反手照着驼鹿弟弟的屁股就是一抽,接过阿木古楞手里的苹果,另一手拽住绑在驼鹿角上的麻绳,带着它往回走。

驼鹿弟弟一点没觉得自己人来疯有什么不对,一直探头想要吃林雪君手里的苹果,她总是躲开手,它终于不高兴地仰头嗷呦嗷呦地叫,惹得四周树杈上落着的麻雀通通噤声,全低头来看这个大家伙。

林雪君伸手从上往下完整地撸过它长脸,见它呲牙咧嘴地傻样,终于将苹果塞进它嘴里。

驼鹿弟弟总算得偿所愿,开心地咔嚓咔嚓嚼。可惜它嘴太大,一个苹果嚼了两下就无了,再低头拱林雪君的手,发现里面空空如也,被勾出馋瘾的驼鹿弟弟悲伤地再次呦嗷。

在气氛组大驼鹿的低鸣中,林雪君终于折返知青小院外的碎石路。

一众客人的注目礼中,她迫不及待地小跑至近前。

还不等她走到迎上来的杜教授面前,塔米尔已越众而来。他大展开双臂,眼睛映着晚霞和背负晚霞跑回来的林雪君:

“小梅——”

才要抱上去,斜刺里忽然迎上来另一个高大而有力的拥抱。

阿木古楞收拢双臂,塔米尔感受到背上的轻拍,发现抱住自己的少年居然已经长得几乎跟自己等高了——

阿木这臭小子什么时候对自己这么有感情了?居然主动拥抱自己?

难道阿木其实是个情感内敛的人,对他这位大哥哥的友谊一直很深厚,只是羞于启齿而已?这次分别太久,终于忍耐不住才表露出来了?

抿唇疑惑地反拍拍阿木古楞后背,掌心硬邦邦的结实。

两人终于松开各自环抱对方的手臂,塔米尔扫一眼阿木古楞的表情,见对方淡淡的,只朝自己点点头,又生出疑惑——怎么瞧这也不像是思念的表情。

再转头,发现想拥抱林雪君的契机已经错过了,塔米尔只得悄悄叹气。

抬眼见阿木古楞默默帮自己拎了行李,随在身侧,塔米尔只得原谅了这个横插一杠的勤快好小伙。

……

夕阳照在杜川生面上,中年教授五官端正,属于肉薄皮薄的干净清爽长相。整张脸上所有线条都流畅,尖削的眉和薄薄扇形的双眼皮,偏瘦的鼻梁和微笑时显薄的嘴唇。

这真是个看起来十分冷感的人,38岁的年纪仍未能积累出慈祥气质,大概因为是专注的学者,生活中简单得除了研究学术外没有其他俗尘,所以眉眼间还有学生气,笑起来仍澄澈。

林雪君对杜教授模样的记忆,来源于后世农大荣誉墙上挂着的、受万千学子仰视的那张老照片。

可面前的人与严肃望镜头的长辈形象完全不一样,那位骄傲而冷峻老人的模样忽然变得模糊,渐渐被双眼灿亮、用欣赏而愉悦眼神望着自己的年轻面孔取代。

更生动的杜教授,更青俊柔和的杜教授,更富活力也更轻快的杜教授。

“杜教授!”林雪君双手齐出,用力握住杜川生的手——祖师爷的手!她握到,天呐,她见到杜川生教授真人了,还握到了他的手。

被他用这样高兴的眼神看着,被他用力握住,被他用感慨的语气点名:

“林小梅!”

她已经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

要是让后世的同学和老师们知道她居然有这样的待遇——杜川生教授认识她,认可她,来到草原站在她面前,笑呵呵地喊她名字,与她握手——同学和老师们一定会嫉妒得吐酸水!

一人吐一缸!

哈哈哈!

光是杜川生教授认识她林雪君这号人,就已经足够全国农大子弟嚎叫羡慕了吧?

林雪君握着杜教授,简直不想撒手。

“哈哈哈!”杜川生看着终于见到的小梅小友一副傻呵呵的样子,忍俊不禁。

他千里迢迢充满期待地来到这里,感受到她超乎寻常的热情,还有那两道仰慕崇拜的眼神,实打实地取悦了他。

不止是他想要见到这位才华横溢、聪明勤奋而充满干劲儿的小同志,原来她也像自己一样渴望相见。

草原局的田主任和专家张胜利几人站在边上,看着杜川生教授和林雪君相认的场面,脑中莫名浮现亲父女、亲兄妹、亲叔侄多年不见后千里相认之类乱七八糟的故事。

怎么就这么热烈呢?那么高兴地打量对方,那么快活地相对着大笑,他们可还连一句话都没说呢,光喊对方的名字就好像已经说了千言万语似的。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知己吗?

子期死后伯牙终生不弹琴的那种知己,相见的时候原来是这样的场面吗?

传说中农大傲慢难相处的教授,拒绝了草原局局长的宴请,一下火车便马不停蹄地来见的,就是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同志啊。

田主任上下打量林雪君,只看到了蓬勃的朝气,藏不住的热情,和一股子从明亮双眸和阳光笑容中绽放的爽朗气。

至于为什么被杜教授这种人如此看重的原因,只有在她的文章中才能读到了吧?

在草原上摸爬滚打半辈子的田主任很少羡慕谁,当下忽然羡慕起林雪君来。

年纪轻轻就有让草原局局长看重、令首都受人尊敬的教授欣赏……人生刚刚起步,就已经沐浴在荣誉光辉之中了。

原本站在草原局干员最前,微笑着准备等林雪君过来跟自己握手的田主任砸吧了下嘴,在林雪君松开杜川生教授的手时,决定放下矜持,主动迎上去示好了。

却不想他才迈出一步,首都来的生物学副教授迟予已先他一步迎上前,笑吟吟拉住了林雪君的手。

“林同志,我们都读到了你写给杜教授的关于寄生菌的信,真是英雄出少年啊。”迟予笑着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林雪君的手臂,寒暄着道:

“可惜你的试验品被破坏了,不然恐怕是能让我们在单项领域研究缩短十几年的宝贵试验资料啊。”

“您一定是迟教授。”林雪君转头看一眼杜教授,见他点头,便确认了自己的猜测,接着道:

“我也只是偶然得到,自己胡乱瞎试验瞎观察。”

在林雪君过来与陌生人们打招呼时沃勒就已经转身走了,它光看林雪君的样子,已确定这些吵闹的人类没有威胁。

但爱凑热闹的灰风却还站在树下歪着脑袋观察,小银狼站在灰风身后,一边警惕地观察陌生人们,一边翻滚着玩灰风的尾巴。

迟予教授瞄一眼树下那两条,伸手指过去,问林雪君:“那条大的灰色的,就是破坏试验品的叫灰风的狼吧?”

林雪君汗颜,撒谎胡说被当场问询,她脸上一红,转头看一眼树下的灰风,尬笑着点了点头——那可不就是背锅的灰风嘛。

恰这时灰风与林雪君视线对上,当即刷存在感地仰头嗷呜一声,然后踏前一步似要凑过来跟林雪君互动,偏偏畏惧围在一起的众多陌生人,于是在树下左右踏步,急得又是摇屁股又是呲牙——个性十分不稳重的样子。

“大家记住了这条狼,以后看到它都躲得远远的,尤其不能让它靠近我们的居所、实验室和办公室,知道吗?”迟予当即转头对研究员们强调。

“知道了。”

“记住了。”

“一定。”

“好的,教授。”

“……”林雪君已经满头大汗了。

再如何铁石心肠的甩锅侠此刻也忍不住心生愧疚,可怜的灰风尚不知道自己已经上了客人们的黑名单,还在那儿摇头摆尾地跟她远程撒娇呢。

与所有人握过手,林雪君又向大家介绍了阿木古楞,这才转身再次回到杜川生身边,她笑吟吟问:

“教授,您来之前怎么不写信告诉我呢?我什么都没准备啊。”

“就是不想让你准备。”笑容就没离开过杜川生的脸,“收到你的信后,我们就决定过来了。如果真的找到寄生菌,也一定是在草原上使用,所以从草原上找到适应这边自然环境的种类当然是最合适的。恰好现在是草原上最暖和的季节,研究至少可以在这里进行3个月,所以就来了。”

“真好!”林雪君见大队长和庄珠扎布老人已得到消息大步赶过来迎接,立即展臂喊道:“阿爸,咱们把胡其图阿爸、乌力吉大哥和奥都家的土坯房整理出来暂时给草原局和首都来的同志们当住处和办公室用吧?”

“没问题,苏伦他们住的土坯房也能用。”大队长说罢才迎上杜川生教授,热情地招呼:“太欢迎你们了,草原欢迎你们啊!”

“王小磊大队长吧?你好,小梅在信里提到过你,说是全草原最好的大队长。”杜川生笑着与对方寒暄。

王小磊听到杜川生的转述,原本要说的话忽地都忘了,高兴得哎呦呦直叫,哈哈大笑着得意忘形,完全没了一队之长该有的样子。

天空中忽然一阵鹰啸,林雪君仰头一望,便道:“是我的海东青,它今天没捕到足够的食物。”

说罢,她跟大家告罪一声,便小跑回知青小院,从存放了冰块的地窖里取了冷藏的肉块,切好后爬上房顶放置在采食板上。

站在人群中的阿木古楞道:

“那是林同志的海东青,因为我们这儿即便是夏天,森林里也很凉爽。有林雪君喂养,食物一直充足,所以海东青留在这里找了伴侣。

“前阵子雌鸟产雏,夫妻俩喂养一窝4只小海东青,轮流出去觅食也常常不够喂养雏鸟的。

“每次白天捕食量不够,海东青就会在驻地上空徘徊鸣叫。”

“然后小梅就送肉给它们?”塔米尔问。

“嗯。”

一群人听着这有趣的草原故事,仰头眺望瓦屋顶。

被夕阳照得格外神俊的海东青见到林雪君喂食后立即盘桓俯降——

“它落在林同志肩膀上了!”

“哇!”

惊叹之声此起彼伏,语气中满满的羡慕。

只见极俊美的白色中大型鹰隼减速下降后翅膀一收便稳稳落在林雪君并不算很宽的肩膀上,它高昂着头,挺着圆鼓鼓勾勒出流线弧度的胸脯,沉凝地鹰视四方。

林雪君同样挺胸抬头,她如今含笑转头,伸手轻抚它的羽毛都不会惊走它了。

在神俊鹰隼的映衬下,明媚的少女英气勃勃,野性而潇洒。

1分钟后,海东青警惕地逡巡过四周环境,终于轻跃向采食板,吞食两块肉后,又叼了好几块飞向后山最高一棵古松顶端隐蔽的鹰巢。

林雪君这才踩梯下行,见到守在梯子下方的灰风后,她趁四周没人,掏出兜里的一块儿肉干塞进灰风嘴里。在它快活地嚼嚼嚼时,伸手摸了摸灰风的大脑袋——不好意思啊,小灰灰,让你帮我背黑锅。

转出后屋,一路上遇到了拦路翻肚皮的小银狼,摸摸。

又遇到摇着尾巴过来打招呼的阿尔丘,摸摸。

踩着夕阳归家的巴雅尔朝她哞哞打招呼,摸摸。

还有驼鹿姐姐,一只耳……通通摸摸。

沾了一手各种动物毛发,林雪君终于步出小院。

便见研究员小队和草原局小队在大队长的带领下正要去胡其图阿爸他们几家的土坯房入住,小红马赤焰难得见到这么多人,正围着大家绕来绕去地迎宾。

“这是那匹跟大狼灰风一起破坏了试验土壤盒的骏马赤焰吧?”迟予教授在赤焰过来叼她头发时吓得直后退。

“啊…是它。”林雪君迎上另一位黑锅受害者,抱住它的头,转脸对迟教授道:“你可以摸摸它,它很温顺的,不踢人也不咬人。那匹黑色的骏马就一点都不能碰,但红色的赤焰没关系,它亲人。”

“真漂亮啊。”迟教授趁林雪君抱住赤焰大长脸,忙伸手摸了好几下宝石般璀璨红马的脖子和背部,好顺滑,好结实,好好摸。

等林雪君松开手,迟教授又不敢伸手了。欣赏归欣赏,但转头时还是忍不住叮嘱团队:

“回头看见这匹马靠近咱们的研究室和住所,也要防备。”

“好的。”

“明白。”

研究员们一边跟着大队长往住所走,一边先后应声。

“……”林雪君笑笑,趁众人不注意忙塞了块糖在赤焰嘴里。

小红马吃到糖,高兴地嘴唇都翘了起来,呲出两排大白牙。

林雪君忙将它的嘴唇按回去,小声道:“嘘,低调,打枪的不要!”

大概是糖太好吃了,它被林雪君按着嘴,居然巧合地上下点头。

“哈哈。”林雪君被逗得直笑。

“怎么了?”杜川生慢行与她并肩,好奇地询问。

“没什么。”林雪君欲盖弥彰地忙摇头,转而忽想起什么般转头对阿木古楞道:“阿木,后山上我养的小公猪,挑只最肥的,赶下来交给建国,咱们晚上吃杀猪菜!”

“嗯。”阿木古楞当即往后山走,跑了两步又回头看向塔米尔:“一起?”

“好。”塔米尔将手里的东西往丁大同手里一塞,大步追了上去。

“太破费了。”迟教授不好意思道。

“不客气,我养了好多猪,不少还是有野猪血统的,哈哈。去年大多数都卖到供销社,今年生的也太多了,不吃一点,后山都要被它们啃秃了了。”林雪君情绪很高,“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不吃杀猪菜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情。”

“哈哈,该是我们请林同志吃肉才对。我们不仅带队来叨扰,还要吃在这里住在这里,给大家添麻烦。”迟教授不好意思地道:

“回头还想跟你一起体验一下草原牧医的生活与工作呢。”

“我的工作?哈哈哈……”林雪君忽然想起她对明天的工作安排,忍不住笑起来。

“怎么?”迟予见她笑,疑惑发问。

林雪君见杜教授几人都朝她望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迟教授,有兴趣体验掏牛屁股吗?”

明天是巴雅尔它们这些留在驻地的大动物们的体检日……

“……呃。”迟教授眼睛瞠大,哑口无言。

她和生产队的牛还素昧蒙面,会不是太快了?

嗯嗯,真的太快了……

“哈哈哈哈……”

“哈哈……”

“噗——”

走在四周的一众人不知是谁最先笑出声,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爆笑。

夕阳终于落幕,草原的风裹着欢声笑语,趁夜而至。

人类夺走了它的呼啸,四野只有哈哈回响。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灰风:欺负狼不会讲话,嗷呜~

赤焰:欺负马不会讲话,唏律律~

【小剧场】

猪:杀我助兴呗?

第273章 呼盟第一

谁不怀念家乡的花瓣雨呢?

杜川生教授被安排在塔米尔家,跟着塔米尔、丁大同几位同志一起睡大炕。

屋里好久没人住,略微潮湿,塔米尔当即出屋到邻居家借干牛粪,回来烧炕驱潮。

生产队里的叔叔婶婶们见客人们入住都没有柴禾用,自发地从自家院子里抱了一捧柴,或用蒙古袍下摆兜了一兜干牛粪,纷纷送到四个被征用的空置土坯房屋外。

汩汩烟气冒出烟囱,屋子里潮气渐散,温度也热起来。

大家放好行李,简单擦擦屋子里积的灰,便跑出屋子乘凉。

南方温度已经飙上三四十度,呼伦贝尔的夜晚却仍十分凉爽。草原上的仲夏夜一点不难熬。

今天万里晴空,月色很好,四野都渡上了一层月华。

为了招待客人,大食堂外拉起长桌,每一桌上都摆上蜡烛照亮。为了引开蚊虫,不让驱光的小虫子扑桌上的蜡烛,大队长又在院子外点燃了牛粪篝火,一边熏蚊子一边在篝火旁挂个反光的白布引虫子。

林雪君一晚上都围着杜川生教授转,帮他拎东西,帮他擦桌子,跟他聊天,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杜川生对林雪君非常欣赏,他这样高傲的人能如此看重一个人是很不容易的,来之前也多少有些担心年轻人嫌自己老派,不爱与自己往来。能得到林雪君如此对待,杜川生心里欢喜,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总是浮现压不住的笑容。

他们明明年龄上差距很大,偏偏话题总能碰到一块儿去。

杜教授聊路上的见闻,林雪君能跟着叹一声云南的四季如春,还能说几句四川气候湿润、四季都有花开,仿佛全国哪里她都了解一二。杜教授提到关于中国几大牧区气候环境差异大,在研究牧区生态时要根据不同的地域做不同的研究,林雪君立即接话说起新疆的沙漠,还有特有的‘天马’伊犁马是多好的大体格优种马。

连生物学的迟予教授说起虫类寄生菌难找,大自然中各种菌类实在太多,林雪君都能叹一声“是的,我们肚子里都有无数细菌帮忙消化食物,维系健康。我记得在一本书中看到过,好像说一个健康的180斤人类体内大概有近6斤细菌。”

迟予教授当即惊叹一声,拉着林雪君兴致勃勃地聊起细菌——她这些日子一直找不到人畅聊,终于遇到了个懂行的,而且还有新鲜的观点和信息提供。

杜教授望着被迟教授拐走的林雪君,忍俊不禁。

不愧是你,林雪君,能跟任何人成为忘年交。

待客人们安顿下来,大队长等主人家带着客人来到大食堂外的长桌边入座,一边聊天嗑瓜子一边等晚饭。

大队长坐在杜教授身边,与草原局的田主任一起商量接下来要为杜教授团队准备的各项支持。

塔米尔向杜教授请假,说明天想去夏牧场看望父母兄弟时,林雪君暂时离席,拐进大食堂去找王建国。

在后厨间王建国正为大炖菜调味,凑过去申请:

“王大厨,我能点个菜吗?”

“猪是你提供的,尽管提。”王建国用勺子搅拌超级大的大铁锅,嗅着肉汤的香味,爽快答应。

“那,猪里脊肉切成厚片,这么大,这么厚的。洗干净后用刀背拍松,再用姜汁、化一勺酱油膏、1勺白糖、一勺牛奶、还有适量的酒抓匀,最后放淀粉和抓裹。之后用油炸……”

林雪君兴致勃勃地给他比划,讲完嘶一声咽口水:

“咱们炸点猪排,再用本地甜香的面土豆炖点小排,来点蘸蒜汁儿的咸血肠,卤点猪蹄猪头肉,涮个猪肚……”

林雪君从兜里掏出两个小小的纸包,格外郑重地递到王建国手里:

“这是我留的黑胡椒,这一包是味精,你仔细点用。黑胡椒磨成细碎的小沫,最后洒一点在猪排上,解腻,还香。味精炒素菜的时候放,每道菜少放一点点就够了,加上咱们炼的猪肉,鞋底子都能烹饪得贼香——”

看着王建国接过调料,听他向自己保证一定把她慷慨提供的大猪烹饪出客人们一辈子忘不掉的好滋味,林雪君这才笑着点头,晃拳道:

“让外来的客人们见识见识咱们大食堂的厉害。”

“对!”王建国伸手与她击掌。

两个人不像是在筹备晚宴,更像是要在晚饭时将客人们一网打尽。

林雪君回到长桌边接过阿木古楞递过来的一把瓜子嘎嘣嘎嘣嗑的时候,塔米尔正满场找她呢。

终于看见人了,拉椅子过来想跟她说说话,偏偏她又在跟迟教授和杜教授讲(编)自己发现寄生菌的细节。

工作一聊起来就长了,塔米尔提供了寄生菌的外国名字‘绿僵菌’,大家便也如此称呼。

从未寄生昆虫前绿僵菌可能的形态,聊到寄生虫子后它的颜色及形态,到底是一块一块,一团一团,毛茸茸的还是什么样?

林雪君一边回忆前世所学,一边将之编进自己的‘假经历’中。

糖豆这些日子整天跟生产队里的狗上山下草原的玩,前两天还从草原上赶了头羊回来,也不知道去哪里拐的。这会儿终于野回来了,立即蜷在林雪君脚边,一边哈哧哈哧地散热,一边在林雪君递水给它的时候呱唧呱唧地喝。

喝完了还要翻肚皮让她摸,她要是跟其他人聊得投入,手停了,它就拿爪子扒拉她,示意她嘴上唠嗑手上也不要闲着,快摸快摸。

林雪君忙得不亦乐乎,又要全副精力应对迟教授和杜教授的提问,避免露馅。

又要给糖豆嗑瓜子、摸毛,真是来自大自然最好的工具人。

苦了几个月又一路的客人们,在看到第一道大炖菜上桌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口水狂流了。

酸菜炖排骨不止肉香,酸香的肉汤那才叫开胃呢,即便是文质彬彬的杜教授也忍不住端着碗大口畅饮起来——再斯文的人到了这里,都得变豪爽。如果马奶酒和北方烈酒做不到让你豪爽,那就上大菜!

再不行烤个全羊,总归能治得了你。

一开吃,所有聊天都停了下来。

冬天的时候生产队里的社员们还能每天都吃到肉,进入夏天后反而做不到了。这个季节野菜多、果子多,餐桌上的品类丰富,但天气热了肉食不耐放,又不可能总是千里迢迢去场部买肉回来吃,只能买一次肉冰镇了立即在两天内吃完。或者多买些冰镇在地窖里,也不能像冬天一样长期囤着,必须短时间内吃光,不然就会坏。

肉吃光之后,剩下的日子就只能吃菜。荤油炒菜,还有炼油后耐放的肉梭子,成为代替肉的日常荤腥。

所以其实生产队里的社员们也馋肉许久了,这一顿杀猪菜真是解了大馋,一个个都如客人们一般吃得投入。

“我们为了招待杜教授,不知道研究了多少公社场部的环境。哪里吃得好,哪里住得好。”田主任吃得满脸油汗,嘴巴难得闲下来时,长吁短叹:

“原来全呼盟吃得最好的地方,在这儿呢啊。”

“哈哈哈。”大队长听得仰颈大笑,一点也不谦虚:“咱们这儿伙食是挺好,环境也不错。知青王建国那小伙子,手艺好着呢,接下来几个月保准让你们吃得不想走。”

杜教授也吃得顺脸淌汗,一边擦汗一边擦嘴,还要忙于为下一筷子寻找最佳选项,十分专注——身心都投在研究中的人对其他事的欲望一向低,如今却忽然体会到了贪吃之人的快活。

美味是真让人欲罢不能啊,太香了!

锅包肉外酥里嫩,香。炸猪排焦酥到不可思议,咔嚓一声咬开后,里面的肉多汁鲜嫩到让人咬舌头,香。

赵得胜同志临时去网的小炸鱼香;林同志院子里现捡的鸡蛋炒的沙葱,嚼起来咔嚓咔嚓的,香;猪肘子用柴火大火熬煮,又香又嫩,胶质一咬弹弹的,香!

满桌美味无一不香,要香迷糊了!

“接下来研究员同志们有福了。”草原局的专员张胜利忍不住赞叹。

“草原局的同志们也有福了。”丁大同笑着反接一句。

“哈哈哈。”张胜利点点头,端起奶茶碗,咕咚咕咚地喝。

“咋就这么好吃呢?”丁大同见上好最后一道菜后,年轻厨师王建国坐在斜对面,忍不住开口问:“怎么炒素菜都这么香呢,可不止是用了荤油的关系吧?”

“那肯定。”王建国点头,被夸奖了厨艺,他心情格外愉悦地道:“咱们这的蔬果日照时间长,涩味苦味弱,甜味多,本身也比其他地方的菜好吃。

“再一个,炒的时候用荤油,大火迅速炒熟,还不会破坏蔬菜的口感。

“最后,出锅的时候放了一点点林同志提供的味精。还有大家虽然尝不出来甜,却能大大提鲜的糖。”

“哇,果然是专业的。”一位研究员啧啧称赞。

“哈哈。”王建国得意地笑两声,又道:“平时我们可不舍得这么用佐料,一般生产队也不会花钱买太多花里胡哨的调味品。主要就囤盐和油,有条件的话囤些酱油膏提味。这次多的佐料都是林同志攒的,她去呼和浩特啥的地方回来都买这些东西,谁家要是缺了,她都接济。

“糖味鲜吧?要不是林同志递了一袋糖,我可不舍得这么用。”

“感谢林同志招待啊。”

“要是换了别人,就算想招待,也一时拿不出来。”大队长听着大家向林雪君道谢,与有荣焉地笑道:“非得是小梅不可,她就舍得在吃的上花钱。”

“哈哈哈。”

“哈哈,是这样没错。”

“哈哈……”

……

塔米尔一直想找机会跟林雪君聊聊天,忙来忙去到饭吃个大半饱,都没能找到机会。

饭后一群人围在篝火边借着光驱蚊聊天时,塔米尔终于挤到她跟前,哀怨道:

“你根本不想我。”

“谁说的?”林雪君满口不承认,嗑着瓜子笑吟吟地望他。在草原上总是晒得黑亮的青年跟着杜教授做研究,大概每天都在屋子里读书,保养得白净了。没有大风吹,皮肤也好许多。眉眼间多了文气,少了野性,有种与以往都不太一样的好看。

塔米尔本来打定了心意要跟林雪君闹别扭,可对上她含着笑戏谑望自己的眼睛,就什么火气都没了。

嘴巴瘪了没两分钟,又翘起来。

“光招待客人,没静着跟我讲一句囫囵话,哼。”塔米尔撇嘴。

“哈哈哈。”林雪君伸手拍了下他手臂,觉得塔米尔这样豪爽的人说委屈实在不搭,嘎嘎嘎笑了好半天才道:

“你们能来呆三个月,我真高兴。”

“……”塔米尔转头与她对视,望着她被火光照得明媚的纯然开心的笑容,嘴巴张了张,啥话也没说出来,抿着的唇线抖动、抖动,终于控制不住了。

他放弃压制,嘴巴立即笑得大大。

撇开头他高兴又不好意思地哈哈两声,得意地用搭在腿上的手欢悦地敲击膝盖。

月亮还是家乡的漂亮啊,真漂亮,又漂亮又甜美。

……

食欲得到极度的满足后,大家又聊了许久,做了不少安排,才回房休息。

赶了一路已经酸臭的研究小组成员们终于不必只拿布巾擦身,可以痛痛快快烧热水好好洗一洗。

这一夜,外来的贵客们在烘干的大炕上,香喷喷地入睡,凉爽舒服,难以言表。

风吹走短小精悍的仲夏夜,天蒙蒙亮之时,世界如梦似幻,充满美感。

林雪君拧了闹钟,天还没亮就爬起来,带着衣秀玉一起敲响了阿木古楞的木屋门。

三个小伙伴穿戴整齐,背上箩筐顺山路上行。沃勒和糖豆等狼(狗)随在左右,哈哧哈哧地在植物间穿梭奔跑。

夜的凉爽还弥散在空气中,人穿过梦境走进森林,真像活在童话故事里。

伙伴们采摘了沾着露珠的最鲜嫩的野果子,掐摘大把鲜辛的沙葱,趁一天中最凉爽又有些朦胧光线的时刻,装满箩筐,准备给研究团队和草原局的客人们尝一尝山林草原的清新野味。

今天要帮研究团队布置办公室,做研究前的准备,必然是很忙碌的一天,恐怕没空到后山衣秀玉的半野外试种区域做草药生长状态的记录和除草等工作。所以趁天还没亮,大多数人都还在沉睡,他们先把基础工作也做了。

忙活完晨起的安排,新鲜的太阳从樟子松枝杈间悄悄升起,如幕般的光被树木花草分割成亿兆光束,真正应了‘万丈光芒’的描绘。

回程的路上,他们采集目力所及的所有野花。

阿木古楞弯腰掐采一簇簇的浅紫色小花,林雪君忽然走到他身后,在他回头看来时手一扬,片片花瓣飘飘洒落,妆点了少年跑得有些乱蓬蓬的头发,又在他肩膀和薄袍襟上安家。

他站起身,仿佛从花瓣雨中穿出的巨人。

两个人对视了傻笑,阿木古楞将身上、手上的花和花瓣都捡进自己的背篓,又蹲身捡起落在地上的,一点不浪费。

林雪君望着藏在他头顶,他自己也没发现的那一片花瓣,含笑着没有提醒他,也未帮他摘掉。只看着他顶着那一片浅蓝色,迈着大步下山。

朝霞将那片蓝色花瓣照得更加鲜嫩,有些可爱。

终于回到草原,睡在硬硬的土炕上,听着草野中的虫鸣、森林中夜猫子的低鸣和远山野兽偶尔响起的低吼入睡,塔米尔拥有了难得的、熟悉的香甜好梦。

一起睡火炕大通铺的男同志里,他第一个起床。

其他人坐在炕沿上穿袜子时,塔米尔已经迫不及待推开屋门,要嗅一嗅清晨从山林中飘过来的冷雾的新鲜滋味了。

屋门大敞,忽然从天飘洒下无数花瓣,迷了他的眼。

冷雾中瞬间漫散开花香,甜蜜从嗅觉延伸至视觉和触觉。

塔米尔诧异地伸手接住好几片花瓣,转身抬头才看见坐在屋顶的林雪君和阿木古楞——两个联合起来做傻事的朋友。

“欢迎回家。”林雪君的笑容被朝阳照亮,明媚更甚醒前的美梦。

“请塔米尔大毛驴吃花。”阿木古楞说着又抓了一把花瓣,朝他一扬。

“哈哈哈。”塔米尔爽朗大笑,真有一片花瓣飘进嘴巴里,被他用嘴唇夹住,不舍得吐掉。

杜川生教授和丁大同几人已穿戴整齐,站在门内看花瓣飘飘洒洒,塔米尔这个不修边幅的壮小伙站在花瓣中,张着嘴、眯着眼睛快活地傻乐。

怪不得塔米尔天天念叨草原,动不动就思念家乡,一提起小梅就又开心又忧伤……谁不怀念家乡清晨推开门时落满发顶肩头的花瓣雨呢?

第274章 突破

更何况国外还未必愿意卖这些知识给我们。

塔米尔早饭后便骑马出发去夏牧场见阿爸阿妈,大队长和林雪君等人给他带了好些物资,托他顺便送去胡其图阿爸他们的牛牧场上。

前一天预留的猪肉也带上了,驱虫和解暑的药草也备齐,满载上路。

留在驻地的研究小组也没闲着,整理房间,布置研究室,熟悉四周地形,给草原局来帮忙的同志们分派工作,忙的不亦乐乎。

留在生产队跟着吴老师念书的孩子们今天上午也休假半天,跟着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在牛棚羊圈给动物们做体检——小孩子们学习能力强,记忆力好,林雪君教他们的观察法一学就会,能非常好地帮忙完成第一轮的视检等工作。

孩子们观察动物粪便判断动物健康与否的能力也已经炉火纯青,每天放学后常跟着林雪君东奔西跑,帮忙干活换糖吃,两年左右时间下来,好多不需要上手的技术比林雪君的学徒们还扎实。

巴雅尔的队伍很快检查好可以放行,小尾寒羊队伍就比较难搞了。

它们虽然身具高产等优势,但却比其他羊娇气。本来就不容易育肥,往常总要在它们自采粗草的同时要补喂精饲料,要是跟着巴雅尔它们在山上一走一天,那所有饲料就都白喂了。

所以每天都要安排小孩子带着糖豆或者其他牧羊犬早上一趟,晚上一趟,带着游走能力差的小尾寒羊走后山较缓的坡,遛短程把草吃饱。

不仅如此,今年雪大雨大,森林里湿度高,小尾寒羊还容易得腐蹄病。驻地轮流放牧的小朋友必须注意带着羊避开晨露、躲开水洼和腐殖质过厚的区域,还不能在雨后放牧,免得羊吃了水汽大的草拉稀膨腹……

禁忌多,喂养麻烦,也代表着稍不注意就可能生病。

林雪君给小尾寒羊做检查的时候格外用心,羊蹄子不止检查而已,还要用混了药粉的沙子给羊做‘足底按摩’,帮它们预防夏季常患病。

杜川生教授带着团队们在驻地里忙前忙活,偶尔路过棚圈时总忍不住驻足。

那个与他们相处时热情开朗像个邻家小姑娘一样的林雪君,工作时专注沉稳,眼神坚定明亮,与日常中的她判若两人。

是那个提起生活充满热情,聊起工作砍瓜切菜的雪君小友。

接下来连续三四天时间,大家忙完自己的工作,闲时都会坐到一起聊工作聊学习聊未来。林雪君和杜川生教授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讨论不尽的课题。

他们互相提问,互相给对方解答,不断将自己知道的信息传递给对方。

林雪君记录的笔记快速增厚,杜川生教授也从林雪君这里学到了许多他未涉及或还未来得及想的知识,皆如获至宝。

“他们互相成为对方的老师。”在看着他们走在路上聊、在餐桌上聊、一起干活时聊,大队长他们渐渐都看出了一些他们相处的模式。

“小梅这么年轻。”千里迢迢赶来的第八生产队副队长嘎老三,总是在角落悄悄观察杜川生教授他们。草原上难得见到这样高学历的文化人,嘎老三听说以后,立即带着两个小同志跑过来围观——在林雪君同志的‘动物园’里,‘教授’也成了难得一见的景观。

嘎老三本来以为教授们做研究就是在屋子里对着书本,哪知彻底安顿和布置好工作场所后,他们忽然开始漫山遍野地刨地——比他们开荒还辛苦,弯着大腰,顶着大太阳,翻土挖虫子。几乎趴在地上,寻找贴土生长的菌丝。

这哪是教授嘛,这是老农民啊。

关键是这些人不止要挖地找虫,晚上还要点火开灯,放立那种特别亮特别光滑的白布,吸引虫子。

几天下来就捉了满屋瓶瓶罐罐的各种昆虫,不挖地时就对着这些虫子和挖回来的土壤、菌丝忙忙活活。

也是够累的。

林雪君见教授们带的瓶瓶罐罐不够用,又动员了全驻地的人帮忙编小蝈蝈笼,给教授他们装虫子。

会用木杈子编的就编大体积的笼子,会用草编的就编草笼子。于是大娘们给今年产第二胎的小尾寒羊们挤完奶,围在一起乘凉唠嗑时不编箩筐了,改编虫子笼。老人们坐在小菜园外晒太阳时也不嗑瓜子了,编虫笼。

如此齐心协力,杜教授他们的院子里外很快便放满了草编的、劈开的木丝编的各种形状的小笼子。

“够了,都装不过来。”杜教授来感谢的时候顺便叫停,他们的院子就快装不下了。

“这是穆俊卿同志又被第十二生产队请去建拱桥,如果他在,笼子编得更快。”

林雪君对杜教授的帮助还不止于此,她在带着孩子们给自己的菜园子除草的时候,将杜教授他们在做的工作,用非常简单易懂的方式介绍给了孩子们:

“教授们都是很了不起的人,他们在寻找生病的虫子。找到后研究虫子是怎么生病的,就能人为地让这些害虫都生病。

“回头教授再把这种让虫子生病的方法教给我们,我们让所有虫子都生病,它们就不会把我们的蔬菜咬得全是窟窿,草原也不会每年都被蝗虫吃掉那么多草,牛羊就能长得更好,说不定我们都不用那么奔波四处跑着放牧了。

“要是驻地外的冬牧场每年产的草都翻倍,我们春天都可以留在冬牧场不用冬天还没过去就赶着牛羊冒风险迁徙了。”

孩子们听了,自发组织起课后活动——捉虫子。

把家里的破布缝成大布兜,缠在棍子上,在草稞子里一捞,等满兜子都是虫子了,立即跑回驻地,去教授住处或办公室里给研究员们挑。

研究员们发现生病的虫子就留下来,没有生病的就都拿去喂鸡鸭。

肥鸡肥鸭吃得好,咕咕嘎嘎下蛋孵蛋,生产队的‘好鸡腿’‘美鸭脖’队伍蹭蹭扩张,杜川生教授一行人去草原和森林里刨地的频率也降了下来——虫子够多了,就不用天天去干活,可以在研究室里做研究和观察了。

大概是人多力量大,也可能是今年北方雨多潮湿,各种菌类长得好,几乎泛滥。

在来到第七生产队半个多月后,迟予教授居然真的在孩子们送过来的昆虫中,找到了一只动作缓慢、壳下‘长毛’的大黑金龟子。

“快!快!”迟予蹲在地上从孩子们捕来的一众虫子中找到这只大黑金龟子后,当即惊喜得语无伦次。

乌力吉大哥的小儿子托雷如今已经5岁了,今年留在驻地启蒙读书。他反应极快,转手就去院墙下挑了个小小的虫笼,跑回来塞迟予教授手里。

迟予将大黑金龟子放进笼子,立即蹬蹬蹬跑回实验室,又将之放在一直空置着的布置好泥土、草木的大玻璃缸。

放好后,见大黑金龟子动作迟缓,身体里蔓延出的菌丝也已经从白色变成浅绿色,正符合了林同志之前信中说的昆虫快死时寄生菌的状态。

怕虫子死后菌丝失去寄主和营养也会死去,这种‘长毛’的虫子在大自然成千上万昆虫中实在太难寻觅,迟予太害怕失去,转身又去挑了1只健康的蝗虫,1只健康的1星瓢虫放进玻璃缸。

再跑出研究室时,她给每个孩子都发了一块糖,又请托雷去帮忙喊杜教授他们回来。

孩子们见迟予教授兴高采烈的样子,知道自己办了好事,都高兴地跑出去找人,很快便将分散在驻地四周的所有研究员和草原局干事都喊了回来。

一群人围着玻璃缸等林雪君。

到林区捉爱吃树叶的金龟子的塔米尔和林雪君相伴归来,塔米尔望着玻璃缸里的金龟子,开口道:

“跟我之前看到的报道中的描述一样。”

虽然他们能拿到的苏联关于绿僵菌的珍贵资料很少,但其中有一张黑白图像,上面画的就是一只这样的金龟子身上长毛的图案。

林雪君凑近了仔细观察,用心回忆前世看到的所有关于绿僵菌的报道。

四周研究员们全屏息望着林雪君,等待她这个唯一见过寄生菌的孩子的判断。

因为虫子太小了,大家为了保护绿僵菌又不敢带着它去太阳底下,怕它晒伤晒死。只能就着不算很明亮的灯光仔细辨认。

1分钟后,林雪君转头看向杜教授和迟予教授,开口道:

“与我之前发现的很像了,我们可以做一下研究试试,如果具有较强的传染性,可以对蝗虫等害虫致死,对大动物和植物又没有什么害处,应该就是它了。”

林雪君说的是绿僵菌的特征,她没办法光靠看的就一锤定音,只好用这样的话去推动杜教授他们继续试验。

可即便是这样的回答,对杜川生教授和迟予教授等人已是天籁。

他们寻找绿僵菌这么长时间,终于发现它了!

如果真的能成功,那么这一天的这一刻,对于国家有益寄生菌的研究,以及生物杀虫制剂的研发,将是里程碑般的日子。

丁大同望着玻璃缸里将死的大黑金龟子,眼眶忽地红了。

他陪同杜教授对于生物杀虫制剂的研究,在6年前就立项了。他们向上表明这是未来一定要去研究的路,需要资金,需要人力,需要时间。可国家太苦了,大家也太难了,这样的立项多不胜数,所有人都只能优先去做最迫切的事。

曾经杜教授也考虑过直接向苏联买对方的研究成果,直接运用到新疆、锡林郭勒草原等干旱、长年受风沙虫害困扰的牧区,保护环境、进行生物药剂杀虫,护草原、救草原,推动牧业的发展。

但国家已经欠苏联太多债务,全国的矿业、重工业、牧业、农业都背着重负艰难地还债。

人民不堪重负,够难的了,继续借债会被压垮的。

更何况国外还未必愿意卖这些知识给我们。

研究的过程遭受了多少苦难,遇到多少挫折与失败,此刻胸腔里宣泄出的酸涩就有多磅礴。

偏过头,丁大同已经开始抹眼泪了。

杜川生激动地深呼吸,他转头望向他们的福星林雪君,还有围在屋外探头探脑的孩子们。开口想说的话太多,又嫌太单薄。

转头忽见到丁大同无法控制情绪的样子,轻拍对方背部,低笑道:

“我们还没真的研究出什么呢,哭太早了。”

“我没哭。”丁大同忙一抹脸,转头朝杜川生扯出个非哭非笑的古怪表情。

迟予听着身边人压不住情绪的对话,一瞬不瞬地盯着玻璃缸里的大黑金龟子,还有偶尔从金龟子身边走过,无知无觉地触碰到大黑金龟子身上蔓延出的浅绿色‘细毛’的蝗虫。

如果真是绿僵菌,如果他们能直接找到使之大量繁殖,以及很好地储存、运输和传播的方法……这样的文章和著论,即便是在她之前留学时也没见过。

或许,会拥有全球最先进的研究成果?

胸腔里的心跳忽然乱起来,她咬住嘴唇,表情竟变得比之前更苦涩许多——请一定是绿僵菌吧!请一定是!

他们太需要一个正向的反馈和鼓励,国家也太需要一次‘突破’,一个‘领先’了。

这天晚上,草原局田主任给局长冯英打电话,汇报他们的重大突破:

“全驻地的人都在帮忙,我们半个月时间内筛掉了不知道多少病虫和各种菌类——总算找到了疑似绿僵菌的菌类!”

漫长的寻找之路结束,研究终于要开始了。

田主任打完电话走出房间,就见一群研究员坐在林雪君院子里搭出的长桌边,就着院子里昏黄的灯和烛火商量着一起做研究表格,规划接下来的研究方法和方向,制定观察任务等等。

入夜渐深,燥气渐消。

哪怕再热的天,只要站在树林边,吹一吹针叶林中涌出的凉风,便又觉得舒爽了。

仲夏的美好不止在热情的太阳和充满绚烂色彩的大自然,更在于坐在树影下,或仲夏夜,吹着森林里的凉风,吃着冰镇过的西瓜,翘着二郎腿,与同好一边谈工作、展望未来,甚至哪怕只是聊蠢蠢的话题。

再在这样的时刻,回味夏季的热情和灿烂。

这才是美好夏季的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