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山雨欲来
许多人在谈及自己的梦想和事业时,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像个孩子。
剪羊毛节总有结束的时候,游牧的队伍要回到他们的夏牧场,其他社员们也要折返大队驻地了。
年长的人们早已习惯了分别,简叙几句便牵马启程。年轻人们却还满腔情感地聚在一团,品味着永远也讲不完的天马行空和友谊。
教会林雪君跳一曲简单的蒙古族舞蹈,又跟林雪君学会用口琴吹《赞歌》的托娅好不舍得啊,她拉着林雪君的手,低头问:
“你的鞋子怎么每一只前头都有一个黑点点?”
“我的大母脚趾头长得翘,指甲硬,会把袜子顶破。这双布鞋还是萨仁阿妈临时给我缝的呢,也快被顶出两个洞了。”
林雪君扭了扭脚,到时候补两个花补丁,一定很有趣。
“你没有透气的薄皮靴子吗?”托娅跺了跺自己脚上穿的新靴子。
今年她的所有旧靴子都穿不进去了,额吉(母亲)只好给她做了一双新的。来参加剪羊毛节,每个人都穿上了自己最体面的衣裳,她便也穿上了这双新靴子。
“暂时还没有,以后如果能碰上,就买一双。要自己缝的话,得慢慢攒材料。”林雪君笑着更用力地翘起两个大拇脚趾,将布鞋前头那两个被磨薄后显出的深色圈圈高高顶起。
“再顶就要破了。”托娅吓得忙让她将大母脚趾头收回去。
林雪君哈哈一笑,把脚趾往下抠抠,不再让指甲磨鞋面,改磨鞋底去了。
塔米尔将昭那木日和托娅的马一齐牵来,托娅牵过自己的红花马,转头看看林雪君。她抿了抿唇,忽然低头拽掉了自己一双靴子,转手丢在林雪君脚边。不等其他人反应,只穿了袜子的左脚在马镫上一撑,翻身上马,呼喝一声,便纵马奔远了。
“哎——”林雪君惊得瞪圆了眼睛,抬步便追。跑了两步意识到自己根本跑不过马,回头想找苏木,却见膘肥体壮的大黑马正在十几步外悠哉地吃草呢。
追不上了。
跑去牵过苏木,林雪君才想骑上去,远处传来托娅大声的呼喝声:
“我们的脚一样大,靴子送你。冬天你再送我一双暖和的新靴子。”
林雪君拽着缰绳,看着托娅的背影,好长时间没动一下。
托娅只有这一双鞋,是她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好多年才得到的。
林雪君快要看不清托娅的背影了,那洒然的背影越来越远了。
尽管林雪君他们所在的地方天晴着,远处却在下雨。远眺可以瞧见大片雨云笼罩着那边的草场,阴着天,灰蒙蒙地起了雨雾,电闪雷鸣。
而在雨云刚走过的草场上,雾气半明半暗,阳光穿过渐消的雨雾,挂起一道完整的半弧形彩虹。
塔米尔站在林雪君面前,想讲的话很多,又觉道别的时间有限,不知该选哪句来说。
林雪君忽然指着远处天际,笑着对他说:“看!彩虹!”
彩虹在下着大雨的灰色区域后悬挂,是‘风雨过后见彩虹’的全景展示——
开阔的、茫茫的大草原上,游过的雨云正朝另一片区域泼洒,同一片天地之间,彩虹也在那里。
塔米尔盯着彩虹看了好一会儿,觉得美,一些心情好像也被美景治愈,被美景平复。
好像说哪句话都可以了,不需要多纠结。
转过头,他想开口了,却见林雪君已经骑着苏木,追队离开一公里多远,背影都快看不清了。
他愤愤地瞪视,视野中变得小小的她回首朝这边摆臂挥别。
大骗子!
……
……
草原上的雨像个老妖婆,卷着黑色的斗篷,在北边穷追不舍。
大队长带着个小同志骑着快马往场部赶,眼看着后面的雨下得冒烟,被风吹得往他们这边来,怕马受惊,怕被雨拦住不好赶路,他们不得不快马加鞭。
好在抵达场部的时候,骏马的速度一直快过雨云,直到将马送入场部一个马棚里,雨才瓢泼下到头顶。
大队长心里揣着事儿,随便借了把旧伞,便往社长办公室赶。
偏偏陈社长赶去公社新辟出来的农场指导工作,秘书员认识王小磊,曾经还跟着陈社长一起去第七生产队跟林雪君同志学习牧区针对兽病的预防工作表格,是以主动过来招呼王小磊,问要不要下次再来还是怎样。
王小磊担心自己下次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便留了张长信给陈社长,细细阐述了林雪君针对剪羊毛活动可能导致羊类传染病传播的忧心,以及林雪君关于牧区防疫的一些想法和疑问。
与秘书员道别,王小磊带着同样饥肠辘辘的随行社员准备找个小食堂吃饭,忽然听到哗啦啦雨声中,广播站仍在念诵的文章:
“……领袖说我们的干部要有工作能力,富于牺牲精神,忠心耿耿地为民族、为阶级、为党而工作。我们的王大队长就是这样的领导干部,他……
“……他住的土坯房比给我们知青分配的瓦房还小,穿的衣服比最艰难的社员穿的还旧。他没有自己的孩子,便将大队里的孩子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在冬天失去父母的小男孩,已经在他家里过了13个新年,每年都是不会讲话的萨仁阿妈给他纳鞋底、做棉鞋。
“所有人都说大队长脾气爆,我猜可能是因为他的心太火热了,在他熊熊燃烧自己,没有私心,只有公心地奉献自己的能量时,不小心烧得太滚烫了吧……”
雨下得好大,无数大雨点拍打世界,各种响声在耳边爆炸。
王小磊想要听得更清楚些,不由自主向房檐下传播声音的大喇叭靠近。
随行的年轻社员忙抓住大队长的袖子将他扽回来。
“写的好像是你诶,大队长。”听到萨仁阿妈后,年轻社员忽然反应过来,转头惊喜地道。
他兴奋地又叽叽喳喳了好几句,身边的王小磊却一直没给他任何回应。
当一字一句听到最后,广播员念出投稿者是第七生产队的社员林雪君时,年轻人再也抑不住自己了,他啊啊叫着去抓大队长的手臂,口中直嚷嚷:
“是林同志,说的就是你,就是你——”
大雨还在下,哗啦啦。
响雷闪电不停震慑人的耳朵和眼睛,有社员从某个土坯房里跑出来赶向另一个土坯房,雷声响一下,他不由自主打个哆嗦,只跑过不足100米的路,身上的汗衫就完全被淋透。
站在王小磊身边的年轻社员疑惑地转头,发现王小磊仍沉默地面朝着大雨,一动不动。最爱唠嗑的人,怎么不搭他的话呢?
他们可是听到了林同志写的文章诶,还是描写王小磊这个公社好干部的诶!
今天的大队长怎么就这么沉默呢?
……
呼伦贝尔的夏季很短,寒冬却很长,长到12个月几乎9个月的冬天。
不止生活在这里的人类在为漫长的冬天做准备,各种小动物们也如此。
熊瞎子睡了一冬,醒来后的每一天几乎都在吃吃吃,它们的熊生只有两件事:冬眠,准备冬眠(储冬膘)。
松鼠们每天除了寻找当天吃的东西外,还要找一些留给冬天吃的适合存放的坚果,埋藏在它认为其他动物偷不走的绝对隐秘的地方,以备冬天时挖出来时——尽管它自己也常常忘记这个隐秘的地方到底在哪儿来着。
人类比较麻烦的是,他们除了要给自己种植冬储食物,还要给牛羊牲畜准备。
第七生产大队的社员们从剪羊毛节回来后,又将镰刀往后腰一插,集结了去草场上割高草。
为了在短暂夏季里快速播撒种子的植物们,也在快速地长高。社员们现在割一茬,从现在到冬天之间的时间里,足够植物们再长回来,还能再割一茬,到时候晒干堆成草卷,再配合上冬日不下雪的好天放放牧,就够牲畜们吃一冬了。
打完草再拉回驻地晾晒,晒干了这面晒那面,干透透的,脆脆的,就可以打卷了,得用毛线绳去捆,再一圈圈地卷起来,然后滚到一块儿。
秋天做的草卷放着就行,雨少,就算浇一点也干得很快。要是雨大,就盖上点东西挡一挡。夏天打的草却不行,这季节雨多,得做好防雨措施。
连续好几天时间,社员们忙得气都喘不匀,夫妻天天睡一个屋,仍然愣是三四天没见着面——每天干完活去大食堂吃饭,吃完饭回家倒头就睡,根本没精力去看一眼身边人,就是不小心睡错屋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那种筋疲力尽的感觉,只有做过草原里的活的人才知道。
等忙活完这一茬,知青们凑到一起吃饭时,王建国撑着酸痛的腰,忍不住也要倒一声“累是累,但也有点酣畅淋漓呢……”。
虽然的确是再也不想打草了,但看着一大团一大团的草卷被滚到一块儿,那画面像是一种天外奇观。想到这景象的构建不知道掺杂了多少自己的汗水,更觉得它雄壮宏伟了。
真漂亮,还贼有成就感呢。
骄傲归骄傲,所有打草的社员一歇气儿,都请了假回家躺着。
一时半会儿都不想回归劳动了呢。
…
上山采榛蘑的人一筐一筐地往回背蘑菇和顺便采的野菜野果。
女人们将蘑菇用线缝成一串一串,挂在朝阳的地方晒。有的鲜蘑菇里带着虫,被太阳一晒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孩子们总受不了这场面,各个皱眉,嚷嚷着这蘑菇他们绝不吃一口。
大人们则将小时候父母劝他们的话又说一遍:“有虫子说明这不是毒蘑菇,好吃才生虫呢。太阳一晒,虫子全没了,等咱们吃的时候,就干干净净的了。老香了。”
这场面吸引来后山许多鸟邻居,费半天力气当当啄树才能吃到一点虫的啄木鸟、四处飞来飞去捕猎的小麻雀等,全都跑到晾蘑菇的空地上来了。
它们有的落在挂蘑菇串的绳子上,在虫子掉落的瞬间飞扑过去。有的干脆一群一群的聚在地上,幸福地等天上掉下来的虫子雨。
这是小鸟们的节日。
林雪君这几天忙着给留在生产队的小牛们戒奶,找穆俊卿订做了好几个小牛用的鼻夹刺。
那东西夹在小牛鼻子上,不影响小牛吃草。但小牛要是去母牛肚子下面喝奶,一抬头,鼻夹就会顶到母牛的乳房。虽不会刺伤母牛,但母牛感到不舒服,也会躲开不让小牛喝奶,慢慢的小牛也就戒奶成功了。
给小牛们都戴上鼻夹刺,跟着观察了确定大母牛和小牛都没什么不良反应,加上社员们挤奶及时,也没有出现母牛被奶撑得胀痛的情况。
大队长院子里萨仁阿妈养的小猪仔肚子下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了伤,没有自己长好,反而肿脓发炎。
林雪君赶过去忍着臭味给小猪肚子上的大肿包开了个小口子,挤了十几分钟才完全挤干净,又盯着小徒弟阿木古楞亲手为小猪清洗了伤口内部,自己才上手给小猪缝合。
手术后林雪君转头看了眼阿木古楞的笔记,上面除了文字记下的缝合方法要领外,还有手画的缝合线示意图。
“这个太好了,都可以直接用你这个本子印刷出书了,图文并茂。”林雪君啧啧点头,又指出他记录的不祥尽之处,再次强调了几个注意事项,才拍拍他愈发舒展的肩膀,大大地称赞了他学得好。
清洗过手套,拒绝了萨仁阿妈留饭的邀请,林雪君拍拍小猪屁股,看着它哼哼着走回猪圈,这才跟萨仁阿妈道别,转回知青小院。
格桑花早已长到齐腰高,东倒西歪的一大丛,长得密密麻麻十分茂盛,许多长得高的,已经绽开朵朵花瓣,迎着太阳炫耀起自己的色彩。
孟天霞今天从场部回来,又带了好几份邮包信件。
都是林雪君给各家报社投稿的回函和‘稿费’,其中许多都不是她投稿的,而是报社直接转载其他报刊上的文章。
这个时代没有那么深的‘你’‘我’之分,作家是大家的作家,报社也是大家的报社。你有个好文章,给我转载一下?你有个好作家,给我一下联系方式,我寄个登报回函和稿费?
这些要求的答案都是“好!”,全国拧成一股劲儿,什么好东西都想分享。
在这些邮包中,有一个厚厚的邮包是来自‘老朋友’《内蒙日报》的。
她在上一封投稿中,提出了一些书籍需求信息。内蒙因为就在牧区,应该有许多牧区专业对口的书籍,林雪君许愿申请对方能给寄一两本。
迫不及待地拆包,除了惯有的崭新邮票外,果然还有4本书。
其中两本是牧区科学养殖的,其中一本还是翻译的苏联的,现在国家许多产业都依赖苏联‘老大哥’的帮扶,以后塔米尔学好了,说不定也能去翻译一些苏联产品的说明书、苏联合作的合同和书籍等。
剩下的两本一个是讲北方特色气候和特色山区、牧区环境下种植业的,另一个是讲建筑工程的专业书,也是翻译的苏联书籍。
林雪君简单翻了翻另外三本,将之插入书架准备加入最近每天晚上的阅读数目。最后一本工程书则捧在怀里,连同自己这几个月收到的‘稿费’中的稿纸、钢笔中一些自己用不完的文具,放在一个纸包里,夹在腋下便出了门。
陈木匠的院子很大很大,因为要放许多许多木材——树木砍下来,有的需要经过两年的风吹日晒,确定不会再变形了,才会被制作成各种东西。是以陈木匠院子里好多标注了砍伐日期的木材。
穆俊卿此刻正帮干活的师父把着一根大木材,顺便听师父给他详细讲解‘砖木结构’的工序和优劣。
林雪君一走进来,陈师父便住了口,朝穆俊卿摆摆手示意他去接待客人,自己背转身去继续用粗砂纸打磨木材。
穆俊卿一拢落满木屑、木卷的短发,抹一把脸,脱掉帆布手套,才走过来与林雪君点头打招呼。
两个人走到屋檐下,穆俊卿帮她拉过椅子,又去烧茶。
林雪君将纸包的东西放在另一把椅子上,捏起挂在门口的蒲扇一边摇一边靠墙坐着,抬头眺望院子正对着的大山。
穆俊卿将茶杯递过来时,头发上一条打着卷的薄木片掉下来落在林雪君膝上,他忙道歉。
林雪君笑着道没事,抬头便见他何止头发上仍有许多木屑,连脸上也还有没擦干净的木头沫子。他方才擦抹过的地方留下几道干净指痕,像个花猫。
“家里缺啥?”穆俊卿将放在自己椅子上的纸包抱起来放在膝上,坐下后转头问。
“不缺啥。”林雪君今天可不是来要东西的,笑着指了指他抱着的纸包,“今天来给你送东西的。”
受了那么多关照,总要还礼的。
穆俊卿挑高眉,他还以为这是她的东西,原来是送给自己的吗?
还没看是啥,笑容已经上脸了。
他挑起唇角,转头朝着她嘿了一声才拆包,里面全是书本文具,“都是给我的?”
“当然。”林雪君一一给他介绍,“这个稿纸是我觉得最厚实的,上面还印着‘内蒙日报’的红字呢。这个……”
介绍完,她才笑着说:
“得感谢你之前帮我誊抄文稿,你的字太好看了。还要谢谢这些日子你对我们的关照,院子里外好多东西都多亏了你帮忙。更不要提日常里用到的木梳、椅子、凳子这些了。
“我们也没啥好东西,这些你能用到。”
“还有书。”穆俊卿抽出压在最下面的讲解工程原理、工程相关物理知识、几何知识等的专业书籍。
他简单翻了几页,便高兴地站起身,这个书太好了,他托家人都没买到!
读书人最知道林雪君这份礼物的含金量,穆俊卿激动地反复摩挲书皮,喜欢得都快没人样了。
他捧着书来回踱步好一会儿才转头感激地看向林雪君,将其他东西先放在椅子上,穆俊卿拉着她进屋。
“看,我也托爸妈和朋友帮我买了些书,也都是讲建桥、盖房子啥的,不过没有你这本更系统。你比我会选书!谢谢你,林同志!”穆俊卿拍拍她给的书,又将自己放在师父家里的展示给她看,笑得像个孩子。
许多人在谈及自己的梦想和事业时,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因为足够纯粹,因为积极向上,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所以像个孩子。
“我也托父母给我捎了些兽医和草原的书籍,大家一起学习,一起进步。”
后世考试锻炼出的能力,在网络上、图书馆里根据最精炼的关键词找到最合适的书,这都是基础技能了。
林雪君喝一口夏日败火的略苦青茶,才要跟他再说两句话,院子外忽然有人着急忙慌地找她。
林雪君眼皮莫名一跳,站起身朝门口望去——
像是出事了。
第98章 巨大的危机
第七生产队这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啊。
呼色赫公社里,陈社长看到王小磊留下的信件时已经是第二天了,没有电话、手机的年代,信息的传递总是滞后的。
因为知道林雪君的情况,了解她的专业性和能力,陈社长捏着信思索几分钟后,便召开了针对这件事的会议。
此时整个国家百废待兴,这片大草原上更是如此,许多科学流程和防疫检测等规矩还没被研究确定下来,即便已经研究出来的,可能也还未能严格落实执行。
林雪君提出的关于剪羊毛节带来的危险,和这部分的防疫漏洞,对于公社来说是新鲜的,需要大量的专业人士一起探讨沟通之后,才可能真正落定为一种必须执行的规则。
太缺人力了,任何派人去干的事儿都必须是‘有必要’‘有收益’的才行。
必须深思熟虑和讨论。
不能听风就是雨地白白折腾牧民。
更何况,林雪君提出的只是个忧虑,并非百分百有传染病。
就算有,也不是一定能传染开。
很多疫病大家并不知道是怎么传染的,对于每种疫病的传染方式、传染规律等研究总结都是比较匮乏的。
即便现在要为林雪君提出的‘示警’给出反应,大家也要商讨一个‘如何反应’的对策。
毕竟,即便是在后世,也存在基层动物防疫队伍不稳定、基层动物防疫基础设施薄弱、兽医管理体制不顺、疫情监测难度大等等诸多问题,更何况是现在呢。
是以,在陈社长临时召开的会议上,大家的讨论像被雷惊到的野马群一样,各个都带着自己的‘独到见解’,脱缰一般奔向未知方向。
几乎失控。
陈社长不得不强势控场,才将讨论进行到底。
会议的最后,兽医提出一些这个季节会有的疫病的症状,6名小将出发去第一生产队到第六生产队,各自走访畜群,详细观察和记录后归队汇报。
…
在6名小将离开的第4天,去往第四生产队的小刘就打回了电话:
“社长,这边开始有多个剃毛的羊不吃不喝了,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出现林同志说的那个……”
他后背冒冷汗,‘疫病’两个字几乎不敢说出口。
挂断后,陈社长立即给其他生产队打电话,依次找公社派过去的调查员。
好在第一到第三生产队的反馈都是暂时没发现异常,电话打到第五生产队时,对方答复说小张骑马去夏牧场了,晚上才回来。
陈社长便在办公室里一直坐到天黑,月亮逐渐高悬,整个公社都沉睡时,他仍坐在电话机前。
当叮铃铃的声音划破办公室的寂静时,陈社长应激般抓起话题,第一时间用已有些沙哑的声音道:
“小张?”
“是我,社长,我就知道您不管多晚都会等我的电话。”小张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强打精神地深吸几口气,才尽量平静地开口:
“社长,不太好了。
“第五生产队这边好多羊出现不吃不喝的症状了,一些牛也开始食欲减退。有的摇摇晃晃的,拉稀拉得都快站不住了,再这样下去,这些牲畜是不是都得死啊?如果还在传染……”
说到后面,小张终于有些控制不住了,他声音颤抖,像是要哭了。
“别害怕,现在牧民们一定很慌张,你是从场部过去的,一定要稳住局面。镇定一点,配合生产队的干部们,做好工作。先把病畜都隔离起来,避免更多感染,我这就请兽医过去。”
当夜,陈社长披着件打着补丁的旧中山装,亲自登门,敲开了正在场部的两名兽医的家门,他们得临危受命,立即出发去可能已经爆发疫病的地区了。
离开兽医的家,陈社长又连夜找到场部最好的骑手,将对方从被窝里捞起来,帮对方备马,送他出场部:
“去第七生产队,请林雪君同志!”
“好嘞!”骑手装备齐全,骑上场部的白色骏马,连夜出发,纵越草场和河流,去求援。
陈社长站在场部外围通往草原的土路,疲惫卷涌而上,对着渐白的东方,他默默地祈祷。
这一年,草原上的牧民们已经历了太多苦难,冬天好不容易过去,马上就要到丰收的出栏季了,眼看着胜利在望……请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
……
张义松是场部最好的快马手,有需要出远门的急事,陈社长总是派他去。
他骑马快且稳,对呼色赫公社整一片草场都熟,他能根据太阳、花、草和树,甚至是风,乃至风里的味道,判断自己所在的位置。
所以当他看到第七生产大队外立起来的门柱,和从门柱内蜿蜒出来的、还未铺远的石子路时,多少迟疑了一会儿。
万事万物蓬勃生长的年代,所以一切都日新月异,可变化总归是有规律可循的。
比如电线杆是从场部开始一个又一个地树立在这片土地上,慢慢向远处延伸的。比如各大队的土坯房是一栋有一栋地增加的。
不应该是水泥路从场部开始慢慢向远处普及吗?还没有哪个生产队忽然冒出一条在其他地方没见过的石子路呢。
第七生产队这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啊。
一夹马屁股,他啪嗒啪嗒直奔大队长王小磊家。
十几分钟后,王小磊从山上的耕田里跑下来,一见到张义松,他便知道是场部有大事了。
“怎么了?”顾不上寒暄,他上前便问。
“第四第五生产队的牛羊不好了,陈社长让我来接林雪君老同志去救场呢。”张义松看了看天,“今天就出发吧,不然搞不好又要下大雨了。”
听到张义松称林雪君为‘老’同志,王小磊古怪地横了他一眼,随即招呼起人来四处寻林雪君。
张义松原本还想质疑一句怎么你生产队里的人在哪儿,你这个大队长还不知道呢。后来一想是陈社长连夜要请的救援,那即便是在第七生产队,也必然是高人隐居了。既然是高人,想干啥想去哪儿,王小磊自然是管不了的。
不过也不知道这位高人是啥时候来的第七生产大队,而且……
张义松挠挠脸,总觉得‘林雪君’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似乎就是在最近一段时间听过似的。
是不是身边有人提起过这位高人呢?
接过大队长妻子萨仁递过来的馒头和奶茶,张义松这才感到饥肠辘辘。靠在大队长家院外围栏,他畅饮奶茶,并五口吃掉了一个大馒头。
远处终于有几个人快步往这边赶时,张义松的目光快速逡巡,一个是特别爽朗能干的翠姐,他见过的,认识,肯定不姓林。走在中间的是位清秀的少女,眉眼飞扬,有种英气勃勃的精神劲儿。最后一位是个戴眼镜的青年人,表情沉稳,眼神温和。
难道是最后这位卷毛小眼镜?
怪不得刚才他说‘林雪君老同志’的时候王小磊拿眼睛斜他呢,原来人家根本不老嘛,是位小同志啊。
擦擦手指上的馒头屑,他站直身体便要好好跟这位‘被陈社长认为值得日夜兼程求助’的林同志握一下手。
就在他手准备朝着卷毛小眼镜面前伸出去时,他忽然听到对面走在最中间的英气少女朗声问王小磊:
“大队长,找我什么事啊?”
张义松的手顿住。
“林同志,这位场部来的张同志是专门来接你的,第四第五生产队的牛羊真的出了问题,你担心的疫病可能真的爆发了。”大队长心里着急,语速极快地介绍道。
“两个生产队吗?是第四生产队那边最先出现病畜……通过收羊毛的收购员将病菌传递到了第五生产队?”林雪君表情瞬间一肃,这是牧民们最最害怕出现的情况!
她始终记得后世养猪户哭着说自己连续几年遇到非洲猪瘟,之前赚的钱全没了,后来借来买猪的钱也没了时的样子——养殖户就站在干干净净的猪圈前,对着倒在猪圈里被照顾得很干净的小猪,哭得抽噎,年轻黝黑的面孔染满了他无法承受的悲苦。
“张同志,去第四生产队要多久?”林雪君当机立断。
张义松的手于是往她面前一送,表情逐渐从怔忡变为郑重,迷茫、不敢置信等情绪一闪而逝,对着林雪君严肃焦急的脸,他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用力摇了下才道:
“现在出发,骑马的话明天晚上就能到。”
“行。”林雪君点点头,转脸对穆俊卿道:“阿木古楞和衣秀玉上山采草药去了,等他回来,你帮我跟他说一声,让他骑马来第四生产队找我。”
说罢,她又转头问大队长:“你去吗?”
“去。”王小磊也想去看看情况,也许能帮上忙,如果帮不上忙也去学习一下经验教训,“我先要将大队里的工作交代一下。”
“那您跟阿木古楞一块来找我吧,我现在就回去取药箱,骑着苏木跟张同志先出发。”林雪君转身便要往知青小院走。
“给你们带点吃的。”王小磊说罢便要折回屋里给她取东西。
“不用,我家里还有王建国给熏的肉干和馒头。”林雪君摆摆手,人已经雷厉风行地走出去几米了。
张义松跟着林雪君回她的住处,走到拐弯处才发现,原来刚进驻地看到的特别漂亮的院子,就是林同志的家。
他有些好奇地看向一脸坚毅、似乎正垂眸沉思什么的女娃娃,忍不住好奇起来:她是哪个石头里蹦出来的啊?怎么就忽然出现在了这片草原上,成了陈社长都要找的好帮手呢?
直到与骑着大黑骏马的林雪君驰骋在夏季恼人的热风中,张义松仍在疑惑。
太阳偏斜,晚霞霸占天际时,空气中总算流动起凉意。
张义松的大白马似乎在跟林雪君的大黑马较劲儿,一路驰骋竟一点要偷懒的意思都没有。路过一条蜿蜒小河时,他拽缰喊停,让两匹马饮水吃草休息一下。
接过林雪君递过来的肉干,听对方提及这是野猪肉时,张义松猛一拍大腿,急喝道:
“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林雪君,广播站念完稿件的时候老念你名字!”
第99章 疫病大筛查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夏日的草原上没有树荫,没有房屋凉棚,如果天上没有厚云遮挡阳光,人和动物完全暴露在大太阳底下,一会儿就是一层燥汗。
即便是盛夏,呼伦贝尔也难得有高于三十度的热天,偏偏被他们遇上了。
如此赶路,对人和马都是一种挑战。
中午最热的时间,林雪君伸手摸一下苏木,一层水淋淋的汗,只得再次寻找阴坡和河流给马儿降温。
再这样跑下去,他们还没到目的地,马就得中暑倒地。
张义松带马去喝水的工夫,林雪君一边随口嚼几块肉干,一边寻找祛暑的草采摘了好给马吃。
远处山坡上有人正在放牧,马群几匹一组地散步在河边,时而去喝水,时而去吃草,有的太热了干脆倒在河水中打滚。
草原上的许多小河都不深,没有陡峭山坡时,它们忽左忽右地流淌,完全是弯曲的,几乎找不到一截直河段。
远处山坡上放牧的小孩看起来只是个小黑点,他似乎正朝林雪君这边望,一动不动地像山坡上一块黑色的小石头。
忽然他一声呼啸,一匹小马驹听到声音抬头朝他奔去。小孩轻盈跃起,翻身上马,接着竟朝林雪君的方向赶来了。
距离林雪君还很远时,骑在马上的男孩子便高声呼喝起她的名字:
“林同志!林雪君同志!林同志——”
兴奋得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
林雪君手搭凉棚遮住刺目的阳光,看了好久才认出对方居然是第六生产队的9岁少年巴虎。
之前她和阿木古楞救小红马的时候,恰巧遇到第六生产队春牧场上的丰收节,那时候巴虎还以为他们在欺负小红马,得知真相后立即就成了他们治疗过程中得力的小帮手。
在第六生产队春牧场上呆到小红马度过危险期,他们告别离开时,巴虎哭得超大声。
现在他喊得也够大声的,连远处饮马的张义松都惊动了,吓得牵着马直往回跑。
张义松还没跑到近前,巴虎已经率先从马上纵下,朝林雪君直直扑过来了:“林同志林同志——”他像个复读机一样叫个不停。
林雪君一把接住他,草原上的小墩子可够重的,冲过来的力量险些将她扑倒。
掏出一根肉干给他吃,他便拽着林雪君非要带她去他们的夏牧场。
“让额吉给你煮茶,我们还有从场部采购的西瓜,阿爸镇在水里,吃起来可凉快了。”
烈日炎炎,尽管他们赶路很急,但现在的确不适合继续跑了,便随着巴虎拐向巴虎一家的夏牧场毡包。
天气热起来前,他们就从春牧场搬到了这里,临河的阴坡比较凉爽,更适合牲畜们度夏。
林雪君和张义松刚走进毡包视野,巴虎便大声呼喊起来,他的哥哥海日古迎面追上来,在林雪君还在马上时便迫不及待地伸手与她相握,几乎是架着她的胳膊直接将她从马上举了下来。
张义松跟在后面,看着海日古一家人全奔过来跟林雪君热情招呼,惊异地说不出话来,连自己被忽略成了隐形人也顾不上。
海日古当即取出奶茶和肉食,架锅便准备好好招待林雪君,当初她为救小野马而借住在他们毡包时,顺便还帮他们的牲畜做了体检,草原上的兽医卫生员啊,那可是真正有救命手艺的人。
巴虎抱着冰西瓜走过来的时候,林雪君正跟海日古讲话:
“你们的牛羊在哪里呢?场部来的调查员你们见到没?”
“啥调查员啊?”海日古摇摇头,他指了指另一边坡头,“往那边走4公里,我们的羊群都在那块草场呢。咋地了?”
“第四第五生产队的羊生病了,现在应该也有调查员在你们的羊牧场上,既然遇到了,我想先顺路过去看看。”林雪君并没有坐海日古递过来的马扎,她看向海日古手指的方向,准备喝口水就过去看看。
“啥病啊?”海日古本来要坐下的,一听林雪君的话当即便站直了,脸色都严肃起来。
“还不知道,你们生产队有电话吗?”林雪君又问。
“没有。”海日古摇头。
张义松带信来只说第四第五生产队的牛羊生病,并没提及第六生产队。
很可能并不是因为这里没有疾病,而是因为这里没有电话,场部还没有得到调查员送回去的消息呢。
“我现在就过去看看。”接过海日古阿妈递过来的奶茶喝上两口,林雪君道谢后便要启程。
“骑我们的马吧,让苏木和这匹大白马在这里吃吃草,多休息一下。”海日古当即喊巴虎去牵马,接着又道:“我送你们去。”
“好的。”林雪君话毕,海日古的阿爸已经切开了西瓜,将最大的一丫递到林雪君手里,用蒙语道:“这是第一批熟的西瓜,很甜的,你尝尝。”
林雪君一叠声道谢,双手接过西瓜,迫不及待啃了一大口。
西瓜大概是在冰水里或者地下挖的凉土坑一直镇着,入口冰冰凉凉,奔波一路的燥热和焦急瞬间被浇熄,整个人都觉得清爽了。
没有什么比盛夏奔波的路人忽然吃到冰西瓜更幸福的了。
头也不抬地大口咬脆西瓜,快速咀嚼,一些西瓜汁水顺着指缝流下去,滴在脚边的野草上,立即有喜甜的小蚂蚁跑过来,尝到甜味后又快速折返去调兵遣将一起来喝西瓜汁。
啃干净西瓜后,她将西瓜皮丢给苏木。大黑马快活地呲起马牙将之叼进嘴巴,嘁哩喀喳便之嚼碎,接着又抬头望过来,还想讨几块吃。
张义松借了林雪君的光也喝到了奶茶,吃到了冰西瓜。被照顾的过程中,他不停地道谢,对方将他当做林雪君的朋友,也像对待林雪君一样地亲切热情地招呼他。
海日古帮他选了匹健壮的大青马,爽快地请他放心,承诺在他们回来之前,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大白马。
林雪君快速地吃掉两块西瓜,便骑上海日古牵过来的大红马奔向第六生产队的羊牧场。
越过几公里外的高坡,便瞧见了散步在草场上的棉花团般的绵羊。区别于夏日放牧只有一人或两人跟着的状况,放眼望去,草场上居然有好几个人不时穿插在羊群中,好像还有个人在聚拢驱赶几头羊往另一个方向去。
林雪君预感道不对劲,转头喊海日古和张义松停下来,将三匹马都拴在庇荫的地方吃草,他们步行跑过去——万一是所有偶蹄类、奇蹄类牲畜共患的疫病,马也有传染危险,还是不要靠近的好。
赶到近前时,海日古跟羊牧场上的同队社员打过招呼,立即便向对方介绍了从场部来的张义松和第七生产队的兽医卫生员林雪君。
原本精神有些萎靡的巴根忽然瞪圆了眼睛,惊呼道:“兽医卫生员!”
“巴根同志,你们那几头羊是不是出问题了?”林雪君一边伸手指向被赶向另一边的羊,一边问。
“是啊,林同志,那边那位穿白色汗衫的也是从场部过来的,说是调查员。咱们的羊是不是得疫病了?拉稀呢,也不咋爱吃草了,精神好些也不太好了,经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不跟群了。”老牧民巴根当即愁苦地向林雪君叙述,仿佛是蒙了冤屈在找青天大老爷喊冤。
“把所有拉稀羊的粪便都找到,集中处理。找个远一点的地方,设一个堆粪场,将羊粪堆积起来,上面覆盖10厘米厚的沙土,放30天就好了,不要让其他健康牲畜接触到这些粪便。”林雪君伸手给巴根比了比手指,“10厘米,就这么厚。”
发酵30天后,微生物进行生物化学反应,羊粪中的有机物随着堆肥温度升高,里面的病原菌、虫卵和蛆蛹都会被杀死。
经过这种无害化处理后的羊粪还能做优质肥料。
“好。”巴根点点头,当即喊自己的儿子们过来干活。
林雪君大踏步往被驱赶的羊群方向走时,路过了病羊的稀粪,喊巴根的儿子过来清理,并蹲下用草茎拨了拨,仔细查看起粪便颜色、消化程度等信息。
张义松和海日古跟着林雪君,瞧见她不嫌臭地蹲在羊粪前做检查,脸上都露出了关切又敬佩的神情。
掏出本子,林雪君开始认真记录:
1、未见粪便中有血;
2、未见粪便中有虫……
暂时没有便血,也并不代表病畜不会便血,可能只是现在没便血。
暂时未见粪便中有虫,也并不代表病畜肚子里没虫,可能只是还没便出。
许多记录和观察,在真正复杂的病例面前,并不一定有绝对的意义,得经过多项诊断,甚至多例诊断才能确诊。
林雪君做过记录后便站起身继续前行,张义松则留在原地看守稀便,阻止其他绵羊走过来发生交叉感染。
又路过一只绵羊时,林雪君停顿下来多看了两眼。
只见绵羊站在原地怔怔发呆,进食欲望很弱,反应似乎也有点迟缓。林雪君朝着它走过去,它也没有出现明显的躲避等应有反应。
叹口气,林雪君抽出自己的马鞭,驱赶着这只绵羊朝病羊群走——显然它也不太好了。
像羊痢疾、羊瘟、羊巴氏杆菌、软肾病、羊腹结核病等全都有腹泻症状,大多数都致死。
但应该不是羊肠毒血症这种发病快的疫病,毕竟牛羊出现症状后应该并没出现24小时内抽搐死亡的情况。
在驱赶病羊的过程中,林雪君也戴上手套简单检查了小羊的嘴巴等部分,并没有出现黏膜病变,也没有口鼻出血、流脓等症状,应该不是口蹄疫,那么也该不是羊瘟才对。
林雪君大脑不断筛选着各种疫病,到这时候才意识到牲畜们会得的病实在太多太多了,而那些疾病所展现出的症状更加浩如烟海,一时难以筛选判定。
她一边走一边在本子上罗列起有腹泻症状的所有传染病,跟在她身后的海日古便主动走到她身侧帮她驱赶起小羊。
待走到往外围赶的病羊群跟前,林雪君当即朝着穿白色汗衫的人喊道:“是场部过来的同志吗?”
“是,你是哪位?”
“我是第七生产队的兽医卫生员林雪君。”
“你们第七生产队的牛羊也生病了吗?”调查员刘向阳听了林雪君的介绍,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我们生产队没有,不过第四和第五生产队的牛羊也病了。陈社长请场部的快马手张义松同志到我们生产队喊我过去一起照看病畜。你这边怎么样?”
“你好,我姓刘,叫刘向阳。”调查员想伸手跟林雪君握一下,见自己掌心脏兮兮的,又不好意思地将手收了回去。
他跟一起赶羊的牧民打了声招呼,便走到林雪君身边,认真介绍起自己调查发现的成果:“四百多头羊,现在发现生病的已经有二十多只了,其他那些还不知道是健康的还是生病的呢,我得先帮牧民们把这些羊隔离起来,才能去第六生产队的牛牧场和马牧场上也去看看。”
“我们的马没啥事。”跟在后头的海日古忙接话。
“那就看看牛。”调查员刘向阳,指了指羊:“拉稀,不爱吃草,行动迟缓,走着走着就落后了。”
“拉稀多为肠胃方面症状,大多数疾病都伴有肠胃并发症。可能引发不爱吃草的原因就多了。行动迟缓可能是因为腹泻造成的体虚,也可能……”林雪君深吸一口气,转头对刘向阳道:
“一会儿你帮我抓下羊,我挨个给他们做下基础检查,再测测体温。”
一行人将病羊赶到近百米外后,林雪君便在刘向阳等人的帮助下,开始做初步的检查。
大部分的羊都有腹泻症状,也有少部分羊屁股后面的毛上并没有沾染稀便。
大部分的羊都没有发热,但也有两只发热的,不知道是这病本就不发热,还是其他羊还没来得及到发热这阶段,亦或者已经过了发热的阶段。
大部分羊都出现体虚症状,个别出现鼻子等裸露的皮肤发白,似乎有贫血症状。
未出现眼球下陷,暂时还没有出现脱水……
在仔细的检查和快速的记录中,太阳逐渐偏斜,晌午无遮无挡的热意稍散。
云层变厚,太阳时不时被遮挡在云后,漫步在草原上的所有生灵都在这片刻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林雪君本子上的记录越来越多,待所有羊都检查过一遍后,她又在病羊群之间穿梭了好几圈,开始一项一项地筛选排查。
“羊瘟确定被排除了,这个病虽然潜伏期有46天,但会有明显的口腔症状。这些病羊几乎都没有。”
林雪君将本子上列的病症划掉一个,并松了一口气。
“绵羊痘,绵羊天花也否了。没有长痘,没有流鼻涕。”又划掉一个,很好。
“不是羊肠毒血症,这个发作几个小时就死了,现在病羊们的情况看起来还是比较稳定的。张义松同志过来的时候,也没说最早发病的第四生产队有死亡发生……不是急病。”林雪君又看了看本子,那么羊快疫和羊猝疽这种病程短、死亡快的疫病应该都可以排除了。
她又在本子上哗哗划掉两条。
海日古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像阎王爷给疾病判生死一样,一会儿写上点内容,一会儿大手笔地涂抹。
他一声也不敢吭,生怕打扰了她的思考。
又过了一会儿,林雪君又划掉了好几种疫病。
最后剩下的基本上就只有羊巴氏杆菌、羊结核肠炎等几种疫病了。
但因为这群病羊是三个公社中发病最晚的,症状表现都还在初期,可能许多病症还未出现,判定起来比第四生产队这个最先发病区的病羊要难得多。
她还需要去最初爆发疫病的地区,观察更多的病情发展的阶段性状况、症状,并寻找病症来缘。
这会儿也过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林雪君便准备离开。
“林同志,这边没有电话,你到了第四生产队,能不能跟陈社长汇报一下这边的情况?我还想留下来再帮帮忙,明天还要去牛牧场看看。”刘向阳听林雪君说要走,立即朝她奔过来。
“可以。”林雪君点点头,接着道:“你多做观察和记录,最好所有羊的症状和变化都记下来。这些羊必须单独吃喝,最好圈起来不要让它们乱走动。现在还不能随便给它们吃药,但你们要尽量让它们吃饱,不要渴到,所有羊粪及时清理,并做好我教你们的无害化处理。
“得尽量减少损失,把病畜的生命体征保持好,活着等到我们确定疾病、决定救治方案后回来救羊。”
“我都记下来了,林同志,你放心吧。只要我在这儿,我一定帮着大家把疫病控制好。”刘向阳听着林雪君认真地一条一条罗列,表情也更加严肃起来。
“那些没有发病的绵羊也要照看仔细,只要发现哪头羊出现不对劲,必须立即拎出去观察,确定同样染病后,立即做隔离处理。”林雪君转头看了看羊群,皱眉道:“羊的数量太大了,要在放牧的时候一直仔细地观察它们的状况,还要照顾病畜,这里人手太少了。”
“等我回去跟我额吉和阿爸说一声,我带巴虎过来帮忙。”海日古立即走过来,表示自己会帮忙。
羊牧场的一户户主巴根这会儿也走了过来,对于林雪君要离开的事,他明显十分忧虑。
想要留下她,请她帮忙救救这些病羊,可听她说了要去第四生产队跟陈社长他们汇合,与其他兽医一块针对最初犯病的牛羊做检查,才能更快确定到底是什么病,也只得忍着挽留的冲动,苦着脸送别。
跟海日古等人如来时一般折回马牧场,快马手张义松时不时回头,每次都能看到老牧民巴根站在羊群间,像根棍子一样直挺挺地立着,一直在目送他们。
仿佛正眼睁睁看着能救他们的人离开。
张义松就算心肠再硬,这会儿也觉得心里发酸了。
“咱们得快点去第四生产队,然后再快点回来帮巴根他们救羊。”收回目光,张义松看向林雪君,声音涩涩地道。
“好。”林雪君应下后,便带着他和海日古先去河边认真洗靴子和手,然后才折返海日古家毡包。
这时苏木和大白马已吃饱喝足、修整完毕,林雪君擦了擦苏木嘴角沾着的西瓜皮屑,翻身上马后,与海日古一家人道了别,便在巴虎依依不舍的眼神注视下,快马直奔疫病源头:第四生产队。
……
因为林雪君在第六生产队耽误了些时间,大队长带着阿木古楞没能在草原上与林雪君和张义松汇合,反而更早抵达了第四生产队的夏牧场。
这时天色已经黑沉了,两人一进夏牧场便被人领到在这边放羊的户主赛罕家。
赛罕是蒙语‘美好’的意思,老太太今年62岁了,带着自己的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的家庭在第四生产队做牧民。
进门时,仍很健朗的赛罕阿妈正摇摇晃晃地给两个兽医倒奶茶,只可惜兽医们并没有喝奶茶的心思。
他们正吵得不可开交,哪怕陈社长坐在里面皱着眉头瞪他们,也没能阻止他们脸红脖子粗的辩论——
“怎么就不是羊巴氏杆菌了?发病的3号羊、4号羊、6号羊、12号羊等等,是不是有颈部和胸下部水肿?”曾经去第七生产大队找林雪君取经,还陪林雪君给大狗赤兔做过手术的姜兽医一边喊一边拍桌子,把赛罕阿妈的旧桌子拍得碎屑翻飞,眼看着就要散架了。
“可是咱们的病羊和病牛没有出现流黏脓性鼻液的症状!也没有呼吸困难!而且发烧的也只是少数羊!在没有完全确定的情况下,绝对不能妄断是什么病,万一治错了,不是死上加死吗?”周兽医一说出‘死’字来,大毡包里的牧民们便露出苦涩难忍的表情,赛罕的小儿子更是暴躁难忍,直接出了毡包去吸烟。
大队长王小磊和阿木古楞都没在毡包里看到林雪君和张义松的身影,忍不住小声问身边人林雪君的下落,听到对方说并没有见到过林雪君同志,王小磊霍地一下便站了起来。
正吵得凶的两位兽医一下被脸色比他们还难看的王小磊给吓了一跳,尤其王小磊长得长手长脚,他呼啦啦往起一站,头几乎顶到毡包边缘挂着的挂件上的流苏。
姜兽医一看到王小磊,脑子一转便想到了林雪君,当即丢下周兽医,大声问道:“林雪君同志呢?让她过来也看看,她懂不懂疫病?之前看的书里有没有这一类的?让她来看看是不是羊巴氏杆菌!”
“林雪君?陈社长请的那个?”周兽医气还在呢,不等王小磊回答,就率先接了话,“是不是跟你一起给狗做手术那个?”
“就是她!”姜兽医气吼吼地答。
周兽医当即转头问王小磊:“那条狗怎么样?下了手术台还活着吗?”
“活着呢,现在也还活着呢,每天跟守林人一起上山,能吃能喝。”阿木古楞最受不了别人质疑林雪君,抢过话头大声答道。
“等等,等等!”王小磊哪还听得下去这些人胡搅蛮缠,越过两名兽医便朝着陈社长道:“林雪君同志和张义松同志明明是比我们先出发的,可现在还没到这里,这可怎么办啊?别是路上出了事吧?”
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性,他脑袋上就已经冒起冷汗来了。
陈社长听到这话脸色也白了白,他站起身便要喊人去草场上寻,决不能让好不容易冒芽的有能力的同志倒在草原上。
就在这时,毡包外忽然跑过来一个年轻牧民,他身后跟着的竟然就是大家才提到的快马手张义松。
“社长,张义松同志过来了。”
“林雪君呢?”陈社长当头便问。
“林同志直接去病畜棚了,在那边——”张义松有些犹豫地抿了抿唇。
“在那边怎么了?干什么呢?”姜兽医也挑高了眉头,林同志一来就去看病畜了,这小同志……啧,还是那个连生肿瘤的狗都要救的倔孩子。
“在……”张义松又犹豫了下,才无奈答道:“她一进畜棚就开始找羊粪,一坨一坨地看呢。”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几息后,陈社长率先出门而去。
接着,姜兽医、周兽医也争先恐后地跟了上去——
第100章 给出方向
可是在生命面前,必须有人承受所有一切重量。
在赶往病畜棚圈的路上,姜兽医和周兽医仍在争执不休,吵得所有跟过来的人脑仁疼。
但现在最依仗的畜类疾病专家就是他们了,没有一个人敢打扰,再吵也一丝不苟地听着。
“所以我说实在争执不下来,就杀一只病得最严重的羊,解剖尸体,确切地检查一下病灶在哪里,也就能明确到底是什么病了。”周兽医被姜兽医气得不行,终于再次提及杀羊解剖。
“我们现在有这么多病羊,这么多繁杂的症状,想要排查出具体哪些是这个疫病的症状,哪些是病羊自己的特殊症状都很难,你解剖一只羊难道就能确定病因了?”姜兽医仍死咬着不同意。
现在的问题是并非所有病羊的症状都一致,有几只腹泻,几只不腹泻;有少数出现口腔溃烂,其他都没有;有几只精神不振,其他似乎还好;有几只发生水肿,几只没有……
现阶段最大的问题就是任何动物生病都会有一堆乱七八糟的症状,有一些也许是病羊自己早就有的小病,但你无法区分它到底是属于病羊自己,还是属于这个疫病的症状。
这怎么判断?
就像一群染疫病的人到医院来看病,其中一个人说自己肚子疼、拉肚子,脚瘸,同时感冒发烧,还呼吸困难;同时来医院看病的人里一部分人感冒发烧,另一部分呼吸困难,还有的也肚子痛、腿瘸。
医生要怎么确认这些人共同生的到底是哪个病吗?
是他们集体在一个饭店吃坏肚子了,还是他们一起中了毒,亦或者他们得了传染性的肺炎?
公社现在没有条件做血液化验去摸清疫病,只能靠专业兽医们的学识、经验。
姜兽医和周兽医之所以不断争执,除了的确意见相左外,其实也是在通过吵架的方式在宣泄他们心底的压力。
太焦虑了,公社没有专门脱产的防疫工作专员,一切防疫工作等都要牧民和兽医们通过日常对牲畜的照顾来预防。现在出了事,压力就都在兽医站的兽医头上了。
整个公社都在指望他们来解决问题,拯救那些随时可能病死的牛羊,拯救日夜难寐的牧民们,拯救公社的劳动产出——
可是他们现在还没办法确诊,还不能轻易针对那些外显的病症去下药。
一分一秒都在担惊受怕,周兽医嘴角的大火疱都冒出来了,可是针对之前从未爆发过的疫病,他们现阶段仍觉得一筹莫展。
“今天就开始分批治疗吧。挑几只症状最符合的羊,针对羊巴氏杆菌来治,用抗生素。”姜兽医一边大跨步追赶陈社长,一边想要将自己的方案定下来。
“之前说是痢疾,结果用了土霉素不也没治好吗?还浪费了那么多药,搞到病畜精神更加萎靡。
“羊巴氏杆菌我们只在首都读书时看过,从来也没在咱们这片草原上发现过。现在怎么会忽然出现这种病?哪传来的?剪羊毛时收购员四处走,是将第四生产队的疾病传染到第五生产队的原因,那这个病的源头呢?”周兽医被气得一下停住,拽住姜兽医便斥道:
“抗生素多珍贵啊?这么多羊生病,你要怎么弄这么多抗生素?”
“你不能因为心疼抗生素,就一直不接受病畜的真实病症。”姜兽医回过头来,也不甘示弱地喊了回去。
几步外陈社长终于走到了病畜棚外,他拉开木门,便瞧见蹲在地上用手电筒照着羊粪和牛粪仔细打量,不时做着记录的林雪君。
“林同志。”陈社长整个人的氛围也很压抑,但他肃着脸,努力让自己不露出苦涩的表情。
他不想将希望压在一个年纪轻轻的孩子身上,可这些日子他们东奔西走想要确定疫病的情况,想要立即找到解决办法的急切心情,实在迫得他需要一个希望、一个突破口。
于是仅开口吐出三个字,语气里却也带了浓浓的期盼。
林雪君抬起头,当即放下戳羊粪的草茎,站起身恭敬道:“陈社长。”
她绕过羊粪想将自己的发现跟陈社长好好说一下,却又被陈社长身后吵得越来越大声的两个人吸引了注意力。
她反复听到‘杀掉一只羊做解剖’‘不行就多杀几头羊做解剖和研究’‘羊巴氏杆菌’等等词句,抿了抿唇,她朝陈社长点头笑笑,探脑袋对两名兽医道:
“不用杀羊解剖。”
两个正吵得凶的兽医终于安静了下来,他们转回头齐齐朝着被油灯照亮面孔的年轻女性望去。
“林同志。”姜兽医吁一口气,打招呼的同时也忙深吸了几口气。
周兽医也趁机喘一口气,转头打量向面前的女同志。
这么年轻,却能主刀给大狗做肿瘤手术。被陈社长信任,而且一来这里就到病畜棚来查看。
抿了抿唇,他压下对年轻人本能的审视,尽量礼貌地点头打招呼:
“林同志,我姓周,也在场部兽医站工作。
“你说不用解剖羊是什么意思?”
“姜兽医,周兽医,两位前辈好。”林雪君转头看了眼陈社长,见对方朝她鼓励地点头,便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所想全盘托出:
“这次爆发的状况不是疫病,我的意思是这些牛羊生病不是因为羊巴氏杆菌,也不是任何病菌、病毒造成的。”
“什么意思?”姜兽医也忍不住问了同样的问题。
“因为忽然爆发出了高传染性,连第五生产队、第六生产队也有了病症,所以我们本能都认为是瘟疫。”
林雪君抿了抿唇,思考着如何清晰地讲出自己想法,语速不免有些慢:
“我在来这里之前,路过了第六生产队,再看这边源头的情况,发现了一些现象。
“这个疫病的潜伏期很短,似乎过了几天,牲畜就会出现一些厌食症状。第六生产队的牛羊症状很轻,现阶段基本上就是厌食、不爱动、落单、拉稀。
“不仅症状轻,而且数量也比这里少很多很多。
“所以我有一个疑问——
“剪羊毛的时候,第六生产队的羊晚上都是挤在一起关棚的,如果是飞沫传染,那么第六生产队应该有大批量的牛羊出现症状了,不应该只有少量。
“所以最大可能是粪便传播。
“这个我们没有异议吧?”
“……嗯。”姜兽医点头,这个他跟周兽医基本上达成了一致。
只是即便有此判定,在没有确诊病情前,他们没有人敢这样在陈社长面前肯定地下结论。
压力会让人胆怯和谨慎。
林雪君点点头,后世她在学校上课时,常常听教授叹息基层防疫工作的落实难问题。即便是在现代化大发展的时代,仍有无数关于‘防疫难’‘防疫措施不完善’‘防疫意识等各方面环节落后’等文章出现。
在任何时代,这都是大难题。
病毒毕竟是看不见的,兽医这一块儿现在是有重大缺失的,对各种病症、疫情的了解更是才开始有意识地、有体系地做科学研究。
也因此,她特别能理解处在信息知识和各项技术匮乏的时代里,摸着石头过河的老兽医们工作的艰难。
对也好,错也好,压力和锅她都愿意撑一撑、背一背。
一些冒进的话,就让她来说好了。
“粪便传播就不能只想疫病,还要想到一个东西。”林雪君转头指了指棚圈内的牛粪。
“你是说……可是……”姜兽医立即想到了,但还是皱起眉。
“寄生虫?”周兽医挑高眉头,见林雪君点头,当即摇头道:“不会,我们都检查过粪便了,好多粪便里是没有寄生虫的,这不是所有病畜的共同症状。”
陈社长和其他跟过来的人不禁皱起眉,怎么林同志这个外援来了以后提出的第一个想法就被反驳了?
有的不认识林雪君的人,直接嘶声露出质疑和失望表情。
林雪君却没有被周兽医的质疑轻易驳倒,她语速仍然很慢,尽量向所有人传达一种‘不用着急’的安抚情绪:
“如果是绦虫一类肠内虫,当然应该大多数粪便里都有虫卵,甚至成虫。可如果是别的虫呢?”
不等周兽医继续发问,林雪君接着又道:
“还有一种情况,畜群里有的牲畜腹泻,有的却没有,对吗?”
“是。”周兽医于是改质疑为应声。
只这一个来回,林雪君好像就将局面拉回到了周兽医认同她的良好局面。
四周气氛又悄悄好了许多。
大家都绷得太紧了,每个人都在散发着一种歇斯底里般的压力磁场。
“之所以姜兽医坚持认为羊巴氏杆菌,也是因为有的病畜腹泻,有的病畜便秘,这符合羊巴氏杆菌中初期便秘、后期会腹泻的急性症状对吗?
“这种病畜会在2天到5天之间死亡,慢性的话,能撑个一周多到3周之间。这也符合现在病畜还没出现死亡,对吗?”
林雪君转头问向姜兽医。
“没错。”姜兽医点头。
陈社长听着他们有来有往地认真探讨病情,至今没出现着急吵架的情况,忍不住在看林雪君时,多了些不一样的欣赏。
“可是还有一种寄生虫病也会腹泻和便秘交叉,不过是恰好跟羊巴氏杆菌反过来,它是先腹泻,后便秘,或者腹泻和便秘交替。”
林雪君不想自己一来就直接说出猜测,她怕两名兽医不知原由会立即反驳她,进而发展成像他们俩一样的争执吵架。
所以一直耐心地细细叙述自己的逻辑,也是希望他们能更好地接受她的想法,支持她的推测。
“是什么?吸虫和绦虫之类都不是这样啊。”周兽医说着便走进棚圈,也举着手电筒打量起粪便。
里面的确有一些虫卵,但他们草药和储备药有限,没办法做全畜群驱虫,只能通过一些高处放牧、不让牲畜吃露草、喝污水和勤打扫棚圈的方法,性价比更高地减少牲畜犯虫病。
所以一些牛羊有轻微的排虫卵粪的情况,并不算大事。
姜兽医对于寄生虫病这一块儿的研究并不十分深入,除了本地常出现的虫病比较熟悉外,其他虫病都要辅佐书籍一起治疗。
听到林雪君说这些,便忍不住掏出自己随身带的《赤脚兽医》书,举着手电筒在寄生虫病的几页间来回看了好半天,才忽然瞠目问:
“你是说捻转胃虫病?”
林雪君点头,“我来的时候发现第四生产队的夏牧场地势偏低,虽然有足量河流穿过,能保障畜群炎热夏季的饮水问题,但当雨多的时候,河流边上的小坑洼区域难免存死水。如果不注意一直带牲畜去阳光好的高处吃草,就可能吃到捻转胃虫的卵。”
捻转胃虫后世又称为‘捻转血矛线虫’,现阶段国内对许多寄生虫病的研究都比较初级,但后续在30年归国的留学博士熊大仕教授等前辈们的带领下,我国对各项寄生虫相关的研究越来越深入,直到林雪君穿越时,针对各种牲畜的寄生虫病的学科研究都比较成熟了。
姜兽医捧着书,看了几秒,忍不住念起来:
“患畜精神萎靡,渐渐消瘦,失去站立能力,贫血,起初拉稀,后变成大便干燥,毛粗糙易断,到最后颈肉垂浮肿。”
“……”周兽医盯了会儿牛粪,仍心存疑惑,转头看向林雪君,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问。
还是姜兽医最先问:“现在许多牛羊都还能行走,毛发也没有出现格外粗糙易断的情况,颈肉也没有浮肿,而且……”
盯着书上的描写,他又问:
“这东西存在于牲畜的第四胃里,虫子是红色卷曲的。
“羊粪里就算有虫卵,也看不出红色卷曲这些特征。
“之前我们听诊的时候,并没有特殊的异常情况,直肠检查触诊时也没有摸到什么啊。”
“因为这种虫子是生在黏膜上,吸血为生。不像绦虫一类成虫较大,在胃里肠内都可能出现,比较好诊断。
“这种花肚子虫最主要的诊断方法其实就是贫血,一些初期症状的可能还没有特别明显,后期的就很明显了。
“而且我刚才问过饲养员,说最近病畜的排泄量大大减少,大家都以为是因为病畜吃得少,所以肚子里的粪便少。
“其实很可能是因为出现了便秘症状。”
林雪君说罢便带着周兽医和姜兽医走进病畜棚,挨个检查小牛小羊的鼻子,果然即便不苍白的,也比健康牛羊颜色浅一些。
“之所以还没出现死亡症状,也是因为虫子引发的消化不良、贫血、水肿和消瘦都是较慢性的。”
林雪君蹲在一头倒卧的小羊身边。
从骨骼看得出来,它在生病前应该是头很健壮的小羊羔子。感染寄生虫后,再淋上几场雨。
稍有受凉和吃到一点虫卵,单独存在的话或许都没什么关系,胃酸可以消灭大多数虫卵,根本不可能给寄生虫大量繁殖到影响寄主的情况。
可是受凉和虫卵如果碰到一起,又恰巧遇到剪羊毛,忽然脱掉一身绒对气温还没完全适应,加上雨淋受凉,加上虫卵,那么就要出事了——真胃受影响,没把虫卵全杀掉,虫子大量繁殖,更影响寄主的身体状况,恶性循环之下,好好的牛羊都要倒下了。
在寄生虫的折磨下,小羊剪毛后身上贴皮的那一层毛茸茸亮闪闪的洁白短毛变得干枯黯淡,摸起来不仅不软乎,还很粗糙扎手。
以往但凡有人摸它,它必然抬头吸吮人类手指上的盐分,现在它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只卧在那里,用一双没精神的眼睛呆望人类。
抬起头,她看向姜兽医和周兽医:“配蓝矾水,开治吧?”
“……”周兽医转头接着大家手里手电筒射出的交叉光线,粗略打量过病畜群,迟疑地道:“蓝矾水,硫酸铜,这东西有毒啊,你真的确定是捻转胃虫病吗?”
姜兽医和跟过来的陈社长等人也都朝着林雪君望去,蓝矾水这种驱虫的药弄不好就会让羊中毒。病羊们身体已经很虚弱,再中毒可能就真的要死了。
如果不确定,是不敢随便用药的原因就在这里。
月色朦胧,手电筒的光线都指着病畜,落在人脸上的都是泛射光,朦朦胧胧的看不清太多细节。
林雪君站在人群和病畜中,当所有人视线望过来,所有人的质疑、担忧、恐惧情绪都投射过来的时候,她也好想逃,好想软弱地说‘也许’‘只是我的猜测’等能给自己留些后路的话。
可是在生命面前,必须有人承受所有一切重量。
没有现代设备的化验,只凭借这些症状推测,真的能百分百确诊吗?
大自然的疾病千万种,即便到了后世,还有诸如新冠等许多新病症出现,也还有极其大量的病痛根本无从诊断。
人类无论是对生物还是对自然,亦或者是对科学的探索可能都只是九牛一毫。
她没办法说出‘我确定’,但迎上陈社长询问的目光,她果断地道:
“蓝矾水2份,澄清的开水100份,化开蓝帆,搅匀。
“挑8头病羊,2头病牛,先灌药观察。
“大羊灌100毫升,一岁半到两岁的羊灌75毫升,一岁到一岁半的羔羊灌50毫升……酌量增加或减少。
“备好生蛋清、羊奶牛奶、硫磺粉和氧化镁,如果有牛羊出现中毒反应,立即灌上解毒。”
说罢,她又将胸背挺得更直了一些,用更果断的语气向陈社长申请:
“开始吧,陈社长。”
陈宁远没听到林雪君许诺,但从这位小同志坚定的眼神,和说话后咬紧牙关发出的细微声响,仍看出了她的慎重和决心。
他知道身边每一个人都对做这样的决定感到害怕,怕错误的路走得越远,结局时,希望坍塌得就越厉害。
也知道许多人心里仍有诸多迟疑,林雪君的想法落地时未必顺畅。
是以他既没有过多的发问,也没有直接开口下命令安排大家听她的话,而是轻声问:
“在首都时,看过非常非常多病理描述,读过大量专业书籍吧?
“看过第六生产队的病畜后,来第四生产队之前的路上已经深思熟虑过了吧?
“各种可能性都排演过了是不是?”
林雪君听到陈社长的话,虽然还没明白他是想通过她肯定地回答他这些问题,来消解大家的疑虑。
但她实打实是看过大量的书,也深思熟虑过的。
“来草原前,所有我能搜罗到的书都看了,能学的知识都尽力去学了。”她上一世就生在牧场,看过父母养的牛羊生各种病。
大学和研究生多年,她认真苦学,更在互联网和图书库庞大的资料间日复一日地艰难遨游。
“来时的路上,我的确做过大量的设想和排演了。”
说着,她掏出兜里揣着的本子,一页一页地翻给陈社长看。
上面罗列了所有跟此次病畜相关的、她能想到的疾病,在这些疾病四周,有许许多多她思考时填上去的或大字或小字的补充。
大量的病症都被她又用笔一项项划掉,最后留下来的,最有可能性的那个,就是混杂在这些纸张间的【捻转胃虫病】。
因为是在路上捧着本子做的记录,这五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围绕着它们的那些分析式的标注更潦草到别人根本看不懂。
但陈设长和其他探头望过来的人都在这些密密麻麻的字迹间,看到了林雪君同志的谨慎、认真和大量学识的积累。
他们也看到了‘值得信任’四个字,并立即感受到一口气从胸腔中松活出去——当你开始信任一个人,而那个人提出切实的解决问题的办法时,之前挤压下来的所有恐惧,都会稍解。
这也是为什么信仰能缓解人的压力,让人变得平和,甚至幸福。
“好。”陈宁远社长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道:
“咱们这次带的针对性的药不够,周兽医,你带着快马手张义松回场部取药。估量好药量,能多带就多带,后面我们还要去第五和第六生产队。
“姜兽医,你配合林兽医,带着第四生产队和咱们从场部过来的所有人,开始配药、灌药和观察病畜。”
“是!”
“我们这就出发!”
“好!”
一声声洪亮的应喝在人群中响起,许多人手中未开启的手电筒被点亮,交错的光束晃动起来,在原本令人窒息的夜色中照亮了一条条小路。
作者有话要说:
【中央级兽医机构改革完成,04年7月,农业部成立兽医局,设立国家首席兽医官,组建了我国动物疫病预防控制中心、中国动物卫生与流行病学中心。之后4年多时间工安排资金近70亿元,建立了动物疫病监测预警、预防控制、检疫监督、兽药检查、防疫技术支撑和物质保障等系统。】
【六十年代,牧区卫生防疫工作仍处于较低水平。卫生人力资源短缺、医疗卫生服务不健全、多种传染病地方病高发。】
【一个抗疫小故事:史料记载,牛瘟又称烂肠瘟,胀胆瘟,在我国流行已有几千年历史。37年39年间国内多地因此病死掉的牛将近10w头。方法是临时注射“牛瘟血清”和灭活疫苗,许多牧民不相信,会连夜将牲畜转移到远处逃瘟,出现封锁难,防疫难等状况。49年尔滨兽医研究所长要求全面灭牛瘟,进行牧区就地制苗注射。50年,内蒙集体强制免疫注射推行,注射百万头牛,建起免疫带,在国内外都是受创。7月后,消灭了辽宁全省牛瘟。】
【2004年,我国第一次对外公布动物疫情。之后,动物疫情公布行成了制度,固定下来。】
第101章 东方升起了红太阳
等待结果的人,却先等来了黎明。
夏季出去打草的牧民也都跑回来帮忙,每个都按照林雪君的要求,把靴子洗干净,绝不踩着不知道有没有虫卵的牛粪到处乱跑。
只一会儿的工夫,全第四生产队的人都已经知道这场‘疫病’不是细菌病菌造成,是寄生虫捣的鬼,传播靠的是牛粪羊粪。
力气大的人去挖发酵池,可以容纳大量牛粪羊粪做无害化处理,在牛羊寄生虫问题彻底解决前,所有牲畜粪便都往这里来。
因为没有量杯和能测量毫升的桶,生产队找出最有经验的挤奶工和在小卖部负责给大家称奶卖的小同志,用小卖部的碗和有经验的眼睛来量蓝矾水的比例。
力气没有那么大、也没有拿手好活的社员就拎着油灯或手电筒,跟着大家跑来跑去帮忙照明。
跟着陈社长过来的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同志叼着小号的手电筒,捧着本子跟着林雪君,将她说的所有话都一一记录。
“清出一块干净地方,围起来给病畜喂药,做病畜观察区域。”林雪君话音才落,第四生产队的大队长就点将去落实。
叼着手电筒的女同志便刷刷记下来。
“最近放牧的同志是哪几位啊?我想了解一下咱们最近有没有下雨天,牲畜吃到不流动的水洼里的水的情况。也想交代一下,之后放牧都得在高坡干燥无水洼的地方放,喝水都得去河流里喝干净水。放牧的时候得将牲畜看得更紧一些。”林雪君说罢,第四生产队大队长又转头去问,之后派人喊来了1位中年人和3名年轻小伙子,分别是赛罕的儿子和孙子。
第四生产队的大队长开口就要训人,觉得是不是因为他们放牧不认真所以导致了寄生虫病爆发。
林雪君提前看出这局面,忙先开口道:
“雨季这种状况出现也是没办法的,以后注意一下就好了。”
之后又将接下来放牧的要领提了几点,并强调了花肚子虫可能会出现的死水洼、有露水的草等等。
几名负责放牧的牧民纷纷点头,脸上全是懊恼表情,有个小伙子低着头几乎要流下眼泪。
林雪君只得再次安慰:“千万别自责,虫子在大自然界的数量比人和牛羊都多,要预防起来是非常难的,其实也怪咱们现在药草等资源匮乏,没能把春季驱虫、秋季驱虫等做全。会好的,以后预防工作会越做越好的,这些病牛病羊也会治好的。”
那名小伙子这才抬起头,感激又羞愧地点头。
送走牧民,林雪君又转头去看药剂配置的情况,目光划过跟在身边的眼镜女同志时,忍不住哎呦大呼:
“同志,你的口水滴在本子上了。”
叼着手电筒、一直专心记录和学习的小同志这才注意到本子上被口水晕开了几个字,啊一声惊呼。
可怜她大叫时又忘记了自己嘴巴里叼着东西,啪嗒一声,手电筒掉在地上,她又啊啊叫着去捡,手忙脚乱得厉害。
百忙中,林雪君被这位小同志逗得发笑,“没关系,回头等病畜们都被治好,我会写报告总结这次的事件,到时候把工作要领都写进去。”
安慰罢小同志,林雪君便去检查蓝矾水了。
小同志戳了戳眼镜,将本子揣回怀里,一边跟上林雪君帮忙举手电筒打光,一边在心里想:林雪君同志好像比我小吧?可是她跟我说话的样子,好像个温柔的大姐姐啊。
……
病畜棚里,牛羊们怏怏地几乎一动不动,人类却东奔西走地忙碌。
“林同志说灌药的最好是饿了一天一夜的,找一下长时间未进食的羊和牛。”陈社长带来的一位嗓门大、闯劲足的同志手握着喇叭,站在棚圈边皱着眉头大声组织工作。
负责照看病畜的一对老夫妻立即在看起来没什么分别的牛羊中挑拣出8头病羊,2头病牛送到棚圈门口。
“是饿得最久的吗?”大嗓门同志收起喇叭,按住打头的一头羊,再次确认。
“是。”老妇人用力点头,“这些天我们觉都没咋睡,天天跟着它们呆在一块儿,看着、盯着地照看,谁吃了几顿、拉了几顿,心里都记着呢,肯定不会错。”
“那行,赶到那边去吧,跟林同志说一声,给喂药。”大嗓门同志点头放行,待牛羊都被老汉赶出去,又拉住老妇人低声问:“身体撑不撑得住?别羊好了,人倒下。”
“撑得住,撑得住。只要羊没事,我们就没事。”老妇人勉强笑笑,顾不上跟女同志多说话,已握着一根粗绳,快步追上丈夫和牛羊。
他们是赛罕老阿妈的儿子和儿媳妇,虽然看起来非常苍老,实际上也不过是四十多岁的夫妻而已。
大嗓门的同志望着他们背影,叹口气,才又转头对棚圈里的其他人倒:“检查所有病畜的鼻子,最苍白的关在左边,好一些的关在右边,随时清理棚圈内的粪便做无害化处理。”
随即,他又赶向健康牲畜的棚圈,在棚圈外冲洗过靴子后,他举起大喇叭,又喊朝内道:
“所有饲养员听好了,拿着手电筒或者油灯,检查牛羊的鼻子、耳朵这些露出皮肤的地方,如果有出现比健康牛羊颜色浅的,鼻子苍白的,都牵出来拢在棚圈门口,等一会儿林同志过来做检查。
“所有牛粪羊粪都必须立即清出棚圈,送去无害化处理。”
几分钟后,大嗓门又跑回林雪君身边,报告新情况:
“林同志,有的牧民觉得牛的鼻子好像有点白,又好像不太白,这种怎么办呢?是你过去给看看,还是怎么办啊?”
“拿一碗水,采集一点牛粪或者羊粪到水杯里,如果有特别细细小小的虫子浮在水面上,就是有虫。”林雪君正按着一头小牛犊子要带着几名壮汉给牛犊子喂药,听到大嗓门的问题,头也没抬地回答道。
花肚子虫特别特别小,它的虫卵和成虫在粪便中很难被识别,甚至解剖过程中如果不够仔细,也容易被忽略掉。
大嗓门听得直点头,嘴里嘀嘀咕咕地念:“还有这种方法,好的,好的。”
随即转身就跑,他的大喇叭被挂在腰间,随着跑动叮当乱响。
一个腿长的男人骑在牛犊子背上,林雪君又喊阿木古楞固定住牛头,随即接过第四生产队大队长递过来的硬胶皮管。
她深吸一口气,转头对两个小同志道:“将手电筒打在牛头这里,近一点。”
蓝矾水绝称不上好喝,混水里牲畜也不会喝,硬灌也灌不进去,就得插管子。
但是牲畜的口腔、食道等都非常脆弱,不能弄伤牲畜,就得插得很小心。可是牲畜会乱动,不会配合医生,不莽插就很可能搞十几分钟、累得虚脱也插不进去。
而且如果插不好的话还可能插错位置,插进气管里,那药水一灌,牛犊当场就得死。
现阶段的兽医灌药并不采用深插管的方式,姜兽医对于这种方法也不太会。
大家往常一般就插嘴里,但对于100毫升的量,简单的灌服很难完成——如果只是一点药水,猛灌一下,牛羊还没反应过来呢,就已经都喝进去了,药水量大的话灌药的难度就大大地增加了。
尤其牲畜稍微一动,药水可能就浪费了。
本来药就不多,这么多病畜,更何况还有第五生产队和第六生产队的病畜也需要药呢。
必须得硬上。
抓住橡皮管,林雪君再次叮嘱壮汉一定按好牛犊,接着便一边感受手中胶皮管下插时的碰触反馈,一边手快地往里怼。
小牛非常不舒服,竭尽全力想要挣脱,奈何一身大汉,加上病弱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最终只扭出了一小点幅度,便再动弹不得。
在众人屏息惊望之下,林雪君手中的管子生生插进去一大截。
第四生产队大队长的眼睛都瞪圆了,怪不得林同志要那么长一根胶皮管,原来是要往深里插啊!
握着管子,林雪君将面部凑到管口,凝神感受管子里冒出的气体,接着又轻轻嗅闻——那股熟悉的、令人不适的反刍动物肠胃里的酸味在这个适合并不令人讨厌,反而令人安心。
插对了,没有插错到气管里!
“漏斗!”林雪君转头大喝,伸手接过一名小同志快速递过来的漏斗,接着又抬头朝搅拌溶液的大姐道:
“灌药!”
大姐立即举着桶过来,咕咚咕咚地往漏斗里倒药。
因为胶皮管是插在牛犊胃里的,药液直接灌进牛肚子,小牛根本没有呕吐出来或者甩出来的可能性,珍贵的药液一滴没浪费地全进了牛肚子里。
小牛喘息照旧,再次确认胶皮管没有插错气管,林雪君绷着的神经终于松快下来,长吐出一口气,她拔出胶皮管,摆手示意下一只病畜。
骑在小牛犊身上的壮汉跳下来,阿木古楞也松了手。
赛罕老阿妈松开站在后面等着灌药的大牛,大牛立即走上前,跟在小牛后面低头拱了拱小牛的背,又温和地轻舔小牛刚刚长出来的犄角。
“这只大牛是小牛的妈妈。”赛罕老阿妈摸了摸大牛屁股后面支起来的骨头,“之前可肥了,生崽的时候瘦得更吓人,好不容易给喂肥了,又掉了这么多膘。”
牲畜们掉膘太快了,真让人心疼。
“大牛不太容易压住,绑一下吧。”林雪君也伸手摸了摸大母牛宽阔的背,一边推着它到边上的木柱边束绑,一边转头对赛罕老阿妈道:
“回头得把这些病畜们好好清洗一下,它们生病期间没精神,不像平时能一直用尾巴甩打驱离蚊虫,很容易被其他体外吸血的寄生虫咬住皮肉寄生。
“最好是能用体外驱虫的汤药给它们做清洗。”
赛罕老阿妈转头看了看他们第四生产队的大队长,摇头道:“没有那么多药材,只能用清水洗。”
“那……那先弄一些石灰粉吧,也能起到一些体外驱虫的作用,对虱子跳蚤蜱虫都有一定效用。”林雪君叹口气,只能就地取材有什么用什么了。
“我这就去安排。”赛罕听了点点头,转身摇晃着她矮小又瘦削的身体,走向灌药棚外。
绕出棚圈门时,老太太又忽然转身,扒住临时围起来的麻绳,朝林雪君喊道:“林同志,谢谢你啊,谢谢你。”
……
一只一只病畜地插管灌药,尽管在他人看来林雪君动作果断娴熟,利落得不得了。但其实她每一次都如履薄冰,害怕失误,因此始终咬着牙关,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当初学校里每一位老师都反复对学生重复:
“做兽医的,必须时刻保持着充足的精力和好体力。因为给动物治病时,动物往往不会配合。要与动物周旋,是件极其耗体力的工作。更何况医生需要随时待命,精力和体力也就需要随时待命。”
哪怕因为连日奔波已经很累了,哪怕这一路赶过来到现在已近两天两夜,她几乎只睡了小几个小时。
但咬着手头、抠着掌心也要令自己时刻保持精力集中。
医生一个小小的走神,就可能对动物造成不可逆的后果。
最后一只绵羊的药灌好后,林雪君拔出胶皮管的瞬间,双手好像忽然失去了力气。
她双臂下垂,掌中握着的胶皮管掉落在地上。
阿木古楞走到她身边,默默捡起皮管递给一位帮忙打下手的小哥。
林雪君站在原地,忍住忽然涌上来的一波眩晕,转头对陪她一起干活的大队长王小磊道:“阿爸,需要糖。”
王小磊被林雪君一声‘阿爸’喊得怔了下,才转头朝第四生产队的人要糖霜或者糖果。
几分钟后,一名蒙古族小伙子从赛罕的大毡包里跑过来,手里抓着3颗糖,塞进林雪君掌心。
拨开糖纸,将一颗糖塞进口中,林雪君细细品着糖味,等身体快速吸收了糖份,那种低血糖的眩晕和耳鸣感觉终于渐渐消失。
她深吸一口气,见灌好药的病畜都被牵到了一边,又叮嘱道:“不要让大牛卧下,它体重大,卧下后如果压得腿不过血之类,再想站起来就要费一番麻烦,还可能引发瘫痪等症状。”
负责照顾病畜的3个小伙子都走过来听林雪君吩咐,一边点头,一边用充满信任的眼神望着她。
被这样看着,林雪君身体里的倦怠感再次被抚慰。
“喂药后也先不要喂草和水,如果它们拉粪了,记得做好观察和记录。看看粪便里是否有大量细细小小卷曲的红色虫子。”
林雪君等其中一个小伙子用纸笔记下她的叮嘱后,才继续道:
“蓝矾水不仅能杀死造成这次病症的花肚子虫,还能杀死绦虫等其他寄生虫。
“这些病畜如果春季没有进行过体内驱虫的话,它们拉的粪便里可能还有白色的长虫子、大些的虫子,观察的时候记得做区分,如果实在看不懂,就来找我。”
蓝矾水既硫酸铜,能抑制虫体内琉基酶的活性,破坏虫体内的氧化还原过程,从而使虫体死亡。
“好的,林同志。”小伙子们错着声音依次应下。
如果说之前他们还对林雪君这位年轻小同志的能力心存怀疑,那么看过她踩在板凳上,按着大牛的脑袋,大着嗓门喊个子高的人给牛灌药时的气势;见识过她将胶皮管插进牛肚子里那么深,牛还活着,药剂完全灌进去一点不溅出来;发现她条条件件事情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仿佛对已经发生的病症等和即将发生的麻烦了若指掌……
不知不觉间对她也就升出了敬畏。
一个人肚子里有没有料,其实是看得出来的。
……
交代完灌药后的观察工作,林雪君转头看了看四周,随即拔步走向后面的毡包。
背靠着毡包的帆布架子,慢慢坐在松软的杂草上。
跟过来的阿木古楞等人也挨着她坐下,大家都累了,偏偏忙活这么大半宿,神经又很亢奋。
远处带着牧民检查了一圈儿大畜群,又挑出一部分病羊带到病畜棚圈的姜兽医转回灌药棚区,瞧见林雪君几人后,也挨着坐了过来。
又几分钟后,陈社长带着赛罕的一位女儿,拎着一大桶奶茶、一大盘子肉干和奶豆腐走过来。
给每人分发过碗和食物,陈社长也挨着姜兽医坐了下去。
大家沉默着喝奶茶吃肉,食物进入肚肠,身体忽然热乎起来时才意识到原来饥饿已久。
“为什么要先给空腹一天左右的病畜喂药呢?”吃了一会儿后,陈社长转头问林雪君。
“牛羊是反刍动物,它们的胃里可能储存大量未消化的食物,药水灌进去混在这些食物里,相当于稀释掉了药水,还会导致一部分虫子有食物挡着,浸泡不到药水。这样下药的作用会打折扣。”林雪君伸直双腿,靠着毡包仰起头,怔怔地远眺视野尽头的夜空。因为疲惫,回答时语速很慢,倒显得格外耐心和温柔。
“先去睡觉吧?”王小磊转头低声询问。
“刚干完活,还有点兴奋,缓一会儿。”林雪君心里惦记着灌药后牛羊们的反应,担心会有中毒状况发生,她还不想睡。
再一次的沉默,四周只有灌药病畜棚圈里偶尔传来的牛羊鸣叫声,远处几大棚圈里铲屎、清扫的声音,和无忧无虑的虫鸣。
一群人累得要死,仍静坐着等待灌药病畜的反应,牛羊没有中毒口吐白沫,也没有肚子胀痛,不知不觉间,东方天际泛起白雾。
却先等来了黎明。
林雪君不知什么时候歪着脑袋睡了过去,她头枕着阿木古楞硌人的肩膀,累得顾不得‘枕头’和‘床’是否舒服。
陈社长等人站起身,招呼来赛罕阿妈强壮的儿媳妇。
高大健美的蒙古族妇女走过来,弯腰小心翼翼地抱起林雪君同志,轻手轻脚地走进已提前整理好的毡包,将林同志放上柔软的毯褥,盖好轻薄的被子。
在阳光穿破晨雾,太阳整个跳出地平线、悬挂天际时,灌了药的最小一只绵羊顺利排粪。
三名小伙子像端详宝贝一样围在羊粪边拨弄观察,随即兴奋地大叫:
“有虫,好多虫,红色的白色的都有,好多。”
过了一会儿,小绵羊再次排粪,这次排出了更多,再次引来一众欢呼。
仿佛牛羊的粪便和寄生虫都不再是恶心人的东西,而成了振奋人心的稀罕物。
陪着小伙子们熬到日出东方,一夜未合眼的赛罕老阿妈激动地攥紧手中用马尾和红线编的彩色绳圈。
迎着阳光,她干瘪的嘴唇轻颤,凹陷的眼眶里流出了泪水。
奏效了……
奏效了!