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畜群向春天流淌
迁徙的鸟儿划过天空,迁徙的牛羊流淌过草原。
木匠陈锁义老先生的木质大屋里,劈木头的声音已经停了好半晌。
陈锁义转回头去看,便见自己新收的卷毛小徒弟正握着斧子,盯着窗外怔怔出神。
今天是大队第二批转场队伍出发的日子,听说那位晋升为大队兽医卫生员的女知青也会随队一起走。
穆俊卿早就神魂不守了。
陈木匠啪啦一声将刨子丢在木案上,转过一张皱纹满布的老脸,沙声道:“去吧。”
穆俊卿怔了下,随即面孔涨红,可抬头看一眼时间,终于还是放下手头的工作,转身夺门奔出。
屋檐上的雪被惊得簌簌下落,洒了他满头,凉意袭来,他才发现自己没戴帽子,可也顾不上了。
拐出木匠房,大步疾走很快变成了奔跑。
寒风拂过他长长了许多的卷毛,空中漂飞的浮雪时不时扑在眼镜片上。
拐上主路时,他踩在扫过雪后仍坑洼不平、有许多雪坑子的路面,深一脚浅一脚地疾奔。
前方工作马棚圈中忽然拐出一骑,一位骑手坐姿放松地骑在马上,围巾随风在身后飘荡,像旧书中描述的古代剑客。
“林雪君!”穆俊卿一眼便认出那人是谁,大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直呼出她的名字。
林雪君一抓缰绳,苏木便停了下来,与她一起朝穆俊卿望来。
穆俊卿快步走到她跟前,被一人一马盯住了,才意识到自己没准备什么礼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仰头迟疑地看她,卷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像一顶胡乱戴在头上的鸟窝帽子。脸被风吹得白白的,嘴唇却愈发红。
一副毛厚且蓬松,唇红齿白的青年模样。
“路上照顾好自己。”穆俊卿手在兜里一个劲儿地翻腾,终于找出一粒自己吃剩下的糖果。
他只得捏出来,扬手往林雪君兜里塞。
苏木一瞧见糖粒,立即伸脑袋去叼。林雪君忙抱住它脖子,率先接过糖粒。拆开糖纸,当即便吃了,真甜。
苏木一甩脑袋,气气地侧头拿一只大眼睛瞪她。
“多谢你们一起买的羊皮坎肩,可暖和了。”林雪君拍拍胸口,又指了指嘴巴,“谢谢你的糖粒。”
“……”穆俊卿有些不好意思,糖还是孟天霞从场部回来时给他们带的。
林雪君看着一向是知青中大哥哥般存在的穆俊卿居然换了一副不善言辞的样子,以为他是担心自己,便懂事地道:
“放心吧,我已经学会了很多蒙话。穿得厚厚的,马骑得很好。路上吃的喝的都由乌力吉大哥负责,什么都不用操心。就看顾一下牲畜们就好,又不是去游牧。
“你们在驻地里也不轻松,虽然不必经受转场之苦,不必到漫无边际的大草原上受一整个春夏秋的风吹日晒,但要守林场,要砍树、搬木头,还要干所有人公认最累的脱坯、垒砖、建房的工作。再加上春天开荒种地种草……秋收、准备冬储等大量工作,也难说到底是去牧场更累,还是留在驻地更辛苦。
“我不过是跟着走一圈儿,最苦最累的活都不用我干,而且很快就回来了。”
说罢,不等穆俊卿回应,她一手拽了缰绳,忽然身体向他倾斜过去,仿佛要从马上掉下来一样。
穆俊卿吓得哎呦一声,上前一步,张开手臂似要接住她。
林雪君却哈哈笑着探臂往他怀里一塞,把奥都给她的2角钱塞进了他蒙古袍襟领里。
穆俊卿这才发现林雪君身体倾斜到一个度后便稳住身形了,她并不是要滑下马背,而是以一个看似危险的姿势,在马背上保持住了平衡,就像那些骑射比赛上最优秀骑手们展示的马背高难度动作。
伸手入怀,他摸出那2角钱,有些迷惑。
“帮我花了吧。”林雪君收回手的瞬间,身体也坐直回马背。双手一松马缰,脚内侧在苏木肚子上轻轻一碰。它便理解了她的意思,一甩尾巴,得得得加速跑向大队驻地外的聚集地。
草原上什么都有用,就是钞票最没用。花也没处花,不小心搞丢了,牛羊啃到都要嫌弃没营养。
只有留在驻地社群中的人类,才将它当宝。
“一个月后见!”马儿载着林雪君逐渐奔远,她扬起右手马鞭,在空中抽出爆响声,随即骄傲又健朗地回头,笑着与他作别。
穆俊卿全程几乎什么有营养的话都没说出来,只听着她说话,看着她笑,眼望着她驾马驰骋着离开……
像一阵草原风。
…
走去大队驻地外看热闹的牧民们边走边聊天:
“林同志现在是兽医卫生员嘛,她得跟着去,怕母牛们难产呢。”
“能坚持下来吗?去年大柱子第一次跟着游牧,出发3天就开始发烧。转场过程必须保证牛羊有水喝,得有雪,不能等开春回暖。可是有雪,就冷,冷就容易生病,好多汉人第一次跟着游牧可受不了。”
几个人聊着聊着,其中一位忽然提起知青们跟着去放牧时骑马的样子:
“汉人不会骑马呢,管不住马。畜群往前走呢,他骑着的马忽然就转弯了,他使劲儿拽马缰,又是喊又是叫的,马也不搭理他,自顾自地往边上跑呢,哈哈哈。”
其他人想象到那画面也忍不住笑,马儿最倔,不听话的时候常有,不会跟马相处的人只能被载着在草原上乱走,可怜又好笑。
他们正聊着笑着,忽然一匹黑骏马一阵风似的从他们身侧闪过。
等他们回过神时,只看到一个马屁股,和马上随着骏马奔跑时的颠簸节律、潇洒地上下起伏的背影。
什么东西过去了?
那一道黑影是什么东西?
“谁啊?”一位牧民眯眼远眺,还是看不清。
“……”另一位牧民却屏住了呼吸,随即大喊道:“那个背影怪小的,不像咱们大队的骑术健儿啊。”
“那个羊皮袍子挺新的,好像……好像是这一批知青穿的那种。”一个人忽然弱弱出声。
“知青?”
“那匹马好像是神驹苏木,大队长都特别想骑的那匹。”
“骑苏木的知青?那……那不是林雪君同志吗?”
“可是刚才那个人骑得很快,前倾的那个姿势,可不像生手。”
众人忽然都没了声音,几秒钟后,一位牧民终于忍不住了,拔足便朝驻地外的集结点跑去,一边跑一边回头喊:“我去看看是谁!”
一旦有一个人开始跑,其他人便也跟着跑了起来。
路上漫步着去驻地外送别的人瞧见这队快跑的男人,纷纷侧目,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有特别爱看热闹的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也没头没脑地跟着跑了起来。
一时间积雪被踩踏的翻飞起了白雾,站在远处望这一片,仿佛有千军万马正赶往大队驻地外的集结点一般。
谁也想不到,这些疯跑的人其实只是想去看看,那抹急骋而过的潇洒身影,到底是不是从城市里来的汉人女知青。
……
转场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驼群负重坠在后面,牧人们穿插在畜群之间。
离开生活了几个月的冬牧场,顺着河流走向春天。
阿木古楞骑着他的大青马,一边慢行,一边不时回头。
天空忽然传来鸟鸣声,是一群北归的鸿雁。
迁徙的鸟儿划过天空,迁徙的牛羊流淌过草原。
阿木古楞一直等的人忽然出现在大队驻地口,骏马苏木一越过正目送众人的大队长王小磊,便抬蹄驰骋。
骑在马上的人拽紧了缰绳,脚踩紧了马镫,屁股虚坐着。
她身体前倾,几乎与马颈完全平行贴合,随着骏马有节奏地颠簸。
一个人走在路上只是人,可骑在马上御风驰骋时,却像变成了征杀的战士,变成了草原上的骑兵,变成了跃起便会长出翅膀的雄鹰,变成了令人移不开视线的靓丽风景。
林雪君很快便驾着苏木追上了阿木古楞,少年人“驾”一声叫,在大青马跑起来时,身体也倾伏向马头。
两个年轻人并驾齐驱,很快便赶到了行在队伍左前侧的乌力吉身边。
方才担心‘林雪君驾驭不了这片草原’的那些社员们,被甩在苏木身后,只能仰起头追望苏木的屁股。
乌力吉侧拉马头,回首望见林雪君追上来,驾轻就熟地驰骋在草原上,双眼明亮,双眉飞扬。
他一扬手,扯下面上的布巾,笑着放开嗓子朗声唱:
“我骑着马儿过草原,
“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
“牛羊肥壮驼铃响,
“远处的工厂冒青烟。
“来……来……”
…
大队驻地外,大队长王小磊一直望着转场队伍赶过一片坡地,又转向一片凹地,渐渐不太看得全整个队伍。
他身后稀稀落落站着几位同来送别的社员,他们有的偶尔讲两句话,有的只望着远处无际的草原和天怔怔出神。
大队里忽然传来奔跑声,一人顶着个绿色的雷锋帽,大步赶到近前,在大队长等人都望过来时着急地嚷嚷:
“林同志呢?已经走了吗?”
“早就走了,你怎么才来送别?”大队长还以为雷锋帽是来给林雪君送行的,脑子里还在想,林雪君给对方治过啥牲畜。
“不是,我是来求医的啊!”
雷锋帽指了指跟着他一起跑过来的一条蒙獒:
“我的狗嘛,扎那,一直瘦叽叽的,怎么吃都不长肉,有时候还站在那里干喘,也不咳嗽,不知道是什么病。身体虚,每天都要跟我睡屋里,这样下去活不成的。
“林同志不是救狗嘛,起死回生的,奥都家的臭耳朵狗都给治好了,不仅不臭了,还说是缺钙。我的狗也不知道怎么了,林同志肯定一看就知道。
“哎呦,我怎么来晚了?这可咋整,也不知道我的扎那能不能熬到林同志从春牧场返回来——”
雷锋帽急得直拍大腿,朝着远处草原探头探脑,越想越懊恼。
‘扎那’是蒙语大象的意思,大队长低头看了看那条叫‘扎那’的蒙獒,骨头架子看起来倒是不小,但瘦得跟大耗子似的,哪有一点像大象的。
“林同志他们走了没多久,你不如把狗绑背上,骑马去追试试,说不定还追得上。”站在边上充满离愁的衣秀玉忽然开口。
雷锋帽看了眼衣秀玉,一下便瞅见了被衣秀玉塞在蒙古袍里带出来的小边牧糖豆。
“这就是林同志从鬼门关里救回来的狗子?”雷锋帽一步走到衣秀玉身前,眼睛瞪圆了仔细打量糖豆。
小糖豆被雷锋帽的忽然靠近吓得直往后缩,爱看热闹的本能又让它没将脑袋全缩回衣秀玉的袍子,眼睛还露在外面,水汪汪地打望雷锋帽。
“鼻子湿的,眼睛亮的,活了!”雷锋帽瞧着糖豆的精气神就知道传言不假,他又拍一下自己大腿,转身便跑回去牵自己的马。
不一会儿工夫,雷锋帽果然将自己的狗子扎那五花大绑在背上,驾着马儿得得得地追向转场队伍。
3个小时后赶回来,雷锋帽在忽然下起来的小雪中破风归来,路上逢人便骄傲地将手中的一张纸举高,使之迎风招展。
不等别人问他拿的是什么,已主动嚷嚷着炫耀:
“是林同志给开的药方子!叫‘化虫汤’!”
“干什么用的啊?哈哈哈,这你都不知道?驱虫的呗!”
这一天,雷锋帽将药方举高在风中飘扬的那个得意样子,被大队愈发稀疏的社员们调侃了好长一段时间。
也是这一天,在林雪君出发春牧场几个小时后,‘兽医卫生员林同志连狗都能治,比场部的兽医还全能’的消息,被端上了大队驻地家家户户的炕头。
成为大队驻地仅剩的社员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作者有话要说:
……
【扎那,蒙语大象的意思。】
【乌力吉唱的《骑着马儿过草原》创作于1954年,旋律明快、奔放、充满喜悦,描绘出一副草原牧民赞美生活的图画。
整首歌词为:
我骑着马儿过草原,
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
牛羊肥壮驼铃响,
远处的工厂冒青烟。
来…… 来……
自古草原多苦难,
如今人人笑颜开,
我催着马儿朝前走,
东方的太阳升起来。
高楼代替旧蓬帐,
姑娘们穿起新衣裳,
金黄的麦穗迎风摆,
欢乐的歌声响四方。
来…… 来……
自古草原多苦难,
如今人人笑颜开,
我催着马儿朝前走,
东方的太阳升起来。
我骑着马儿过草原,
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
牛羊肥壮驼铃响,
远处的工厂冒青烟。
来…… 来……
自古草原多苦难,
如今人人笑颜开,
我催着马儿朝前走,
东方的太阳升起来。
高楼代替旧蓬帐,
姑娘们穿起新衣裳,
金黄的麦穗迎风摆,
欢乐的歌声响四方。
来…… 来……
自古草原多苦难,
如今人人笑颜开,
我催着马儿朝前走,
东方的太阳升起来。】
📖 卷二 春牧场兽医卫生员 📖
第40章 傻狍子
草原雪怪抓小狍子喽~
风停了,雪却凑团成鹅毛一般,悄无生息地往下落。
四野白茫茫一片,天被雪妆点,地也罩着雪袍,连成一片。
雪在垂直的落,畜群和转场的牧人在埋头行路,可抬眼四望,人却会产生‘世界是静止’的感受。
好像被翻转过的水晶球,动态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庄珠扎布老人摘下手套,将手指送入口中沾上唾沫,再举高在空中,让沾湿的手指感受风。
之后再低头拨开雪,检查地上的草的品种和生长的密度。
再站直的时候,他已经在这毫无坐标的白色冰原上找到了方向,引领着大队伍笃定地走向目的地。
庄珠扎布重回他骑着的老马背上,转头看向远处一丛雾松。
那里有几只狍鹿在吃草,它们时而伏低头颅,刨开覆雪啃食贴地的枯草。时而抬起头,歪着脑袋,好奇地观察静默行走的畜群和人类。
在这群狍鹿中,有一只特别扎眼。它不像其他狍鹿那般机灵得时不时转动耳朵,也没办法吃草,它甚至连抬头都困难。
它个子小小的,头却是同伴们的两个大——那颗小脑袋几乎完全被冻住了,大块的、小块的硬雪块冻住它的耳朵、面部毛发,甚至整张嘴巴都被冰雪镶冻,仿佛戴了个沉重的冰雪头套,沉甸甸得抬不起头,张不开嘴,连视线和听觉也受阻了。
可以想见,很快它便被饿到失温。因为头沉,还会被狍鹿群落下,离群后一定被狼群捉捕,最后成为狼群的盘中餐。
此刻的它还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仍时不时扭动一下白色的心形屁股,撞一下同伴的腰。然后用前爪灵活地刨雪,再拿嘴巴上冻住的雪块撞一下露出的草茎,然后歪着沉重的脑袋傻愣愣地盯着被撞过后仍留在原地的草茎,仿佛在思考:
为什么我一直吃不到草?好奇怪。
在它们吃草的区域前方,有三团缓慢移动的雪坨,不断不断地朝它们靠近。
狍鹿偶尔竖起耳朵朝向那三团雪坨,可无论它们怎么观察,也搞不清楚那是什么。
鹅毛的大雪仍在静静地下,寒意不断从地面冒出,冻得狍鹿们也不时跺跺脚,抖落身上的积雪。
雪坨因为落雪而变得越来越大,终于,它们如愿靠近被冻住脑袋的狍鹿。
一根被折成心形的草从雪中冒出,随风摇摆。
好奇的狍鹿即便脑袋被冻住,雪块后的眼睛一捕捉到奇怪的草,便还是好奇地走过去仔细打量摇摆的草茎。
宁静的白色世界里忽然腾起三团怪物,他们身上积的厚雪翻飞,扬得漫天雪雾。
胆小的狍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骇得四处乱窜,跑远了才疑惑地回望。
那只被冻住的狍鹿就没那么幸运了,它已被为首的‘怪物’扑中,任凭再怎么挣扎呦叫,还是被怪物骑在背上动弹不得。
“阿木古楞好样的!”三团怪物中动作最慢的人一边拍落身上积雪,原地蹦跳着活动手脚,一边朝着骑在狍鹿身上的少年夸赞。
骑在狍鹿身上的‘雪怪’正是少年阿木古楞。说话的胖团子则是随场部为畜群护航的林雪君,站在她身边比她高出一个半脑袋的青少年塔米尔。
这次一起转场的两户人家,乌力吉家随行的有他的妻子,一个7岁的女儿和一个3岁的儿子。
另一户是胡其图家,随行的有他的妻子、老母亲、一个19岁的儿子,一个8岁的儿子。
胡其图家19岁的儿子就是塔米尔,183的大个子,瘦长瘦长的青少年。因为冬天少日照,夏天晒黑的面孔已经白回来了,冷白的长脸上两条黑长的潦草眉毛,单眼皮的狭长眼睛,鼻梁挺挺的,抿紧的嘴唇被冻得通红。
蒙古族少年只要不胖,其实生得五官立体而冷峻,十分帅气耐看。
再配上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往那里一站还是很俊的。
塔米尔见阿木古楞骑住了狍鹿,便单膝跪在狍鹿面前,双手抓住它的长嘴巴子,彻底将它控制住了。
林雪君这才跪蹲在狍鹿头脸另一边,小心翼翼地抠起它面上冻住的雪块。
“能抠掉吗?”阿木古楞用自己的体重压着狍鹿,有些担心地打量它面上的雪块和冰坨坨。
“先把眼睛四周和耳朵清理出来。”林雪君小心地抠挖出狍鹿大耳朵里的积雪,尽量不拽掉它的毛发。
大块的雪块和松雪很好清理,不一会儿工夫它眼周和耳朵上的冻雪就被清干净了。
难的是它鼻周和嘴周的冻雪及冰坨,因为口鼻呼气又热又湿,许多雪都被融化成冰又冻住了。
被惊走的狍鹿站在不远处,仍在好奇地观望,在三人专心忙碌的时候,一只胆子大、好奇心也特别重的狍鹿居然走到了三人身边。
林雪君一抬头,差点撞到那只傻狍子的下巴颏。
小狍子正低头看他们干啥呢,忽然被林雪君抬头的东西吓到,四条蹄子一蹬,又给惊出几步远。
但一跑开了,它又转头歪着脑袋看,好奇心将它黏在这儿,草都没心思吃了。
“怎么搞的。”塔米尔瞟一眼那只傻狍子,低头按着手下这只的头脸,好奇它是怎么把自己冻成冰坨脑袋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这只小的可能睡在鹿群刨的临时坑窝的边缘,边缘的雪没有被刨干净,风雪大,比较冷,睡觉的时候体温和口鼻呼出的热气把边上的雪融化,就冻在脸上了。”林雪君指了指塔米尔的帽子,“我们的帽子也常常冻在头发上。”
林雪君抠了一会儿,发现那些小冰坨子实在抠不动,只得摘掉手套,手指挖到冰坨子与狍鹿毛发连接的地方,用自己的体温融化那部分后,再将之拽下来丢到一边。
拽下一个冰块,她就得快速搓手,把冰凉的手指塞进袖口里取暖。
等手指暖回来了,才能继续拽下一个冰块。
如此往复,她冻得嘶嘶哈哈。
最后一块个镶在狍鹿嘴边的冰块被拽掉后,她猛甩了两下手指。
“看看它嘴巴能张开吗?”林雪君又伸手去掰它的嘴。
塔米尔松开些手,狍鹿一甩脑袋,张嘴便是一阵抗议的“呦呦”鸣叫,尖锐而悠扬。
嘴巴能张开,还张得挺大呢。
“行了。”林雪君一拍巴掌,示意阿木古楞可以放开它了。
小少年直起腿抬起屁股,狍鹿嗖一下便斜窜了出去。
林雪君看着它活力满满的样子,高兴得嘴角都裂到耳根了。
小狍鹿跑开后,用力地甩了好几次脑袋,将头上沾的雪水和浮雪都抖落,又仰头鸣叫了两声。之后它迫不及待地刨地找草,嘴巴快速蠕动,像小铲子一样啃掉好几簇黄草,之后又高兴地蹬了蹬蹄子,仿佛在庆祝终于能将草吃到嘴里了。
“哈哈。”成就感满满,林雪君忍不住扬声笑。
她正高兴着,手忽然被抓住。
塔米尔和阿木古楞一人揪住她一只冻得通红的手,抓起雪便是一顿猛搓。
搓完了又齐刷刷抖开袖口,准备将她的手塞进去取暖。
林雪君任阿木古楞将自己右手压在他暖呼呼的左手臂上,左手却从塔米尔掌心里抽出。
“咋?”塔米尔抬起头,不高兴地瞪她。
“我不用你给我取暖。”林雪君说罢,便去找挂在脖子上的手套,准备把左手塞回手套里满满回暖。
阿木古楞却顺势一捞,抓住他左手,袖筒子一抖,将她左手裹进了自己右边袖筒子里。
林雪君不客气地握住他没多少肉的左小臂,冷冰冰的指腹按在他皮肤上,冻得小少年本能战栗了下。
“怎么阿木古楞就行?”塔米尔恼得站起身,眉毛竖起来怒瞪林雪君。
“阿木古楞才13岁,你都19了。”林雪君仰头反驳罢,还不忘小声对阿木古楞嘀咕:“你怎么这么热乎?”
阿木古楞面无表情,但下巴还是小幅度地往上翘了翘。
挑眼皮悄悄瞥塔米尔那一眼里,有说不尽的得色。
雪片子很厚,雪雾蒙得人看什么都模糊,但塔米尔看到阿木古楞那一眼了。
他将手套戴好,叉腰站在蹲着的两个人身边,低头看了几秒,忽然脚尖往前一铲,往起用力一扬。
“啊!”
“喂!”
雪片子扬了林雪君和阿木古楞一脸一头,两人大声尖叫。
林雪君被暖回来的双手一缩,快速戴回手套,就势便抓起两个雪团子。
阿木古楞比她还快,在她缩手的瞬间,他已经弹跳起越,像个小豹子般扑向塔米尔。
高个子的塔米尔被扑倒在厚雪中,嗷一声叫,抓着阿木古楞便翻身反压。
林雪君这时已抱着雪扑过来了,照着塔米尔的后背和帽子兜头便是一捧倾盆大雪。
三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很快便扑腾到一堆儿,从远处只看得到一大片雪雾噗噗腾腾漫天,人影都瞅不轻。
纵马赶到近前了,才听到助兴的尖叫和骂声。
“林同志!”骑在马上的乌力吉瞪大了眼睛,企图从打成一团的人影中找到林雪君。
“哎!”
一声不知是兴奋的尖叫还是惨叫的呼应后,三人总算停了下来。
扬在空中的雪花渐渐飘落,雪雾散去,人影显现,便见——
林雪君骑在塔米尔右胳膊上,手里还抓着一团雪似乎正欲往塔米尔脸上招呼。
阿木古楞被仰躺的塔米尔半压在身下,仍倔强地用双腿卷缠住塔米尔一条腿,双臂上拉,正与塔米尔左臂角力。
三个人要么帽子不见的,要么帽子歪了的,要么帽子被拽下来遮住半张脸的,各个狼狈不堪,却全红着脸蛋子,玩闹得浑身发热,双眼明亮如星。
“乌力吉同志——”林雪君松开塔米尔的胳膊,挣扎着想从雪堆里站起身,奈何雪太松软,一时借不到力,踉踉跄跄居然站不起来。
塔米尔被她笨拙的样子逗得哈哈笑,居然将方才被她制服的右手垫到她脚底,用力撑着给她借力。
林雪君终于站起来,塔米尔也阿木古楞也从雪中坐起。
三个雪人终于停战了。
“有只牛长了满嘴满脸的疙瘩,林同志,你帮忙看看碍不碍事呗。”乌力吉转头看了看走远的畜群。
林雪君清了清嗓子,摆回一本正经的表情:
“好嘞。”
随即拍掉身上的雪,转身见阿木古楞和塔米尔拍不到后背,又伸长手臂帮他们拍雪。两人便也起手□□地帮她拍掉背后的雪,一阵雪屑乱飞。
走回几步外,三人各自背好放在雪坡下的草药筐,又行绕到几棵挺拔的樟子松边,解了各自马的缰绳,翻身上马后与乌力吉一齐折返。
“有几头牛长疙瘩?”林雪君深吸一口气,扭了扭胳膊。
“就一头,今年准备生头胎的小母牛,不知道影不影响别的,我看它吃草也费劲似的。”乌力吉仔细介绍道。
现在大队在赶路,畜群一直在动,林雪君想要每天挨个给母牛做检查是不可能的,只能靠赶队的牧民们通过观察来发现问题。
“是嘴巴里面,黏膜部分长泡了,还是嘴巴外面长痘呢?”刚才玩得尽兴,这会儿她的心跳还蹦蹦的呢,长舒一口气,才继续缓神仔细询问症状。
“……”乌力吉歪头想了想,作为外行,他有点不太分得清林雪君说的这两种差别。
林雪君眉头微微皱起,如果是黏膜和部分皮肤长水泡、烂斑,有一定可能性是口蹄疫,这是热性、高度接触性的急性传染病,那就麻烦了!
这样一群待产的母牛如果传染上,爆发起来对整个大队牧民都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她手攥紧缰绳,双腿一夹,便迫不及待地追向前方畜群。
马蹄踏地,扬起雪雾烟尘。
乌力吉望着背了药篓、骑在马背上的林雪君渐远,忽一夹马屁股,“驾!”一声,与阿木古楞和塔米尔并骑追去。
年轻女兽医工作时肃容挺背、雷厉风行,在这种时候,乌力吉常常怀疑,她与方才那个孩童般玩耍的少女,是否真是同一人。
鹅毛般的雪花仍在静悄悄地落,被救治的狍鹿仍在欢快地啃草。
好奇的天性使它时不时东张西望,在人类骑马离开时,它甚至跟同伴们一起坠在后面追了一小段路,仿佛想看看这些时而冒傻气、时而显得危险的人类们,怎么忽然跑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塔米尔:为什么你摸阿木古楞的胳膊,不摸我的?我的可好摸了!滑溜溜的,还有肌肉!
林雪君:……
…
【塔米尔:蒙语‘力,毅力’的意思。】
第41章 饿狼群
在恐惧中生出仇恨,人类也成了野兽。
回到畜群,林雪君将装满中药草的箩筐摘下来丢给守在畜群一侧的胡其图阿爸,便随着乌力吉大哥去看牛。
那只生病了的牛被乌力吉7岁的女儿带到了畜群外围。
小小的女孩儿戴着顶过大的尤登帽,骑在一匹较小的棕马上,牵着病牛一脸严肃地晃悠着前行。
林雪君行到近前便翻身下马,跑两步到小女孩跟前,伸手接过她递来的拴牛绳。
将小母牛往面前一拽,打眼看过,林雪君一路上挂着的心便放下了。
乌力吉骑着马追上来,她立即仰头笑道:“没事,不是口蹄疫。就是长疣瘤了。”
说罢,她又对阿木古楞道:“去取一下温度计,我给它做做体检。”
“包了那。”阿木古楞用蒙语回了个‘可以’,拽了马头便去找林雪君的小驴车,她的东西都放在那上面。
“这个疣瘤没事吗?”乌力吉驾马随行在侧,关切地问。
“肯定是不舒服的,而且这个也有可能越长越多。不过不管的话,这些疙瘩会自行脱落。”林雪君也骑上马,一手拽着马缰,一手牵着牛往前走。
“不影响生犊子和走路。”乌力吉明白了。
“是的,不过也还是把它放在外围走吧,这个也有很小的传染性,虽然没什么事,还是注意点好了。”
“成。”
阿木古楞将林雪君的小药箱拿过来后,她给小母牛测了□□温,又做了些其他方面的常规检查,都正常。
“这些疣瘤等我们到了春牧场再割掉就行,现在在赶路,毕竟是小型外科手术,万一因为疲劳和寒冷康复得不好,反而可能造成危险。”
说罢,她将小母牛交还给乌力吉7岁的小女儿。
戴大帽子的小姑娘虽然小小的,马却已经骑得很熟练了。她肃着眼神,在冷风中行在畜群左翼,帮着阿爸赶畜群。但凡见到有停下吃草的牛,必然驱马冲进队伍叱喝着驱赶,是个很认真的小牧童了。
在这片大草原上,所有的孩子都是如此,踩得到马镫,摸得到马背了,就开始学骑马。能骑马了,就开始帮父母放牧,之后便是年复一年马背上的一生。
“前面有狼群。”胡其图阿爸忽然在前方大喝。
“!”
听到这样的呼喝,所有人的神经都瞬间绷紧。
连牛群和马匹都紧绷起来,紧张的气氛几乎是一瞬间便笼住了整个队伍。
林雪君几人默契地在畜群边散开,这种白天遇到的狼群往往不会与畜群正面冲突。但如果是狩猎心很诚的饿狼群,懂得做特殊的战略部署的它们很可能会采用其他方式去达成目的。
畜群中的马匹等一旦受到惊吓就可能会四散奔逃,狼群了解畜群的习性,很可能会想办法把畜群冲散了,那样就会很麻烦。
狼群会追逐散逃的牲畜捕猎,其他跑掉的牲畜想追回来也很难。
耽误转场赶路不说,牲畜损失也将不可估量,人要是在追畜的过程中走丢了,冻死在路上都有可能。
尤其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找援助都困难。
林雪君匆匆赶回自己的小驴车,放下药箱后背起庄珠扎布老人送给她的猎枪,夹一下马屁股,便也往狼群正面迎去。
同样拿了猎枪的胡其图阿爸和庄珠扎布老人挡在畜群和狼群之间,骑着马左右徘徊,枪口始终对着狼群。
林雪君赶来后,骑着苏木缓步坠在两位阿爸身后,同样拔枪对准了狼群。
“咱们呼伦贝尔草原上的狼群都跟我们混熟了,知道我们有枪记仇,轻易不会与我们对上。”庄珠扎布老阿爸回头对林雪君道:“这些可能是从边境逃过来的狼群。”
“应该是3个小型狼群聚集成的大狼群。那2头大狼应该是小狼群的狼王,现在跟着大黑头狼一起捕猎。”胡其图也开口介绍:“一般只有小型狼群饿坏了,想去捕猎大量猎物或者捕猎难搞的猎物时,才会与其他狼群合并。”
林雪君没有应声,她握紧了猎枪,努力深呼吸。当对上不远处几匹巨大如毛驴般的草原狼王时,她生理上地战栗。
虽然庄珠扎布老阿爸教了她如何开枪,赶路时也尝试着开了一枪,但到底不是神射手,对上专业狩猎击杀、团队作战的草原狼群,万一失手,就可能被狼找准机会攻击。
即便胡其图阿爸他们会保护她,但如果苏木被咬一口,或被扑一下受了惊,自己摔下马了,还是会面临极大的危险。
转场的队伍只有3把猎枪,这十几头草原狼要是真饿极了冲上来,他们根本不可能快速消灭全部,再怎么应对,还是必然有损耗。
身后是几百头待产的母牛和牧民们的家当,还有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和一个3岁的小娃娃……
畜群另一边忽然传来呼啸声,林雪君转头,才发现是乌力吉大哥正高举了铁制的投石器,将之摇出嗡鸣破空声。
那边也出现了两头狼。
“狼王将狼群分散开了,想从多个方位冲散我们……”胡其图阿爸声音变得愈发沉凝,“庄珠扎布阿爸,咱们怎么办?”
与这片草原上的恶劣自然环境和狼群们搏斗了一辈子的庄珠扎布老人仍稳稳举着猎枪,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与狼王对峙着,丝毫未显露出焦惶不安。
他身下的老马似乎也身经百战,并未显出害怕,它没有踢蹬前腿,也没有后退,只是悠哉地左右徘徊,始终处在畜群和狼群之间。
畜群后方的塔米尔也将投石器摇出嗡鸣,阿木古楞则拉开了自己的木弓。
畜群尾部也出现了3匹狼。
牛马骆驼们被牧民驱赶聚拢后守护在中心区域,尽量不给狼群冲杀的空隙。
林雪君紧张得手指发僵,身下的苏木也焦躁地快速甩动尾巴,仿佛随时会受惊脱逃。
鹅毛大雪仍在簌簌飘落,狼群静默地隔着白雾渐渐散开,大有包围畜群之意。
危机正静悄悄地笼罩住这只转场队伍。
忽然,一直稳健不动的庄珠扎布老人抬枪朝向天空,毫不犹豫地拉栓扣下扳机。
“砰”声巨响的瞬间,所有草原狼都炸起了被毛。
转场队伍中一直安静未吠的蒙獒们像是得了号令,忽然齐声大叫。那些狗吠声低沉且凶悍,显示着它们是骨骼宽大的巨犬,勇猛非凡。
一只蒙獒冲出畜群,伴行在林雪君马侧。犬吠枪鸣声点燃了所有牧民胸中的热血,林雪君头皮发麻的同时,肾上腺素也在飞速飙升。
她盯紧了狼群最右侧与她相对的那只灰毛狼王,在对方忽然绕向畜群右后方时,她毫不犹豫地拽了马缰,拉着苏木护向畜群右后侧,手中握着的猎枪一直稳稳指着狼王。
在颠簸奔跑的过程中,她对苏木绝对的信任,因此右手始终未放下枪柄。
苏木也表现出了它的勇敢和聪明,仿佛知道林雪君不会抛下它、会用猎枪保护它般,虽然害怕,但苏木一直没有惊逃,而是在她的授意下慢跑向她指明的方向。
狼群中的黑色头狼一直未动,鸣枪示警的庄珠扎布老人便也未动。
白狼王在枪响后跑向畜群前方,胡其图阿爸忙驱马赶到畜群前方,仍隔开畜群和狼群。
胡其图阿爸挡住白狼王,使之一时不敢前冲后,忙转头望向另一边的灰狼王——三头狼王中,他和庄珠扎布老阿爸各牵制住一匹,如果那头落空的灰狼王带小股狼群从畜群右后侧冲撞……
他脸上的担忧在看到持枪与灰狼王对峙的林雪君后便是一松。
只见林雪君双腿夹紧黑骏马苏木,双手稳稳握住猎枪,背脊挺直前倾,仿佛随时会前冲敌阵、放枪拼杀的勇士。
之前庄珠扎布老阿爸将本就稀缺的一把猎枪交给林雪君时,胡其图还有些异议。
枪在好猎手手里,不仅是保护自己的防身武器,还是可以保护整个畜群的重要存在——一把枪用好了,比一群壮汉都管用。
林雪君随时拿着枪,固然能保护她自己不受狼群威胁。但如果转场队伍遇到狼群围猎怎么办?
就他们两个猎手两把枪能防住多大的狼群?
她一个16岁的汉人小姑娘,又能勇敢的举枪与凶恶的狼群对峙吗?
现在,林雪君同志用自己的行动给了他答案——
她敢!
灰狼王炸着被毛,变得比之前看起来更大。
它呲着尖利的狼牙,一双棕黄色的眼睛始终盯着林雪君的枪口。左右徘徊间,它身后的野狼也做出扑击的姿态,并时不时呲牙呜咽。
连小狗做出攻击姿态,都会让人本能惊惧,更何况是一群毛驴子般大的凶猛野兽。
每一头草原狼的尖牙都是由小动物的皮毛血肉磨亮,如果被它们找到时机,它们会毫不犹豫飞扑,咬断人类脆弱的脖子、咬开马匹的颈动脉。
林雪君看过野兽捕猎的样子,她脑海中已经浮现灰狼王抱住苏木脖子,锋利的爪子抓破苏木皮毛,尖锐的长牙咬入苏木血管的画面。
或者自己被扑倒,脖颈被咬碎……
她总算知道,为什么生产队大部分人一天赚一个工(10工分),有些牧民却能赚两个工。
林雪君怕极了,肾上腺素的分泌让她变得兴奋,皮肤也异常敏感,只一片雪落在皮肤上,便觉针扎般的刺痛。她却动也不动,任雪花落在睫毛、面颊、鼻尖上,被冷汗融化,结成冰晶。
越是害怕,她越是咬紧了牙关,将枪托举高持平,直视灰狼王的眼睛,并学着它们的样子,呲起牙,露出凶恶表情。
在恐惧中生出仇恨,人类也成了野兽。
第42章 狼妈妈
“带崽的母狼很凶的,有时杀伤力不逊色饿狼。”
队尾胡其图阿爸的妻子和乌力吉大哥的妻子纷纷点燃了火炬,她们骑着马举高火炬,摇摆着让火焰在空中呼呼咆哮。
在庄珠扎布老人再次拉枪栓时,大黑狼忽然伏低了身体,谨慎地连退三四步。
头狼一动,其他饿狼立即便收了扑击蓄势的姿势,倒退着躲得更远。
白狼王和灰狼王也快速接收到信号,带着自己的小狼群向黑色头狼聚拢。
只眨眼睛,散开的狼群便收缩退进了白色的雪雾中。
与阿木古楞等人在其他方向对峙的几只狼同样快速退逃,并在隐入雪雾后,纷纷仰天狼嚎。
林雪君松了一口气,瞬间感到脱力,几乎握不住猎枪。
她将猎枪背回背后,双手扶撑住苏木宽厚的背脊,亢奋的血勇褪去,热汗转冷,寒意汩汩往身体里钻,她不住地打颤。
庄珠扎布老人并未因狼群褪去而放松警惕,身经百战的老人知道草原狼有多狡猾——佯退,趁人类放松的瞬间突袭的战术,它们也曾使过。
他仍背着枪护在畜群侧,并安排了胡其图等人同样不得放松。
一众人于是背好枪、握好投石器、举好火把,时刻警惕四望,护着畜群,更快速地沉默赶路。
经历了与饿狼群的对峙,所有人都变得冷肃,每个人都拥有了一副如临大敌的沧桑面孔,眉头紧皱,双目炯炯,闪烁着坚毅的光。
忽然起了风,积雪被风吹得顺着草皮逃窜,露出贴地皮生长的一团一簇的黄草。
除了枯草,路途中还有许多城市里想象不到的自然景象。
离开饿狼包围圈后不一会儿的工夫,林雪君便看到一只兔子残破的尸体——半截脊骨、半扇胸骨,和一个被鹰喙啄得坑坑洞洞的头骨,勉强拼凑出它生前的样子。
穿越冰河时,乌力吉几个汉子不得不跳入河中,拽着牛角与牛们拔河角力,才能将这些累了、不想再走了的牛脾气孕妇们拉过冰河,继续赶路。
而在他们所渡河流的一小段冻面里,嵌着一匹小马驹的半个身子。
它是来河边喝水时不慎跌入河流,夜晚来临忽然降温,将一直未能脱落的小马驹冻在冰里,它保持着临死时挣扎的姿态,要等到开春河流解冻,才能自由。它扒在河岸边的上半截已经被野狼野狐山鹰秃鹫啃食得只剩白骨,一只前蹄和头骨不翼而飞,不知被野兽带去了哪里。
穿过河流的畜群和牧民们更冷了,但尚未远离饿狼群,队伍还不敢停下取暖,他们要趁着短暂的白天,尽量赶更多的路。
冷风冻住牛马沾水的皮毛,行走时,那些冰块被折碎成冰片散落在雪地里。沾湿毛发的河水没有干燥蒸发,却也变成冰晶碎落了。
贴近躯干的河水被体温蒸发成团团白雾,这也消耗了畜群大量的体力,使它们更渴望休息和牧草。
队伍路过一片坡脊,脊上被风吹得秃秃的,没有积雪。坡脊阴面的雪被踢开,几架黄羊尸骨重见天日。
它们的骨骼堆在一处,显示着这里曾经是一个避风的“食堂”。狼群在这里将几头黄羊啃食殆尽,致使它们的骸骨胡乱堆叠。
阿木古楞在骸骨堆里找到了一个完整漂亮的黄羊头骨,用白雪将之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挂在了大青马屁股上。
每当阿木古楞纵马驰骋,黄羊头骨都会在颠簸中上下翻飞,使这一骑一人显得威风凛凛,仿佛是草原上箭无虚发的冷血猎手。
后来林雪君也捡到一个漂亮的黄羊头骨,将之绑在头顶,觉得自己野性极了,酷极了。
可是它太重了,总往下掉,砸到鼻子酸痛难忍。只好也仅做装饰,挂在马身上,将草原狼吃剩不要的部分权做战利品,得意地假扮北方狼族,时不时仰天嚎一声,引得苏木不满地前蹄刨地,侧头用一只大马眼不屑地横她。
一路上,这样的白骨太多了,草原是美的,但也是凛冽的。
大自然不仅是温柔慷慨的家园,它也是残酷的战场。
原本骑马行在前面的塔米尔忽然减速,慢慢落后到林雪君身侧。
在与她并骑时,他伸长手臂,指着一个方向给林雪君看。
“草原上的水泡子,那里是一小片湿地,有时冬天也不会完全结冻。你看到了吗?”塔米尔收回手,转头看林雪君。
“有什么掉进去了。”林雪君看到有动物在那一块挣扎。
“是一头母狼和它的崽子们,陷进去了。”塔米尔摇头道:“狼群会吃掉过剩的鼠类,减少草原上的鼠洞。秃鹫会吃掉草原上腐烂的尸体,避免瘟疫。草原有时也会‘吃’掉这些狼和秃鹫……它的狼群放弃它们了,在这种天气,陷进冰水洼里,失去体力的它们很快也会失去体温。”
“这么远都看得清?”林雪君吃惊地远眺,这具身体视力很好,可也看不清那么远的情景。
“这片草场上会有的动物就那些,我一看颜色和大小,就能知道是什么。”塔米尔拽着马缰,保持与林雪君并行的速度,转头与她对视,随即一挑眉,“敢不敢去看看?”
“这有什么?”林雪君扯唇,之前连饿狼群都见过了,握着猎枪发着抖也与狼群对峙到了最后,几只小狼有什么可怕的?
“带崽的母狼很凶的,有时杀伤力不逊色饿狼。”塔米尔像是那种最熊的熊孩子,又正处在青春期末端,总跃跃欲试与什么人较较劲儿。
林雪君摇头笑笑,不理他的挑衅,拽了马缰朝水洼方向跑去。
马的好奇心也很重,当苏木觉得没什么危险时,它也很乐意于脱队四处瞎转悠。
塔米尔坠在林雪君身后,眼睛始终锁着林雪君的背影,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待能看清母狼时,他才加快速度与她并行。
他时不时转头看她,一脸兴味地仔细打量她的表情,仿佛想看透她对这片草原上正发生的事到底保持着怎样的态度,是好奇,还是热爱,亦或者是别的什么。
在塔米尔的眼中,林雪君就是比沿途任何见闻都更令人好奇的风景,对他来说,她周身充满了吸引力,即便她只是抬了下手臂,他都想知道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抬一下手臂?她为什么仰着下巴打量母狼?她直望着母狼时在想什么?
他不自觉驱使着马匹靠近她,在苏木不满地踢跺前蹄,转头要咬塔米尔的马时,塔米尔才拽着缰绳与她拉开了些距离。
“你要去救它们吗?”塔米尔眼睛始终盯着林雪君,在风吹过来时,他不仅没有将尤登帽系得更紧,反而将帽子往后一推,使自己两条被雪霜染白的眉毛和饱满的额头全露出来,任劲风狠狠地吹,连汗毛也挂了霜。
他眉眼炯炯,好像因为冷风够烈而觉得格外过瘾。
“这是自然的选择,就像狮子吃羊,狼吃兔子,你会去阻止吗?”林雪君眼睛始终望着前方水洼泥沼里的小狼和母狼。
水泡子有一半被冻住,母狼大概是带着小狼在另一边喝水的,不知怎么母狼和3只小狼陷进水洼。大概因为脚踩的都是老泥,越是挣扎越被泥吸住拔不出来,小狼怎么挣扎都无法脱困。
母狼叼住一只小狼,想要仰头将之从泥水中举起来,可它自己也深陷泥潭,就算抬起头也无法将小狼丢出去。
另外还有2只小狼崽围在水洼边嘤嘤唧唧地叫,每当它们想靠近妈妈,母狼便会朝它们呲牙呜呜,小狼于是又被吓得退后,这才没有跟母狼一起陷进水洼中。
林雪君二骑的靠近使母狼更加警觉,她转头又仰起脑袋朝不速之客呲牙,并企图用低沉充满威慑力的喉音吓住来者。
小狼围着它叫得更凄惨,不知是害怕还是着急。
陷进水洼中的3只小狼已经脱力,不怎么挣扎了,只偶尔虚弱地嘤叫,声音充满了痛苦和绝望。
母狼更努力地挣扎,可拔出左腿,右腿深陷,拔出右腿,左腿又陷回去。它原本炸着被毛转头与林雪君二人对峙,挣扎几下无果后,它脸上竟露出些许微妙表情,仿佛是种哀求。
“走吧。”塔米尔望了望远处逐渐灰尘的天色,又转头看了看转场的队伍。
“嗯。”林雪君便拽了马缰。
两骑并行离开,扬起才落地的浮雪。
母狼目送着不速之客离开,这才转头又去叼渐渐虚弱的小狼崽。
明明是徒劳无功,平白浪费自己已不多的体力,它却仍执拗地一次次叼起小狼,甩头。小狼跌回泥洼,母狼几乎一分不停歇地再次叼起小狼后颈,待竭力将小狼崽举高后,用力甩头……如此往复。
慢慢的,母狼喉间也发出呜咽,它已逐渐绝望,身体也在打冷战,可它还在跟命运做着抗争。
于是,短暂的停顿和嚎叫后,它再次叼住狼崽的后劲。
忽然,土地再次传来颠簸响动。
远处雪屑飞扬,骏马踏地时哒哒震起层层浮雪,一骑黑色身影忽从远处掠来。母狼所陷的水洼慢慢也有了反应,地面的震动使平静的水面荡起微波。
雪片落在水面上,迅速融化。
母狼叼着小狼崽的后颈,望着逼近后跳下马背,大步走来的人类。
这一次,它没有竖起被毛,也没有呜咽嚎叫。
第43章 小狼崽
远处传来母狼的回应,“嗷呜——嗷呜——”。
塔米尔和林雪君先去救小狼崽,他们小心躲避母狼的头,怕它忽然给他们来上一口。
野狼的咬合力很强,它可以隔着手套将人类的手腕扭断。
塔米尔说,林雪君这样细细的手腕,母狼都不需要用全力,此刻它如此虚弱,也能轻易将之咬断。
林雪君当然不服气,自己在生产队里劳作了一个来月,早已不是刚来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大队时的那个样子了。现在的她筋骨强健,跟塔米尔摔跤的时候,也不至于像个小孩子一样毫无招架之力。
可她自然不会为了证明自己骨头硬就将手腕送给母狼咬,她始终盯着母狼,不敢稍有疏忽。
3只小狼很快便被救到硬雪堆上,怕湿漉漉的小狼被雪冻住,林雪君还用自己厚实的衣摆快速搓掉小狼崽身上的湿泥,又在岸边踢出一块儿土地,才将小狼放在上面。
小东西们很弱小,但凶性很大,明明很怕林雪君,还是呜呜嗷嗷地做出要咬人的架势,时刻炸毛恐吓将它们摆弄来摆弄去的两脚兽。
林雪君瞧着它们虚张声势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在它们坐在土地上,仰脑袋呲牙咧嘴时,伸出大厚手套,在三个小东西脑袋上挨个拍过。
另外两只没有落水的小狼崽躲在几步外的雪堆后,害怕得想逃,却又不敢离开妈妈,只得时不时探头探脑,还以为人类没有发现它们呢。
对上母狼,塔米尔抽出一根马毛编的粗绳,他追着林雪君的马赶过来时,便带了这东西。
“你抓住它肩胛把它提起来,相信我,我会在它回头咬你之前,用这个缠住它的嘴。”塔米尔扥了扥绳子,确保它很结实。
“你发誓!”林雪君在塔米尔吸引了母狼注意力后,劈开腿站到母狼身后,伺机而动。
“相信我。”塔米尔弯腰走向母狼,厚厚的像超大号蚕茧一般的‘羊咕噜(用羊毡做的靴子)’踩在泥洼里,因为受力面积大,丝毫未下陷。羊毡子也够密够厚,这样的泥浆水竟无法渗透它。
被拴在远处的苏木和塔米尔的马不安地唏律律低鸣,仿佛很担心它们主人的安危。
林雪君忽然发动,戴着厚手套的魔爪扣住母狼肩胛,一把将之拎起。
塔米尔在她动的瞬间也猛向前一跨,在母狼本能回首准备咬林雪君时,塔米尔将绳子压在母狼嘴巴子上方,接着快手一绕,不顾母狼挣扎,三下五除二捆住了母狼的长嘴。
两人不多停留,一齐往边上一跳,不约而同地跺脚,甩去粘在羊毡靴上的泥水。
母狼在林雪君手中竭力挣扎,力气大得惊人。
林雪君瞪圆了眼睛,在母狼脱手之前将之塞给了塔米尔。
幸亏母狼陷进泥浆水洼里太久,已经挣扎得脱了力,爪子即便锋利也没能伤到两个人类。
塔米尔接过母狼,将之转向放在地上,一手用力压住它背骨,使它没办法起身,一手拽住捆它长嘴的粗绳。
“跑。”塔米尔回头朝林雪君喝罢,手上一扯,母狼嘴上的绳子便开了。
在母狼回头咬人前,塔米尔跳起来旋身狂奔。
母狼嗷呜着追在塔米尔身后,呲着的牙泛着冷光,誓要给这两个冒犯它的人类来上一口似的。
林雪君穿得实在太厚了,本来速度就不快,现在更是慢得像爬。
塔米尔冲到她身边,毫不犹豫展臂在她腰上一拦。下一瞬,林雪君便腾空被他半扛抱在怀里了,仿佛抱了一个小孩。
林雪君双手撑着他肩膀,正对着他背后。
母狼呲牙急追了一会儿,终于在听到水洼边狼崽的呼唤后停了步。
塔米尔扛抱着林雪君到苏木身边,将她往地上一丢,率先解开自己的马,一腾身便翻了上去。
林雪君速度也不慢,上马后头都没回,一夹马肚子便跑。
直到靠近畜群了,她才敢回头,那只母狼已经带着5只崽子逃到另一边的雪坡上了。
相比两个人类,它恐怕才是更害怕的那个。
林雪君在回头看母狼,塔米尔却在看她。
那双狭长的眼睛眨巴眨巴,上下睫毛都挂了霜,每次闭眼时睫毛尖尖上的冰霜都会粘黏一下。在眼睛半张不张时,透过冰霜看林雪君,朦朦胧胧的,好像她正被罩在光晕里。
仿佛一切只是个模糊的梦。
塔米尔忽然想起什么,扭动了下方才拦腰拢起林雪君的肘部,他忽然仰头发笑。
雪花落在嘴里,冰冰凉凉。落在牙上,冻冻的。他全顾不上,只是无声地笑。
然后忽地一夹马肚子,纵马驰骋而去,留下一个神经兮兮的疯癫背影,好似很快活。
林雪君最后看一眼已变成一团小黑点的狼妈妈,便也驾马朝畜群追去。
…
入夜时,男人们拉了临时的棚圈将畜群圈围。
蒙獒们在棚圈外分散趴卧,机警地看守畜群。
畜群中心搭建了一个简易的小帐篷,只能挡住西边吹来的风,另一边还是开阔的。人们则围在小帐篷里,点着火取暖。
林雪君缩成一团,捧了烧热的老砖茶一边吹一边喝,饥渴地汲取砖茶带来的暖意。
硬馍早冻得冰一样硬了,要在砖茶里泡软才能吃。
乌力吉的妻子取了奶壶,拧开盖子,往林雪君的砖茶里倒了好些奶。
白色液体在砖红色的茶水中化开,香醇的气息逐渐笼在鼻尖,林雪君咕咚咕咚连喝了两大口。
还是奶茶好喝啊。
晚饭后男人们轮流看守畜群,以防狼群夜里偷袭。
女人们则铺开羊皮褥子,跟孩子们挤在一起睡觉。
即便在地上铺盖了两层厚羊皮,合衣躺下时仍感觉有阵阵寒意企图寻找空隙入侵身体。
林雪君冷得可以无视任何丑八怪,只要对方怀抱温暖,都愿意钻去拥抱取暖。
可是阿木古楞却很坚强,他明明才十二三岁,却摆出绝不需要任何人拥抱的忍耐模样,像个最决绝的义士。
林雪君靠着乌力吉大哥家7岁的小女儿,另一边睡着乌力吉的蒙古族妻子。
裹紧羊皮袄子,她闭上眼,听着帐篷口火焰噼啪的响动,男人围坐喝茶时吸溜吸溜的声音,还有他们压低声音的蒙语对话。
脑海里不时浮现后世的暖器、空调、电暖炉、暖宝宝等所有跟‘温暖’相关的词汇,入睡前,林雪君还在心里慨叹:
要是能泡个热水澡就好了……
…
不知睡了多久,林雪君听到嘈杂的脚步声,勉强睁开眼后,她听到了乌力吉压低声音说话,提及了“狼”这个词。
猛吸一口沁凉的空气,林雪君坐起身,在不吵醒左右的情况下,小心翼翼钻出帐篷。
捞过自己的猎枪背在背上,林雪君追上乌力吉,低声问:“怎么了?”
“有一只孤狼一直在附近逡巡。”乌力吉看她一眼,“庄珠扎布老阿爸怀疑是狼群的前哨。”
“我们圈了临时棚圈,不怕狼群把畜群冲散,就算有狼来,损失可控,也还好吧?”
“是的,我们毕竟是牛群,狼掏羊容易,想从我们面前把牛掏走可就难了。”
两个人说话间已走到棚圈外,胡其图阿爸正举着枪防备着远处的孤狼。
月光洒在白雪上,晃得远处雾气茫茫,一匹脏兮兮的孤狼站在远处,静默地与人类对峙。
林雪君眯眼看了会儿,越看越眼熟,“是我们白天救的那匹母狼。”
远处的母狼似乎也看到了林雪君,忽然仰头长嚎,随即转身奔跑进黄色的高草平窝。等它再转出来时,口中叼了一只软趴趴的小狼。
母狼无视了胡其图阿爸的枪口,一直叼着小狼崽跑到距离胡其图阿爸10米的距离才慢下来。接着它伏低头,做出臣服的模样,一点一点地前挪。
胡其图阿爸的枪口始终追着它的脑袋,它似乎知道那东西能轻易要它的命,像匍匐一样前行,绝不做任何有威慑意味的动作。
距离胡其图阿爸5米远时,它终于停了下来。
林雪君觉得母狼似乎看了自己一眼。
下一瞬,它放下口中的小狼,然后倒退着缓慢离开了。
乌力吉和林雪君对望一眼,走到胡其图阿爸身边,一齐目送母狼退到草窝处。
胡其图阿爸收了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转头对林雪君和乌力吉道:“它的崽子病了,或许长生天告诉了它,我们的队伍里,有能给动物治病的大夫。”
…
小狼崽被林雪君捞起来的时候,身体软趴趴的,状态很糟糕。
转头看一眼远处草窝中的母狼,它也站在那里与林雪君隔着朦胧的夜对望。
将小狼崽拢在怀里,林雪君大踏步折返畜群中心的小帐篷。
为小狼崽裹上被篝火烘得热乎乎的旧布片,林雪君才开始给它做检查。
体温微高,身上脏兮兮的沾满泥块雪团,显然它是陷进泥洼中的一个。
心音正常,肺音正常,应该不是呛脏水导致肺炎。
在触诊到小狼崽左前肢时,一直蔫蔫的小狼崽霍地抬头,呲牙嗷呜了一声。
乌力吉伸手帮她扣住狼口,林雪君仔细检查了下,才低声道:“骨折了。”
应该是在水洼中挣扎的时候折断的。
给小狼喂了点自己的糖盐水,林雪君又用自己的小木梳子和一截木棍做架,对上断折的骨头后,将之打板绑好。
因为没有条件熬煮药汤,林雪君只用布巾把小狼崽的皮毛仔细擦了一遍,被泥水粘结的毛发被揉开,绒绒的狼毛又蓬松起来,保暖效果恢复如初。
抱着它在篝火边取了会儿暖,时不时喂它两口糖盐水,缓了大概半个多小时,小狼崽逐渐恢复了精神。
之前软趴趴的身体硬实起来,在林雪君怀里越来越不老实。
被吵醒的阿木古楞蹲过来伸手要摸它的头,小狼转脑袋便是一下子,但因为嘴巴被绳子缠着,没能咬住阿木古楞的手,只是用鼻头狠狠撞了下阿木古楞的虎口。
倒是把阿木古楞吓了一大跳。
林雪君见阿木古楞猛地缩手时大惊失色的表情,忍俊不禁。
小少年愣了几秒,也忍不住微微赧然地抿唇。
“就算绑得很结实,在野外跟着母亲东奔西走,恐怕也还是会掉。”林雪君摸了摸给小狼绑住前腿的木梳子,有些忧虑。
如果小狼很快就将绑腿刮掉,病腿一直长不好,说不定会被母狼遗弃,最终会被冻死。
如果绑腿晚一点被刮掉,骨头应该能长好,但有可能会长歪,说不定会变成个瘸腿狼。
想当狼王肯定是不行了,有可能会成为可怜的末狼,捕猎后狼王吃肉,小瘸腿只能嗦骨头。
伸手摸了摸小狼崽,任它愤怒地拿鼻子狠撞掌心,林雪君轻轻叹了口气。
…
在林雪君给小狼治疗的过程中,母狼一直未走远。
它在队伍的外围徘徊,每每靠近,总被棚圈外的护卫犬驱离。
庄珠扎布老人带着两个守夜的牧民看守在畜群外,手握着猎枪,眼神如狼般戒备四望。
当林雪君治好小狼,将之抱出毡包,在持枪牧民的护卫下靠近母狼,准备将小狼归还时。
母狼借着月光看清了小狼炯炯的眼神,听到小狼昂头嗷呜的呼唤声,也看到了小狼腿上的包扎。
林雪君距离它十几步远,蹲身欲将小狼放在地上,母狼忽然转身奔离。
每跑出十几步远,母狼便会回头张望,可看清小狼后,它又会转身奔离更远。如此往复四五次,它便隐进被雪覆盖的干枯高草丛中,再也看不到了。
小狼害怕又心急地在林雪君怀里挣扎,时不时仰头嚎叫。
每每这时,远处都会传来母狼的回应,“嗷呜——嗷呜——”。
可它再未回头折返,也再没出现于救了它们的人类面前。
它将自己的孩子,留给了林雪君。
第44章 掉队的老牛
救小狼崽后,转场的队伍再未遭遇过狼群。
清晨是冬日草原最寒冷的时刻,一切生物的热量都在夜晚耗尽,整个世界好像都陷在冰冻死寂之中。
太阳初升,热量还蒙在晨雾里未能释放。
四野白茫茫,畜群被夜雪覆盖,每一头牛、每一匹马都盖了层冷蓝色的雪霜。男人们终于从篝火边站起身,开始准备早餐。女人和孩子们也坐起身,慢慢适应被窝外的寒冷。
林雪君转头便对上一双蓝汪汪的圆眼睛,半梦半醒中还以为是阿木古楞的眼睛——他也有一只眼是蓝色的——玩笑惯了的本能伸手要去戳对方眼睛,立即换来愤怒的呜咽。
小狼崽正在舔自己的毛,林雪君的手指忽然靠近,它立即仰头大声吠。
结果舌头忘记缩回去,呲牙大叫时不小心咬到了舌头,疼得呜咽吭叽,余光又注意到林雪君正望着自己,只得忍住了吭叽,委屈又气恼地扭身拿屁股对着林雪君,埋头在小被子里自闭。
林雪君这才反应过来,那双蓝汪汪的眼睛是属于小狼崽。
坐起身,她揉了揉眼睛,盯着小狼崽圆滚滚的屁股,和那条夹得太紧,几乎消失不见的小尾巴。
她有狼了……
一只手伸到面前,林雪君挑眸看一眼,对上那只她熟悉的蓝色眼瞳,还有另一只浅咖色的。
抓住阿木古楞在长大但还没开始变宽厚的手掌,借力站起身。
帮忙将羊皮褥子卷成筒,奥都送的羊绒毯子则直接抖起来裹在身上,晨起的寒意瞬间被羊绒毯驱离。
早上大家照旧吃硬馍泡奶茶,因为早饭是牧民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是以庄珠扎布老阿爸还拿出了自己带来的一大碗奶豆腐,大家一块块地分食,也吃得美滋滋。
幸福是比较出来的,今天早上吃的比昨天早上吃得好,人就会感到满足了。
随队的蒙獒犬吃得跟人类一样,温水泡馍也吃得呱唧呱唧。
小狼也得到了较好的待遇,大概因为母乳一直不足,小狼崽并不挑食,喝温水吃吸饱了糖水的软馍时,开心得一直发出幸福的喉音。它脑袋扎在食物中,吃得后腿起飞,要不是林雪君及时捏着它后颈将它拽起来,小狼崽险些把自己淹死在木碗里。
在救过母狼、领养了母狼亲自送来的小狼崽后,转场的队伍再未遭遇过狼群。
往西北方向走得越深,队伍就越靠近中俄和中蒙边境,转场队伍开始三三两两地遇到从边境线外跑过来的黄羊群。
黄羊是草原上奔跑速度最快的动物,连草原狼想要狩猎它们都不容易,但它们却害怕牧人的猎枪和草原千里马背上的优秀套马手。
大家珍惜子弹,不愿开枪射猎黄羊,便在与黄羊遭遇时,在不影响队伍行进的情况下,追出几位好骑手,举着套马追黄羊。
林雪君骑马坠在畜群尾,看着他们呼吼着飞骋在雪原上,像随时会长出翅膀飞起来般。当他们行走在地上时,看起来总是有些木讷,可一旦骑马奔驰,却忽然变得那样耀眼。
林雪君目光时而追随几乎是站在马镫上、屁股完全悬空的塔米尔;时而锁住夹着马肚子完全侧过身体、上半身与地面平行了去套黄羊的乌力吉大哥;时而又凝住在马背上最为灵巧,时而身体向左倒去,时而站在马镫上,时而身体后仰像是要躺在马背上一样的阿木古楞……
看着他们潇洒的样子,林雪君直恨自己的骑术还达不到这种水平,套马杆也没有使得那样好,只得在某人靠近自己时,举臂为其呼喝。
阿木古楞举着自己的大木弓追得太远了,庄珠扎布老人便仰头以奇特的喉音呼唤——那是一种像金属摩擦般的时而高频时而低频的声音,那根本不像是人类发出来的,更像是某种乐器,或者某种特别擅长歌唱的特殊动物。
林雪君只一听那声音,后背汗毛便齐刷刷列阵般竖起。眼眶鼻尖生理性地发酸,她竟不受控制地泪湿了眼睛,就好像身体里某种血脉被呼唤觉醒,一种奇妙的情感和冲动虏住了她。
那是蒙古族人的呼麦。
以前她听到过表演中的呼麦,这种特殊的声音被编在曲子里,成为一首歌中的一部分。
如今她第一次,在辽阔的草原上,在纯粹的自然环境中听到它。
阿木古楞也听到了庄珠扎布老人的呼唤,在雪坡边,他拉弓射箭——
一只跑在野羊群最末的小黄羊被射中了腿,阿木古楞纵马奔过去,身体歪倒下马背,展臂一捞便将小黄羊夹在了腋下。
“呜哦哦哦~”阿木古楞拽紧缰绳,转向朝队伍奔回,一路都在呼号,炫耀自己的狩猎成果。
在阿木古楞靠近过来时,林雪君悄悄揉了揉眼睛,掩饰掉自己忽如其来的浓郁情绪,只举高手臂欢快地“喔喔”叫。
怀里的小狼崽探出头,想要跳出去寻找自由,被林雪君一巴掌按住。
它咬住她的手套撕了两口毫无效果,便仰起头奶声奶气地狼嚎:
“嗷~呜——”
阿木古楞靠近林雪君的时候,本来想举起小黄羊向她展示,忽然听到狼嚎声,打断了他想好的动作,抬头对上林雪君湿润润的弯眼睛,便只剩下傻笑了。
两个半大孩子于是又并骑绕过畜群去找庄珠扎布老阿爸。
小黄羊被绑在马车上,缠住伤腿止住血。
胡其图阿爸用力拍打阿木古楞的背,转头大声呼喊:“今晚我们稍作休整,吃羊肉!”
“哇~~”林雪君配合地用力鼓掌,高声呼喊。
塔米尔骑马赶到近前,酸溜溜地撇了撇嘴:“弓箭还是比套马杆好用。”
“我的套马杆也比你用得好。”阿木古楞回嘴特别快,还挑衅地提了提眉。
塔米尔看着他的样子,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成了一串笑。
远处又扬起了一片漫天雪雾,庄珠扎布老人说是又一群黄羊从那边跑向呼伦湖了,野黄羊和鸿雁最喜欢那边了,水好,草也好。
“等春暖花开了,我们骑马去呼伦湖,大队长说,那里像海一样大。”阿木古楞回收了射中小黄羊的箭,将之擦干净后,复插回背后。
“你没去过那里吗?”林雪君问,小时候,妈妈爸爸常带她去满洲里玩,每次去都会到呼伦湖边。
“嗯。大队长说我阿爸一直想去新巴尔虎右旗放牧,因为所有人都说那边的水草最好。可是他一直没能去上,骑马从我们大队到呼伦湖,要小半个月。”阿木古楞扶正自己的大弓,转头认真对林雪君道:“阿爸没去成呼伦湖,我去替他看看。”
“我们一起去看看。”林雪君笑着点头。
在她来的那个时代,孩子们的愿望是游历全球,最不济也是全国。
住在草原上的人,坐飞机就可以去国家最南的海边度假,甚至是过冬、养老。
而在这个时代,出生在草原上的孩子,人生愿望或许只是去同属呼伦贝尔盟的湖边看看水和草。
如此小的愿望,也有人直到因为马踏的意外死在草原上,都未能实现。
生在当下的人,无法想象未来人可以享受的富裕与便利。
就像未来的自己也无法想象,孑然一身游牧在苦寒的冰原上,吹着夹杂冰片的冷风,忽闻苍凉呼麦,所感受到草原的豪迈时,那种翻江倒海的情绪。
寒冬草原的天,多么的辽阔。
林雪君的胸怀好像也忽然敞开了,像无边天地般豁达。
那些遮住天的钢铁森林仿佛从未存在,过往困住她的‘他人眼光’‘社群期待’‘物质评价’‘成功压力’在这片洁白的空间里一一被击碎。
当渺小的人类回到大自然,竟会觉得如此自由……
………………………
队伍行到傍晚时,忽然有三头母牛掉队。
其中两头在乌力吉大哥的鞭打下又慢腾腾走回畜群,最后一头老母牛却干脆坐卧在地上,无论乌力吉大哥如何抽打、如何拉拽,它都未再站起来。
动物都是善于忍耐的,它们不会一有不舒服就嚷嚷哭叫,有的动物在死前忍受剧痛时,仍照常地吃,照常地行走。
所以牧民常常觉得,动物的死亡总是突然来临的。
草原上生活的人总是处在这样的危机感中,即便牛马畜群看起来毫无问题,他们脸上仍常有忧色。
也因此,但凡有一点风吹草低,牧民们都严阵以待。
在彻底解除危机前,所有的不同寻常,都要被当成生死局来重视。
乌力吉大哥再一次举起鞭子时,终究没能狠狠落下。
他将鞭子插在腰后,走到母牛头脸边,蹲跪下来,轻轻抚摸它断了的角。
这是一头老母牛,已经在乌力吉一家的照顾下,跟着他们走过7次转场的冰路。
它为大队生了6只好牛犊,这次转场队伍中便有1头小母牛是她的孩子。今年,她的孩子也怀了小牛犊,与他们一起转场去春牧场,它却在路上倒下了。
在天寒地冻的转场路上停下的动物,就算没有病,就算有一身皮毛,也会被冻死。
离群的牛羊一定会死在雪原上,从未发生过奇迹。
从来没有转场队伍能做到牲畜零损失,乌力吉小时候跟着爸妈转场,曾遇到过白灾,大半羊被冻死,爸妈用死羊和冻硬的羊粪堆成防风墙,他们一家和少量的牛羊才能躲在避风侧活下来。
那是他经历过的最惨烈的转场路,如今情况与之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
乌力吉掌心迎向老母牛蹭过来的柔软鼻头,在母牛低声哞叫时,想要开口与它道别,可是声音卡在喉口,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抬起头,向长生天祈祷。
老母牛仍未能站起来。
他喊来队尾的塔米尔,两个人一起用力推牛屁股,一起拽牛角。
乌力吉用力喊号:“一!二!一!二!”
塔米尔配合着他使力,脸憋紫了,青筋爆起来了,两千多斤的孕晚期母牛,仍然卧在地上,纹丝未动。
乌力吉的喊号声忽然停下了,他头顶着母牛的脑袋,吭哧吭哧地喘气,咬着牙,撑着背,努力去接受。
塔米尔一向神采飞扬的表情也沉寂下来,他眉心耸起时,竟也有了条壑纹。
身后忽来马蹄声,逼近时,马蹄顿地,有人从马上跃下。
一连串轻盈的嗒嗒嗒声将林雪君送到母牛跟前,她一把攥住母牛另一只完整的角,蹲跪在母牛头侧,仰脸与俯面的乌力吉对上:
“乌力吉大哥!”
“……它走不动了。”乌力吉忽然被人看到自己这般沮丧模样,忙撇开脸。
“毕竟累了好几天了,又冷。”林雪君眉头向下一压,瞬间换了副冷肃表情。她一拍大牛脖子,复站起身便朝着畜群尾部赶过来查看情况的阿木古楞喊道:“把我的红色包袱背过来!”
阿木古楞当即掉马头回畜群找林雪君的小驴车。
乌力吉疑惑地起身:“它没有生病,它只是累了。”
虽然在冰原上因为疲惫脱队会导致死亡,可这毕竟不是疾病啊。
不是疾病,不就没有兽医的用武之地吗?
林雪君视线从阿木古楞身上转回,与乌力吉大哥苦涩的目光相对,当即扯下面巾,扬起个振奋人心的自信笑容,朗声道:
“没事,我有准备!”
风吹来,为她面颊染上霞色。
她星目上的两条长眉,也被风吹得扬起了。
乌力吉一双沧桑的眼睛直望着她,裸露在外的如老树皮般的冰冷皮肤,重有了暖意。
第45章 火烧战船
救命,牛屁股着火啦!
转场的队伍停下来,牲畜们乐见其成,开始四散刨雪找草吃,开开心心地休息。
正仰头观云、查风向风力的庄珠扎布老人见乌力吉7岁的女儿琪琪格骑着小马赶过来,便望着远处模糊的队尾,问她:
“你阿爸他们在干嘛呢?”
“他们在烧牛呢。”琪琪格深皱着眉头,做出成年人愁苦时的表情。
“烧牛?”庄珠扎布老人愕然地瞪大眼睛,仿佛想要隔着暮霭和整个长队伍看清队尾发生的怪事。
“嗯,要点火,从牛屁股开始烧呢,母牛吓得哞哞直叫。”琪琪格一本正经地点头。
“我们急着赶路,哪有时间停下来杀牛烤牛呢?就算嘴馋,也不能牛活着就烤吧?那么厚的牛皮,要烤熟得耗费多少燃料,咱们哪有那么多燃料啊?更何况……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咱们的牛……咱们的牛……”胡其图阿爸的妻子乐玛听着也大皱眉头,一拉马头便要去队尾看看怎么回事。
“你在队头看着畜群,我去看看。”庄珠扎布老人拽了下乐玛的缰绳,示意她留下,自己却驾马朝队尾奔去。
望着庄珠扎布老人的背影,乐玛仍皱着五官,嘴里嘟囔着:“怎么能火烧母牛呢,那都是咱们大队的功臣啊,就算母牛走不动了,丢在冰原上最终会被狼群吃掉,咱们牧民也没有耽误整个赶场队伍的进度,停下来杀牛吃牛的惯例啊……这也太……太……”
乐玛一时组织不起词汇,见到琪琪格骑马随在身侧,忍不住再次不敢置信地询问:
“真在烧牛?你阿爸和赶去队尾的塔米尔都没有拦着吗?”
“真的要烧呢,我听到林同志亲口用蒙语跟阿爸讲的,要烧呢。我阿爸和塔米尔哥哥不仅没有拦着,还帮忙要一起烧的。”琪琪格眉头几乎压在眼睛上,小小年纪,却有种历尽沧桑般的忧郁气质。
“……”乐玛不敢置信地张大嘴巴,探头向队尾,干脆将守着队首牧牛的任务交给琪琪格,自己也驾马朝队尾赶去。
怎么乌力吉和自己已经19岁的儿子塔米尔,居然也能跟着一起烧牛呢?
她非要自己看看是怎么回事!
…
乐玛的马骑得很快,一眨眼就要追上先行的庄珠扎布老人了。
可她再快也没有远处林雪君的手快。
乐玛距离卧倒的老母牛还有十几头牛的距离时,林雪君的火柴就已经丢在牛屁股上了。
“哎呀!”乐玛急得瞪眼大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焰噗一下燃起,瞬间烧住了牛屁股。
不过于乐玛想的不太一样的是,林雪君不是直接烧牛屁股,而是在牛屁股上罩了个破床单,现在熊熊燃烧的是那四方块的花床单。
火焰呼呼地烧,老母牛哞哞狂叫,烦躁地摇头甩尾。
乐玛心疼得眼眶都红了,他们牧民从没有这样对待自己养的牲畜的!
用力夹马屁股,乐玛身体前倾,几乎要驾马飞纵。
……
远处悄悄坠随畜群的狐狸夫妻翘首看着可怕的人类连自己的牛都烧,火焰呼呼往天上卷,将所有飘飘忽忽的雪花都舔化了。
母牛屁股上方甚至出现了一片梦幻般扭曲视觉的空气层区,老牛被烧得哞哞叫个不停。
吓死狐狸了!
本来想等人类离开后,咬死老母牛,掏食牛肉的狐狸夫妇默默挤靠在一起,默契地对望一眼后,嗖一下转身跑走了。
快跑,别被人类抓住,不然要被烤屁股的!
……
就在乐玛即将冲到老母牛近前时,她忽然听到林雪君大声命令:
“塔米尔,拽!”
“乌力吉大哥,阿木古楞,我们一起推。”
下一瞬,庄珠扎布老人赶到了老母牛跟前,可他看着林雪君带着三个汉子使劲儿,一时竟插不上嘴去询问或组织什么。
“一,二,三!一,二,三!”林雪君高声大喊,声音洪亮,莫名给人一种不容拒绝之感。
乐玛纵马赶至,跳下马想要靠近阻止,却只能看着男人们用劲儿拉或推,她根本靠近不得。
眼看着牛屁股上的火势小了,林雪君拿起地上一个小碗,抓了一把里面的液体,便往牛屁股上泼洒起来。
火势噗噗噗又旺了起来。
“林同志!乌力吉——”乐玛想要上前拉人。
“用力!”林雪君背对着乐玛,大声催促乌力吉几人,根本没注意到乐玛的存在。
火势呼呼又有些过大了,林雪君放下手中的小碗,又端起另一只碗,把里面棕色的液体泼洒向牛屁股。
滋滋一阵液体蒸发响声,乐玛用力一嗅,一股香喷喷的酸味。
“?”疑惑地望住林雪君端着的小碗,乐玛一时也忘记了要阻止他们烧牛。
下一瞬,男人们忽然齐声高呼,老母牛也仰起头梗着脖子大声哞叫,伴随着一阵蹬蹄声,眼前景象一晃,林雪君和男人们一起嗷嗷叫起来。
乐玛愣在原地,傻傻看着面前高声欢呼的几人,还有——站起来的老母牛。
竟!竟然站起来了!
“啊,啊啊,啊……”乐玛惊得张嘴啊啊直叫,完全忘记了自己还会讲话。
她已经被吓得失语了。
老母牛踢踏着往前走了两步,并没有再倒下,它真的站起来了。
林雪君二话不说,转手就去拎另一个厚实些的破褥子,喊上阿木古楞,两人抖开褥子,跑到牛屁股后面,呼一下便将褥子盖在了还燃着火的牛屁股上。
噗噗几声,火焰被褥子压灭。
乌力吉和塔米尔似乎也早受过林雪君指示,在火势被灭后,他们一个人拽住牛屁股和牛角,使之不得乱动,另一个用绳子将褥子紧紧绑在了牛身上。
褥子下冒出汩汩热气,可以想象,此刻被盖住的牛背和牛屁股该多热乎。
大家一起松口气,终于搞定了。
每个人都垮下肩,累的。可接着,他们目光又望向踢蹬着腿,速速逃离林雪君几人,朝畜群躲去的老母牛,于是又都弯了眼睛、呲起牙。
视线回收,几人对望,挂着傻笑,呆呆地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忽地齐声大笑。
乌力吉大悲后大喜,笑得眼眶里溢出热热的液体。他觉得那不是泪水,人在这么开心的时候,怎么会流泪呢。
塔米尔激动得展开两臂,左胳膊搂住阿木古楞,右胳膊搂住林雪君,笑得胸腔直颤,男低音版的“哈哈哈”从喉咙中溢出,带得阿木古楞和林雪君靠着他的肩膀都跟着抖颤起来。
林雪君弯着眼睛,一直目送老母牛归队,挤进畜群还在往里钻,那副想把自己藏起来的样子昭然若揭。
成就感灌满胸腔,靠着一座山般的塔米尔,她又冷又幸福。
沾了液体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冻得哆哆嗦嗦地往袖子里缩,低头找到挂在脖子上的手套,忙套上手。嫌不够暖,又把两只手套揣进宽长的蒙古袍袖筒里,嘶嘶哈哈地等待冻僵的手指慢慢回暖。
大家笑够了,才注意到赶过来的庄珠扎布老人和乐玛。
乌力吉疑惑地问:“你们怎么赶过来了?”
“那个……琪琪格说你们烧牛呢……”乐玛目光还追着屁股上裹了褥子的老母牛,尚未完全回神。
原来……林雪君烧牛,不是怕牛死了被狼吃太浪费、想自己烤来吃,而是要把牛烧得站起来吗?
她……林同志烧牛是为了救牛?
这办法也太……太吓人了。
“是啊,林同志说她能让牛重新站起来。你看着没有,老母牛逃走的样子,走得多利索,多好!”乌力吉一扬眉,骄傲地炫耀。
“看到了,走得可快了,生怕我们再烧它似的。”乐玛忽然笑起来,悬着心落下了,心酸心痛啥的都变成了愉悦。
真是惊喜!
太惊,也太喜了!
阿木古楞帮林雪君收起两个小碗里的液体,整理好器具回红包袱,大家骑上马,赶着畜群再次启航。
往前赶时,乐玛阿妈一直跟在林雪君身边,睁大眼睛,好奇地问东问西:
“那以后咱们要是有牛站不起来了,瘫痪了,是不是都可以往牛屁股上点一把火?”
“那可不行,这个叫火疗,我们中兽医又管它叫‘醋酒灸’‘火烧战船’,可不能随便点火烧牛屁股,真的会把牛烧伤烧死的。”林雪君吓得忙摆手。
之前赵得胜大哥看见她把牛犊子拽出来,就也学着‘扯犊子’,不仅害他自己被母牛踹到要害,还差点把母牛产道拽坏,搞砸的话,牛犊子和母牛都会被扯死。
现在乐玛阿妈他们看到她火烧牛屁股万一也乱学一气,把牛烧死了,甚至烧到自己,那可就糟糕了。
“那怎么整的?你咋就没烧伤老母牛呢?”乐玛阿妈想起来就忍不住笑,一边笑又一边好奇地问。
“因为我还用了醋啊,得先用醋抹在牛背上,然后再把用水打湿的破被单盖上,然后才洒酒精点火烧呢。要是火太大,就洒点醋。如果火太小,就加点酒精。可得把握着点呢,等牛出汗了、热了,就得停火,盖上棉被啥的裹上五六个小时。”林雪君并没有被乐玛阿妈问得不耐烦,反而认认真真地给乐玛阿妈讲解起来:
“像牛寒伤腰胯型麻痹症、风湿、产后瘫痪之类导致的牛瘫痪,站不起来,都可以试试这个办法。严格按照我说的做,你们自己也能用这办法。”
“真的吗?哎呀,太好了!这可太好了。”乐玛阿妈一边拍着巴掌夸赞,一边转头问塔米尔:“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塔米尔嘿嘿笑着回答自己的额吉(母亲)。
另一边的阿木古楞和乌力吉也正支棱着耳朵听呢,他们全都学会了。
“林同志,有你可太好了,我们不怕老牛受寒了、累了,卧下不走了!”乐玛阿妈笑起来时眼睛完全被褶皱盖住,颧骨却圆圆的鼓起来,格外喜庆可爱。
“其实老母牛之所以卧倒不走,不仅是因为受寒受害,还可能是因为缺钙。”林雪君被夸得心里美滋滋,受到鼓励,忍不住更加仔细地讲解起来:
“母牛这一冬吃不到好草,瘦了,缺营养。小牛犊子成长过程需要大量营养,尤其长骨骼时需要钙质。母牛补不上钙,只好把自己的钙给小牛,就很容易缺钙无力导致瘫痪。天冷和劳累也会加重这种症状。
“火疗可以疏通血管,使血管温度上升、扩张,牛就有劲儿了。原本被自己过大的体重压麻的腿,一活血也就好了。”
“啊啊,我知道了,还有就是,母牛被烧得疼了,一受刺激,想跑,就站起来了。”乐玛阿妈忽然亮起眼睛,兴致勃勃地抢答。
“太对了,就是这样。”林雪君眼睛一弯,笑得格外温柔。
骑马随在边上的塔米尔听着自己额吉缠着林雪君问东问西,听着林雪君耐心解答,还在额吉猜想的时候,夸赞额吉,哄得额吉喜笑颜开。
他心里像有一团火,被一把无形的铲子翻来覆去地倒弄,烫一下,又烫一下。刺刺的,热热的,酸酸的,说不清楚,但就是……令他内心熨帖又焦躁。
他忽然一夹马屁股,箭一样冲出去,一路朝前,顶着风,被吹得眼睛脸都刺痛,超快的速度帮他宣泄了身体里憋着的激情和冲动,寒风浇熄了他灼烫的躁动。
马儿跑累了,他才终于好了。
于是放慢速度,等着队伍慢慢赶上来。
在靠近额吉时,他听到额吉正扭捏地跟林雪君解释之前她的误会。
“琪琪格这孩子说的,我还以为要现场烤牛吃呢,能不着急嘛。”乐玛阿妈解释了几句,忽然笑着将锅丢给了7岁的琪琪格。
“我都是照实说的,的确是要烧牛嘛……”琪琪格委屈,她也没有说错呀。
“……”乐玛尴尬,只得干笑两声。
塔米尔见额吉吃瘪,忍不住哈哈大笑。
乐玛瞧见儿子笑自己,恼了下,可转念回想一下自己居然真以为林雪君要带着大家活烧牛臀,的确可笑,便也忍不住跟着儿子一起哈哈笑起来。
乐玛阿妈的笑声可真豪爽,比小伙子塔米尔的笑声还嘹亮。
林雪君本来已经不笑了,可她听着看着乐玛阿妈笑,不由得也受了感染,竟再次跟着憨笑起来。
在这片土地上,大家实在太会大笑了。
嘴巴张大,一点也不担心被人说‘不淑女’‘不绅士’‘太傻气’。长生天从不斥责他们大笑,他们便要笑得大声,笑得尽兴。
把什么烦恼都宣泄了,真是越笑心里越敞亮,越笑,也就越开心了呢。
林雪君也学会了这样的笑,的确很开心,就是有点撑。
嘴一张,西北风自己往肚子里灌,她都快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林雪君:烧牛屁股的时候——
阿木古楞:嗯?
林雪君:还真有点香……
阿木古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