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0月29日

草原牧医 by 轻侯(84 – 90)

第84章 大牛,你哪里痛?

“你别盯着我了,我不会哭的。”

今年会出栏的大公牛长得很壮实,直肠也非常有力,它排斥忽然插进来的异物,收缩时挤压得林雪君手臂发麻。

她不得不左手撑着牛屁股,不时停下来等大牛适应和放松,才能继续往内推进。

努力摸索判断,牛肠没有肿胀、套叠等状况。

膀胱有一点积尿,但并不很多。

林雪君停下来轻轻抚摸大牛皮毛,等它这一轮紧张的收缩后的放松时刻,转头问看牛棚的小伙子:

“你叫阿巴对吗?”

“嗯。”阿巴在蒙语里的意思是‘父亲的荣耀’,他刚帮嘎老三几人把所有牛都做好保定,转回来后朝着林雪君点了点头。

“这些牛有正常排尿吗?”林雪君问。

阿巴似乎被问住,他转头看了看嘎老三,回想了会儿才道:“有的。”

他有看到大牛排尿,也在地上看到过牛的尿液。不过北方天气干燥,春天尤甚,牛粪拉出来很快便会干燥,牛尿也一样,所以他们不常看到大泡的牛尿,一般看到有尿过的潮湿痕迹就能判断牛有过正常排尿了。

林雪君又继续触摸,瘤胃正常,内部没有不对劲的内容物和触感。

她又往腰椎横突下方去摸肾脏,轻轻碰触时,她探头努力观察大牛的反应。它似乎有持续的疼痛,但在她碰触它的内脏时,并没有忽然疼痛加剧的剧烈反应——

这就是说,她的碰触不会使它更疼。

使大牛痛的,不是这些她碰触得到的内脏。

那是哪里?

林雪君抽出手后,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大牛的外部肢干和四肢,没有外伤,可也没有发现内伤。

那它是哪里疼?

在本子上仔细做了第一头牛的视诊、听诊、触诊和直肠检查的反应与结果后,林雪君为手臂做过清洗和润滑后,又去检查第二只、第三只……

都没有明显的内脏异常。

六头病牛都做过内外部的检查后,林雪君的眉头已皱成麻花。她清洗干净了手臂,撸下袖子后认真在病理本子上做笔记整理。

后退几步,她请阿巴几个小伙子把大牛放开。

牛被绑后似乎平静了些许,茫然地在牛棚里溜达几圈儿后,那股疯劲儿就又回来了,仍是在牛棚里躁痛地走动蹦跶不休,时时回头看自己后肢。

林雪君没办法判断牛看的到底是肚子、屁股还是哪里,牛不会讲话也无法诉说自己到底哪里疼。

能明确的是后部肢体疼痛,可到底是哪个部位疼呢?

这时牛棚最里面的一头大公牛忽然痛得发狂,不断踢蹬后腿,左右冲撞。

嘎老三忙拉着林雪君往牛棚外走,围观的人每次看到牛这个样子,都忍不住害怕又担心,唏嘘声此起彼伏。

忽然“砰”一声巨响,大家往里看去,原来是正燃着三根香的香炉被牛撞倒了。香坛碎成无数片,香灰也洒了一地。

这边是林场,很怕明火,嘎老三忙跑过去用林雪君洗胳膊的肥皂水把掉在地上的香线浇灭了。

人群外骤然炸开吵闹声,一个五六十岁的白发女人冲出人群,一边跑一边大声叫骂:

“xx的!是谁砸了黄大仙的香坛?我xxx要供米饭和肉你们不同意,大仙降灾,林场里小周的腿被砸断还xxx不够吗?非要xxx死人才知道敬畏神明?

“这些牛都是祭品,还想不明白?是大仙点了名册的牲口,根本救不来!咱们的土兽医都说了牛没病,就是丢了魂儿,xxx疯了。

“我叫你们杀牛,没一个听我的,请什么兽医啊?非要跟大仙作对,不怕大仙收人命吗?

“是谁砸我的香坛?Xxx……”

接着便是一大串的尖声脏话,四周围观的人似乎是怕了她,纷纷让开路,也没人搭茬。

林雪君正站在牛棚里皱眉回想学过的知识,和实习时遇到过的各种病症,努力搜寻与这些病牛症状统一的情况。忽然听到这爆豆般的叫骂声也吓了一跳,那些一声高过一声的脏话传达着骂人者巨大的愤怒和怨恨,令所有听者心惊肉跳。

尤其对方叫骂声中还不断掺杂着对新来的兽医的喊话。

林雪君攥起拳,转头朝那一头白发的老人瞪去。只见对方穿着古怪的缝满补丁和布袋的破衣服,戴一顶用一小块一小块鼠皮拼凑缝成的帽子,满嘴因抽烟而熏得焦黄的参差牙齿。她眼睛赤红,一边冲进来一边疯癫般地嘶喊。

愤怒的眼睛在人群中逡巡,似乎在寻找那个砸碎她香坛的兽医。

站在另一边的阿木古楞一步跨到林雪君和鼠皮帽之间,挺直了胸膛遮挡住鼠皮帽阴翳的目光。

他攥起拳,眼睛里的怒意被点燃。刚踏入青春期的孩子常常像火炮,一点就着。而且真打起人来,很可能没轻重地下狠手。

本来还愤怒的林雪君见到比她还怒的阿木古楞,忽然就熄了火。轻轻抓住阿木古楞的手腕,控制住了这头小野兽,不让他冲动。

他们是被请来给牛治病的,别上来就把人家的社员给揍了。

鼠皮帽看见嘎老三正拎着水盆站在里面,香坛碎片被淋得全是肥皂水。立即转移了目标,冲向嘎老三便是一通叫嚣。

嘎老三被气得发抖,伸手要去抓人。

鼠皮帽以为他要打人,噗通一声,先倒在地上撒泼打滚起来。

她一边大喊嘎老三打人了,一边大声说‘兽医违逆黄大仙的意愿。说牛是生病,不让大家杀牛献祭,是要害得整个大队的人都遭殃。’‘马上就要有人倒霉了,会死人,会死人’。

嘎老三立即喊力气大的小伙子用布堵住鼠皮帽的嘴巴,拎着胳膊腿把她抬走了。

可鼠皮帽阴狠的诅咒,还是使社员们头顶笼罩了恐惧情绪的阴云。

虽然全国都在反封建反迷信,但扫盲活动才刚刚开始,许多人受教育程度还很低。更有一些中老年人,错过了‘将教育落实到农村,普及到整个国家’的政策。

大家恐惧灾难,害怕诅咒和‘预言’,担心真有什么牛鬼蛇神夺走他们刚刚得来不易的安稳和希望。

于是看向外来兽医的眼神,逐渐变得戒备。

林雪君站在人群中,她虽然受过十几年教育的林雪君,也忍不住觉得心里发毛,更何况其他人。

可理解众人是一回事,对上大家的目光,她还是心里发凉。

嘎老三送走了鼠皮帽,终于舒口气,瞧见牛棚内外的气氛也不免皱眉。

“都在这儿围着干什么?全回去干活。”他走到牛棚门口,展臂轰人,随即烦躁地捏出根旱烟点燃,吧唧吧唧地连抽了三大口。

浑浊的烟雾笼罩住他愁苦的面容,转头看向林雪君时,叹气道:

“这种疯女人,只有你们大队长那种火爆脾气才能管得了。”

“我们大队长脾气一点也不火爆啊,特别和善。”林雪君勉强挑了挑唇,实在有些笑不出来。

“……”嘎老三横她一眼,王小磊那家伙和善?真是见鬼了。

拍拍林雪君肩膀,嘎老三安抚道:“我答应你们大队长会照顾好你,刚才让你受惊了,你别介意啊。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俺们生产队的人其实都挺好的,就是有这种脑子还在旧时代的,思想跟不上,疯疯癫癫的。”

林雪君没讲话,又蹲到牛棚里,用木棍仔细拨弄检查牛粪。

里面没有虫卵等物,暂时先排除了几种传染病和寄生虫病。

做好了第一轮检查,收起小药箱,林雪君先跟着嘎老三和阿木古楞出驻地去把苏木和大青马牵回来。

转头又去大食堂吃了饭,心情才稍微平复些许。

饭后她跟本地的土兽医聊了半个多小时,毫无收获,只得又拎着油灯去牛棚。

流言在生产队里越传越盛,第八生产队的大队长带着嘎老三给全生产队的社员开大会。严正批评传播封建迷信思想的错误行为,又带着妇女主任等基层干部挨个给社员做思想活动。

可即便批评、劝谈过,恐惧和一些不稳定的情绪仍难以被立即消除。

说到底,事情的症结不解决,问题就始终存在。

林雪君一晚上都坐在牛棚里,她面前点燃着一簇篝火,年轻女孩苏日娜端来大盆奶茶。几个人就这样一杯接一杯地喝,静静地守着牛棚。

林雪君将自己观察到的所有细节都记录在本子里——

阿巴说大多数牛都比昨天吃得少;

白脸的最强壮的大公牛正常排便3坨;

20:21,有黑眼圈的大白牛排尿;

长有对称双角的威风大牛一直在跺后腿,痛得不停哞叫……

懂牛的人都知道这些牛现在所受的煎熬有多深重,林雪君看着它们痛,看着它们折腾,心情非常差。

最爱讲话、最开朗的人,在这个晚上几乎没有讲一句话。

晚上睡在嘎老三家侧卧的大炕上,林雪君听到嘎老三和媳妇悄悄讲话:

“是不是一直没找到病因啊?能治好吗?”

“还没找到,再看看吧。”

“这个林同志还是兽医卫生员吧?我看也太年轻了。”

“社长和姜兽医都说她挺厉害的,我亲眼看过她治牛,场部的兽医都不敢那样做手术……耐心一点,行了,别说了,睡觉吧。”

“哦……”

过了一会儿,妇人再次小声说话:

“白婆子年轻的时候就在村里当神婆,好多人都说她以前很灵——”

“放屁!以后谁再讲这种话,都扣工分。”

“大家都挺害怕的。”

“谁不害怕?6头要出栏的大牛病了,我不害怕吗?害怕就能胡编乱扯什么黄大仙?咱们自己至少不能乱了阵脚,不能讲这种话。”

“这倒是的,群众工作不好做啊。”

“明天再开次大会吧。”

“行。”

瓦屋内静下来,只剩被褥抖簌的声响。

隔壁卧室小屋内,睡在木桌相隔的另一边的阿木古楞忽然翻了个身。

他似乎有些担心,支起身借着月光悄悄看林雪君的脸。

林雪君始终闭着眼睛装睡,1分钟后,阿木古楞终于躺了回去。可林雪君这边稍有风吹草动,哪怕只是盖在被子里的脚挪了个地方,他都要转头关切地盯她好一会儿。

几分钟后,林雪君终于长长叹口气,睁开了眼睛,一转头果然对上阿木古楞的眸子。

月光绒绒,将他也照得像个毛茸茸的大玩具。

“没事,有吃有喝,也没人打咱们。状况虽然棘手,但做工作就是这样的。压力大归大……”林雪君想了想,终于朝着他笑了笑,轻声道:

“你别盯着我了,我不会哭的。”

“睡吧。”林雪君闭上眼,却很难入眠。

她脑内不断回想今天观察的每一头病牛的每一个行为、每一个反应,不断与所学做着比对。

越想越清醒,几个小时过去,仍毫无睡意。

夜色渐沉,牛棚里的病牛们仍坐立难安。

生产队许多社员的心,也如病牛般总是慌慌的,即便入眠,也睡得不安稳。

真是难熬的夜。

第85章 我知道了!

牛不疯了,结果人疯了?

第二天早上,太阳刚冒头,林雪君就悄悄起床去牛棚了。

北方昼夜温差大,清晨还有些寒意。

这会儿守牛棚的人换成了另一个小伙子,他一看见林雪君来,就拉开牛棚的门请她进来。

“这会儿牛都累了,消停了不少。昨天晚上也折腾好长时间呢。”小伙子叫比尔格,是个二十出头的优秀饲养员。

他一边伸手抚摸身边站着的一头4个月龄的小公牛,一边有些忧愁地看向林雪君:

“它们吃不好睡不好,太可怜了。”

林雪君点点头,在比尔格的帮助下,再次为每头牛做起各项检查。

因为昨天跟大牛们相处了十几个小时,现在它们对林雪君已经不那么恐惧和排斥了,甚至在她伸手做直肠检查时,也只是挣扎,而没有踹她。

它们也实在太累了,没精神的时候,连攻击人的冲动都消减了。

在检查白脸大牛的时候,林雪君忽然将眉头压到了最低。

很快比尔格也发现了异常,每当林雪君手臂轻动的时候,大牛都会尝试蹬腿。

“你在干什么?”比尔格好奇地问,是她的什么动作刺激了大牛吗?

“每次我触碰它膀胱下方的输尿管,它都有反应。”林雪君抬起头,眼神逐渐亮起来,“正常情况下,输尿管很细,想摸到很难,昨天我就没摸到。可是现在能摸到了,说明它比昨天粗肿了些,是有炎症的表现。”

“这就是它们疼的原因吗?”比尔格也有些振奋,他一扫熬了一夜的疲态,兴致勃勃地走到林雪君身侧。

如果能找到原因,是不是就能治了?

“你用绳子兜一下它的腿,不要让它踢到我。”林雪君将牛尾巴递给他,“抓一下牛尾巴。”

比尔格用绳子兜拽住大牛的后腿,并接过牛尾,随即目光炯炯地盯住了林雪君手臂与牛屁股相交的位置,仿佛想看清她的动作一般。

林雪君小心翼翼地、艰难地在牛直肠内挪动手指,轻轻碰触查检输尿管,在使牛反应最大的部位,她好像摸到了一些不平滑的凸起。

不敢用力摸捏,怕把脆弱的输尿管碰破,在确定了的确有东西在里面后,她便抽出了手臂。

沉思少顷,林雪君盯住比尔格,认真道:“如果我蹲到大牛屁股下面去做更细致的检查,你能保证大牛不会踩踏到我吗?”

比尔格看了看林雪君,又看了看大牛的眼睛,想了几息才道:“能。”

随即,他站到牛屁股后面,蹲起马步,双手死死攥住了大牛的两条后腿。面孔黝黑的年轻人表情坚毅,转头看向林雪君时,格外慎重地点了点头。

林雪君这才深吸口气,蹲蹭着挪到牛后腹部下方,仰起头来借着逐渐亮起来的日光,仔仔细细地做了触诊和观察。

公牛尿尿的那个部分有轻微的肿胀,这也是炎症的表现。

但尿道炎并不传染,一般不会出现多头牛共同患病的状况。

牛棚很干净,应该也不存在环境污染的可能性。

安全地检查完这头牛后,林雪君向帮忙的比尔格道了谢,又喊着他陪同检查了其他牛。

有的牛并没出现尿道管肿胀的情况,但仔细触摸时,发现有膀胱肿大的现象。

检查最后一头牛时,站在边上的四个月小公牛忽然开始弓背、踢蹬后腿,并再次出现了跑跳不安的状况。

“又来了。”比尔格皱起眉,每天都是这样的,很快其他牛就也会跟小公牛一样疯了。

林雪君盯着小公牛看得眼都不眨,很快便在本子上做起了记录。

再回看自己这两天写下的文字,目光逐渐在密密麻麻的行文间,捕捉到了几个非同寻常的词汇:

【尿频】【尿细】【尿不净】【弓背】……

她忽然嘶一声抽气,恍然大悟:

原来弓背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努力想要尿尿却没尿出来的姿势!

所以,这些牛其实是——

这时生产队的社员们陆陆续续都起了床,嘎老三带着阿木古楞赶过来找林雪君,路上恰巧看到一个男社员。

那人驻足与嘎老三打招呼,随即嚷嚷道:

“昨天半夜我媳妇无缘无故肚子疼,过了凌晨1点,又莫名其妙好了。不会是冲了邪吧?昨天去牛棚看热闹,说是牛把香坛撞倒的时候,她就站在香坛斜前方——”

“别瞎扯啊。”嘎老三摆摆手,瞪着眼睛训人。

“不是,刘副队长。真不能不信邪啊,你想啊,之前王神婆拜神上香,牛就好了,隔日你把她摆在供台上的东西都撤了,牛就又严重了。你说说,这样下去怎么——”那社员仍纠缠不休,他心里也挺害怕的。

林雪君一步迈出牛棚,在嘎老三和那男社员望过来时,齐声道:“我知道牛是怎么回事了。”

嘎老三和那名男社员,以及早起出门准备去大食堂买饭或正扫院子的人,纷纷朝这边望来。

晨雾尚未完全褪去,林雪君穿着一身蓝灰色的春装,扶着牛棚的木门,站得笔直。

恰巧这时饲养员阿巴也起了床,正推着一车的麦麸子过来准备喂牛。

林雪君目光定定地望住了这一车麦麸子,忽然挑起笑容,目光炯炯地望定嘎老三,自信道:

“不是什么黄大仙作祟,也根本没有什么黄大仙。

“这位大哥,你媳妇肚子疼肯定是生病了,最好请卫生员帮忙看看。我敢保证,肯定跟冲邪没关系。”

扫院子的人抱着扫帚走过来,去大食堂打饭的人抱着饭盒围过来……大家探头探脑地过来问:

“那牛是咋地了?”

“啥病啊?”

“真不是撞邪?”

“能治吗?”

嘎老三一步走到近前,探头往牛棚里望望,又满眼期盼地看向林雪君,急切地问:

“啥病啊?”

“症结就在这些麦麸上。”林雪君走到阿巴跟前,抓了一把麦麸,大量后世关于科学饲养与牲畜健康的知识点涌上大脑。

“麦麸?”嘎老三和饲养员阿巴异口同声地反问。

“麦麸不是能量高、营养成分高、易消化的最好的饲料吗?别的生产队想给牛吃麦麸,还吃不上呢。”比尔格也凑到林雪君身边,疑惑地问。

围观的人也忍不住盯住了那些麦麸,旧时候吃不上麦子,人都吃过麦麸饼。这是好东西,又不是毒药,怎么能把牛吃疯呢?

林雪君笑了笑,她深吸一口气,没急着回答众人。

在迷雾中思索了几乎一整夜后,终于想明白原由,冲破迷雾见到了曙光,心情实在难以平复。

她转头看了看已站在身侧的阿木古楞,小声地向他说:“我想到原由了。”

阿木古楞点点头,仿佛并不因此感到吃惊。

林雪君一抿唇,这才带着几分从容笑意朗声道:

“麦麸是很好的精饲料,但这东西含磷量丰富,而磷是最容易在牲畜体内堆积成结石的元素。

“如果麦麸只是做为辅助饲料穿插在其他饲料中喂一喂,当然没问题。可是为了用精饲料给牲畜补膘,大量地、单一地饲喂,那就容易出问题了。”

“堆积成结石……你是说牛得结石了?”嘎老三挠了挠头,以前他们没条件种麦子,更没条件给牛吃麦麸,没出问题。如今生活好了,牛吃得上麦麸了,反而还生上病了。

这不是富贵病嘛。

“哎呦,结石我可知道,我得过啊,那真是全世界最疼的病啊。我这样雄鹰般的男儿,疼得满地打滚,嗷嗷叫啊,那时候我娘也以为我疯了呢。”一个男人一边用力锤自己结实的胸口,一边皱着脸回忆曾经的痛苦。

“啊,怪不得牛都疯了呢,你看看,这得结石的人都疼得满地打滚,牛没打滚算很坚强了。”

“牛多能忍啊,肯定也老疼了。”

“这麦麸可不能喂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聊了一会儿,很快便接受了林雪君的道理。

之前媳妇半夜肚子疼的男人却嘶声疑惑道:“那怎么前两天神婆一烧香上供,牛就不疯了,供台一被撤,牛就又疼了呢?”

“哎,对呀,结石可不会受这个影响。”立即有人被带偏。

林雪君想了想,随即看向提问的大哥,问道:“牛不疼的那天,是不是天气很好?”

这可把那大哥问住了,他哪记得这个啊。

“是的是的,我记得,之前天气都很冷的,就那天晚上我看牛棚没受冻。”比尔格忽然插言道,他记得很清楚。

“那就很明白了。”林雪君胸有成竹地一挑下巴,脸上带了笑。

众人却还一脸迷茫,啥就明白了?

他们咋没明白呢?

“咋回事啊?”嘎老三又挠了挠脸,他不明白啊。

“这段时间化雪,每天白天雪和冰都会开化。可到了晚上,这些化在地上的水又都会结冰。”林雪君走到牛棚内,指了指牛棚中的木质水槽,“是不是每天傍晚趁天还亮着,把水倒进去给牛喝?”

“是啊。”

饲养员阿巴和比尔格异口同声。

“天气冷的时候,晚上牛水槽上层的水会结冰,牛就喝不到水。结石最怕的就是不喝水,如果膀胱里的水排净了,膀胱里就只剩石头了。没有尿液包着石头,石头就会在膀胱里刮擦皮肉,那真能疼得牛恨不得一头撞死。”林雪君说罢,又继续道:

“天气好的时候,晚上温度高,水槽上层就不会完全结冰,牛喝得到水,结石带来的疼痛就会缓解,所以看起来就不那么疯了。

“其实跟烧香拜佛一点关系没有,完全是受了天气的影响而已。”

“哎呀!”比尔格猛一拍大腿,吓得所有人都朝他看过来,他这才懊恼道:

“我之前早上还看到过水槽上面的冰碴子,当时咋就没想到隔着冰,牛喝不到水呢。”

越说越是懊恼,又是跺脚又是拍自己额头。

他真的心疼牛,也真的生了自己的气。

“这几天下来,喝水能排掉的石子已经排掉了,再喝水也没用了。肚子里还有磷酸盐结石,一直疼,自然就是持续的‘发疯’了。”

林雪君说罢,又拍了拍牛棚门:

“而且牛生病后,大家就把病牛跟其他牛分隔开来,关在这里。

“结石要想掉,一个是得喝水,再一个是得跑跳。

“它们每天关在这里,虽然痛得躁动,但到底空间有限,所以——”

林雪君皱着眉摊了下手。

“那接下来怎么办?”嘎老三虽然好多词理解不深,但好像也有点听懂了。他清了清喉咙,瞪圆了眼睛看着林雪君。

他现在已经是完全依仗林同志的状态了。

“麦麸吃多了不仅会造成结石,还会钙磷失调造成缺钙,你得给所有吃麦麸的牛都补补钙。”林雪君看向牛棚里又开始折腾的大牛,快速道:

“我开两个方子,一个是止痛的化身散,一个化石的尿石通。金钱草、茯苓、车前草这些中药咱们生产队都有吗?”

“有,我们有中药库存的,你开个单子,我喊人去取药煎药!”嘎老三当即期待地搓起手。

林雪君便就着牛棚的木板墙写起单方,嘎老三一边搓手等待,一边笑吟吟地驱散了围观的众人。

社员们啧啧称奇地离开,同路的人则兴致勃勃地继续聊着方才林雪君精彩的诊断和清晰的推理。

太阳爬升得很快,阳光愈发明媚,终于彻底驱散了晨雾。

社员们心中恐惧的迷雾也被科学和真理之光驱灭,大家再次振奋了精神,回归到平凡、辛苦却宁静的生活中去。

十几味中药写完,林雪君终于收了笔。下一瞬,她手里的单方便被饲养员比尔格接了过去,为了弥补自己的疏忽,他格外认真道:

“我去取药熬药。”

嘎老三一点头,他便飞毛腿般奔向仓库。

半个小时后,病牛们终于都喝上了止痛和化石的中药,还被按着头灌了不少温水。

“光吃药喝水也不行,都得跳起来、跑起来。”林雪君拉开牛棚的门,立即招呼起饲养牛的小伙子们。

人结石的都要每天跳绳,努力把石头跳下去、尿出去,牛也不能幸免。

于是,10分钟后,锯木厂里挥斧头、拉锯子累得汗流浃背的青壮工人们,便瞧见几个大小伙子挥舞着棍子,一边鬼吼鬼叫,一边猛追几头大牛。

小伙子们跑得可真快,吼得可真大声,简直……状若癫狂。

锯木工小队长擦一把汗,赶到锯木厂外围惊异地探头张望。

咋地?

牛不疯了,结果人疯了?

第86章 隔山打牛

遥远的驻地外忽然传来震天响的欢呼声,泼辣媳妇哎呦一声,再等不得了—

病牛们被饲养员们赶得围着驻地跑了一圈又一圈,快到中午的时候,嘎老三抽着旱烟,心疼他们这几个月辛辛苦苦给大牛们喂起来的肉膘。

这又是跑又是出汗的,不得掉膘啊。

但转而想到如果不这样跑,可能牛命都要没了,情绪又明朗起来。

中午便喊大食堂做了些好吃的:煎得两面焦黄酥脆的羊肉馅烤包子,一碟炒榛蘑,一盘拔丝地瓜,一盘奶豆腐,炒米奶茶管够,饭后还有浓稠的酸奶。

得好好犒劳一下林同志!

“你们生产队都有榛蘑吃了?”林雪君惊喜地看着被油炒得亮汪汪的榛蘑,这可是好东西。

口感肉软的榛蘑在后世东北可是比肉还宝贝的山珍,榛蘑富含氨基酸和维生素,吃了能提高免疫力,可以治腰腿疼痛、羊癫疯,还能延年益寿。

是豪爽好客的东北人招待客人的硬菜。

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入口,怪不得那么珍贵,真是鲜美得没话说。

她吃得口水疯狂分泌,胃口大开,一不留神就吃得小肚溜圆,好涨啊。

饭后,嘎老三又装了满满一大兜子五香松树塔,笑吟吟地炫耀道:

“这是去年秋冬我们摘了卤的,五香味的,老好吃了。其他生产大队就算有松树塔,也没有我们这五香烧卤的滋味,你就吃去吧,嘎嘎美味。”

“谢谢刘副队长。”阿木古楞接过大兜子后,林雪君忙笑着道谢。

松树子和榛子是大兴安岭上最出名的两种坚果,捧着松树塔一粒一粒往下掰坚果,可比直接嗑松子有氛围多了。

这是好东西啊,又香又补脑。

一行人从食堂直接转向牛棚,林雪君手才扶上木门,就见里面一头大牛尾巴一翘,哗啦啦瀑布一样撒起尿来,那可真是够通畅的。

“哎呀,哎呀,尿了。”嘎老三高兴得拍巴掌,跟看到母牛生产一样高兴。

比尔格用沙土清理了地上的牛尿,才请林雪君进来检查。

经过这一上午的灌药、灌水、大范围跑跳,4头牛的膀胱都瘪了,再仔细摸导尿管也再找不到鼓胀的堵塞物。

她于是在直肠检查的时候,在内部涂抹了些消炎的药粉,并开了个内服的消炎方子给牛喝。

“下午这4头牛继续喝水继续跑,确定把结石都排干净。以后喂食必须营养均衡,不能单一饲养了。”

交代罢,林雪君又伏到牛肚子下去检查,果然在两头公牛尿尿的尖端发现了白色的小晶体,这就是尿出来的结石了。

用镊子提取结石后,稍微用点力碾弄,它便被压碎成沫了,显示着堵住大牛的结石质地比较松散。

另外两头牛的膀胱仍涨大着,显示跑跳并没能解决它们结石堵塞的问题。

林雪君又开始犯愁,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超声波碎石之类的技术,体外冲击波碎石的设备也无,难道要动手术?

那牛可就要遭罪了,开刀取石再缝合,那要掉的膘可就多了,而且还面临着术中术后感染的风险。

在这种什么条件都缺失的环境里,什么手术都可能导致牲畜的死亡。

可是不手术的话,肚子涨成这样,再继续跑跳就会有膀胱破裂的风险。

在林雪君皱眉沉思的时间里,牛棚内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担心打扰到她的思索,影响她对牛的治疗。

苏日娜吃完饭过来看牛,见大家都静静看着林雪君,便走去问比尔格:

“在干啥呢?”

比尔格将手指放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声,示意苏日娜不要讲话。

小姑娘只得噤了声,跟大家一样好奇地站在一边,默默等待。

涨了一肚子尿的大牛烦躁地甩着尾巴,难受地不时回头看看自己的屁股,甩甩脑袋,哀求般地低声哞叫。

林雪君手摸了摸大牛宽阔的背脊,忽然转头问嘎老三:“刘副队长,咱们生产队的拖拉机在队里吗?”

“在呢,我们因为锯木厂的木材需要频繁往场部搬运,生产队里有4辆拖拉机呢。现在只有一辆在队里,够用吗?”嘎老三看了看大牛,难道是在这里救不了,要用拖拉机运到场部去?

“牵着牛,我们过去看看。”林雪君抬臂招呼阿巴和比尔格牵上两头涨尿的大牛,缓慢地走向停拖拉机的空地。

拖拉机就停在锯木厂边上,一群又累又热到脱了外套上衣,只穿红色、白色跨栏背心或光膀子的锯木工们瞧见从第七生产队过来的林同志带着饲养员和大牛赶到近前,都停下工作,侧目张望。

有的年轻小伙子脸皮薄,瞧见林雪君偶尔会把眼神扫过来,忙脸红彤彤地把背心穿上了。

跟着干活的女同志们便爽朗地嘲笑他们,平时什么形象都不顾,这会儿倒扭捏起来了,哈哈。

“他们过来干嘛呢?咋不追着牛疯跑了?”

“不知道啊,我上午看到大牛一边被追着跑,一边喷泉似的撒尿,哈哈,比尔格被溅了一身牛尿,不仅没生气,还开心地哈哈大笑呢。”

“换我,我也会大笑啊。牛尿出来了,就说明结石被冲出来了,病就好了。咱们把牛养这么壮,春夏秋冬地照顾一年多,多不容易啊。”

“是啊,现在就杀也太可惜了,等到了秋天,还能再壮上百斤不止呢。”

大家抱着斧子、锯子,一边看热闹一边讨论。

鸿雁成双结队从头顶飞过,松林中传来啄木鸟的叫声,还有啄木鸟笃笃笃啄树的声音——鸟儿们不看热闹,劳作起来比人更专注。

拖拉机被启动,蹦蹦蹦地吵人,车也跟着颠颠颠。

这东西被东北人称作‘蹦蹦’是有道理的,它真的太颠了。

林雪君将手按在车头铁皮上,一小会儿便觉得手麻了。

转头看着牛,她沉思一会儿,又道:“最好还是直接接触发动机。”

“啥意思啊?”嘎老三还云里雾里呢,林同志要用拖拉机干啥啊?不是用来运动系、拉东西吗?

该不会是要用拖拉机拽着牛跑吧?那牛累死也追不上啊,最后不得变成拖行嘛,牛还不得给拖死啊。

林雪君被问的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沉浸在思索中,忘记了给大家解释。

“外国兽医书籍上记载着一种高科技治疗手段,叫体外冲击波碎石治疗。”林雪君只能将后世的治疗手段解释为外国书籍上看到的,反正这里的人也不可能刨根问底地去找到底是哪本书。

“体外冲击波?那是啥?”嘎老三微微皱起眉,这听起来好像挺厉害啊。

林雪君忍不住莞尔,医学有时候其实也只是一种赚钱的技术而已。一些医疗器械看似神秘,原理可能特别简单,只是为了抬价,才故意描述得特别厉害、特别玄而又玄。

这个体外冲击波碎石说穿了就是通过物理震动,将牛身体里结石震碎。

就像通过高频激烈的摇晃,把瓶子里的酥糖震碎一样。

这种治疗方法一般都用于质地比较稀疏的结石,刚才林雪君尝试了下,牛排出的碳酸盐结石被碾一下就会碎成粉末,正适合这种疗法,而不至于在震荡过程中导致结石刮伤牛膀胱或输尿管。

但要想奇效,最好是将震动提到最高,隔着一层铁皮,发动机的震动还是被消减了许多。

如果能直接用发动机去震牛,肯定效果最好。

林雪君仔仔细细给嘎老三几人解释了体外冲击波碎石的原理,嘎老三哎呦哎呦地直赞叹,“还能这样?我真是开了眼界了!医术真是博大精深!”

他朝着林雪君大竖拇指,啧啧赞叹,恨不能把自己几十年积攒的所有夸人的话都一股脑倒给她。

“拆车盖子!”嘎老三当机立断拍板,把了解机械的拖拉机手喊过来,便是嘁哩喀喳一通忙活。

很快便把拖拉机车头盖掀了。

不远处锯木厂的人看得越发惊奇,这治牛的场面可是越来越古怪了。

之前饲养员们发疯一样地追牛,遛的那一上午啊,牛病好没好不知道,人肯定是胯骨轴子都跑松了。

下午怎么又抛开拆发动机了?

怎么发动机好好在那停着,还碍着牛了?

总不能说牛生病与黄大仙没关,却是拖拉机害的吧?

非要把拖拉机拆了,牛才能好?

诶?

等等!

怎么把大牛按到拆掉盖的拖拉机头部了?

还给绑上了?

哇!这发动机蹦蹦蹦地发动起来,还不把大牛脑浆子摇匀了?

许多看热闹的锯木工终于忍不了,丢下斧子就往停车的空地跑,围到近前探头探脑地问:

“这是干啥呢?”

“为啥要绑牛啊?”

“哎拖拉机老颠了,我坐在上面都晕得想吐,这把牛绑在发动机上,还不震得头晕眼花?”

“你看这牛多不舒服啊,直惨叫啊。”

像是应和这个人一样,大牛果然哞哞地嘶鸣起来。

锯木工们呲牙咧嘴地看着,牛牛犯了什么错,何至于遭受这样的酷刑啊?

看着牛被绑在发动机上,近吨重的身体都被带得颠颠震动,爱牛的社员们实在不忍,有的捂眼睛,有的一直问个不休。

近十分钟后,一位伐木小队长终于忍不住了,走上前伸手悬停在牛背上方,开口恳切道:

“刘副队长,这干啥呀,你看看这……要不算了吧,咱还是把牛放了吧。”

他话音刚落,大牛忽然仰起头好大声好用力地哞了一个长调。

这牛鸣声高亢地震耳朵,伴随着这一声引颈长嚎,它尾巴啪一下抬高绷直,接着便是一阵哗啦啦水声。

“哎呦呦!哎呀,我艹!”伐木小队长被大牛的嚎叫吓了一跳,才反应过来就见自己鞋子、裤腿上被泼溅的全是牛尿。

他尖叫着跳开,呲牙咧嘴地跺脚,可奈何腿上热乎乎湿乎乎一片,过大的一泡牛尿只一瞬就将他裤子鞋子都给浇透了。

“艹!”他再次咒骂,抬起头却见所有人都在笑。

刚要恼,忽然反应过来,刚才大牛竟是尿了!

“通了!”他再顾不上自己腿上脚上的牛尿,眉毛挑高,也跟着惊喜地呼叫起来。

“通了通了,哈哈!”嘎老三高兴地啧啧叫,忙喊阿巴将牛松绑,换另一头憋尿的牛‘受刑’。

大家于是手忙脚乱地松绑、换牛、按住、绑紧,继续等待。

这一回,围观的社员们学乖了,再不肯往牛屁股边上凑,都离得远远地盯着、热切地期盼着。

伐木小队长又想看这头大牛什么时候撒尿,又被尿淋得腿上脚上难受,加上一股尿骚味不断往上涌,终于在四周人嘲笑和嫌弃的声音中,舍下热闹不看,跑回家去换裤子换鞋了。

他狂奔的背影又惹起一阵笑声。

可以想见,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伐木小队长都将因此被熟人调侃——可怜的尿味小队长。

拖拉机发动机的蹦蹦声在锯木厂边持续不休,伐木工年轻人们都丢下工作围过来,甚至开始伴随着蹦蹦的声音喊号子:

“一!二!三……三十六!三十七……”

大牛被绑在拖拉机发动机上,瞪着牛眼睛,震得脑瓜子发晕也就罢了,还得听人类吵闹的呼喊,简直烦死了。

它是被绑着,又不是在拔河!

人类兴奋个什么劲儿嘛。

但,人类真的好容易兴奋。

在枯燥乏味的劳动中,看着病牛用拖拉机治病,简直比电影还有意思,没有人不贪恋这片刻的兴奋和期待。

于是,生产队里的社员们呼朋引伴齐齐往停车场跑——正擀面的司务员丢下手里的擀面杖,刚上山采蘑菇回来的人丢下箩筐,脱坯的丢下刚和好的水泥——大家拔足疾奔,生怕错过大牛喷泉般、瀑布般的、激动人心的撒尿时刻。

伐木小队长换好裤子,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一边系腰带一边奔跑着问边上的同路人:“怎么样?尿了吗?尿了吗?”

“还没呢,快点,不然赶不上了。”

住在驻地最里面的泼辣媳妇推开门,一边急得不断向外张望,一边回头叱骂自家磨叽爷们:

“快点的啊,磨蹭啥呢?再不快点看不着了。”

“马上马上,再等我两秒钟,马上就好。”男人一边快速系鞋带,一边大声喊。

泼辣媳妇实在气急了,忍不住骂道:“就你一天天的干点啥都磨磨唧唧,喝尿都赶不上热乎的!”

遥远的驻地外忽然传来震天响的欢呼声,泼辣媳妇哎呦一声,再等不得了,门一甩,丢下丈夫狂奔而去。

停车场处,受了十几分钟震动的大牛终于来了感觉,它似乎被那忽然通畅的尿意吓到,脑袋一歪,眼睛瞪圆了,张嘴便哞。

接着,它尾巴如上一头牛那般,绷直得像根棍子般往天上翘,随即便哗啦啦地泄了洪。

万众期待的时刻终于来临,围观的社员们全激动地欢呼鼓掌,仿佛在看一场别开生面的比赛,而大牛在这一刻荣耀地得了冠军。

嘎老三的笑声直破云霄,他开心地忘了形,什么副队长的形象都没有了,拍着大腿笑得嘎嘎的,活像头小毛驴。

有的孩子高兴得直蹦高高,像踩了弹簧般不断往天上窜。

受宠的小女娃娃被爸爸举高骑在脖颈上,视野绝佳,看牛撒尿看得最为清楚。这样有趣又快乐的时光,恐怕在未来她长大成人后也不会忘记。

林雪君也被大家凑热闹时生出的莫名热情和兴奋感染,激动得满面通红,笑得露出8颗牙齿,嘴巴都合不上了。

用力鼓掌仍无法尽情宣泄此刻的情绪,便学锯木厂小伙子们的动作,反手要去勒阿木古楞的脖子,通过蹂躏小孩来传达一下自己的兴奋。

哪知胳膊都展开了却发现臭小子长高后,她得把胳膊抬高才够得到他肩膀。

刚想抬臂去勒他脖子,阿木古楞一转头捕捉到她的小动作,识破她的想法,反手展臂格挡开她胳膊,凭借自己比她多长的三四厘米高度,反搂住了她的脖子,得意地用力一收。

林雪君被勒得身体歪斜,脑门撞在他下巴上,大笑着猛锤他手臂,终于迫得阿木古楞撒手。

“哈哈!”

“哈哈哈……”

两个人都笑得双眼水润,呲牙眯眼得没有形象。

不过开心的时候,没人在意自己笑得好不好看,只顾得上尽情享受这昂扬的情绪。

呼!

总算!

病牛们都好了,不再痛苦,也不再发疯了。

待牛宣泄完,拖拉机手坐上拖拉机,熄了火。阿巴和比尔格上前解开大牛身上的粗麻绳,一拍牛屁股,大牛便甩着尾巴,朝着驻地后方的树林走去。

几天里间歇的巨痛和尿不出的憋胀折磨终于消失,大牛离开时的步态都轻松潇洒起来,时不时的低低哞声也像是在为这一刻终得的轻松舒适而喟叹。

树林里被欢呼人声惊到噤声的鸟儿们瞪着眼睛等了好一会儿,发现人类渐渐恢复理智、不再一惊一乍地吵闹,这才继续笃笃笃啄木头,或再次呼朋引伴靠立梢头,把身体缩成毛茸茸的一团,仰起圆脑袋,张嘴叽叽喳喳地继续唱小曲儿。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小鸟们歪着脑袋唱道:“人类真奇妙~大牛尿个尿~人类都尖叫~”

……

【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如果是好莱坞电影,不得亲个嘴?!】

第87章 走过草原的春天

这欢迎仪式也太隆重了,敲锣打鼓地。

病牛被治好后,林雪君又观察了一个晚上,才宣布此次出诊告终。

新一日又是个晴天,林雪君要带着阿木古楞回第七生产队驻地了。春夏交替的骆驼和羊的剃毛节即将到来,她得回去配合大队长主持除毛和体外驱虫活动。

嘎老三依依不舍地送别,一边往阿木古楞怀里塞大袋的五香松树塔、叮嘱他们可以路上吃,一边把昨天社员才上山采摘的早生的榛蘑拢了小半兜给他们。

“真羡慕第七生产大队啊,有你这样的常驻兽医,真好啊。”嘎老三叹息了又叹息,转头忽然问阿木古楞:“你要不要来我们生产队啊?等你跟林同志学成出师就搬过来,怎么样?”

阿木古楞被阳光照射成浅棕色的眉毛往两边一撇,摇头道:“不来。”

说罢将他们来时带的树莓留了一小兜给嘎老三。

“这是你们第七生产队后山上采的?”嘎老三挑眉,捏了一颗红彤彤的树莓入口,酸甜可口,无需任何加工,已足够美味。

“嗯。”阿木古楞骄傲地点头,虽然他们没有那么多松树塔,但他们有树莓,有酸么姜,马上还会有更多山果子,可不比第八生产队逊色。

“长得嘎嘎好啊,你们那儿光照比我们这强,果子日光照得够多,更甜。”嘎老三点点头,叹气道:“回头我得去场部找社长聊聊,非得也寻摸个兽医不可。”

“会有的,等我有余力的时候,你们送一个社员来我们第七生产队嘛。一些基础知识还是能在比较短的时间内掌握的。”林雪君笑着跟嘎老三道别,一翻身便骑上了苏木。

她从背篓里捏了一颗榛蘑送入苏木口中,它大嚼特嚼,吃美了,又转头拿长嘴巴子拱她的膝盖,还想要更多。

林雪君便摸了摸它的头,又捏了一颗小蘑菇给它。

“哎呀,这可是贵重东西,留着自己吃,不许喂马。”嘎老三心疼地伸手拍林雪君的手背。

“哈哈哈,知道了,刘副队长,多谢你的慷慨。”林雪君不好意思地缩回手,摸摸苏木,悄悄道:“苏木,咱们回程不那么着急了,路上带你去吃姹紫嫣红的各种小花,都是好中药,可好吃了。”

“唏律律。”苏木剁了剁左脚,甩甩脑袋,不再耐烦停在原地让人类们上演依依惜别的戏码,转身留个马屁股给嘎老三,踢踢踏踏便往回程的路上走去。

“哦,对了。”嘎老三忽然想起什么,又跑两步追上来,往林雪君手里塞了几张毛票子,“辛苦了,多谢你啊,林同志!”

“多谢刘副队长,祝你们生产队的所有牲畜都健康!”林雪君举臂扬了扬钞票,笑着轻夹马屁股。

苏木便得得得地提了速,小跑奔进草场。

苏日娜、阿巴和比尔格几人等在驻地门口跟林雪君送别,她一一与他们击掌,纵马擦肩而过。

路过锯木厂时,虽然没跟她说过话,却围观过她治牛的所有伐木工们都或举起手里的斧子,或举起手里的锯子,摆臂与她呼喝道别。

“再见~”林雪君热情地用力摇手,笑得明朗灿烂。

恢复健康的大牛们赶着晨光踏上进山的坡路,听到人类挥别的呼喊,转头沉静地远眺,忽然也甩了甩耳朵,附和地鸣叫:

“哞~哞~”

清越的鸣叫惊起树上的小鸟,又惹出一片叽叽喳喳。

春光一日比一日暖,青草更密更绿,夏天要踏着盛放的百花来到这片极北草原了。

……

在林雪君一边带阿木古楞认识草原上各种小花小草的中医药属性,一边悠哉地放苏木大吃特吃时,场部兽医站姜兽医难得跟另一位周兽医碰了个头。

两人坐在一起吃饭,聊的全是工作。

姜兽医难免提及了第七生产队新来的知青,也是新提拔起来的兽医卫生员林雪君同志。

“她真的做了一台手术,肿瘤切除手术!”姜兽医隔了这么多天再次提起那场手术,语气中仍充满惊叹。

对他们这些来到边疆的兽医来说,任何手术的难度都比在城市里、课堂上难许多许多倍。

他们最清楚这件事的惊人之处,也最明白手术成功的难能可贵。

“狗还活着吗?”周兽医这样问并不是瞧不起一位兽医卫生员,也不是看低林雪君这样书本知识丰富、经验远不如他们的年轻人。实在是死在手术台上的动物太多了。

“活着。至少手术结束时活着,隔日我离开的时候也活着。至于现在嘛……”姜兽医放下筷子,想了一会儿道:“或许有时间,我们可以去看看。林同志在书本中看到的那些知识真的很特殊,很先进,我很想介绍你们认识,也让你见一见她。”

“让你这么念念不忘、啧啧称赞的年轻人,一定很不错。”周兽医笑着点了点头,“回头忙过春天的疫苗、驱虫等,有时间一起去第七生产队看看。”

“好。”

开始有了燥意的风吹过场部兽医站,吹过漫无边际的、被厚雪和羊粪球滋润的丰饶草原,吹过第七生产大队慢慢被铺上碎石、又用圆碾子压实的曲折主路,吹上山坡,吹至守林人的小院。

鬓发斑白的王老汉靠坐在躺椅上,晒着太阳呼呼大睡。

下颌缺了一块的大狗懒洋洋地伏在主人脚边,舒服地蜷成个团。太阳将它蓬松的毛发照得暖烘烘,一有风吹草动,这位人类忠实的朋友便会支起耳朵,抬头四望——

它正尽职尽责地守护着熟睡中的老人。

……

南方过夏的月份,呼伦贝尔的春天才忽然降临。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片靠近冻土层的大草原上却只有短短三个月的无霜期。

毛茸茸的绿色草毯好像是一夜之间降临的,难得的缤纷花季,所有生活在这里的动物都低着头,仿佛赶时间一般地急迫进食。

因为这些世代传承在这片土地上的生物,最清楚这片烂漫绿意的流溢,和斑斓碎小繁花的盛放,是何等的昙花一现。

拔草助长的风和催发野花的河流都在催促:快吃吧,快长吧,春天已经过去了。

苏木贪婪地大快朵颐,阿木古楞在本子上奋笔疾书野花野草的中药属性、画下它们的形态,如饥似渴地学习这片草原悄悄蕴藏着的知识。

他们渴了便吸吮树莓果汁,饿了就吃五香松子、肉干和酸奶饼。

在太阳悄悄扑向地平线,燃烧着的彩色辉芒遍洒西方天际时,林雪君骑上吃饱喝足的大黑马苏木,阿木古楞骑上肚腹溜圆的大青马,驰骋归家。

天色渐沉,乌云像黑山老妖的爪牙,铺天盖地追着林雪君,笼罩向第七生产队的冬驻地。

在雨泼洒下来前,他们终于赶了回来。

苏木的前蹄刚跨过冬驻地的门,踩上刚被铺上压实的碎石路,便听到驻地内乒乒乓乓敲敲打打的声响。

碎石路右拐的院子里也有敲盆打锅的咚咚锵锵声,衣秀玉正在院子里举着铁勺子和铝壶敲打,忽然瞧见骑着高头大马的林雪君进驻地,敲着铝壶便叮叮当当地跑了出来。

“林同志!林同志!你们回来了!”衣秀玉欢快相迎,身后坠着把尾巴摇成螺旋桨的小边牧糖豆和难得蹦跳着显得活泼的小狼沃勒。

糖豆实在太激动了,它摇的何止是尾巴,简直是整个屁股都跟着在狂摇。

它有点害怕苏木踩到自己,偏偏又想要往林雪君身上冲,于是急得嘤嘤嘤尖叫吭叽,仿佛失了智。

林雪君翻身从马上跳下来,第一时间抱住抢先拥过来衣秀玉,在糖豆嗷嗷叫着拿前爪扑抓她时又忙弯腰抱住糖豆。

小狗实在太兴奋了,根本控制不住,任林雪君再怎么躲闪,还是被舔得下巴脖子上全是小狗口水。

沃勒用肩膀顶靠林雪君,虽然没有疯狂撒娇,却也在努力吸引她的注意力,等待她的爱抚。

林雪君旋身与沃勒对视,小狼立即站起来拱蹭着她手肘绕到她正面。

她轻轻抱住它,双手抓着它前爪一颠便将之拢进怀里,现在长了好多肉,都有点快抱不动了。

拢着情绪稳定的沃勒站起身,林雪君喜悦地用面颊蹭它的耳朵。小狼这才将嘴巴子搭在她颈窝处,轻轻舔舐。

她将自己的脖子暴露在它嘴边,它也将自己的脖子暴露给了林雪君,这是狼群中极致信任的体现。

他们已经是互相信任的伙伴了。

林雪君轻抚沃勒毛茸茸的背脊,听着满驻地的乒乒乓乓响声,笑着看向举起铁勺铝壶、一边笑一边继续敲打的衣秀玉。

这欢迎仪式也太隆重了,敲锣打鼓地,多不好意思啊。

放下沃勒,林雪君开口想问衣秀玉他们怎么知道她这会儿回来,就听衣秀玉率先道:

“林同志,你知道吗,在草原上打雷闪电是会把羊吓死的。马儿也胆小,春天第一场雷暴天气,常常惊走马群。严重的时候,马儿能在雷天雨天疯跑上百公里,再想找回来可难了。”

她一边说一边敲铝盆,笑着道:

“大队长说,为了让羊和马不受打雷闪电惊吓,就得提前在打雷前敲锣打鼓制造响声,让牲畜适应巨响,它们才不会被惊雷吓到。”

“……”林雪君。

呃——

原来不是为了欢迎她,是为了‘欢迎’随她而来的雨云和雷电啊。

大雨下了两天,林雪君接山泉水的水槽里不止早早盛满了水,里面甚至还出现了几条不知名小鱼。

队里几户人家屋子、毡包漏雨,大队长每天带着年轻人东奔西跑地给社员房顶补瓦。

闪电击倒了后山农田边的一棵参天松树,幸亏大雨一直在下,并没有起火。

大队长冒雨带青年人把大松树搬到陈木匠院子里后,又带人跑去半山腰守林人王老汉家后面,把一棵半死的大松树给砍了——大队长怕闪电把这棵窜天树劈了,树倒下去如果压到王老汉的小屋就糟糕了。

对于林雪君和衣秀玉来说,大雨天却是难得的清闲日子。

他们不能出门干活,就整日在屋里烧着火灶,把脚插进椅子边趴着的小狗的肚子下面,听着雨声看书。

林雪君也趁机将这几个月的心情和见闻书写成文章,请衣秀玉一笔一划用娟秀的钢笔字帮忙各誊抄了好几份。

稿件折好后放进信封里,等孟天霞从场部回来后交给她,其下次去场部时再帮忙邮寄给报社和广播站。

雨停的这一天,公社派来的10名知青抵达第七生产队。

这在整个呼色赫生产队都是非同寻常的一件事。

来送知青的大卡车驾驶员跟着下车,在边上探头探脑看了好一会儿热闹,也没闹明白为啥给第七生产队送这么多年轻人。

当天晚上大队长就拍了板,选5个去春牧场,5个留大队开荒脱坯。

于是,第二天早上就有5名知青背上在公社知青办领的羊毡子羊皮袄等东西,坐着马车去了春牧场。

剩下5个则被安置在穆俊卿他们毡包另一边,由大队长带着穆俊卿几人帮忙新支了一个毡包。

留下的4个男知青住在新毡包里,另一个女知青则被送去跟吴老师一起住,先一边帮吴老师教学生,一边熟悉大队的生产劳动。

与10名新知青一起来的,还有陈社长的一封信。

信上说为了方便在公社其他生产队急需兽医时能尽快联系上林同志,公社会优先落实第七生产队的供电和电话通讯。

“林同志啊……”大队长王小磊捏着这封信久久不能平静,不知第几次感叹知识和技术的重要性。

第88章 找不到家了

眼睛盯着林雪君手里的盒子,他内心蠢蠢欲动起来。

孟天霞跟刘金柱两名拖拉机手,开着两辆满载的拖拉机从场部回到冬驻地时,远远便看到好多第七生产队的社员散布在草场上,趁着雨后在播种。

去年种下的优质牧草紫花苜蓿返青的效果一般,今年试种任务仍很重。

所有的草原都害怕沙化,全国相关专业的专家教授都在研究科学放牧的方法,也希望能通过牧草种植等手段帮助牧民改游牧为定牧,那样就不用年年冒着大危险去迁徙了。

牧草种植第一要考虑的就是优化草场植被品种,紫花苜蓿的耕种是重中之重。

呼伦贝尔大草原是全国最好的草场,如果这里都种不好,那其他地方就更艰难了。所以驻扎在场部的专家们使了大劲儿,坚持一定要研究出最好的种植方式,要竭尽所能做到对草场最大力度的保护和优化工作。

配合专家们做实地种植的任务,一 一压向各生产队。

去年呼色赫公社各生产队种下的紫花苜蓿返青状况参差不齐,总体来说都不太令人满意。

大队长王小磊骨子里好强,今年也牟足了劲,想要力争上游,把优质牧草种好。

草原上蒙古族人耕种的历史其实很久远,不过种地的方式很狂野。雨后把种子洒在土地里,然后放牛羊在播种的地上一通乱踩,将种子都踩进潮湿的土壤之中,再在上面拉粪施肥,这就算种好了。

新来的女知青拿着本子在边上做记录,多少亩草场播种了多少斤种子,几月几号耕种,采用的耕种方法都要一一记载,好留给专家们以后做总结资料。

孟天霞踩着油门,只跟大队长等人打了个招呼,便呼啸着向驻地驶去。

车上满载的鸡仔鸭崽子们被颠簸了一路,得抓紧把它们卸货到平地上,让它们歇一歇、喝点水。

拖拉机穿过驻地大门,压上碎石铺就的大路时,两个姑娘奇得大呼小叫。

孟天霞惊喜地对坐在边上的包小丽道:

“哇,咱们真是出去好长时间了,这一回来,路都铺好了。开起来可真平滑,真好啊。”

“还干净漂亮呢。”包小丽也歪着脑袋不断打量路面。

大雨刚过,石子铺在泥土上面,虽也有一些不那么平整的地方汪出小水洼,却没有了恼人的泥泞和泥潭子。

好干净,好漂亮的路啊。

拖拉机停到山坡下的空地车库,大队长派了人过来卸东西,包小丽和妇女主任额仁花留下来陪着仓库保管员一样一样地比对入库。

孟天霞则熄了火,背着自己的大包袱往家里赶。

踩上主路的碎石地面时,她心情一下就飞扬了。

春天下雨化雪,遍处都是泥巴地,场部也有好多路都没有铺水泥,一脚踩下去不仅鞋和裤腿子会脏,有时候鞋还会陷进泥里拔不出来。公社里的社员们不得不在泥路里摆上砖头,让人踩着砖过路,不过特别容易堵塞。

公社场部的一些小路尚且糟糕,他们第七生产队却能铺上碎石路,真厉害。

孟天霞难得起了童心,在碎石路上的小水洼里跳来跳去。只要没有泥巴,踩水都不怕了。

还有的水洼边围着小孩子,蹲在那里玩水,干干净净的特别可爱。

路面变干净,孩子们的童年记忆都会更美好吧。

将背上的大包袱往上扛了扛,孟天霞走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到家了。

难道修路修得把主干道都改了?

不应该啊,就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几栋屋子,再怎么修路改造,屋子总不可能挪地方。

站在碎石路口,孟天霞迷惑地左看看右看看,直到瞧见阿木古楞那个小小的毡包,她才不敢置信地望向它隔壁漂亮的院子——

不,不可能吧?

那个用新切的、整齐的漂亮木板缠绑出来的院子,是她们的知青小院?

原来那些参差不齐的栅栏呢?

那个被牛羊踩得烂唧唧的泥院子呢?

孟天霞瞠目结舌地跑向小院,站在水渠另一边,低头看着跨过水渠的平整木桥,还有水渠和木栅栏之间条状泥土带上发出来的一枝枝绿植…

踩上木板小桥,推开崭新的木门,走进碎石铺就的漂亮院子。

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一样,在被压得实实的碎石上踩来踩去,兴奋得不行。

院子真是大变样了呀。

一边放着又新又大的鸡笼和狗屋,另一边则是结实的雨棚牛圈。

顺着挖得工整的小水渠向院子后面看,一个巨大到可以养鱼的大水槽,和一个干净的水缸……

山溪哗啦啦地流淌下来,在水槽上冲出涟漪。漫溢出的溪水流入小水渠,汇入屋外的大水渠,生生不息地流淌向草原,最终与莫尔格勒河相会。

头顶屋檐下不知何时建成的鸟窝里,小鸟叽叽喳喳地吼叫,提醒燕子妈妈又该喂食了。

孟天霞将包袱放在院子干净的地上,在院子里一圈圈地转,脸上惊喜的笑容越来越大。

她这才离开多长时间呀,她们的家竟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是谁搞的啊?

也太能耐了!

怎么这么厉害啊!

真好,好喜欢!

不远处吴老师家院子里忽然传出吵闹声,显示着孩子们放学了。

孟天霞正爱抚鸡棚崭新的木纹,转头发现孩子们竟成群结队地朝着知青小院跑了过来。

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一跑近,都围在门口往里面张望。

漂亮的院子所有人都喜欢,他们好想住进来的,可惜每次林同志都说她们的炕住不下这么多小孩。

“孟同志,林同志没在家吗?”孩子群中最大的女孩子礼貌地询问。

“她们好像都在牧场上种草呢,屋门锁着的。”孟天霞掏出家门钥匙,疑惑地问:“你们找她有事吗?”

“我们每天放学都来这里的,有时候下午也来。林同志跟我们比赛玩嘎拉哈,如果我们赢了,她就分焦糖给我们吃。如果她赢了,我们就帮她开荒捡石头、拔草根、除杂草、松土。我昨天还去别的地方挖了几条蚯蚓到你们的菜地里呢。”大女孩儿指了指院子外一片被整理出来的耕地道。

孟天霞立即走到院子边,探头看向外面。

开春后遍布杂草的烂泥地,此刻居然被清理成了特别平整的田垄。

这是林雪君带着孩子们开辟出来的?

“昨天林同志说,她今天会准备一些小糕点。如果我们赢了,就分糕点给我们吃。如果她赢了,我们要去山上捡一米长的树枝,回头她想把这片田地围起来的。”另一个大男孩探头争着回答。

“不过每次我们就算输了,帮忙做事后,林同志也会分肉干、糖果给我们吃。”

“前天我们还一人分到了一条野猪肉条呢。”

孩子们叽叽喳喳说了半天,大女孩才又总结:

“可是比赛玩嘎拉哈,我们从来没赢过。林同志是嘎拉哈劳模,打遍全生产队无敌手的,连阿木古楞也赢不了她,大队长也输给她的。”

嘎拉哈是本地人对羊拐骨的叫法,它是连接羊腿关节部位的小骨节。

每个羊拐骨都有四个形状不一样的面,这四个面被称为“坑儿,肚儿,砧儿,驴儿”,四个羊拐骨为一副,很多手巧的人可以同时玩三四副。

玩的时候把口袋扔高,手快速抓起散落在桌子上的所有同面的羊拐骨,抓好后还要同时接住掉下来的口袋。

具体抓哪一面可以由玩家自己选择,比如4个羊拐骨往桌子上一甩,两个坑儿面朝上的羊拐骨靠在一起最方便被同时抓起。那么选择扔高口袋后,趁口袋掉下来前抓起两个坑面的羊拐骨,再接住掉下来口袋,就是最简单的选择了。

“林同志技术高超到,她扔高口袋后,这么短短的时间里,能快速捏起散布在桌子四角的四五个坑面羊拐骨,还不碰到中间挨着的其他羊拐骨,之后还能稳稳接住掉下来的口袋。”一位孩子满脸崇拜地道,仿佛林雪君玩嘎拉哈的这个技术,比她做兽医的技术更值得追捧一般。

“哈哈哈。”孟天霞被孩子们逗得咯咯笑。

林雪君这是用嘎拉哈这种游戏的模式,给孩子们找了个赚吃赚喝的工作啊。孩子们把肉条带回家的时候,家长一定都很高兴吧。

“我们吃完饭再来。”

孩子们等了一会儿还是见不到人,便道别回家继续勤练嘎拉哈去了。

孟天霞将从场部帮林雪君买回来的画画用具、泡菜坛子等,帮衣秀玉买的蛤蜊油、算盘等,还有自己买的肉鸡、搪瓷杯、搓衣板、顶针、篦子等全部整理归位,屋里屋外忙个不停。

临近中午,上山砍树、耕田、采榛蘑,去牧场播种牧草的社员陆陆续续回大队。

孟天霞发现,几乎每个路过知青小院的人都会站在外面探头欣赏讨论一会儿,仿佛知青小院成了驻地一处散心观赏的风景。

许多人一边参观,一边兴致勃勃地规划起如何将自己家也修整成这样。

没有人不想住在好看又舒适的地方,

靠山村落的生活从来都是能凑合就凑合的,大家生产劳动都累,往往没时间去把屋院搞漂亮。

有时遇到那种能多歇一会儿就歇一会儿的懒汉,连整洁都难。

可是知青小院给大家打了个样儿,林雪君的水渠修好了,水槽砌上了,院子铺好了,围栏重修了,还种上了鲜花……

的确漂亮,的确干净舒服,大家都看在眼里,哪能不馋呢。

有了明确的美好目标,大家也就不凑合了,勤快上进的社员都督促着家里人一起忙活起来。

这小半个月时间,大家白天忙大队的,晚上和休息日都还在忙自己的,可累坏了。

但每天下工时过来看看知青小院,他们就又会恢复动力。

这个崭新的、干净美好的小聚落,为第七生产队带来了新的热情。

林雪君和衣秀玉带着欢蹦乱跳的糖豆和童颜老干部心的沃勒从草场上回来,见到孟天霞后又兴致勃勃地带着她前后院地炫耀了一通。

“多亏林同志,我也是跟着享福的。”衣秀玉立即表明,她可啥也没干,更不懂怎么处理院子里的泥地和屋后山坡上流下来的溪水。

“咱们这是集资基建。”林雪君高兴地将买给阿木古楞的画材书籍用旧报纸包好,笑呵呵道:

“我也没干啥活,都是生产队大家帮忙造的。屋后的水缸、院子墙根下的花种子、做鸡棚的木板啥的,都是东家送一点、西家凑一些,这么拼出来的。”

在这个集体责任很重,每个人都需要为集体贡献力量的年代,人们不止背着义务,原来还拥有来自整个社群的帮助。

它带来了温暖团结和紧密相连的人与人之间最质朴的情感。

三个女人吃过午饭后一起去小卖部领畜仔,整个生产队,每一户都可以免费领鸡崽、鸭崽、鹅崽和猪仔。具体数额根据大家月赚工分数占整个生产队月工分数的比例来分配。

还想要多的,就得自己掏钱从小卖部购买了。

如果最后大家买完了还有剩,就交给大食堂司务员来养。

3个女知青算一户,她们领了免费额度的畜仔后,又平摊钱多买了5只小母鸡,2对鸭崽和1只小母猪跟送的小公猪配对。

大家领完畜仔后,又被领到阳光下上课。

额仁花拿着在场部买畜仔时,从饲养员那里学到的饲养鸡鸭鹅猪的知识,要求每个人都把要领学明白,做到问答无误才能‘毕业’离开。

学会后,孟天霞跟拖拉机手刘金柱一起去停车场给拖拉机做保养。

衣秀玉跟王老汉去后山采草药,林雪君则回知青小院仓房统计了现有中药品类,算清楚有多少中药无处存放后,赶去陈木匠院子里跟陈木匠商订新药柜的制作。

忙完这一切,回屋休息了一会儿,她才拿出送给阿木古楞的画材和一盒从小卖部买的小蛋糕,出院子去找阿木古楞。

他正跟玩嘎拉哈又输给林雪君的孩子们一起帮林雪君的小菜园播种。林雪君在小卖部里把各种蔬菜种子都买了一点,菜园子不大,她们三个知青勉强能维护得过来,如果都能长好,到秋冬时就能吃得好一些。

这个时代不像后世随时想吃随时可以买到各种东西,大家要想到冬天有菜吃,就必须提前规划起来。

连冬天要烧的牛粪都得从现在开始囤,林雪君专门在屋后架了个小棚屋,太阳出来的时候能晒到,下雨又淋不着,正是个专门用来囤干柴和干牛粪的好地方。

好日子都是这样一点点过出来的,他们这些外来的知青,对日常方面的规划和落实可一点都不含糊。

走到小园子边,林雪君一举手中的盒子,孩子便尖叫着围了过来。他们手沾了土,林雪君干脆一个一个地将小蛋糕塞进孩子们的嘴里。

在大家心满意足地围坐在园子边吃又甜又软的小蛋糕时,林雪君朝阿木古楞招了招手,直接带着他走向他的小毡包。

阿木古楞没有分到小蛋糕,他刚才都准备走过去张嘴了,才发现她的盒子空了,刚想偷偷噘嘴就被她单独点了名。

眼睛盯着林雪君手里的盒子,他内心蠢蠢欲动起来。

是什么呢?

第89章 蓬勃生长的万物

初夏的暖风吹过,万树忽一夜盛绿。

几分钟后,阿木古楞坐在小毡包的木板床上,将绘画书、毛笔、上海生产的6色水彩画颜料、一盒粉笔、一根墨棒和两包比普通纸厚的水彩纸全摊开在被子上,一个一个地拿起来,翻来覆去地仔细打量。

爱不释手。

他激动得简直有些不知所措,时不时抬起头看看笑眯眯望着自己的林雪君,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面红耳赤,甚至抓耳挠腮。

他想笑,可是鼻子酸酸的。

这一定很贵,他咬住下唇,眼巴巴地看着面前过重的礼物,又看看她。

他该做什么来报答她?

阿木古楞一手紧紧攥着两根毛笔,另一只手不停搓笔杆,他睫毛轻颤着,像是就快要哭出来了。

林雪君本来坐在边上看着他爱不释手的样子挺高兴的,送人礼物后看到别人喜欢,当然会高兴。

可是看着孩子的情绪逐渐变得复杂,她忽然就坐不住了。

于是站起身,拍拍阿木古楞的肩膀,叮嘱一句‘好好画,别不舍得用’,就大步离开了。

小少年没有跟她道别,也没能说出‘谢谢’。

林雪君走出去好远,回头透过敞开的木门往毡包里望时,阿木古楞仍如方才那般坐在木床上,仿佛成了一尊石像。

……

第二天早上,林雪君起床后饭都没吃,就出门用压碎的玉米芯拌野菜喂畜仔群。

“噢啰啰”“咯咯哒”“咕咕咕”地乱叫一通,小崽子们就都围过来抢食了。

大牛巴雅尔本来都带着林雪君院子里的小动物们出院门往山上走了,忽然瞧见林雪君拿着个大盆往地上洒东西,又晃晃悠悠地转了回来。

它可真聪明,看一眼就知道家里有小灶吃。

林雪君忙关上院门,好声好气地跟巴雅尔讲道理:

“小鸡小鸭们要是上山去找吃的,肯定被黄皮子啥的叼走。而且它们笨得很,出去了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还不会跟群,只能在家吃些人类准备好的食物。

“哪像你啊,可以带着小牛小羊上山吃野果子、野菜和山珍。”

她又抖了抖盆里的东西,摇头道:

“这些都是些不好吃的东西,你不喜欢吃的。

“巴雅尔听话,去山上自己找人参、榛蘑和树莓吃,好不好?”

巴雅尔把脑袋探进木栅栏,隔着一段距离嗅了嗅林雪君手里的盆,又抬头看了看她,被她抚摸过大脑袋上白白的小卷毛,终于甩着脑袋转身走了。

红宝石小马驹立即活泼地跟上去,慢悠悠地走了一会儿,瞧见小狍子一弹一弹地蹦着走,它立住观察了几息,竟也学着傻狍子的样子,一弹一弹地跳着走了。

林雪君伏在木栅栏上看得直乐,一转头发现背后围着一圈儿小崽子,全都昂着脑袋,瞪着纯澈的黑眼珠,巴巴地看她。

哈哈一笑,她转回鸡棚前,一抖一抖地把食物全洒了出去。

看着它们欢快地抢食,莫名地特别有成就感。

喂好仔畜群,林雪君站起身转去仓房,趁太阳好,将最近新采的草药都取出来晾在鸡棚顶上。

走来走去间,屁股后面跟了一整个连,小鸡小鸭小鹅和小猪崽全亦步亦趋地粘着,也不怕被她踩到。叽叽喳喳哼哼嘎嘎的,别提多热闹了。

要是带着这群小东西出去走一圈儿,还不得像个山大王一样,怪威风的。

林雪君正快活地一边干活,一边欣赏小崽子们跟着自己跌跌撞撞蹦蹦跳跳乱转的可爱样子,院门忽然被敲响。

一转头,便见到眼睛通红的阿木古楞。

走过去拉开院门,阿木古楞站在门口的木桥上,眼神呆滞地双手一伸,将一沓东西送到了她面前。

“?”林雪君疑惑地接过来,发现一张张的都是之前他画的画。

那些用铅笔描摹出的草药都被涂上了颜色,黑白只有线条的花朵和植物变得绚烂、活灵活现。

其中居然还有她给狗做手术、围观大牛排结石等场景的彩色写生画,充满了令人会心一笑的细节。

阿木古楞没有学过速写素描之类,也不懂水彩的干画法湿画法,仅仅靠自己的观察和理解去描摹,虽然画得不很成熟,却有种朴拙的灵气。

许多大画家到老后开始尝试像孩子一样去画画,寻找的大概就是这种灵气吧。

一张又一张看下去,林雪君渐渐如昨天阿木古楞看到那些画材般爱不释手。

将所有他画的中药材植物整理到一块儿,草原和生产队风光整理到一块,她工作时的写生画整理到一块儿,她欣喜地规划:

“这些中草药写生可以集结成册,如果能再多画些,可以凑成一本《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大全》。要是能印刷发放到咱们公社各个生产队,大家对照着这些鲜活的彩色画,就都能自主采到草药了。”

之前跟公社的陈社长沟通工作时,对方曾提及整个公社认识大量中草药的人很少。

就算是认识草药的,许多也都只认识被摘下晾干后、炮制后,放在小匣子里的那个模样。草药一旦生长在大山和草原上,他们就只知道是花花草草,认不出是中药了。

更何况许多中草药用的是植物的根茎,大家看到生长在土地上的草和花,根本不知道它下面的根是重要药材。

林雪君捏着这一沓画卷,越想越激动。

有用,这太有用了。

她啧啧两声,又指着其他两沓:

“我觉得你画得好生动啊,只有在这片草原上,在这个热火朝天的生产队里生活过,日日与这里的一切朝夕相处的人,才画得出来。

“这些画可以跟我的稿件一起邮寄给报社吗?或许能作为我的稿件的插图一起刊登呢。

“哎呀,可是我们没有影印设备,你这个画万一在邮寄的时候被丢包怎么办?”

这个时代的邮寄系统是很落后的,邮寄十次东西丢上两三次的情况常有发生。

画得这么好,就这么一份原稿,又不像她的稿件是有草稿原件的,万一丢掉就太可惜了。

她捏着稿件嘀嘀咕咕,又希望阿木古楞这么好的画能登报给更多人看到,让更多人知道有一个叫阿木古楞的孩子从没学过画,却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观察美的拥有艺术感的大脑,和灵巧的手。

但又怕画作会丢失……

左右为难间,忽然发现自己开始看画以来,十几分钟了,阿木古楞一声未吭。

她恍然抬头,看看手里的画,又看看双眼赤红的阿木古楞,惊讶低呼:

“你不会一夜没睡,一直在画画吧?”

阿木古楞脸上尽是熬通宵后才有的木怔,眼下挂着一点点青色,双眼里全是血丝。

可他望着林雪君时,眼神是火热的。

他面上泛着幸福的红晕,唇角挂着笑。

在林雪君看画时,他始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太好了,他没有错过她任何一个惊喜表情,也记住了她每一个欣赏赞叹的神色。

他嗓子因为熬夜而有些干涩,声音滞滞地问:“我画得好吗?”

“当然!我太喜欢了。”林雪君如获至宝地抚摸画上的线条,“还特别有意义。”

现在国内识字通文的人都不多,能画画的人更少。

那些报业要是能碰到一个好画师是很珍惜的,像人民日报上那些先进劳动者的感人事迹都是有配图的,多是画师亲自去炼钢厂等劳动场所采风后画出来的作品。

可是画师数量有限,毕竟做不到每一个地方都去采风,更不可能做到每一篇文章中提到的场面都恰巧在现场看过,许多就只能靠想象和二次创作了。

而像阿木古楞这样每天都在‘实地采风’,每一幅画都是现场观摩过后创作出来的真实的、有情感的画作,这多不容易啊。

直观的画面有时候比文字更动人,每天都泡在人民群众之中、艰苦的边疆生产环境里的画师的画作,这可是绝无仅有的。

“都给你。”阿木古楞手攥着木门边柱,眨眼简单湿润下干涩的眼睛后,仍望着她。

“什么?”林雪君再次将目光从手里的画作挪到他面上。

“都给你。”他干咽一口,到这时才忽然觉得又饿又渴,“邮给报社也行,做什么用都行,都给你。”

说罢,他松开门柱,见林雪君只惊讶地看着自己,他想要说什么,又有些局促紧张。

张了张嘴,他再次重复了一句“都给你”,便忽地转身跑了——

他原本跑向自己的小毡包,跑了一段路,又乍然转向,改奔向大食堂。

林雪君望着阿木古楞正长个子、像门框一样变宽变长却愈发嶙峋的背影快速地飘远。

几息后,她收回追送的目光,低头望了会儿手里的画作,转身用脚踢上院门,匆匆冲回瓦屋。

坐到桌边,将画作铺平整,从抽屉里掏出信纸和钢笔,她踟蹰几息,终于伏案奋笔疾书起来。

初夏的暖风吹过,万树忽一夜盛绿。

第90章 剪羊毛节

嗅了嗅自己的手,仿佛已有余香。

回到瓦屋,林雪君翻出了录用她稿件的各种单位的信件。

这次孟天霞去场部时也去邮局取回了所有第七生产队的邮件邮包,其中林雪君的邮件有3个,一个来自北京青年报,一个来自阿尔山公社广播站,一个来自呼和浩特日报,都是转载录用通知和充做稿费的书籍、邮票、信纸、本子等物。

林雪君将这三家跟之前的单位放在一起筛选,其中广播站不具备出版资质,排除掉。

报业和出版社则一一被翻出,特别小的报业可能不具备出版等能力,排除掉。

主要整理出大城市有能力的报业,又挑出回执和‘稿费’特别丰厚、展现了其单位对自己文章高度重视的报业。

林雪君模仿着前身的字迹,比对着孟天霞帮她从场部买回来的字典,一笔一划地给这些报社写信。

她描述了自己希望能将草药野外识别图鉴彩色画及其中草药属性、用途编纂成册的想法,并认真阐述了生活在草原、兴安岭山区的社员们一旦拥有这样一本图册,将给生活和生产带来多大益处。

上午的阳光斜斜射进来,旧玻璃上擦不净的赃污在她肩膀、发顶投下几点斑驳阴影。

同样的信件,她写了四份,并各取出一张阿木古楞画的植物图册,配上自己对这味草药的描述文字,同衣秀玉帮她誊抄的文章稿件一起放进信封。

四张植物画、四张草药描述卡,四份文稿,四封图书策划方案信件,一一放入四个邮寄给大报社的信封。

整理好这部分后,她又挑出阿木古楞画的一些人物、事件和风景写生,与恰巧同其匹配的文章稿件放在一起收入投稿信封中,并附上一封小信:希望报社如果能刊载自己的文稿,一并也登印阿木古楞充满灵气的配图。如果不能录用配图的话,希望报社能将随信附上的画邮回给她。

并在稿件里放入一张3分邮票,这是她自己支付的回寄邮票。

一份一份地认真整理好,她准备托孟天霞帮忙邮寄的信件变多了,也变厚了。

剩下的画作,林雪君找了个铁盒子,仔仔细细地封好后放在存放各种东西的抽屉里。

都留着,回头她再写几篇文章配阿木古楞多出来的写生稿件。

以后阿木古楞画的草药图,全慢慢积攒起来,等有报社出版社愿意出中草药图鉴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林雪君做完这一切,觉得像是在为自己谋划一样,兴奋又充满期待。

阿木古楞的画她肯定是不能要的,但帮这孩子收好并替他投稿还是可以的。

这让她想起自己初中时候,语文老师帮她邮寄稿件给青年杂志,那是她热爱创作这件事,在社会层面上的起点。

她的老师曾经帮她的爱好插翅膀,如今她也将这份善意的玫瑰转交他人。

嗅了嗅自己的手,仿佛已有余香。

再次走出瓦屋时,衣秀玉和孟天霞已经吃过早饭回来,因为没见到她去大食堂,她们替她打好了早饭。

林雪君就坐在碎石铺就的干净小院里,晒着清晨和煦的阳光,喝下稠呼呼的碴子粥和肉很少野菜很多的大包子。

小崽子们全叽叽嘎嘎地围在她四周,狂欢一样地跑来跑去停不下来,偶尔还会有只小鸡踩着她脚面扑腾着跑走。小动物们玩耍时快活地满地打滚,尽情享受它们小小的、无忧无虑的童年。

沃勒就伏在林雪君脚边,抱着一根野猪大腿骨棒啃着磨牙,对在它四周奔来跑去的小东西不屑一顾。

它之前追咬小母猪曾被林雪君教训过,只要它朝小动物呲牙,就会被揍,要想在牧场长久地待下去,它必须学会对牧民们养的动物视而不见。

渐渐的,在林雪君持续的反馈训练中,沃勒学会了不理小鸡小鸭们。

狼天生就有社群意识,它大概觉得这些小东西是它的‘狼王’林雪君圈养的食物,只有她吃的时候,它才能跟着蹭点。现在她不吃,它自然也不能先动嘴。

沃勒少数时候通过玩耍、与糖豆或驻地的其他大狗追逐咬闹来训练捕猎,更多时候都窝在林雪君附近磨牙或睡觉,以此保存体力和精力。

糖豆就不太一样了,它从来没想过要咬这些小动物,它更爱吃熟食,基本上也只吃林雪君放在它的小食盆里的食物。

但它牧羊的血脉随着成长在渐渐觉醒,喜欢奔跑、热爱玩耍。如今院子里多了些比它更小的小动物,它终于能追着这些东西训练自己聚拢牲畜、驱赶牲畜的技能了。

小鸡小鸭小猪总是很听糖豆的话,每每被牧,都会乖顺地成群回窝。

可两只小鹅就不那么听话了,它们瞳孔看到的物体是缩小的,在它们眼中,世界万物都是缩小版。

小边牧哪怕还没长大,也比它们大许多,可在它们看来,这小狗完全不足为惧。

所以它们总是很叛逆,每次糖豆追它们,汪汪叫着驱赶它们,它们都会转回头去扑扇着小翅膀与糖豆打架,搞得院子里鸡飞狗跳,羽毛乱飘。

林雪君吃过早饭,立即拎着小布兜,弯腰将院子里掉落的狗毛、鸭毛、鹅毛、鸡毛都收起来。在这个棉花不那么容易买到,商店又没有羽绒服卖的时代,这些动物羽毛、绒毛都成了珍贵的好东西。

如果人类不及时将这些宝贵资源捡起来收藏,就会被小鸟们叼走做窝了。

早上林雪君把阴干的药材收进小抽屉里装好,准备带着衣秀玉上山去采草药的时候,大队长过来通知她后天出发去他们生产队的6号草场给羊和骆驼退毛。

这次拖拉机车队还带回了新买的4把手动剃毛推子,全是给数量扩张的羊剃毛用的。

整个第七生产队的草场为了区分具体地点,每一块都用数字做了划分,6号草场是距离驻地最近的春牧场。奥都他们转场春牧场时带着刚生产没多久的母羊和新生的小羊羔们,就是选的6号草场作为春牧场的第一站。

这个地点算是个居中据点,距离冬驻地和其他牧民游牧扎包的地点都不算太远。

“这次咱们办个剃毛节,顺便把所有牲畜的夏季驱虫都做了。我已经提前一周跟所有人打过招呼了,大家会把牲畜都赶到6号草场,羊和骆驼剃毛,牛就做驱虫。”大队长向林雪君详细地做着剃毛节的安排:

“到时候你顺便给所有牲畜都做一□□检,你看行吗?”

这工作的劳动量毕竟不小,大队长开口的时候语气特别温和。

“可以啊,那我带上衣秀玉和阿木古楞吧。是不是驱虫的药啥的也得多准备一点?”林雪君歪着脑袋思索起到时候的安排。

“行啊,多准备点,万一之前准备得不够,也好补上。”

林雪君这回上山采药就有了更明确的目标,专挑配置驱虫药剂所需的草药,只顺路捡一些木枝条和野菜。

下午回到驻地时,见王建国几个知青都在帮大队长搬东西。

既然办剃毛节,那就不能少了篝火晚会。

杀羊吃肉需要的大锅等厨具,还有燃料之类都要准备。

妇女主任额仁花提议给这次剃毛工作干得最快最好的劳动模范准备礼物,大队长于是又跑去仓库呆了二十来分钟,出来的时候怀里抱上了两条羊皮毯子、两匹深蓝色的新布,还有一个手电筒和一个牛皮做的新马鞍。

“都是好东西,到时候大家为了得到这些礼品,得卖力气好好干了。”额仁花摸了摸那块新马鞍,连她都心动了。

林雪君几人背着背篓、抱着木枝子路过,与额仁花和大队长等人打过招呼,就连忙回去摘剪中药并做炮制处理。

忙活到傍晚才搞完,加上帮大队长干完活的孟天霞,三个姑娘又赶到小菜园边围栅栏。

最近雨多,小菜苗子肉眼可见地钻出泥土,再不围上,菜苗都得被牛羊啃了。

天黑之前,简单的木围栏总算围好绑紧。林雪君开关了两下小木门,确定它很好用,这才擦了擦汗,长舒一口浊气。

三个姑娘围着菜园子溜达了好几圈,纷纷露出满含成就感的幸福笑容。

小菜园栅栏外的位置,阳光总是特别好,这里没遮挡,一直到下午都还有阳光。

林雪君掐腰琢磨了一会儿,又到陈木匠那里买了3把小木椅,整齐摆在栅栏外,供路人歇脚晒太阳。

第二天早上,她买来的小椅子上果然都长了人。

几名天气暖和后走出家门的老头老太太坐在菜园子前,因为林雪君准备的椅子只有3把,其他没椅子坐的老人还自己带了马扎过来坐。

他们一边晒太阳,一边手上也不闲着。摘菜、编草鞋、编席子、做簸箕等都干得有模有样,全是心灵手巧的老人。

老人们坐在这里晒太阳,顺便还能帮林雪君看看院子里的小鸡小鸭不被天上的鹰鸟捉走。林雪君可以放心出门去采药,还不用把渴望自由的小鸡小鸭们都关回鸡棚。

为了感谢老人帮忙,她把去第八生产队给牛治病回来时,嘎老三送她的五香松树塔抓了好几把,分给老人们一边晒太阳一边嗑着吃。

“林同志,我们坐了你的椅子,挡了菜园子的光,你还给我们吃松子啊。”善谈的老人忍不住捧着松树塔哈哈地笑。

“你们挡不了多少阳光,但是你们能吓走想来啄菜苗子的小野兽,还有觊觎我院子里小动物的山鹰。”林雪君又将昨天采的树莓给他们分了一点。

老人们渐渐没力气上山,今年还一直没尝到树莓,接过去后皆珍惜地捧着,真诚感谢林雪君的慷慨。

“没关系没关系。”林雪君被夸得不好意思,忙背着背篓跑走了。

今天仍要上山采药,剪羊毛节上的需求量大,非得多采些才行。

呼伦贝尔的夏天好像是一夜之间降临的,赶场一样急匆匆把所有人的棉袄、秋衣都晒掉了。

上山的人怕被草爬子(蜱虫)咬,都戴着大草帽,穿着透气的长袖长裤。

鞋子趟过长草时,会有蚂蚱被惊得四散蹦开。

休息日不上课的孩子们今天全跟着一起上山,好几个孩子手里拿着网兜和袋子。网兜只要在草丛中一搂,再提起来时便会有小半兜子蝗虫被网住。

将网兜里的蝗虫全倒进袋子里装好,可以带回去喂鸡鸭鹅,都是最有营养的食材。

东北没有蝉,蝈蝈蛐蛐的叫声代替了蝉鸣,成为夏天此起彼伏的主旋律。

孩子们会将蝈蝈和蛐蛐挑出来放在草编的笼子里当宠物养,让夏天好听的虫鸣每天在院子里奏响。

休息时,两个小男孩找到前爪尖长得像两个拳击套一样的‘拳击蚂蚱’,捏着翅膀将两个拳击蚂蚱凑到一起,看它们互相挥拳打架。

树林间不时有沙啦啦的长调,那是只有飞起来时才会唱歌的叫做大沙飞的蚂蚱。孩子们的虫兜子里还会出现不会鸣叫的被称为‘油罐子’的棘颈螽,它虽然不唱歌,但长得很漂亮,有种金属般的结实雄壮。

东北山林草场长大的野孩子们,似乎少有天真烂漫地用网捉蝴蝶的。大家无暇折腾那些漂亮的可爱昆虫,全都泥孩子一样追着些害虫捉个不休。

这也是林雪君的童年,她小时候什么蚂蚱都捉过,常常一捉一矿泉水瓶。那时候根本不懂得虫子有什么可怕的,只觉得好玩。

下午时,他们好运地遇到了一个潮阴的背阳地,榛蘑成片地生长,林雪君眼睛都亮了。

大兴安岭真的是,榛蘑这种好东西也一捡一筐。

妈呀,什么风水宝地,也太爽了吧。

“这个大!”

“哇!又一大团!”

“这一簇好漂亮啊,真香!”

水分充足的厚实蘑菇,轻轻一拍伞面,沉甸甸地摇晃。

捏住伞柄用力一拔,整株蘑菇便被从松软潮湿的泥土中拔出,现在它是大自然馈赠给我的礼物了,转手丢入背篓,沉甸甸的一声啪嗒。

真好听,这真是足以令人类身心都得到治愈的声音啊。

采啊采,腰都痛了,但人类就是没办法看到美味的蘑菇不弯腰拾取。

阿木古楞本来趁大家采蘑菇的时候画画,坐了一会儿就有点坐不住了,放下打好的草稿也跟着采起蘑菇。

捏起一个又大又完美的,立即嚷嚷说自己采到了蘑菇王。

林雪君凑过来看,笑着摇头,在自己的筐里找到更大的一朵,得意道:“照我这个可还差一点,我这个是蘑菇女皇。”

“每年大家都来采,每次都说晒干了冬天也能吃,但每次都是不到12月就全吃光了。”阿木古楞捏着手里的蘑菇王在她面前晃了晃,忽然往嘴里一送,接着便大口咀嚼起来,然后含糊地道:“嗯嗯,好饱满的蘑菇。”

“喂!这个不能生着吃,可能有细菌的。”虽然榛蘑生吃也没毒,但万一有细菌、寄生虫之类的怎么办?

林雪君吓得扑上去就伸手要抠他的嘴巴,迫使他吐出来。

阿木古楞被她掰住下巴,忽地一张嘴,哈哈大笑起来。

林雪君往他嘴巴里一望,哪有蘑菇的影子。下一瞬他举起右边袖口给她看,原来蘑菇被他抬臂松手的时候丢进袖筒里了。

“!”林雪君瞪圆了眼睛,怒斥一声‘臭小子’,便是一通王八拳。

阿木古楞被打了不仅没恼,反而一边打滚着躲闪,一边哈哈大笑。

他压得枯枝被折断,噼啪作响,草叶松针也被碾得发出窸窣窣莎啦啦的声音。

其他孩子们喜欢起哄,瞧见林雪君和阿木古楞打闹,都冲过来帮助林雪君,有的挠阿木古楞痒痒肉,有的帮忙抓住他不让他跑掉。

大家笑疯了难免发出嘎嘎怪笑,吵得许多小鸟都搬了家。

王老汉背着猎枪坐在老树根上,看着他们疯,也跟着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扭打在一堆儿,显得更老了。

衣秀玉跟在他们后面帮忙收走背篓和布兜,生怕他们玩闹间把蘑菇压坏了、把蚂蚱放跑了,像个爱操心的管家婆一样嚷嚷着企图找回秩序。

最后却不知被哪个孩子抓住脚腕,稀里糊涂间也加入了乱战。

待大家都玩累了,倒在松软的松针落叶上,衣秀玉抬头间,忽见四周松树参天,晴空湛蓝如洗。

因为玩闹而兴奋狂乱的心跳,瞬间平复,耳中山幽鸟鸣远,整个身心都被洗净一般地松弛清爽了。

……

回程路上,收获满满草药、蘑菇和野菜的雀跃让大家都忘记了疲惫。

在驻地跟其他人分道扬镳时,林雪君得到了孩子们一起匀给她的一兜子蚂蚱。

进了院子,衣秀玉去晾晒草药和蘑菇,林雪君则敞开大口袋,将小鸡小鸭小鹅小猪赶进袋子里。

只听里面一阵兴奋的嘎嘎叽叽叫声,扑腾腾的捕猎动作不时将大口袋冲得东倒西歪。

几分钟后林雪君抓出小崽子们,它们各个吃得小肚溜圆,快活地在院子里扑腾玩耍。

大口袋里还剩了些蚂蚱,可以留着明天再喂一顿。

林雪君捏了6只小蚂蚱,剪掉长有倒刺的后腿,踩着梯子够到房檐,在小燕子们听到响动喳喳叫时,将蚂蚱依次塞进了它们大张的嘴巴。

又秃又憨的小燕子不断开合嘴巴吞咽,满足得眨巴眼睛,十分可爱。

林雪君撑着梯子转头间,恰巧越过驻地一栋栋冒着炊烟的小房顶,眺到遥远天际绚烂夺目的晚霞。

呼伦贝尔的晚霞从不限于单调的金色,大自然总是将金红粉紫蓝等多层次的色彩一股脑泼洒在天边,颜色饱和得像最大胆画家笔下的疯狂油画。

怔怔望着眼前这副幻梦般的美景,她觉得自己如果能将之拍下来发到未来的网络上,一定会被网友认为这张照片曾被调色、补色、狠狠p过。

可事实上,它是真实存在的。

人类的肉眼竟能识别如此强烈、丰富、明亮的眼色,真像是奇迹。

林雪君贪婪地欣赏,直到这些颜色渐渐黯淡,直到这条五彩斑斓的晚霞被拖入地平线下,浓郁的墨蓝色霸占天幕。

揣着感动的长长叹气,她忽然理解了契诃夫曾写下的句子:

【只要人一辈子钓过一次鲈鱼,或者在秋天见过一次鸫鸟南飞,瞧着它们在晴朗而凉快的日子里怎样成群飞过村庄,那他就再也不能做一个城里人,他会一直到死都苦苦地盼望着自由的生活。】

没有人不爱大自然。

没有生命不爱大自然。

这天晚上,肉乎乎的新鲜榛蘑上了餐桌,王建国的手艺一如既往地优秀。

大家在瓦屋里开开心心地大吃了一顿,第二天便一起踏上了去6号草场的路。

草原上游牧的、一春未见的许多同志,终于要再次碰头了。

林雪君的大包裹里揣着托孟天霞买来送给塔米尔的俄语词典,还有给乐玛阿妈准备的用来泡脚的红柳枝,给阿如嫂子买的红色花布,以及给草原上吃不到猪肉的牧民们带的小半只野猪肉……

穿上最新最好看的浅蓝色灯笼袖小衬衫,将两条麻花辫扎得又紧又工整,骑上愈发雄俊的大黑马苏木,呦呵呵,去赴一场仲夏日的草原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