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好一条牧羊犬!
“真是个好同志,思想觉悟就是高!”
夏天的草原,不光马驹们一踏上厚实的草甸会忍不住欢腾地奔玩,人类也会产生在上面肆意奔跑和打滚的冲动。
哪怕你是个成年人,在冲进草场的瞬间也会忘记稳重为何物。
风吹草低,不止牛羊现,连采了一大捧食物搬回土洞口的旱獭也忽而暴露了行踪。
一队装着建蒙古包用具和各种驱虫药汤等物的勒勒车忽然晃悠悠出现在草原上,惊得许多隐藏在高草丛中寻找食物,或伏在河岸边饮水的动物们探头张望。
第一次踏上草原的小边牧糖豆撒丫子狂奔,不知疲惫般地时而驰骋在队伍左侧,时而驰骋在队伍右侧。
即便只是放肆地御风玩耍,仍本能地跑在放牧时收拢畜群的线路上。
小狼沃勒也是跟她到冬驻地后第一次回到自己出生的草场上,林雪君总担心它会忽然野性大发跑向草原深处,再也找不回来。
但盯了它一阵后,她安心地发现,沃勒好像将有她存在的人类队伍当成了自己的‘狼群’。
臭小狼明明是这个特殊‘狼群’里的末狼,却小小年纪就展现出想当狼王的野心。它总不由自主地如狼王般坠向队伍末尾,一边不紧不慢地慢跑随行,一边机警地左后观望。
它尽责地盯住队伍,确保没有‘狼’掉队。又时刻用那双凉飕飕的狼眼睛扫视隐藏在高草中的野兽,仿佛一旦有谁不开眼地进攻,便会如箭般冲上去狠狠撕咬。
阿木古楞坠在林雪君左右,看着糖豆和沃勒来到草原上后如回家般肆意快活,忍不住对林雪君道:
“你已经是个最富有的牧民了。”
“是吗?”林雪君奇异地挑眉,“怎么说?”
“你现在有了一条最好的牧羊犬,也有了一条最好的护卫‘犬’。”阿木古楞指着不知疲倦地狂奔到耳朵和毛发全被风吹成流线型的小边牧糖豆,以及虽然身形尚小却已初见凛凛威风的小狼沃勒。
它们被林雪君养得很好,还未成年已毛发油亮、筋骨结实。
就像她的苏木,肉眼可见地越长越雄壮。黑色的马毛在阳光下闪烁着黑曜石般的光芒,肚子圆鼓鼓、肩膀和屁股都又宽又高,膘肥体壮到愈发人见人爱了。
不仅他眼馋,连大队长等人在行进的过程中也时不时想要过来摸摸苏木呢。
草原上生活的人谁不爱马和好狗啊,更何况是苏木这样的马,糖豆和沃勒这样的‘狗’!
“哈哈哈。”林雪君听得心花怒放,看着四处乱跑的糖豆都不嫌它疯了。
因为带的东西多,行进的队伍速度并不很快。
阿木古楞几人都是一边赶路一边时不时牵马步行,瞧见被太阳晒干的牛粪羊粪都捡进背篓,走到哪里大家都不空手,没有蘑菇野果采,也要捡些燃料用。
林雪君学着他们的样子,不过她不止捡牛粪,还采了许多草药和鲜花。
牛粪丢进自己背篓,草药丢进衣秀玉的背篓,鲜花则插进衣秀玉鬓角,将其打扮得天真又傻气,笑起来愈发显出15岁少女的青春可爱。
从驻地赶过来的队伍最先抵达目的地,大队长立即带着赵得胜等力大的人建毡包、清草场、垒灶烧水煮茶,准备迎接从各个方向赶过来的牧民和畜群。
他们驻扎在曲折流淌的河边,蚂蚱等虫子虽多,缺少繁衍之所和密集食物的蚊子却并不泛滥。
白色的毡包一个又一个地出现在草地上,炊烟汩汩冒出,被风吹斜,奶茶上锅,渐渐散逸香气。
第一批喝上奶茶的是奥都和昭那木日等人,他们赶着距离这里最近的羊群咩咩咩地最先围拢过来。
昭那木日是岁岁丰登的意思,20岁的青年身高一米八八,穿着件薄袍子,半边蒙古袍被褪掉,露出结实强健的肩膀手臂,将马鞭甩得啪啪作响,呼喝着驱赶羊群走进大队长提前带人搭起来的简陋棚圈。
林雪君骑上苏木,朝着糖豆呼哨一声,便向昭那木日和奥都迎了过去。
曾经耳朵生脓的蒙獒塞根也随奥都来了,它原本坠在最后,懒洋洋地跟群。
忽然瞧见林雪君,当即见到亲人般敦敦地跑过来。
相遇的瞬间,林雪君从苏木背上跳下来,一把接住塞根扑过来的前爪。
站起来人高的大狗扑人时其实很吓人,幸而林雪君跟它很熟,并不害怕,只推开它口水过多的大嘴,用手轻拍它的背以示亲热。
苏木显然对这条大狗颇有忌惮,转身溜溜达达地绕到了一边。
安抚过大狗塞根的重聚热情后,林雪君朝糖豆连比划带喊地下指令。在草原上跑野了、满腔牧羊渴望一直未能完全得到纾解的糖豆当即兴奋起来。
它看着群羊的眼睛明亮如朗星,耳朵立起,奔跑起来的瞬间憨态不见,显得神采飞扬且威风凛凛。
“这不是你救的那条黑白花狗嘛。”奥都也从马上跳下来,笑呵呵地过来跟林雪君打招呼。
“它是边境牧羊犬,最聪明的狗,顶好的牧羊好手。”林雪君抬手与奥都相击,转头用看儿子般的骄傲眼神望向奔跑起来如风般轻盈,如箭般迅捷的糖豆,“有它在,你和昭那木日都可以休息了。”
“?”奥都不太相信地挑起眉,他摸了摸自己的蒙獒塞根,不服气地重新骑上大马,居高临下地观摩糖豆牧羊。
他的塞根已经是很好的帮手的,尚且只懂得随在羊群左右,时刻警惕四周是否有野兽的动向,很少帮助人类驱赶羊群到人类希望羊群去的地方。
怎么林同志那条还没长成的少年狗能比人类会牧羊?
昭那木日不断拽着马缰控制坐骑的方向,鞭子不时抽响以震慑驱赶羊群,使那些渴望自由、散漫地四散溜达着吃草的羊们乖乖走进棚圈。
但马儿的速度和方向控制精确程度都有限,昭那木日抽鞭的频率也低,这一块儿的羊被驱赶回去了,另一边的羊又脱队了。
昭那木日早就习惯了没组织没纪律的羊群,丝毫没有丧失耐心,仍来回调转马头,反复驱赶。
忽然一条黑白相间的小狗一阵风般疾风般奔来,他正担心小狗惊到马匹羊群,导致他刚拢起来的畜群又被冲散。
呵斥声还没出口,他忽然发现那小狗的左突右冲并非毫无章法。
它每次总在脱队的羊群外围冲扑吠叫,甚至会忽然跳上羊背,快速从挨挤成一团的羊群背上飞驰跳至另一边。
在人类还未意识到那边的羊正被队伍挤得偏离航道,小狗就已经将之驱赶回队了。
狗的速度太快,调整方向的精确度太高,它疾奔跑跳,忽左忽右,快到人类的目光几乎追不上它。
昭那木日被它吸引住目光,不由自主拉马缰驻足观望。
等回过神时竟发现,那么一只小狗,竟在短短几分钟内,将两千来头羊拢束成一条挤挤挨挨的纵队,一点点赶进了羊圈。
意识到这一切,昭那木日看着黑白相间小狗的眼睛逐渐火热起来。
他拽了缰绳驱马向前,赶至慢慢跟过来的奥都和林雪君后,大声问道:
“那是谁的狗?”
“林同志的狗,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条从场部带回来的,被兽医站的兽医们说是活不成了的小狗吗?”奥都目光也一直追着糖豆,见它明明跑向左边,忽然就连停顿都没有地转向右方。快如闪电,且转向时还不踉跄、不减速,真是充满爆发力的灵巧得过分的神犬啊。
“记得,被林同志救回来的小死狗。你就是因为听说林同志救了那条狗,才急匆匆带着塞根去找林同志,请林同志治好了塞根的耳朵。”昭那木日点点头,不可置信地指着不断左右闪现的小边牧,“不会吧?这就是那条小狗?”
“就是它!哈哈哈,林同志给它起名叫糖豆。”奥都啧啧摇头,嫌弃这名字起得太不威武。
这小狗有如此鬼魅般的好身手,还未成年就已展现出这般牧羊天赋——不需要一直被呼喊就知道把羊往哪里赶——理应起一个更厉害的名字才对。
“林同志,怎样才能得到你的狗?我有一条揣崽的狗,它和它的狗丈夫都是忠诚的好狗,它下的崽子肯定也是好狗,到时候给你两条最好的小狗跟你换怎么样?三条也行!”昭那木日可太馋了,多好的狗啊,想要。
“哈哈哈,糖豆现在常常跟着大牛巴雅尔一起上山牧羊牧马的,冬天的时候它就长大了,到时候你们回了冬驻地,让它跟着你们去放牧。以后它跟大队里的母狗处对象,等有了小狗,你也可以预定一条。”林雪君爽快言罢,重新骑上苏木便往回跑。
“我预定一条,我第一个预定,到时候一定好好照顾小狗。”昭那木日急切地喊话,轻夹马屁股朝林雪君直追而去。
待糖豆将羊都赶进棚圈,几人恰巧赶到近前,林雪君跳下苏木关上圈门,转头大力夸赞:
“糖豆好棒!”
小边牧听懂了一般将大尾巴摇得飞起,吭吭汪汪地往林雪君怀里扑。
它好兴奋,好快活,咧着嘴吐着舌头,哈哧哈哧地笑。
在这片大草原上,它终于跑爽了,也终于牧到了羊!好得意,好尽兴,好爽。
林雪君怕它过于兴奋了会中暑,忙带着它去喝水。看着它喝饱了,躲到蒙古包阴影处吐着舌头散热,这才放心。
大家忙活完毡包,剩下的工作一边喝茶一边慢慢去做就好。
既然羊群已经到了,额仁花干脆喊人将驱虫药和剃毛推子都准备出来。
凳子桌子和各种工具一一摆好,另一个粗糙的大棚圈架起来,去河边打来一桶桶清水,接着便招呼社员们和林雪君几人过来干活了。
羊从这边的圈里走出来,被剃掉毛后被拎到超大号的装满体外驱虫汤药的木盆边。
大力的人类抓着羊四条腿,按着它在木盆里打个滚。
羊皮肤上浸过驱虫药水后,又被拎出来灌一碗体内驱虫的汤药,这才重获自由,于是呆头呆脑地走进另一边的棚圈,咩咩咩地低头找草吃去了。
大家热火朝天地剃了十几头羊时,西边忽然涌来好大一群牛。
应该坠在牛群后的牧牛人心急地纵马冲在最前头,在看到毡包后,眨眼便赶至近前。
塔米尔骑马冲至临时驻地,大队长冲上来便是一通训斥:
“怎么能这么不爱惜马呢?瞧这一层汗出的,要掉膘的!以后不许跑这么快!”
“知道了,大队长!”塔米尔哈哈笑着,对所有教导都接受。他手爱抚过马儿的鬃毛,眼睛却快速地在毡包前后的人群间逡巡。
当他目光接触到林雪君的一刹,眼睛里的火便被点燃。
他再顾不上大队长的训诫,拔足朝她驾马奔去,靠近时一跃从马上跳下,扑向她便是一个展臂熊抱。
林雪君看到他也立即挂上笑脸,当即迎上去便准备带他去取自己带给他的俄语词典。
可瞧见他雄鹰展翅般的动作,吓得忙驻足,灵巧地一猫腰,从他胳膊下逃到他背后,回手一巴掌狠狠拍在他肩胛。
“喂!”她后退一步,与转过脸来不满瞪着自己的塔米尔打招呼。
“你怎么一点也没变稳重?”林雪君见他靠过来,又抬手给了他一拳。
塔米尔这才从重聚的兴奋情绪中找回点理智,他抹一把脸,眼睛只看着她,哈哈大笑道:“你怎么不来看我们?前两天我们的驻地又搬了一次家,夏天来了,太热,我们往北挪了几公里。新牧场更凉快,还有一条大河。你看,去年冬天雪大,今年的草好,咱们的牛长得多壮。”
他像是揣了一肚子话要给她分享,才见面便爆豆般往外倾泻。
林雪君见他热情,心情也很好,拍了下他肩膀便带着他去取礼物。
“我给乐玛阿妈准备了红柳枝,拿回去用它煮热水泡脚,脚就不疼了。用煮它的热水投湿手巾敷腰,也治腰疼。”
说着,她比了比自己头顶,“我长没长个子?”
“长了长了。”他随便打量下她身高,胡乱应一声,又看回她的眼睛。
“我留给你的俄语词组啥的,你都背下来了吗?”林雪君弯腰从自己的包裹里取出给他额吉(母亲)准备的红柳枝,和给他准备的词典、笔及本子,一股脑塞他怀里。
“背了,你可以考我。”塔米尔终于收回一直追随她的目光,打量起怀里的东西。
红柳枝各个粗壮,词典和本子透着墨香和纸张的香气,铅笔是全新的,有两支之多。他高兴得全揣蒙古袍上襟里,塞着胸口鼓鼓囊囊。
“去喝点奶茶吧?”林雪君笑着问。
塔米尔听了便要应‘好’,可逐渐冷静下来的他终于记起后面还有一群牛等着入棚呢。
他转头朝着慢慢走过来的牛群望望,又看看林雪君,一副‘不舍得离开,又不得不去赶牛’的左右为难模样。
“我阿爸和乌力吉大哥都来了,我先去帮他们把牛赶过来。”工作终于还是占了上风,他朝着林雪君交代一句,又如来时般蹬蹬蹬跃上大马,得得得飞驰而去了。
大队长正低头拢牛粪,听到马蹄声转头便大声呼喝道:“慢点骑!爱惜马——”
得得得远去的马蹄声瞬间变缓,塔米尔不好意思地回头笑。
大队长叹气撇嘴,无奈地瞪一眼塔米尔背影,才重归自己那一摊工作。
跟师父陈木匠一起钉牛棚四角柱的穆俊卿目送塔米尔身形渐远,这才趁取木材的工夫走到林雪君身边,问:
“那是胡其图阿爸家的大儿子塔米尔吗?”
“就是他。塔米尔马骑得可好了,之前在春牧场用套马杆套到好几头黄羊呢。黄羊可是草原上跑得最快的动物,能套到黄羊的,一定都是头一号的套马好手。”林雪君赞叹道,语气里满满羡慕。
她自己也想当套马的好手,恨不能现在就骑上苏木、举着套马杆,威武雄壮一把。
“……哦。”穆俊卿转头瞄她一眼,又看看远处驾马驱赶牛群的塔米尔,淡着脸抱起一大把木板转身折返建牛棚的空地。
王建国忽然斜刺里冒出来,拎着一桶脏水,看看远处的塔米尔,又贼兮兮看看穆俊卿,怪声怪气道:
“我们穆同志打木桩也打得可好了,木头可是最难锯的植物了,能锯木头做凳子桌子的,都是头一号的木匠好手!”
穆俊卿脸孔一红,转头推一下王建国,戳一下眼镜,恼羞成怒地瞪人。
“哈哈哈——”王建国被瞪得身心满足,一边朗声大笑,一边拐向另一边去倒脏水。
那背影耸着肩膀,笑得水桶里脏水四溅。
“他笑啥呢?”得胜大叔拎着一桶药汤过来,瞧见王建国大笑,好奇地询问穆俊卿。
“他一干活就高兴。”穆俊卿撇开脸,丢下一句便匆匆走了。
独留下得胜大叔望着王建国的背影啧啧点头:
“喜欢劳动啊,真是个好同志,思想觉悟就是高!”
第92章 隐患
林雪君后背汗毛都竖了起来。
在塔米尔等人赶着大牛小牛进棚圈时,糖豆兴奋地再次冲出阴凉地。
但是大牛实在是太雄壮了,它们拥有用力一挑足以让狗狗开膛破肚的牛角,和强壮有力足以踏碎狗狗肋骨的蹄子。
聪明的小狗是懂得恐惧的,它围着大牛观摩了一会儿,便慢条斯理摇着尾巴折返毡包后的阴影,哈哧哈哧地休息去了。
在边上帮忙剃羊毛的昭那木日捕捉到了小糖豆的行为,只觉得它无论是勇敢地尝试,还是沉着地观摩分析,都透着一股少有的睿智。
他赞叹不已,觉得这是一条懂得分析和思考的绝顶聪明的好牧羊犬,啧啧几声后……又想偷狗了。
“这些羊身上好多跳蚤啊。”奥都帮翠姐按住羊羔,看着小羊身上厚实的卷毛被剃掉,露出毛下皮肤上的小虫子,皱眉将之拎起来递给帮忙驱虫的衣秀玉。
身上虫子不多的羊都直接被按在药水里了,遇到这种虫子多的,则有另一番处理办法——
衣秀玉压住小羊的脖子不让它乱跑,抬起头在人群中寻找有劲儿的、体格大的男人。
瞧见身高体壮像大熊一样的昭那木日,眼睛一亮,这个好,这个小伙子壮,便抬臂喊:
“喂!那位同志,过来帮下忙呀。”
昭那木日正觊觎边牧犬呢,忽然听到个软柔可爱的腔调在很用力地拉大嗓门喊人,他耳朵一痒,转脸便去寻找。
只见一个长得肉乎乎的可爱小姑娘正骑压在剃了毛的小秃羊身上,瞪着圆眼睛喊他。
大步走过去,他接过小羊,听着她用半生不熟的蒙语指挥,将小羊绑上四蹄不得动弹,又帮忙拎过装石灰的袋子,看她将石灰抓出来洒在羊皮肤上。
“这是干什么?”昭那木日好奇地问。
“林同志教的好办法,羊身上如果虫不多,用汤药驱虫效果会非常好,再辅以喝汤内驱虫,基本上就能保证牛羊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受大量寄生虫困扰了。
“可是这种身上好多跳蚤蜱虫的,用药汤内外驱虫效果就会很慢,所以可以用石灰粉涂抹。”
衣秀玉虽然脸上还有1少女的婴儿肥,讲起工作却十分严肃认真:
“林同志说了,石灰粉可以破坏跳蚤卵和幼虫的外壳,吸收跳蚤等虫子体内的水份。能在一个小时内把这些吸血的虫子弄死。”
“用火柴烧蜱虫的屁股,它会松口,一捏就捏下来了。”昭那木日指了指吸饱了血后圆滚滚的蜱虫,这东西最可怕了,不长屁眼,干吃不拉,一旦趴在牲畜身上咬住了就不松口,往往搞得牲畜贫血瘦弱。
人要是粗暴地把它捏下来,它嘴巴还留在肉里,牲畜就会皮肤发炎,有的还会发烧生病。
他们这些在草原森林里放牧的人最怕遇到这东西。
“那不是要一个一个地烧嘛,这么多羊,得有多少蜱虫啊,哪烧得过来。”
衣秀玉不认同地摇摇头,接着又道:
“石灰会烧死大量虫子,剩下生命力强的虫子再用药汤内外巩固一下就好了。”
涂好石灰,衣秀玉站起身,掐腰转头看向几步外给羊剃毛的人。
昭那木日忍不住走近一步,低头看看衣秀玉圆溜溜的头顶,伸手比量了一下,勉强到自己胸口,好小一只。
衣秀玉回头间恰瞧见昭那木日的小动作,立即睁圆了眼睛,不高兴地仰头瞪他。
这个人怎么这样,好没礼貌!
昭那木日被瞪得心里一阵乱七八糟,嘿嘿直笑,连那条让他心心念念的边牧小狗都给抛在了脑后。
这个小同志是谁啊,好招人喜欢!
……
草原哪怕是夏天,日夜也有一定温差。
临近傍晚,虽然不至于让剃了毛的羊觉得冷,但在晚上剃毛还是容易让动物适应不及。
所以大队长又带着社员们将剃好毛做好驱虫的羊和其他牛羊分圈看护,汤药等东西也都暂时收了起来。
做好防火带后,人们将带来的牛粪慢慢点燃成堆,凑了个小山一样的篝火。
草原人信仰火神,大家看着能烧煮奶茶、烤熟食物、驱赶野兽的火焰便觉得安全而幸福。
在夜幕拉下来的最后时刻,苏伦大妈几户人家驱赶着马群也抵达了驻地。
筹备晚饭时,妇女主任额仁花带着位结实的大姐,和大队长带着的昭那木日,比赛杀羊、吹羊皮筒子,牧民们则围在边上喊加油。
性情开朗的蒙古族姑娘托娅还没吃上肉喝上马奶酒,就已经快活地在夏夜晚风中围着篝火跳起舞了。
她舒展拉平双臂,后仰头看着洒满星子的天,一边有节奏地前后翻转手腕,一边前后拱肩,只几个简单的动作,却跳出了大草原特有的豪情潇洒和野性靓丽。
林雪君看得不错眼,围在边上也笨拙地学习这些舞蹈动作。
等到捏着羊排吃得满脸热汗,小半杯被誉为‘草原八珍’的‘元玉浆’马奶酒下肚,林雪君也忍不住围到篝火边,现学现卖地将今天才看会的舞蹈动作跳了出来。
快乐会传染,一旦染上,便忘却烦恼和疲惫,觉得好像又能继续剪个几十上百头羊了。
林雪君哈哈笑着,浑不在意自己还不太熟练,只循着记忆展臂,舞动。
跟她熟悉或不熟悉的社员都热烈地为她鼓掌,发现她跳舞时左手还捏着一根羊排骨,更是哈哈大笑个不停。
林雪君时而看着火焰,时而看向一望无际的夜幕,旋转着舞蹈,只觉心胸开阔到仿佛能包揽天地万物。
那些从一个箱子奔波到另一个箱子的生活仿佛已成了遥远的梦,纵野万里无遮无拦的自由疆域带来万丈豪情和无拘无束的豁达情操,将所有细碎的烦恼、压力、焦虑和汲汲营营的谨小慎微都冲淡了。
置身在一片广博的绿色海洋,以天为盖地为庐,左手持肉,右手接酒。
大快朵颐,大声欢笑,何等畅快。
“这是猪肉吗?”胡其图吃到一块儿五花三层的肉片,忽然转脸问大队长。
整天奔波在草原上放牧的人体力消耗非常大,骑着马跟着畜群一整天不停歇地走,夏天忍酷热、冬天忍苦寒,如果补充不上能量,人是坚持不下来的,甚至活不下来。
所以他们对油脂和蛋白质等的需求非常高,可以早上一睁眼就吃羊油炸果子、牛羊肥肉等高热量食物,以抵御接下来一整天的高强度劳动。
所以这种脂含量高的猪五花对他们来说真是不错的美食和补充,甚至觉得比羊腿上的瘦肉吃起来都香。
“是猪肉。”大队长也夹了一筷子,这盆汆猪肉是知青王建国做的,放了些酸菜,又香又开胃爽口,称得上是王建国的拿手菜,“猪肉是林雪君同志带来的,他们上山采草药,遇到了被熊瞎子追懵了的野猪,幸亏人没事,把野猪打死了。一半给大队驻地的人办宴席吃了,留下来的大多数都带过来。她说要让你们尝尝,换换口味。”
“……”胡其图阿爸才夹起一筷子五花肉,听到大队长的话,动作停顿,眼神捕捉起林雪君的身影。
沉默几息,他伸手在袍子襟兜里摸索起来,似乎想找到些什么宝贝东西,送给好孩子林雪君。
可惜一无所获,现在天气热了,他们穿的都是薄袍子。襟兜里既没有羊羔狗崽子,也没有牛肉干硬饼子了。
可是当林雪君坐过来的时候,他还是从自己背来的羊皮兜子里掏出了个小银杯,用热水冲刷干净后,倒上了一杯马奶酒。
林雪君熏淘淘地转头看过去时,胡其图将她手里的小铜杯放在一边,把亮闪闪的银杯塞到了她掌中。
在她顺势坐到胡其图身边,笑着唤了声“胡其图阿爸”后,胡其图用力从自己小指上撸下来一个粗犷的银戒指,不由分说便套在了她拇指上,成了个扳指。
银戒指上镶嵌着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绿松石,透着古朴的美感。银圈没有什么精细的雕工,粗粗大大的,只简单用刀尖在环侧刻出了有些抽象的马头纹路。
林雪君怔愣愣地捏着银樽,低头看另一只手的拇指上,好大一个戒指戴在上面…她不由得将中指弯曲了,不断细细摩挲戒身。
好漂亮啊!
刚从家徒四壁走出来的牧民们手里没啥特别值钱的金银首饰,银樽银戒指银耳环之类的东西绝对是非常非常珍贵的。
她霍地仰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胡其图阿爸:“给我的吗?”
胡其图点头,满脸沧桑的大叔笑起来时竟显得有些憨厚。
“可是……”林雪君有些迷惑,她怎么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啊?
胡其图不会讲话,大队长坐在边上笑吟吟看着,实在是性子急,终于低声道:
“林同志,你的劳动是有价值的,牧民们都记在心里。我代表整个生产队,敬你一杯。”
说着将自己的铜杯凑到林雪君的银樽边。
胡其图笑着点头,也举杯凑过来。
林雪君受宠若惊,忙双手谦逊地接过银杯,才把嘴唇沾上杯沿,边上其他人便也纷纷倾身,围过来与他们碰杯。
大家都没讲什么漂亮话,但全挂着和暖的浅浅笑意。情感在这种氛围中,是不需要用言语表达的。
爽朗爱讲话的赵得胜站起身,把杯子举得高高的,人来疯地大喊:“林同志给我们送来了温暖、送来了高超医术、送来了可靠的各种药汤、送来了好吃的野猪肉。喝一杯!都干了!”
大家嘻嘻哈哈一阵,接着便举杯应声:
“干杯!”
“喝了喝了!”
“干了干了,林同志就喝吧,马奶酒老好了!”
“霍次策(蒙语干杯)!”
“多斯特(俄语干杯)!”这是在林雪君身边席地而坐的塔米尔的声音。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是坐在斜对面的穆俊卿的祝酒词。
林雪君不好意思地再次将银樽举高,与生产队的兄弟姐妹阿爸阿妈们碰杯,随即豪爽地准备仰颈干杯。
幸亏坐在边上的塔米尔眼疾手快,一把将银樽屁股压住了,没让她真的干掉。
林雪君转头含着酒液,眼睛里流淌着幸福的迷离,朝着塔米尔笑笑,便将口腔里的酒液都咽了下去。
酸甜浓郁又透着丝丝清苦味的马奶酒流进咽喉,辛辣发烫,瞬间烘出一身热汗。
她的皮肤肉眼可见地红透了。
大家笑哈哈地还想继续敬酒,被大队长感谢其他知青和社员辛勤劳作的话给岔开了。
林雪君捏着空酒杯坐下,也在身上兜里摸索,最后只掏出了随身携带,用来辟邪的狼牙——都是小沃勒3个月大换牙换下来的小乳牙。
她挑了一个最大的穿孔后挂在脖子上,其他的狼乳牙和糖豆的小乳牙各放在一个小纸包里,随身揣兜携带,都用来保平安。
她低头表情格外专注地拆包,选出剩下的乳牙里最大的,转头凑到胡其图阿爸跟前,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胡其图阿爸,我现在身上啥也没有,这个你不要嫌弃吧。别看它比大蒙獒的牙齿还小,但是货真价实的狼牙。”
真的,她专门跟在沃勒屁股后面捡的,有时候还要去沃勒的食盆里挑呢,不挑出来说不定就被沃勒混着食物一起吞了。
狼肠胃里的消化液特别厉害,能把所有骨头之类全消化掉,最终只把没营养的毛啊土啊之类的拉出去。这小牙要是被吞,肯定会被当钙质之类给吸收掉的。
她一颗颗地收集,真的不容易的。
所以……
她捧着小狼牙,眼巴巴地望着胡其图阿爸,有些醉醺醺地非要回这个礼。
胡其图阿爸哈哈笑过,伸手接过狼牙,将之呈在掌心端详了下,忽然忍俊不禁。
在林雪君担心他是不是在嘲笑这小牙的时候,胡其图将之塞进了自己装钱和小东西的布袋里。
林雪君瞬间展颜,凑着银杯又准备喝一大口马奶酒。
人在醉了的时候,味觉迟顿,连酒的辛辣都尝不出了,只觉得香,只想往那种腾云驾雾般的熏然感觉里走更远更深。
塔米尔可记得上次在春牧场时,她是一口的量都没有的,歪头盯她几眼,确认这家伙实在有点不自量力了,才伸出手笑着道:“这什么好东西,给我也尝尝。”
就这么把林雪君的酒给骗走了。
林雪君正觉得头晕目眩,整个人飘飘欲仙呢,耳朵虽然听到了塔米尔的话,大脑却没听懂,便只是目光直愣愣地望塔米尔喝光了她的酒,大着舌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火焰熊熊,照得所有人脸上都光堂堂的。
阿木古楞坐在人群中,捧着自己捡木板做的画板,铅笔快速游曳于纸张,勾勒了一幅又一幅喜庆愉悦的画卷。
入夜时,不需要熬夜轮流看守驻地的人昏昏沉沉地收拾东西,准备睡觉。
林雪君裹着不知道谁递过来的蒙古袍,暖呼呼地躺在毡包里,听着虫鸣羊咩,吹着凉爽和煦的夏夜风,即便醒着也像是在做美梦。
风一股一股地拂过草尖,也吹得想停留在人类皮肤上叮咬吸血的蚊虫摇摇晃晃,还没下嘴就被人类发现并拍死。
衣秀玉微醺地指着昭那木日船一样的薄皮靴,非要试一试。
昭那木日便踢掉一双鞋,穿着袜子踩在柔软厚实的青草上,避开硬硬的扎脚的几只蒲草,看着衣秀玉穿着小布鞋就往他的靴子里插,却一点也没不高兴。
“太大了,太大了!”衣秀玉踩着昭那木日的靴子艰难地走路,笑称这不是一双鞋,这是一双船。
昭那木日哈哈笑着伸手扶她,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她是这世界上最有趣最好玩的人一样。
等衣秀玉醺醺然地玩够了,踢掉靴子转回毡包拱进林雪君搭盖的袍子里,依靠着林雪君闭眼犯困时,昭那木日坐在草地上,一边捏着靴子往外倾倒被衣秀玉踩进去的草屑泥土,一边穿过毡包敞着的门,仍望着衣秀玉笑。
牲畜们渐渐沉入睡眠,咩咩哞哞的低喃消失不见,虫声却仍旧高亢。
远处隐有狼嚎兽鸣,身负守夜任务的牧民们捏着茶杯灌奶茶提神,背着猎枪或套马杆,时而在临时棚圈外溜达,时而围坐篝火沉默地等待天明。
护卫犬们盘卧在高草丛中的身影只在风拂过、草倾倒时才若隐若现。
夜枭飞过草场,会发现稍现异常响声,便会有一双耳朵忽从草尖处立起,转着方向机警地听辨。
若没有敌情,大耳朵才软回草尖下,再次入眠。
……
清晨,林雪君带着点宿醉的头痛踏出毡包。
用袍摆兜着一大捧干牛粪路过的乌力吉笑着跟她打招呼:
“林同志,早上好。”
“乌力吉大哥。”林雪君挠挠头,今天第一个笑容浮上面孔。
高壮的青年昭那木日将昨天炖汤的猪大腿骨棒敲断,将里面的骨髓抠出来喂给糖豆,一边看小边牧吃得摇尾巴,一边不断爱抚小狗被毛,企图跟它拉近关系。
看见林雪君走出来,他扬臂笑道:“林同志起床了。”
“昭那木日早上好。”林雪君勾起今天第二个微笑。
糖豆听到她的声音,连骨髓都顾不上吃了,转身便往她腿上扑,摇着尾巴要抱抱。
林雪君蹲身抱了抱它,被它沾到油星的嘴巴拱蹭了两下才起身。
小糖豆立即又扑回昭那木日身边,继续舔骨髓、啃骨头。
“林同志早啊,怎么样?昨天喝醉了,没有脑袋疼吧?”大队长已经开始安排人布置好今天剃毛的阵列了,回来查看早饭准备的怎么样,瞧见林雪君,立即笑着过来拍她肩膀。
“大队长早上好。有一点点头疼,一会儿喝点奶茶就好了。”林雪君被大队长的大巴掌拍得打晃,无奈地露出今天第三个笑容。
转身走向毡包后,人才站定,阿木古楞已经帮她兑好温水,将盆放在地上,把手巾塞到了她手里。
“你起得好早啊,阿木古楞。”
蹲身试了试水温,她仰起头朝他投以感谢的笑——今天的第四抹笑容。
“早饭好了,都来吃饭了~”被拉来帮忙准备三餐的王建国提着铁铲子走离呼呼作响的炉灶,朝着四面大喊。
太阳忽而冲出晨雾,洒出一片暖融融光芒,仔细地照亮了每个社员脸上不自觉洋溢的浅笑。
早饭吃毕,所有人领了各自的工作,忙碌碌投身劳动。
塔米尔几人带走了牛,苏伦大妈等人带走了骆驼和马。
奥都和昭那木日则拢了一部分没剪毛的羊和已经剪好毛的羊去另一边放牧,还把边牧糖豆也带走了。
牲畜们四散去吃草喝水,开始了新一天的溜达、吃、溜达、吃的无忧生活。
穆俊卿带着四名新来大队的男知青铲牛粪羊粪,避免社员们劳动时踩到牛粪滑倒。
几千头牲畜拉了一晚上,他们光是把粪便铲出棚圈,推至百米外下风处分摊铺开晾晒,就累得翻白眼。
大队长安排1组人负责抓羊,2组负责剃毛,3组负责给羊做药浴,4组负责给带虫较多的羊绑好了敷石灰粉,5组人整理剪下来的羊毛……
林雪君检查了这次带来的中药,估量了下现在对几种药汤的消耗,又带着衣秀玉去熬更多药汤。
为了给她们让出大锅,大家连奶茶都没得喝了。
新煮出的药汤装进被消耗掉的空药桶,林雪君累得岔开腿,挺着腰背一阵伸展扭摆。
穆俊卿穿着薄靴子路过,手里的锹上、脚下的靴子上,甚至是裤腿子上都沾了牛粪屑。
“大多数时候牛羊都散开在草原上,只有这种时候才会被聚拢到一处。”阿木古楞给她搬了个小马扎放在她脚边,随口道。
“是啊,聚得可真够近的。临时搭的棚圈不够大,牲畜晚上只能挤在一起睡觉。”林雪君笑着应声,挪步到马扎前才准备坐,人忽然定住。
她眉头皱起,一些前世学到的知识被捕捉到,令她转头再次看向穆俊卿等人。
几乎每个铲牛粪羊粪的人靴子上都沾了牲畜粪便,他们就这样踩着它们走来走去,将牛粪带向整片驻地。
远处正剃毛的翠姐忽然哎呦一声,羊不听话,挣扎得太厉害,手推子不小心偏了下,在羊肩膀处刮了个很小的口子。这伤几乎立即就能止血,几天便痊愈到完全看不见,可还是有血留在了手推子的刀刃上。
留在棚圈里等待剃毛的羊都在就地找草吃,有的口水流到刚啃过的草叶上,后面挤过来的羊低头恰吃到那片半截的草叶……
草原上自由放牧的牛羊其实是最不容易生病的了,它们整天四处溜达,吃得好、运动量够、生活环境佳,不像那些圈养的牛羊。
可是现在全公社的羊都在剃羊毛,今天晚些时候公社负责收羊毛的人也会赶到他们这处营盘。
收购员从场部出发,一路走过第一生产队、第二生产队……
在他们第七生产队呆几天后,又会去第八生产队、第九生产队……
就这样踩着第一生产队的牛粪羊粪,可能还沾着不知哪头牛哪头羊不小心受伤流的血,去到其他生产队,接触其他毫无防备的牛羊。
忽然想到的这些事,令林雪君后背汗毛都竖了起来。
当下国家疫苗、药剂等资源短缺,牧区给牛羊打的疫苗根本不够。
到现在为止,一些重要疫苗都只能做到接种率很低的间插接种方法,通过畜群中部分牲畜接种过疫苗来降低传播率——这个方法在19年后的人类疫情期间也使用过。
但现在他们给牲畜做间插打针的密度,可远比不上后世。
更何况,当下许多研发出的疫苗的防治率、免疫期有限。
甚至,一些传染病疫苗现在根本就没有。
如果没有疫情也就罢了,万一有的话,收购员这么一走一过,不就在整个公社各个生产队之间传开了吗?
像口蹄疫等疫病的传染率极高。
春天化雪后许多病菌也都活了。
夏天变得活跃的昆虫、旱獭、老鼠等小动物都可能是疫病的传染源……
林雪君抹一把额头上的热汗,马扎也不坐了,腰也不疼了,拔足便去找王小磊:
“大队长,大队长,场部来的收购员什么时候到啊?”
第93章 不洗澡不让进营盘
草原上缺资源,但从不缺温暖。
当太阳转烈,照得所有人都因为晃眼睛而皱眉呲牙时,远处赶来了一辆大马车。
大队长立即走至林雪君跟前,拍着她肩膀道:“场部收羊毛的收购员来了!”
林雪君正蹲坐在马扎上帮一头小牛犊处理它被蜱虫咬得发炎红肿的耳根。点点头转脸眺望了下远方,抬臂朝塔米尔、昭那木日和阿木古楞喊道:
“肥皂、水盆和消毒药粉都带上。
“阿木古楞,你把跟穆俊卿同志要来的木桩子也带上,回头插地上,拴收购员的马车。”
“噢~”阿木古楞将消毒药粉装在自己的小布兜里,挎上布兜,把木桩子夹在腋下跟林雪君几人一起往收购员来的方向迎去。
大队长喊上妇女主任额仁花,交代赵得胜和胡其图带着大家继续干活,便也随林雪君一道驾马往南,去拦截收购员的马车。
两名收购员正坐在马车上慢悠悠过草场,瞧见第七生产队的大队长王小磊他们过来,还以为是客气相迎呢,便只是坐在马车板上,矜持地摇马鞭算作招呼。
王小磊却并没有迎过来打寒暄,反而挡在并驾拉车的两匹工作马正前方,摆鞭逼停了马车。
“诶?王队长,这是干什么?”收购员中年长些的刘树林疑惑抬头,左右看了看对方围过来的几个人。
这架势似乎不妙啊。
“收购员同志你好,怎么称呼?”王小磊从马上跃下,上前跟刘树林点头,站在两步外,一副故意跟对方拉开距离的样子。
“刘树林。”
“刘同志你好。”王小磊笑着朝身后三人招了招手。
阿木古楞立即将木桩子放在马车前的草地上,昭那木日掏出揣在怀里的锤子,猛挥两下,木桩子就被砸进了地面。
接着塔米尔上前朝刘树林笑笑,顺势从对方手里捞过缰绳系在木桩上,把两匹拉车的马给拴住了。
“?”刘树林抬头眺了眼,第七生产队剪羊毛搭的临时营盘还远着呢,怎么在这里就把他们截住了?
“是这样的,刘同志。
“咱们这里为了防止疫病传播,对于从其他牧区过来的同志,得做一下防疫处理。
“那边有条河,两位请过去洗一洗,然后换一身衣裳。”
大队长向后看一眼,昭那木日又将大家东拼西凑出来的两套不伦不类的衣服裤子和现编的两双草鞋展示给两位收购员:
“到时候你们洗完了,先穿这个。你们换下来的衣服我们生产队的人帮你洗,反正咱们这干燥,夏天衣裳洗好了,天黑之前就能晾干。”
“等等。”不对啊,这不是衣服晾不晾干的问题啊!
刘树林跳下马车,不乐意道:
“啥疫病啊?我们是从牧区过来的,又不是从疫区过来的,怎么就要去洗澡呢?”
王小磊皱眉琢磨了下,林雪君说的那些他实在没办法完全复述出来,便挠头道:
“这是咱们第七生产队兽医卫生员定的规矩,咱们也没办法,只能跟着执行。”
洗澡这么麻烦的事儿,刘树林肯定是不愿意的。
简单几句话就让他乖乖就范可不行,于是不高兴道:
“那我们就洗洗手得了,澡就不洗了,这些衣服你们还是收起来吧。”
“这可不行,必须得洗的,你们这衣服裤子鞋子都得换,我们得给你洗得干干净净,消过毒了,才能让你们再穿回去。”大队长摇头,又指了指他们这架马车,“车也只能停在这,不能靠营盘更近了,一会儿我们得把这马车也擦一擦消消毒啥的。”
目光下移,马车的车轮上果然沾了不少牛粪马粪羊粪之类,动物粪便上有沾了不少草屑草籽,都不知道到底是从第几生产队沾过来的了。
真像林雪君说的,这些收购员从场部出发,顺着一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地遛,可不就把前面生产队的东西都带到其他生产队了嘛,要是真有疾病,那也一个一个往下传播开了。
得防,必须防。
想到这里,王小磊的表情又更加严肃了几分:
“好多疾病都是牛粪呐什么的传播,这不预防一下,很危险的。”
刘树林和徒弟王鹏看着对方这肃穆劲儿,互望一眼,都也有点上脾气。
他们从来没接触过这些防疫啥的,无法理解王小磊所说的话,只觉得这不是欺负人嘛。
人家别的生产队的看见他们,都亲亲热热地招待,他们过来收羊毛,还带着几把手推子,亲自上阵帮着剪羊毛也不待偷懒的,怎么第七生产队就这么恶劣呢?!
“王队长,虽然大家都说你脾气不好,可也都说你工作态度啥的都很好,是位好同志。现在这样拦着俺们不让进营盘,还非逼着俺们洗澡换衣服,这可没道理。”刘树林表情也沉下来,耸着眉一副你要跟我来这一套,我也不怕跟你吵架、甚至打一架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架势。
大队长挠了挠脸,之前林同志说的那个要防的病是啥来着?
他回头看向林雪君,清了清喉咙,有些性急地道:
“林同志,来,你给他们讲讲道理。”
收购员刘树林和王鹏这才注意到后面几乎完全被遮挡住的女同志。
林雪君站在后面其实也一直在想要如何解释这些事儿,被王小磊点名,忙一步上前,她清了清喉咙,捉摸了一下才开口问:
“两位同志知道布病、口蹄疫一类牲畜传染病吗?”
“听过,身边有许多同志得过布病。”刘树林点点头,还有过牧民因为这个病死掉的,场部许多人聊天时曾经提过,不少老人上了年纪就这疼那疼,疼着疼着就在冬天悄悄没了,虽然没有医院的诊断,但可能都是被布病熬死的。
“不过口蹄疫就听说过,没经历过,四几年咱们内蒙爆发过。其他时候就不知道牲畜死亡原因是不是也有跟口蹄疫有关的了。”
毕竟不是每一次出事,大家都能搞清楚因为啥。
“是的,很多事情我们能防,下大雪了、天太热了、没有草了,这些都是我们看得见的对牲畜有害的情况。但病菌和传染病是我们看不见的,我们无法在它爆发前捕捉到它们的痕迹,只能预防。”
林雪君表情严肃而真诚,想尽办法争取对方的信任和理解:
“我是第七生产大队的兽医卫生员林雪君,我在来草原上前,曾经阅读过大量关于牲畜疾病等知识的书,其中就曾经提到过,布病等传染病多通过粪便、唾液、血液等传播。
“咱们收购员同志这一路从第一生产队过来,不知道接触过多少牛羊牲畜。
“我们也不是说一定有这些传染病菌存在,但剪毛时偶尔会割破牲畜皮肤,捏掉虫子时也可能接触到牲畜血液,许多疾病的传播防不胜防。
“为防万一,我们只好请两位去做一下清洗,将看不到的可能存在的病菌都洗干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牲畜的命就是我们牧民们的命,也是我们驻扎在草原上的生产队的命,相信收购员同志一定能理解我们的谨慎并不是毫无理由,更加不是在为难您们。”
林雪君讲到最后,眉毛耸起,表情中甚至多了些恳请。
刘树林和王鹏望着面前诚恳的小同志,听着对方有理有据的分析,联想到草原上大家主要生产工作都是围绕着畜群,每每牲畜生病、出问题时大家所经历的重重苦难。
但是……他们真的不是故意刁难他们,拿着一些冠冕堂皇的鸡毛当令箭吗?
“林同志,不是我们不配合你们工作,可如果我们收个羊毛,走到哪里都被要求洗澡换衣服,这工作多难推进啊。”
那也太麻烦了吧。
刘树林也尝试用道理去说服对方:
“而且咱们也不是故意不配合你们生产队的工作,场部收羊毛这几年,兽医站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对吧?
“兽医们都没有这样的要求,对不对?”
大队长王小磊听到刘树林不愿意洗澡、竟还搬出公社的兽医站来企图蒙混过关,有些不高兴地张嘴想要好好吵两句。
林雪君忙拉住王小磊的袖子,仍尽量保持理性和诚恳,微笑着道:
“可是陈社长跟我讨论防疫和预防兽病问题时,也曾提到过,咱们边疆这边各方面资源有限,国家对许多知识的掌握和研究都处在起步阶段。
“现在还没有创建的东西,并不一定是不需要创建,很可能是还没来得及创建。
“陈社长也提到,我们需要多读书,多钻研,多进步。
“刘同志你再想想我刚才说的话,仔细思考下我讲的是否有道理呢。”
“你跟陈社长面对面聊过这些事儿?”刘树林不可思议地问,谁都知道公社社长日理万机,想见一次难上加难,林雪君居然能见到陈社长,还能深入地探讨牧区兽病防范之类的工作?
一个如此受重视的、如此面嫩的兽医卫生员……
刘树林嘶一声倒抽口凉气,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由自主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问:
“你不会是那个被陈社长在大会上夸赞过的林雪君同志吧?第七生产大队……啊!啊!那个广播站播放的文章是你写的?那一句‘草原上缺资源,但从不缺温暖。更不缺乏不畏艰苦险阻的抗争精神,不缺淳朴向上的进步思想,不缺美好而熠熠生辉的灵魂——’”
刘树林才背到上句,他的徒弟王鹏已迫不及待地去接下一句:
“‘在春天万物生长的季节,牧民们的热忱也在生长,社员们的热血也在开花。’”
“对!对!这句是你写的?”刘树林等王鹏背完下句,立即双眼亮闪闪地盯住林雪君。
“……”林雪君还在捉摸怎么更好地组织一下语言,好好劝一劝呢,完全没想到局面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
对上大家投来的目光,耳朵和脸颊刷一下红起来。
天呐,她的投稿写得这么煽情的吗?
她好羞耻啊……
早知道会被大家这么看待,她……她就写得收敛一点啊。
这也太不朴拙了,跟个幼稚的花孔雀一有机会登报就使劲儿开屏……
太不好意思了!
很想说不是她写的,但对上对方炯炯的目光,她终于还是干巴巴道:
“是,是我写的。”
“被陈社长夸赞的林同志,写出这样理解我们的文章的林同志,一定是个好人。”
绝不会是个拿鸡毛当令箭、欺负外来工作人员的人。
刘树林长叹一口气,一拍马车车板,点头道:“行吧,河在哪儿?那边是吧?”
说罢,脸虽然是苦着的,但迈向小河方向的步子却很坚定。
王鹏转头欲言又止地对着林雪君看了又看,直到站在边上的塔米尔开始有点不高兴,假装咳嗽提醒王鹏,他才不吭气地抿唇跟上了师父。
大队长啧一声,好半晌回不过神。
方才那是林同志写的文章?他们没在场部,都听不到广播站念诵林雪君写的稿子。
不知道会不会有报社登载这一篇,下次孟天霞他们去场部,得叮嘱他们去邮局把所有登载林雪君文章的报纸都买来,一份不许漏。
缓了几秒神,大队长才转头朝林雪君竖了个大拇指,小同志真的每天都在给他惊喜啊。
忍住跟她好好聊一聊的冲动,大队长冲昭那木日几人一勾手,便抱着衣服啥的跟去河边。
林雪君这个女孩子则被留在原地,跟阿木古楞给马车车轮等做清洗和消毒。男人们洗澡,她可不方便往前凑。
十几分钟后,远处河边忽然传来昭那木日的大声呼喊:“林同志,头发也要洗吗?”
“洗!”林雪君站直身体,大声回应。
阿木古楞觉得她声音太小了,于是仰起头,双手拢成喇叭状,更大声更长声地嚎:“洗————”
这一声呼喝被风吹向河边,逐渐变调,显得诡异。
却又莫名有些好笑,林雪君再次回去清理车轮时,忍不住扯唇望阿木古楞。
真好,两位收购员都没有奋死抵抗,他们洗洗干净,她就放心多了。
河边昭那木日和塔米尔看着两个收购员洗澡,大队长溜达回来,对林雪君道:
“等我们的羊毛剪好了,我给社长写封信,让孟天霞他们去场部的时候捎过去。把你的想法转述一下,提醒下前面的公社注意观察观察牛羊在剪羊毛之后,有没有什么不良反应。
“今天晚上你也跟两个收购员再好好介绍下你的知识,让他们去后面几个生产队的时候,都主动自觉地进行清理,不把上一个生产队的牲畜粪便带到下一个生产队,好吧?”
“没问题,大队长!”林雪君用力点头,又扬高眉毛补充道:“谢谢大队长支持我。”
“那能不支持吗?你不都是为了大家好嘛。这话说的。”王小磊哈哈笑笑,拍拍林雪君肩膀。掐腰又往河边看看,心里默默感慨:
有林同志在可真省心啊,这些事儿他是想也想不到的,人家小同志可都帮你想好了,怎么处理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啥也不用他闹心啊。
啧!这领导干部当得多舒服。
第94章 热火朝天的夏日草场
“你们采了这么多草药?所有牛羊牲畜都能做驱虫?”不敢置信!
两名收购员穿着第七生产队男人们给他们凑出来的一身衣裳,踩着草屑,头发湿漉漉地走进驻地,吸引了许多人的注目礼。
如果不是大队长等人神情实在很严肃,刘树林真的会再次怀疑他们是不是在嘲笑自己二人。
当然,刘树林和徒弟也瞧见了那些只穿了跨栏背心或只穿了短裤,显得有些局促不自在的牧民们——是谁把汗衫和长裤让给了公社来的收购员,显而易见。
走到剪羊毛的队伍前,刘树林取出他们从场部带来的几把推子,喊大队长安排人使用它们,他和小徒弟王鹏也准备要两个小马扎帮忙剪羊毛。
他们虽然只是收羊毛的,但光荣的劳动也要参加。
大队长接过几把推子交给乌力吉去用火烤,确定消好毒了才发放到空着手的社员和刘树林二人手里。
刘树林接过有些发烫的手推子,叹气道:“规矩是真多。”
在马扎上坐下后,刘树林先伸展了下手臂,又朝四野眺望一周。
每个方向的草坡上都有畜群密密麻麻地漫步,驱虫和剪毛还没轮到它们,它们也对即将出现的‘变秃’‘用药水洗澡’‘喝药汤’等危机毫无察觉,只顾开心地吃吃、咩咩。
刘树林微微皱眉,疑惑地想:队伍是不是变得庞大了啊。
怎么觉得第七生产队的畜群,比之前去的生产队的畜群都大呢?他记得往年这一队普普通通的,今年哪来这么多牛羊马匹啊?
瞅瞅,白羊像珍珠似的在绿色托盘上滚来滚去,另一个方向的马匹吃草吃开心了还会奔驰着跟同伴玩耍……
转头见林雪君已经回归队伍,开始一边跟其他牧民们沟通工作要领,一边自己也下手帮忙给羊灌药。
刘树林砸吧了下嘴,总觉得这里的气氛跟其他地方不太一样,是不是今年第七生产队活下来的牲畜特别多,收成好,所以人人都心情愉悦、有干劲呢?
待刘树林剪好了两只羊,林雪君给一批羊灌完了药,转头从萨仁阿妈那里端了两碗奶茶过来递到了刘树林和王鹏手里。
“你看看咱们剪羊毛的场面,是不是也能写篇文章?”王鹏忍不住拉着马扎往林雪君方向凑了凑,兴致勃勃地问。
“那肯定能写啊。”林雪君转头扫过所有热火朝天劳作的人。
大家动作都熟练又利落,各个是把好手——这场面看起来真能治愈所有强迫症,有一种向着某种成功奋进的爽感。
所以说认真工作的人有魅力呢,劳动者其实真挺迷人的,关键是得遇到认可劳动的人群和时代啊。
林雪君品味着劳动者在太阳下冒着热汗,干得酣畅淋漓的场面——其实劳动给人体带来的多巴胺,同健身、滑雪等带来的都一样,并不会因为这个多巴胺是健身带来的,就比劳动带来的更高级一点。一样的会让人快乐,无非是社群认知不同而已。
在当下时代,劳动最光荣。所以大家不需要花钱去健身,只要在劳动中一边赚钱一边获取多巴胺,就能得到精神、情绪和腰包一致的饱足了。
林雪君啧啧想着,觉得一篇唱诵劳动的文章已经无声无息地诞生了。
王鹏见林雪君一边走神一边神秘微笑,觉得对方一定是在寻找灵感和脑内创作了,于是他起身抓了一头还没剃毛的羊,动作格外浮夸地、表情特别坚定地,挥舞起手推子。
转头偷偷关注林同志有没有看到自己,王鹏心里美美地想:要是他能在林雪君同志的稿件中被提及,该是件多有面子的事儿啊。
得好好表现表现!
十几分钟后,阿木古楞一边帮林雪君给不听话的小牛犊灌驱虫药,一边望着场部来的收购员,疑惑地嘀咕:
“那位王同志干活的时候,肢体动作那么大,不累吗?”
看起来怪怪的,总觉得好像有点疯呢……
……
日头西斜的时候,所有劳作中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手头的工作,忍不住朝西眺望。
只要不下雨,这边几乎没有什么阴天,只要有晴日,晚上必有霞光漫天,哪怕天天看年年看,仍总是被这美景震撼。
只有牛羊对此不甚关心,它们照吃草,偶尔还会不小心卷个蚂蚱到嘴里,补一补稀有元素。
林雪君掐腰歇气赏景的工夫,发现沃勒不见了。
找了一小圈,在一个毡包的阴影处,发现它正叼着只旱獭在吃。
瞧见林雪君过来,它立即惊得站起身。因为每次它对牛羊小鸡等人养的动物呲牙表现出攻击性,都会被‘狼王’林雪君教训。
它以为她就是不让它捕猎动物,是以夹紧尾巴,做错事一样后退了两步。
林雪君却没有做出要揍它屁股的样子,她盘膝靠着毡包席地而坐,朝着沃勒点了点头。
日夜相伴地相处了几个月,小狼换掉了乳牙,胎毛也渐渐被更油亮扎手的毛发代替。在这个过程中,沃勒也早已将她和驻地里的人当成了自己的群落,对于双方一些小动作小表情所代表的‘喜怒’等情绪,也有了相应的把握。
它似乎意识到林雪君没有生气,时而左歪脑袋,时而右歪脑袋,不断打量林雪君,像在思考‘狼王’的意图。
十几秒钟后,它试探地走回旱獭边,低头舔了舔生血。
林雪君果然没有打它,它似乎有些快活,竟叼起旱獭丢到了林雪君脚边。
它懂得牛羊这些牲畜是有人罩的不能吃,现在大概也知道旱獭这种大老鼠是没有人保护的可以吃的了。
草原人对草原狼的情感其实很复杂,它叼了牲畜那一定是恨的,要砍要杀。
可草原上那些啮齿类挖洞的生物,人类也一样的恨,甚至有时是更恨的。旱獭、老鼠、兔子等一旦泛滥,草原上会多许多洞,草也会被大肆啃食。有闹灾的年,鼠洞遍地,牧场上许多膘肥体壮的好马,明明正处在壮年,没有一点疾病,忽然因为踩到鼠洞别断了腿,因此就要死了。那也恨的,更恨。
干旱年里,草不仅被蝗虫洗劫,更被老鼠兔子掘根。
后来闹鼠灾,还引起过传染病爆发。
草原是大命,草场坏了,就算没有狼,人和牲畜们也没办法在这里生存。
狼能控制兔子等啮齿类小动物的数量,还大量捕猎会啃草根的野生黄羊群,一定程度上起到预防草原沙化的作用。因此在遥远的记忆里,狼即便会偷牲畜,仍有过被尊重的过往。
后世草原狼更是成为了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林雪君伸手摸了摸沃勒的头,它并不护食,至少对林雪君不会。
在她的安抚下,它终于完全放松下来,伏在旱獭前享受起捕猎的收获。
它骨血里有捕猎欲望,有奔跑、啃咬等捕猎需求,但不挨饿的情况下并不会真的想吃牲畜。所以这只旱獭不仅是它的野味加餐,更是满足它某种本能需求的产物。
“沃勒,大自然里的野黄羊、野兔、老鼠都可以咬,但是咱们草场上的牲畜、驻地的家畜都不能咬,知道吗?”
林雪君轻轻摸了摸它的头,低声自言自语。
暂时身形比小边牧还小一些的小狼当然不会回应什么,林雪君站起身,又看了它一会儿便转身回到人群之中。
狼知道看人眼色,幼崽期就开始与人类一起生活的过程中,慢慢学会了人类的规则。
狼是狡猾的,正向的看,也可以说狼是机智的。
希望它像其他狼懂得遵守狼群的法则一样,生活在牧民身边,也遵守草原生产队的法则吧。
太阳渐渐藏起半边脸,社员们将早上铲出去晒干的牛粪用蒙古袍下摆兜回来,堆在一处,点了火,耐心地等待火焰烧红所有牛粪。
蒙族壮小伙昭那木日见到大队长和衣秀玉站在一块儿聊这次带来的中药草数量,忍不住凑到跟前,趁他们聊完的第一时间开口问:
“大队长,咱们这次剪羊毛节,要不要搞个搏克比赛呢?”
衣秀玉转头,发现又是这个人。
上午就看到他好威武地扛着牛犊跑出棚圈,简直像个大力士。下午给大牛做体外驱虫的时候,有一头大牛挣扎得厉害,乌力吉大哥还被撞倒了,这个昭那木日过去一把揪住牛角,生生配合着其他人把牛给按住了。
这会儿怎么又要搞搏克比赛?
搏克是蒙古族的摔跤比赛,是草原上很重要的娱乐比赛项目,他在这方面很厉害吗?
“这次咱们不搞,等那达慕大会的时候搞,到时候你再去拿个冠军回来吧。”大队长拍拍昭那木日的肩膀,笑着走了。
昭那木日遗憾地摸了摸鼻子,转头偷瞄衣秀玉,见对方也在看自己,忙挺起胸膛露出个笑容。
傻乎乎的。
林雪君路过昭那木日走到牛粪堆边,从挂在上面的奶茶壶里舀了一杯奶茶喝,转头小声问兜着牛粪过来的塔米尔:
“昭那木日很喜欢搏克吗?”
“他在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中未必是力气最大的,但力大且技巧好的,的确是第一。”塔米尔比了比自己光着的手臂上的肌肉,笑着道:“力量最大的是塔米尔。”
“哪个塔米尔?”林雪君一本正经地问。
塔米尔脸一沉,“哪还有别的塔米尔。”
“那你直接说‘力量最大的是我’不就得了,干嘛念‘塔米尔’这个名字?”林雪君噗嗤一声笑。
“……”塔米尔说不过她,气得嘴巴左扭右撇,好半晌才憋处一句:“反正力气最大的是我。搏克我虽然不如昭那木日,但他骑马也比不了我。”
“那是因为力气大、搏克技巧好,还会骑马的人,还没长大。”路过的阿木古楞将王建国请他帮忙捧过来的卤猪蹄和肘子放在一边的小马扎上,丢下一句便又折回去继续干活。
“……”塔米尔。
“……”林雪君。
两个人面面相觑,阿木古楞又忽然回头喊塔米尔:“快去多捧点牛粪回来啊,不然不够用了,不要偷懒,塔米尔!”
“臭小子!”塔米尔撇撇嘴,拔步便准备捡牛粪前,先抓着阿木古楞将之摔倒,解一下心头之气。
哪知阿木古楞机灵得很,塔米尔才起步,他已经跑回毡包里了。
林雪君正看着他们笑,耳边忽然听到刘树林和衣秀玉的对话:
“你们采了这么多草药?所有牛羊牲畜都能做驱虫?体外和体内都能做?”
“都能啊,不过林同志说现在大家能力和精力有限,只能采到最基础、最常见的汤药,还有许多其他驱虫汤药没有时间和精力去配置。以后等我们把山上、草原跑遍了,让更多人把各种草药认全了,集大家力量一起采,就能慢慢把各种驱虫药汤都做齐全。”
衣秀玉像个跟场部领导做汇报的孩子一样,站直了身体,一本正经地回答。
“其他生产队是做不到这个程度的,许多生产队没有认识大量草药、会配药方的人,大多数都得去场部买。也有的没有多余钱买草药的,就只能用场部分发的中草药和药方,但是这些东西咱们公社储备的也有限,完全是供不应求的状态啊。”
刘树林一路走过来,听到许多社员无奈地为这些事儿发愁,第七生产队居然能做到这个程度?
他再抬头左右打量几个临时棚圈里的牛羊马和骆驼,似乎明白为什么数量这么多了。
“回头能让其他生产队派人过来跟你们学习中草药知识吗?”刘树林在春夏交替的时候帮场部收羊毛,平时也干各种乱七八糟的工作,跟各大生产队交往都多。他很想帮其他生产队熟识的朋友和有困难的同志们,寻找一下解决困难的办法。
衣秀玉眨巴了下眼睛,转头看向几步外站着的林雪君。
在刘树林的目光也找过来时,林雪君点头爽朗道:
“当然可以。”
她早就想干一下这件事了,正差一个牵头的人呢。
第95章 延年益寿好牛粪
牛粪虽好,也不要贪杯。
夏季的极北草原温度越来越适宜,首都却越来越燥热难耐了。
《首都早报》编辑部办公室内,主编周眉英摇着蒲扇、喝着凉水,一边给自己降温,一边阅读编辑小王递给她的一沓《内蒙日报》。
首都早报虽然是城市报,但报社的编辑们会搜罗全国各地的省报、市报阅读和参考。
三人行必有我师,要想一直进步,就得不断学习其他同行的优秀之处,不断成长才行。
看过几份报纸后,周眉英忽然沉浸在一篇文字优美、充满真诚热爱的文章中,渐渐忘记了燥热。
文章描述了初春还未完全化雪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的公社社员生活,春芽冒土,沉寂的森林一夜热闹起来。初春的早果挂树,野菜生得漫山遍野,在采草药的路上,他们甚至还打了一头饥不择路的大野猪,生产队的社员们在劳动后齐聚一堂吃肉喝汤。
尽情挥洒汗水后,尽兴吃肉的边疆人民画卷跃然纸上,令周主编远隔千里仍体会到了些许北疆的凉爽和乡亲们的热血。
多么勤劳的人民啊,多么淳朴的人民啊。
多么无惧无畏、生机勃勃的生活啊。
手指轻轻点了两下报纸,引得小编们抬头注目,周眉英才抬起头道:
“这篇文章不错,小王,你给《内蒙日报》打个电话,要一下投稿作者的地址,咱们看看能不能转载一下。”
小王接过报纸看了看,惊异道:
“林雪君同志的文章,我在好几份北方不同城市的报纸上看到过,转载刊登的次数可多了。她的产量倍儿高,写草原的、兴安岭的都有,倍儿有意思。”
“是吗?你都找出来给我看看。”周眉英立即来了兴趣。
“我这就去找。”小王站起身,当即投身到一堆买来的各大小报中。
…
隔日早晨,周眉英主编早早来到编辑部,发现编辑小王居然比她来得还早。
“这么早啊,怎么样?林雪君同志所有刊登的文章都找出来了吗?”周眉英找到自己的大茶缸,一边往里面捏茶叶,一边询问工作。
小王摩拳擦掌,似乎早就在等周眉英问这个问题了,他一脸激动地抖着一沓来自北方各城市各省的报纸,跑到周眉英面前道:
“周主编,转载林同志文章的报纸有这么多,你看。”
说罢,一份一份地摊开在周眉英面前,接着又指着一份登载了林雪君情况的报纸道:
“林雪君是咱首都的知青,才16岁就响应领袖号召去支边了。为了付出最大的贡献,以学生之身体验最艰苦的劳动生活,她自己主动选择去偏远的呼色赫公社。”
他又一把抓过一张地图,手指到地图最北边雄鸡鸡冠子处,感慨道:
“周主编你看,这里紧邻苏联和蒙古边境,这边是大兴安岭原始森林,这边是广袤大草原,我专门打电话问了,可艰苦了,冬天零下四十度都是常有的事儿,那边就算是城市也都没啥楼房的。
“我还给那边知青办打了电话,说那边许多山里人、草原人才开始识字,科学耕种和科学放牧、改良牲畜品质、牧草品种啥的特别难。
“大家生存压力大,许多孩子只能千里迢迢去场部的学校念书,无论是10岁的孩子还是18岁的孩子都上一年级的课,特别缺老师。
“还有的生产忙碌,孩子也要跟着一起劳作,只能上半天课,春季接犊接羔的时候全生产队都得停课去干活。
“那边别说兽医了,连给人治病的医生也才小猫两三只。咱们赤脚医生下乡推行后,许多卫生员培训一周就要上工给病人打针了,根本没条件深入学习……”
小王越说语速越快,这些都是他所不知道的,怪不得领袖一直要医术、教师、知识下乡,那边是真缺呀。
周眉英手握着空茶缸子,望着小王充满热情地分享自己挖掘、调查到的信息,微笑着做最好的听众。
“主编!”小王忽然站直了身体,抿直嘴唇,望了周眉英几息才开口:“主编,我想亲自去呼色赫公社看一看,给去那里支边的知识青年们送一些棉花和大米,到时候……我想知道边疆人民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我,我也想写一篇深入群众的好文章。”
“乡下、山林夏天蚊虫多,你准备些蚊香。”周眉英深吸一口气,“让小丁陪你一起去,我给你们写介绍信,批经费。你们先去包头,再去赤峰,最后一站到海拉尔,到时候把想去的公社和生产队都走一走。”
“太感谢你了,主编!”小王激动地挑高了眉毛。
“一定要多写几篇好文章,知道吗?”周眉英微笑着点了点头。
“嗯,主编您就放心吧。”
几天后,林雪君写夏牧场的文章登上了《首都早报》。
小王专门去首都最大的书店为林雪君挑选牧医和草原相关的书籍,又买了几本农作物种植、家畜养殖的书,在给《内蒙日报》打电话时,他知道了边疆缺少这类专业书籍。
他又从报社仓库里挑了365份《首都早报》,这些报纸登载了一整年的首都和全国各大小事件及好文章,可供在边疆缺少娱乐活动的人们阅读。
最后他又准备了邮票、信纸、铅笔、墨水等许多东西,都充做稿费。
无需邮寄,他亲自背在身上,带去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
他要亲手将这些东西交给林雪君。
……
《首都早报》的编辑小王坐上北上的老列车时,草原上的牧民们正围着篝火吃晚饭。
他们干了一整天工作,虽然不是种地,却也称得上面朝黄土背朝天。
捧着奶茶碗,累傻的社员们埋头苦吃,连话都懒得说。
才来到这里的收购员刘树林和徒弟王鹏却很兴奋,他们居然在草原上吃到了猪肉,这事儿给谁遇到都会觉得神奇。于是一边吃一边打听,塔米尔便用他跟林雪君和其他社员学来的汉语,较顺畅地将那个他听来的故事重复了一遍。
刘树林听得啧啧称奇,拉着林雪君表明这个故事也可以写写嘛,写在文章里。
林雪君笑着答说她的确是写了,不过场部广播站可能没录用,也可能录用了,但播报的时候刘树林没听到。
刘树林像没听到某个特别有意思的评书段子一样,遗憾地拍大腿。
待大家吃到半饱,疲惫和白天积累的燥热在‘进食’‘休息’和‘夜风’的抚慰下稍稍褪去,总算都有了精神,慢慢来了兴致,越来越多人加入闲聊。
赵得胜首先开场,讲了一个他上山捕猎时遇到的趣事:
那是一个秋天,因为一直没有收获,他决定晚上留在山上过夜,隔日继续碰运气。
找了个大树前的平地,他铲开厚实的落叶,准备刨掉雨后潮湿的泥土和硌人的草根,结果刨了一阵,居然碰到一个硬物。那东西与小铲子发出金属碰撞声,扒拉扒拉居然出来个黑家伙。
用潮湿的枯叶擦了几分钟,脏泥浮锈下露出一把很不错的刀——是把步枪刺刀!很可能是日本兵的三八枪刺刀。
后来赵得胜用这把还很锋利的刺刀,跟从山里过来参加集市的鄂温克老猎人,换了3只野兔、一把匕首。
“那位老猎人特别会模仿森林里野兽的叫声,他一模仿猫头鹰的叫声,我后背就起鸡皮疙瘩。”赵得胜啧啧摇头,显然对那位老猎人的口技十分向往。
“这座山……真是什么都能挖到啊。”林雪君感慨道。
后世海拉尔市内的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纪念园里就有原侵华日军要塞遗址,在地下,学校组织团员去参观的时候,她也跟着下去过。
赵得胜这个故事引发了热烈的讨论,于是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分享起自己在山上或者在草原上捡到的东西。
塔米尔甚至在放牧的时候,捡到过2分钱。
牛羊和狼都不吃钞票,它被丢在那里,就会一直在那里,直到人类路过才会将它捡走。
塔米尔就是那个幸运的人,不过他将钱给了大队长王小磊,被王小磊充公给社员发工资了。
“我也有个故事。”刘树林见大家对赵得胜的故事喜欢,忍不住也想讲讲自己的故事。
前几年他收完羊毛回场部,没事干的时候会被派去‘看青’,这个活是个所有人都喜欢的工作,其实就是看田地。防着野生动物和公社的牲畜糟蹋庄稼,也预防有人挖社会主义墙角来偷菜。
前年公社新来的首都知青把北京黑猪也带进了公社,这个新品种因为耐粗饲、耐寒、产仔多等原因被公社选中,想尝试在极北养殖试试,同时进一步做做优化。如果成功,就会在公社推广养殖。
可是刘树林因为没涉及这部分工作,根本不知道这种猪的存在。
有一阵子他看的田总是出现被野兽啃咬的痕迹,那个高度一看就不是牛羊,也不是鸡鸭等小动物,他纳闷了一阵子,终于在起早看青的时候发现了一头大黑猪。
那家伙可真壮,在田里东奔西突很有点吓人。
刘树林虽然觉得这头‘野猪’没长獠牙,毛的长度和体态也有点不像野猪,但它毕竟是黑色的啊,看着可也够野的。
便挥舞着他‘看青’时随身携带的锄头连追带截,但凡遭遇,必然一锄头狠狠往脑袋上砸。
这黑‘野’猪虽然看着凶,但跟往常在山林里遇到的野猪居然完全没法比,皮不够厚、脑袋也不太扛揍。
他追了几圈下来,居然就给打倒在地了。
当时虽然呼哧带喘,累得恨不能倒在地上,但他洋洋得意地觉得自己可真英勇。这种单打独斗干野猪的事迹,还不得讲上一辈子?
武松打虎也不过如此嘛。
结果他还没得意两天呢,就被公社的副社长找来了,劈头盖脸一通骂。说他打死知青悉心养的大母猪,性质恶劣。还四处炫耀,思想简直出问题。还破坏本地社员跟支边知青之间的关系,说小知青每天跟大母猪吃在一块儿住在一块儿,吃苦忍臭,好不容易将大母猪养大到快能配种,就被他给打死了。
刘树林当时就给吓懵了,灰溜溜回去写检讨和道歉信,还专门跑去北京黑猪养殖试验站找那名据说被气得哭了好几场的饲养员。
见到面才发现是个戴眼镜的小姑娘,试验站边上有个土坯房,她和另外两名年长的社员真的是每天吃在这里、住在这里。
他去的时候那小姑娘刚扫完猪圈,正准备带着大黑猪们出去散步呢。
“之后我除了‘看青’,还给试验站扫了半年的猪棚。饲养员们倒没有为难我,实在是我自己不好意思。没文化害了我啊;见到黑猪明明不像野猪,偏偏一点没怀疑。唉,缺乏刨根问底地的精神也害了我;不了解公社的先进发展也害了我啊。”刘树林讲到这里时仍不免扼腕。
那头黑母猪如果还活着,现在说不定已经生了一窝十几头崽子了呢。
心疼,悔恨啊。
大家听完故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从中回神,纷纷安慰起刘树林:
“你也不知道嘛,不能怪你。”
“毕竟不是故意的,不用太伤心了。”
大家又聊了一会儿,王鹏忽然转头跟林雪君道:
“牛粪屑飘到你奶茶碗里了。”
他原本以为林雪君会倒掉这碗奶茶再换一碗,在他想来,林雪君毕竟是从北京城过来的知青,应该特别爱干净,对这种肯定是忍不了的。
哪知道林雪君把牛粪屑捏出去,就继续喝奶茶了。
王鹏诧异地望她,林雪君对上他的表情,才笑着道:
“这有什么,牛是食草动物,在草原上吃的是成百上千品类的中药,这些中药在它的胃里发酵过后排出,又被太阳晒干,剩下的也无非是被吸收掉一些营养后的干草和中草药。”
林雪君指了指王鹏脚边一簇不起眼的小白花,介绍道:
“这是唐松草,根和茎都能入药,清热泻火、燥湿解毒。还能治肺热咳嗽、湿热泻痢。
“看不出来吧?那边好几簇都被咱们人来人往地给踩扁了。”
林雪君伸手将之摘下来,准备一会儿喂给苏木吃。
“吃这些中草药拉出来的牛粪,烧火煮饭说不定都有预防各种疾病、养生延寿的作用呢。它比啥都好,不是干净不干净的问题,是宝贝不宝贝的问题啊。
“而且牛粪燃烧系数高,烧起来还能驱蚊,真是好东西。
“你仔细闻,烧牛粪的时候空气里是不是飘着一股中药味?有点酸,有点苦。”
“……”王鹏仔细嗅了嗅这个他明明早就闻习惯了的味道,果然有点像熬煮中药的味道。
见他点头,林雪君哈哈笑道:
“对吧?就是可惜咱们国家运力不好,不然真想把这东西运往全国各地,还愁什么冬天没柴烧啊,都是包治百病的好燃料!”
林雪君嘿嘿笑着,忽然发现四周挺静的,转头一看,原来所有人都在听她讲。
“我第一次知道咱们草原上的牛粪是这种好东西。”大队长忍不住伸手捏了一块儿牛粪,干透的草屑团在一起,被捏之后像老烟叶一样簌簌往下落。
坐在边上的乌力吉等人望着林雪君的眼神,都变得温柔且饱含情感。他们草原上的东西被说成是宝贝,都与有荣焉,小小的被感动到了。
塔米尔斜坐在林雪君对面,隔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嗅着微苦的、延年益寿的中草药味道,望着林雪君的眼神里透出骄傲。
她身上的光仿佛不是火焰照射的光,像是她自己本身就在散发的一样。
只是这样看着她,便觉得自己也被她照耀得温暖了,也沾到了她的光芒。
她真好,林同志怎么这么好……
坐在林雪君另一边的女孩托娅,轻轻将手搭在了林雪君膝上,在林雪君笑着握住她手时,抿着唇,鼓起勇气也反握住了林雪君的手掌。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21点还有更新,新月冲榜,狂求大量营养液呀~】
【小剧场】
王建国听了林雪君关于牛粪的介绍后,忍不住一直用力嗅牛粪燃烧后的烟气,嗅到简直有点咳嗽。
穆俊卿:牛粪虽好,也不要贪杯。
……
【社员们分享的小故事皆为真人真事改编。】
【北京黑猪是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直到82年品种验收经历了20余年艰苦奋斗优化出来的品种。这个时代还属于优化进行时,有只能在北方区域养殖,加上饲养周期长、价格昂贵等缺点。】
第96章 草原的风吹进首都
茫然迷雾被唱散,朗朗夜空,群星闪烁。没有云遮蔽,也没有月争辉。
草原仲夏夜的风拂过整片绿意盎然的草场,那些成为点缀的总是小小一朵的各种野花摇摇摆摆,仿佛细茎已快支撑不住沉甸甸的小花苞。
花粉在摇摆间无声息地飘向远处,寻找大自然为它安排的落点,完成它繁衍生息的小小使命。
中年人和老人们围在篝火边不断不断地煮茶,赵得胜将小狼沃勒的粪便丢在棚圈外围,驱赶那些夜晚悄悄靠近、觊觎牛羊的野兽。
托娅跳累了骑马舞,寻到没有牛粪和人类踩踏痕迹的区域,躺下后伸展开手臂。力沉丹田,平摊着长声歌唱:
“高举金杯把赞歌唱,美酒飘香,鲜花怒放……
“歌声飞出我的胸膛,
“英雄的祖国屹立在东方……”
林雪君捏着一杯奶茶坐到托娅身边,听她唱歌。
原本坐在篝火边的年轻人,好几个都注意到托娅和林雪君的离开。
穆俊卿捏着奶茶碗,心不在焉地时时偷看林雪君,却有点不好意思直白地走过去。
另一边席地而坐的塔米尔忽然撑膝起立,拍拍屁股便大步走向林雪君,几乎是挨着她坐下。
林雪君正听托娅唱歌,并没注意到塔米尔的靠近。
阿木古楞目光扫见年轻人们凑到光照不见的地方纳凉,也丢下正话当年的大队长,行到林雪君身边,坐在了她另一侧。
衣秀玉见到了,便也去凑热闹,奈何林雪君身边的位置已被占,只好坐到塔米尔另一边。
接着,壮小伙昭那木日等几位年轻牧民依次转移过去。
小糖豆颠颠凑到林雪君脚边时,王建国几人也抬了屁股。到这时,随过去的穆俊卿已经找不到令他心动的好位置了。
“……像初升的太阳光芒万丈……”昭那木日也会唱这首歌。
“……赞美中华的崛起和希望……”塔米尔也会唱。
“啊嗬咿啊嗬咿啊嗬咿……”阿木古楞也会唱。
托娅随性唱起的歌,忽然就成了大合唱。
蒙古族年轻人们唱得悠长,仿佛是历经沧桑的感慨。有时轻轻地和,又像是对如今生活的叹诵。
几位知青们加入后,歌曲却变得高亢起来,有时甚至像呐喊,似喝问。
又变成一种强力的、深沉的激励和回答。
一些不足言说的茫然迷雾被唱散,朗朗夜空,群星闪烁。没有云遮蔽,也没有月争辉。
它们可真亮啊,每一颗都在发光。
衣秀玉忽然有些想哭,大概是想家。
渐渐的,知青们的声调也低缓下来,也便悠长。
大家都躺下来,望着浓郁墨蓝的夜幕,盯住某一颗或大或小的闪烁星星,一边唱,一边陷入自己的思索。
林雪君从怀里掏出口琴,轻轻吹奏,慢慢跟上了大家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合唱。
年轻人们不由自主降低了音量,侧耳听她口琴发出的独特奏响。在草原上,想听到这样的声音并不容易,这也成了他们孤独的日常中难得的趣味变调。
远处的牛羊好像也在听,随着音乐偶尔低鸣。
青草和野花好像也在听,随风舞蹈。
远处篝火边,收购员刘树林身边的徒弟王鹏终于也坐不住了,起身猫腰走向年轻人的群落。
刘树林看着徒弟坐在夜空下的模糊背影,转头低声对大队长王小磊道:
“你们这边真好。”
王小磊目光也转向远离了篝火光芒,置身在莽莽夜色下,被黑暗勾勒得朦胧的年轻人们。
倾听晚风送来的《赞歌》,朝着刘树林点了点头。
王小磊知道的,孩子们都很好。
在这远离家乡的艰苦边疆草野,不知未来在何方的年轻人们都尽力了。
他们真的很好。
……
草原上两名收购员看着第七生产队的年轻人们白天撸着袖子干活,晚上围着篝火唱歌跳舞。跟着吃羊肉、吃猪肉、喝奶茶、吃奶豆腐,渐渐甚至不想走了。
人都愿意跟有趣的人群一起生活,收购员们也不例外。
可一头头的羊和骆驼被剪掉毛,凉爽地奔向草场,收购员们来时的马车堆上更多羊毛驼毛布袋,他们离开的时间也无法再拖后。
下面还有好多生产队要去,眼看着夏天越来越热,必须立即启程了。
送别时,林雪君反复叮咛,每到一个牧场,都一定要洗衣服洗澡,至少要洗手洗靴子……
刘树林和王鹏不断应允,大声表态绝对配合做好防疫,这才被放行。
马车咕噜噜离开好几米,刘树林还在回头跟林雪君喊话:“你就放心吧,小小年纪怎么就这么啰嗦。”
“牛命关天嘛!”林雪君也笑着大声喊回去。
“知道了知道了,受你监督好吧,绝对配合防疫。”刘树林哈哈大笑着摆手,终于驾着马车去往第八生产队。
塔米尔站在林雪君身边,一起望着那驾马车渐行渐远,他们还没有回夏牧场,却在此刻也提前体会到了离愁。
临时驻地上剩下的不过是些给牛和马做驱虫的工作,明天说不定就做完了,到时便也到了他要离开的时刻。
转头望一眼林雪君,见她笑吟吟远眺,似乎并未染上离愁。
塔米尔唉声叹气,真是苦不堪言,苦不堪言哇。
……
在剪羊毛节接近尾声,翠姐、昭那木日几人拿到大队长准备的‘突出劳动奖品’时,太阳越来越火热的北京城内,一篇‘描绘大山春天、边疆小驻地被建设得一天比一天好’的充满成就感和希望的、奋进又温馨的文章,刊登在了《首都早报》第3版。
图文结合,整整占了半个版面。
大标题选用的是手写书法大字,挥洒间仿佛只看那些撇捺勾划,就能感受到文章所传达出的热情:
《大队建得欢乐生产搞得红火》——内蒙古呼伦贝尔 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大队牧区见闻社员林雪君。
笨拙的公交车晃晃悠悠驶过马路,几辆自行车超过公交,在转过弯时险些与几个一边走路一边看报的年轻人碰上。
“干嘛呢?”
“劳驾,看路哇,真让人搓火儿。”
受了训斥,年轻人才恍然停步,她们一抖报纸,正看的版面上刊登的正是林雪君的文章。
一位青年骑着大自行车一转弯从她们身边擦过,骑向边上的机关单位,他单手握着车把,另一边腋下夹的除了方方正正的旧布公文包,还有份报纸,折页露在外头的也正是登载林雪君文章的第3版面。
自行车拐进单位大楼前,随便找了个地方将自行车一停,便往里面跑。
门口遇到的人跟他打招呼,他只草草回应便擦肩奔过,直朝着楼梯上去右拐的办公室去了。
“遇着啥事儿了?跑这么急呢。”
“好悬撞着我。”
同事们抬头望,只瞧见他闪进办公室旧木门的背影。
文书办公室里,大家倒了热水都整理起自己今天要读的文件、做的文书工作。
瞧见人冲进来,坐在靠窗位置、被一堆文件遮住下半张脸的李明芬抬起头,笑问:“小唐什么事儿啊?这跑得喘的。”
“李姐,这儿啊就找你呢。你快给看看,这是不是你家小梅。”小唐赶到李明芬桌前讲报纸拍在对方面前,便双手撑了桌子歇气儿。
“什么啊?”办公室里其他同事纷纷端着茶杯或自己正看着的文件挤过来,探头探脑地往李明芬捏着的报纸上看。
文书里最年轻的小钱站到李明芬左后方,抻长了脖子、歪着脑袋就着李姐的手读报。
“这画得真好啊,好像在林间小屋里给狗动手术呢。
“这幅好像是在草原上采什么呢?
“真漂亮,跟联欢会似的,好像画的都是一个人嘛,扎着俩麻花辫,像是位女牧民。”
小钱本来以为正读报的李明芬或者已经知道报纸内容的小唐会回答她猜得对不对,哪知道两个人竟都盯住了报纸,谁也没搭腔。
小钱戳了戳鼻梁上的眼镜,摸了把自己的麻花辫,凑头读起文字来。
看过标题和名字,便忽然瞪圆眼睛,方才小唐说什么来着?
她转头看向办公室里围过来的其他同事,不敢置信地低声问:“李姐闺女不就是去的牧区当知青支边吗?
“就是叫林雪君的对不对?
“她去的是不是这个呼色赫公社啊?”
其他人都摇头,谁也没记住那个公社的名字。
李明芬却霍地抬起头,双眼红润润,激动地道:“就是呼色赫公社!就是小梅!”
说罢,她一手将报纸压按在桌上,右手捞过办公桌上的老电话,话筒往脖子下一夹,拨开电话线,手指头便一圈一圈地拨起号来。
身边同事们逐渐热烈起来的讨论声她完全听不到了,待电话被接通的瞬间,她当即急道:
“找林书记!”
1分钟后,电话对面传来丈夫的声音,李明芬立即声音哽咽,却带着笑意地道:
“老林,小梅的文章登报了,就登在咱们《首都早报》上,第3版,写得……写得真好……”
她真想不到,自己生出来的那个小姑娘,如今长大了,出息了,竟写出这么好的文章来了。
“老林,你快看看。”
几分钟后,老林书记拿到《首都早报》,找到了落款为‘林雪君’的文章。
他一直想让儿子从部队回来后去看看女儿,偏偏儿子被部队派去帮农民种地,可能要等秋收后才回京,想让儿子亲自去看看小梅的事情只能一拖再拖,倒是小梅的信和好消息一件又一件地传递了过来。
他捧着报纸,手指轻轻拂过‘林雪君’这个名字,当年老爷子专门找人给起的。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家里人总是叫她‘小梅’,仅仅用毛笔在新学期包好的书皮上帮她写上名字时,才会随着笔划不由自主默念‘林雪君’三个字。
生活中却少有用这三个字喊小梅的时候,如今……
如今这三个字用标准的印刷体印在首都的大报纸上,占了第3版大半版面。
回想过去大半年,这孩子刚提议要去边疆支援时热血沸腾的样子,后来她初抵呼色赫写信求救想回北京。又一阵子后她尝试融入生产队,写信请家里人不必担心,说生产队的人对她都很好,一起去的知青们也都是志同道合的好同志。
现在,她写的文章竟悄悄登上家乡的早报,默默给了家人一个好大的惊喜。
这孩子……哈哈,这孩子!
…
当林父激动地站在办公桌前俯首认真阅读起女儿的文章时,首都街头巷尾许多买到报纸的年轻人也在阅读,或与身边同龄人讨论着这篇文章。
也有的捧着报纸,读了一遍又一遍,渐渐沉入林雪君所描绘的场景和劳作中去,隐隐约约间,他们仿佛找到了在城市中一直未能寻找到的答案。
在这篇文章里,她描绘了边疆的夏天,草原上遍开的野花,兴安岭森林里美味的野果子、榛蘑和采不完的草药。
社员们开荒耕种出来的新田地,肥沃的黑土地包裹住种子,将绿苗送出地面,滋养它朝着太阳蓬勃生长。
知青们锯木头做房梁,脱大坯、垒大墙,热火朝天地干着东北民间‘四大累活’之首的两项。每天都觉得干不下去了,第二天却又准时站在太阳下挥汗如雨。
这里的土坯房要自己建,院子要自己围,想吃鸡蛋要从小母鸡崽开始养。挤牛奶、放牧、耕种、上山采野菜野果子……一睁眼尽是看不完的活。
可大队一天天变好着,路铺平了,土坯房变多了,种的韭菜马上就可以吃了,小鸡小鸭每天都嘎嘎喳喳叫,追着你讨饭吃……等到了秋天,牛羊会肥,养壮的马儿会送进军队做军马、送到农区做工作马、送去全国各地做骑乘马。山坡上的庄稼会丰收,长大的小母鸡会下第一颗蛋……
【……我们在发展,我们的确是祖国的希望,是祖国的大树,是祖国的未来。
……我们不曾辜负春光,不曾辜负这一趟远行,不曾辜负青春热血,和那时许下的诺言。
……草原需要兽医,需要卫生员,需要会种地的人,需要知识,需要各行各业的有志青年,需要不怕辛苦、有梦想的建设者……】
捏着报纸、喝着豆汁儿的年轻人从沙发上站起来,誓要背上书本和自己的理想,坐北上的列车,去极美丽但尚有些荒凉,漫山遍野是黄金,需要勤劳双手来挖掘的富饶边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