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0月27日

草原牧医 by 轻侯(69 – 76)

第69章 狼尿

【林兽医身上有一股小狗味。】

讲了一下午的话,仿佛做了一下午的答辩,头困脑乏,嗓子还有点痛。

大家聊天时林雪君便没怎么参与,只笑呵呵地看着知青们嘻嘻哈哈,时不时大口喝牛奶润喉,冒汗时便有种劳动时尽兴、休息享受时也尽兴的惬意感。

因为这热热闹闹的气氛,大家得以忘记身上的疲惫和酸痛。

大鱼炖好时,赵得胜干脆将所有人都喊到灶边就着大铁锅和炉火开吃。于是所有人都从椅子换到小马扎上,灶边围上一圈,仿佛蹲着吃饭一般,莫名还挺有气氛。

蒸熟的玉米、地瓜、花生等放在灶台上,都是最近从场部运来的冬储食材,不如刚秋收时的新鲜,但到底是北方最好的黑土地里生长出来的食物,香味更浓、甜味也更甚,大家一嗅便开始流口水了。

这一冬没尝过蔬菜等花样食材,玉米和花生这两样,闻起来简直比肉还香。

但是,大家第一筷子还是夹向锅里的炖大鱼。

铁锅炖大鱼不愧是东北名菜,清凌凌的好河水养出的大鱼没有一点土腥味,嫩白的鱼肉裹上焦酱色的熬出一点点粘稠胶质感的鱼汤,入口一抿,那滋味,所有知青都哎呦呦地叫了起来。

“是烫得叫啊,还是好吃的叫啊?”得胜嫂子看着他们捂着嘴嗷嗷叫的样子,忍不住笑着问。

“好吃,嫂子!”

“手艺太好了,嫂子,我哪吃过这么好吃的鱼啊。”

也不知道是从谁开始的,叫赵德胜是叔,赵德胜媳妇却叫嫂子,偏偏没一个人觉得不对劲。

土灶的大火炸出的鱼皮又酥又香又弹,口感十足。林雪君夹鱼的时候不小心撕下来一大片鱼皮,一筷子都送入口中,鱼皮特别入味,还有嚼头,她吃得眯起眼,连夸赞都顾不上了。

好吃,真好吃!

赵得胜媳妇被他们这些浮夸的表情逗得哈哈笑,另一个灶口起锅烧油,将已经炸过一次的柳根儿鱼再次下锅。

一指长的小鱼在大火热锅里复炸几秒后,瞬间出锅,酥酥的盛盘放在灶台上。

知青们不等得胜嫂子捞起全部小鱼,便动了筷子。

一指长的小柳根儿在河水里一捞一兜,因为小,处理起来特别麻烦。可它是东北大河里最鲜嫩的鱼,人们为了这一口鲜,都忍耐了它制作和烹饪的复杂。

知青们守着锅吃到了最最最新鲜的小炸鱼,那被炸的起了一层油泡的鱼皮酥得不像话,连鱼头鱼尾都变得好吃了。

像吃零食一样,咔嚓咔嚓一口一条,林雪君吃得毛孔都张大了。

只有生活在这里,才吃得到这第一手的鲜货,这就是靠山而居的最大幸福。

柴禾烧出的大火烹饪,导热快的铁锅煎出的美拉德反应,还有没有任何污染的野生鱼,加上大家又饿又累又馋,都成为这顿饭的顶级“佐料”,成就了丰衣足食环境下所体会不到的极致满足。

锅里的土豆已经炖面了,鱼汤汁水完全浸润进土豆里,于是土豆的甜味里有了鱼汤的咸香,滋味十分丰富。

年轻人们吃得满头热汗,各个眼神迷蒙,透着股迷迷糊糊的陶醉劲儿。

赵得胜见他们吃成这个样子,觉得倍儿有面子,便掏出自己珍贵的小酒,给每个知青倒了一小杯底儿,大家就着美食抿着香辣的粮食酒,在这苦日子里感受到了当神仙般的快乐。

林雪君啃了两个锅贴的玉米面饼后,饱足地撑腮看着大胃王般的小伙子们大口大口吃饭,忍不住想:

到底什么是苦呢?

现在是苦吗?

可这些人脸上怎么露出如此尽兴、如此酣畅淋漓、如此爽朗欢快的表情呢?

饭后,年轻人们吃喝得上了头,愣是给赵得胜家做了次大扫除,连老赵家院子里蹲着的大黑狗都被王建国按着擦了遍毛,狗窝都给擦得锃亮。

赵得胜夫妇哈哈大笑着又是拦又是赶,好半天才让年轻人们停了手。

“干了一天活了,都回去睡觉吧。”得胜嫂子拿着鸡毛掸子轰人,站在院子门口哈哈笑着叮嘱。

“年轻,有的是劲儿。”王建国还要撸袖子给得胜嫂子看自己的肌肉。

“行了行了。”得胜嫂子笑着摇头,转而又对赵得胜道:“咱们招待一顿野味而已,鱼又没花钱,让林同志把那黄羊皮带回去,挺好的东西,来年冬天做件坎肩穿。”

“嫂子,你留着给弟弟做坎肩吧,我自己有呢。”林雪君怕他们真的把黄羊皮推给她,说罢话便匆忙牵着衣秀玉的手跑了。

“哎,刚吃完饭别跑呢,小心胃疼——”得胜嫂子高声喊。

林雪君一边朝她摆手,一边跑得更远了。

夜色将年轻人们的身影笼罩,渐渐将他们的影子也吞没。

漫天星空闪烁,明天会是个大晴天。

……

第二天早上太阳刚升起来,穆俊卿就趁上工前的时间赶到知青小院量尺寸,问过她想要的大小后,他以脚丈量过,将所有数据都仔细记在了本子里。

“靠山的这一面也要建木围栏吗?”林雪君看了看屋后的山坡,这边还是挺陡的,以后就算养鸡了,想从这边上山,也需要小飞一下,应该不容易吧。

毕竟木栅栏做起来不容易,能省一面还是省一下吧。

“得建,山上的黄喉貂啥的都很凶猛,听本地社员说,有时候冬天还会有饥饿的动物慌不择路闯进大队偷羊吃。既然做了,就围好吧,这边靠山的,不仅要围,还要比其他面围得更高些。”穆俊卿拉展手臂比量了下,又开始做记录。

如今小野马腹部的伤口好得差不多了,林雪君又不再绑它,它便开始满院子地转悠。每每它靠近小毛驴时都会被无情驱赶,毕竟从草原上回来的一路都是小毛驴拉着它,又重又累的,小毛驴可烦死它了。

不过小羊、小牛和一只耳的小狍子倒很喜欢它,它们会互相用嘴巴轻咬对方的耳朵和尾巴。小狍子还会一蹦一蹦地跟在小野马身后,像个小傻子。

“这狍子也生病了吗?”做好丈量记录后,穆俊卿摸了摸小野马和小狍子的脑袋,两只小野兽大概是跟林雪君呆久了,居然都不怎么怕人。

“狍子一般双胎,妈妈会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抛弃比较弱的孩子,我猜狍子妈妈大概是遇到了狼群之类。

“我们发现这只小狍子的时候,它孤零零地窝在阳坡草地上,没精打采地啃草,都快饿死了。

“它太小了,独自在草原上根本活不下来,我就把它救回来了。等长大一点,可以放生到后山。”

林雪君拍了拍小狍子的头,小东西立即仰头来舔林雪君的手指,它还以为有吃的。

大家都上工后,林雪君陪大队长送走了呼色赫公社的陈社长及其带来的大队人马,之后请大队长想办法去弄一些可以驱跳蚤、蜱虫等的石灰粉。

回到知青小院又带着衣秀玉在仓库里挑拣了几种中药,按比例配好后便开始熬。

分别是驱蛔虫、姜片虫、绦虫等的万应散,驱肝片虫的肝蛭散,驱胃肠诸虫的化虫汤,还有剃毛后外用驱虫的浴汤。

所有熬好的药都用大桶封装,放在暗室里用还没化的冰镇着,回头大队长好安排人送去草场上给大队的牲畜做更万全的春夏季驱虫。

林雪君制定全年度内外驱虫规章,补充【喂药后针对牲畜对药物反应的观察法和应对法】、【体外驱虫配合春夏剃毛的流程和‘3必须’‘6禁止’】等细则时,赵得胜忽然颠颠跑到知青小院。

他一进院子便开始探头探脑,敲门进屋后一边往林雪君脚边看,一边大嗓门地问:

“听说你有条狼?”

小沃勒正蜷在炉灶边睡觉呢,脸都被宽宽绒绒的爪子压着。大概因为林雪君从小就开始养沃勒,常常揣在怀里带着走来走去,养得都有些乖巧了。它唯一的玩伴不过是牧场里的大狗,但凡它敢对大蒙獒呲牙,必然被大狗爪子拍倒。

慢慢的,沃勒或许已经开始觉得自己是狗而不是狼,还是条一直凶不起来的末狗、幼犬,偶尔还会忽然不知跟哪条狗学得尝试着蹩脚地汪一声,又被自己吓一跳。

慢慢成长在人类营盘的小狼,大概正在认知自我的成长过程中经历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

到现在,连赵得胜乍一眼瞥它时,都有点分不清是狼是狗。

“是有,一条狼崽子,咋地了?”林雪君放下笔走向炉灶,之前一直窝在她脚边的小边牧糖豆立即站起身亦步亦趋地跟着。

“就这条啊?哎呦,有点小。”赵得胜站到沃勒身边,在小狼被林雪君摸醒、抬起头张望时,啧啧挑剔起来。

“?”

“咱们不是把后山好大一片都圈起来放养牲畜嘛,咱们留在驻地的牲畜春夏秋都在后山自己溜达找草吃。虽然用绳子、铁丝啥的圈了,但也怕一些小野兽跳进来咬小羊,或者被野猪撞破口子偷咱们的牲畜吃。我就想着整点狼尿洒在外围,野兽都很谨慎,嗅到狼尿了知道这里是野狼的地盘,一般就不敢往里闯了。不过……”赵得胜伸手也想像林雪君那样摸小狼的脑袋,结果被沃勒回头便是一口。

他嘶一声,等把手指头抽回来,上面印着两排坑,好险没被咬破。

“够凶的。”

“哈哈哈,一般人都不让摸的,我也是喂了一个来月,才不挨咬。”林雪君呲牙一笑,“才大概3个月吧,脸都还圆着呢。现在刚开始要退胎毛,我每天都给它梳毛,收集它的胎毛准备做个毛笔,回头入秋了再缝进薄棉袄里,据说狼绒可暖可好了。”

林雪君坐在炕沿上跟赵得胜分享自己最近在做的事,忽然想起小狼身上绒毛的味道,又忍不住想笑。

沃勒和糖豆的胎毛绒做成的小棉袄肯定特别好,独一无二地暖和,但也会是件有小狗味的棉袄。

到时候她穿着那棉袄去给牧民看牛羊,牧民们肯定都会说:

【林兽医身上有一股小狗味。】

“那它的尿是不是不行呀?”林雪君有些遗憾地道,可惜让得胜大叔白跑一趟。

“聊胜于无吧。”赵得胜难得整了句成语,转头笑吟吟对林雪君道:“那还得麻烦林同志多给沃勒喂点水,用小罐啥的帮我接点狼尿,回头我去圈围外泼一泼,给咱们的后山再加一层防护。”

“那行,我试试。”林雪君挠头,她还没干过这种事儿呢。

接下来半天时间,林雪君时不时把小沃勒拎到水盆边请它喝水。偏偏沃勒一点也不解人意,自己想喝就只来一口,不想喝就是你把它嘴巴子塞水盆里,它都不会舔一下。

林雪君实在没办法,只好弄了些羊奶掺水后给它喝,沃勒这才终于张了嘴。

之后林雪君一闲下来就带沃勒去院外逛,小沃勒自己有圈地盘的意识,每次出门撒尿都会先在院子外的篱笆墙下洒尿,走几步来几滴,等院子用尿圈好了才会找草稞子里畅快排便。

林雪君跟在沃勒身后,看见它下蹲便立即把小罐子放它下面去接。

每次听到呲啦啦的声音源源不绝,她都会产生丰收般的喜悦。并欣慰于之前的羊奶没白喂,看那,满满一罐子狼尿。

还是含金量特高的童子尿呢。

积攒一桶后,德胜大叔拎上狼尿开开心心去圈林的外围隔几步洒一点。虽然尿不少,但顶不住他们圈的山林区域太大,那么一桶尿也就够洒一点的。

于是接下来几天,林雪君每天跟在沃勒屁股后面喂奶接尿,惯得沃勒把奶当水喝,之后不给喂奶了,它都不去喝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糖豆:怎么狗尿就不行呢?我可能尿了,我也想喝奶呢,汪!

第70章 春山和病狗

爬得快快的,不被熊吃。

林雪君用掉了第七大队所有中草药,仍未做够春季驱虫要用的中药汤。

大队长王小磊站在药材柜前面开始算账,苦着脸嘀嘀咕咕地越算越难受。

“这要去场部买的话,咱们买粮买面的钱就要被征用了,大家又得吃一个月的窝窝头……”

王小磊长叹一口气,捏着眉心道:

“正是开荒季,饭吃不好,哪有力气干活。要不春夏季的驱虫先延缓一下,咱们攒攒钱再去场部买药材?”

林雪君抽出已经空掉的抽屉,翻过来倒掉里面的渣渣,摆在室外通风处晒日光。

随即摇头回答王小磊:

“大队长,中药材的事你不用管了,我来搞定。”

“你哪有那么多钱买这个啊?更何况不能让你掏腰包。”王小磊当即摇头。

“哪用得着买,后山遍地都是中草药,不采也是浪费。”林雪君说罢捞过背篓,“我带着衣秀玉同志还有下午不上课的阿木古楞,我们仨去采几天就把药材采齐了。”

“做驱虫药的草药,山上都有?”王小磊挑高眉头。

“都有,做什么的草药都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不长的。”林雪君说罢便准备往外走了。

王小磊被她的雷厉风行搞得瞠目,想了几秒才追上来,叮嘱道:“不要往深山走,就绕着山路走咱们圈围起来的这片区域,最多在圈围外圈走。深山里危险,知道不?”

“知道了,大队长。”朝身后摆摆手,喊上衣秀玉,便拐向阿木古楞的小毡包。

出发时,阿木古楞不仅背着箩筐,还揣着个白纸本和铅笔橡皮。

采草药休息的时候,他会把草药的叶子、茎、根等仔仔细细画下来,不仅画正面,还要画其他角度的。

“等拿到彩色的笔,我再给它们上色,到时候多画几份,给所有开荒的人都揣一份,让大家看到这样的草,拿着画一比对就知道是草药。集合全大队的力量帮咱们采草药。”阿木古楞一边画一边给林雪君分享自己的想法。

“我们阿木古楞真聪明,有才华,有头脑!”林雪君总是竖起大拇哥真诚夸奖,将少年的干劲儿鼓励得足足的。

采药路上遇到给圈围加固的赵得胜大叔和另一个驻地青年,听说林雪君在采药,赵得胜用钳子拧紧一截铁丝后,便将钳子交给青年,转头对林雪君道:

“要往山里走,我陪着你们吧。开春猫冬的熊刚出洞,正是饥饿需要补膘的时候,很凶。我护着点你们,带你们走一些安全的路。”

“麻烦得胜叔。”林雪君捡起被钳子夹断后掉在地上的铁丝头揣进兜里,转头见那青年看着自己,便解释道:“牛吃草的时候可能会把这种掉在草地里的碎铁也吃尽胃里,会导致牛食欲下降、掉膘、拉稀等许多疾病,严重的还需要做开腹手术。如果铁刮烂肚肠,那就做手术也救不了了。”

“啊,那以后发现有铁丝段儿啥的掉草里,我们都捡走。”青年说罢忽然沉默了一会儿,转而便丢下大家往来路返,一边走一边埋头检查草里有没有掉落的铁丝头。

“咱们也走吧,我带你们转一转,给你们说一说这片山的情况。”赵得胜说罢率先往深山方向拐去,一边走一边用镰刀开路。

“好嘞。”林雪君跟在赵得胜身后,一边走一边不时抬头低头寻找,但凡看到疑似的植物,都会蹲身检查半天。

一路下来,虽然气温不高,但人人都走得汗流浃背。

赵得胜此时便显示出常在林中走的老赶山人的素质了,不仅不喘不累,还能大嗓门地给他们分享山林故事:

“林子里的动物都怕人,往往它们遇到你,不等你发现,它们就先跑了。除非遇到的是带崽子的,那你可就得小心了,最好抓紧跑。

“唯独两种动物带不带崽都危险,一个是野猪,一个就是熊。”

“那老虎呢?老虎不吓人吗?”衣秀玉是南方人,在这北方的大山里每走一步都觉得稀奇,听故事更是听得聚精会神。

“咱们这靠近草原,反正这一代人没在这片山里见过老虎。”

赵得胜摇摇头解答了衣秀玉的问题后,继续讲自己的:

“野猪的领地意识非常强,凶性重,智商还高。

“它蓄力冲撞,成年壮汉都受不住。一下就能把你腿骨撞断,要是野猪体格大点,能把你脊柱都撞裂,人当时就得瘫。

“而且它皮糙肉厚,你就算攻击它,它也不疼,反而会更猛烈地攻击你。

“就得有枪。”

“或者得学会爬树啊,在咱们这不会爬树可不行。还得爬那种特别粗的树。

“你就算不为了躲命而学爬树,为了秋天上树采果子吃,你也得学。”

“可是我手臂这么短也能爬树吗?”衣秀玉比了比自己的胳膊和腿,都不咋长。

“能啊,孩子都能爬,你咋不行。”赵得胜信誓旦旦道:“等回了大队,闲的时候我让你得胜嫂子教你,她爬树爬得可好了,跟猴似的。”

“哈哈哈,好。”衣秀玉点点头,转头问林雪君:“你会爬树吗?”

“会啊。”林雪君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

她小时候可淘气了。

北方民风彪悍还表现在这片土地多少有点把上房揭瓦当厉害本事,反正小时候她每次爬树上房之类的闯了祸后都可得意了,就算被爹妈打屁股,照样觉得自己很厉害。

大家小聊了几句爬树,又继续听得胜大叔的分享:

“熊会敲门,懂怎么灭火,还会假装成人类拍你后背,你就算爬树啥的躲起来,扛不住它耐性强,等到你抱不住树了掉下来,它还要吃你。

“而且熊吃生食,你这一身肉够它吃好几天的,它不杀你,今天啃条腿,明天吃个胳膊——”

“啊啊啊!”吓得衣秀玉哇哇大叫,之后咬牙发誓:“我一定学会爬树!”

爬得快快的,不被熊吃。

林雪君颠了颠背篓,里面已经被采了许多草药。

连绵兴安岭的每一座山都是宝山,不愧被称为遍地黄金。

常见的、不常见的草药一路走来都遇到了许多,脚踩在化雪后轩软的泥土地上不时发出腐殖质被挤压的古怪声音,常常有鸟儿被他们惊飞,扑扇着翅膀钻进树林深处。

鼻息间尽是泥土和草木的味道,有时有点土的腥,有时又有隐隐清香,越走越是神清气爽。

路过一片白桦树丛,林雪君忍不住感叹:

“真奇妙,没有人工种植,竟也有这么多棵白桦树长在一处。”

大多树木都是这里一棵那里一棵,很少见到这样齐刷刷同种的小区域。尤其白桦树足够特殊,洁白的树皮很显眼,几棵长在一起直直白白的好漂亮。

“小松鼠、鼠兔之类都有囤积种子的习惯,它们常常会把一个时间段找到的种子等食物藏在同一块儿区域里,有时忘记了这处储藏,或没顾上吃这些储存,它们也就一直留在了这里。遇到合适的条件,就可能一齐生长出来。

“像许多榛子丛之类都可能是这样生长出来的。”

赵得胜笑着抚摸了下桦树光滑的树身,感叹这浑身是宝的好树,转头继续向孩子们道:

“许多小鸟小动物都是大自然的园丁,它们兢兢业业地努力活着,并不知道自己也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白桦树皮能做划皮艇,可以做轻便的小家具,又是做火引子的好东西,能提取栲胶,可以做人造纤维,好像也能入药吧?”

“能的。”林雪君已经蹲身去捡掉在地上的一些残破桦树皮了,“可以清热利湿,祛毒消肿。桦树汁还被北欧人称为是天然啤酒,的确通身都是宝贝。”

“我小的时候用桦树皮烧成碳,冲水喝,我娘给我治腹泻呢。”赵得胜笑着看他们捡树枝树皮,回忆起自己的儿时。

白桦树还是俄罗斯的国树。

林雪君捡了一些后直起腰,拍了拍白桦树干。在后世,呼伦贝尔白桦树林可是重要的旅游旅游景区,她现在走过这几棵白桦树,也算郊游了吧。

“怪不得德胜叔敢自己掏牛屁股。”林雪君忍不住慨叹,听了一下午的故事,他总算明白过来,得胜叔实在是个全才啊。

“对啊,我干啥啥行,学啥啥快,瞅着掏牛屁股也不难嘛。哪知道手忙脚乱的,还啥啥摸不着。”赵得胜提起这事儿,仍忍不住大笑。

“哈哈哈。”其他人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下午走过,他们并没遇到冬眠醒来的熊瞎子,也没有遇到会野蛮冲撞的大野猪,只见到两只眨眼就消失的兔子,在树上跳来窜去的松鼠和在树林间自由飞翔的小鸟。

最多的就是不断当当当敲树的啄木鸟,叫声大、敲击声也大,很吵。

满载草药回程的路上,林雪君看到了忙碌的开荒队伍。

无论男女,都推着装满石头的独轮车,磕磕绊绊地将石头运下山。山坡路很崎岖,时不时有草根树根支出来拌脚,手里的独轮车又沉又晃,如果走不稳抓不紧,就会摔倒。

掉出来的石头得重新装车不说,人还可能会受伤,最让社员们害怕的是摔坏独轮车——这是现下大家很珍惜的运输工具,必须好好保护着使用才行。

社员们如此往返,一点点清掉黑土地里的石头、草根等杂物,将不适合耕种的肥沃土地,人为变成适合耕种的平整松土田。

采草药的时候在灌木和山林中穿来穿去,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泥土地不受力,每一步都走得很辛苦。更何况爬坡艰难,林雪君觉得很累,常常走一小段路就要坐在树根上休息一会儿。

可瞧见这些开荒的人,她长叹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的工作已经算很清闲了。

将草药放回院子里让衣秀玉做整理,之后她便带着阿木古楞跑去了大队丢石子的垃圾堆。

两个人推着小独轮车捡了许多大小差不多的小石子,回到院子后林雪君先踩平了泥泞的地面,之后便将石子均匀地洒了上去。

“这石子和泥搅和在一起,不更不平整了嘛。之后泥水一蒸发,高低起伏的不拌脚吗?”衣秀玉一边整理药材做归类,一边发问。

林雪君捶着后腰,累得话都不想说,但还是耐心地连喘带歇地答:

“院子里的动物要是把地踩得不平整了,我就再把它们踩平。”

说罢她又指了指石头路面边上的挖出来的小渠,继续道:

“我踩地的时候,把泥往中间踢了许多,这样咱们的院子中间高,两边低,就算下雨,水也只往边上的水渠里流,不会积在院子里。回头我再多推几车石子,再铺两层。

“只要我们这次石子地干燥前把地踩实了,地面就会被踩得越来越硬。石子镶进泥土里,也就渐渐成为结实的石子地面了。

“这比水泥地好,水泥地返潮,寒气重,牛马常在水泥地上趴卧睡觉会生病的。

“这也比泥地好,泥地上牛粪啥的不好清理,下雨后也容易泥泞不堪,卫生条件差的话,不仅院子里的牲畜容易生病,人也一样的。”

讲话的这会儿工夫,阿木古楞已经埋着头,吭哧吭哧地把小推车上的所有石头都铺好,再次推着独轮车出发了。

林雪君长吐出一口气,伸手想擦擦脸上的汗,发现手掌心全是灰土。可还要去推石头,现在洗了手也白洗。

她张着脏手正踟蹰,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手里捏着个皂香的小帕子,格外温柔地帮她擦去了脸上的汗。

林雪君转头甜滋滋地看向衣秀玉,发现小姑娘为了给自己擦汗,脚都是踮着的。

她灿然一笑,心里像棉花一样软,转头就抱住了衣秀玉,叹息着抱怨:

“好累啊。”

可是又好想要一个干干净净的石头路小院子啊。

衣秀玉用力回拥住她,一下又一下地拍抚林雪君的腰背,帮她解乏。

林雪君正想叹息,忽然听到一阵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好像很急的样子。

她心有所感地转头,便见一个瘸腿的老汉一摇一摆却尽量快地跑过来。他满脸愁容,还不到知青小院,只远远瞧见她,便抬臂呼喊:

“林同志,林同志,你是不是能治狗?我,我的狗要死了,你帮我看看吧,我的狗要死了……”

是驻地的光棍汉守山人王铁山,这些年只有一条狗陪着他住在山腰上的小屋里。

林雪君离开衣秀玉软软的怀抱,撑着腰走向院门口,蹙眉相迎——

王老汉那条相依为命的四眼狗竟要死了吗?

第71章 老光棍的精神寄托

小狗即便在生病,也是安安静静的。

呼伦贝尔的春天实际上很短,6月初了,首都已经可以海魂衫外套中山装满世界乱转,在第七生产大队这个靠山面草原的小驻地里,社员们却还得穿轻便的棉袄棉裤。

日夜温差仍很大,虽然白天变长了,但到傍晚这个时候,能感觉到明显的寒意往脖子里钻。

从山上下来的融雪水都流淌得缓慢了,屋檐上滴答的水滴不知在什么时候慢慢汇集成了小冰锥。

林雪君穿着自己从首都带来的纯白色棉花里小袄,配灰蓝色棉裤。左右领子上各别一个红彤彤的小章,挎上药箱,表情专注的样子,英气勃发,特别靓。

她迈开大步坠在王老汉身后,一边走一边询问那条四眼狗的状况。

“已经两三天不吃东西了,我之前想着,狗会撑死,但饿不死的,就没当回事。

“可是今天它趴那儿跟个死狗似的,我喊它,它耷拉着眼睛,翻着白眼看我,它以前没这样过。

“还喘,跟个老风箱似的,呼啦啦,呼啦啦。”

王铁山的声音很沉,显示着他是个平时很少讲话,严肃而沉默的老人。

斑白的短发和满面的褶皱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老,不过在刚从磨难中挣脱出来的这片土地上,六十来岁的老汉也已算得上长寿长者了。

“还有其他特殊的反应吗?”林雪君又问。

“鼻头很干,对,还吐血了。”王铁山始终看着林雪君的表情,每当她皱眉,他的心都会跟着紧一下。

林雪君点点头,脑子里开始思考这些王老汉描述的症状,可能代表的疾病。

如果只是普通的口腔炎症,像四眼狗这种忍耐力极强的动物,不会表现得这么没精神。

鼻头干往往代表着发烧,这个就很不好。

喘的话很可能是一些肺部炎症、呼吸道炎症等引发的,加上食欲丧失……

所有症状听起来都不像是小病。

从知青小院到王老汉的家要穿过整个生产队,还要再爬一段山路,才能看到那个主体木质结构的小屋。

快走到时,王老汉转过头,那双因为苍老而显得黯淡的眼睛望了望林雪君。他扶住树歇了口气,开口郑重道:

“感谢你过来,真的谢谢你……”

他想要找一些其他更能描绘自己真诚谢意的词句,却没能成功,只得口拙地重复着说谢谢。

他知道兽医原本只治牛羊马驴和骆驼,其他动物只能自生自灭,或者家主自己琢磨着治。可是他听奥都说过,大队新来的知青兽医愿意给狗治病。

他的心里太急了才想着求医试试,没想到林雪君立即就拎上药箱跟着他过来了。这一路他都在观察她,她真的在关心狗的病情,不是在敷衍。

王老汉的小院子用木帐子缠围着,小屋只有一栋,连仓房都无。此刻门敞着,能一眼看清屋里除了一张床、一个灶和一张椅子外就没什么了,连桌子都没一张。

可在屋外靠灶的那面较暖的墙根下,却有一个不小的木质狗窝。外围木板拼得整整齐齐,内里还缝着一层绵里子,狗钻进去就像钻进被窝一样,肯定很暖和。

王老汉见林雪君打量狗窝,便带着她往屋里走,“有时候它不睡狗窝,跟我睡屋里。”

他点了桌上的油灯,又提着灯走到床边上。此刻那只大狗正窝在床内侧,有陌生人跟进来,它仅抬了下眼睛,便又不动了。

林雪君接过他手里的油灯,坐上老汉的硬板床后跪行到内侧去检查狗。

“有点冷哈。”王老汉站在床下搓了搓手,转头蹲到灶边去填柴点火。

“狗咬人吗?”林雪君转头问。

“不咬人,很通人性的,它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王老汉从灶后探头回答。

林雪君便伸手先摸了摸大狗,尝试先与它建立信任,“它几岁了?”

“六岁了。”

“是条青壮狗了。”

“以前常挨饿,人都没啥吃的,狗更不行了,也就这几年才好了一点。照之前的状况,这个岁数就算老狗了。”王老汉填好柴站起身,走到门口想关门笼住热乎气,想了想,还是只掩了一下,并没将门关上,“大多数狗都活不过10岁的。”

林雪君点了点头,在抚摸了四眼狗一会儿后,它渐渐对她有了反应,尾巴轻轻挪动,似乎是想要摇一摇向她示好。

林雪君这才拿出体温计,捏起狗尾巴,喊老汉控制住它不让它乱动,并温柔地将温度计插进狗直肠。

大狗先是抗拒了下,但抬眼看了看自己主人,还是选择信任,没再挣扎。

“乖狗。”林雪君轻轻摸了摸狗头。

“它真的可乖了。”王老汉双手压在狗背上,听到林雪君夸奖它,立即伸手拨开大狗肩膀处的毛发,露出下面一条很长的伤疤给林雪君看:

“你看,之前我去山里打猎,遇到了头人熊,它很英勇地扑咬拖住人熊,我才能逃跑。是它救了我一命啊。

“当天它没回来,我还以为它肯定被熊吃了,幸好第二天回来了。

“不过带了一身的伤,最严重的就是这条,两指长,流得满身血。大队里的人都说它活不成,不如杀了吃肉。”

王老汉说到这里仍会露出愤愤表情,手轻轻抚摸大狗那条长疤,高兴地说:

“我每天给它采草药捣成汁涂抹,打旱獭和兔子给它吃,别人都说我是狗的奴隶,哈哈,但它也争气,真的长好了。

“这山腰上就我俩相依为命,人家娶个媳妇还要吵架呢,我俩可不吵架。”

林雪君被他的描述逗笑,手指开始一寸一寸地按压大狗身体,没有蜱虫也没有异常的肿块。再拎起狗头检查颈下,淋巴有些肿,但并不严重,很多炎症也会引起淋巴的轻微肿大,这可能也是造成大狗鼻头发干的原因。

抽出温度计,用老汉递过来的破布擦了擦,就着油灯一看,“发烧了。”

“严重吗?”王老汉听到这话,心里浮上希望,“那是不是喝点退烧药就好了?”

“还不知道。”林雪君转头对王老汉道:“得看到底是什么引发的烧热。”

说罢又戴上听诊器,听起大狗的肺部。

只有哮鸣音,声音略粗,如果是肺炎的话应该也只是初期,肺内渗出物比较少。

如果这是造成狗子气喘的原因,那狗子不应该表现得这么没精神。

王老汉大气也不敢喘地看着林雪君检查,心情跟着起起落落地不安。

林雪君又听了几遍,便伸手去检查狗子的嘴巴。

王老汉说它不止粗喘,还吐血。

如果是肺部病灶引起的吐血,刚才听到的就不应该只是哮鸣音……

林雪君像一个谨慎的侦探,一点点搜集线索,寻找真相。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到近前后一敲门便把门给敲开了。

林雪君转头去看,竟是穆俊卿带着王建国过来了。

“王大爷,我们听说林同志来这里帮你看狗,咋样啦?大狗还好吧?严重不?”王建国一进门就盯住了王铁山,嘴上虽然说着关心狗的话,眼睛却在乱转。

“进来吧。”王铁山原本正跪坐在那里帮忙压着狗,见到知青们过来找林雪君,便从床上挪下来,左右望望,只能拉来唯一的椅子,请穆俊卿和王建国一个坐椅子上一个坐床沿上。

“天黑了,我们怕你自己走回去害怕,带了手电筒过来接你。”穆俊卿坐在炕沿上,从怀里掏出手电筒。接着又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个小蛋糕,“衣秀玉同志说你还没吃晚饭,我们不知道你看狗需要多长时间,就让衣秀玉找了块蛋糕给你带过来。”

“没事,还不怎么饿呢。”林雪君看看王建国,又看看穆俊卿,自己出诊咋还需要他们来接呢?要真害怕,王铁山大爷肯定会送她回去的……

对上穆俊卿的眼睛,林雪君望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一闪。

他们哪是来接她的啊,是听说她一个女孩子跟着王铁山这个老光棍到山腰上的小屋,怕她受欺负吧。

转头看看一心只想着大狗的王老汉,林雪君悄悄朝着穆俊卿撇了撇嘴,她和人家老头子压根儿都没往那边想。

不过心里还是很感动,她在这个大队到底也是有亲人有朋友的啊。

“你们吃饭了吗?”她问。

“都没呢,大家去你们院里喊人想一块到大食堂吃饭,衣秀玉说你在这儿,我们就过来了。”穆俊卿轻声回答,见王老汉心急地直看他们,便凑上前问:“大狗怎么样?”

这一回是真的关心狗的身体了。

“正好,你拿手电筒帮我照照。”林雪君说着便掰开了大狗的嘴巴。

手电筒的光束聚集性强,照进狗嘴里时比王老汉那盏油灯亮得多。

林雪君就着手电筒的光往狗嘴里看,凑近时一股臭味冒出,林雪君和其他几人都皱起眉。

用手指擦压着狗下颌时,果然有掺了血的唾液流下来。

“近一点。”林雪君转头对穆俊卿说了句话后,又忍着大狗口腔里的破溃味道更凑近去检查。

穆俊卿干脆也爬上床,像他们一样跪在那里,将手电筒往狗嘴巴方向无限凑近。

大狗有些紧张和不舒服地想要挣扎,王老汉忙轻抚着大狗的背,低声安抚:

“乖,没事,他们给你看病呢,你好好配合。林同志医术很好的,回头她给你开了药,你就不难受了。听话啊——”

王建国坐在椅子上看着,原本觉得他们三个人围跪在大狗边上,像三个要结拜的忘年兄弟姐妹。

听到王老汉耐心的声音,忍不住微微侧目。

这老人家好像真把大狗当亲人了。

他转头打量这个家徒四壁的屋子,墙上挂着的猎枪和兔皮显示着老汉维生的主要技能。听大队的人说,王老汉以前是大队里出名的神枪手,打猎收获特别多,往往进几趟山,那山货在供销社一卖,换的钱就够自己大半年吃喝了。

只是上年纪后渐渐因为眼睛不如以前好使,才打得少了。

大队长怕他没饭吃,给了个守山的活。只要老头每天背着猎枪、带着猎犬在山上巡巡逻,确保没有野生动物粪便忽然出现在他们这片后山,没有火情、没有野猪等来啃他们的田啥的,就能赚一点足以维生的工分。

说起来,这条大猎犬对老汉来说还真的就跟亲人一样。陪伴着老汉工作和生活,是寂寞晚年唯一的慰藉吧。

王建国终于也撅着屁股上了床,探头问:“需要我帮忙不?”

林雪君盯着大狗的口腔,目光越来越沉,表情也越来越冷肃。她没有回头,听到王建国的问话也只摇了摇头。

王老汉不时看看林雪君脸色,到这会儿,好半晌听不到林雪君分析大狗病情的话,又看着她脸色越来越糟,他的心也开始下沉了。

空气几乎被几人之间的安静冻结时,林雪君才抬起头。

今天在山里跑了大半天,还要不时弯腰采药,身上没一处不酸的,现在更加胀痛难受。

她扭了扭手臂,才转头看向王铁山。

对上老头那张瘦削的苍老面孔,和充满紧张与希冀的眼睛,林雪君左拳紧攥,咬着牙关,努力去面对自己从第一天决定将来要干这一行开始,便最害怕面对的一幕。

“大爷,大狗这个病,吃个药恐怕治不了。”林雪君不断用拇指摩挲自己的拳,在看到王老汉眼中开始流露恐惧后,她稳住自己的情绪,继续道:

“得开刀。”

是纤维肉瘤,恶性的,长在大狗下颌。虽然这种恶性肿瘤大多数不会跳跃转移到肺部,但后世也有过转移的例子。

现在这颗瘤子还不算很大,只有2cm多一点点,但已经发生了破溃化脓,引起了轻微的肺炎等炎症,也不能再拖了。

没有能瞬间冷冻肿瘤的设备,只能开刀。

但这颗瘤子已经出现了侵蚀大狗牙根的状况,很可能在动手术时需要截骨。

而且口腔内血管密布……

“那得多少钱啊?”王建国有些迟疑地看了看林雪君,又看看王老汉。

这狗是王老汉自己的,可不是生产队的,医资、药费啥的都要王老汉自己付。这老头日子过得这么紧巴,难道还要花几块钱给个老狗开刀做手术?

这是许多人都得不到的待遇啊。

“不开刀呢?它还能活吗?”穆俊卿问。

“纤维肉瘤是恶性肿瘤,如果不治,大狗会在持续不断的痛苦中生命倒计时。”林雪君目光始终盯着王老汉,有些犹豫要如何作为医生给对方提建议。

“而且就算动手术,也有风险吧?”穆俊卿又问。

“嗯。”林雪君沉重地点了点头。

王老汉自打听到林雪君说要开刀起就一直没吭气,他手搭在大狗背上,一动不动,似乎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大狗察觉到主人的异常,费力地仰起头回望,对上主人目光后,它明明十分不舒服,却还是竭力扭蹭着翻出肚皮给主人摸。

站起来能有一米四五那么高的大狗,在主人手掌下仍像个没心没肺爱撒娇的孩子。

可是这个孩子现在病了,病得很严重。

王老汉轻轻抓住大狗蜷在胸口的大爪子,捏了两下厚实的狗爪肉垫,忽然抬起头,眼神坚毅又决绝地望定了林雪君,一字一顿道:

“治!多少钱也治。有风险也治。”

作者有话要说:

【东北一般称‘伯伯’为‘大爷’‘老大爷’。称父亲的哥哥也为‘大爷’。】

第72章 远方来客

怎么她见到自己,倒比他显得更热情呢?

北方的山是卧着的,不如南方的岭那么陡峭,但连绵无际,一走进去,若不回头就好像永远也走不出去了。

冬天的雪山弥漫寒气,如今一开春,便有了春天草木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洗肺,多吸几口甚至会有醉氧般的陶陶然之感。

在未来的60年里,这片连绵不绝的山岭将为国家奉献2亿多立方米的木材。全国上下,无论是香江港口的大船,还是首都建房的大梁,孩子们伏案的桌台,还是老人晒太阳时坐的摇椅,都可能来自这里。

林雪君和穆俊卿、王建国作别了老汉王铁山,扶着高耸入云的落叶松,一步一停地缓慢下山。

如此靠近驻地的小山坡,在入夜后也显得鬼气森森。

白天被踩得泥泞的土地被冻住,走时不是硌脚就是拌脚。三个人穆俊卿开路,王建国打狼,把林雪君护在中间。

身后偶尔传来猫头鹰如鬼魅般的鸣叫,每次都吓得王建国倒抽气。

三个人紧张兮兮地,再回想王铁山那建在半山腰的小屋,都忍不住佩服起老头来,胆子真大啊,一个人伴着一条狗在可怕的森林里住了这么多年。

“真的能治吗?”王建国实在害怕身后肩膀上忽然搭上一只毛爪子,无论是狼是熊都得把他吃了。只得找些话题分散注意力,再次问起王铁山的大狗。

“不知道,但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林雪君抿唇,其实她一个人很难做这样的手术,尤其是在边疆生产队这种环境下。

手术用的各种形状的刀具配不全,没有手术台手术灯和各种脱菌环境。对林雪君来说,独自完成这台手术也几乎等于不可能。

但如果不做这个手术,大狗立即就得安乐死,不然在病痛中缓慢离开对它来说太折磨了。

只能尽量布置手术台,让阿木古楞这个都算不上入门的小徒弟搭手配合了。

“希望明天是个大晴天。”林雪君仰起头看向头顶天幕。

藏蓝色的天看起来特别浓郁深邃,漂亮得林雪君好半晌收不回视线。漫天星斗闪烁不休,多到数都数不清,像点缀在天幕袍子上的钻石。

她小时候就在这片土地长大,却也没学会看天判断未来天气的能力。

动手术需要很明亮的地方,大队没有电,油灯和手电筒都达不到动手术的需求。要是能有一个清透明朗的大晴天就好了。

接下来的一路,林雪君脑子里都在想手术流程和方案,反反复复地推敲、脑内演绎。当她终于踏上大队驻地平坦的土地时,已在脑海中做了无数场失败的手术。

跟着大家一起去吃饭时,她一句话也没有讲,饭后回到瓦屋里伏案书写方案、注意事项和流程细节,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竟连晚上吃的什么都不知道。

鼻息间隐隐嗅到清香,原来是桌上瓷缸里插着的一枝杜鹃正在夜里悄悄舒展花瓣和叶片。

也不知道衣秀玉什么时候去采的花,转头去看,那小姑娘正坐在炕边捧着一本出版社寄过来的小说在读。

隐约想起晚饭时衣秀玉曾默不作声地帮自己夹菜,回程也是对方挽着自己往回走,桌上的热水也是衣秀玉给倒的……

“衣同志,谢谢你。”林雪君喝了一口已转温的水,轻声打破一室的静。

衣秀玉抬起头,笑眯眯问:“这本书可真好看,诶?你谢我干什么?”

林雪君呵呵笑笑,没作答。

脚边的糖豆和沃勒正一前一后在咬她的靴子,轻轻踢掉两小只,她才又问:“王铁山来取过配退烧汤药的草药了吗?”

“取过了。”衣秀玉点了点头,钱她也收了,账也记了,工作做得很认真的。

林雪君笑着将几份药剂单子交给衣秀玉,“明天早上帮我煮了吧,回头带去王铁山老汉家里,给那只大狗用。”

“好。”衣秀玉接过单子后放下手里的书,走到桌边将单子抄在了自己的药方本里。又询问了这几份药方的使用细节和治病效果等,全一笔一划地记下了。

林雪君检查了衣秀玉记录的没有差错,便出门去仓房的大箱子里翻找东西。将里面土兽医留下的各种旧物都检查了一遍,没有更趁手的工具。拔牙恐怕要用钳子了……二十分钟后,林雪君连仓房里的镰刀都握在手里打量了半天。

明天还是去铁匠盖旺大哥那里转转吧,她可不想给大狗动手术的时候,用镰刀锯狗下巴。

找了许多东西摊开在饭桌上,一一擦干净后,林雪君终于深吸一口气,忍着压力洗漱上床。

今天她必须睡个好觉,明天才能以更好的状态面对挑战。

于是一钻被窝便开始数水饺。

忽然,被窝里钻进一只小手,林雪君的手指被握住。她转头往边上望去,黑暗中看不清衣秀玉的脸,但对方的眼睛折射了月光,显出两个小亮点。

她能想象到衣秀玉睁大眼睛望着自己的样子。

“怎么了?”林雪君轻声问。

“林同志,别害怕,你的手术一定会成功的。还有……就算没成功,也没关系,王大爷一定能知道你已经尽力了。”衣秀玉的普通话虽然被东北话荼毒,但讲话时的声调总还带着点吴侬软语的味儿。

在这样的夜里,轻轻传进林雪君耳朵中,瞬间便化成最温柔的暖流,往人心窝里涌。

脚边的糖豆听到林雪君和衣秀玉讲话,抬头好奇地望了望,便又拱来拱去找到林雪君的脚,把下巴往上一搭,继续呼呼睡觉了。

沃勒不喜欢睡脚边,它喜欢睡在林雪君脑袋边上。每天睡前它还会跟林雪君保持一点距离,可睡着后却总不知不觉朝她靠近,有时甚至会将小嘴巴子钻进林雪君颈窝里,吩儿吩儿地往人家脖子上喷湿润润的热乎气儿。

这会儿它在炕上溜达了一圈儿,确定领地没有什么危险,便绕回林雪君枕头边,拱着枕头团成个团儿,叹一口气,也准备睡了。

在这一刻,林雪君好像忽然明白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温馨。

她回握住衣秀玉的手指,在黑暗中回应:“嗯,晚安。”

“晚安。”

……

……

第二天早上,太阳才升起来,林雪君就跑出门来观察天气和太阳。

郎朗晴空只有几片薄云,太阳慢慢升起的过程中一点点驱散晨雾,真的是大晴天!

林雪君长舒一口气,轻轻告诉自己:这一定是个好兆头。

吃过早饭后,她立即跑去铁匠盖旺的家,在对方的刀具小仓库里转了一圈儿后,她跟对方借了两把小巧的锋利剪刀,一把细长的薄刀和一把特别锋利的小锯子,又请对方帮忙紧急改装了几样小东西。

拎着借来的工具回知青小院的路上,正碰到大步走向驻地门口的大队长王小磊。

“姜兽医回来了。”大队长立即招呼林雪君,喊她一起去驻地门口接人。

“孟天霞同志一起吗?”林雪君记得孟天霞是开拖拉机送姜兽医去其他大队给牲畜看病的。

“我让妇女主任和采购员包小丽带着钱,跟孟天霞从那边直接出发去场部了,开春要多买些鸡鸭鹅苗子和猪仔回来。咱们今年出栏率高,大队的钱,就多种点地,也多养点其他牲畜。”大队长笑呵呵道:“个人也可以买的,你那院子不小,可以再整几只小鸡啥的。”

“那太好了。”林雪君笑着点头,她要买很多鸡和鸭,鸡能下蛋,鸭能吃蝗虫。大鹅的话看家护院都不在话下,不过不知道会不会跟小狼沃勒打架。

她正琢磨着大队长的话,忽然一个念头闪进脑海,瞳孔猛地一缩,她豁然转头,不由自主地大声问:

“姜兽医?!”

“嚯?干啥玩意啊?一惊一乍,吓人叨怪的。”大队长被吓了一跳,转头直瞪她。

“咱们公社兽医站的兽医?”林雪君惊喜地张大嘴巴,“经验一定很丰富吧?”

她正愁一个人做不来大狗的肿瘤切除手术呢,这不就来帮手了!

“那经验肯定是丰富的,不过你那些在书上看到的兽医技术,他肯定也有好些不知道的。他这趟来咱们生产队,就是来找你的嘛。”大队长一边解释一边投以询问眼神。

“太好了。”林雪君却根本顾不上解答,撇下大队长便朝着驻地门口大步跑了过去。

“哎?”大队长望着林雪君的背影,皱眉踟蹰了几秒,便大步流星地追了上去。

……

驻地门口岔路处,赶马的青年撤了马嚼子和马鞍,牵着马往马圈方向走。

另外一位中年人则带着个青年,一边讲话一边往岔路的另一边走。

林雪君认出中年人和青年走的方向正是去她们知青小院的路,便一边快步跑,一边举高手臂喊道:

“姜兽医!姜兽医!”

正讲话的中年人愣了下,转头左右张望了下便瞧见林雪君。可他虽然是来找林雪君的,却并不认识她,便只是停步与身边的兽医卫生员小刘一起疑惑地看她。

林雪君大步跑到近前,撑膝喘了会儿才直起腰朝姜兽医伸出右手,热情道:“姜兽医您好,我是林雪君。”

“啊,是你!”姜兽医听她报上大名才恍然瞠目,上下打量过后,他忍不住哎呦一声,笑道:“真年轻啊,就是你伸手进母牛水门拽犊子助产?还给第七生产大队全队的羊羔打完了疫苗?”

笑容这么青春洋溢的年轻人啊,竟然是位饱读兽医知识的专家,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只是,明明是他千里迢迢来找她求教,怎么她见到自己,倒比他显得更热情呢?

第73章 强拉来的帮手

林雪君这孩子,这不是给他出难题嘛。

被林雪君热情欢迎的姜兽医还没来得及问林雪君那些超前的兽医知识,就被林雪君带着往山坡上走了。

“姜兽医,我这里有一台手术,需要你的帮助。”林雪君一边讲一边走到自家院门口,隔着栅栏朝里面喊道:“衣秀玉,走了。”

“哎!”衣秀玉在屋内脆生生应了,不一会儿工夫便斜挎着个大包跑出来。

她的包里装的都是中药,手里拎着的小铝壶装的则是早上煮好的中药。

院门一打开,院子里的大母牛巴雅尔便率先往外走。

太阳升起来前是不放牲畜出圈的,怕它们吃到挂寒露的草会生病,所以等太阳升高,露水被晒得蒸发了,才开门放牛羊上山去吃草。

林雪君负责的这些动物们大多数都是不认路的,但大母牛巴雅尔扛起了大姐头的责任,作为认路的元老,它每天带着一院子的大牛小牛大羊小羊上山去吃草,晚上再一头不落下地将这些小弟们带回院子睡觉。

林雪君去春牧场的日子里,巴雅尔从来没有失过职,把小院里的牲畜管理得很好。

如今林雪君又带回了小狍鹿、小毛驴、小野马,巴雅尔的担子加重了,可新工作并没能难倒它,这两天它出门时多带了几个新小弟,回来时也没将它们丢了。

林雪君唯独不敢放小狼沃勒和边牧糖豆跟着巴雅尔出门,怕小狼跟着跑野了,又找回新狼群,成为二五仔给野狼带路来吃他们的牲畜。

便还是将小狼崽和糖豆关在院子里,让它们白天看家,等把它们养熟了养结实了,再亲自带着它们出门放牧,手把手教它们做牧羊犬,不当二五仔大野狼。

牛羊鹿驴马都出了院子,衣秀玉这才锁上小院跟上林雪君。

“姜兽医,我的一部分医疗手法,是在首都的图书馆里读到的。有的是咱们国内优秀的兽医前辈写的,有的是国外的兽医写的。你要是想了解,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跟我一同做一台手术,一边参与、一边观摩、一边探讨了。”

林雪君说罢朝姜兽医点点头,转而又跑到阿木古楞毡包前喊道:“阿木古楞,你跟吴老师请过假没有,咱们要出发了。”

“请过了。”小毡包的门帘子一掀,阿木古楞便从里面跑了出来。

他今天换了件春秋穿的薄袍子,一边走一边往下扯裤子和袖子。他今年开年实在长得太快,去年的袍子和裤子都短了。

他手里拎着盆和几块旧布,这些在手术中说不定都用得上。

林雪君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呼朋引伴,姜兽医跟在后面,看着她跟阿木古楞和衣秀玉对东西、分派任务,听得云里雾里。

能跟她一起做手术当然是好的,姜兽医看着她这热火朝天的样子,莫名也挺兴奋。

可当姜兽医看到卧在小屋木板床上的大狗,由林雪君掰开狗嘴展示过那颗瘤子后,姜兽医脸色就变了。

“胡闹!这根本不可能救得了,开什么刀?你麻醉药灌下去,刀在狗嘴上一划拉,狗立马就得死,这瘤子长进下颌里了都,边缘到底在哪儿都看不出来,你怎么切?”

姜兽医跪在床上,转头瞪着林雪君,讲话的声调都不受控制地拔高了。

他原本还以为林雪君是个年轻的天才,学富五车,是了不得的后浪呢,哪想到竟这么不知轻重,简直任性妄为、胡作非为!

“就算你切开了,它没死。然后呢?这种环境你怎么保证它的术后恢复?

“过两天,狗挨一大通折腾,我们也白忙一场,狗主人也遭罪。

“你怎么——你怎么——”

他无奈地瞪着她,想训她,又怕说得太重,终于还是哼一声将话咽了回去。

林雪君跪坐在床边,眉头紧皱。

他们来的时候屋里只有狗,那个说好了一定要救狗的王铁山不知所踪。

如今又被姜兽医一通斥责,她的内心也摇摆了起来。别是一夜之间王老汉改了主意,决定不救狗了。她这边剃头挑子一头热,岂不是瞎忙活不说,还白白被姜兽医骂……

眼看着姜兽医已经从床上挪到床沿,脚一着地就要往外走。林雪君跟着跳下床,一转头便瞧见站在院子里、拎着两桶什么东西的王铁山老汉。

他显然是听到了姜兽医的话,此刻正苦涩地望着她,那表情显示着他的害怕和慌张,眼神仿佛在问:姜兽医说的是真的吗?

“你去哪儿了?”林雪君赶到屋门口,一把抓住姜兽医的袖子,探头问王铁山老汉。

“昨天晚上我给狗喂了糖盐水和退烧药,它今天早上已经好多了。我记得你说它嘴巴里长东西,不能吃硬物了,只能喝些东西补营养和力气,我天没亮就上山了。”王铁山有些木地解释着自己的行为,掂了掂手里拎着的桶,声音发苦地道:

“我接了两桶桦树汁,这个东西好,甜的,喝了有劲儿,能治百病,是最好的东西。”

他说到这里,又望向被林雪君抓住的姜兽医,干巴巴地道:

“桦树汁比盐糖水还好,我想等手术后,给它喝这个。”

说罢,他像忽然回过神般,将两个铁桶往边上一放,匆匆跑去取了几个木碗,拿水瓢舀了几碗桦树汁,依次递给林雪君和姜兽医几人:

“你们也喝喝吧,这个真的是好东西,我们小时候天天喝,真的不生病。”

姜兽医捧着木碗,低头望着碗里轻晃的澄澈液体,嘴巴抿成一条线,转头用一种又怨又气的目光盯住了林雪君。

“谁说这手术不能做?谁说就算手术做好了,它也一样要死?”林雪君捧着木碗,抬头间忽然瞧见一小群牲畜晃晃悠悠顺着人踩出的路,从山下走上山腰,并在站满了人的小院子外探头探脑地看热闹——正是大母牛巴雅尔带着小纵队溜达过来了。

看热闹的队伍中,一匹火红色的小马驹忽然闪出来,在看见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后,抬蹄便哒哒走进了院子,虽然是小野马,却已然不怎么怕人了。

林雪君朝着小马驹一招手,对方便甩着马尾巴颠过来了,它第一反应是探头往她手上够,想喝她碗里的东西。

林雪君忙将碗举高,随即推了下小野马的脖子。

小野马被推得身体一侧,便将左腹上缝针的蜈蚣疤露了出来。

姜兽医原本还要给林雪君解释解释这手术做不得的更深层次的道理,忽然被闯进来的小马打断还有点不高兴,可一低头瞧见小马驹肚子上的缝口,他登时将自己要说什么都给忘掉了。

下一瞬,刚才还一脸气忿的姜兽医竟蹲跪在了小马驹身侧,将手里的木碗塞给徒弟,一手扶着小马的背,一手攥着小马的后腿,仔细打量起其左腹。

长疤四周的毛明显比身上其他地方的毛短,这是动手术时“备皮”造成的。

而那蜈蚣形状的疤,当医生的一眼就能看出是缝合伤口。

这个位置……是马肠子……

他霍地站起身,一双眼睛火热地望住林雪君,仿佛变了个人般,态度殷切地问:“是肠套叠手术?”

“嗯。”林雪君点了点头。

“才做的?它……它活了……”姜兽医忍不住啊一声低叫,随即扶着小马的背脊,绕着它转了一个圈。

他仔细检查小马的眼睛、嘴巴、肛门,又贴耳去听小马驹的肠鸣声,烦得小红马又是踢踏前腿,又是甩头呲牙,最后更是朝着林雪君的方向唏律律地低鸣,仿佛在向她告状一般:你瞧啊你瞧啊,这个人一直在骚扰你的小野马诶。

林雪君安抚地摸了摸小马的脖子,这才回答姜兽医:

“手术做了一周多时间,快半个月了吧。我们在雪地里捡到的它,肠套叠,部分肠子坏死后被截掉了。”

“你……你怎么缝的?它内脏居然没有粘连?手术中的血管呢?没有意外吗?它在手术中的各项机能怎么保证?术后你怎么养护的?它……”姜兽医完全沉浸在了震惊之中,手指轻抚着小野马腹侧的伤疤,犹如在抚触爱人的脸庞。

他啧啧摇头,不等林雪君回答,又忍不住地叹:“长好了,走得好好的呢,也有胃口有精神……”

“姜兽医!”林雪君上前一步,拉开小马驹,在它屁股上一拍,它立即小跑着逃走了。

院子外巴雅尔正一边慢行一边回头望,等到小红马追上来,才又昂头迈开大步。方才显然是在等掉队的小马驹。

姜兽医哎呦一声,遗憾地看着跑走的小马,他还没看够呢。

“姜兽医!”林雪君再次唤他。

“诶?”他终于回了神。

“开腹手术都能做,肿瘤切除手术也不一定不能做吧。”林雪君双眉下压,表情慢慢变得严峻,“你配合我做这场手术,回去后,我把肠套叠手术的针法、术前术中术后的所有注意事项,都一一讲给你。”

“哎——”姜兽医有些为难地皱起五官。

林雪君从兽医卫生员小刘手里接过姜兽医那碗桦树汁,塞还给姜兽医,“喝了吧,我们也需要补充体力。”

姜兽医捧着白桦汁,眼睛仍盯着林雪君。

见她收起目光,只捧碗大口喝树汁,踟蹰几息后,终于也喝了一口。

清凌凌的,甘甜爽口。

心情复杂地再次抬眼,他忍不住一边喝,一边拿眼睛瞄林雪君。

白桦汁是真好喝,喝了一口又忍不住喝第二口,清甜还带着回香,令他不舍得立即咽下,要让树汁在口腔里短暂停留后才慢慢吞咽。

可是……这样好喝的白桦汁都喝了,要是最后手术没能成功……

一想到这种可能,不,应该是这种必然结果,他真是……喝得不安心啊。

树汁的确是甜的,可心里苦哇。

林雪君这孩子,这不是给他出难题嘛。

怎么就被她给拽来了呢?

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拒绝不得了呢?

都怪自己意志不坚定!

现在桦树汁也喝了,走又舍不得走,真是……

唉!

他都不敢回头去看老汉王铁山,怕看到对方眼里的希冀,这……

唉!

再挑眼皮去看林雪君,却见这孩子竟咕咚咕咚一口就将碗里的桦树汁饮尽了。

那表情仿佛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武松,眼神坚定,不再犹疑——

饮罢这碗酒,便要提着拳头进山了!

第74章 我主刀

千万别出差错,请一定手术成功啊。

在人类讲话期间,小屋内的大狗一直探头在看,仿佛听得懂一般,正全神贯注地关心自己的命运。

昨晚喝了退烧的药汤和糖盐水后,它的精神状态似乎好多了。

林雪君又检查了下大狗的状态,便转头对阿木古楞道:“喂它喝麻醉散吧。”

室外的太阳已经越来越大,显示着最佳的动手术时间已经快到了。

林雪君又喊姜兽医的徒弟小刘和王老汉帮忙把室内唯一一张饭桌搬到院子里,擦洗消毒后,以此作为手术台。

老汉找来一根林雪君要求粗细的木棍和绳子,全部清洗干净后备用。

林雪君洗过手,转头看向局促等待的王铁山老汉,深吸口气,郑重道:

“大爷,马上就要做手术了,我还需要再问你一次。动手术的风险很高,大狗是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的。另外,就算动了手术,因为手术条件有限,也未必能彻底清除肿瘤细胞,有一定几率出现术后复发的情况。以及,术后恢复不佳,也会加速大狗的死亡。你确、定、要给它做这个手术吗?”

“……”王老汉抿着唇,虽然没讲话,却坚定地点头。

“还有,就算手术成功了,因为开刀部分是在口腔里,术后康复过程的护理尤为困难和重要。你必须想清楚,也要向我保证,你能做到我提出的后续对狗的照顾工作。

“如果你后期护理不好,这个手术做了也是白做。

“你不向我保证,我就不开这个刀,省得狗白遭这一刀的罪。”

林雪君的表情严肃起来,直盯着王老汉,一瞬不瞬。

王铁山仰起头,一夜之间,他仿佛变得更加干瘪了,但眼神却硬朗。他还有条狗要救,他必须更加坚韧,也更加强大才行。

用力点了点头,他开口回答:“我会的。”

他的允诺并不华丽,只有三个字,但林雪君知道他会这样答,也知道他简短的应诺是有重量的。

“好。”林雪君长舒一口气,便要开口请王铁山老汉将大狗抱到‘手术台’上。

姜兽医站在边上看着林雪君作为,思考了这一会儿工夫,也缓会神来了。

他上前一步,拦住林雪君道:

“既然一定要做,这台手术我来主刀吧。”

姜兽医一边戴胶皮手套,一边走向‘手术桌’。

他们这些医生,还是喜欢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里。林雪君毕竟是个孩子,就算有些先进的知识,读了许多他们这些人没读过的书,但经验一定不如前辈们丰富,在这种需要精细操作、考验心理素质和应对各种状况的经验的手术中,还是他更稳妥。

林雪君却不这么认为,她也戴上自己有些不那么油亮的旧胶皮手套,从棉裤裤兜里掏出一卷纸递给姜兽医,果断道:

“还是我来做。”

说罢便喊王老汉将狗抱出,并站到‘手术桌’前的主刀位上,伸手去接衣秀玉递过来的来苏水。

姜兽医再次皱起眉,有些不悦地展开她递来的纸张,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不伤她自尊心的情况下将她换下来,可很快他又被纸张上的字迹吸引了注意力。

林雪君将自己对手术的所有安排,一些手术中可能出现的问题和应对方法,每个人在手术中承担的责任和互相配合的办法等等内容,全书写了下来。

事无巨细。

尤其,其中关于开刀切口的角度、深度和缝合的办法格外吸引人,显示着她在对动物肌肉、血管等各种身体构造和原理的理解与把握都非同寻常。

这可就不是随便看几本书就能掌握的了,林雪君同志只怕从小就对这些格外地感兴趣,还非常系统地做过阅读吧。

那经验这一块儿是怎么掌握的呢?就靠来生产队后拿队里的牲畜练手吗?

“姜兽医。”林雪君转头见他还盯着纸张在思索,看了看天,示意他时候不早,要开始了。

“……好。”姜兽医将纸张卷起,没有还给她,而是直接插在自己腰后裤袋内。

这孩子在工作中,可够强势的。

不过,有这么全方面的考虑、这么认真严谨的态度和专业性,也无怪她强势了。

像他们这种对自己足够信任的人,的确不太容易信任其他人。自己做得准备足够充分,也就更加不愿意去把自己掌控的一切假手他人了。

深吸一口气,姜兽医抿唇收敛了自己争抢主动权的本能,在呼色赫公社兽医站工作以来,第一次给其他人打下手,听从她命令地从斜挎的工作药包里掏出所有器具,摊开在‘手术桌’边的小屋外窗台上。

林雪君探头一看,如获至宝,不愧是在这里干了很多年的‘老’兽医,各种工具真多。

她自己淘弄来的那几把小刀在姜兽医的装备面前都显得很拙劣了。

“我能借用你的手术刀吗?”林雪君指了指里面一把被磨得特别锋利的长柄手术刀。

“……”姜兽医抿了抿唇,这把刀也是他的至爱,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磨一磨、擦一擦,就像大侠爱自己的宝剑一样。不过……对上林雪君热烈的、渴望的眼神,他终于还是板着脸点了头。

林雪君立即兴奋捏起那把小刀,她这个欣喜愉快的劲头大大取悦了姜兽医。这年轻人虽然强势、胡来了一点,但胜在识货。

大狗被绑在充做手术台的王老汉的餐桌上,由王老汉亲自掰开嘴巴。

林雪君取来圆木棍横着塞卡住大狗的后槽牙,使它即便感到疼痛也无法合上嘴巴。

“衣秀玉,如果有血流或口水出来,你要立即用这个把液体吸出来,吸不干净的就用这块吸水的布巾轻轻擦干净。要时刻保证布巾的干净,用来苏水冲洗过了对吧?”

“阿木古楞,我需要什么你要第一时间递到我手上,所有这些器具都要保证消过毒,干净卫生,明白吗?”

“大爷,开荒的队伍会在门外泥土路上来回走动,你关注一下,让大家尽量不要扬起灰土,以保证手术不被打扰和污染。”

“姜兽医,你拿好这个小镊子,可能会需要你夹住血管。还有这把小锯子,你比我力气大,拔牙和截骨的时候可能都需要你的帮忙。”

“刘同志,麻烦你帮我捏住大狗的下巴。并且在手术中要时刻注意控制大狗,不让它挣扎乱动,可以吗?”

林雪君再次一一下达指令,确保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后,才深吸一口气,用饱蘸消毒药水的棉球,弯腰擦拭起肿瘤和附近口腔。

第一刀切下去时,大狗抖了下。虽然喝了麻醉散,但它好像仍知道有人在割它的肉。

林雪君也想抖,可她咬着牙忍住了。

后世自己并没有做过口腔肿瘤切除手术,只切过狗嘴巴里的菜花瘤,难度相差简直是天壤之别。但纤维肉瘤的手术视频,她看了无数次,也曾以猪肉等肉食练手过许多次,大脑觉得已经很熟悉了,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下刀时她心里有多慌。

但这台手术要想好好地做下去,就不能让任何人失去信心。于是她像所有医生前辈一样,在手术中咬紧了牙关,收起了自己所有的情绪表达,只留一张严肃而坚韧的面孔给大家,让所有人都觉得她自信而从容。

春天真的来了,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手指捏着刀缓慢循着边缘切割时,一点不觉得寒冷。

汗从额头鼻尖渗出,胶皮手套也很快便黏在了手指上。

没有人讲话,大家连呼吸都是小心的。

衣秀玉不时用胶头滴管吸走大狗的唾液和血水,她的手轻轻发抖,只得用另一只手死死攥住捏吸管那只手的手腕。

所有人都全神贯注,渐渐听不到山林里小兽在泥土上奔跑的窸窣声、小鸟在林间跳跃时的叽喳声。时间好像忽然被屏蔽,只剩下‘手术台’四周这方圆几米,只剩下与自己配合的队友和‘手术台’上的患者……

……

开荒的社员推着满载石头草根的独轮车下山。他们手上戴着粗麻布手套,因为要在锄头刨出黑土地中会影响粮食生长的石头、草根等物时用手去拾捡,手套早看不出本来颜色,粘得全是泥土草屑。

他们黏着这一身土泥,满头大汗地路过守林人小屋时,都忍不住驻足张望。

今天的守林人小屋不似以往那般冷清,院子里除了老汉王铁山外,还有一些陌生人。

“那不是小孤儿阿木古楞吗?”

“一个冬天没怎么看着,居然已经长这么高了。”

“我听说他在给兽医卫生员做学徒,那位埋头割狗舌头的是不是林雪君同志啊?”

“就是的!”后面推着好大一车石头的王建国凑上来,将独轮车往边上一放,泥袖子随便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点头道:“不过她可不是在割狗舌头,是割舌头下面的肿瘤。”

“下巴颏上长了个瘤子?哎呦。”围观的社员立即把眼睛睁得更大了,恨不能进院子里去看。

“让开点,手术不能见土。”王老汉守在门口,坚决不允许他们靠近。

“咋样?能治好不?是啥瘤子啊?”一个矮瘦但看起来莫名很结实的中年男人一边搓烟卷一边问。

“会吃掉骨头和好肉的恶性瘤子,不割就要死了。”王老汉回头看看手术台,心里紧张得坐立难安,但仍坚守在院门口,努力不让自己太慌乱。

“以前老张家的老汉就是下巴下面长了个瘤子,后来喘不上气嘛,憋死了。咋兽医还会割瘤子呢?不是说这种瘤子距离气管啥的太近,割了会死吗?呛血啥的呢。”

“我也不知道,林医生说可以一试。”王老汉摆摆手,“走吧走吧,别堵在这儿了。”

“没见过嘛,再看看。”大家开荒也累,平时又没什么娱乐,难得遇到个新鲜事儿,一站住脚了都不舍得走。

那边手术台上忽然呲出血来,围在台边的人都呆了下,衣秀玉手里的吸管差点掉在地上,咬紧牙关才忍住惊吓,捏住了手里的东西。

围在院外看热闹的人倒吓得呼喝声不断,以为狗被割到血管要死了。

王老汉一把攥住门栓,紧张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一直连杀年猪都不敢看的一个年轻人忙撇开头,他再不敢看了,忙推上自己的独轮车,撇着嘴苦着脸匆匆往山下赶。

吓死他了,他虽然爱吃血肠,但天生就不太看得了活的动物流血。

手术台边林雪君的手停住,快速让自己沉静下来,接过衣秀玉手里的胶皮吸管吸了些来苏水后朝着出血点快速冲洗。她眼睛死死盯着那处,忽然朝姜兽医道:

“镊子,夹住这里。”

姜兽医立即将镊子伸向林雪君冲洗的地方,切开的血管里流出的血水迅速被冲开,姜兽医趁机夹住了那处出血点。

两个人屏息盯死了,几秒后,鲜血果然不再冒出,他们才舒出一口气。

姜兽医抬起头,与林雪君对视的瞬间,他轻轻点了点头。

在这个时刻,他感受到了仅有十几岁的林雪君身上那种无关年龄的冷静。她不是不害怕,只是强迫自己冷静,强迫自己不要关注无时无刻不存在的恐惧情绪。这孩子做手术前看起来稚嫩轻快,眼神里仿佛还透着点孩子气,嘴角时不时翘一下,显示着她有爱笑无邪的一面。

可到了手术台边,却将自己属于‘人’的那一面完全藏起,可……对自己可真够狠的啊。

衣秀玉接过林雪君递还的胶头吸管,快速吸走大狗口腔里的血水和唾液。

林雪君深吸一口气,弯腰继续缓慢而小心地切割。

围在院外的人跟着她一起喘了口气,随即沉默地互望,几息后他们看热闹的心情完全转变了。

手术台边医生掌控生死的严肃和狠毅,让他们不由得生出敬佩之情。

于是再说不出一句俏皮话,只剩行注目礼时的沉默。

在这一刻,他们好像忽然都被代入了这一场手术中,成为了参与者。

每一双看热闹眼睛的主人,都开始渴望:千万别出差错,请一定手术成功啊。

第75章 缝缝补补又是新狗

林雪君脸上的疲态一扫,笑容占了上风。

阿木古楞今天上午请假,全班同学的心情都跟着浮动了,因为他们听说他是为了一台手术请的假。

给守林人那头看起来超凶的大狗做手术,光想象就受不了了。

孩子们都是充满好奇心,又热爱想象的,他们都在吴老师转身时窃窃私语,一个传染两个,渐渐到整个班级都没心情学习了。

实在没办法,吴老师只得提前了些时间下课。

教室门一打开的瞬间,年龄不同、性别不一的孩子们都依次往外冲——他们看热闹的诚心是一致的。

无惧地上的泥泞,他们啪叽啪叽地狂奔,很快便与下山丢石头的人擦肩,直冲向守林人的小屋。

在那里,他们看到了菜板上的鱼一般被绑住的大狗——以前每每把他们吓得嗷嗷叫着跑走的大狗如今死气沉沉地瘫在桌子上,任人宰割。

争先恐后地伏在院子外,叽叽喳喳看热闹的几分钟后,他们看到了令自己幼小心灵倍受冲击的一幕——

男医生拿着钳子,在女医生喊号时,一下拔掉了大狗的一颗牙。

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

孩子们吓得啊啊大叫,趴在树上的男孩害怕得捂眼睛,险些从树上掉下来。

路过的开荒社员气得上去一把将男孩拽下来,照着屁股就是两巴掌,原来是男孩看热闹恰巧遇到爹,被两脚踹回家了。

于是这位在父亲的瞪视下恋恋不舍下山回家的孩子,错过了另一幕让孩子们做噩梦的画面——

两个医生拉着小锯子,在锯大狗的下巴。

那声音,听得在场所有人都牙酸了。

孩子们的尖叫实在太大声,连远处开荒的社员们都有被吵到。

王老汉生怕孩子们的吵闹声惊扰医生们,想轰又轰不走这些顽童,只得肃着脸守在门口,气急败坏地瞪人。

只他自己没注意到,跟孩子们生气时,他的注意力被转移,倒忘记了恐惧和焦躁。

“你们看,阿木古楞。”

“他真的长高好多啊。”

“他严肃的样子好像个大人啊。”

孩子们忽然都将注意力移向站在手术台边的阿木古楞,他专注地望着林兽医和大狗,常常在林兽医伸手时,不需要开口就知道林兽医需要什么工具,准确地递到林兽医手里。

那个懂行又敏锐的样子,看起来好聪明好厉害似的。

孩子们望着望着忽然沉默起来,几分钟后,才有第一个孩子开口说:

“我也好想像阿木古楞一样啊,好厉害的样子。”

“挺棒的。”

“是啊,回家我要跟我妈说,我也想当兽医。”

“那不行,我妈说阿木古楞是因为没爹没妈才能学当兽医的,你有爹有妈,学不了。”

“那我爹妈去草原上,我是不是也算没爹没妈?”

“你是不是傻?我回头一定告诉你爹,让你爹揍你。”

“你¥%……%”

两个孩子忽然莫名其妙地骂了起来,甚至有大打出手的迹象。

“呼——”

院内忽然传来一声长吁,引得所有人抬头相望。

便见林雪君忽然放下手里的刀具,退后一步仰起头,伸展手臂和腰背,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空气。

“好,好了吗?”王老汉瞬间顾不上拦着孩子们了,转头探过来问。

“还没有,不过瘤子切好了。”林雪君感觉自己的手指都因为用力捏刀太久而抽筋僵住了,她伸展手指和肢体,努力让自己浑身的肌肉都喘口气。

瘤子要保证切得干净,这场手术的价值才能发挥到最大,大狗才不至于复发。可现在他们没有各种高科技检测设备,只能一边切一边观察,全靠专注认真和过往学识的扎实。

即便如此,林雪君现在也不敢保证自己没有出错。毕竟那颗肿瘤并非玻璃珠一样边界分明,在这一刻,她切实地体会到了当医生的压力。

“还要再缝合呢。”姜兽医仍站在手术台边低头观察大狗的伤口,他的徒弟小刘用姜兽医的手帕帮其擦汗。

山风吹过,将树枝吹得交错拍打,哗啦啦响个不休。

姜兽医轻轻打了个寒战,再抬起头四望,才发现自己是站在一个开阔的场景里,胸中一口郁气轻轻吐出,身体好像都轻了2斤。

王老汉一离开门口,孩子们就无组织无纪律地往院子里凑,胆子大不怕血的更想站到桌边去看。

林雪君一伸手揪住个小少年的后脖领子,在对方仰头拿大眼睛看她时,她笑着问:“你能不能帮我们个忙啊?人手不够,实在需要帮助。”

“干啥呀?”孩子揣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后退了一步。

林雪君便给他比划,“我需要一个这么长、这么宽的白桦树皮,你能帮我找一个吗?”

她得给大狗做个伊丽莎白圈,以防它挠裂伤口。

孩子站在原地还在踟蹰,这么大一块完整的话说可不好找。

“拜托啦。”林雪君微微弯腰,十分认真地请托。

孩子们最受不住大人将他们当大人了,在寻求认可和社群位置的青春期,他们太需要被正视、被听到了。

林雪君这样认真地对待,立时叫孩子们热血上头。好几个少女少年都举高手臂,义气地表示交给他们,然后便转头出了院子,头也不回地跑进树林。

“别跑太深,一起找,别落单。”林雪君忙又伸头大喊着叮嘱。

“知道了。”孩子们或高或低地呼应,接着便是一阵踩断灌木枝、惊飞小鸟的嘈杂响动。

林雪君深吸一口气,休息了这么一会儿,也要继续做完这台手术了。

在阿木古楞递过来的工具包里,她挑出早上铁匠盖旺交给自己的缝针,穿好线后,再次伏向手术台。

“这针怎么是圆弧状的?”姜兽医盯住她手里的针,惊异道。

“我专门找铁匠帮我打的,这种圆弧状的针很适合缝合柔软口腔黏膜,做结缔组织瓣。”林雪君先凑近切除肿瘤后的伤口,仔细观察,脑内思考过口腔重建的区块和步骤后,才谨慎下针。

姜兽医盯着林雪君下针,发现果然圆弧状的针头穿口腔黏膜时特别顺滑,不像直针穿过特别贴合的肉时需要把肉拉起来才能过针。这样不用揪起肉、可以贴着皮肉入针出针的圆弧针,大大地减少了又薄又柔软的口腔黏膜可能会出现的缝合破损现象。

“这个好啊。”姜兽医一边辅助林雪君缝合,一边思考着等回去自己也打几个这样的针头。

“姜兽医,你注意看我的缝合法,口腔缝合不能用简单的对接缝合法,要用多种复杂的缝合方法。”林雪君一边缝合一边回忆课上老师的讲解,絮絮地念出,不仅是为了给姜兽医和阿木古楞听,更是为了明确自己的行为,给自己打气:

“这样的外褥式缝合,可以增强牙龈瓣和骨面的贴合性。

“这样的O字间断缝合比较简单,在这边不太复杂的伤口出可以使用,缝一针打一个结,创缘对位良好,也有助于伤口的愈合。

“这部分就得用8字间断缝合了,大狗吃饭和叫的时候都会扯动这里,这样缝才能固定住伤口。

“这里要用交叉褥式缝合……”

林雪君一边缝,一边流汗。衣秀玉又是给她擦汗,又是吸走大狗口腔里的液体,忙得不可开交。

姜兽医要时刻帮林雪君拉伸伤口等使她看得清创口情况,可听着她讲的内容,哪里能一下就记住呢,忙转头对兽医卫生员小刘道:

“快,拿本子都记下来,针法、用法都记住。”

“哦,好。”小刘忙掏出本子,全神贯注地倾听和记笔记。

大家都太投入了,林雪君埋头一针一线,缝好这里,又换一种手法缝那里。在某个时间段,身边人都屏息看着,大家连小麻雀什么时候落在林雪君肩头的都不知道。

她穿针引线的动作太和缓了,小麻雀便站在她左肩上梳理羽毛,将翅膀展开后用嘴巴去啄,啄好左翅又去啄右翅,直到姜兽医用镊子和手术钳夹着的一片狗嘴唇被缝好,他站直腰身时,小麻雀才被吓得扑腾起翅膀锐叫一声飞进屋后树林。

大队长从山上大家开荒的平坡处走下来,也忍不住伏在栅栏外探头,低声问王老汉:

“怎么这个手术做了这么长时间?我看大狗都开始疼了,也快结束了吧?”

“快了,快了,林同志在缝合伤口了。”王老汉靠着木栅栏,这几个小时下来,他只站在这里看着,都觉得足底麻痛了。

“都该吃午饭了。”大队长撸起袖子,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苏联旧手表。

手术台边的林雪君已经开始觉得眼花,她屏住呼吸,在最后一针穿出来,系好结,又用剪刀咔嚓一下剪断线。

看着衣秀玉熟练地用胶头吸管吸了消毒液冲洗过缝线部位,再吸走所有液体,供林雪君检查缝合处。

这一回,林雪君目光不止逡巡过最后缝的一道口,还将所有缝线处都扫视了一圈。

下一瞬,她将针丢进阿木古楞递过来的小托盘里,双手撑住手术台,在被绑住的大狗再次用力挣动时,转头朝其他人望去。

因为死盯一处太久,她眼睛发酸,看东西都有了双影和雪花。

直到视线扫过王老汉小屋的青瓦房顶,和屋前屋后抽青芽的树枝。那些绿色的缤纷小点一片一簇地延伸向远处,她目光猛然向上,忽地被清冽的蓝色洗涤。

视线越发开阔,春天已带着绿色的长衫笼罩住这片大山,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下面的绿就会散发出不逊色天的光彩。

“好了!”她轻声说,像是一阵风拂过房檐。

正望着她的衣秀玉像忽得大赦,竟一屁股坐在了小屋门口的台阶上。

姜兽医沉默地收起手中的器具,走到院子边缘,手撑在院内一棵大树上,怔怔看看其他人,才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肩膀上的担子松了,他不敢置信地看看林雪君,又看看正在给大狗松绑的王老汉。

竟……竟然做成了?

手术竟然做成了!大狗没有死在手术台上。

麻绳一松,大狗便从‘手术台’站起身,一跃便要窜逃。王老汉怕它剧烈动作挣裂伤口,忙展臂接住它,然后将它放到院子里的狗窝门口。

大狗显然是被刀怕了,头都没回便钻进狗窝,躲到最里面,头都不敢往外探。

“它在用舌头舔伤口,没关系吗?”王老汉有些担心地问。

“没事,口腔粘液的恢复力很强,大狗的唾液也是好的。”姜兽医转头气声回答,说罢话竟累得咳了两声。

“接下来先给它喝些盐糖水和桦树汁,把衣秀玉同志带来的中药也熬了,慢慢喂给大狗。明天早上如果没事,就继续喝中药汤,可以吃些流质的食物,每次喂饭后用混了少许土霉素的干净水给它冲洗嘴巴。到第三天就可以正常吃饭了,狗反正是狼吞虎咽的,也不怎么嚼,你把食物切成块让它吞食就行。只要能吃能喝能拉,嘴巴伤口刚开始肿也不怕。过两天我会来复诊查看。”

林雪君走到窗台边,舀了一碗桦树汁大口大口地灌尽,这才靠着屋墙抹了把额头。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孩子们的欢呼声,林雪君抬头眺望,便见山坡上跑下来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

为首的高个子少女高举着一张很大很完整的桦树皮,后面的孩子们举着手帮她托住桦树皮的后半部分。

所有孩子们都在欢呼,仿佛是一条舞狮队伍从山坡上游下来。

林雪君脸上的疲态一扫,笑容占了上风。

她也像其他孩子们一样举高手臂摇摆,忍着酸痛与他们应和。

阿木古楞走到她身边与他并肩,她腿酸得不行,腰也阵阵发痛,想要揽住他肩膀将自己的重量压向他,却发现这臭小子悄悄长得比自己还高了一点。

只得伸手把住他肩膀,暂拿他当个拐杖用。

掌心感觉到少年立即绷起双肩,站得更直更稳。在她因为站了几个小时腰酸背痛时,同样一脸疲态却绷着面孔不肯示弱的阿木古楞成为她的人形支撑。

孩子们将桦树皮送过来后,王老汉在林雪君的指挥下将之剪成梯弧形状,又打了孔穿了绳。最后套在狗脖子上时,形状正好,防水又牢固。

“真是块好桦树皮,做得真好。”林雪君竖起大拇指夸奖。

孩子们又是一阵欢声笑语,仿佛过节一般。

远处山坡上,被社员们捡石、犁地、挖草根树根折腾了近一个月的土地,终于变得蓬松平坦了。

太阳照在土地上,常有晶莹亮点闪烁,那是折射了阳光的、社员们的汗水。

更远处隐约有牛叫声:“哞~哞~”

好像也在欢呼,庆祝荒地成沃土,庆祝一只忠诚的大狗被救活了。

第76章 狗中赤兔

巴雅尔,你居然是这样的牛!

大队长蹲在狗窝前探头往里看,见大狗精神尚可,右侧嘴巴没了4颗牙,缺了个口子,缝缝补补像个破娃娃,但呼哧呼哧地张着嘴巴一边喘一边流口水,至少是活了。

连这种病都能治,几个小时的手术也能做……

他忍不住蹲在狗窝前回头,看林雪君的目光又更郑重了几分。

“好样的啊,以后咱们的牛羊是不是只要没咽气,就都能救啊?”每当王小磊意识到林雪君的价值不止如此,都会像多得了宝贝一样开心。

学习能力强的年轻人真是未来无限啊,从死神手里抢狗,感觉一定很痛快吧。

虽然没有礼炮和红花,她是否也觉得自己是英雄呢?

“其实……这样的手术我一次也没亲手做过,只看过书上写的步骤而已。”当然还有视频教程和老师、实习医院的前辈们的亲手演绎教导。

做的过程这一身汗出的,林雪君觉得自己上称量一下,说不定瘦了呢。

“……”

“……”

“……”

大队长、姜兽医和狗主人王老汉听到林雪君的话都沉默了,连屋后的风好像都静了一息。

这年轻人……胆子可真够大的。

什么叫初生牛犊不怕虎,她这就是吧。

“哈哈,不过结果是好的就行,谁没有个第一次呢。”大队长忙收拢表情,笑着热场。

姜兽医摇摇头,又叹口气,伸手接过学徒小刘的笔记,想要趁现在记忆最鲜明的状态,再复习一下林雪君做手术的过程。

便见笔记本上画了好多个圈儿,小刘没接触过这样的大手术,以前的笔记也从不曾涉猎今天手术上接触到的专业词汇,‘肿瘤’的‘瘤’不会写,写成了‘肿O’。

‘黏膜’的‘黏’也不会写,‘黏膜瓣’的‘瓣’也不会写,‘叉褥式缝合’的‘褥’也不会写……

“……”姜兽医再次长长叹气。

他今天真的叹了好多气,职业生涯忽然好多感慨呢。

休息了一会儿,林雪君也凑到狗窝边,跟着大队长和王老汉一起探头往里望。

大狗本来还想伸头给王老汉摸摸,求一下安慰,一瞅见林雪君的脸,瞬间吓得往里缩。

“哈哈哈,你拿刀割人家狗子,还想摸人家?”大队长忍不住哈哈嘲笑。

“……”林雪君委屈撇嘴。

王老汉尴尬地脑门上直冒汗,忙伸手去抓大狗的爪子,“林兽医是在救你呢,快出来给摸摸。”

大狗直缩手,刚被切被锯,哪还肯被抓嘛。

林雪君噗嗤一声也被逗笑了,忙拍拍王老汉的手,“没关系,回头我给它带点好吃的,它就知道我的好了。”

王老汉抹了把老树皮般的黑面孔,忽然想起什么,哎呦一声叫,跳起来便进了屋。

过了一会儿,他捧着个木匣子走出来,举着便往林雪君手里塞,随即殷切道:

“林同志,我兜里没有钱了,这个,你要是不嫌弃,就把这个揣上吧。”

“?”林雪君接过木匣子,轻飘飘的也没啥重量。

她手指在盒盖上一拨,盖子被推开,里面的东西便露了出来——

我艹!人参!

这谁能嫌弃啊,钞票好赚,好人参可不好采。

在这片大山林,人参是比钞票更了不得的硬通货,这就是软黄金!

“不不,我不能收。”林雪君忙摆手,太贵重了,她做这个手术哪赚得来这么贵重的好东西啊,她又不是后世那种特会特能赚钱的宠物医院。

而且,咱这个时代也没有那样赚钱的人啊。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你不要,那,那就丢了吧!”王老汉脸色一肃,转手就要将人参丢进屋后大山。

“哎呦!”林雪君忙伸手拦住。

王老汉是真的想给,人参是贵重,但每个人心中都有杆秤,有些东西不能用金钱来衡量。

一老一少两个人对峙了一会儿,林雪君终于笑着道:“那我就收下了,给大狗治病用掉的生产队的药材钱我来付。”

她珍重地接过人参,感动地望着王老汉,欢喜无限。

天呐,她有人参了!

再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说不定自己都快可以修仙了。

“收下吧,生命是无价的。”王老汉终于再次喜笑颜开,他又坐回狗窝边。

往狗窝里一伸手,被刀切得害怕的大狗便伸出头来给他摸。即便它被绑在桌子上仿佛要被宰杀吃肉一般,但下了桌只要还活着,它依然选择相信自己的主人。

林雪君想,这也算是一种双向奔赴吧。

“大爷,人参好采吗?”要是能过上手握一堆人参的富贵人生,她都不敢想象,那得多养生啊。

“人参嘛,倒是不难采。不过……”大爷一边轻轻抚摸狗头,一边仰头陷入沉思。

林雪君瞬间屏息凝神,她就知道‘不难采’后面肯定还有‘但是’,是以在大爷开口的时候就没急着高兴。

“不过人参都在深山里才踩得到,得是那种藏得很深的才行。咱们想进山可不容易,冒着那么大风险进深山,不值当的啊。”大爷摇了摇头。

“不是深山,就没有人参吗?难道人参都是通灵的,知道躲着采参人?”林雪君眼神熠熠生辉,小财迷本性暴露。

“前山倒是也有的,但那些人参在被咱们发现之前,就先被鸟和牛啃了,哪轮得到咱们人去发现嘛。”动物可是每天就盯着地面上那些草,跟诸事繁忙、不够专心的人类可不一样。

“……”林雪君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答案,大牛们居然是有人参吃的大牛!

“该去吃饭了。”大队长看了看天色,开荒的社员们已经开始陆陆续续下山去大食堂买饭吃了。

林雪君便带着姜兽医等人整理东西准备离开,瞧见院外还有孩子在围观,其中就有帮忙找桦树皮的孩子。

她笑着一振臂,对孩子们道:“走!去小卖部给你们买糖吃去!”

“喔~”

“哇~~”

孩子们立即捧场地尖叫欢呼,仿佛吃糖是件全世界最重要最了不起的事一样。

林雪君站在欢呼中心,笑得也像孩子一样。跟热情似火又直白表达的小朋友们在一起,真的好开心啊。

单纯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品质。

带着大队小朋友往外走时,林雪君又悄悄转头对姜兽医道:

“回去我给你结出诊费和做手术的钱。”她也没想到自己竟有一天要给别人开工资。

“不用了。”姜兽医摇头,“我今天就给你做个帮手,学到这么多东西,都没给师父送礼物求学,怎么好意思收你的钱。”

“毕竟一场辛苦。”林雪君拎着小药箱准备挎在身上,阿木古楞却伸手将药箱接过去,大包小包都挂在了他自己身上。

“下午还想拜托你跟我分享一下手伸水门扯犊子的技巧,我们兽医站的另一位兽医也会这招,但是很难保证母牛的水门和子宫不受伤,还曾经把小牛拽窒息、拽断腿。我听大队长说你这边用这种方法给牛接生,基本上没出现过这样的状况。”

“没问题,下午去我们屋里聊。”林雪君笑着应下,便要带队作别了王老汉。

走出院门,她又忽然想起什么,转头伏在栅栏上,笑着问王老汉:

“对了,这狗有名字吗?”

“……”王老汉搓着手送客,面对这个问题,一下就被问住了。

他扭捏了好半天,才迟疑着回答:

“赤兔……”

“!”林雪君怔住,几秒钟后才忍俊不禁。

赤兔狗。

嗯,不错,真是个好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前山人参都被牛吃了。”王老汉点头。

“巴雅尔,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牛。”林雪君。

“哞……”大牛巴雅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