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兽医才是草原上的红人!
既然来之则安之,这群牛的病她管了。
离开生产队时,所有在驻地的人都跑出来送了。
动物们不知道她要走蛮长一段时间,仍旧循照日常的习惯,林雪君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想让聪明的沃勒和糖豆看出她的异样。
马车拐向场部,后面忽然追来几骑,在夏牧场上的胡其图阿爸、乌力吉大哥,还有奥都和他的弟弟航新千里迢迢跑过来相送。
夏季的尾声,林雪君书写了第一场分别。入秋后,牲畜出栏,还要谱写一场接一场不停歇的分别。
坐上火车向外望,这一次阿木古楞没有哭。
他已经长大了,茁壮松树般立在站台,哪怕粗布破衫也遮不住外型的优秀,许多人从他身边走过都会侧目打量,他却浑然不觉。
火车轰鸣,他抬步随着火车慢行,眼睛始终追着她,一瞬不曾稍移。
视线渐渐拉长,林雪君开始看不清他的眉目,只觉站在那里的少年,仿佛一场永远瓢泼的大雨中的冷雾,好像再也不会雨过天晴了。
……
……
火车上的分别之苦没能持续太久,在坐在斜对面的大姐开口问询“你是林雪君同志吗?”开始,这列火车上的沉闷气氛就开始破碎了。
“是的。”林雪君点点头,有些好奇地打量对面的大姐,有可能见过,但应该没说过话,因为怎么搜索都没在记忆中找到对方的面孔。
“哈哈,我就说嘛,那达慕大会上的赛马冠军啊。”
那达慕盛会才结束,大家的记忆还新着,林雪君在赛场上的英勇表现仍历历在目。
小小的车厢完全不具备隔音的效果,很快大家便都知道了林冠军坐在这节车厢上。
“姐姐,让草在冬天也绿的办法是你发明的吗?”坐在林雪君后面一排的小姑娘伏在椅背上探头问。
“林同志,我们公社也设置了防疫员,在各个生产队都有干这个的人。专门记录每年疫苗接种情况,还有动物疾病登记,半年上交一次,场部兽医站的防疫专员会做统计报告。据说就是跟着你们公社学的,大家都说是你最早提出来的,真的吗?”隔着好几个座位的、出差去其他城市采购东西的一位采购员也走到林雪君座位边,靠着列车木长椅的侧面站好,一脸好奇地提问。
“林同志,我们根据你出版的书采集了许多除虫杀虫的中药,春天给所有牲畜都喂了药汤,还做了药浴,今年动物们都长得可好了,那种干吃不长肉的牲畜少了好多。也没有贫血死掉的羊羔子了,可惜我们生产队就一本《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我每次想借都借不到,都想学画画了,可惜没有钱买纸和笔。”这节车厢最边缘位置上的一位青年也围了过来。
“是林同志吗?哇,我见到活的了!”很快连其他车厢的乘客也颠颠跑过来看,站在过道上打量林雪君,既想搭话,又有点害羞,探头探脑地贼感拉满。
“林同志,我听过你的故事,我有亲戚在呼色赫公社。听说你给好几个生产队的疫病牲畜治好过病,超快就把疫病控制住了,可厉害了。”
“真牛。”
“我也听说过,林同志在森林里帮咱们鄂伦春部落的同胞治过马,也是疫病,药到病除。”
“哎哎,林同志的故事谁没听过啊,我也有我也有。林同志在鄂温克驯鹿部落帮驯鹿治过脑袋里的寄生虫,开瓢取虫,你们没听说过吧?”
“人家那叫开颅。”
“林同志还治过狼、狐狸、鹰、驼鹿啥的,我有朋友真人步行4天去呼色赫公社,见过林同志的动物园!”
“林同志在呼和浩特治过狮子,哈哈,我在报纸上看到的,你们知道这个吗?”
“狮子?狮子长啥样?”
“就跟老虎似的。”
“我艹,太牛了!”
“哈哈。”
“你们知道的还不够多,我有个朋友去呼色赫公社送货的时候,帮忙把物资送去第七生产队,亲眼看见过林同志治好了一只老虎和一只熊,那个熊病好离开的时候,还朝林同志摆手道别呢。”
“哎,这个没有啊,这个真没有!”林雪君脸红扑扑地听大家七嘴八舌地当着她的面讨论她的事,正在这种e人天堂、i人地狱的环境里于‘得意、骄傲’和‘羞耻、尴尬’之间要命地摇摆着,忽然听到一位青年的离谱发言,终于无法再继续假装自己不存在。
“哈哈哈,真的吗?林同志不要太谦虚啊。”那位青年居然还不相信。
“真的没有!老虎和熊攻击性很强的,它们就算受伤了,也不懂人类是要帮忙还是要落井下石,这种困兽最危险了,没有麻醉枪是很难靠近它们的。”林雪君据理力争。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如果有麻醉枪,老虎熊啥的林同志肯定也都能救。”那青年仍不死心。
“我倒是遇到过老虎,但对方没有受伤,我和朋友当时吓得要死,趁它吃东西顾不上我们,抓紧跑掉了。”林雪君解释道。
“啊,真的吗?快讲讲快讲讲!”
“哇,就在咱们呼盟见到的吗?山里真有老虎?”
“是武松打的那种吗?站起来比房子还高那种?”
围过来的人兴致更高了,林雪君只得将自己看到老虎的事细细讲给大家听。
慢慢不知怎么回事就变成了林雪君讲各种故事给越来越多的围观乘客——治牛尿结石的、治猫头鹰外伤的、给狐狸刮骨割肉的……
渐渐小猫头鹰有了‘虫子小鸟’外号,红狐狸有了‘关公狐狸’外号,连沃勒都变成了‘小瘸子狼’……
任凭林雪君认真纠正沃勒是威风大黑狼,大家还是兀自记住了那个好记的外号。
气愤。
不知火车已驶过多少站,后来连火车司机都在停车时跑过来围观了林雪君——她俨然已是这列火车中的珍稀动物。
渐渐的,林雪君桌上的东西越来越多,堆积成山。
好多瓜果小食,还有大家带上火车准备路上吃的各种食物,甚至是新鲜的、散发着辛辣味道的大葱。
当大家知道了你的义举后,真的会尊重你——这个世界终究是尊敬好人的世界。
林雪君在跟围着自己唠嗑的乘客分享桌上食物时,居然发现了四颗生鸡蛋。
这辆旧绿皮车上好像没有锅,不能煮熟的话,这么热的天气里放臭了怎么办?不然……孵一下?
脑海中瞬时浮现自己在首都下车,身后跟着一群叽叽咯咯小鸡的画面。
才想着把鸡蛋送给下一站下车的人,斜刺里忽然挤进来一位大叔,从怀里掏出一瓶白色液体递给林雪君,笑呵呵地问:
“林医生,你喝白的不喝?自家酿的酒,可好了,就这么些,你是德高望重的好兽医,送给你。”
林雪君忙摆手,喝不了喝不了,这玩意辣嗓子!
在火车上慢慢地晃悠,在呼盟愈发出名的林雪君更强烈地意识到——兽医才是草原上真正的红人!
…
火车轰隆隆穿过不知第几十个山洞,乘客们感慨隧道挖掘肯定很不容易时,车速减缓。他们已出了内蒙古呼伦贝尔盟,进入黑龙江省内。火车向东边绕过几站,接了些乘客、送了些乘客,才又继续向南行驶——
甘南县文古镇到了。
火车停站,本该是下车的乘客先离开,上车的乘客再走上车厢寻找座位。
却有一人不等乘客下车便率先挤上列车,一边往里钻,一边焦急地东张西望,口中还大声嚷嚷着:
“兽医专家到了吗?兽医专家到了吗?”
车厢口排队的乘客纷纷回头侧目打量来人,只见他满眼血丝、一脑袋短发乱蓬蓬的像鸟窝。
鸟窝青年与这些人对视后没有得到应答,又往车厢里望。
却见这一节车厢里围满了人,对于这么拥挤的车厢来说简直是人山人海。他们热烈地聊着天,似乎并没注意到车厢尽头发生的动静。
“哎——”站在鸟窝青年身后的人脑中灵光一现,刚才跟他们聊天的可不就是兽医专家嘛。可他话还没说出口,鸟窝青年已阵臂朝着人群更大声地喊问:
“喂,请问!兽医专家到了吗?
“是不是兽医专家啊?
“我们的牛都快死完了,呜呜——”
青年一边朝人群赶,一边大喊,忽然绷不住情绪,竟一边喊问一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在人群终于听到他的声音回头望过来时,他抬臂以袖子胡乱抹去眼泪,再次问询:
“是不是来文古镇的兽医专家?我们的牛都死了四十多头了——”
他一边问一边往人群中看,他已经来火车站等了3天了,不确定兽医专家什么时候来、坐哪辆车来,他们收到的电报中并没有确定具体时间和火车班次,只能一列车一列车地问。
散开的人群一听他的话,纷纷哎呦喔喔地应和起来。
忽然一位青年高声应:“到了到了,兽医专家在这儿坐着呢。”
青年说罢忙示意其他人让开,使鸟窝青年能看到坐在人群中的林雪君。
鸟窝青年一听有人说兽医专家到了,当即顾不得哭,站到座位前便去看大家指着的林雪君。
“这就是吗?”
“你连林神医都不认识?”
“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这是上过电视、治过狮子、在全国各大小报刊上都登过文章的最厉害的兽医专家!”
“什么动物什么病都能药到病除!”
一群人嗡嗡嚷嚷不休,似乎对这位鸟窝青年居然不认识林雪君很是不满。
“林兽医,您快来看看我们的牛吧,再死下去就要死光了。呜呜,我们都来找您找了好几天了,您终于到了,快跟我走吧,我娘眼睛都要哭瞎了,我们公社那么多生产队,要全完了,您快别坐着了,一会儿火车又要开了。”鸟窝青年急得上前就要去扶林雪君。
“等等——”林雪君避开青年的手,忙自己站起身。本想先表明自己并不知道他们文古镇的疫情,不知道是不是呼色赫公社在她坐上火车后才接到电话,请他们在这里接她。还是搞错了,也许她并不是他们等的人。
可嘴巴比她尚有些混乱的思绪更早一步开口,问的完全不是他们找的人是谁,而是职业病地先问起牛来:
“牛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什么症状?”
这时候大批量的牛传染病应该不是牛瘟了——牛瘟在五几年的时候就被全国人民联合扑杀。
是牛肺疫吗?还是口蹄疫?
能死四十多头,应该是死亡率很高、传染率也很高的烈性疫病了。
发生在秋季会有哪些可能性?又能排除掉哪些?
她脑子飞速运转着,一边盯着鸟窝青年,不知不觉间竟就被人群簇拥着走向车厢门。
哎?
“等——”
“十天左右前就有第一头牛死了,等大家反应过来严重的时候,已经死了好多头了,陆陆续续的死,到今天还有死的呢!我饲养的牛都死了6头了——”鸟窝青年说着又抹起眼泪来,一米八还多的大高个子,竟出奇地爱哭。
林雪君刚要喊大家先不要起哄,听了鸟窝青年的话又皱起眉,思绪飞转——听起来是从传染到发病死亡时间很短的病。
牛结核病一般病程很慢,潜伏期也长,应该可以排除;
巴氏杆菌病病程3天到1周,基本上可以做到速死,这个是有可能的……如果是这个,那就严重了,在牲畜密集养殖的地方,这种高传染性高死亡率的病是很致命的。
黑龙江这边没有草原,大多数都是集中棚养,尤其是生产队时期,一个生产队一个大棚……
林雪君大脑快速筛查,人已不知不觉间被推搡着走到了车门前。
她看到明晃晃的站台,又再次想起来自己还没问清楚到底是不是呼色赫场部那边请文古镇的人在这里接她,转头发现同程的乘客们已经将她的包裹和她桌上的东西都打包好拎过来了。
所有人脸上都挂着或好奇或担心或跃跃欲试恨不得跟着一起下车的表情,再看向一脸恳切的鸟窝青年,和车站上刚从其他车厢跳下来、与鸟窝青年穿着同款式同色系工装的青年都飞奔着往这边跑,有的还一边跑一边问:
“他们说兽医专家在第八节 车厢,大刚子,大刚子你接到兽医专家了吗?”
每个人状态都不是很好,各有各的狼狈和憔悴,显然牛疫病在折腾人这方面是无差别伤害。
林雪君站在车门口,停顿间脑内想过许多许多,最后又看一眼鸟窝青年,她终于还是顺着台阶下了车。
“哎,行李,行李。”车上的乘客们拎着林雪君的东西朝围过来的几个青年嚷嚷。
青年们立即过来接好行李,然后回头依次打量林雪君:
“您就是兽医专家吗?”
“您就一个人吗?”
“社长说您德高望重,曾经跟全国的兽医和专家们一起完成牛瘟国内0染病的壮举,我还以为您年纪很大了呢。”
“您从几岁开始学兽医的啊?”
在来接专家的青年们七嘴八舌问询声中,林雪君渐渐反应过来,这些人果然是接错了。
牛瘟在55年在国内被肃清,56年我国宣布彻底消灭了牛瘟,那时候她还没来呢。
虽然最后下车时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他们找没找对人,自己是兽医,有她来了就比接不到任何一个兽医要强。
她是想好了要跟着过去试一试帮忙救治病畜、控制疫病的。
但看着身边几位青年拎着她的行李,方才还装着自己的火车况且况且地开启,车窗上无数原本跟她一起聊天的人正一边随车移动一边热切地与她招手,她仍忍不住想挠头问一句:
发生什么事了?
“林,林同志?”鸟窝青年大刚子望一眼火车,又低头小心翼翼地唤人。
“嗯,走吧,咱们看看牛去!”林雪君袖子一挽,既然来之则安之,这群牛的病她管了。
第297章 难道是她?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林雪君跟着来接兽医专家的青年们回到距离车站和文古镇中心很近的文古公社,社长吴大力亲自带人迎出来。
一看瞅见林雪君,吴大力眨巴下眼睛,愣了几秒。
握过手,一行人往场部走时,吴大力悄悄问明白了怎么回事,这才回到林雪君身边询问她一个人能不能行,而且瞧她好像也没带什么药之类的。
“我先来查一下情况,确定之后你们给上面汇报一下,上面再明确接下来的安排。”林雪君说罢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皱眉急促道:“病牛在哪里?我们都不要废话了,先去看牛。”
她知道自己单枪匹马进入完全陌生的环境,工作起来可能不容易那么顺利。为了快节奏推进工作,她故意表现得格外强势,收起自己最常有的笑脸,自始至终都冷着一张面孔,做出很不好惹的样子:
“吴社长,你派两个大嗓门又能干的文员跟着我,帮我传递命令,记录我要求记录的所有诊断。”
吴社长刚才已经见过林雪君的兽医证了,虽然是呼盟的证让他有些疑惑,但瞧林雪君这胸有成竹的样子,又听说她是呼盟很厉害的兽医,自己虽然没听说过,但想到黑龙江和内蒙古呼伦贝尔挨得极近,呼盟人讲话更接近黑龙江,反而与呼和浩特那边的人口音相差很多。甚至那边很多紧邻黑龙江的城镇都以为自己所在之处是隶属黑龙江的……难道就是因为那边离得近,所以先调了那边的厉害兽医过来打前站?
还是这位林兽医如此厉害,厉害到黑龙江这边要给病牛治病得专门从呼伦贝尔那边调她过来?
吴社长心里急于给牛看病,也没心思再多问上面的安排。
这世界上有人冒充当官的,可没听说过谁冒充兽医在脏牛粪包围中给牛看病的。
他当即调了2个文员,又多派了两个强壮的男人贴身保护林雪君,负责帮她干活,不能让林兽医离了他们视线——基层环境复杂,多个生产队里各种各样的社员极多,他必须保证上面派下来的兽医专家安全。
另外他又调集好场部里负责这件事的几十号人,这才带着林雪君往下面生产队的牛棚里去。
黑龙江虽然对比南方来说算得上地广人稀,但相比内蒙古就显得过于密集了,村挨着村、生产队挨着生产队,不像草原上两个生产队距离得那么远。
马车载人,林雪君总觉得自己刚上车好像就到地方了。
在一群人的护围中走进牛棚时,林雪君的心情沉入井底。
她两世加起来做了那么多年工作都没见过这么惨不忍睹的疫区现场——整个牛棚里大半的牛都倒在地上苟延残喘。
呼吸困难的病牛大张着嘴竭力想要吸进足够空气,拉风箱一样喘着,却只是徒劳。
呆立着的牛已瘦成皮包骨,鼻孔流出大量粘脓一样的液体。
秽物招了满棚的苍蝇围着病牛嗡飞不休,而病牛们已经没有力气甩尾摇头驱赶了。
砰一声巨响,一头牛轰然倒下,接着躯干弓张,显然是因缺氧和内脏衰竭而引起突发症状。
林雪君不等其他人反应,已快速戴上口罩和胶皮手套,推开一位饲养员冲到病牛跟前。
她刚蹲跪着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药箱,刚刚还在抽搐的病牛便僵直着不动了。
林雪君动作一顿,抬头看一眼病牛,接着便沉默下来。
牛棚外慢慢围过来许多人,大家状态都像病牛一样干涸着。
林雪君以为会有的阻碍和质疑并没有出现,生产队里的人早在一头又一头牛死去时被痛苦磨砺得麻木而绝望了。
能有一位兽医过来,不管是谁,大多数人都愿意接受她。
哪怕她陌生又过于年轻。
他们的希望太少了,任何一根稻草都能给他们续上一口气。
林雪君最后看向病牛,只见它瞪圆了的眼球上汇集的眼泪静悄悄滑落。
站起身,她转头对记录员道:
“开始记吧。”
“好。”两个文员立即拿出笔记本,一边将衣领拉高挡住口鼻,一边拔笔准备记录。
吴社长带人站在牛棚外,眼睛无神地看着远郊渐黄的树林,皱紧双眉一声不吭地守着。
“高烧42度。”林雪君给另一头病牛量体温后又做起其他检查:
“鼻翼开张,呼吸困难,腹式呼吸,肚腹的腹。
“叩诊胸腔发浊音,浑浊的浊。
“肺部湿性啰音,肺泡音减弱……和消失。支气管吹管呼吸音,偶尔有摩擦音。
“脉搏细弱加快,心音微弱听不清,胸中积液,无尿,不反刍,腹泻、便秘交替。
“眼球下陷,消瘦,口鼻流白沫,死前体温下降。”
喊辅助自己的壮汉将病牛搬出牛棚阳光下后,林雪君跟生产队队长沟通了个解剖牛尸的地方,接着便开始解剖。
“……致死主要原因:窒息。有慢性缺氧症状。”
林雪君解剖完死牛时,场部的两名兽医才赶过来,他们看着林雪君忙活,一声不敢吭,渐渐便掏出本子像记录员一样记录起林雪君的话——
上面派过来的兽医在干活,他们还是闭嘴等差遣的好。本来工作就没做明白,到现在都不敢确定病因,也对治疗完全束手无策,只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才能减弱那种无力感带来的痛苦了。
走出解剖的房间,林雪君戴着胶皮手套洗好手,又给器具做好消毒,才转头对记录员道:
“牛肺疫。”
“确诊了吗?”嘴唇发灰的、不知多少宿没睡好觉的一位兽医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攥住手边的门柱,急切地望着林雪君。
点点头,林雪君问吴社长:“咱们公社有牛肺疫的疫苗吗?”
“没有啊。
“这些年黑龙江这边一直推行全国防疫的政策,但我们这边从来没有爆发过牛肺疫,之前遇到疫苗紧缺,就没打我们这边的。”
吴社长解释道,这其实是不合规的,哪怕没有疫病爆发过,为了达成全国性消灭牛肺疫这个目标,其实也该催买疫苗然后把针补上。
但大家心存侥幸心理,就成了这么个钻空子的结果。
“生产队有多少头牛?已经死了多少?现在没被隔离无症状的有多少?”林雪君又问。
“整个公社8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都有一百多头牛,现在大多数都有症状了,大概……3:7吧,7是有症状的。或者4:6这样。死掉的可能每个生产队都有十分之一了。”
“立即给上面打电报,按照我说的写。”林雪君眉头皱得愈发紧了,表情也严厉得不像话。
她这些年在呼盟做了那么多事,也早积累出不怒自威的气势,下起命令来颇有点大将风范。
吴社长渐渐开始觉得哪怕林雪君是独自一人被派来当先锋军的,似乎也很有道理。
毕竟她看起来实在是个很可靠的年轻人。
吴社长喊身边的秘书和给林雪君安排的记录员一起做记录。
林雪君见他们都准备好了,开口道:
“牛肺疫,缺700多疫苗。缺消毒用来苏儿,缺治愈轻症的土霉素针剂。”
吴社长的秘书记录好后抬起头看向林雪君,等待下一个命令。
林雪君与之对视,果断道:
“立即去发电报。”
秘书转头看一眼吴社长,见对方点头后,当即疾奔着跑向马车。
“吴社长,接下来我说的所有事情你都要记牢了。
“必须每一件事都百分百照办,不可以有一丁点疏漏,不然你们公社的牛会死更多。
“而且之前牛死可以推说是天灾,是制度缺失、疫苗不到位的问题。
“但如果从现在开始事态还得不到控制,病牛仍无限度增加,疫病外延,那就是你的责任了。
“你听明白了吗?”
林雪君摆出一副上面派下来的大领导的架势,格外严厉地看向吴社长。
吴大力对视林雪君的眼睛,猜想到自己如果不听话,她立马就要上报说是他吴大力办事不力造成本次牛肺疫严重损失……
他当即肃容,“林同志你说吧,我一定百分百配合你的工作,绝对落实你的命令。”
“好。
“第一、所有出现症状的牛都严格隔离,保证其他无症状的牛绝对不再与病牛接触;
“第二、所有去过病牛棚的人都点名集合,之后不许再出现在无病症牛附近。包括日常行走通道也与无病症牛严格分开;照顾健康牛和病牛的人都登记在册,后续要进行严查,不许混淆。所有接触过病牛的人暂时就都不要离开各自生产队了,等疫病控制得差不多了,确定给他们做了严格消毒后再自由活动;
“第三、各个生产队都开始混3%的来苏水,或者20%的石灰乳,给所有病牛和接触过病牛的人和动物呆过的地方进行严格消毒。牛肺疫是环境性细菌引发的,必须把环境中可以长期存在的细菌彻底消灭,才能有效控制疫病;
“第四,接下来我会挨个生产队清点病牛,所有我做了记号的牛都必须就地淘汰宰杀,因为牛肺疫重症咱们现在根本治不了,回天乏术,明白吧。吴社长要安排足够多的人手跟着我进行这项工作的操作和执行,不可有任何生产队出现阻拦情况。宰杀后的牛皮牛肉等,要想留用,都得经过60度以上30分钟以上的炖煮、烘烤……”
林雪君将隔离、防疫等事项一字一顿、语气沉重地讲完,歇一口气又道:
“可以的话,你立即开始安排工作,我们现在就要出发。”
“……”上面派来的人工作效率就是高。
吴社长点点头,拿过记录员的本子,将记录了林雪君这一大段话的内容读过一遍,又撕下来捏在手里,然后请林雪君稍等一下,自己转身离开去布局了。
半个多小时以后他终于赶回来,带了十几个壮汉,各个腰后别着棍子。他还专门将自己同样在场部干活的小舅子派给了林雪君:
“栓子人懂道理,脾气大,办事有魄力。
“他还是我小舅子,各个生产队忌惮他的身份也不敢胡来。
“让他跟着你,给你撑腰带队,谁要是阻止你,他带着这群人帮你解决。
“林同志,你放手去干吧。”
林雪君看一眼膀大腰圆的栓子和其他壮汉,抿了抿唇,吴社长说的‘解决’不会是打群架吧?
“你放心,我给你派的两个记录员也很能干的。”吴社长又指了指站在林雪君左右的两位高壮结实的女同志,看起来的确是很能干仗、挠人的样子。
“好。”林雪君点点头,“吴社长,记得准备足量的土霉素,我要配置针剂给轻症的牛做治疗。”
“放心吧,全公社所有生产队的土霉素都给你整一块儿。
“您先去忙,等您回来的时候,我肯定啥都给你办好。”
吴社长站得笔直,显然是做好了绝不让林雪君向上给他打小报告的决心。
“好。”林雪君点点头。
第一生产队的牛群林雪君已经做好标记了,吴社长安排人杀牛处理就行,这边可以暂时不用管。
喝一口水,五分钟后林雪君就带着一大队‘古惑仔’出发了。
栓子一边走路一边打量林雪君,坐上马车后也闷声不吭地看。
“怎么?”林雪君终于被看烦了,转头与他对视。
“我就看看城里的领导长什么样儿。”栓子被她瞪得嘿嘿一笑,终于把头撇开了。
接下来这一路可谓是腥风血雨,到地方给牛做标记后就开始杀牛。这边杀牛,那边吴社长派来驮尸体的车就到了,又是一通哭闹。心疼牲畜喊着要上吊的也有,但疫病不等人,只能是雷霆手段,不给这些人挣扎反应的机会,重症牛已经淘汰了被拉上车。
等这些想要拦一栏的人反应过来,牛棚里已经没有病入膏肓的重症牛了。
这些救不回来的牛多活一日多遭一天的罪,同时也会制造更多病菌,导致环境变得更糟糕。也给其他牛带来更多风险,只能第一时间淘汰。
事态紧迫,而且一整个公社那么多个生产队都要尽快处理好,没有时间耐心地将事情掰碎了讲解给大家、再慢慢寻求大家的谅解,只能使用雷霆手段。
重症牛淘汰拉走,林雪君则给每头轻症、中症牛做好标记、编好号——所有这些牛都要根据编号来进行疾病跟进。接下来几年时间里它们都会被圈在这片土地上隔离圈养,不得离开。
牛肺疫即便治好了,病牛身体里也会长期存在病菌。
它们自己有了抵抗力,可还是有传染性。如果跟健康牛放在一起,就会导致新的疫病传开。
鸡飞狗跳的一整天跑下来,林雪君身心俱疲,果然这种控制疫病的事不该由一个人处理。
不止她疲惫得厉害,吴社长也一瞬间像是老了一岁。
他遭遇了跪地求他不要杀牛的老乡,在第六生产队下达任务时碰到了与林雪君一队激烈对抗却没能如愿、怄了满肚子气的愤怒社员……在跟多个生产队爆发不小冲突后,靠着警队施压加上磨破嘴皮子的劝说,才终于将林雪君的其他安排逐步落实。
天黑回到场部与林雪君碰头时,他整个人像散架了一样。
在场部大办公室里,一群人或坐在地上或坐在桌边,各个精神萎靡,许久以后吴社长才抬起头看向同样灰头土脸的林雪君。
两个人对视一眼,竟都莫名地笑起来——好好的两个人,这会儿可真够狼狈的。
他们都同情对方,也都因对方的落拓形象而忍俊不禁。
这大概就是工作吧,往日哪怕再如何一团和气,真到了这种事情,也难免鸡飞狗跳。
你要杀人家的牛,人家不舍得,心里都还期望着能治呢,当然不同意。
好多村民将小牛从小养到大,看在眼里跟自个儿娃娃一样。虽说他们这些领导干部安排杀牛也是为了大家好,但别人不愿意也有别人的道理吧——大家立场不同,冲突是难免的。大家气归气,心里还是理解老乡们的艰难。
灾难面前,谁都不容易。
只是知识的推广需要时间,新知识的接纳也需要时间。慢慢全国扫盲完成,大家都能明白科学、理解很多规定的道理,他们这些人也就能得到支持和理解,工作也会变顺利吧。
“接下来怎么办?”吴社长有气无力地问。
“明天打针。”林雪君说罢又道:“今天病重无救的牛已经淘汰掉,都运到场部统一处理好了。到明天大家的情绪会平静许多,哪怕遇到仍要抵抗的,我拿着药说今天不是来杀牛的,是来给牛治病的,总归会顺利些。
“还有,吴社长,你明天组织些孩子和妇女,去后面的生产队传播一下消息,就说‘前面生产队的病牛打针后都好多了,生产队损失被降到最轻,真是太好了。’
“这样的消息一传播开,就算有人仍旧半信半疑,工作也会好做许多。”
“行。”吴社长点点头,林同志可真有办法。
抬头面对着林雪君,他心中已经完完全全是佩服了。
栓子回来后就跟他说了,林兽医非常厉害,外面无论怎么闹,只要他们这些人把其他人挡在外面,她就照旧做自己的工作,给病牛做体检、做标记。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啊!
栓子甚至还说林同志不像是刚20岁的年轻人,她像是个什么场面都见过的狠人前辈。
只有林雪君自己知道,不过是咬着牙绷住脸罢了。
大家互道再见回去休息,林雪君跟栓子道别时又忽然停住,想到对方今天带着队伍全程又是喊又是闹的,没让自己受到一点威胁惊吓,也将场面维持住了没真的打起来,便多说了一句:
“栓子同志,谢谢你啊。”
栓子驻足回头,笑道:“你别谢我,应该我们谢谢你,林同志。等疫病结束了,所有生产队的人都应该过来跟你道歉,给你磕头。”
“哈哈,哪那么夸张。”林雪君无力地摇头苦笑,“最苦的还是养殖户们,他们实实在在的辛劳付出都泡汤了。”
“可这病又不是你带来的,林同志辛辛苦苦奔波一天,虽然路上是坐马车,也够累的。还那么多人帮倒忙,我都替他们不好意思。给林同志添麻烦了。”栓子挠挠头。
“基层工作就是这样的。”林雪君不在意地摆摆手。他们前世实习的时候也遇到过医患关系紧张的情况,这世上要不同立场的人互相理解本来就不容易。
毕竟,这个世界上干活的人中混子不少,谁一生中不遇到些坑骗和恶意呢,在心中种下怀疑种子、想要保护自己的人,总要张牙舞爪竭尽所能才行。
第二天一大早林雪君起床吃过早饭后配置了大量土霉素针剂,带着几辆装满药剂桶的车,直接上路干活。
两名本地兽医被林雪君派去配置保肝、利尿、强心、祛痰、健胃、补液的中药汤剂,负责给后续打针后仍存在某些症状的病牛,对症下药地进行保养。
昨天还哭天抢地的社员,今天大部分都被派去杀虫灭鼠了。场部公安局长亲自带队督办,总算所有工作都逐渐平顺地推进了起来。
林雪君打针到第3生产队时,本地社员听说前面生产队的牛都大好了,终于陆陆续续放下了昨天的抵抗情绪。
打针到第4生产队时,一位大骨架的东北姑娘煮了一盆热水,浸透了布巾走到林雪君身后,在林雪君的几名保镖瞪视下表明自己是看林同志打针辛苦,想请林同志用热毛巾敷一下手。
此刻林雪君的右手腕和手指都有些红肿,这大半天,针头打弯了,就找锤子砸直了继续打……人早已疲惫不堪。
放下针管将手腕裹进温手巾时,酸胀稍减,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转头朝大骨架的东北姑娘露出个感激的微笑。
那姑娘见她接了自己的善意,当即高兴地转身又跑去给林雪君倒热水了。
林雪君悄悄吐出一口气,这要是在自家公社就好了,她教的那些学生都能帮她给牛打针。
也许是人累的时候就会情绪敏感,她想到家乡居然有些鼻酸。
仰头看看天,林雪君忍住情绪,休息片刻后继续后面的工作。
……
天边渐渐聚拢起晚霞时,一辆火车慢慢驶入文古镇火车站。
列车上刷拉拉走下一队二十几人,各个大包小包大箱小箱,其中几人穿着中山装,戴着军帽,气质出众。
走在最前面的人戴着一副金属框眼镜,身材瘦高,表情冷肃眼神犀利,眉心有长年皱眉而挤压出的深深纹路。
他身侧站着的人宽肩窄腰,比大多数高大的东北人还要高一些,腰间鼓鼓囊囊的似乎装有枪。他虽然穿着便服,头上却戴着个旧军帽。一张方脸上有戾气若隐若现,一看就不好惹。
他们一路走出车站都没遇到一个接站的人,凶方脸只得派人去问文古镇文古公社的方向,然后雇了6辆马车和8匹马朝文古公社场部方向赶。
路上凶方脸疑惑地问带头人:“怎么没有人来接?第二条电报上不是说会派人在车站等着吗?”
“不知道。我比较在意昨天早上的那第四条电报。”戴金属眼镜的带头人戳了戳眼镜框,不断回味那条简洁而条理清晰的电报内容。
这是因为这条电报,他们有目的性地、在箱子里装满了针对牛肺疫的各种药品和用具。
明明在昨天之前这边的人还慌张得不知道牛为什么一头接一头地死,怎么到昨天忽然就明确了病症,连求助的具体事项都说得明明白白,使还在哈尔滨开会的他们临时改变下派命令,由他亲自带队来治疫、防疫。
文古公社距离文古镇很近,一群人很快便到了场部。
可一走进场部街区,见到的不是混乱不堪的场面,来往忙碌的社员们也并非如他们预想的那般慌张沮丧。
大家急匆匆地往来,井然有序。社员们脸上虽然都挂着疲惫,眼睛却是坚定而明亮的——仿佛他们已经知道该怎么做,各个都有了方向一样。
“请问这位同志,场部办公室往哪儿走?吴社长在吗?”队伍中一位小同志拦住了个看起来没有那么忙的年轻女社员,开口询问道。
“那就是场部办公室,不过吴社长不在,他带队去督办各个生产队建牛棚了。”女同志答道。
“建牛棚?”小同志疑惑,疫病当前,社长不忙着防控,怎么跑去建牛棚?
“现在所有牛都要分棚圈养,没有症状的健康牛,轻症的,中症的……你们是干嘛的啊?找社长有事吗?”女同志疑惑地问。
“啊……”小同志没想到这里居然已经进展到病牛分圈的步骤了,他愣愣地转头看了眼领导,才回答道:
“我们是哈尔滨过来负责带你们防疫抗疫的,那是我们副所长蔡志峰,这位是吕团长。”
“……”女同志愣住,怎么又来了一群帮他们抗疫的?几秒钟后她才朝着两位领导行礼问好,接着又恍然:“哦,我知道了,林兽医是先锋队过来探查情况的,你们才是大部队。”
不等蔡志峰几人细问女同志什么意思,对方已兴奋地接着道:“你们先在场部办公室里等一下,我这就去找大队长——”
“等一下。”吕团长忽然上前一步,敏锐地开口问:“林同志是谁?”
“啊?”女同志又迷糊了,“林雪君同志啊,她不是你们派来的吗?怎么还问我呢?”
吕团长转头与蔡志峰对了个眼神,显然他这个非农牧业相关的人士并不知道林雪君是何方人士。
蔡志峰却在几秒钟的迷惑后露出个吃惊的表情,林雪君……不会是那位在各大农牧业专业相关的报纸和杂志上发表了许多优质文章的内蒙古抗旱抗灾标兵吧?
第298章 令人好奇的小同志
他……更想见见林雪君了!
因为受培训的专业人士严重不足,生产队里劳动力也缺乏,是以疫区公社的生产队里每个人都忙得脚打后脑勺。
大家太忙了,就顾不上整洁,只能先去解决最核心的问题——
造牛棚;
喷来苏水;
专人拿着大喇叭不断重复“接触过病牛的人不许再接触健康牛!接触过病牛的人不许再接触健康牛——”等等。
邹兽医追着竭力挣扎的轻症病牛灌药,搞得一身狼狈,脚上衣服上遍布牛粪泥巴等秽物,苦着脸大喊大叫地招呼社员们配合他绑住病牛。
终于灌完了药,还要回头问一句:
“林同志过来给它打针的时候,它也这么疯吗?”
一个社员回想了下:
“林兽医就慢慢悠悠走到这牛跟前,摸了它一会儿,牛还没琢磨透这女的要干啥呢,林兽医忽然对着牛脖子就是一针,噗一下一推针管。等牛反应过来疼,林兽医已经拔了针头退出去好几步了。
“唉,我估计它就是被林兽医扎了一针,才这么害怕陌生人呢。”
“这事儿整的——”兽医闹烦得又想骂脏话,想到这牛的防备心完全是被林兽扎出来的,又不敢真骂出口,那不跟骂林兽医一样了嘛。只能苦着脸半天不吭气。
蔡志峰一大堆人马赶到第一生产队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场景。
他们穿上靴子、套上工作服、戴上口罩和手套,一进生产队就跟大队长表明了身份,出示了证件,然后顺利接管了防疫工作。
“健康牛的牛棚和病牛棚的各个角落都喷过来苏水了吗?”一直跟在蔡志峰边上的大下巴小同志捧着本子站在病牛棚前问大队长话。
“喷过了,各个角落都喷的。先把牛棚里的牛粪啥的清理出来,挖深坑埋了,做那个什么无害化处理,然后才喷洒来苏水的。林同志还安排了,你看我们都记在本子上了,早上一次喷洒,晚上一次喷洒,牛粪必须及时清理,清出的牛粪立即做无害化处理。”
“嗯,来苏水还有多少?”大下巴小同志又问。
“还够用3天的,我们生产队距离场部近,这些东西囤得多,我听说后面的生产队就够用一天左右。”大队长如实答道。
“没事,我们带了足够的。”大下巴点点头,在本子上记录好后又问:
“土霉素针剂注射情况如何?”
“今天都打过了,林同志说看看情况再考虑明天的打针安排。”大队长回想了下林雪君的交代,又翻了翻自己的本子才作答。
大下巴小同志回头看一眼蔡志峰,他完全没想到这边疫区会是这个样子。
他们来时的规划是先确定是否真是牛肺疫,然后再考虑安排清理疫区、隔离、淘汰重症牛、消毒、分棚、杀虫除鼠、打针治疗、灌药汤对症治疗等等。
结果现在牛肺疫是确定的了,后续的工作也完成了这么多,重症牛已经全部在场部开炖,牛香味飘得四野都是,这真是——太出乎意料了。
见蔡志峰站在边上专注听他们问话,大下巴继续问:
“接下来我们还要做更大规模的消毒,因为牛肺疫病菌属性是——”
“环境性细菌!”站在大队长身后、看起来像是文盲的牧民居然抢答了一句。
“?”大下巴挑眉望过去。
“林同志说过,我记住了。”牧民不好意思地挠挠脸,“林同志说得对不对?”
大下巴点点头,有些茫然地应道:“对,就是环境性细菌。所以回头整个生产队都要消毒,曾经牧过牛的树林草地也会消毒处理。”
“那太好了,我们也想这么干的。林同志说最好是都消毒,因为这个什么环境性细菌在大自然中的存活能力好像很厉害的是吧?我记得林同志是这么说的。”大队长点点头,“幸亏你们来了,不然我们来苏水哪够用啊。”
大下巴点点头,接着又跟大队长问了半天问题。
别处另一位小同志跟兽医的沟通也结束了,他们公社两个兽医,一个在第一生产队这边给打过针的牛喂汤药,另一个在第二生产队。
他们干完这边了再去第三第四生产队,依次推进工作。
林雪君还专门交代这些兽医离开一个生产队去另一个生产队的时候,要换掉身上的衣服,好好洗澡,把脏衣服留在上一个生产队里做消毒清洗。
不能穿着带菌的衣服跨越山野到别的生产队,避免造成交叉感染之类的。
蔡志峰听着这些被问询的人一口一个‘林同志’,心中五味杂陈,眼神也愈发深邃起来。
重症牛淘汰后,治疗针剂立即打上,现在中症牛的状况都很稳定,轻症牛也没有出现病情加重的情况。
蔡志峰和吕团长没能看到他们想象中的疫区惨状,连牧民们的表情都因为疫区有人管、病牛有人治而变得轻快了不少。
“这个林同志,何方神圣?还怪有能耐的。”吕团长抿了抿唇,忽然嘶一声问:“她到底是不是你派来打前阵的啊?”
“等见到社长了,再问问清楚怎么回事吧。”蔡志峰听了一些人讲的什么直接从车站接回来的打前阵的探查员之类的说法,但对此仍有怀疑。
不过疫区的状况的确在好转,那孩子做的事完全靠谱,甚至在很多方面比大多数专业防疫人员都要专业得多。
真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能干孩子,令他心中充满了好奇,想要尽快见一见她。
“事儿办得挺利索,在资源这么有限的情况下,安排得也算井井有条了。”蔡志峰点点头,又道:
“第一生产队这边基本上不需要重整流程,按照这个基础再做一些补充就行。把小张留在这儿,我们去其他生产队看看。”
说罢,蔡志峰就要整队往第二生产队赶,结果才要跟小张和第一生产队的大队长打个招呼,外面就忽然传来嚷嚷声:
“都围在这儿干啥呢?咋都不干活?杵着跟电线杆子似的,这不碍事儿呢嘛。”
围在牛棚外的一大群人纷纷让开,那喊话的人才发出短促的疑惑音,进而问:“这都哪儿来的啊?干啥的?”
站在牛棚前的大队长听出来人,当即喊道:“社长社长,哈尔滨的领导来了!蔡所长和吕团长,都找你呢。”
“哎?”吴社长穿过人群,一边左右打量这些看起来或像军人或像文化人的陌生人,走到近前一看蔡志峰和吕团长的气质就知道不是等闲人,当即点头伸出右手:
“两位好,我是文古公社的吴大力,你们好,你们好。”
他眼下虽然有很深的黑眼圈,现在眼睛却明亮有神,精神头也很足,跟两人握手时挂着笑,已不是昨天之前那个绝望的没有神采的样子了。
蔡志峰和吕团长分别与他握过手,各自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和接下来会在这里做的安排。
吴大力忙不迭地道谢,态度瞬间尊敬了好几个度。
蔡志峰沉默了一会儿,才肃起面孔问他关于林雪君是怎么回事。
“哈哈,林兽医是怎么回事啊?我也不知道啊,就黑白无常嘛,过来接牛,结果林同志啪啪给了人家两巴掌,黑白无常就走了,这牛哇,这不,剩下这些都还活着呢,哈哈哈。”
四周听了吴社长话的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饲养员正站在牛棚里往刚清理过的地面上洒炉灰呢,一边笑一边摸了摸身边的小公牛。
它的妈妈在疫病中被淘汰了,好在它和它去年生的姐姐都活了下来。
饲养员用胳膊肘擦了擦脸,一块儿污迹被抹去,面上的苦涩好像也被抹掉了一点。
无论遭受怎样的重击,只要还有火种,人民总能重新站起来的。
“……”蔡志峰看着吴社长和其他人苦中作乐地笑,抿了抿唇。真是……一点都不严肃。
他与吕团长对视一眼,对方也正笑着呢。见蔡志峰没笑,吕团长摸了摸嘴把笑容摸掉了。
蔡志峰摇头重问:
“我是问为什么林雪君兽医会来到你们文古公社防疫治牛?”
“哎?”吴社长愣了下才问:“你们派来的嘛,我们去接就接来了啊。”
“……”蔡志峰眉头一皱,紧接着抽了一口冷气。十几秒钟后,刚才没有被吴社长逗笑的人,忽然兀自笑了起来。
“?”吕团长投以疑惑目光。
蔡志峰好像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林雪君这孩子……不会是遇到那些去求助接人的社员,一听说这儿有难,就跟着下车了吧?
然后……为了能顺利地帮这里的人抗疫、推动大家积极配合工作,干脆就冒充身份……
这孩子——胆子也大了些吧。
转头看一眼不笑时面色威严的吕团长,蔡志峰忍不住想,在‘有主意’和‘大胆包天’这方面,林雪君这年轻人,简直比吕某人还要厉害。
他……更想见见林雪君了!
…
蔡志峰他们这边的情况了解了,一些事情也都安排下去,又跟吴社长沟通了下后续的工作,将自己带来的人分成几个小组,分别被吴社长带人派去文古公社下的几个生产队,带着各大生产队更科学、更高效地推进抗疫防疫工作。
他们这边正在做药品工具等的拆分和指派,忽见有人骑着快马路过第一生产队赶往场部。
吴社长当即喊住了那人,赶过去问了才知道,林雪君的针头断了,快马手是过来场部取仓库里备用的针头的。
“不用去取了,我们都带了。”蔡志峰当即喊上自己带来的两个小同志,又让他们拎上装了针管针头等工具的小皮箱,“这位同志带路,我们一起过去。”
蔡志峰说罢一边往马车方向走,一边转头对吕团长道:“这边接下来的安排和督办,吕团长跟一下吧,我去见见林雪君,看看她那边的进度。”
“哎,这边马上就要安排完了嘛,我派人将你的人保护起来,配合你的人跟着这边的社员们把活干了不就行了嘛。我手下这些兄弟都能干着呢,不需要我跟着也一样能做好督办工作,老蔡你等一下,我跟你一起去。”吕团长走过去大爪子一把捞住蔡志峰不让对方走,非让蔡志峰跟他一起把工作交代完。
又不是只有蔡志峰一人对那个姓林的小同志好奇,他也想去见见呢。
第299章 假钦差,真本事
“因为你的到来,疫病更早地得到控制。”这不是英雄,什么是英雄?
盛夏暑意仍热烈,潮湿的雨季才要抬步离开,空气中还留有黏答答的热感。
林雪君坐在生产队病牛棚边外的大石头上,脚踩着烂泥地,举着不知从谁那里接过来的蒲扇扇着风,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第四生产队的病牛已经有一半多都打好针了,空气中弥漫着给牛棚消毒的来苏水味,和动物聚集区混合起来的怪味。
社员们还在牛棚里外忙活,铲屎的、洒炉灰石灰的、放鼠夹子的、烧草驱虫的。因为来来往往干活的人多,牛棚都显得拥挤了,人与人摩肩擦踵。
蔡志峰一行人的马车停在牛棚外不远处的路上,一部分人不接触病牛,直接被派去健康牛圈里给暂无症状的牛做体检和抽血化验,给‘健康牛’做专业的疫病排除检查。
蔡志峰和吕团长几人则在吴社长的带领下直奔牛棚。
在远远看到坐在石头上的人时,蔡志峰觉得那就是个普通的年轻女孩儿。
有点瘦,两条麻花辫有些起刺儿,裤腿和鞋子都脏兮兮的,显得狼狈而落拓。扇着扇子偏头呆坐的样子也有些颓,像是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的迷茫少女。
吴社长率先上前,喊了她名字一声,接着倒豆般说出“哈尔滨的支援部队到了,林同志您看看!”。
林雪君一回头间,之前那种颓唐和懒散一瞬消失。她眉毛高挑,眼睛亮起,四周嘈杂脏乱的一切好像都消失了,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明媚而干净的阳光下。
一下从石头上跳下,林雪君大步走向众人,站到蔡志峰和吕团长面前,眼睛始终盯着蔡志峰,一瞬不瞬地描摹他的五官。
面前男人的形象跟她上学时书上某位牛b大佬的照片重叠,她伸出右手,试探性地道:
“蔡同志,您好。”
语气谦逊,眼神充满崇敬。
“你认识我?”蔡志峰挑眉,他可从来没见过她。
在他得到的信息中,林雪君是首都知青,到呼伦贝尔插队支援边疆,去过呼和浩特……难道也来过哈尔滨?
“我听说过您,瘦瘦高高的、研究成果都特别厉害的哈兽研所长。”林雪君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向往的星光。
天啊,真的是蔡志峰院士,动物病毒及免疫专家!
林雪君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当年的哈兽研有多厉害,蔡志峰等几位老一辈科学家们就有多牛b!
她能见到农大畜牧方向的杜川生院士就已经够兴奋的了,真没想到还能见到当下科技最前沿阵营之一的哈兽研的蔡院士!
天呐,建国初期中国兽医科技基础薄弱,那时哈兽研的这些前辈们在泥泞中消灭了牛瘟、牛肺疫、马传贫,完成了猪瘟兔化弱毒疫苗的研制,不知做了多少杰出的贡献。
她所学的兽医知识,有多少是哈兽研的大佬们研制发展起来的啊!
握住蔡志峰的手,她难言激动地道:“蔡所长,蔡所长!”
蔡志峰被林雪君突如其来的热情打得措手不及,再如何威严的前辈也不禁露出疑惑和微窘的表情,通身的气派都弱了几分。
吕团长看着林雪君的样子,忍不住又望一眼蔡志峰,莫名觉得身边这位老朋友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藏身份,特别牛b、特别了不起、特别值得别人热情到语无伦次的那种身份。
从蔡志峰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红彤彤的面孔,林雪君忙收回手,站直身体,像学生向老师汇报工作般道:
“蔡所长,这边是季节性爆发的牛肺疫,夏季雨多、漏接种疫苗的棚养牛群,都为细菌提供了温床。
“我已经跟吴社长做了初步安排,病牛基本上都做好编号,初步的淘汰工作也完成了,接下来就是疫病的进一步防控,还有后续的针剂、中药治疗,以及健康牛的疫苗接种了。
“因为生产队环境糟糕,健康牛棚的牛我都还没来得及去检查,其中应该还混有潜伏期病牛,可能需要您团队里没有接触过病牛的兽医过去帮忙看一看。
“啊,我这边针头断了,后续的工作只能暂停。您——”
蔡志峰点点头,接过林雪君的话:“健康牛的检查已经在推进了,后续土霉素针剂注射工作我这边带来的兽医会接替你完成。
“之前做得很好,辛苦了。”
“啊!”林雪君被蔡志峰夸了一句‘做得很好,辛苦了’,立即产生一种过电般的幸福感受。如果她有尾巴,现在只怕已经翘上天。
我的妈呀,鸡皮疙瘩和汗毛又都起来了。
被蔡院士夸奖,她可真了不起啊。
她红着脸,仰着脸笑得像朵肆无忌惮绽放的向日葵。
蔡志峰摸了摸鼻子,他从来没遇到过如此敬仰尊重自己、丝毫不加掩饰的人。她的情绪外放得会不会太厉害了,他开始有些招架不住。
清了清喉咙,蔡志峰转头安排跟着自己过来的兽医和工作人员接管牛棚,开始推进后续的所有工作。
然后才转头对林雪君道:
“我们借一步说话。”
林雪君已经在他安排工作时跑去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手洗过,头发也重新扎工整了。
两个人走到一处庇荫的干净所在,蔡志峰才开始询问林雪君事情的原委。
林雪君便不好意思地将自己应农大邀请坐车去首都给农大学生上分享课程,火车到文古镇停靠时上来人问兽医专家到没到,列车上因为旅途无聊而一直在跟她聊天的人以为是找她的,兴冲冲地大喊‘兽医专家到了’,然后事情就莫名其妙走到了这一步。
“当时听说这边闹动物疫病,恰巧是我所学,便想着先下来看看再说。
“怕基层工作不好做,就顺势应承了兽医专家团队阵前探子的身份。
“对不起,蔡所长。当时疫情紧急,实在是权宜之计。”
蔡志峰认真听她讲述,望着她的眼神愈发柔和,欣赏的情绪也如她方才的热情一样收不住了。
待林雪君说完,他伸手拍了拍她肩膀。
转头望一眼工作越发有条不紊的社员和他带来的工作人员们,他转头低声说:
“回头如果有人问,就答说是因为在各种报刊上发表文章,曾经收到过我的信,邀请你到哈尔滨兽研所工作,因而认识我。这次疫病发生紧急,我得知你坐火车去农大,在你上车前打电话给你,请你在文古镇下车帮忙在一线了解疫病详情。”
“……”林雪君仰头盯了蔡志峰几息,深吸口气平复下心情,才认真道:“谢谢您。”
“因为你的到来,疫病更早地得到控制。
“我们收到了你让社长发来的电报,第一时间带来了最对症的药品和用具,也能更快地将疫病消灭。
“你不用谢我。
“基层工作有时就是不能太过拘泥流程,你愿意耽误行程,下车帮助文古公社的人们抗疫治病,说明你有非常高尚的品质,是位很了不起的兽医。
“而且吴社长已经跟我讲了你下车以来做的所有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很专业,怪不得农大要请你去做分享课。”
是有真才实学的啊!
被全国最nb的兽研所的未来院士夸奖,林雪君连续几个小时都处在飘飘欲仙的状态里不能自拔。
因为蔡所长和吕团长的到来,林雪君得以从一线上退下来。连续两天的连轴转也总算可以休息休息了。
她被第四生产队的大队长安排在一个农户家里,躺在摇椅上,双手泡着热水,身后还站着个帮她捏肩的小男孩,简直是大英雄待遇。
手指和手腕上的酸痛渐渐消解,她也打了半个多小时的盹儿。
之前的火车票作废,吴社长又帮她打电话给文古车站,开了证明和介绍信,重新替她买了明天上午的火车。
吴社长听说她是去农大讲课顺便下来帮他们忙的,颠颠跑过来非要给她塞一百块钱。
林雪君无论如何都不收,他们疫情当下,经济上本来就困难,淘汰了那么多牛,又有这么些中症轻症的即便治愈了仍要单独圈养,以后还有很长一场仗要打。
相比他们,她的日子过得并不难过。临时起意来帮忙,也不必让每一次出诊都赚钱。
可即便没收钱,行李包裹却还是扩充了许多。
许多社员听说她并不是哈尔滨那边的工作人员,而是呼伦贝尔的标兵兽医,因为恰巧路过文古镇才被特调过来帮忙的‘农大老师’,都颇为感动。离场部近的,趁林雪君还没离开,纷纷送来礼物。
林雪君也不认识这些陌生人,只对陪着自己干活的栓子等人熟悉。
大早上天还没亮就起床,吃过早饭整理好东西准备出发时,瞧见几乎膨胀了一倍的行李,想跟栓子他们说不收这些礼物都不行。
栓子表示,他也不知道是谁送的,要还她自己去还,他可干不明白这个活。
最后还是带着文古公社社员们的心意上了路,在朦胧的夜色里,坐在栓子赶的马车上,晃晃悠悠出了文古公社。
跟栓子、亲自来送的吴社长,以及蔡所长派来送别的年轻人道别,火车况且况且启动,文古公社的工作突然开始,又突然结束了。
林雪君坐在窗前向外望,忽觉彷如偶然间走入一场如梦般的幻境,现在梦醒,火车还在行进,旅途仍在继续,除了莫名消失的3天外,一切都没有变化。
回想起离开第四生产队与蔡志峰所长和吕团长道别时,蔡志峰将他自己的地址和办公室电话交给她,笑吟吟地认真对她说,如果她感兴趣,真的可以给他打电话,他欢迎她随时加入哈尔滨兽研所。
哈尔滨兽研所的正式研究员,那都是副教授级别的专家了。
蔡所长开出的可不是随随便便的条件,而是很诱人的条件——是最最真诚有价值的认可。
车窗外山野的暖风里掺着清甜的果香和淡雅的松香,林雪君的身体随着火车轻晃,窗外蓝蓝的天和连绵的山峦与村落仿佛也跟着轻轻摇晃起来。
整个世界都因为这晃动而变成了色彩粗犷的梦,推动着她游向首都的怀抱。
希望文古公社的牛都能临床治愈,希望社员们的日子也能渐渐好起来。
不知下次见到蔡所长会是什么时候,但愿不要再是兵荒马乱的疫区……
…
…
首都,本该接到林雪君的这一天,火车站人流渐稀,塔米尔几人仍没见到林雪君。
接下来的几天,塔米尔仍旧每天来车站——
列车员说林雪君在文古镇下车去给动物治病了,塔米尔不知道林雪君什么时候会回程,但他知道她治疗动物并不会耗费太长时间。
文古镇来首都的列车只有这一班,不在今天,就在明天……两天、三天,乃至七天、八天,他总要等到她。
只是还没等到林雪君,他竟先等到了另一位出乎意料的朋友。
在车站人群中看到鹤立鸡群的少年时,塔米尔几乎不敢想象自己的眼睛。他怔怔盯着那张愈发舒展、愈发好看的面孔,直到少年东张西望的目光不期然与他相遇,塔米尔才豁然回神,啊一声低呼,大踏步奔了过去。
一把抱住少年,他一边猛拍对方后背,一边不可思议地大声问:
“你怎么来了?你怎么一个人跑来首都了?”
少年却比他还疑惑,不答反问:“你怎么会在火车站?你知道我要来吗?”
首都初秋方至,树叶才有了泛红、泛黄的征兆,首都火车站站前,儿时的旧友在异地相聚。
意外有时是惊吓,有时则是惊喜。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1个月后,林雪君收到来自黑龙江齐齐哈尔市文古镇的信件。
文古公社牛肺疫得到有效控制,本次抗疫工作圆满完成,整个团队皆受到嘉奖和荣誉若干。
与此同时,抗疫小组更改为疫苗接种情况查访小组,将在接下来几个月时间内完成所有边缘小公社的疫苗接种情况记录工作,查缺补漏,确定所有畜牛皆完成疫苗接种。并向全国牧区、有畜牧工作的公社再次下达接种牛肺疫疫苗的命令,确保全国范围内疫苗接种无遗漏。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正朝着牛肺疫在我国被全面消灭的那一天,勇进。
………
【牛肺疫,大约1910年从俄国传进,至黑龙江,随即在东北流行开来,后逐渐至全国,造成严重损失。58/59年哈尔滨兽研所的吴庭训研究成功牛肺疫图画弱读疫苗,并进一步致弱,后在疫区全面普遍接种,结合封锁消毒等措施。70念叨基本消灭此病,仅在青藏高原有少数病例,直至1996年,我国去宣布消灭牛肺疫,这是我过消灭的第二个动物传染病。】
【第一个是牛瘟。】
【本故事中出现的蔡志峰院士、杜川生院士等皆为虚构人物。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第300章 一场暴风雨
踏前一步,她鬼使神差地抱住了他。
秋天的首都,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了,不知这时候的雍和宫有没有金灿灿的银杏树。
邻座的大哥见她大包小包的,将自己一个小小的斜挎包往身上一挎,抬臂就将她的东西都挂在了自己身上。
秋意方至,已经开始有零星的落叶在空中流浪。
出车站的时候,她猜测自己或许能见到爸爸妈妈,还可能见到塔米尔。是以看见塔米尔时并不惊讶,只笑着跳高了朝他摆手。
好久不见的朋友要团聚居然得来首都才行,真是世界变化快啊。
出了站,林雪君回头请大哥放地上就行,连声道谢说自己朋友会帮着拿。
刚跟大哥道了别,就见一只瘦长的大手伸到她目光下方。视线垂落,便见那只手大大的长长的,几乎没什么肉的骨干、优越的骨相,还有漂亮而标准的长椭圆形状,处处都透着熟悉。
她整天跟这双手的主人一起劳动,一起奔波,一起在院子里码牛粪墙,一起喝奶茶吃手抓肉。尤其,她看着这双手从干瘦变得有肉,又逐渐因骨骼舒展而将肉藏起,慢慢变成如今这个骨节分明、修长诱人的模样。
她霍地抬头,不期然对上阿木古楞因为倾身拎东西而靠过来的面孔。
阳光照亮他异色的眼瞳,让蓝海变得清浅,滩涂泛了金芒。
“喝!”她低呼,下意识将双手合十在面前,瞳孔也因情绪波动而放大。
看到他因为成功吓到她而得意快活的狡黠笑容,林雪君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我给《首都早报》编辑回了电话,说愿意来做一段时间的专栏配图作者。”他站直了身体,短发被秋风吹得蓬松,阳光一照颜色更浅了,轻飘飘像将深秋落叶罩在了头上。
林雪君笑着摇头,伸展双手在塔米尔过来拥抱时一起将阿木古楞也拢入怀抱。
三个朋友抱在一起,互捶对方的背,锤得咚咚响。
丁大同靠在小轿车车门上,看着年轻人在旧楼站前尽情绽放他们的光彩。少时的友谊真好啊,他们尽享着并肩闯世界的风发意气,肆无忌惮地大笑,好像知道自己是站在阳光下最耀眼的花朵一样。
在车站里丁大同就给杜川生教授和迟予教授他们播了电话,回程路上林雪君一直在问塔米尔和阿木古楞最近怎么样,又问阿木古楞一个人坐车到这么远的地方,路上有没有遇到困难。
接着才讲起自己的奇遇,虽然塔米尔和阿木古楞没办法理解她见到蔡志峰的兴奋,但两个朋友仍专注倾听,笑吟吟地看着她。
好像眼中除了她再也看不到其他风景。
她太耀眼,让绚烂的秋意也逊色。
等他们抵达林老爷子的四合院时,林父林母、杜川生教授、迟予教授都已经到了。
迟予教授早就跟杜教授打过招呼,如果林雪君到了首都,一定要通知她,无论在干什么她一定到场来欢迎林雪君抵京——今年夏杜教授的研究小组就回到了首都,接下来的研究都将在首都实验室内完成。
林雪君与每个人拥抱握手,笑容在脸上挂得太久,颧骨上的肌肉都笑得酸了。
刚在林老爷子的四合院里住了一宿的阿木古楞还有些拘谨,跟着林雪君忙前忙后,时不时还会露出迟疑和迷茫表情。
林雪君担心他不自在,拉着他的手腕将她安置在自己身边,一起坐在院子里跟爷爷聊天。
爷爷递过来的瓜子塞一小把给他,妈妈递过来的果盘先挑个大苹果塞他手里,迟予教授给买的糖她则剥开糖衣才将之丢进阿木古楞掌心。
林母第一次见这个常被林雪君提起的年轻人,因为没有经历过十三四岁的阿木古楞,初见便是17岁的小伙子,是以看着林雪君与他的亲昵总觉不太一样。
与熟客塔米尔一起在厨房忙活时,忍不住透过厨房窗口看着院子里的爷几个,小声嘀咕:“他们在草原上就这样吗?”
塔米尔探头望一眼院子里,杜川生正与林雪君讨论接下来开课的事儿,阿木古楞将苹果掰成两半自然而然递了一半到林雪君手里,他拿着扇子扇风,扇着扇着,风就朝着林雪君布满细汗的脖子上去了。
塔米尔手上的动作顿了下,转头朝林母笑笑,嘴唇蠕动似乎想讲什么,最终所有话语都融入意味不明的笑容里,只言片语也未能答出。
厨房里忙活了一会儿,阿木古楞忽然拐进来,跟林母问了一下午饭要做什么,当即表示自己会做。
林母不想让客人干活,让他跟塔米尔一起去院子里坐,阿木古楞却笑着伸手接过林母手里的菜刀,并不强势,却很温和自然地接管了工作。
起初林母还在这里陪着阿木古楞,但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了,剩下就是烹饪而已,其他人也帮不上忙。便从善如流地在阿木古楞的建议下去院子里跟女儿聊天了,她早就想跟林雪君话话家常,只是碍于自己是主人要招待这一院子人而已。
林父从外面买了饮品和水果等回来,见林母在院子里坐着,探头往厨房一看,疑惑道:“怎么让孩子在里面干活?”
“我去陪他。”林雪君抬头望一眼,起身进屋拐进厨房,探头问阿木古楞:“跟王建国大师傅学成了?”
“嗯,学了好长时间了。”他点点头,回望时脸上有得色,又有点遗憾:“可惜这边的锅和火候不熟悉,用起来有点不顺手。”
“你来我家做客还让你干活,我妈心里都不忍了。”
“我要在这里借住,做些事情心里舒服。”
午餐8个菜1个汤,除了一个凉菜是林父买回来的,另一个凉菜是林母拌的,其他居然都是阿木古楞烹饪的。
大家吃了都称好吃,赞阿木古楞能干,他微笑着只垂头吃东西,并没表现出骄傲。
看起来真是个内敛沉稳的孩子。
饭桌上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从阿木古楞在报社的工资有多少,到迟予教授接下来要做哪方面的深入研究;从塔米尔最近学习的新小语种,到阿木古楞也在学习英语;又从杜教授下一部准备攻克的难题,到林雪君接下来在京的课程安排。
“每周两节分享课,都是大教室的课程。32节课程,基本上能把宏观的牧业和兽医两条大课线捋一遍了。”杜川生道。
“是的,深入的内容还是要由专门的老师来教,我就给大家捋一下当下牧业和兽医行业大概的状况,未来的展望。把牧业涵盖的内容和当代牧业发展结合,分析一下大家学的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是干什么用的,对未来投入劳动和工作时到底在怎样的情况下能用得上。
“再讲一下基层现在的具体情况,让孩子们对未来要面对的工作有个概念。”
她会按照未来这两个大类的课程表、课程目录,将学生们学的东西重新捋一遍,让他们有一个更清晰宏观的视野去面对自己的课业。
一些现在还未知的发展方向,她也会以推演的方式,讲给学生们听。
以便他们未来朝着这些方向走的时候,能更笃定也更从容。
同时她也会将一些现在没有,未来才会有的突破点,做一些不留痕迹的输出,润物细无声地把很多重要的内容释放出来。
“嗯,我相信你会讲好的。”杜川生笑着点了点头,许多孩子们出生后就没有离开过家,对整个国家的真实状况认知是有偏差的,一位来自基层的老师对他们来说是很重要的补充,“本来以为你3天前就会到,所以已经安排好了开课时间。你临时到文古镇帮忙抗疫,课程就推迟到明天,你看你有状态明天立即开课吗?”
“有的。”
晚饭后,一群人坐在院子里聊工作。
摇着蒲扇,晃着嘎吱嘎吱响的旧椅子,在秋夜凉爽的风中,在朦胧的月光下,聊祖国的未来,聊大家正做着的事,聊对将来的展望,聊梦想与野心。
直到明月高悬头顶,大家才陆陆续续离开。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在京期间就借住在爷爷家,便一左一右地跟着爷爷送客。看着大家骑上自行车穿过胡同离开,与大家用力挥手。
迟予教授推着自行车在离开前又用力与林雪君拥抱,她始终感激林雪君对她的研究的帮助,那些启发、那些大胆的猜想,总能帮助她的研究向前大跨步。
终于送走所有人,林雪君搀着爷爷回房间,折出来时听到厨房哗啦啦响,闪进去便见阿木古楞正借着月光刷碗。
啪一声打开灯,她问:“怎么不开灯?”
“月光挺亮的。”省电的习惯早已深入骨髓了,只要有月光不影响做事,他就不舍得开灯用电。
林雪君走到他跟前要伸手帮忙,阿木古楞却用胳膊拐开她,“你今天才下车,去睡吧。”
“碗明天再刷吧。”林雪君看了看天,“都这么晚了,你明天也要早起去编辑部报道吧?”
“还好,这不算什么。”
水声哗啦啦响,林雪君忽然探头问:“你是不是有点不开心?”
总感觉晚饭开始他的情绪好像就有些低落。
“没有啊。”阿木古楞低头,将碗沉入洗碗盆底。
“没有吗?”林雪君伏在案桌上,仰头从下而上看他的脸。他们太熟了,他有一点点表情上的小不对劲,她都能立即发现,他要骗过他可不容易。
“……”他绷紧唇线,忽然不应声了。
“为什么不开心啊?”她追问,伸手戳了戳他腰侧。
阿木古楞立即一扭腰,躲开她手指,还是不讲话。
“昨天在这边住得不开心吗?我爷爷待你不好?”林雪君开始掰着手指头瞎猜:
“是谁说了什么话惹你不开心了?我妈妈吗?还是我爸?”
“没有,挺好的,都不是。”阿木古楞怕她误会,忙低声解释。
“那怎么了嘛。”她干脆伸出两只手,连环戳他的腰。
阿木古楞再也没办法刷碗了,躲开她的同时后退一步靠在刷碗台案另一边,见她直视着自己,不自在地撇开头。
林雪君耐心地看着他,等着他,好半晌才听到他开口:
“炖红烧鱼……煎鱼的时候我不熟悉这边的锅,火候也不像咱们大队的土灶,鱼皮煎掉了,两边鱼皮都粘在锅底上……”
他说着眼眶忽然有些泛热,一股莫名的委屈漫上来,出乎他意料的汹涌。
都已经17岁了,他都两年左右没再哭过了,也发誓过以后绝不流泪。
没想到今夜竟遇上这么奇怪的情绪。
偏开头,他话声卡住,悄悄深呼吸平复情绪,不想让她看到这样的自己。
“鱼皮粘锅了?这不挺正常的吗?王建国煎鱼也不是次次都能保留住焦黄的鱼皮啊。”林雪君更疑惑了,这有什么值得不开心的。
见他撇开头将面颊绷得紧紧的,下颌线都更清晰了。林雪君甚至看到他下巴上钻出来的茸茸毛须,和被灯光打得明暗分明的脖颈线条。
他干咽一口,喉结轻滚,明暗边界线起伏波动,仿佛海面上刚起了个浪又忽而平静。
“之前在大食堂里跟王建国同志和大师傅偷偷学习的时候,我煎鱼煎得可好了。后面每次都能将鱼皮煎得焦黄,出锅的时候鱼都是完整的,漂漂亮亮放在盘子里,再浇上汤底,洒上葱花香菜,可好看了……”
阿木古楞说着说着又忽然有了怒意,似是恨自己不争气:
“我昨天晚上就在想,就在计划了,等你来了,在家里摆桌聚餐的时候,我烹饪一桌美食,让你和——”
他忽然说不下去,只觉得那些心事过于隐秘了,即便是对她也难以启齿。
尤其是对她,更加难以启齿。
他明明做了那么多准备,学得那么好了,偏偏在这个时候掉链子。
手指用力抠握桌子边缘,将木桌子掰得轻轻呻Y吟。他眼眶又热了起来,想在她和她家人面前大展身手的,他多么希望……偏偏……
他都已想象过做得好好的之后最完美的场面了,可是鱼没有煎好,炒芹菜因为不是自己处理的菜,没有掰掉筋丝,爷爷和林母他们都嚼不烂……
死死咬紧牙关,阿木古楞愈发暗恨,只觉挫败又遗憾,眼眶又热了起来。
好半晌他才注意到林雪君一直没有吭声回应,心中忐忑地想是不是自己真的搞砸了。又或者说得太多,她会不会觉得他小题大做或者软弱……
忙转头去看她的表情,寻找她的眼睛。
对上阿木古楞暗沉沉难过的两汪湿润湖泊,林雪君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她尚不知该心疼他渴望被认同的强烈不安,还是为他过于严苛的那份骄傲而哭笑不得。
或许是屋内的光线太朦胧,也可能是窗外的月色太好了,又或者是这样陌生的环境打破了过往习以为常的一切……
明暗对比强烈的厨房里,异地奇异的氛围中,阿木古楞好像跟以往的他都不一样。变得更加好看,更加高大,他身上早已成型的属于男性的东西也被光影凸显。
那种怕自己不够好、悔恨自己未做到完美的不安与脆弱,在黑夜里像不稳定的化学实验,散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气味。
在平静的夜色之下,有什么东西在筹谋一场大爆炸。
踏前一步,她鬼使神差地抱住了他。
想要安抚住那场爆炸,困住他正散发的危险气息,却不想自己反而成了这场化学实验中最危险的一滴催化剂。
秋风悄无生息地钻入窗口,却在阿木古楞胸腔里掀起劈天震地的暴风。
温柔的拥抱和她指腹透过衣衫传递过来的温度渗入皮肤,都化成暴虐的自然灾害,惊醒了他的整片草原。鸟惊马鸣,天的蓝色和地的绿色都被撕裂了,化成铺天盖地的赤焰和不断蒸腾的水雾。
天地变色,原来如此。
阿木古楞的世界被撕裂了。
在本就不纯粹的友谊中,某些强烈的东西在蓬勃生长,像身体里忽然住进了一个野兽,蛮不讲理地搅乱了他的理性,使他的童心染了魔性。
他开始能够听到林雪君最细微轻柔的呼吸,能感受到她皮肤下血液无声的奔流,能嗅到她隐秘的香气。
他忽然有了一个不能让这世界知道的秘密,不敢看她的眼睛,不敢回抱她的身体。
他的眼神、呼吸、心跳好像都会背叛他,成为可耻的泄密者。他想要将一整个自己都藏起来,不被她看到。
可低头只看见她发顶时,他又觉得极度地渴望,就像干涸的土地渴望春雨、饥饿的牛羊渴望草原,他想要她抬起头来,好好看看他。
整个片区忽然停电,室内的灯变暗,无情见证他秘密的桌子椅子碟子碗都沉入阴影。
某些如闪电般的东西化作银蛇钻入秘野山林,胸腔里的暴雨好像也漫溢至真实的世界。
他终于藏进黑暗,感到安全,可以将自己的情感和暴雨般的欲望尽数隐藏,得以喘息。
也得以,偷偷低头,专注地望她。
轻轻拥抱自己的人忽然开口说:“阿木,我们都希望自己是更好的人,但我们也要接受万事万物无法完美。我们都可以不做处处完美的人,哪怕很多人期望我们是完美的。”
讲罢这句安慰话,林雪君想要顺理成章地退开一步时,他一直克制地捏着身侧桌沿的双手忽松,长臂轻移,收拢成一个拥抱,将她圈住。
轰隆隆,天际响起闷雷。
要下雨了。
第301章 林老师走上讲台
“她给我一个家,陪我快乐长大。”
首都的9月,秋老虎正悄悄褪去。
大太阳偶尔在,今天却阴雨绵绵,缠缠绵绵。
干燥的空气被湿润的雨浸得难得温和,林雪君起床刷牙的时候阿木古楞和爷爷都已经洗漱好了。
阿木古楞已经陪着爷爷出去买了油条、素包子和豆腐脑回来,正在厨房摆桌布筷。
她悄悄透过门缝往那边望,逮到一边装忙一边不时偷瞄这边的阿木小狗。
转回头继续刷刷刷,唇角却不自禁翘起薄荷味的弧度。
咕噜噜吐掉满嘴泡沫,“哈”一声喷吐薄荷香气,涮了涮茶缸和牙刷,将之放在爷爷给阿木准备的牙缸边。
两个杯子轻轻碰了碰,像是在‘干杯’。
推开卫生间门,林雪君爽朗地跟爷爷和阿木古楞打招呼。
“过来吃吧,你几点的分享课?骑我闲置在院子里的那辆大二八行不行?骑车过去来不来得及?”爷爷将筷子递给她,关切地问。
“大二八让阿木古楞骑吧,他在场部也学过骑自行车,我步行就行,这里距离学校不远。”林雪君用有些湿的手撸了两把麻花辫,立即将上面毛糙的碎发撸服帖了。
“我送你。”阿木古楞快速睃她一眼,又低头佯装专心搅拌豆腐脑。
“好。”林雪君点点头,喝一口稠呼呼咸香的豆腐脑立即哇一声叹,在爷爷转过来看时夸张地捂住胸口:“咱们北京的豆腐脑可太好吃了。”
“是吧,哈哈,是你爷爷我会买,就两条巷子外的老邻居做的豆腐脑最好喝,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太每天都去买,他买到豆子了就做,他做了我们就吃。”林老爷子得意地笑罢又问:“够吃不?我这给你匀一半?”
阿木古楞听罢也抬起头看向林雪君,似乎想说:我也给你匀一半。
“够了够了,我就这么大的肚子。”林雪君咬一口粉条馅儿的包子,慢慢咀嚼细腻松软的白面,在咸香的白菜和粉条味道中细细地品精面的甜味。
真好吃啊。
老少三口啼哩吐噜将早饭吃完,窗外的雨也从淅淅沥沥变成了雾蒙蒙的毛毛雨。
从爷爷手里接过两把伞,一把插进阿木古楞斜跨的包上,一把撑在两人头顶便出了门。
“爷爷再见~”
“爷爷再见。”
跟爷爷道别后,阿木古楞推上自行车,出院子后他先高抬腿上车,林雪君才小跑了扶着后座轻轻跳上去。
自行车身摇晃一瞬便被阿木古楞控正,她将伞往他头顶举去,也遮去了自己头顶的雨。
左手扶住他的腰,在他板板正正的中山装外套上抓出了一把褶皱。
这衣服是他自己画画赚钱后买的,跟这件衣服一起买的还有给她买的花布,萨仁阿妈给她做了件衬衫,恰巧今天也正穿在身上。
耳侧是阿木笔直的背,北京湿漉漉的老旧小巷被甩在身后,车轱辘碾过石板路上的小水洼,发出咕噜噜水声。
抬起头去看阿木古楞的后脑勺,却无意间捕捉到他红彤彤的耳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做试验般的冲动,将头轻轻靠在他背上。
那两个本就发热的耳朵颜色瞬间加深,红色又向脖颈蔓延,钻进中山装一板一眼的领口。
微微低头,将乱飘的视线收拢回来,自己领口居然也冒出燥气,歪头用肩膀顶了下耳朵,才发现自己耳朵也热得出奇。
心里一紧,右手高举着的伞忽而歪斜。小雨抓住这机会在阿木古楞中山装肩头和发顶喷洒了一层细密的透明水珠,晶莹可爱,毛茸茸的。那些雨珠被风一吹,每一颗都悄悄从细细小小的圆形变形成细细长长的椭圆形。如果是在宫崎骏的动画里,每一颗晶莹上都应该有一张惊慌而可爱的Q版脸。
抵达农大校门口时,车速慢减,林雪君先跳下车,阿木才单脚支地停下来。
“你单手撑伞能骑吗?”她问。
“能。”抬头看看天,“不过雨太小了,不用打。”
“嗯。”林雪君点点头,又问:“路都认识吗?”
“嗯,之前编辑带着我已经走熟了,从这边过去的路我也知道。”他之前跟塔米尔来过学校,对四周的路段都大体了解了。
“好,那你走吧,我看着你走再进去。”林雪君朝他摆摆手。
“你进去吧,我看着你进去了我再走。”阿木古楞没有动。
两个人僵持了一瞬,林雪君哈哈笑笑,伸手在他手臂上猛拍一下,这才转身。
她没有回头,尽管知道他一定还站在原地看自己,仍昂首阔步走进农大校园,一直走一直走。
直到要转弯时才悄悄回头,校门口总算没有那道身影了。
心情轻快,她撑着伞直奔校办公室——这里她太熟了,哪怕老校区后来翻新了很多次,几栋旧楼的位置也不会搞错。
她的分享课在下午,上午是来学校跟老师们熟悉一下,了解了解教室和食堂等情况,顺便见一下校长等领导。
居然要去见六十年代的农大校领导班子了,她轻快的脚步又忽然变得郑重。
……
首都早报的周眉英主编将接下来会登报的所有文章都交给了阿木古楞,让他随便阅读,看到哪篇有灵感,就画哪篇。编辑部会根据他的画来给这些文章配图,他给画了的,就有配图,他没画的,就没配图。
快到中午时,他读到了一篇关于宇宙的文章,原来月亮和一些星星都是不发光的,它们折射了阳光才闪烁。
编辑小王曾经亲自去呼伦贝尔见过林雪君和阿木古楞他们,在呼色赫公社跟着他们和林雪君大哥林雪松一起实地体验过草原生活,是以跟阿木古楞很熟。
他忙完一个阶段的工作踱步到阿木古楞跟前,问他适不适应,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两个人简单聊了两句,小王坐在阿木古楞身边的空椅子上,就着阿木古楞正读的内容闲聊起星空宇宙。
“月亮和部分星星不生产光明,但是它们接收了太阳的馈赠,然后又将自己得到的光明转送给我们,点缀了整片夜空,让我们晚上有月光可以用,又有星光可以欣赏。”小王笑吟吟地道,转头见阿木古楞陷入沉思,便问:
“是不是经我一说,就有灵感了?”
阿木古楞抬起头,率真地道出自己心中所想:
“林雪君同志像太阳,也像月亮。
“她得到了那些知识,又将那些知识转送给草原,帮助草原上的人们也知道知识、学会技术,拥有保护草原和畜群,更好生活的能力。”
小王微微怔住,他望着阿木古楞的眼睛,读到了绝对的真诚。
阿木古楞赧然一笑,忽而想到昨天晚上的拥抱,和今天早上她轻轻靠上自己背脊时的一瞬温暖。
面色又飘红,他不好意思地用拳头蹭了蹭自己的鼻子嘴巴,缓过这个情绪才抬起头,又道:
“她也会生产阳光……她给我一个家,成为我最亲密的家人,陪我快乐着长大。”
窗外的雨停了,天空变得像阿木古楞的笑容一样晴朗。
……
……
走进教学楼,林雪君参观了杜川生教授的办公室,又跟其他老师们认识过,跟好几位领导单独谈过话,才在校长办公室里跟老校长酣谈。
经过一场畅聊,老校长非常高兴地与林雪君再次握手,他很满意,因为她的理念和农大完全一致,就像她天生就是为农大生的一样。
简直是他的忘年交,跟她聊天实在是太畅快太舒服了。
林雪君被夸奖时忍不住悄悄吐舌,老校长当然对她满意喽,哪个农大学子入学不学校训,不学校史的嘛。
她每一句话都出自曾经学到的东西,态度都是在农大浸染多年出来的,怎么可能不令校长满意呢。
中午跟好几位教师一起吃过教职餐,林雪君踏过一些熟悉又陌生的台阶,心潮时而澎湃时而酸涩。
重回校园,却是在这个旧色调的时代里,探望还青涩着的母校。
怀着千百滋味,曾经只是学子一员的林雪君终于要踏上讲堂,将自己在这里曾学到的东西,小心翼翼回馈。
原本3天前就该开启的分享课,姗姗来迟。
坐在讲台下的学生们都知道林雪君为什么会迟到,他们都听说了关于文古公社和牛肺疫的事。
林老师是带着荣誉走上讲堂的,迟到3天换来的是无数牲畜的活,学生们不为这等待感到焦心和怨愤,只仰着脑袋,充满崇敬地看着她走到讲桌后,朝着大家笑一笑,略显拘束地整理了下衣摆,又朝大家笑笑才开始做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叫林雪君,这学期会分课时给大家做一些兽医、畜牧业方面的实战分享。”
学生们手中握着笔,面前摊开着本子,安静倾听。林老师哪需要做自我介绍呢,现在谁还不知道林雪君同志的大名啊!
在这个追求上进的时代,想要得到别人的认可,就必须很能干才行。
而林老师的能干,已经超出同龄人的认知,是能飞上外太空的那种能干了诶!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骑车掉头,阿木古楞快活地将自行车蹬得左摇右摆,时不时回头瞄一眼林雪君走进校园越来越远的背影,自行车头猛地一晃,忙转回头看前方,猛蹬一会儿,又忍不住唱起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