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1月28日

草原牧医 by 轻侯(282 – 288)

第282章 幸亏是林同志

那就跟人吃观音土吃死的是一样的啊,都是穷病!

林雪君啪啪拍了两声巴掌,示意人群散开,“咱们先把东西放下,秦大队长带我们去安顿一下吧,大家都饿了。”

“啊!”秦大队长应一声,忙让围观的社员们散开,颠颠跑到前面给林雪君等人带路。走了几步,他眼睛逐渐火热,忽地驻足回头,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林同志已经看出鸡得什么病了吗?真,真的能治吗?”

林雪君赶到他近前,伸手拍拍秦队长的手臂,脚步不停,仍旧向前走。

她表情格外笃定,语气里满满的胸有成竹:

“清出一片空地,把土地上的沙子都清掉,盖个遮风遮沙的棚子,去后面林子里挖点沙尘下的泥土铺到棚子里,然后把还活着的鸡都赶进去。

“棚子里再隔开几个区,拉稀的跟拉稀的放在一起,劈叉的跟劈叉的放在一起,内八字的跟内八字的放一起,羽毛长得格外差的放一起,腿肿骨头粗的放一起,什么症状都有的、病得乱七八糟的放一起。

“我们先去吃饭,秦大队长,大家都赶了一天的路,饿得狠了。

“我一边吃饭,一边聊一聊这些鸡怎么回事,等聊完了,再告诉你们怎么弄药。”

林雪君的话实在太有条理了,听的人都觉得她一定已经对所有事都有了清晰的了解,已然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这种胸有成竹的态度太具有说服力,大家纷乱的情绪忽然都得到了安抚,每颗忐忑的心都稍定了下来。

生产队的大员们忙跑去大食堂安排立即开饭,又几人跑去给林雪君他们安排的住处开门、点柴烧炕。

一队人走进大食堂时,林雪君驻足回头望,一位老人略微佝偻的身影半遮半掩在人群里,正是负责喂鸡的老两口中的老汉,他牵着小孙女的手,也随着社员们跟了过来。

穿过人群,他沉默地望着林雪君,表情有些麻木,面上爬满的皱纹都书写着沧桑。耷拉的眼皮遮挡了他眼中的光,使老人看起来更加黯淡。

可即便他双眼都在阴影中看不分明,林雪君仍知道他在望着自己。那双眼睛里一定有许多许多苦涩,但现在,或许还会有些期望吧。

他们离得很远,林雪君没有穿过人群去与他讲话,却朝着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苦不堪言的生产队,招待客人们的食物都是从地窖里千挑万选出来的——

不是说地窖里有很多物资可以挑,实际上只有那么一点点库存了。

所谓的千挑万选,其实是拿起这个大土豆,要递上去做菜招待客人,但考虑到接下来一段时间生产队的吃喝问题,又放回去,挑个小一点的土豆。

可是想到是市里派来工作的小组,大家都背负着非常重的任务担子,吃不饱饭就没力气干活。人家到这里也是来帮助他们治蝗的,都不容易,不能让同志饿肚子。于是又将大土豆挑出来,还从食物堆里捞起一袋豆子。

如此挑挑拣拣,凑做了这一顿饭。

林雪君吃得并不很合胃口,但她仍然认真吃了每一口菜每一口馍,并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在菜吃光后,用馍擦干净盘子里的汤汁。

逐渐往西走,她越发深地意识到中国之大,不止因为它的幅员辽阔,还因为看见了与自己过着截然不同生活的穷困中的人民。

偌大一个生产队,找不到一个有电的电池,大队长和仓库保管员那里仅有的两个手电筒都打不亮。

生产队本来是连了电的,但风沙大,好多地方的电线都断了,哪哪都亮不起来。

油灯和蜡烛一旦出了屋,就会被四处刮来的风吹灭。

黑暗就是这么霸道,哪里都不许有光,于是四周果真一片黯淡,人类在这一刻拿夜晚一点办法没有。

林雪君只好交代大家做屋子里点着油灯和蜡烛可以做的事,收集生产队里所有的麸皮、米糠、谷子和酵母,将这些食材放做一堆。

又将喂鸡的食物都送到林雪君暂住的黄土屋里,供她检查。林雪君将所有玉米粒放在一堆,打碎的各种食材混在一起的料子放在另一边,然后给一堆过来帮忙的妇女下发任务:把食物中混进去的沙子都筛出去,再重新装袋保存,并注意收口,不可以再混进沙子了。

接着大家又按照林雪君的要求,尽量收集生产队里的豆子和坚果……

秦大队长跟着忙活了一晚上,才忽然想起来还不知道病鸡们到底都生了什么病,为什么不是疫病,还能这么一大群一大群地一起得病。

林雪君正检查妇女同志们筛出来的粮食呢,听到秦大队长这句话,也才想起来自己居然还没说过病鸡们得了什么病。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片刻,林雪君才忍俊不禁,真是忙糊涂了。

她抹一把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又扑上来的细沙,喝一口混了沙子的白开水,答道:

“你们生产队这鸡,得的病才杂呢。”

“啊!”秦大队长和其他妇女们不约而同抬头低呼,鸡们生的病这么严重吗?还很杂?

“不过也不能说是病。”林雪君察觉自己的语言组织得不够精准,忙又矫正。

“那是什么?”之前闹事的汉子李坤恰巧走进屋,听到林雪君的话,当即开口问询。

其他人也都好奇地望向林雪君,等着她的答案。

“其实是比较严重的维生素缺乏症。”林雪君看一眼门口走进来的李坤,还有后面一起往里挤的三两个青年,以及缀在最后的后套公社张社长,伸手示意对方快关门不要让风沙吹进来,并继续解释道:

“人缺维生素也会得病,也可能会致死。

“就像缺乏维生素a会导致皮肤粗糙,比如肘部等部位起皮。比如缺锌会导致胃口不好,不爱吃饭,肚子疼之类,食欲下降就影响进食,孩子的话生长发育会慢,不长个儿等等。

“再比如缺乏维生素d会引发身体疼痛,脱发,容易跌倒,甚至走路困难,卧床不起,容易骨折,乃至驼背啊,身高缩短啊等等。

“还有缺乏维生素b1,可能会运动障碍,肌肉力量下降。还可能疲劳心悸,甚至心力衰竭而死。

“所以这虽然不是‘得病’,却可能比得病更严重,而且各种维生素缺乏可能长期存在于各种年龄段的不同性别人身上。”

“这么严重……”张社长走到桌边靠桌沿站好,听得心里直害怕,“咋就缺这些维生素呢?”

“饮食不均衡,比如只吃素菜不吃肉菜,不吃绿叶菜,或者不晒太阳等等,都可能造成,这就要根据不同维生素缺乏病症来单独分析了。”林雪君话题又拉回到病鸡身上,“我仔细观察过鸡棚里的鸡了,没有眼盲的,粪便中也没有虫卵和虫体,之前驱虫汤药灌得应该没问题。

“所以不是寄生虫病。

“其他传染病的症状也不太有,虽然许多鸡存在拉稀症状,但并非病鸡的主要症状。

“之前的兽医检查的没错,的确不是传染病。

“秦大队长,兽医来给鸡看病对方时候,给它们开了药吧?”

“哎,是是,您咋知道?”秦大队长听着林雪君越说越专业,不由得将称呼中的‘你’,改成了‘您’。

“是不是土霉素糖粉?”林雪君又问,土霉素糖粉是现在最被广泛使用的药了,人畜都用得起,她们生产队就囤了许多。

“哎哎,对,您咋知道?”秦大队长惊得又问了一次。

“因为鸡棚里的鸡,一部分腿软、拉稀、称观星姿态,就是坐在地上仰着头。还有的贫血,呼吸次数少,养鸡的大伯说好多都是慢慢、慢慢地呼吸着,慢慢的就死了——这些都是明显的维生素b1缺乏带来的。

“原因是饲料过度加热,正契合这段时间忽然高温日晒。

“碱也会破坏维生素b1,大沙尘暴中必然携带大量碱,卷在饲料里、鸡棚中,鸡平时采食的时候吃饲料中的沙子,往日在鸡棚里溜达着捡石子啥的吃,也会大量采食沙子,这个也符合。

“还有一个会导致维生素b1缺乏的,那就是大量使用抗生素。我想你们请兽医来看病,如果看不出什么来,说不定就会试着喂一段时间土霉素糖粉,果然如此。”

“哎呦,原来是风沙天气、暴晒天气和乱吃药造成的。”张社长啧一声,听着林雪君讲鸡生病的事儿,跟听侦探推理故事似的,竟不仅不觉得困倦无趣,还越发兴致勃□□来了。

“是的。”林雪君点头应声后又继续道:“但还不止,我发现另一部分鸡出现了羽毛无光泽、基本上没什么绒毛的情况,也有伴随腹泻的,还有就是内八字,两腿不能站立,用跗关节着地,翅膀展开着,行走困难,也是慢慢慢慢就死了,死前也没什么别的特殊症状。这跟维生素b1缺乏有一点像,又不太一样,是维生素b2缺乏症。”

“咋这么多维生素呢?这个什么‘必’还分1和2啊?”一位妇女仰起头,疑惑地皱起眉。

“分得可多了,我们吃的食物能给我们提供的营养,分类极其广泛,到现在都没研究明白具体到底有多少呢。”林雪君笑笑,继续解答:“维生素b2缺乏也跟日晒、碱和抗生素有关,还有就是麸皮、米糠、谷子这些吃少了。”

“之前没想到这些吃少了会病死啊,也不舍得喂嘛。”秦大队长嘶一声,忍不住唉声叹气。

还是肚子里文化太少了。

“还不止呢,鸡棚里的鸡还有出现生物素缺乏症状的,还有叶酸缺乏症状的,这是不给喂青绿饲料造成的。”林雪君啧一声,这些鸡是真的惨。

“哪有绿色的吃的啊,人都吃不上呢。你看这漫天遍野的黄,上哪儿找一星半点的绿呀。”秦大队长的叹气声更大了。

“嗯嗯,还有的鸡明显是锌缺乏,这个应该也跟风沙有关。沙子中含的许多元素会影响锌的吸收,当然也跟饲料单一相关。那些僵硬的,骨节大的,还有脚掌干裂,不怎么下蛋的,下的蛋多畸形的,多半都是锌缺乏。”林雪君也跟着秦大队长一起口气,“还有缺维生素E的,皮下水肿、腿劈叉的也挺明显了。”

这生产队里的鸡,维生素缺的是真全乎啊。营养嘛,要啥啥没有,症状呢,是一样不落下啊。

秦大队长等一屋子人听着林雪君‘如数家珍’地罗列病鸡的营养缺乏症,虽然那些啥玩意‘必一’‘必二’‘意’‘生物啥素’还有什么酸什么‘辛’的基本上都听不懂,但也明白过来鸡是咋回事了。

那就跟人吃观音土吃死的是一样的啊,都是穷病!

这一夜忙活完,所有人睡得都很沉,实在是太累了,连风沙拍墙撞门都没能吵醒轰轰打呼的治蝗人。

第二天一大早生产队里的主人们客人们就都醒了,吃过简陋但管饱的早饭,挖渠的背着铁锹等工具出了生产队,林雪君则带着大家给按照病症拆分开的病鸡们特殊饲喂——其实就是缺啥补啥。

一些病情比较严重的,林雪君则根据维生素缺乏症,利用现有的药剂给病鸡们打针输液,做紧急治疗。

好些社员都跑过来看热闹,他们自己都没打过针,可不能错过给鸡打针这种稀罕事儿。

待两天过去,大部分病鸡居然都神奇地康复了——维生素缺乏就是病症来得快,只要迅速补上,去得也快。

秦大队长带着全生产队的人跟着林同志忙忙活活,早上有成群的、洪亮的打鸣声响起时,才忽然高兴起来:他们生产队今年的养鸡任务,还有机会完成!

在生产队土路上与张社长走在一起时,秦大队长几番慨叹过,忍不住拍着大腿啧啧:

“幸亏来的是林同志,要是其他教授啥的,恐怕还不会给牲畜治病呢,那咱们的鸡就完了。”

第283章 实战

大自然的战争发生得无声无息,除了风沙,人们看不到任何刀枪剑戟的碰撞。

第一次出门的阿木古楞发现,草原的天是蓝的,蒙西的天是黄的。

推开黄土屋的嘎吱嘎吱响的木门,清晨迎接他的不是夹在草香的、沁人心脾的空气,而是劈头盖脸打过来的黄沙。

斜对角院子里林雪君也起床了。生产队负责喂鸡的老两口佝偻着身体搀扶着站在院子门口,一瞧见林雪君便迎上去,将土灰色的箩筐推给林雪君,里面装着他们早上捡的最新鲜的鸡蛋。

林雪君伸手要推拒,干巴巴的老头子居然颤巍巍地要下跪。吓得林雪君忙伸手去托,这么一伸手,那装满鸡蛋的篮子便挂在了她手腕上。

两位老人又操着偏西北边的方言口音,不住口地道谢,等林雪君喊他们一起去大食堂吃饭,两位老人又相携着走了。他们一大早起来照看鸡群,早吃过饭了。

一小筐的鸡蛋,满满当当,其实也不过6个,煎蛋的油不够,大食堂只能给林雪君水煮。

蛋是稀罕物,林雪君虽然也很想吃,但考虑到自己在呼色赫的时候每天都能吃上蛋,有时甚至一天可以吃两个,而这里的孩子们明明是最需要鸡蛋的年纪,却一周甚至一个月都吃不上一个,便总是将生产队送给她的蛋给队里的孩子吃。

久而久之,队里的小朋友们都知道,他们这边来了位仙女,帮他们挖水渠,助他们治理虫害,还每天送好吃的鸡蛋给他们吃。

补维生素的效果真好,鸡圈里脏兮兮丑哈哈的鸡眨眼间就变得好看起来。

尤其恢复得好的大公鸡在鸡圈里溜达时,雄赳赳气昂昂的,林雪君总算明白为什么古代画家们那么喜欢画大公鸡了,真的漂亮。

鸡的维生素缺乏症一旦恢复,公鸡们便开始跃跃欲试。秦大队长忙安排人去给公鸡眼睛前缠布条,公鸡们看不见其他公鸡,也就不打架了。

“维生素缺乏的如果严重,发作是很快,也会很严重。但我看鸡群里的这些鸡的情况,各种维生素的缺乏应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林雪君蹲在新鸡棚前,转头对秦大队长道:

“有条件的话还是不要圈养,在生产队外面圈一块儿地,拿木板和绳索之类的圈围着不让鸡跑丢或者被野兽掏了就行。

“野地里有各种虫子、野草、草籽,这一片地呆几天,再换一个地方圈,像养羊一样。其实养鸡还是比养羊省心一点的。”

“行,回头我们圈几块地专门养鸡。”秦大队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之前就觉得养鸡有什么难的,也没怎么上心,那么一块泥地,能把这些鸡都放进去就行。有没有空间给鸡溜达,鸡棚里有没有草啊树啊之类的,根本没考虑。”

“还是太轻视养鸡这件事了。”林雪君撑着膝盖站起身,“养鸡其实的确不难,但咱们这边反正地界广,不耕种的地方,能掌控得了的地方,都可以让鸡自由跑,只要看住了不丢,它们就能比死圈着长得好。”

“就是母鸡会乱下蛋,怕找不着。”秦大队长有些犯难。

“孵出来的小鸡也是增员嘛,你在生产队里布置一些舒服的干草堆之类,作为固定点,这些蛋就捡拾。剩下顾不上的就让它们自己孵化。”林雪君想了想自己生产队的做法,又道:

“或者把公鸡和母鸡分开养,公鸡肉饲放养。母鸡下蛋,就圈着养。”

“好啊,回头场部有养鸡的课,我再派人去认真听听。”

“对,还是得跟专业的人好好学。”

林雪君这边治好了鸡群,这个陌生的生产队便立即认识了她。

挖渠小队吃喝是个难题,林雪君来这边时带的物资本就不太够吃,之前商量是张社长从他们场部调食物,结果运东西的马车在路上遇到沙尘暴,车倒了,马跑了,秦大队长还要派人去接。

一时没能接济上的食品供给一下成了大困境,这片地区林雪君他们都不熟,总不能再陌生地方出去打猎。

第一生产队食物储备也不多,林雪君实在有些开不了口,但不能让挖掘小队饿着肚子干活,她还是硬着头皮在自带的食物耗尽时去找了秦大队长。

秦大队长正在自家的土炕上跟仓库保管员拨算盘,见到林雪君进门,立即跳下炕,鞋都来不及趿拉上,光着脚迎她进屋上炕。

林雪君为难地支吾半天才提起食物的问题,秦大队长听了后脸上笑容瞬间僵住,他方才正跟仓库保管员算计的就是食物的问题。

鸡死了一群,他们今年的收益必定大大降低,现在食物就够少的了,接下来需要卖鸡买粮的月份只会更难。

但他静了几秒,不等林雪君尴尬,就忽地又笑了:“你们过来给我们挖水渠治蝗,这事儿本来就该我们担。林同志你不用管了,接下来挖渠的同志们的伙食我包了,你们几位同志也尽管在大食堂里吃。你给鸡治病我都掏不出钱给你,今年买种子啥的花费掉了积蓄……话是这么说,你来了免费帮我们治鸡,可不能再让你们饿肚子。”

送走林雪君后,秦大队长一拍大腿,当即将晒腌货的死鸡分出一半——鸡都是缺维生素死的,不是生病,还都能吃。本来他是想全做成肉干,能放得久一点,补充一下大食堂的库存,省下一些钱,也能贴补贴补亏空的库存。

那一半的鸡送去大食堂,都做成熏鸡一类,粮食啥的能放得住就先不吃了,全生产队跟林雪君带来的人一起吃鸡。

第二天秦大队长又派出6个青壮小伙,都是擅长挖掘的,跟着挖掘小队一起去挖渠。

林雪君听说了专门过来道谢,秦大队长不好意思得满脸通红。他面上是派人去帮忙,实际上是希望帮着挖渠小队快点把渠挖好,到时候挖渠的青年们就能回呼和浩特,不用再吃他们的大食堂,他们生产队的食物紧缺问题能缓解一下。

但这话他是真不好意思跟林雪君提,只能不尴不尬地应了林同志的谢意,又继续安排生产队里的人配合林雪君做拦截蝗灾的准备。

6月初的后套平原、敕勒川草原一带其实比蒙东呼伦贝尔那边暖和得多,如果不是干旱、大风沙和虫灾的问题,也早该是一片绿了。

如今却只有最坚强的草才能从干裂的土地中钻出芽,长成草茎——但也许不等它迎风茁壮,便会被饥饿的牛羊或者虫子吞吃入腹。

林雪君心里着急,眼看着努力冒草的平原上贴满匍匐爬行的虫子,每时每刻都在担心着那些草扛不住虫咬蝗噬,即便等绿僵菌喷洒下去,也救不回这片绿。

焦心的等待到第四天中午,她正在房间里反复捋此行工作的流程,确保没有纰漏,生产队里忽然响起一阵阵吵闹。

好奇地裹上布巾出门,恰巧一位身材细高的姑娘冲进院子,一看见她便让嚷嚷:“林同志,林同志,水来了!”

林雪君忙裹紧布巾跟着姑娘往生产队外跑,还没出生产队,便远远望见一条蓝色如蛇般的条带,波光粼粼。

生产队的社员们围着水渠欢呼雀跃,有的从水渠里打了水去喂鸡,有的挑到生产队取水的大缸里储存起来。

秦大队长忙制止大家的取水行为,这水渠就是放在这里用于浇灌附近农田、滋养附近土地、给林同志混绿僵菌的,都被社员们取走了,万一干涸怎么办。

“下午我们就去浇田!要是水渠里一直有水,我们就可以天天浇田了。”社员们喜不自胜,劳动的热情都提升了。

“下午就出发吧!”林雪君也早已迫不及待了,当即折返了召急起四名治蝗小组的干事和阿木古楞等人。

下午挖渠小队回呼市,他们也出发,去上风口,沿途一边混搅绿僵菌,一边喷洒。

她将喷洒的浓度、多大面积喷多少等等再次交代一遍,吃过午饭便要出发。

张社长带来的人都听林雪君的命令做配合工作,秦大队长又在她临出发时送来6位手脚麻利、细心的姑娘。这些人都成了治蝗小组有力的帮手,本地姑娘们最识得附近的路,分担起带队工作,如此便解放了林雪君手里的地图。

大家坐着马车到整片区域的边界,一边按照林雪君的方式将恢复活性的绿僵菌混水、油等做稀释,然后便井然有序地喷洒了起来。

除了绿僵菌混合剂的喷洒外,林雪君还布局了带毒蝗群的放生小队、烟叶水辣椒水等生物药剂的喷洒小队、布兜网兜捞虫后挖坑焚烧小队与他们搭配着工作。

连康复的鸡也被秦大队长派几个人集结成了吃虫小队,在风暴小的日子到野地上游牧吃虫——要是早把鸡牧出来,何至于缺营养到那种程度呢。

当然也只能选风小、空气可见度高的日子,不然牧出去的鸡都得被风吹飞或者走丢,那就不是牧鸡,是放生了。

恼人的风只要不太大,在喷洒药剂时竟也成了助手,它们吹着细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绿僵菌翻越土坡,播撒向比预期更大的一片区域。

风的吹拂也像呼吸,时而大力地吐气,时而又停歇。吐气时,绿僵菌跑啊跑。停歇时绿僵菌自由飘落,直至寻找到它们喜欢的虫子,悄悄入侵。

药剂喷洒后,为了提高绿僵菌的存活率,林雪君又安排了一个喷水小队,在绿僵菌喷洒后的第二天,一路喷水雾帮助停留在土地上没能入侵虫子的绿僵菌保持活力。

大自然的战争发生得无声无息,除了风沙,人们看不到任何刀枪剑戟的碰撞。

更西边的治蝗战现上风沙更大,迟予教授一时没抓住喷雾器,它就那么被风吹跑了,在后面怎么追竟也追不上。

中年教授从没受过这种苦,心里又压着任务,一边追喷雾器一边哭——他们的绿僵菌都是有数的,丢一壶也是巨大损失。

塔米尔发现这边情况,几步超过迟予教授,终于在喷雾器撞上石头前将它捞了起来。

将迟予教授送回挡风的低凹地,塔米尔带着扛得住风、体重够大的青壮们继续完成喷药剂的工作。

另一片草区里,杜川生教授带着一队人也在广喷药。他还骑不好马,就骑着老乡的驴赶路。人戴着口罩,驴也戴着,嘎嘎驴叫因为蒙了口罩,声音都变得低沉憨厚了起来。

另外还有丁大同等不同的小队,在不同的区域喷洒绿僵菌药剂——这群人就这样被拆分在治蝗阵线上,迎着黄沙河烈日,日夜不休地忙碌着。

跟着离开城市来到草野,忙活了小半个月的杨志勤主任已经完全变了样。不仅脸上的皮肤皴了,脸黑了,头发长长毛糙了,嘴唇干裂了,连嗓门都变大了——

在野外想沟通想什么工作,不喊是不行的。

这种环境里,没有人还能优雅得起来。爆裂的大自然能把每个人磨炼成适合这里的样子,虽然狼狈,却拥有了韧劲儿和生命力。

呼和浩特内蒙草原局办公室内,局长开过周会,瞧着窗外昏黄的天色。虽然没有刮沙尘暴,但也许久没有看到蓝天和白云了。

“杨主任那边有什么信息递回来没?”会议结束,局长询问向秘书和其他干事领导。

“出了呼市就一点消息都没有了。”大家没有人得到过杨主任只言片语,城市外的大多数电线和电话线都需要重连、维修,专门的工作人员根本忙不过,要维系城市电力和信息网的正常运转已经很不容易了。

“杨主任那边估计忙得抽不出人进城做汇报。”秘书答道。

“嗯。”局长看了眼时间,距离上面下达的蝗虫、黄沙拦截任务的截止日已经越来越近了。

草原局内部专家估算,如果治蝗失败,黄沙和蝗虫会在下面一周内抵达。

局长内心逐渐忐忑起来,黄沙吹进来虽然也要挨批评,但也还好说。如果蝗虫和风沙一起进城,那后果就严重了。

“派一小队人去敕勒川草原上看看杨主任他们吧,如果杜教授他们治蝗工作遇到了困难,我们加紧再想别的办法。”

可是天地辽阔,要想在这么高阔的天地间拦住黄沙和蝗虫,哪有什么办法呢。

但探访小队还是在周会2个小时后出发了,迎着风沙一路直奔敕勒川。

……

蝗灾来时,漫山遍野都是蝗虫。

它们密密麻麻地爬行,部分集成群体的拥有了飞行能力,黑色的大蝗虫组团迁飞,遮天蔽日,像乌云一样。

可有经验的老人仔细一望便知道那并不是会带来雨露的乌云,那是会吞没更多绿色,繁衍更多蝗虫的飞蝗群。

林雪君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要包裹得严严实实,站在蝗虫风暴中劳作。

以前她看远远到一只蟑螂都会尖叫着逃跑,现在身上落了蝗虫都还要咬紧牙关逼迫自己面不改色地继续朝着蝗群喷洒绿僵菌。

人总是不得不在环境中成长,再柔软的小公主也会在成年人的社会被磨砺成女战士。

蝗虫抖动翅膀的沙沙声过境,人们一脚下去都会多许多虫尸。

以往总是鸟儿吃蝗虫,可在蝗灾时,鸟儿也可能变成蝗虫的食物。

林雪君在路上救了两只离巢的雏鸟,将它们揣在兜里,免受蝗虫的追咬。

在黄沙满天的狂野里,人类同所有生灵共抗风暴。

治蝗队伍紧锣密鼓地工作,仰起头,便能看着蝗虫卷在风沙中,被吹向东南。

“林同志,蝗虫真的会得病,会死吗?”跟着林雪君干活的年轻姑娘的声音透过围布传出,闷闷的。

“会的。”林雪君的声音同样被布巾变低沉,但她的语气是坚定的。

年轻姑娘揉了揉发酸发痛的肩膀,望着从身侧飞走的蝗虫,心中仍有希望。

林雪君蒙在围头布巾下的眉毛却悄悄皱起,插在兜里的手也不由得攥起拳。

蝗灾会被扑灭在内蒙后套平原、敕勒川一带吗?

她引导着杜教授推进绿僵菌的研究,第一次落地实战……真的能如期望中般发挥效用吗?

第284章 50颗糖

绿色总会长出来,早长晚长,都一样的娇艳蓬勃。

整片风沙地带几乎都断电断通信了,治蝗到底情况如何,发展到哪一步了,各个战线节点之间都不互通。

派出去的人往往也回不来,搞不好都被留下帮忙了,毕竟哪里都缺人力。

风沙太大了,出门跑步都有‘被风刮起的东西砸到、压到’的危险,更何况是去野地里修电线。

没有人愿意干这个活,大家都怕大风暴,也害怕在风暴中触电。反正人们都是从没电的生活中走出来的,也还不至于才几年就习惯电和电话到离不开的程度。那么就再停电一段时间吧,反正没有风暴的时候,也三天两头有各种状况会停电的。

可是虫害和沙暴当前,城里想联系下面的公社一起联合办事,没有电话不方便,好多事都会耽误。

巴虎知道了这事,他不怕风暴也不怕电,带着自己电工的家伙出门,跟领导报备后拉上小徒弟便出了城,一路检修一路缠绑电线、扶电线杆,直插进山野。

修到后套公社的时候,他发现不止他和小徒弟在野外顶着风沙干活,还有一队人也各个灰头土脸,蹲在土地上捉虫子、挖土,瞧起来比他们还狼狈。

那是观察虫子被绿僵菌寄生进度等情况的林雪君小队。

巴虎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他不像其他电工一样做熟了觉得自己已经很了解‘电’了,便在做一些看似简单工作时不做全方位的防护。

巴虎无论面对的是多复杂的工作,哪怕是在断电的情况下连电线也会穿戴整齐——他敬畏自然,也敬畏这些被人类驯服的力量,是以,他做电工这么多年,从没出过意外。

修好了电路,巴虎爬下被风吹得仿佛摇摇欲坠的电线杆,用几根木桩包裹支撑柱电线杆,又将木柱狠狠砸进地下,确定电线杆足够稳固,他这才朝着草原上忙碌着的人群走去。

他不知道那些人在干什么,只瞧见他们不断地在干涸的土地和零星的干巴巴草茎间捕虫,捕到了不直接丢进兜囊,而是拿着个小放大镜先盯着虫子观察好半天,实在奇怪。

大踏步走到队伍最前面的一位同志跟前,走近了才发现头巾下包着的是长辫子,被风沙吹得脏兮兮的人原来是位女同志。

他走到跟前便蹲身好奇地去看,开口问:“找啥呢,同志?”

拿着放大镜看虫子的女同志并没有搭理他,仍对着蝗虫仔仔细细地看。她不仅不怕虫子,反而还捏着虫子翅膀将它翻过来,凑近放大镜认真欣赏。

越来越奇怪了,巴虎腰弯得更厉害,怀疑对方没有听到自己的话,刚想再问一遍,女同志忽然就抬起头来,她脑门差点撞上巴虎下巴,吓得他忙直起腰后退一步。

女同志却对自己险些造成的事故毫无所觉,对着巴虎这个陌生人举高捏着的蝗虫,兴奋地大叫:

“感染上了,第三天,虫身钻出菌丝了!”

巴虎愕然地望着朝着自己快活大叫的女同志,她的笑容可真灿烂啊,比盛夏大晴天的太阳还灿烂。

……

在派出探访队后的第7天,内蒙草原局局长没有等回探访干事,反而先等来了铺天盖地的黄沙。

晌午该是天色最明亮的时刻,呼市却被沙尘暴提前带入黑夜。

开灯的窗变得幽蓝,整个世界都蒙上了末世般压抑的气氛。

局长昨天就从天气预报中得知了今天要来沙尘暴,老天爷的愤怒谁也拦不住。

他心情压抑地走到电话机前,拨给观测站的同志。

盲音响了好一会儿那边才有人接通,局长来不及自我介绍,便开口问:

“黄沙中有飞蝗吗?”

他的声音沉沉的,竭力克制的轻颤只有自己才听得出。

“你是哪位啊?”对面吵吵囔囔的,接线员语气并不很客气。

“草原局办公室,刘丰收。”

“啊,啊,刘局长!”接线员忙郑重起来,不等刘局长再问,已倒豆子般汇报起来:“没有飞蝗,局长。我们安排了几十个人出去做采集,风里都是沙子和被风吹起来的垃圾,没有飞蝗群,没有!”

“……”刘丰收好半晌没有说话,只握着话筒,望着窗外天地不见的一片黄。

“局长?局长您还在吗?”话筒中传来呼喊声。

“在,好,好。”刘丰收终于回过神来,对着话筒,只能一个劲儿地念好。

一天后,今年最厉害的一场沙尘暴过境,直吹向了首都。

之后的几天里,附近公社的电话终于陆续恢复,自治区草原局办公室终于打通了几大公社的电话,了解了杜川生教授等人的工作情况。

杨主任临时治蝗工作组安排了多个区域多个小组分批先后针对蝗灾区进行治蝗工作,鼓励社员捕蝗、兜捕焚烧、喷洒烟叶水等作为辅助治蝗手段,喷洒绿僵菌为本次治蝗工作的主要策略。

风从西北吹向东南,蝗虫便在西北风中逐渐集结,治蝗小组最西北处的战线最先开始喷洒绿僵菌,他们只负责喷洒,却没办法得知效果。

可几天后的下风口公社却认真记录下他们观测到的情况:

【蝗虫集结迁飞,路过公社才开垦过的农田。社员们组织起多个捕蝗小分队,捕捉的过程中发现蝗虫虽仍在迁飞,速度却十分缓慢,且大量蝗虫并没有很强的蚕食田苗庄稼的能力,它们动作缓慢,反而不如本地蝗虫活跃。】

【在迁飞来的蝗虫身上发现绿色绒毛。】

【迁飞过来的蝗虫大批量死亡,田垄间的本地蝗虫也出现动作迟缓,不爱啃食的情况。】

【本地蛾类、甲虫类害虫也出现感染绿毛的情况。】

少部分蝗虫仍在顺风迁飞,可它们没有使更大区域庄稼和草野受害,反而将‘疾病’传播向很大一片区域,连没有像飞蝗一样泛滥的害虫也遭了殃。

社员们顶着风沙努力挖渠,将阴山下乌梁素海、乌加河、艾不盖河等湖泊、河流水引向田野,不服输地与风沙和干旱抗衡。

最初会迁飞的蝗虫逐渐死光,最后一批被感染的害虫移动的范围有限,而新的蝗蝻尚未集结成具有迁飞能力的飞蝗,渐渐的,流动中的绿僵菌的威力在一定区域后失去效用。

蝗蝻们爬啊爬啊吃啊吃啊,又组成了新的集群,待它们在群体中生长出可以迁飞的翅膀,西北风助它们一臂之力——在下风口区域,又集结起新的飞蝗群。

而在它们即将抵达的田野,塔米尔他们的治蝗队伍早已蓄势待发。

治蝗各个小组仿佛接力一般,在从西北而向东南的阴山脚下,拉出了一条守卫阵线,帮助今年因干旱等原因而晚种的庄稼争取生存的空间。

飞蝗便这样一茬又一茬地死去,在新的区域重新集结,再死去。它们迁飞途中带着疾病和坏胃口,没能如往年般造成大规模的杀伤力,反而将疾病传播向更多害虫。

直至最大的城市外,最后一茬飞蝗被林雪君扑杀在距离呼市几公里外,这条漫长的治蝗战线终于收网。

沙尘风暴没了黑色飞蝗的加入,孤零零地卷过城市,没落地消弭在远方山林屏障前,不得寸进。

林雪君并没有用尽所有绿僵菌,在蝗虫于后套公社附近的草野间集结迁飞时喷过药,她便一边带着后套公社第一生产队的社员们一边拓宽水渠,沿着水渠种遮阴的胡杨树,一边跟张社长和秦大队长商量建蓄水池的事。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没有等到新一批迁飞路过的飞蝗,整片平原的害虫在绿僵菌放肆生长的一周多时间里悄无生息地死亡。

而在新一批害虫生长起来前,绿僵菌也在这片土地间扎根潜伏,等待新的寄主出现。

人类也没有闲着,他们趁这个空地,翻土浇水施肥,努力耕种。

飞蝗过境到发现虫体感染用了3天时间,飞蝗彻底过境再未出现时已是第六天。

这天傍晚,灰蒙蒙的沙尘天气中,忽然出现了丝丝潮湿气息。

一群人簇拥着林雪君聊着治蝗、挖渠和鸡群健康问题,走出大食堂,忽然都被定在了院子里。

林雪君摸了下突然湿润的鼻子,又仰头伸出右手。一滴水落在掌心,托到眼前,湿润晶莹,裹着几颗细沙,在傍晚晦暗的光照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是雨水。

天空变得愈发阴沉,所有人抬头,扫视整片天空。雨忽然哗啦啦变大,猝不及防地泼了社员们满身满脸。

可没有人恼它,大家齐声欢呼,不躲不跑,全站在雨中大叫蹦跳,奔跑着口口相传:

“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啊——”

秦大队长仰头对着天,万千雨滴落下,湿润了他的头发和眼睛,他抹一下脸低下头,却发现眼睛没有雨水却仍湿润着。

林雪君脸上露出笑容,同行的姑娘和妇女忽然都朝她拥过来,大家哈哈大笑,又在雨中放声哭泣。

终于下雨了,他们一起扛过了这一年的春天。

只一夜雨,空气中飞卷、漂浮的沙便被拍落了大半。植物在雨露的滋润中疯长,只一夜,灰蒙蒙的世界就忽然有了绿意。

阿木古楞清晨推开窗看到的总算不是一片闷人的黄,草野中的绿色精灵都冒了头,嫩嫩的新芽上托着露水,湿润而可爱。

连黄土房窗檐下也钻出了一只无名小草,迎着朝阳伸展轻薄而有力的芽叶,于细小的风中悄然舞蹈。

希望也许会晚到,但不会不到。

绿色总会长出来,早长晚长,都一样的娇艳蓬勃。

在这个绿色的下午,林雪君作为最后一个治蝗小组的负责人接收了来自呼和浩特草原局的感谢和慰问电话。

局长秘书语气非常兴奋,声音充满了遮掩不住的喜悦,他不住口地道‘辛苦’,一直不停地关心治蝗小组的工作是否遇到困难,成员们的身体如何。

又真诚地表示,如果有什么需要,尽请提出来,每一位治蝗小组的成员都是功臣,草原局一定竭尽全力帮助他们。

“今天会有一辆车从呼市出发,装满您提出的胡杨树苗,送至后套公社,如果林同志还有什么别的需求,您现在提出来,我立即给您准备上。”秘书的话语诚恳,等待话筒另一边的林雪君提要求。

话筒中不时传出平稳的呼吸声,显然对面的人正在思考。

足足过了一分钟,秘书才听到林同志的回答:

“那请帮我买一袋糖吧,我想要五十粒,最普通的小圆粒糖就行。得请你帮我垫付金额了,等我回到呼市会将钱还给你。”

“……”局长秘书无论如何没想到林雪君同志提的要求会是糖。

他静了一会儿,才忍不住摇头轻笑,果然还是个才19岁的年轻人啊,做着如此重要的任务,心里惦记的居然是糖。

拢了下头发,他语气中带了些纵容,柔和地道:

“没关系,不需要给我钱,这次任务有预算,买糖是绰绰有余的。50粒可够多的,怕会吃坏牙齿呢。”

话筒对面顿了下才传出林雪君的道谢:

“多谢你了,沈同志,后套公社第一生产队的孩子一直在帮忙捉活蝗虫做寄主传染源,跟着帮了很多忙。

“他们出生起,从来没有吃过糖。”

第285章 把论文写在大地上

“总要有人脚下有泥,“心中有农,“把论文写在大地上。”

送胡杨树苗的几辆马车抵达第一生产队,全生产队社员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来耕土、种树苗、浇灌、施肥。

林雪君召集起全生产队所有孩子,挨个发糖。

孩子们看着林雪君手伸进裤兜,抽出来时掌心便变魔术一般多一颗糖,真是神奇。

拆开糖纸,将糖放在嘴里,像林雪君说的那样,不要吞咽,不要嚼,把糖放在舌头上,细细地嗦。

那是什么味道啊,天啊!那是什么幸福快活的感觉!

这就是糖嘛?!

这一天的快乐,和很长一段时间记忆里鲜明的幸福,都是林同志提供的。

从吃过糖的时刻开始,林雪君就征服了全生产队的孩子。以后这帮大小不一的小家伙们就是林雪君指哪打哪的亲亲小弟了,她去哪儿,大家就跟到哪儿,她要干什么,大家都支持!

一群快活而充满活力,绝不会扫兴的可爱生命。

治蝗成功,公社很快会得到一部分的配合奖金。

张社长从场部调了大厨师过来,另外还有一车场部最好的田里种出的蔬菜瓜果,以及一些珍贵的佐料和猪肉条。

这天晚上第一生产队的大食堂里炊烟滚滚,香气弥漫了周围整片山野。

晚饭时林雪君给孩子讲大驼鹿的故事,负责喂鸡的老人家里的2岁小姑娘居然也记住了,话都还学不全,却已开始整天“驼鹿”“驼鹿”地喊。

当杜教授他们来到第一生产队与林雪君汇合,饭后与凑过来好奇提问的孩子聊天时,杜川生问孩子们对于林雪君的印象,孩子格外认真地回答:

“林姐姐啊,第一天给了我一个鸡蛋,第二天给我了半个蒸土豆,第三天给了我一把炒黄豆,我跟妈妈一起吃了,第四天给了我…”

“哈哈哈……”

“哈哈!”

满屋子的大人都被逗得发笑,林雪君也忍俊不禁,关于孩子的日历,她愿称之为美食纪年表。

又是几个月不见了,杜川生教授一行人都对林雪君和阿木古楞表现出了久耐思念后的、超乎寻常的热情。

大队人马帮着扩渠种树,一边劳作一边有聊不完的话。

风沙渐小后,内蒙各杂志、报社和机关单位的笔头子人员也陆续赶到了受灾地区。

林雪君虽然是个好笔杆子,但她忙着组织治蝗,别说写稿子了,忙得觉都睡不好、饭都要抽空吃,来自各单位的笔杆子只得围着他们采访问询,自己完成撰写治蝗文稿的任务。

虽然没有现成的好文章,笔杆子们却发现了新的惊喜——来自阿木古楞画的治蝗场景写生。

阿木古楞尚没有时间去细化这些概念稿,但对于报社杂志等需求方来说,这些用简短线条勾勒出治蝗场面的画稿,已足够珍贵了。

那些艰难的场景、那些恶劣的环境、那些深深弯下去的腰、那些被风沙模糊了面容的身影……都太有情绪了。

一时间阿木古楞被众多后续赶来的人员包围,一张又一张的稿子卖出去,好多稿子卖到这家报社后,被其他报社杂志预定转载,又多一笔稿费。

国家规定文稿不直接支付稿费,一些画稿却能钻空子不在其列,阿木古楞拿到了许多现金——来时瘪瘪的钱包,忽然就丰满了起来。

再加上他之前《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再版的稿费,和即将出版的《手术缝针等技术学习图鉴》稿费,一向沉默少言的小伙子才16岁就成了个低调的小富豪。

迟予教授一路走来捉了近百只不同科属不同品类的虫子,都风干了用酒精泡过,要带回去做标本。

林雪君在种树时发现了很像蚕的虫子,交给迟予教授时忽然想起一个一直遗忘的细节,忙找到杜川生教授和迟予教授:

“绿僵菌对虫子的威力如今已经被证实,它们恰巧对大多数害虫有效,其实对许多益虫也是致命的。

“刚才捉虫子的时候我才想到,农人养的蚕是不是也逃脱不过绿僵菌的寄生?”

迟予教授哎呦一声,忙跑回她在第一生产队暂住的房间,找出自己还在养的生物特征与蚕最接近的虫子做实验。

第二天这虫子就开始生细细的菌丝了——不仅会被绿僵菌寄生,还寄生得很快。

当下在第一生产队的工作已经完成了,迟予教授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她急于去呼和浩特找养蚕人做实验,去证实这件事。

林雪君一队便跟张社长和秦大队长以及第一生产队所有共同战斗过的社员们道别,隔日出发时,全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出了家门,一路将他们送出生产队,又送上拐向城市的土路,久久地向他们挥手。

“一定要好好照顾胡杨林啊,胡杨树是最好的防沙好树,只要有一点点水就能生长,耐寒耐热耐碱耐干旱,等它们枝繁叶茂了,生产队就不怕风沙了,还能巩固水渠,帮助改善水土。回头有机会,就种更多,即便再需要柴,也不要砍它们,多捡牛羊粪!”

林雪君对着骑驴一路送行不舍得折返的秦大队长反复叮嘱。

“知道了,这是林同志跟草原局的领导们好不容易求来的胡杨树苗,我们一定将它们种好。”秦大队长认真点头,“我会好好照看它们,将来接替我的职责照顾这片土地的人,也会好好照看它们。

“林同志,等你再来阴山脚下看望胡杨树啊。”

也许很多很多年后,这片生产队旧址已难寻觅,但只要顺着胡杨林走,总会呼吸到旧时他们一起攻克难关时挥洒的汗水与黄沙摇匀混合的味道。

胡杨树会永远立在这里,模仿它们治蝗时的动作与体态,将人类努力生存、不向困难低头的模样一年年地传承。

回到呼和浩特,林雪君和阿木古楞跟着草原局开了几次会,得到了无数掌声和荣誉,衣服上别了治蝗奖章,兜里收入了治蝗成功的奖金,受了多个采访。

草原局负责带着教授和治蝗功臣们受访的时候,原本还担心林雪君年纪小,面对镜头和记者会紧张,讲话卡壳之类,一直跟着随时准备帮林雪君解围。

却不想所有来采访林雪君的人都认识林同志,上来跟林同志握手聊天像老朋友一样。

草原局的同志们看着表单上关于林雪君的介绍,曾投稿成功内蒙多家报社,曾荣获抗旱灾标兵——文字总是单薄的,不能描绘出更丰满的现实。

大家只恨当代信息传播困难,许多林同志的情况,大家根本没办法更详细、更深入地了解啊!

林同志哪需要别人解围啊,甚至是工作人员想要记者和镜头在做宣传的时候多说一些草原局的好话,还要请林雪君帮忙跟记者与摄影师讲好话帮忙沟通——

林同志前年做标兵的时候,基本上就见过所有呼市内的报社记者、电影厂的摄影采访团队了,而且许多报社记者在几年前林雪君大量投稿时就跟她熟识,早已是老朋友了。

负责宣传和公关的草原局专员望着林雪君与记者聊天时游刃有余的样子,忍不住悄悄慨叹:

别看人家年轻,在‘厉害人士圈子’里,可已经是个人尽皆知的老人喽。

林雪君完成了治蝗工作的收尾,吃完杨主任招待的最后一顿感谢加庆功宴后,又陪着阿木古楞跟多个出版社和报社负责人见了面,沟通了许多可以合作的项目——

《内蒙日报》等几家单位甚至直接跟阿木古楞约起稿子。

这个时代能吃饱肚子还能学习画画、有时间和余力去画画的人实在太少了,更何况是他这种灵气十足的天赋选手。

治蝗用去大半个月,在呼市完成各种后续工作又耗掉半个月。

等大家准备上路回归自己的日常时,已是7月下旬的盛夏时节。草原上的牛羊等牲畜都要开始筹备人工授精等工作,为来年的‘收获’做准备了。

临行前,杜川生给农大打了一通长电话。

当晚他便找到林雪君,郑重地沟通起他预想的事:

“小梅,绿僵菌的研究获得了成功,接下来我们会发表一系列的文章——停滞多年的研究不仅有了突破,还在实践中被证实可行。

“这在整个农业牧业中都是巨大的成就,将来我们将这种治蝗方法彻底流程化后……”

杜川生忽然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忽然有些激动的情绪,才继续道:

“甚至连国外发达国家都会来跟我们买知识,买方法。

“你知道嘛,我国现在各行各业的技术都落后,常常想跟技术发达的外国买技术,都要求爷爷告奶奶——”

他语声艰涩,这样令人难过的话实在说不下去。

林雪君抬头望着他,心中有好多话想要向他说:

教授,将来我们国家的各项技术都会发展到全球领先行列。

无论是我们的水稻种植,还是优种畜牧业养殖,以及其他行业。

现在我们的制造产业想要做汽车、机械等,都要低姿态去观摩别人的车,我们的专家要想尽各种办法跑去看别人的车展,充满向往地去偷偷观察记录外国车的构造,还可能遭人驱赶。可是未来!会有外国大牌车制造人员千里迢迢跑来我们的国土,给我们的新型车拍照,蹲在车边算我们汽车的数据和技术。

我们研制的新能源电车还会大量抢占国内外市场,引导汽车行业新的潮流。

未来,我们的军工产业也会非常非常厉害,再没有任何人敢欺负我们。

甚至,我们的宇航员会上天。从月亮上取回月球土壤,使全世界都眼馋。曾经最厉害的国家,都想从我们国家乞得一些月球土特产。

教授,不要为当下的落后悲伤,这个有5000年历史文化积淀的民族会崛起的。

林雪君越过茶桌,伸手拍了拍杜教授的手臂,眼眶微微发红,眼中却没有悲伤,只有蓬勃不息的不屈服和冲劲儿。

杜川生点点头,继续道:

“迟予教授昨天晚上与我谈话,她也说你是难得的天才,有超乎寻常的直觉和开拓性,这在科学研究工作中是非常珍贵的。

“她认为你在呼伦贝尔生产队里守着兽医站实在是太屈才了,其实我也常常这样觉得。

“虽然你不时地发表文章,将自己的新知识与探索结果广泛传播,但这个国家不识字的人太多了,以报刊为形式做传播的效率还是太低。

“我和迟予教授沟通过,又跟农大校长通过话,我们都希望——小梅,你能来农大做教师,或者开一段时间的分享课,将你的知识以更系统的方式,传播给专门学习这些科目的未来人才,帮助祖国培养一批重要人才。

“小梅,迟予教授在跟我出来做绿僵菌研究时,还是副教授,如今她已经要升正教授了。

“我的身份也将有所提升,农业部不时打电话来希望吸纳我进入。

“你的‘突发奇想’成就了我们这么多人,你也要为自己着想,你本来也可以在自己的事业中有大跨步的。”

小梅自己乐安天命,可他们这些受益于她的人,却开始操心起她的事业。

“……”

能做农大的教授,像杜教授一样受尊重,被校史记录,可以帮助国家农业牧业整体阶段做拔升……这些林雪君几乎不敢想。

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农大研究生啊,未来每年都会有成千上万的农大学子毕业,她不过是万千学子中的一员。

竟居然有机会成为大家的师长前辈,使知识从她的口中授出,被一代代地传承下去……

林雪君不敢置信地悄悄消化着杜教授的话,读在杜川生眼中却成了一种迟疑。

他忍不住再次开口:

“小梅,农大需要你,更广阔的牧场、更多牛羊需要你。

“我们……”

他抿唇朝着她笑笑,才一字一顿继续道:

“总要有人脚下有泥,

“心中有农,

“把论文写在大地上。”

第286章 有用的大坑

给人腌酸菜,给牛羊腌‘酸草’。

听着杜教授的话,林雪君胸腔里的热血汩汩地往脑袋上涌。

去农大!

将她在那里学到的东西,还给它!

可坐了几分钟后,她脸上涨红的血色渐渐平复。

“老师。”她开口,抬头望向杜教授。

“嗯,你说。”杜川生望着林雪君的眼睛,等着她的回答,居然觉得有些紧张。

“我前年从呼和浩特带了6只怀孕的小尾寒羊回生产队,你知道的,草原上非常苦。呼和浩特距离首都太远了,距离这个国家的中心区域太远了,那边地广人稀,什么东西想在那片土地上传播都很慢。”

她握着大茶缸子,感觉着掌心缓缓传递过来的暖意,继续道:

“一年365天,它几乎300天都在冬天。一场风雪暴就可能让牧民几年游牧喂养的牛羊死掉大半,彻底摧毁一家人甚至一个生产队的生活和希望。

“这几年终于有些起色了,大家知道了母牛生大犊子会难产,要找牧医卫生员帮忙接生。羊可以一年就出栏,立即给生产队和牧民们回血,也减轻草原的负担。大家开始有余力铺路、种多些粮食蔬菜、造更大更好的房子、挖更适合耕种的水渠引流……

“在我刚到呼色赫公社的时候,一年四季都在养牛羊的人,居然常常1个月吃不上肉。

“牧民们回到冬牧场,明明有一个靠山面草原的驻地,却也没办法人人都住房子睡火炕。

“后面那一年的冬天,因为我们生产队牲畜存活力大大提升,冬天就多囤了许多肉,大食堂争取每天有一顿饭能吃到点肉,肉丸也好,肉碎也好。

“好多社员每天都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觉得要多干点活才配得上每天的肉——其实真的只有一点点。

“我们国家已经熬过饥荒年很多年了,草原上却还有人要把自己养的牛羊全送出去做罐头,给苏联抵债,自己只吃最基本的温饱食物。”

“……”杜川生隐约已明白了林雪君的意思。

“老师,我想让我们生产队,我们公社顿顿吃饱饭,年年有新衣,冬天也不饿肚子,自己养的牛羊自己能吃得到……”林雪君伸出手指比了个6,接着道:

“6只小尾寒羊到草原就生了28只,公的去年底已经出栏,新生的母羊5个月可以发情,怀孕后5个月产羔,也就是说,这6只小尾寒羊生的母羊在去年10月、11月就生下了它们的第一胎羔子。

“母羊产后2到3个月可以怀第二胎,最早的6只羊在7月又生第二胎……

“这样最早的母羊一年两胎,它们生的羔子长大了也是一年两胎,羔子生的羔子也是如此。

“到我回到生产队的时候,除掉去年出栏的,我的羊群可能已经从最初的6只,变成二百多快三百只了,而且这其中还有许多待产母羊,到年底可能还会再收获300只左右羊羔。”

林雪君深吸一口气:

“老师,算上已经出栏的小公羊,两年6只母羊繁衍到近1000只羊。”

“如果所有牧人都能这样……”杜川生感到自己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比林雪君听说要去农大当老师还更热血沸腾。

“可是要做到这一步,医疗得跟上,科学喂养得做到,最重要的是,老师,我的羊群这样扩张下去,就要没草吃了。”她定定望着杜川生,真诚道:

“我很想去农大。”

向母校报恩也好,成就自我也罢,或者帮助国家培养更多的人才、振兴祖国,她是非常渴望的。

可是——

“今年不行,我还有事要做。”

“好,好,如果你的小尾寒羊能养成,不比在农大当老师差。这,这太厉害了,我们太需要这样的成功了。”杜教授早已放下了手中捧着的水杯,热切地望着林雪君,专注地畅想着那样丰收的未来。

如果林雪君可以成功喂饱这么一大群小尾寒羊,能将成功的方法推广,那……距离全国人人都吃得上牛羊肉就越来越近了?

“加油,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随时跟我说,我一定为你提供最大的支持。”

“谢谢老师。”林雪君舒口气,又笑起来,“明年,明年我争取做好这件事,到首都与您汇合。”

“好。”杜川生忽地站起身,格外郑重地向她伸出手。

与她做笔友如此之久,他没有因为见到了真人,识破了最真实的她而失望,反而愈发地尊重起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友。

她总是能拿出惊喜,总是会令他赞叹。

“老师!”林雪君忙也站起身,双手握住杜川生,如初次见面时一般,用力地摇晃,灿烂地笑。

……

第二天,治蝗小组都踏上了归途。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又收获了许多特产和奖金,除去邮寄给小爷爷林春桂的东西以外,都装在包袱里,上火车,背回草原。

坐在火车上,她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不知道沃勒有没有好好吃饭,跟红狐狸它们相处得如何。苏木有没有想她,等她回去后会不会跟她闹别扭。小红马赤焰有没有闯祸,不会又跳进菜园子里偷啃甜菜吧……

归心似箭。

……

一路兼程,终于顶着夏末的大雨赶回了生产队。

呼伦贝尔草原一如既往地绿油油一片,这一年在这片蒙东草原上,草长莺飞的春天没有缺失。额尔古纳河依旧滚滚流淌,湿润的风早已将这片平原染成了牛羊最喜欢的颜色。

林雪君跳下马车的时候,身上的袍子早就湿透了,好在雨并不大,风也不劲,空气中还弥漫着夏日的潮热,她一点都不冷,只觉得兴奋。

回来了!

“阿木,我们到家啦。”

两个人才跳下马车,闻讯而来的大队长便高兴地从驻地里跑出来迎接她。

他脸通红,眼睛亮晶晶的,‘喜笑颜开’说的就是这种表情。

“治蝗工作完成得怎么样?”

“在那边吃得好吗?吃得习惯吗?”

“路上累不累?顺利不顺利?”

“哎呦,晒黑了点,那边太阳也很大吧?”

“走走,第八生产队有只牛受惊撞墙死了,我们去买了好些肉回来,大食堂炖了筋头巴脑的肉,烂烂的可香了,正好赶上饭点。”

“咱们还从场部买了些排骨,本来放进地窖里冰着想过阵子再吃,正好你回来了,咱们铁锅炖排骨。菜园里的茄子、豆角都成熟了,现摘一点,最新鲜的时蔬往锅里一丢,茄子可最适合铁锅炖了,吸饱了汤汁那才叫鲜呢!”

“再炒一盘绿豆芽,新鲜的豆芽,你是没看到哇,那一根根的晶莹剔透,粗胖粗胖的,肯定老脆老香了。上次留的那点花椒拿出来用了,一过油炝锅,出了花椒的香味了,把小辣椒往锅里转一圈儿,豆芽一下,嗤啦啦响了,大火翻炒几下,下点醋,熟了立马出锅。又脆又甜,咱们今天还想吃啥?”

大队长一句话接一句话地说,林雪君几乎插不上言。

他高兴簇着林雪君和阿木古楞走进驻地,路过大食堂的时候直接拐进去跟司务长点菜,也不知道瞧见案板上的什么东西了,忽然又想起大土豆,于是嚷嚷道:

“切点土豆片,薄薄的,炸得酥脆一点,上周从场部买回来的孜然沫儿撒一点,再整点辣椒沫儿。马奶酒还有吧?用井水冰镇一些,咱们好好吃喝一顿。”

“好嘞,小梅回来了,大队长这高兴的,跟以后的日子不过了似的,啥都往出掏啊,全要喂到小梅嘴里。”司务长握着菜刀,瞧着风尘仆仆的林雪君也高兴地哈哈笑。

马上入秋了,生产队的牲畜们还要林同志帮忙做检查了才能出栏。

草原上可缺不了她啊。

回屋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衣秀玉便来敲门了。

林雪君坐在炕上乖乖由着衣秀玉给她梳头发,沃勒和糖豆它们便像嗅到她的味道了一样,从山上和大队不知谁家狗窝里跑回来了。

沃勒还算冷静,坐在林雪君膝边仰着脑袋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糖豆却像烧开了的沸水一样,又爆鸣又翻腾,林雪君抱着它们亲热的时候,不时拽痛头发。

衣秀玉忍不住道:“我给你编完辫子你们再闹嘛。”

“好。”林雪君只得老实了,仅手可以在有限范围内活动,用力揉摸沃勒的围脖。转手去摸糖豆的时候,手腕直接被它叼进了嘴里,沾得全是口水。都是大狗了,糖豆居然还能保持这种活力,这才是真正的‘不忘初心’啊。

灰风虽然不像糖豆那么闹腾,但它另辟蹊径,直接跳上炕,拱到她腋下开心得吭吭。臭灰狼长大了,也越来越会讨人喜欢了。

倒是银狼和小秃子还在学习撒娇中,总是排不上号。

小红狐狸已经学会了摇尾巴,在那儿学狗叫,狐里狐气地吭叽汪汪,十分好笑。

衣秀玉用皮筋帮林雪君系好头发,这才对着红狐狸哈哈笑起来。

现在狐狸毛越来越蓬松了,跟着沃勒混得风生水起,有肉吃,有狼王保护,过上了神仙生活,漂亮得不像话。

看着养得这样好的小红狐狸,才总算明白为什么有‘狐狸精’这个说法,撒起娇来真是谁也顶不住。

衣秀玉握着林雪君辫子的手才撒开,林雪君就已经倒在狗(狼)堆里了。

被几条大家伙又是舔又是抱又是拱的,她还不忘伸长手臂去摸不会争宠的老实狗阿尔丘。

刚洗得香喷喷的人类很快便罩上了一身狗狼味,真是干净不了10分钟。

在大食堂吃上牛羊肉排骨铁锅炖,啃上水灵灵的番茄黄瓜青椒,嚼上吸饱肉汁的大茄子,林雪君幸福得几乎从椅子上滑下去。

到这时候才忍不住感叹,草原上虽然缺少衣服锅等工厂生产的东西,但依山傍水、广阔而富饶,在短暂的春夏秋季里吃得真的太好了。

吃得打饱嗝了,林雪君才停筷子。

赵得胜等人看得都笑,这个笑里既有对林雪君的喜爱,也有骄傲——她吃得这么香,让大家觉得这小小的生产队好像比她才去过的大城市还好。

饭后,林雪君一边往外走,一边问大队长:

“我离开时交代大家挖的大坑,挖好了吗?”

“当然,你交代的事儿能不办好嘛。”大队长和穆俊卿几人说罢便带着林雪君拐向新开辟出来的空地,给林雪君看4个又大又深的方方正正土坑。

林雪君围着转了几圈,点头道:“不错,穆大哥再联合陈木匠做几个厚实的木盖子吧。给方坑用木头包个边,再盖上木盖子,到了冬天蒙上羊毛毡子和大棉被,就不怕受冻了。”

“干啥啊?做化粪池吗?”穆俊卿好奇地问。

“做发酵池。”林雪君神秘兮兮地笑答。

“发酵?”穆俊卿疑惑地挑眉。

“放咱们中夏刚割下来的青草。”林雪君挑眉点点头。

“咋地?给人腌酸菜,给牛羊腌‘酸草’啊?”大队长疑惑地瞎说。

“哇!”林雪君望着大队长,忍不住赞叹这超厉害的总结能力:“阿爸完全说对了!”

“?”大队长脑袋一歪,眼睛里仍满满疑惑。

啥就说对了?

他自己可是一点没明白是咋回事。

第287章 这是啥技术?

第一次,他们竟开始期待冬天。

盛夏带给人的记忆多么美好呢,应季的鲜甜莓果、现摘鲜吃的时蔬……

骑在树上一边摘果子一边吃,等一小筐摘满的时候,肚子也已经圆溜溜了。

往来路没有阻碍,去场部购买物资的车能非常快地赶回来,一到生产队,场部现杀的猪肉镇在井水桶里还鲜着,立即送去大食堂下锅,肚子里的果子刚消化就有香喷喷的肉吃。

孩子们放学后疯跑着上山,在大孩子的监督下于清浅凉爽的小河中蹚着玩,偶尔还能捞到些鱼,给晚饭加餐。

园子里每天都有新鲜的时蔬成熟,大食堂的洗菜槽里永远装盛着最鲜甜的菜果。

可就是这样幸福而饱足的夏天,埋藏着生死攸关的隐患——如果盛夏不做好储备,北方边疆的人和动物到了冬天就要挨饿受冻了。

生活在东北部的人最懂得储藏,他们是比仓鼠也不逊色的人民。

新鲜的果子吃一半留一半,晒干成果干放进干燥而阴凉的地窖;

新鲜的蔬菜吃一部分切丝晾晒一部分,也收进地窖;

肉风干同样往地窖里装。

家家户户的地窖不止是盛装食物的四季冰箱,还是寒带人民生的希望。

去年雪大,生产队储备了那么多草都不够吃,大家不得不顶着寒风一路铲雪到草原。说起来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做起来有多苦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知道。

脚上手上生冻疮,肉烂得又痛又痒,随便一碰都呲牙咧嘴,却还要忍着继续去冰天雪地中干活——那种环境,让人呆一会儿都难,他们却要在极寒中劳动。

这个时代每年草原上都有因为在超低温环境下干活而炸肺死人的事。

为什么许多知青觉得做知青苦?不是知青苦,而是在苦寒之地生存苦,苦是从来不是某一类人,而是所有人。这里皮坚肉硬的牧民们也不是天生就适应这种气候,他们也是从幼小柔软的孩子长成的,不过是咬着牙要活,才渐渐磨砺出一身铜皮铁骨。

林雪君虽说一直努力与生产队的同志们同甘共苦,但其实始终是受照顾的群体。

最苦最累的活从轮不到她,大家都说她够辛苦了,不要去遭那些罪了,受不住的。其实是心疼她而已。

被心疼的人也知道心疼别人,她不想让大家再经历那样的冬天了,不要在暴风雪中到大草原上铲雪挖冰,不要为了给牛羊找一点草而跪在雪地里抠干草,落下一身疼痛毛病。

林雪君回生产队后的第二天早上,起床便开始忙活。

大队长将四个大窖挖在地势偏高的地段,出口小,深度大,很适合做密封窖。它又在地下水位上,距离任何一户的水槽、水渠都很远,四周也没有养鸡养猪的棚圈,离生产队的化粪池是对角线距离,绝不会被污染。

林雪君再次检查过大窖后,又去催穆俊卿和陈师父快些做盖子和大窖封口木条——盖子要做得比口小一点,最好是完全契合,可以下沉压下去的那种。

弄好后,她又去山坡上检查他们今年种的玉米和庄稼,8月下旬,各种作物就差不多可以收割了,到9月份天气会飞速降温。

算计好各种工作的搭配,她立即召集留在生产队的妇女做乳酸菌。

这时候刚生产完的小尾寒羊妈妈们就立了大功,要做乳酸菌就得有奶,生产队的其他牛羊都在冬天和春天产犊,到时候才有奶,可等到了冬天可就来不及了,他们现在就需要奶。

牧区的妇女们最擅长的就是做奶制品了,别说酸奶,就是奶酪、奶豆腐、奶皮子、酸奶饼,什么都能上手。

是以林雪君的任务一下达,妇女们便齐聚到土坯房面积最大的人家,聚在一块儿干活。

这边生产着乳酸菌,另一边林雪君又请大队长号召社员们上山下草原尽可能地收割牛羊爱吃的草、叶子等食物。

于是所有人都背上了箩筐麻袋,分拨去各种地方收集牧草,连孩子们也在放学后加入了这个队伍。

另一方面林雪君盯上了中夏收割的一批冬牧场上的牧草——每年大家都会在冬牧场上收割两次牧草,一次在中夏,一次在秋末下霜前,供作冬储草。

生产队剩下的人被她安排了剁草工作,所有草切剁成23厘米长度。

后世牧草切割工作都要用机器,可现在没有机器,人类就是机器。大家肉臂当切割机,从早挥舞到晚,咚咚咚地将所有牧草切成了草絮堆。

第八生产队赶了几辆车过来卖苹果等果子时,瞧见生产队里人热火朝天地忙活,充满了疑惑。

“赵得胜,你们这四处搜刮树叶牧草,还都给切碎了,这是干啥?整成这样风一吹就跑了,想晾干了储存就不好装盛,牛羊马的牙好使着呢,拿需要你这么费力气帮着切?”

卖果子的社员老王光是瞧着赵得胜他们在大菜板上切草就觉得累得慌,八月时白天还是挺热的,不却歇着,怎么都在这里做傻事,干无用功?

“不知道要干啥。”赵得胜听林雪君简单说过一遍,但也没听明白。

“啊?不知道干啥是啥意思?那你们为啥在这儿剁草?”老王更不解了。

“林同志让的。”另一位切剁员放下菜刀,抹汗的同时甩了甩手臂,稍作休息。

“啊——”老王嘶一声,转而恍然点头道:“是,林同志让干啥,干就是了,不用管有啥用。”

他望着这些切剁牧草的人,刚才还觉得他们在干傻事,这会儿却已然觉得一定有点什么了不起的道理,只是他不懂而已。

林雪君和生产队各买了一车果子,另外两车虽然没买,却也请第八生产来卖果子的人将果子上连着的叶子都剪了下来,全堆到叶子草堆里,回头都要用。

“果子叶现在嫩着,对牛来说还能好吃,等放到冬天就完全枯了,比树皮还不如,林同志,你们留着也白扯,牛羊不吃的。”第八生产队的阿茹娜蹲在边上看林雪君他们忙活,好心提醒。

“没事儿,我们就是青着喂,放心,放不干。”林雪君笑着将苹果叶堆好,开心得不行。苹果叶、桃树叶、梨树叶这些都能做饲料,牛羊猪禽都爱吃,是好东西啊。

反正放着不用到了深秋也会掉干净,那多浪费。

“啊?啥意思啊?现在喂吗?那也不用费事儿摘啊,你院子里那巴雅尔它们不都每天上山嘛,自己仰脑袋叼叶子吃不就行了。我们生产队留在驻地里的牛也都自己上山采苹果叶吃,吃不下的也没有摘了留下来的必要嘛。”阿茹娜怎么觉得自己越听越迷糊了呢?

“我有办法让所有的叶子、牧草、秸秆、玉米棒子、谷壳、麸子这些东西到了冬天还绿着,比夏天还鲜嫩。”林雪君站起身,双臂一抱,笑着得意地宣称:

“我还能用这些到了冬天也绿的草料,仅6个月就将牛喂到500多斤,冬天也照样不掉膘。”

“……”阿茹娜和老王几个都转头朝林雪君望了过来,脸上满满都是不可置信和憧憬。

“真的吗?林同志!”这下连赵得胜都惊呆了,忍不住大声询问。

“不然你以为我回来后在忙活什么。”林雪君灿然一笑,表情认真,胸有成竹,可一点不像在开玩笑。

而且,林雪君从来不会吹牛皮,大家都是知道的。

这下老王和阿茹娜他们都不走,非要留下来跟林雪君学习做法。

还把剩下的两车苹果都卸到了林雪君的院子里,说是当学费。除了阿茹娜和老王以外的两个来卖苹果的社员则赶着空马车直接回第八生产大队了,3天后又赶着几马车苹果树叶子折返,一卸一大堆。

绿油油的嫩叶子,可真是稀罕人啊。

卸下苹果树叶子,几个社员又要往回赶。

“林同志,我们生产队留在驻地的人都上山摘苹果去了,顺便把叶子也都摘了,堆了好几座山,你等着,我们很快再拉几车过来给你。”

马鞭轻抽,几个车把式才忽然想起来回头问:

“林同志,我们副队长托我问你呢,这个让叶子牧草到冬天也绿着的方法叫啥?他跟其他人吹牛的时候,好能说得出名目来。”

“哈哈,叫青贮,青草的青,贮藏的贮。”林雪君声音朗朗,提起‘青贮’这两个字便觉得开心——这可是对牧业最好的储存方法了。

青贮不仅能解决冬天牧草储存的问题,还能解决精料稀少、贵重难购买的问题——青贮饲料可是喂畜、增膘的超级好东西。

虽然从50年代国家就开始推广秸秆黄贮了,但到80年代才开始推广全株玉米青贮。而且这个年代草原上主要是牧业,农业才开始推广,秸秆啥的没有中原地区那么多,黄贮也没能传到这么远的土地上。

以后青贮推广起来,冬天牧场上就算下大雪,大家也不至于那么无助了。

像小尾寒羊这种娇气羊,游牧等于减肥,只能棚养,青贮不仅能给小尾寒羊补充各种不同草料提供的不同营养、解决棚养时饲料单一的问题,还能让不好喂养的小尾寒羊快快增膘,壮壮地生羔。

像需要精料喂养的小尾寒羊等优质品种,青贮就是救命一般的存在——有了青贮技术的支撑,许多优种改良试验品才能活。

农民牧民们真的太困难了,想要连年的辛苦有收获,这些优种改良、青贮等等技术,一个都不能少。

全都搞起来,让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们,少受些苦吧。

第一个青贮窖撒料时,全员都围了过来,跟新公司开业剪彩一样热闹,就差吹拉弹唱搞点气氛了。

林雪君一声令下,赵得胜、额日敦几人便开始往青储窖里铲青贮物料,见水不滴水的物料落地散开,随装随踩,边缘尤其要踩得很实,必须生产队里体重最大的人才能干这个活,要又高又壮。

阿木古楞虽然只有16岁,如今已经长得比赵得胜他们都更高了,居然也被选在其列。

小伙子脸上虽然不显,心里却格外地得意,干活时无论头低得多厉害,下巴都是抬着的,眼睛亮晶晶的东看西看,一副请所有人欣赏自己这个壮汉的小表情。

踩料后还要洒发酵好的乳酸菌,帮助青贮物料充分发酵,不长霉不腐烂。

就这样一层又一层,青贮窖里的物料越堆越多,窖里踩踏的青年少年也越来越高,直到青贮物料已彻底与地面平行。

“发酵过程中草料会下沉,再堆高点。”林雪君看着大家将物料堆得高出地面,这才压上木盖板,四周围上木板,压上厚密的被子毡子,使窖内不透气,最后再压重石头,埋盖厚土。

忙活完,大家仍很兴奋,于是只休息一会儿便又去做第二窖。

如此这般,大家采集、切剁、发酵乳酸菌、撒料装窖、盖草封土,忙活了半个月才将四个窖装满。

装窖后还要等物料发酵下陷后继续装填,几次之后窖内物料高度差不多稳定后,就可以彻底封盖了。

窖顶会被层层叠叠封好几层,不仅让它不透气,同时也保证了入冬后它不会受冻。

最后青贮窖上方被土盖成了个馒头形状,大家用锹将之拍得平平整整,做成全生产队最漂亮的四个等高小山。

辛苦半个月的社员们开开心心大吃了一顿,又在星空下围着四个馒头山跳舞唱歌。

林雪君抚摸着趁夜归家的巴雅尔的牛角,初见时它还是第一次当妈妈的年轻小母牛,如今却已是生过3胎的可靠资深大姐头了。

“巴雅尔,等到了冬天,咱们也有绿色的草料吃,还是酸酸的有营养的美味。”她的手顺着巴雅尔大大的脑袋向后摸至它高高平平的背,掌心感受到力的回馈,它的毛发厚厚的、滑滑的,还有恰到好处的温度留在掌心。

靠在它身体上,林雪君幸福地听它稳健有力的心跳。

站在远处山坡上的妇女忍不住朝林雪君招手,大喊:“林同志,过来嗑瓜子吃苹果啊。”

“好。”对了,她今年还收到了比往年多好几倍的苹果!

转回屋从侧卧地库里捡了一大兜子苹果,到院子里分给所有大动物们,欣赏过它们幸福地咔嚓咔嚓,这才出院子跑上山。

赵得胜等男同志正坐在倒放的圆木上聊天,穆俊卿想站起身去抓一把瓜子,脚上用劲儿一蹬,人没站起来,屁股底下的圆木却动了。

呼啦啦一阵惊呼,坐在圆木上的所有男人都倒了——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待大家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又是阵阵笑声此起彼伏。

“哈哈哈……”

“哈哈哈哈……”

大队长笑了一会儿转回头,见林雪君也抱着膀大笑,忍不住走到她身边,低声说:

“今年冬天,我们的牛羊可有口福了。”

“希望能一次就成功。”林雪君又忽然有些忐忑。

“会成功的。”大队长拍拍她肩膀。

第一次,他们竟开始期待冬天。

第288章 冬日奇迹

这草是哪里来的?冬天怎么可能有青草?

深秋总是各个生产队最热闹也最忙碌的季节,要为接下来漫长的冬天储备人类和牲畜的食物,要给牲畜做体检,统计出栏数量,再运到场部或等场部的车队来接畜。

秋高气爽的美好,总是来不及细细领略便已如划过天际的鹰一般消失无踪。

再回神时,已入冬了。

潮湿的玻璃窗在夜晚迅速结上冰晶,如果有人坐在窗口盯着看,会瞧见大自然绘制冰花的整个过程。

若人类缩小一百倍,站在窗台上仰望冰花的凝结,一定会赞叹这是神迹吧,那该是多么壮观。

清晨起早为生计忙忙碌碌的人常常没有欣赏冬天造物的心境,便让这些可爱的细小礼物又于正午时分悄然消逝。

下第一场雪时,林雪君杀了3只鸡。

一只分成几份,一小份生肉切碎放在房屋顶的采食板上给海东青飞白,其他炖汤,等分给沃勒它们。

另外两只送去大食堂,请王建国按照她的做法烹饪成炸鸡。

王建国将她提议的各种各样烹饪方法记录成了一小本菜谱,66年出版的《大众菜谱》收录了经济实惠的大众菜肴264种,封面简单,内容称不上丰富,却也一再重印,仅靠一己之力确立了中国轻工业出版社以美食图书为基础的生活图书强社的地位。

是以他也将林雪君和大家提出的各色菜谱整理成文稿形式,经大家同意投递给了出版社。如果能出版,无论是收到书籍、邮票,还是其他物资做稿费,对他个人以及生产队来说都是额外的馈赠。

这一次林雪君提出的做法又更神奇,鸡肉腌制后包淀粉、面粉、鸡蛋清包裹,油炸一次再复炸,已经如此美味了居然还没结束。

她还写了个调酱汁的秘法:

“将这个酱汁调配方法泄露出来,可是违背祖宗的决定,请王同志一定好好调配,我们也一定超认真品尝。”

王建国看了眼单子,调料配方里居然还有珍贵的野蜂蜜和芥末——都是林雪君才有的珍贵佐料,她也掏出这些压箱底的宝贝送到了他面前。

吃各种青草和虫子,跑动着长大的土公鸡肌肉紧实且不柴,鲜嫩嫩泛着漂亮光泽的肉块洒上各种调料后,伸手不断按摩至入味。

接着均匀包裹蛋清面浆,丢入油锅小火炸熟,再复炸炸酥。

酱料调配好后,王建国悄悄捏了一块儿肉,蘸了下酱,嗅一嗅那股特殊的甜香味,接着试探地咬了一口。

十几秒钟后,他瞳孔轻轻收缩,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掉整块肉。

蜂蜜和芥末的碰撞怎么会迸发出如此鲜甜而辛辣的味道?实在太特别、太好吃了!

呱唧呱唧,呱唧呱唧。

王建国不知不觉间已吃了4块肉,司务长走进来时瞧见烹饪的大厨站在那儿眯着眼睛享受,吃惊地问:

“你在干嘛?”

王建国吓了一跳,见是大师傅,这才不好意思地说明原委。

“做厨师呢,就要有做厨师的操守。我们是过来劳动的,不是来享受先吃的福利的——唔。”司务长走过来,一边皱眉说教,一边接手漏勺帮忙炸鸡块。结果王建国居然趁他开口说话的机会,塞了一块蘸好酱料的鸡肉。

他回瞪王建国,嘴巴却很诚实地嚼嚼嚼。

接着,他嘶一声抽气,细细品味之后,不舍地咽下。然后……非常扭捏地、不好意思地、羞愧地……又来了一块儿。

……

细雪簌簌,又为这片亲切的山林草原披上轻薄的白沙,使柔美的山野仿佛含羞的新娘,披着蕾丝头盖,随风慢舞。

还好,这一年的雪既没有来得太早,也没有来得太晚。既没有下得太少,也没有落得太厚。

一切都恰到好处,又配上炸鸡和马奶酒,19岁已成年的林雪君饮得微微醺,吃得饱足,在朦胧的月色里于清浅风雪中高展双臂,摇摇晃晃地漫步。

平整的碎石地悄悄变硬,安静地回应了初至的寒冬。

哈出一口气,在面前结成一团带着酒味的白雾。

转头看向伙伴们,穆俊卿也喝了酒,脸上红红的。天气还没有太冷,大家虽然戴了帽子,却没有裹围巾。

夜晚的冷风一窜,所有人都成了乌龟,缩起脖子保暖。

只有阿木古楞才16岁,与她刚来时的年纪一样,却还不能像大人一样喝酒。

可他也早褪去青涩乖巧模样,走在人群中,掩映在夜色里,偶尔望之,那沉默内敛的人仿佛已然是个心怀家国大事的青年了。曾经的野性和稚嫩都被率先舒展开的皮肉掩藏,眉眼和鼻梁都渐渐长开了,与那长手长脚的外型逐渐一致。

在朦胧的夜晚看人,每个人好像都不太一样。

夜色让大家都显得深沉,少年也忽而成熟。

“胡其图阿爸他们要回来了吧。”林雪君忽然说。

第一场雪下起来了,只要在草原上积累一层薄雪,畜群赶路就不会口渴,四季迁徙的队伍又要回返冬牧场了。

……

在草原上第三场雪下起来时,转场的队伍终于陆陆续续折返。

早已对草原了若指掌的糖豆带着它的从不打架的爱人和孩子们早早就跑向雪原,大队伍目的清晰地迎接奥都的羊群,然后兴高采烈地围赶着这几年里最大的一群羊回驻地。

奥都那个曾经一脸稚气的弟弟航新也长成了小伙子,骑着曾经断过腿的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坠在队伍后面。年轻的面容被风雪吹皱,有了成年人般的忧郁和深刻。

胡其图阿爸和乌力吉大哥他们的牛队是两天后才到的,岁月催老了每一人,老阿爸的头发更白了,老阿妈的腰更弯了。

阿如嫂子曾经抱在怀里的襁褓早已穿着肥厚的袍子满地跑,再也不能一直背在背后或抱在怀里了,他实在长得太快了。

远远穿进驻地时,胡其图老阿爸几乎认不出这里是他的冬窝子。

碎石路一直深入冬牧场,仿佛再过几年便要贯穿这片呼伦贝尔大草原。

驻地门口的木柱上缠满了彩色的哈达,老远时便能看得分明。建在高处的亭子好像重新刷了漆,在日光中闪耀光芒。

踏进驻地后,老旧的大食堂和储存牧草的大棚子都翻了新,食堂居然多出了一层,烟囱也更高更粗了,汩汩地喷出更大团的烟气,瞧着可真壮观啊。

大棚子被加固后围了新的木横栏,再大的风也别想将干牧草吹走。

骑马悄悄靠近,里面满满当当的牧草可真让人安心。

衣秀玉的新院子和林雪君的兽医站一如往昔,每个院子外的院墙下都整齐地堆满了干牛粪饼,这个冬天她们肯定都能过得暖暖和和。

再往深里走,胡其图看到了好多像大食堂一样的二层小楼,结实的木架子外糊着厚厚的土坯墙,烟囱穿过两层楼屋钻向朗空。

驻地没有扩大,能住的人却大大地增加了——这几年新来的几批知青和调过来的牧民都能住上土坯房,可以在大雪中坐在炕上透过双层玻璃窗观雪,能脱掉袍子只穿秋衣秋裤睡在大炕上暖和地睡觉,不用再架冬毡包。

才过了两季,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那些二层的小楼可真奇特,真漂亮啊。

大队长和赵得胜几人远远迎出来,代他们接管牛羊,围赶着入棚,使他们获得自由,可以回家安顿一番。

从草原上带回来的毡包放入仓房,屋里屋外早有生产队的社员们帮忙清理过,他们将家当摆进宽敞的土坯房里一一规整收拾,大炕烧起来,驱赶走潮气和寒意。

灶上烧起火,牧民不能断顿的奶茶煮上,坐在炕上烫着屁股喝上两口,赶路积累的寒意退散,人终于能长长吐出一口气。

春天夏天和秋天的游牧任务完成,他们终于带着扩张后肥壮的牛群回到了冬牧场。

胡其图喝饱了奶茶,步出家门转拐去牛棚,心里还是不放心,要再去看一看——大队长和饲养员有没有给牛群及时围上水和草料,今年的牛棚又是否同样扩张到足够宽敞,垒建得足够遮风挡雪。

拐过小路,远远便听到牛群哞哞叫声,声音既不焦虑也不急躁,反而好似充满了满足感。

他戴紧帽子,看一眼天,再往前走便瞧见了变得更高、更宽阔的干净牛棚,才经历了长途跋涉的牛群全站在里面也不显得拥挤。

牛棚圈围高度被建得跟牛下巴差不多高,外围搭挂了一圈儿木食槽,里面放了草料,牛群被几位饲养员赶着整齐地、面朝外地站了一圈儿,全都低头吃自己面前食槽里的食物。

这个办法好,食槽够大够长,几乎可以满足所有牛同时到食槽前吃草,干净整齐,还很方便。

站在牛棚门口,瞧见中间还有几头没有排上队挤到位置的牛正着急地哞哞叫,林雪君干脆把着它们先做体检,等其他牛吃完了再推它们去外围食槽前吃草。

胡其图跟热情的林雪君打过招呼,才要走过去跟林雪君聊两句天,说一说牛群的健康情况,余光忽然扫见食槽里的草料,接着便忘记了要跟林雪君唠嗑的事儿。

天!

那草料怎么是绿色的?还很湿润新鲜似的……

这个季节了,哪里都只能找到黄色的干草料,哪怕是冬牧场上埋在雪下、根茎仍深扎泥土的活着的草也是枯黄的。

他们生产队怎么还能有青绿色的草呢?

他不敢置信地大踏步向前,挤开一头大母牛,惹得对方不高兴地哞哞连叫,兀自伸手捞了一把草料——

触手湿润,松软,细小的草段和叶碎都是鲜亮的。

嗅之有轻微的酸味和青草芳香,甚至还有一点点酒味,连他都恨不得来上一口。

被他捞走一把食物的母牛探头到他手心里抢食物,刚被林雪君检查过、还没吃上一口的母牛也挤过来,伸着脖子探着头,伸长了舌头想从胡其图掌心偷点尝尝。

胡其图忽地回神,将草料丢回食槽,推开想偷草母牛的牛角,转身朝林雪君几人大声问:

“怎么,怎么,怎么还有绿色的鲜草呢?哪里来的?”

他一着急居然磕巴起来,惊喜的表情将他脸上的褶皱都熨平了许多。

牛群大快朵颐的咔嚓咔嚓声和愉悦的哞哞赞叹此起彼伏,融入他惊呼询问的尾音,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